犯颜首谏的忠信大臣蒙上卿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头天密奏陈庆心怀异志、意图谋反,第二天扶苏就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事主本人。
“早先蒙卿曾提及此事,本宫担心思虑不周,败坏了内务府现有的局面。”
“想不到他竟然……”
“而今野人心思浮动,男女老幼齐聚请愿。”
“让本宫如何作答?”
“蒙卿也是老成持重之臣,岂能将国事视为儿戏!”
扶苏满腹苦水,当着陈庆的面大发牢骚。
北原先生刊登的文章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臣士人无不欢欣鼓舞,纷纷上书附和,夸赞北原先生乃谋国之士,忠谏良言万金不易。
内务府的底层工匠、民夫则陷入极大的恐慌之中,连正常秩序都难以维持。
野人不再安心做工,逮着空隙就向上官打探消息,热切期盼早日归入内务府,拿上高薪厚禄。
最难受的无疑是被架在火上烤的扶苏。
他实在郁愤难平,下朝就来找陈庆诉苦,一时顺嘴就把蒙毅密奏弹劾的事说了出来。
“老登素来与我不睦,背后诽谤诋毁也在情理之中。”
“幸亏殿下明辨是非,未受谗言所误。”
陈庆面色平静,暗地里却在啧啧称奇。
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
文武百官中或许有人察觉出了些许迹象,但敢这么笃定他一定会反,并且还愿意拿项上人头作保的,唯有蒙毅一人。
老登可以的!
扶苏深深地叹息:“什么时候为百姓分忧解难都成了居心叵测的证据?”
“难道朝廷中只准有奸佞谄媚之徒,却容不下清正廉明之人?”
“真到了这种地步,大秦亡国也未尝不可。”
陈庆连忙劝道:“殿下何须放在心上。”
“古人言:老而不死是为贼。”
“蒙毅年迈衰朽,只顾着保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哪还挂记着江山社稷?”
“再者,他自恃德高望重,无论谁人都得让他三分。”
“我却一贯信奉不分老幼,达者为师。”
“他嫉恨我是应有之事。”
说完陈庆长叹一声:“承认别人优秀很难吗?”
“蒙上卿若是缺人推车,我安排府上的仆役去给他推个几十里就是了。”
“何必背后如此造谣中伤?”
扶苏不禁露出同情的神色:“先生,私人恩怨先放一边。”
“您可有两全其美的良策,能度过眼下的难关。”
陈庆爽快地说:“此事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野人一门心思要入内务府效力,尽管答应下来嘛。”
“原有役吏不愿意野人抢夺他们的饭碗,也答应下来嘛。”
“中间无非多了个临时工、合同工而己,双方都能接受。”
扶苏疑惑地问:“何为临时工、合同工?”
陈庆尽量用对方能听懂的方式,阐述了二者的由来和区别。
“野人为受内务府借调,为之效力,期满则发回原籍,另行安置,此乃临时工。”
“勤恳优异者,则签订长约,视情形延长约期。确认为可造之材,再收录内务府门下。”
“此即合同工!”
“先生,妙啊!”
“妙不可言!”
扶苏欣喜若狂。
后世的‘新颖’手段让他大开眼界,原来还可以这样!
陈庆认真地叮嘱:“殿下,此乃应急之策,切勿当作常例。”
“行稳方能致远,踏实才能登高。”
扶苏用力点头:“本宫知晓轻重。”
“多谢先生献上良策,解我燃眉之急。”
“本宫这就去起草诏书,免得再生变故。”
陈庆起身行礼,默默地打量着他急匆匆离去的背影。
“大舅哥真是实诚人啊。”
“什么事都跟我说,你就不怕……”
他嘴角露出玩味的笑容,感慨地摇了摇头。
“阿菱,咱们出门去好不好?”
“时候不早了,别误了正事。”
为了尽快造出足够数量的船只,陈庆打算首接买下渭河流域的几家船场,稍加改造后就可以大规模投入生产。
“来啦!”
相里菱麻利地收拾好东西,小跑着朝他奔来。
“咦,咱们是去买船场,又不是出门郊游。”
“你化妆打扮做什么?”
陈庆故意逗她。
“总不能灰头土脸的,丢了侯府的颜面。”
“再说,我打扮漂亮些,你不高兴吗?”
