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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一百九十章 东海与秋水的两个人

作者:秋雨半浮生
    “师兄是不是已经快要到秋水了。”

    东海那座崖下小镇里,丛刃抱着剑坐在街头,晒着春日暖阳,吹着湿咸温暖的海风,身旁摆着一碗刚煮好的臊子面。

    面馆的掌柜王小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白衣剑修什么也不做,就整日在镇子里闲逛,跟着那个被他叫做师兄的黑袍男子,而且吃面也从来不给钱,但是他还是每日给他下几碗面吃。

    自然不是存了什么结交剑修看能否一步登天的意思。

    对于东海的人而言,天就在眼前,就是那座被小镇环绕着的人间剑崖。

    而是丛刃曾经和他说过,日后会有弟子来给他结账。

    王小二已经记不得了这个剑修其实曾经也来过他的店里喝酒。

    至于当时有没有给钱呢?

    这样的事情自然更不记得了。

    但是王小二还是诚恳地给他下着面条。

    并不是真的相信有弟子会来结账。

    只是很显然一个打算不付钱的剑修,世人是拿他没有办法的。

    王小二心想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个剑修一看就很能打,哪怕自己找镇上的剑修来主持公道,万一没打赢,撕破了脸皮,那不是更糟糕?

    王小二唯一的慰藉就在于,这个剑修真的很喜欢吃他的面。

    某一日他受寒感冒了,歇业了一日,结果第二日打开门的时候,便看见了这个剑修抱着剑很没风度地蹲在门口,一旁还摆着一碗没吃完的,镇上别人家的面,已经干了,很显然是昨天的。

    很是诚恳地等着他开门吃面。

    从那以后,王小二便再也没有问过他钱的事。

    因为王小二觉得自己也许找到了一生最大的知音。

    还有什么比一个厨子拥有一个钟爱自己所做的菜的粉丝更让人幸福的呢?

    所以话说回来。

    虽然丛刃从来没给过钱,但是王小二每次给他下的面都是用的最好的料,用的最用心的手法。

    所以说了这么多,只是为了说一件事。

    那碗摆在身旁台阶上的面真的很香。

    丛刃在看着身旁那个安静地站在街沿边看着小镇的神河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其实心思有些被那碗面分散了。

    所以在说完之后,丛刃没有等神河回答,便端起了那只海碗,拿着筷子挑了挑,将那些臊子与撒上的辣油葱花搅拌了一下,而后大口地吃了起来。

    神河听见身后的那种呼噜噜的声音,转过头默然无语地看了一眼丛刃。

    清晨的长街虽然有着铸剑炉的热气蒸腾,也有海风铺面,但是也没有多少行人。

    所以神河直言不讳地说道:“你能不能注意点形象?”

    丛刃从未想过当初那个酿酒酿得极其难喝的小店子,会把一碗面做得这么好吃,一边挑了一大筷子面送入了嘴里,一面很是含糊地说着。

    “其实我很不喜欢留在南衣城。”

    这句话也许与神河的问题毫无关联。

    所以丛刃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远了,在咽下了那口面之后,短暂地停了下来,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怀里抱着剑,一手端着大海碗,一手握着筷子——上面沾了一些葱花辣椒,而且正在滴着油,看起来就像一个蹲在田埂上吃面的农夫突然开始思考今年的收成一样。

    “因为南衣城的人都认识我。”

    丛刃继续说着,脸上依旧带着那种懒散的意味。

    “他们都知道我是天下三剑,我就只能顾着一些面子,假装很是漠然,很是慵懒,或者干脆在剑宗里睡觉,什么也不管。”

    丛刃低下头把筷子插进面里,反复地翻着碗中的面条。

    “但师兄也是人间剑宗的,丛中笑那个老王八蛋,当年就最爱无所事事地看桃花,看桥边洗脚的姑娘。人间剑宗人间剑宗,如果不能活得像个世人一样,我们为什么不叫磨剑崖呢?”

    神河默然无语。

    “其实你我都是受了那个老王八蛋影响很深的人,或者换句话而言,整个人间剑宗,都是他丛中笑的模样,虽然人间剑宗是斜桥师祖创立的,但是真正让这个剑宗有了独特风味的,还是丛中笑。”

    丛刃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将筷子插在了碗里,轻声笑着。

    “所以我也喜欢桃花,也喜欢看女人的脚,但是人间不可能需要第二个丛中笑,所以我只好做丛刃,说起来,师兄你知道我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

    神河静静地看着他说道:“是什么?”

    丛刃脸上带着有些惆怅的笑意。

    “我没能见到神女瑶姬的脚,那个叫做李青花的女子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做一些很蠢的事,比如没事要送她一双碎花袜子和鞋子,你说这多让人讨厌?”

    神河转过了脸去。

    大概也是不想承认这个坐在门口抱着海碗吃着面,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的,是丛刃,是自己的师弟,是强而懒的天下三剑。

    “我知道师兄有些不想承认。”

    丛刃微笑着。

    人间大概从未见过这样的丛刃。

    哪怕过往在一池里终日睡大觉,闲来无事在南衣城街头啃糖葫芦,世人也只会这是这个活了一千多年的剑修独有的风格而已。

    但是。

    “但我不过是人非梦,有什么是世人能做而我们不能做的呢?”

