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吏部衙门,选官司。
闷热的签押房里,一位中年官员扯了扯厚重的官服领子,稍微透了口气,然后指着手中公文说道:“这东宫官署新拟任的司经局太子洗马,名字看着有点眼熟啊?”
坐堂的司官闻听此言,用鼻子哼了一声,呷了口今年进奉的西湖明前茶,才悠然道:“老田你也真是的,太子那边一个区区从五品的小官儿,也值得如此留心?”
“劳剑华,鄞州慈溪县人士,”姓田的官员没理会司官,继续嘟囔道:“我依稀记得……以前刑部有一位主事也叫这个名字,好像也是慈溪人。该不会是同一个吧?”
司官从圈椅上腾地挺直身子:“劳剑华?!你说的是刑部缉捕司的劳剑华吗?以前不是曾有传闻,说他其实是北衙的人吗?赶快,拿来给我看看!”
老田不敢怠慢,连忙跟司官凑到一起,小心审阅这份从洛邑送来的任命公文,接着,他们又叫书吏将封存多年的刑部名册取出来进行对照。仔细研究半天后,司官沉声道:“老田,这事必须赶紧上报。涉及到东宫和北衙逆鳞司,绝对疏忽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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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烈看完吏部送来的通报,啪的一声将公文拍在案上,满脸杀气。
劳剑华啊劳剑华,万万没想到,你不仅有胆量回圣唐,而且还敢大摇大摆的登堂入室,赴太子门下任职。
你是不怕逆鳞司的手段,还是根本没把沈某放在眼里?!
沈烈沉思片刻,决定立即入宫禀报帝君。他打算动用北衙精锐人马,全力抓捕劳剑华。不过,这事必须先要得到陛下首肯才行。
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因为一己之怒,就擅用皇家私兵。
离开北衙卫所,沈烈接连穿过玄武门和承天门,一路来到内廷的两仪殿,李成武散朝之后,都是在此处看书休息。
待沈烈拾阶而上,刚刚走到殿前,恰好迎面遇上几位从里面出来的重臣。他不禁微微一愣,没想到一向喜欢偷懒的帝君居然刚结束会议。
大臣们看见沈烈,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纷纷点头招呼一下便擦肩而过。唯独与他还算相熟的太子少师刘策,将沈烈拉到旁边,低声攀谈起来。
刘策面带微笑,问道:“沈大人,自从上次东宫那桩事情之后,咱俩许久未见了,近来可好啊?朝廷发生如此变故,你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
“为帝君效命,在所不辞。”沈烈也笑了笑,接着好奇的问对方,“刘大人,如今是太子监国,陛下已经有些时日未亲理朝政了,怎么今天又在朝议?”
刘策看了看远去的几位大臣,耐心解释道:“你有所不知。太子监国,主要还是政务和民生方面的事。凡涉及军队的,仍然由帝君裁决。尤其是……”他伸手指了指西边,“尤其是有关西疆方面,必须要宫里拿主意。”
沈烈讶然道:“莫非……陛下是打算用兵西疆了吗?”
“唉,恰恰相反。”刘策叹道:“虽然朝臣们大多都主张尽早西征,唯恐久拖不决,形成再难挽回的局面。可是陛下……唉,每次只要议到此事,陛下就……”
“就……龙体欠安?”沈烈皱了皱眉头。
刘策忍不住扑哧一笑:“对,龙体欠安。”
沈烈略有些失望:“这么说,陛下是真的不赞同出兵收复西疆了。刘大人,您是朝廷重臣,这事您怎么看?”
“说实话,我能理解陛下的苦衷。”刘策放低声音:“首先一个,咱们现在虽有精兵,却无良将。这倒并不是说,朝中无将可用,而是不知道可以真正信任谁。”
闻听此言,沈烈默默地点了点头。
帝都叛乱事件,能瞒得住普通百姓,却瞒不过文武百官。现在帝君与太子等若是处于分庭抗礼的状态。谁也难讲,那些手握重兵的将军们不会产生“择木而栖”的心思。假如轻易把虎符授出,却又所托非人,恐怕不用等到与突厥人交战,自己内部就先乱了起来。
由此可见,谢光的作为对圣唐危害极大。
刘策继续分析道:“其次呢,陛下真有些害怕了。新月湾一场会战,足足折损了十二万大军,那可都是皇朝的精锐力量啊。放眼天下,除了玄甲、麒麟和长刀三个军团,谁敢吹嘘自己比烈刃、镇疆更强?然而,玄甲长刀都在谢光手里,麒麟又要拱卫京畿,陛下还敢把谁再派到西疆,去喂饱突厥的虎狼?”
