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溪细雪簌簌。
白发里簪着一枝桃花穿着橘衣的女子执剑穿过风雪走来的时候,便看见那个背对着镇落坐在溪边的白衣剑修。
“我该叫崖主,还是叫师叔?”
张小鱼的声音很是平静地在风雪里传了过来。
秋水执剑走到了张小鱼的身后,轻声说道:“叫师叔吧。”
秋水与丛刃都曾是丛中笑的弟子,张小鱼自然可以叫师叔。
溪雪里坐着的白衣剑修却是沉默了许久,而后叹息着说道:“我没有想过师叔会走得这么快。”
秋水静静地看着溪边的那个年轻人。
她一路走来,重走当年北去之路,也见过许多人。
张小鱼是唯一一个感叹她走得太快了的人。
这里走,也许是从北至南的走。
也许是离开人间的走。
“我已经活了一千多年了,本就妖体有缺,比你师父他们走得快一些,也是正常的事。”
秋水站在张小鱼身后,静静地看着这场越往南越小的风雪。
“当时在崖上,我没有看出来。”张小鱼缓缓说道。“所以我以为还要更久一些。”
虽然说的是当时,但是其实也不过是十一月的事。
秋水目光无限温柔地看着这场人间细雪。
当年她离开秋水时,人间也是这样的。
不过那时的风雪要大一些——因为冥河倒卷的缘故。
所以秋水的目光又落向了人间西面的那处高山。
当年便是在那里,冥河倒流回人间。
冥河自然是流向人间的。
这里的倒流,指得便是守在冥河缺口的道圣李缺一死后,那些泛滥的冥河之力在无人压制,随着大流一同落向人间。
那样的近乎实质化的冥河之力所带来的的寒意,使得整片人间都陷入了无尽的风雪之中。
而后鹿鸣来了个和尚,在黄粱杀了一城之人,以万千魂灵祭祀大司命,短暂地扼制住了冥河倒流的趋势。
再然后,那个从崖上来的红衣女子,深入冥河,请来剑圣剑意,这才将那处冥河缺口,彻底封存下来。
只是那些寒意依旧不可避免的席卷了人间。
秋水便是在那个时候,离开了秋水,离开了黄粱。
已经千年了。
秋水平静地想着。
也平静地说着:“已经一千年了,更何况,坐在崖上的人,长久与否,从来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张小鱼轻声说道:“总归是有些意义的。”
张小鱼并没有说那些意义是什么,秋水也没有问。
只是大概二人心里都是清楚。
高崖之上那个坐在三千丈下的横剑膝头的女子也是清楚的。
无非是一些挣扎与求救而已。
无非这样而已。
张小鱼平静地想着。
秋水淡淡地说道:“很多东西,其实都是自己选的。当初你在田埂上,放弃了那只后来再也没有抓到过的靛色蝴蝶,十八岁时又放弃了本可以像另一些观里人一样安宁的修行之路,二十五岁时,你又把挣扎了七年的所有的一切都放弃了。”
秋水静静地看着溪雪里安静地坐着的那个白衣剑修。
“所有的路,其实你都有第二种选择。不是他们不救你,是你自己不愿意得救。”
张小鱼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笑着。
“是的。师叔原来真的什么都知道。”
秋水自然什么都知道。
“所以你现在又放弃了什么呢?”
张小鱼安静地坐在溪边,雪溪向南而去,也许会在某个拐角点,有着一架没有完成的水车,也许没有。
秋水站在细雪里,回头向着那个如同一叶卧在雪里的宽大叶子一般的小镇看去,什么也没有说。
张小鱼没有回答秋水的那个问题,沉默了很久,说道:“师叔会看命运吗?”
