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可以是剑。
红中也是。
.......
暮色人间之中。
公子无悲立于三尺巫河之上,面色苍白地维系着那刹那冥河,向着张小鱼轻声说了一个请字。
于是张小鱼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红中。
红中只是普通的红中,南衣城随处可见这样一张牌。
张小鱼坐在那里,把红中拿了出来,摆在了身前,就像坐在牌桌前一样。
把一切都杠完了,碰完了。
只留了一张孤零零的红中。
张小鱼不知道南衣城会有谁给他点炮。
但是不管是谁,总有人会打出那一张红中。
暮色偏转,人间缓缓地回正之中。
一切都要落在大地之上,等待着那条冥河覆过的最末一刻。
有人在南衣城打了一张红中。
于是张小鱼身前的那张红中之上,骤然迸发出了无尽凛然的剑意,无数剑风浩荡地自那张红中之上升起,这些剑意之风,远超过先前的任何一刻,张小鱼所裹挟的剑意。
这是张小鱼自己的剑意。
在南衣城人间牌馆之中,淬炼了很久的剑意。
张小鱼的发带早就在那些出剑之中被剑意割断,张小鱼的白衣也破破烂烂,很是凄惨。
当那些剑意之风在红中之上卷起。
一切都在纷乱地飞着。
张小鱼本该喜欢这样很帅的画面。
但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枚剑意凛然地红中。
不无惋惜地说着:“这并不是我所想的,这一剑该来的时候。”
张小鱼在那一瞬间想过了很多东西,但是最后也只是叹息着说道:“罢了罢了。”
他抬头看向那片快要回到天穹之上的暮色,轻声说道:“剑来吧。”
于是剑来。
公子无悲并没有在意张小鱼惋惜着什么,当那枚红中之上剑意环绕,他便抬头看向了天穹。
那片无比浓郁的暮色天穹之中,大河汹涌地流淌着。
然后有什么东西出现在了那些橘色的光芒之中。
像是一个墨点,比如有人在作画,手一抖,便滴了一点黑色在画好的暮色之中。
又好像某个街角被遗弃的橘子,在某个牵着比自己更小的弟弟小孩,打算去捡的时候,突然便有只黑色的虫子钻了出来一样。
公子无悲在那一瞬间想了很多。
但大多的意象,都是在一个本该美好的故事里,突然便发生了一些让生命坠落下去的转折一般。
黑色当然不一定便是阴暗的东西。
比如夜色。
人间需要夜色,才能够停下那些不知疲倦的奔走,好好地休息一番。
公子无悲看着那些被剑意穿破的暮色孔洞里透露出来的浓郁的夜色的黑。
觉得自己也是时候休息一下了。
但是也有悲伤,有些故事他还没有能够讲完,比如北巫道的事,比如忱奴当初所问的那个问题,比如自己弟弟究竟在哪里——他至今都没有见过一面。
人时已尽,尽管人时并不长,但是人时已尽。
公子无悲与张小鱼是同龄人。
被大泽的风卷进了命运的同龄人。
然而人时已尽。
人世很长。
他在中间应当休息了。
公子无悲垂下了双手,没有再缩在袖中。
不要悲伤。
公子无悲这样与自己说着。
就像你的名字一样。
于是这片以礼而待人间的暮色天穹,被无数剑意捅破了天,那些浩瀚的夜色,就像漆黑的洪流一般涌了进来。
而后不可阻挡地穿过了一切。
千万张红中如流一般穿越在暮色与夜色的交界点。
而那些剑意如同大河,落向了公子无悲。
这个一身宽大巫袍的年轻人,只是安静地站在那些浩荡的剑意之风中,看着一切被吹起,而后一切也落下。
不要悲伤,就像你的名字一样。
花无悲。
人间陷入了一种更为深沉的夜色。
那种夜色叫做。
死亡。
......