“可是在西疆鬼漠之中,还有坚守国土的忠贞将士!”沈烈激动道。
刘策摆摆手,示意他小声点,继续说:“我知道,你说的是那个守卫水杉城的李校尉吧。可是,你离开西疆已经半年有余了,他们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还有没有幸存?眼线谁都不知道。况且,咱们总不能为了那千八百的人,再添进去成千上万吧?”
看着沈烈默不作声的样子,刘策清楚他心中不忿,于是主动转移话题:“对了,你来见陛下,是有什么要事吗?哦,如果不方便说,那就不要对我讲了。”
“也没什么不方便说的,”沈烈淡淡道:“卑职刚刚接到吏部的通报,叛贼劳剑华,被东宫殿下任命为太子洗马。”
刘策微微一惊:“这……消息准确吗?”
沈烈沉声回答:“具体情况,还须进一步核查,但应该八九不离十。劳剑华与谢光相互勾结,也不是一天两天,出现眼下这种情况,我丝毫不意外。”
“这可是头等的大事!”刘策一把拉住沈烈,转身便往大殿那边走,同时急道:“现在陛下最惦记的,不是西疆,而是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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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这半年来,在内外忧患的双重压力下,圣唐帝君李成武比以前苍老了许多。若不是年轻时注意保养,身体打下了一个好底子,恐怕他早已经撑持不住。
这其中,主要还是因为心累。
历代帝君千辛万苦打下的万里疆界,竟然在他这个不肖子孙的手上一朝尽丧,并且,还白白搭进去十几万圣唐将士的性命。要说心里不着急,那绝对是骗人的。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李成武不知多少次跪在先帝皇兄的灵位前,偷偷哭诉自己心中的委屈与自责。
他跟皇兄讲西疆鬼漠、讲镇疆都护府、讲年劲松、讲何景明,讲各种各样的事情,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有时甚至能讲到东方泛白、雄鸡报晓。
当然,他提到最多的,还是皇太子李炳。
正如刘策对沈烈分析的那样,如果不是谢光蛊惑李炳,在关键时刻制造了震动朝野的帝都事变,进而引发后面一连串难测的状况,李成武肯定会毫不犹豫的集结大军,派兵西征。哪怕是拼尽全力,也要赶走突厥人,夺回万里西疆。
毕竟,他李成武虽然窝囊,但身体里流淌着的,也是李氏皇族的峥嵘血脉。那种傲睨天下、无所畏惧的豪情,也在内心深处蓬勃跳动!
可惜,老天爷好像在故意考验李氏皇族似的,让太子皇侄在最不应该的时候,对他生出疑戒之心,跟谢光一起打乱了皇朝的步调。尊奉圣教的帝君李成武,始终希望仁义兴国、无为而治,可奈何树欲静却风不止。
当李成武听完沈烈的报告后,忧色又加重几分。
“沈卿,你跟朕仔细的说说,那劳剑华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沈烈神色平静如水,朗声道:“陛下,您还记得秦铸秦大人吗?”
“秦铸?朕当然记得啊。”李成武眉头微皱:“先帝在位的时候,秦爱卿就是北衙逆鳞司的首座,算是你的前任了。而且朕若是没记错的话,秦铸好像还是你的师傅,对吧?你为何会提起他呢?”
站在旁边的刘策,也跟着点了点头。他是朝中元老,自然和李成武一样,知道那位北衙逆鳞司的前任长史秦铸。
在刘策的印象中,秦铸是一个非常精明干练的人,深受两代先帝的信赖。
只听沈烈继续讲道:“陛下,您说的没错。秦大人既是臣的前任,也是臣的师傅。从某种角度来说,他还像臣的父亲一样,恩情似海。而秦大人,正是被劳剑华杀害的!在那个时候,劳剑华是秦铸最信任、最倚重的副手。”
“哦,朕想起来了!”李成武看了刘策一眼,沉声道:“劳剑华确实曾在逆鳞司供职,并且职位不低。只不过,朕继位之后,放在北衙上的心思并不算多,平时也就只有秦铸来觐见禀奏,没怎么见过那个劳剑华。”
刘策接着道:“当初秦大人遇害之事,臣也有所耳闻,但因为事涉北衙,故而所知不详。没想到,劳剑华居然是杀害逆鳞司长史的凶手。沈大人,你们手里可有什么铁证吗?”
沈烈微微颔首:“刘大人,卑职就是铁证。”
说罢,他对着的表情郁郁的李成武和略显惊愕的刘策,娓娓道来了一段令人黯然神伤的陈年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