秋水平静地转回头。
“我是一个剑修,曾经修过巫鬼。但是没有修行过道术。”
秋水自黄粱而来,自然曾经修行过巫鬼之术,然而确实没有修行过那些也许很玄妙,也许很质朴的道术。
自然不是所有人都会像丛刃那般,勤勤恳恳地兼修天下万法。
张小鱼轻声说道:“那确实很可惜,本来我想问问师叔,假如我在一切的选择之前,走了另外一条路,会是怎样的。”
这个坐在溪边的白衣剑修说着又笑了起来。
“也许也是没有意义的。师叔你也说了,是我自己不愿从苦海得救。所以也许本就没有第二种选择。虽然卜算子师伯说过命运璀璨如星河,但是当某一条命运之线被观测被确定,也便意味着所有的未被选择的命运,也将在星河之中熄灭掉一切的光芒,譬如死去。”
张小鱼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抬起头来,耳畔也许落了许多雪,也许是一缕白衣。
“奔走在田野里抓蝴蝶的小少年张小鱼,已经死在了十三年前。”
“当初那个未曾与李山河大吵一架,安居在观里的张小鱼,已经死在了七年前。”
“而那个怀抱着愤懑的郁结的张点炮,也死在今年四月。”
“某一刹那,在师叔下崖,安宁的人间里,动过某些心思的想要做个世人的张小鱼,便死在之前某一刻里。”
张小鱼平静地说着。
“张小鱼已经死了。”
“张小鱼还在走着。”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所以崖主呢?”
秋水听着张小鱼话语里的那一句崖主而不是师叔,平静地说道:“我快要死了,也不再走了。”
张小鱼也许很是疏离说着那样一句崖主。
只是当听见那个白发女子静静地说着快要死了,也不再走了的时候。
却还是很是叹息地说着。
“确实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张小鱼永远都会觉得秋水离开人间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只是依旧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就像世人往往说着大道理,却总是把生活过得一团糟一样。
知道自然是简单的事情。
行道却难如登天。
所以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张小鱼没有笑,也没有行。
所以若存若亡,在固执里一路而去。
二人静静地停留在雪溪边。
“崖主接下来会去哪里?”
秋水平静地向前看去。
“悬薜院。”
在谣风这样的地方说着悬薜院,自然只会是那一个千年前的悬薜院祖院。
张小鱼轻声说道:“去见故人?”
秋水平静地说道:“去见故人。”
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
青悬薜死后,便葬在了红浸珊的坟墓旁边。
只是不知秋水的故人,是青悬薜,还是红浸珊。
溪边沉寂下来,细雪不止。
“师叔慢走。”
张小鱼轻声说道。
秋水平静地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白衣剑修,执剑在风雪里而去。
张小鱼依旧静静地坐在溪边。
一岸雪色,满溪迷离。
溪里倒映着一个白衣静坐的剑修,浸入溪中的白衣少了一块。
不知道系到了哪里去了。
......
木匠在巷子里愣了很久,才怅然若失地走了回去。
一个眼睛看得见了的穿着青花小裙的姑娘,大概自己真的配不上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摸索着穿过巷子在镇子里等了大半年的姑娘,突然便能够看得清东西了。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问。
只是回到了自己的满是各种木制器具的院子里,找到了那一件老妇人带给他的崭新的青花小裙,不知道为什么这件裙子包得严严实实的。
也许是怕弄脏吧。
木匠这样想着,拿着那件裙子重新回到了巷子里,敲开了那个小院子的门。
将那件裙子递给了那个穿着青花小裙眼眶红红的姑娘。
其实他是打算快过年的时候再给她的。
然后再问下她要不要和自己一块去过年。
不过现在显然没有必要了。
木匠倒是很释怀地想着。
告诉她这是巷子里的那个李婆婆给她带的,倒时候直接把钱给她就行。
而后便安安静静地离开了那一处,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细雪小巷里很是安静。
只有开门与关门的声音。
......