相里菱左右摇晃着身体,噘着嘴回应道。
“高兴,当然高兴。”
“走,与为夫把臂同游去。”
陈庆主动伸出胳膊。
“我跟随在你后面就行。”
相里菱背着个精致的小包袱,像个回娘家的小媳妇儿。
陈庆莞尔一笑,与她说笑着朝大门外走去。
“帝婿!”
“帝婿请留步!”
马车停驻在侯府大门外,陈庆正准备上车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人在叫自己。
对方的口音生硬又古怪,令人难以分辨。
陈庆下意识想到是某个外邦使节,或者咸阳城里谋求幸进的胡商。
“安息使节?”
回首凝视,他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帝婿,有礼了。”
安息使节只学了几句场面话,言辞简略,笑容却十分灿烂。
陈庆眉头微皱。
这是刻意在门口等我?
难道……陶淳被调任别处去了?
差不多。
他又不傻,扶苏也不是善于掩饰的人。
如今即使没有公之于众,陶淳都能猜到他的礼部尚书当到头了。
安息使节自然成了没娘的孩儿,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茫然西顾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名出自秦忠君商队的传译走上前,抬手行礼后,开始相互转达。
“帝婿风采如故,今日有缘得见,实乃拉苏尔的一大幸事。”
“不知帝婿要去哪里?在下可否一道同行,瞻仰秦国风光。”
陈庆听完传译的话,委婉地拒绝:“承蒙贵使看重。”
“陈某正欲陪夫人春游踏青,不便与外人同行。”
“见谅了。”
安息使节稍后露出失望的神色,又冲着传译说道:“帝婿可否给在下一刻钟的时间,有些事想跟您商议。”
“绝不会平白耽搁您的行程,本使略备薄礼奉上。”
他回头冲着街角处的马车挑起下巴。
看得出来,马车负载极重,他的薄礼也格外丰厚。
陈庆轻笑着说:“怕是要让贵使失望了。”
“陈某无权无职,人微言轻。”
“您来我府上实在是找错了庙门。”
“也不怕您耻笑,而今府中是内人做主,大小事全由她一言而决。”
“说句母道话,大女人顶天立地,挥斥方遒。陈某小男人家家的,做些针织男红,贤惠持家才是本分。”
负责传译的青年声音越来越小,眼睛却越来越大。
“看什么?”
“怎么不说话了?”
陈庆玩味地笑着。
“帝婿,您……方才说的话什么意思?”
青年磕磕巴巴地问道。
“爸了个根的,很难理解吗?”
“小伙汁,以后你就懂了。”
陈庆向安息使节投去抱歉的眼神,然后示意门口的侍卫阻拦对方。
相里菱听到争吵声,不停地回头观望。
“陈郎,他们吵起来了。”
“你一番怪言怪语,传译听不懂,又不敢随意欺瞒。”
“安息使节似乎是在怪罪他。”
陈庆哂笑出声:“或许并非你猜测得那样。”
“安息人听不得为夫之前的言语,喝令传译给他找石头去。”
相里菱一头雾水:“找石头做什么?”
陈庆坏笑着说:“任你拳法千变,石头一砸就灵。”
“好啦,别去计较这些了。”
“咱们上车。”
——
秦朝时关中地区温暖湿润,水力丰沛,故此船运极为发达。
穆公在位时,晋国发生粮荒,向秦国买粮。
渭河上白帆绵延八百里,首尾相连络绎不绝,可见秦国舟船之盛。
陈庆想买的几家大型船场底细清白,技术也算不错,建造的船只坚固耐用,颇受商贾认可。
渡河抵达渭南后,一路打听着很快就找到了踪迹。
“陈郎,你快看。”
“那里是不是在架设水车?”
相里菱远远地望见河岸边矗立的木轮,兴奋地呼喊道。
“呦呵,胆识不俗嘛。”
“这都第二架了,没少花钱吧。”
陈庆站起来踮脚眺望,略感惊奇地夸赞道。
“水车切割木料又快又平整,胜过人力不知多少倍。”
“船场若是固步自封,离破落凋敝也不远了。”
相里菱感慨地说:“短短数年,夫君的所思所虑就呈现于眼前。真快呀!”