胡芦怔怔地站在墓山之上,看着那些满城红中之剑,越过了一切人间灯火,向着那片剑宗园林而去。
而后那片暮色,如同脆弱的画纸一般,被无情地捅破。
于是人间夜色重新将剑宗园林淹没进去。
胡芦看了很久,才回过头,看着好像一早便知道一切的陈怀风,问道:“小鱼师兄怎么了?”
那些剑意的剑势过于浩荡,胡芦不由得不担心张小鱼是被逼急了,用了什么自伤八百的招式。
然而并没有,陈怀风只是平静地说道:“他入大道了。”
陈怀风说的很平静,也很淡然。
好像本该是这样一般。
但也好像确实应该这样。
哪有什么山河观的得意弟子,来到剑宗之后,只是打了七年牌呢?
可惜在张小鱼很难有什么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故事。
人间都知道,他本该惊人的。
于是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四月二日的夜晚。
张小鱼并不快乐的入了大道。
那些红中在穿破了那些暮色之后,化作游龙,又重新回到了人间夜色天穹之上。
而后如同一场麻将雨一般,落回所有人的牌桌。
大概在很多年以后,南衣城的这些打牌的人在听闻了这个故事之后,会满脸得意的和人吹嘘着。
老子当年打牌可是打出了一个大道之修。
但那些故事都是无关紧要的了。
小胡芦站在墓山上沉默地看了陈怀风很久,他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
比如为什么公子无悲会去杀小鱼师兄,比如他为什么又要坐视不理,比如在自己被赶走的那些故事里,他们到底谈论过什么。
但是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问。
他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少年。
那枚重新落回墓山上的红中,胡芦也没有还给陈怀风,这本就是门房里那些牌里面的。
握着红中抱着剑,小少年胡芦转身向着墓山下跑去,他要回去看看张小鱼现在怎么样了。
......
张小鱼自然不怎么样。
被打得很惨,哪怕借着那些蓄了多年的势入了大道,也改变不了先前被公子无悲打得很惨的事实。
那些红中之上的剑意便环绕在张小鱼身周,正在一点点地向着神海而去。
公子无悲的尸体便躺在不远处,躺在那处溪畔小桥的护栏上,仰面向天,一半落在桥上,一半搭在了空中。
张小鱼捂着嘴唇咳嗽了一声,看着那些血色,而后与那些要走过来的梅曲明那些师兄们摆了摆手,起身向着小桥上走去。
顺手将公子无悲的身体送进了那条溪中,大概会一路漂流而去,落入南衣河中,最终落入那片大泽之中。
张小鱼重新走入了那条清溪中,捞起了一些水草,站在小桥边开始擦着桥上的那些血迹。
丛刃自然不会喜欢这种东西,所以哪怕张小鱼入了大道,也得老老实实地将战场处理干净。
“张小鱼你没事吧。”
师兄们的声音在池边传来。
他们自然能够看得出张小鱼不让他们过去的原因。
毕竟是直接跨越境界入的大道,那些浩荡的剑意张小鱼还不能完全掌控,带着凌厉的味道,便在溪桥边不断地回旋着。
张小鱼一面认真地擦着护栏上的血迹,一面轻声说道:“只是受了一些伤,无关紧要。”
师兄们点了点头,又在池边看了许久,而后三三两两地离去。
对于张小鱼入大道之事,他们自然不会觉得震惊。
这是本就应该如此的事。
师兄们自然早就知道。
张小鱼独自站在溪边,一面咳嗽着,一面擦着那些血迹,因为受了伤的原因,他擦了很久,才将那些血色干干净净地擦了去。
而后将那些水草丢入溪中,张小鱼回头向着清溪下游看去。
公子无悲的尸体已经漂得很远了。
那柄破破烂烂的剑鞘还在溪畔摆着,却是已经被桃花盖了过去。
张小鱼走过去拿起剑鞘,而后重新在溪中坐了下来。
过了许久,便有一阵脚步声从一池外的小道上传来。
小少年胡芦抱着剑气喘吁吁地从墓山赶了回来,一直跑到了桃树边,看着溪中正在不断收敛着剑意的张小鱼,很是担心地问道:“师兄你没事吧。”
张小鱼抱着剑鞘坐在溪中,静静地看着胡芦的身影。
那张点炮的红中,是胡芦打出来的,张小鱼自然能够感受得到。
静静地看了一阵,张小鱼才轻声笑道:“我自然没有什么事。”
胡芦松了一口气,抱着剑在桃树下坐了下来,看着张小鱼身周那些环绕的剑意,想了想,说道:“我可以问师兄一个问题吗?”