柳三月安静地坐在桥头,抬头茫然地看着这场雪。
有许多的黑色铁索从这处人迹稀少的桥底伸了出来,将他的四肢死死地锁着。
一地白雪皑皑里,形体扭曲的柳三月就像一只困在了蛛网里的虫子一般。
倘若让世人看见这样一个人被锁在了这里,大概会将各种各样的东西丢到那里去,也许会直接将他拖着,丢到河里淹死。
但是世人没有看见。
年迈的京兆尹带人封锁了这座桥附近的通路。
是迎风楼上那个人的意思。
京兆尹依旧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只知道,神女大人很是关注这样一个容貌丑陋而且行迹恶劣的罪徒。
还是说,神鬼也拿这样的一个存在没有办法,只能将它关起来?
京兆尹的想法有时候其实和世人一模一样。
只是他要考虑更多的东西。
这个老人在桥的另一头看了许久,而后撑着伞在雪中离开。
他有很多事情要忙。
譬如快过年了,要着手排查全城安全隐患,防止某家某户,一不小心就把整个假都都点了。
也譬如还有一些明年的事,因为已经不远了,也要开始做着准备。
京兆尹一头白发在雪中走着,想着很多东西。
但最为忐忑的,还是明年十五的那件事。
人间太一春祭。
是否便代表着,那些消失了很多年的神鬼,将会如同古老典籍中记载的那般,重新回到人间。
黄粱与槐安之间,彼时又将如何相处?
北方的那个陛下呢?
京兆尹很是惶恐。
所以那个被锁在了桥头的人,也便没有那么重要了。
重立神庙,再祭神鬼,虽然这样的事,是属于奉常司之事,但是毕竟是在假都,京兆尹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只是不住地叹着气,在下人的陪同下,离开了这里。
桥头的柳三月自然没有在意是否有个白头的老人在这里唉声叹气地看过一阵。
只是看着这场雪,又低头看着自己手脚之上的那些镣铐。
有人投喂了包子,但是落在很远的地方,柳三月想要过去将它捡过来,但是手脚都被铁索束缚住,在挣扎了一阵漫长的清寒的响声之后,也没有能够到那一个包子。
柳三月只能把手尽量往脚的方向伸着,而后探着上半身,向着那边而去。
他的舌头蹭到了包子的皮,很是冰凉,也很是坚硬,大概已经被冻硬了,连在了雪中,怎么也弄不过来。
柳三月愤怒地踢着腿,吼叫着。
但是没有人理会,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他柳三月。
柳三月用头去撞那个包子,然后把头撞破了——原来那不是包子,只是一块落在雪里的石头。
柳三月怔怔地缩了回去,窝在桥头雪里。
自己怎么会把一个石头看成包子呢?
也许是饿了太久了,柳三月开始啃着地上的积雪。
幸好假都靠近北方——虽然这句话颇有种坏消息是能吃的只有马粪了,好消息是马粪很多的意味。
但是终究地上的雪很多也是足够欣慰的事。
柳三月啃了好几口雪,又在桥头发着呆。
身周那些铁索四散而去。
也许确实像一只误入蛛网的虫子,开始怀疑虫生一般。
柳三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那些锁住自己手脚的镣铐没有锁,也许是机括组成的,柳三月不知道如何去解开它。
一直到夜色降临。
带来了某一刻的清醒。
眼眸中恢复了神智的柳三月重新静静地看着身上的那些镣铐,安静地坐在河边风雪里。
“今日你没有行恶。”柳三月轻声说道。“但是你依旧想。”
柳三月安静地坐了很久,而后抬手摸到了那些镣铐,轻轻一扭,便解开了那些束缚。
是的,这是很简单的东西。
假如某个混沌之中的人,能够记起一些过往的话。
青天道打造了三十万包含机括的青甲。
在机括之道上,自然也是颇为精通。
柳三月解开了束缚,走到了不远处的雪里,重新翻找出一块石头来,而后走了回去,将它垒放到了最开始的那块石头上。
就像一个粗劣的雪人一样。
柳三月在树上折了一枝干枯的柳枝,安安静静地嚼着,咽了下去。
这样可以垫一垫肚子,同时柳枝也会有着一些毒素,可以让他清醒一刻过去之后,安安静静地睡一觉。
约束一些东西,自然是很简单的事。在哪里都可以。
譬如这处寻常的柳河边,上了铁索,垒了石头,嚼了柳枝。
直到一切成为惯性,去冲击着另一种混沌的惯性。
性本善也好,性本恶也好。
让善延续,让恶停止。
柳三月安静地想着,重新将那些镣铐戴在了手上。
柳枝的苦涩汁液依旧残存在口齿间,也渐渐地将那些让人不清明的毒素送入了血液之中。
柳三月有些昏昏欲睡。
也许第二日的那个柳三月,会继续看着不远处的那两块石头发着呆。
柳三月倚在桥头,安安静静地睡了过去。
......