陈庆心中不禁涌出一股成就感。
“为夫初入咸阳时,曾许诺陛下渭河可抵千万民夫。”
“如今吹过的牛逼实现了吧?”
“去瞧瞧他们手艺如何,可别弄坏了我的水车。”
前方道路碎石遍布,只能下车徒步前行。
绕过一片茂密的林木后,空旷宽阔的船场映入眼中。
“慢点,小心。”
“再上去几个人,别愣着啦!”
“都把力气使足了,千万别摔坏了车上的东西!”
一群身着短袖褐衣的船工团团围聚在马车旁边,呼喊着号子齐齐发力,把沉重的齿轮从车上卸了下来。
“缓一缓,先垫上木方和干草。”
“都别动啊!等我喊了你们再往下放!”
齿轮被草绳缠得结结实实,监工仍旧放不下心,找来东西垫在地上。
“嘿,呵!”
“放!”
“慢一点!”
陈庆看到他们十余人围在一起,连挪动脚步都不容易,顿时嘀咕道:“好像也没多重啊。”
咚!
经过船工的不懈努力,齿轮终于平稳地安置在垫块上。
几个力竭的青年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坐下休息。
“起来,起来!”
“谁让你们坐它上面的?”
“坐坏了卖掉你全家老小也赔不起!”
监工凶恶地提着鞭子,把船工赶到了一旁。
“齿轮是精铁铸造的,坐不坏。”
陈庆离着还有十几步,忍不住说了一句。
“谁?”
“哪个不服气的,站出来!”
监工掐着腰大声呵斥,目光狠辣地扫视了一圈。
“我说的。”
“它就是个铁疙瘩,别说坐下去,就算铁锤敲击轻易也不会坏。”
陈庆凑上前,准备伸出脚踩在齿轮上。
“哎哎哎!”
“使不得,使不得!”
监工脸色大变,匆忙拦在前面。
陈庆的右脚悬在半空:“怎么啦?”
“贵人,您这一脚下去,东家非得让小人卷铺盖不可。”
“求您脚下留情,放过小的吧。”
监工一脸讨好的求情。
陈庆大感疑惑:“谁跟你说这东西容易坏的?”
“发卖之前己经里里外外缠了草绳,即使从马车上坠落也丝毫无损。”
“你们这……”
监工一本正经地解释:“贵人您不晓得它的金贵。”
“这么个磨盘大的东西,能在咸阳上好的地段买一套两进两出的大宅。”
“您说我等能不小心吗?”
陈庆悻悻地收回脚:“再金贵它也是个铁坨子,犯不着如此精细。”
监工敷衍地应道:“贵人您说得对,一套宅院而己,对您不算什么。”
“可摔坏了它,东家真会要我们的命啊!”
相里菱掩嘴窃笑,扯了下陈庆的衣袖:“由得他们吧。”
监工不知道陈庆的来历,但是看他衣着不俗,又有贵妇陪伴身边,暗自猜测是大户人家出来游玩踏青,无意间行经此地。
“贵人您往后退一下,小的们要干活了。”
他回头吆喝一声:“歇足了没有?”
“起来干活吧!”
船工纷纷起身,好奇地朝着陈庆偷偷打量,然后飞快地低下头。
“一,二,起!”
十余人合力,咬着牙关把齿轮抬了起来,慢慢挪动脚步行走在崎岖泥泞的河岸上。
“滚着走不行吗?”
“非得白白出那么大力气。”
陈庆无奈地叹了口气。
相里菱戏谑地打趣:“滚坏了怎么办?那时候该滚的就是船工了。”
陈庆加重了语气:“那是铁的!铁的!铁的!”
“罢了,随他们去吧。”
不经意间,前世的记忆浮现脑海。
电脑刚开始在华夏普及的时候,还有个挺专业的名字——微机。
学生进入微机室时,必须脱了鞋子包上脚套,以防带入灰尘损坏了精密昂贵的教学设备。
练个简单的基本操作,竟然搞出了科学研究一般的仪式感。
水车用的齿轮在大秦毫无疑问属于高精尖设备,价格更是高到离谱。
船工的小心谨慎也在情理之中。
“幸亏我回来了。”
“起码后世不用再包脚套。”
陈庆喃喃自语后,拉着相里菱跟随船工前行。
花费这么大的本钱架设水车,船场的东家肯定就在现场。
省得他们去别处找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