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面阔九间,巍峨的重檐庑殿上,满覆着金黄的琉璃,和绿剪边的瓦顶。
宫室轩敞华贵,乔皇后平日喜在东暖阁的罗汉床处打打络子,或是诵诵佛经。
殿内的博山炉中,焚着浥浥的龙涎香,还含混着艾草的苦涩气息。
大红色的西番莲龙纹缂丝绒毯铺满了整个阁内的地面,吊顶上的蟠龙藻井层层叠落,高远深邃。
沈涵穿着三品淑人的诰命礼服,被宫女恭敬地引进了东暖阁的花罩处,因着乔皇后对她极其信重,故而沈涵在坤宁宫中也有一定的威严。
在乔皇后的默许下,也能管理调遣整个坤宁宫的大小宫人。
乔皇后亲近的大宫女惠竹去年与侍卫婚配,今日正巧到了她与丈夫团圆的日子,并不在坤宁宫中侍候。
太子陆朔熙这时在同三师讲论国学,另一个大宫女碧梧则被乔皇后差遣去了趟东宫,给太子送些喜吃的点心。
沈涵对着花罩处侯着的宫女命道:“都退下罢,我来伺候皇后娘娘便好,正好有些体己话要同娘娘说,你们在这儿不大方便。”
几个宫女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准主意,毕竟皇后还怀着身子,陛下去北境御驾亲征前,还特意叮嘱过阖宫的诸人,一定要照顾好皇后的身子,绝不许宫人离开她半步。
沈涵又沉声道了句:“我你们还不信任吗?放心,我会伺候好你们的主子娘娘的,若娘娘真有不适,我也会随时唤你们过来。”
宫女们思及皇后对这位官眷是极信重的,便依着沈涵的言语,退出了阁外。
待沈涵进了东暖阁后,便嗅到了艾草的苦涩气味。
乔皇后这胎怀得不甚安慰,孕初就小疾缠身,尤其是在身子过了七个月后,便总有见红小产之兆,好在太医院的院使、院判医术高超,靠着各式的名贵补药,将皇后的这胎贵子保了下来。
医师说近年皇后的身体虚耗得格外厉害,故而纵是年岁尚轻,体质也是不易受孕的,所以这胎来得极不是时候。
辅国大将军乔浦的夫人也曾规劝过皇后,不如就趁着孕初之时,忍痛将这胎割舍,以免伤及凤体。
皇帝也是以皇后的凤体为重,可皇后却执意要将这胎生下,帝后二人亦由此产生了嫌隙。
沈涵坐在了罗汉床一旁的雕花圈椅处,眯眼看了下倚在菱花红木窗旁的乔皇后。
不,这乔皇后原本不姓乔。
她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她同父异母的长姐,沈沅。
沈沅睡得毫无防备,身上穿着那袭纻丝纱的绯罗鞠衣,腰间佩着玉花彩结绶,华贵的九龙四凤冠则被摘了下来,摆在了纤手之旁,她白皙的螓首前被那冠子的金边按了道红印,如今她的年岁也快到三十了,可眉眼却依旧如画般清丽。
眼下的她,憔悴归憔悴,却仍旧有那么一副颦颦又柔弱的美态。
看在沈涵的眼中,却觉她这长姐依旧是这么一副命格轻贱的模样。
本就生了张薄命的脸蛋,偏还傍上了陆之昀,成为了皇后。
被富贵的凤命这么一压,只会让她的命数更短。
沈涵翟冠上的祥鸾衔着长长的东珠串,正左右微曳着。
她如今的三品淑人身份,还是借着同沈沅的这层关系,由皇后亲封的。
沈涵在得知陆之昀娶了自家的远方表妹乔氏后,便也对他死了心。她的婚事被拖到了十八岁,才被沈弘量勒令着,嫁给了太常寺卿的嫡子杨呈安。
杨呈安在京中的一众世家子弟中,容貌虽算不得出色,却颇有才干,比沈渝的丈夫陆谌要早早登科中弟,等陆之昀登基后,便做了本朝的三品礼部侍郎。
在嫁给杨呈安后,沈涵也过着平静但却乏味的富贵日子,杨呈安对她这个妻子还算不错,杨府的后宅中,亦没有媵妾之乱。
沈涵在京中的世家贵妻中虽算不上最惹人称羡的,但每每有人提起她时,都免不得要说上一句,她的这桩姻缘真真是极好的。
可只有沈涵知道,她根本就不爱自己的夫君,她的心中,仍在惦记着另一个男人。
沈涵本以为自己的长姐沈沅已经被火烧死了,她对沈沅也曾抱有过淡淡的同情,可到底不是生养在一处的姐妹,唏嘘归唏嘘,沈涵很快就将沈沅这个可怜的嫡姐抛在了脑后。
直到她在无意间,看见了陆之昀新婚妻子的相貌,这才意识到,沈沅她压根就没有去世。
叔叔新娶的妻子,竟是和他侄儿故去的妻子长得一模一样,世上哪儿有这么巧合的事?