瑶姬安静地站在迎风楼上,一旁陪立着那日被冥河之力冲击过面色有些苍白的陪帝——这个名号不会太久远了,在今年之后,他就会拔出那柄留在古楚王殿之上的灵台,成为时隔两千多年的又一代楚王。
陪帝有时候会想,楚王怎么会姓阑呢?
有时候也会想,楚王当然未必要姓熊。
其实在这样的问题背后,也代表着这个也许都未必是黄粱正统的帝王内心的犹豫。
楚王不可以姓阑,自然是拒绝着这样的一个故事。
楚王未必要姓熊——大概他也曾有过一个真正的帝王之梦。
陪帝陛下也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日后还能不能笑着看着人间一切,说出那个好字。
瑶姬并不在意身旁的那个有些臃肿的中年男人在想些什么?
只是巫鬼道衰落至今,便是黄粱,当下人间,因为悬薜院的存在,也多了许多修行大道之人,是以以神鬼之名复楚,不如以楚王之名复楚而已。
能够安安稳稳的将一些故事从深埋的泥沙之中重新翻出来,自然好过让人间动乱。
但人间真的不会动乱吗?
瑶姬也许也不清楚。
神女便在假都之中。
然而黄粱九域之地,如同没有听闻一般。
只有那一个也许明年就要死了的南楚巫叔禾,依旧长久地留在假都之中。
或许就像幽黄山脉上遇见过的那个骂街的老酒鬼所说的那样。
只要他卿相还活着。
黄粱悬薜院就不会乱。
悬薜院不乱,大泽南面的这片土地,便会依旧沿袭着过往的惯性,在大风朝的历史中向前走去。
瑶姬静静地看向风雪假都之中的某处书院。
假都之中自然也有悬薜院。
这一座曾经黄粱古都城之中的悬薜院,休院比任何地方都要早。
院里的先生们早早地放了假,却没有离开,只是终日守在那座满是青竹与梅花的书院之中。
也许在等着某些东西。
也许只会坐观某些东西。
“卿相是天下悬薜院诸院之长。”陪帝站在一旁,看着瑶姬一直静静地看着那一处,轻声笑着说道。“神女大人倘若想要让夺走黄粱巫鬼道一半信仰的悬薜院归顺,便只能去北方将那个老书生带回来。”
“只是北方.....”陪帝转回头去,缓缓说道,“北方不是那么好去的。”
北方有高崖,上与浮云齐。
瑶姬转头平静地看着身旁的那个臃肿的男人。
这个男人也许在嘲笑着什么,也许没有只是真的很是诚恳的替着身旁的神鬼做着考虑。
瑶姬没有说什么,只是回头静静地看着柳河岸边某个正在雪中睡着的人。
“卿相来不来,并不重要。”
瑶姬平静地说道。
“有人输了就行。”
倘若柳三月输了,臣服于神鬼之下。
这个青天道的得意弟子,槐都的兵部侍郎。
自然能够带给黄粱极大的惊喜。
就像很多年前。
有人用大道冲击了那些神鬼信仰一般。
柳三月也可以是这样的一道浪潮。
陪帝沉默下来。
他自然能够看得出来,那个被神女带来假都的人,已经开始摇摆。
也许有人路过的时候,扶了他一把。
但是结局依旧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