张小鱼看着胡芦说道:“什么问题?”
“公子无悲为什么要杀你?”
张小鱼沉默了下来,看向清溪下游,又看回自己怀里的剑鞘,平静地说道:“因为他疯了。”
胡芦哦了一声,没有追问下去。
公子无悲自然没有疯,只是张小鱼不想说而已。
又想了想,胡芦很是谨慎地问了一个问题。
“你和怀风师兄吵架了吗?”
张小鱼笑了笑,抬头看向人间墓山方向。那里大概也有个人正在看着这边。
“当然没有,只是有时候,我们需要看久一点。”
这句话与陈怀风先前对胡芦说的话极为相似。
胡芦叹息了一声,说道:“我当然也想耐心地看久一点,但是你们都觉得我太小,什么都不和我说,我肯定容易看不下去啊。”
张小鱼轻声笑着,说道:“以后你会知道的。”
还是一样的话。
胡芦没有再叹息,瞪着张小鱼在心里把他骂了几千遍。
张小鱼也没有再说什么,安静地坐在溪中,溪畔剑意与自己的剑意来回交错着,正在不断地淬炼蕴养着。
“师兄剑意崖主境了?”
胡芦看着那些剑意,却是突然想了起来。
张小鱼这些年的剑意之境,一直都只是斜桥境,然而现而今的那些剑意,却是远不止青莲境,至少胡芦没有在陈怀风身上看到过。
张小鱼轻声说道:“还没有,还差一点。”
胡芦好奇地问道:“差什么?”
张小鱼低头看着怀里的剑鞘,缓缓说道:“还差我的剑回来。”
胡芦恍然大悟的点着头。
一个剑修,自然不能没有剑。
红中也可以是剑,但那是意化的剑,是剑意之剑,虽然握在手里,也可以当剑来用,但是终究不如自己的剑好用。
一个剑修一生跟随之剑,会在不断的出剑中,燃烧溶解,而后成为真正的天下名剑。
这是意化之剑不可比拟的。
可惜剑修与他的剑,往往很难真正同时处在巅峰之中。
剑修过了壮年,倘若境界未曾寸进,便只会越来越衰弱。
而剑会越来越强。
譬如丛刃手中那柄方寸。
本是很多年前,磨剑崖崖主佩剑,与另一柄灵台同为镇崖双剑。
在最初的时候,也只是一柄寻常的铁剑而已。
只是在一千多年之中,历经数代崖主之手,一直到落入丛刃手中,放眼人间,已经是天下最为锋利之剑。
哪怕是曾经在南衣城中碎裂的那柄秋水,也是难以企及的。
胡芦低头看着自己的剑,忽然有些分不清。
究竟是人在磨剑。
还是剑在磨人。
这是一个很难想得明白的问题。
所以小胡芦只是想了片刻,便没有继续想下去,看向张小鱼问道:“师兄的剑什么时候回来?”