沈涵的心中也有了猜测,亦知凭陆之昀只手遮天的权势,让沈沅假死,再给她重新改个户籍,就同喝口水一样简单。
在见到沈沅后,沈涵的心中就生出了主意,也知道她碍于从前的身份,很少会出国公府。她便在沈沅最孤苦无依的时候趁虚而入,也在苦心盘算后,获得了几次与沈沅见面的机会。
先前在永安侯府时,沈沅只是与沈渝的关系不睦,她和沈沅之间并无什么矛盾可言,沈涵虽然有些嫉妒沈沅的美貌,却也没同她正面起过矛盾。
等沈沅嫁给了陆谌后,沈涵就更对这位长姐没什么嫉妒的心思了,偶尔她回侯府归宁时,沈涵因着同情她的境遇,对沈沅的态度也很尊敬客气。
故而沈沅也对沈涵的示好和亲近毫无戒备的心思,沈涵也凭着自己的算计和手段,很快就成为了沈沅最为信重的姐妹和友人。
京中的世家也时常称赞乔皇后,和礼部侍郎杨夫人的这段金兰情谊。
可在沈涵的心中,她从未将沈沅这个嫡姐当过真正的友人。
她对沈沅,只有无尽的恨意。
她恨沈沅的倔强,也恨陆之昀对她无尽的包容,那样一个轩昂伟岸的帝王,却屡屡容忍沈沅对他的冷漠和疏离。
陆之昀为了她不设后宫,给予她容恩独宠,沈沅拥有着这世间所有女人都想要的一切。
可沈沅这个女人,却不懂珍惜。
沈沅她不配拥有这些。
沈涵想到这处,亦将涂着蔻丹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之中。
正此时,沈沅也从罗汉床处清醒了过来,她现下的身子已近八月,日日都需熏艾保胎。
待掀眸看见了沈涵坐在了阁内时,沈沅温声道:“涵儿,你过来了。”
沈涵起身,恭敬道:“妾身见过皇后娘娘。”
沈沅见沈涵今日的神情微有异样,却也没往深处多想,语气虚弱地又道:“涵儿,你来罗汉床这处,陪姐姐坐坐。”
沈涵应了声是。
待沈涵坐定后,沈沅看沈涵似有心事,便问道:“涵儿你怎么了,若有心事,便同姐姐说说。”
沈涵的杏眼中,蓦地闪过了一丝阴暗之色。
她很快就敛去了那些情绪,转而换上了一副委屈兮兮的模样,语带嗫嚅地同沈沅道:“娘娘,妾身…妾身想同杨呈安和离。”
沈沅听陆之昀提起过杨呈安的为人,觉他对沈涵这个妻子应是极好的,所以她并不清楚沈涵执意要同她和离的原因。
“为何要和离?”
沈沅问罢,沈涵则掀眼看了下沈沅美丽的容颜,她朱红的唇角渐垂,嗓音亦沉重了几分:“妾身若同娘娘说出这件事,娘娘可不要怪罪妾身。”
沈沅听罢,只当沈涵是被沈弘量和刘氏娇养长大的,无外乎便是存着些女儿家的小脾性,便道:“你说罢,长姐不怪你。”
随即,便见沈涵从华贵的广袖中,掏出了一块靛蓝色的牌穗。
这牌穗看上去已有些年头了,本朝官员的官服只佩革带,无需再佩这种牌穗。
这是先朝之物。
沈沅依稀记得,陆之昀也佩过类似的牌穗。
“你拿出这块牌穗做什么?”
沈涵回道:“这是…陛下还在前朝任宰辅时,常戴的那块牌穗。”
沈沅的美目渐渐显露了狐疑,尤其是在瞧见,沈涵竟用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它,动作和眼神间,皆带着某种,说不清,亦道不明的迷恋。
她的心中登时冉起了一个极为可怕的猜想。
沈沅眸色骤变的同时,沈涵却语气幽幽地道:“数年前,娘娘便与妾身极为交好,那时妾身刚刚嫁予刚进礼部的杨呈安,而娘娘,还怀着太子。陛下…陛下就在韶园…将妾身给……”
“住嘴!”
沈沅厉声打断了沈涵接下来要说的话,她这时已经略动了些胎气,对于沈涵所说的这件事,她的气愤要大于震惊。
她不能确定沈涵说的到底是真还是假,她从来都不肯承认自己已经对陆之昀这个曾强取豪夺过她的男人产生了不该有的情意,强迫着自己抑制着自己的这种感情时,也越来越对他产生了某种强烈的占有之欲。
沈涵却说,他曾在韶园与她……
与此同时,更让沈沅接受不了的事,原来她最信任的妹妹、友人在这近十年的岁月中,一直都包藏祸心地在诓骗她!
沈沅的那颗心霎时凉透。
沈沅艰涩地扶着腰侧,唇瓣颤着,冷声问道:“你那时都已经嫁给杨呈安了,陛下怎会碰你一个有夫之妇?沈涵,你编也要编一个合理的东西来刺激我吧?”
沈涵却阔眸反问道:“娘娘,您不也是在还做陆谌夫人的时候,被陛下看中的吗?”
“你……”
沈沅已是气急,却见沈涵在说这话时,语气虽然温软,可那杏眼中存着的,分明是挑衅之意。
——“滚!你给本宫滚出去!本宫再也不想见到你!”
沈沅的那张芙蓉面已然变得惨白。
可东暖阁外,却无人应她。
故而她的嗓音又扬了几分:“来人!将沈淑人拖下去!”
“没用的娘娘!谁让您这么信任妾身,碧梧和惠竹都不在宫里,东暖阁外的宫女也都被妾身调出去了,哈哈哈,无人会过来的娘娘!”
沈涵的笑容变得阴测测的,又厉声道:“还有啊娘娘,您对妾身真是太好了,还准允妾身在鸾凤宫留宿。您每待陛下冷漠一次,她就会去鸾凤官寻妾身一次。”
沈沅的心跳陡然加快,听着这些极其刺耳的话,亦觉得身底下的绒毯,变湿了些,随即,她的鼻息间亦沁进了血腥味儿。
“快来人……快来人……”
沈沅已经有些要小产的征兆,说话也有些有气无力的。
沈涵自是也隐隐嗅见了血腥味,却继续刺激着沈沅的情绪:“我从来就没把你当成过什么好姐姐,从一开始,我就是在利用你。我告诉你沈沅,你还在扬州同你表哥议亲时,我就已经喜欢上陛下了!”
“你不配陛下的喜欢!也不配怀上陛下的子嗣!”
沈涵的声音愈来愈歇斯底里,却在即将要靠近奄奄一息的沈沅时,凄厉地尖叫了一声:“啊——”
她竟是被人狠狠地照腰后踹了一跤,待她往前倾着身子摔倒后,鸾冠亦随之滚落,随即一只乌色的皁靴便重重地朝着她的脸踩了下去。
沈涵的面上遭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时,耳侧也响起了一道狠戾的少年声音:“你这个毒妇,你敢辱孤的母后,孤要让你偿命!”
沈涵的心中登时被恐惧包围。
沈沅的这个儿子与她的性格是截然不同的,他的性情暴戾残忍得很,如果她真的落在了他的手里,她绝对不能轻而易举地就被赐死。
“啪嗒——”一声。
沈涵的鼻梁骨很快就被陆朔熙用脚踏碎,可最终,陆朔熙却没有将她的脑袋踩扁,而是放过了她一马。
因为沈沅已经快不行了,她只喃声唤道:“朔儿…朔儿,快去给母后唤太医!”