张小鱼面对这个问题,很是沉默。
想起了那个撑着伞的少年。
他自然不希望看见自己的剑回来。
所以哪怕先前陈鹤一路找到了剑宗中来,他也没有再去见一见南岛。
但是自己的剑总要回来的。
因果自有闭环。
所以张小鱼沉默了很久,抬头看着漆黑的沉重的夜色,轻声说道:“也许快了,也许很远,我不知道。”
胡芦却是没有察觉到张小鱼那些复杂的情绪,只以为张小鱼的沉默是在感知自己的剑。
抱着自己的剑在桃树下坐着,很是憧憬地想着:“因果剑啊,人间剑宗真正独有的一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学会。”
张小鱼很想告诉胡芦,不要去学这一剑。
但是终究人有自己的憧憬,也有自己的自由。
或许容易在那些因果中纠结的只是自己而已。
像丛刃就懒懒散散地,什么事都没有。
所以张小鱼平静地说道:“等你入了小道了,便可以让师父教你这一剑了。”
胡芦抱着剑很是惆怅,这才想起来自己下午坐在这里的时候,便是在想着请教一下张小鱼怎么修行的。
自己才入道啊。
才入道啊。
怎么师兄们就给自己定成宗主了?
但是胡芦现在也不想问了。
他小鱼师兄是真正的人间天纵之才。
他学不来。
说出去谁肯信呢?
在南衣城打了六七年牌,然后便入大道了?
胡芦其实很怀疑张小鱼入的不是剑道。
而是他妈的牌道。
人间雀圣张小鱼。
胡芦哀叹了一阵,抱着剑向着一池外走去。
张小鱼静静地看着胡芦的身影离开了一池,消失在夜色中,而后转回头来,闭上了眼睛。
不是在修行或是淬炼剑意。
而是思考着解决办法。
因为还有一个人肯定会来。
而且大概率会骂自己王八蛋。
张小鱼还在这样想着的时候,便听见了丛心的声音。
“张小鱼你可真是个王八蛋。”
张小鱼尴尬地睁开眼,看着在不远处捡起了一枝被剑火烧毁的桃枝的丛心。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是紧急避险,哪怕师父回来了,我也有理由的。”
张小鱼还在嘴硬着。
丛心只是拿着那枝桃枝走了过来,站在树下瞪了张小鱼一眼,而后抬头看着那棵桃树,看了很久,才找到了张小鱼折下的那处断枝口。
丛心踮着脚,把那枝烧焦的桃枝尝试接回桃树之上,可惜这枝桃枝已经被彻底烧毁了,自然不可能再接得上去。
那枝桃枝在丛心松手的时候便掉了下来,落在脚边的桃花中。
丛心转头看着沉默的张小鱼,把自己的双手张开,在张小鱼眼前伸了出来。
“现在怎么办?”
张小鱼沉默地看着丛心那双白嫩嫩的小手上各缺了一截的小拇指。
白生生的小姑娘好好的手变成了这样,自然看起来很是滑稽笨拙。
所以张小鱼想了很久,很是诚恳地说道:“要不我有空帮你去悬薜院的数理院问下,能不能给你设计一个好看的布灵布灵的指套?”
丛心听到这句话,却是直接跨过了那些剑意,跳入溪中骑在了张小鱼的脖子上。
“我打死你打死你。我才不要那种难看的指套。”丛心小脸上一脸的愤怒,疯狂地扯着张小鱼的耳朵。
张小鱼不住地求饶着,丛心扯了很久,才觉得解气了一些,踩着张小鱼的头爬上了小桥。
很是烦恼的坐在桥边。
“你们剑宗的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是王八蛋。”
丛心气呼呼地骂着。
“就知道使唤我欺负我。”
丛心把手所在背后,转头看向东海,却是无比忧伤地说道:“可惜东海四十九万里太远了,我大概去不了那里,也找不到丛中笑那个老头子的骨灰了。”
丛中笑自然是人间最爱桃花之人。
或许对于他而言,他留给人间最大的财富,不是人间剑宗,也不是那些站在了人间顶端的那些弟子。
而是那本原本存放在悬薜院中,又被草为萤带去了老狗镇的。
所以丛心很是怀念那个同样一身白衣,懒懒地坐在桥边打瞌睡的人间第一剑。
张小鱼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站在桥边静静地摸着丛心的小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