京师的天际陡然变黯,四周亦忽地刮起了咆哮的飓风。
前世的回忆纷至沓来,陆之昀这时已经走到了漪蝶厅外,却见沈沅端坐在主位的圈椅上,而另一侧的客座上,坐着的那人,便是前世与沈沅交好的妹妹,沈涵。
沈沅已经注意到了站在厅外的陆之昀,只见男人的身量高大峻挺,可也不知是不是天气陡然转阴的缘故,她竟是觉得,陆之昀英俊的面庞上,竟也显露了几分阴鸷。
她站起了身,对着厅外唤道:“官人……”
沈涵的心跳亦是蓦地一顿,待转瞬间又变得怦然加快时,便也随沈沅的动作站了起来。
今日她来的还真是巧,她竟是这么幸运的就见到陆之昀了。
沈涵正要对着陆之昀福身,也忖着到底是该唤他姐夫,还是镇国公时,却见陆之昀竟是走到了她的眼前。
男人穿着一袭挺拓的绯袍公服,眉眼冷峻矜然,依旧是她印象中那副英俊成熟的模样。
沈沅也正有些诧异,陆之昀为何要站在沈涵的面前,还要用那般可谓是仇恨的眼神看着她。
“沈涵…见过公爷……”
沈涵亦怯怯地掀开了眼帘,看向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男人。
可她竟是在陆之昀深邃的眼眸中,瞧见了无比的厌恶,甚至是深重的恨意。
男人的眉骨生得很是高挺,再用这般冰冷的眼神看着旁人时,便有种肖似鹰隼的锐利。
沈沅不知陆之昀到底是怎么了,忙走到了男人的身前,刚要开口柔声询问。
男人的薄唇中,却对沈涵溢出了冷厉的三个字:“滚出去。”
沈涵的眼眸骤然瞪大,亦不知陆之昀为何会对她有着如此的仇恨。
她刚要用眼神向沈沅求助,陆之昀却挡在了沈沅的身前,沉声又道:“再不滚,就让人将你拖出去。”
陆之昀的气场本就照同龄的男子要强势些,现下又摆出了这副极为残酷的模样,沈涵自是被骇得心肝乱颤,忙道:“我…我这就走……”
“滚!”
待沈涵逃命似的离开了漪蝶厅后,沈沅也被陆之昀的这声厉呵骇得一惊。
眼见着厅外就要下雨,她亦下意识地捧住了心口,陆之昀抬眸瞥了眼乌泱泱的天际,约莫着下雨还要有些时候,便对沈沅低声命道:“你先回室等我。”
沈沅犹豫了一下,还是依着男人的言语,进了闺房。
也决意等他回来后,好好地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等陆之昀迈过了门槛,站在了厅外的庑檐下后,江卓也走了过来,拱手问道:“公爷,您有何指示?”
陆之昀神情阴冷地转动了下拇指下的玉扳指,淡漠地道出了一个字:“死。”
江卓的神情微微一变。
他跟了陆之昀这么多年,自是知道他说的是要何人去死,只是陆之昀的暗卫和死士虽然众多,可他却从来都没有因为什么私仇,就要去夺人的性命。
江卓知道,陆之昀已经开始怀疑,夫人沈沅并不是沈弘量的亲生女儿了,却也实在是想不清楚,他偏要索了沈涵性命的缘故。
可这又何他有什么干系。
公爷想要她的命,他就派人索了她的命便是。
“属下知道了。”
江卓恭敬地回罢,便瞧着陆之昀高大的身影,已经往内室走了进去。
“哗啦啦——”
支摘窗外在遽然间,便下起了倾盆大雨。
沈沅忍受着心口难耐的悸颤之感,在想要亲自将它关上时,却觉自己的身子竟是蓦地腾在了半空,她惊诧地微启柔唇时,膝弯那处也被男人用结实的臂膀担了起来。
抬眸却见,陆之昀英俊的面容依旧阴沉着,待将她横着身子抱起来后,便径直地阔步往拔步床的方向走了过去。
沈沅的心跳蓦地加快,她想起算上养病的时日,再加上月事的那几日功夫,陆之昀已经旷了快一个月了。
可他平日的性情最是淡定深沉,何曾展现过这么急色的一面?
陆之昀抱着她坐定后,亦随手攥住了她的一只胳膊,男人掌根处那道狰狞的疤痕,也抵在了她戴着银镯的腕部。
沈沅的周身亦被他冷冽的气息强势的缠裹,他落在地上的影子,也罩着她纤弱单薄的影子。
这不禁让她想起了一年前,和他在扬州马车中的那次。
那时,陆之昀也是这般抱着她,帮着她解了那药性。
只是这般的姿态对于她来说,是极为不舒服的。
甚至还有些疼。
沈沅白皙的面容愈发泛红。
“你这身碧色的褙子,是新做的吗?”
不同于他气场的深沉可怕,陆之昀问她的声音却存着刻意的温和。
沈沅眨了下眼,虽不知陆之昀为何会突然这么问,却还是软声回道:“嗯,是新做的。”
“很好看。”
沈沅的肤色白皙,穿这种浅碧色的衣物,也格外的温美动人。
就如一颗新嫩的鲜草似的,等着人去采撷。
雨声越来越大,沈沅却听见了衣帛遽然被撕碎的裂音。
她的眼眸不禁瞪大,只听陆之昀低声又道了句:“明日赔你几身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