    丛刃低下头,继续吃着他的面。

    王小二的面,真的很好吃。

    那种鲜亮的底汤,配上那些香辣的辣油与解腻的葱花,吃得丛刃无比满足。

    神河听着那种呼噜的吃面声很久,而后缓缓说道:“你今日的话有些多。”

    丛刃诚恳地说道:“是的,因为师兄的做法,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我被勾芺戏耍的时候。”

    丛刃抬起头来,很是缅怀地说着当年。

    “他用了一式越行之术,就让我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地步——那样一个天赋卓越的年轻人,对于那些巫鬼之术的掌握太好了,于是在人间出现了两个叠加态的勾芺。我在客栈里,他就在巷子里,我在巷子里,他就在客栈里。”

    丛刃低下头来,轻声说着。

    “于是他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挖出了李阿三的心脏。”

    神河听见勾芺这个名字,冷声说道:“那是因为你蠢。”

    丛刃喝着汤,含糊不清地说道:“是的,师兄肯定也觉得,我可以人在客栈,但是剑在巷子里。”

    这个说着当年的白衣剑修抬起头来,无比漠然地看着神河。

    “只是师兄,如果你手里没有剑,你敢面对着那样一个带着刀的人吗?”

    神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平静地说道:“我不需要这样。”

    神河当然不需要这样。

    因为神河秋水勾芺,都是曾经妖主所教出来的妖族。

    勾芺会越行,神河也会。

    丛刃又笑了起来,轻声说道:“所以我现在也不需要这样,师兄怎样留在东海,我也怎样留在东海,师兄怎样去秋水,我也怎样去秋水。”

    “我现在会的,已经比师兄多了,剑道佛巫鬼,我什么都涉足过,当然,除了十二楼。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想上天,我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听过这句话,但是用来形容师兄,最为合适不过。当年妖主所说的——我们不要为妖族做英雄,只要为妖族做凡人。师兄完成得很好,所以步子又想跨得更大一些。只是师兄。”

    丛刃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剑。

    “我不能做的事,你又怎么能够做到呢?”

    丛刃不无讽刺地笑着,抬起头看着神河那只藏在黑袍下的右手。

    “人间自是有神仙,此事无关你与我。”

    神河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一身黑袍在春日海风里招摇不止。

    “这是我的人间,有没有神仙,是我说了算的。”

    丛刃端着碗,静静地看着神河。

    “所以看来师兄真的已经到秋水了。”

    ......

    孩童吭哧吭哧地抱着一些木柴茅草,放到了那些枫林里,慢慢地修缮着那座秋水留下来的小茅屋。

    那个人间大妖说死就死了,只留了那柄剑,留在了秋水河畔,整日对着那一河秋水暮色。

    孩童虽然很茫然,但还是诚恳的,每日跑过来守着那把剑。

    父母问他去哪里了,他只是说在和自己的小伙伴玩。

    因为有着那一条树枝的原因,孩童每日回来得总是准时,所以他的父母也没有多想。

    只是苦了孩童了,每日坐在枫林里,有时候有兔子跑到秋水边来的时候,还可以抓一抓兔子玩,如果没有兔子,那就只能托着腮,盯着那柄剑发呆,想着今天应该编个怎样的故事回去糊弄他爹娘。

    他编的那个小伙伴,已经数次成为了一个大剑修,又被人扫地出门,而后又继续跑去拜师学艺了。

    孩童在那里修着小茅屋。

    有时候这里会下一些很是疏冷的秋雨,就在那些满天满河的黄昏的颜色里,安静地淅沥着。

    那柄被那个人间大妖留在了这里的剑,就在雨中安静地淋着。

    孩童并不能看出那样一柄淋着雨的剑有什么神异的地方。

    那个人间大妖叫做秋水,这条河也叫做秋水,那么这柄剑应该也叫做秋水吧。

    孩童给这柄剑的名字定了下来。

    孩童修了一阵茅屋,便停了下来,好在茅屋只是有些漏水,尽管他也不会什么木匠活,但是往房顶上铺些草的事,还是能够做得来。

    小镇里的孩子们在生活方面总是早熟的。

    今日没有兔子跑过来,忙活了一阵有些累了的孩童就在那柄剑前盘着腿坐了下来,歪着头托着腮看着那柄朴实无华的剑。

    这柄剑应该很重要吧。

    否则那个叫做秋水的人间大妖,怎么到死了,都还要带着那柄剑来到这里,把它在这里留下来?

    但是孩童也觉得它应该不重要。

    否则怎么会让自己来看着这样一柄剑?

    这是孩童一直没有想明白的一个问题。

    看了许久,他又抬起头,看着身后那些黝黑高冷的山崖。

    那是幽黄山脉的尾巴,就像秋水是冥河的尾巴一样。

    他也能看见那条浩荡的,在两千多丈的高度向着人间砸落而来的冥河。

    那日秋水便是在这里,安安静静地乘着小舟逆流而去了。

    一点都不像一个很厉害的人死去的样子——除了那日被秋水的死亡引动的那个叫做大司命的神鬼残影。

    还是说他们修行者的生死观,都是这么淡然的吗?

    孩童想不通这么高深的问题,胡乱地想了想,又想起了前不久那些从山里离开的妖族。

    他们好像倾巢而出了。

    只是不知道去了哪里。

    于是那座山里便空了下来,那些黝黑的泥土覆盖着黝黑的岩石,生长着无数的伞树的黑色山崖,便沉寂了下来。

    空空荡荡的,好像从来没有什么在那上面生存过一样。

    那里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能够生存吧。

    妖族留在上面,只是沿袭着千年前被世人驱赶的惯性而已。

    孩童枯坐了很久,然后叹息了一声,站了起来,打算穿过那条河,越过那些山,慢慢地走回去。

    毕竟总不能每日都干干净净地出来,干干净净地回去。

    身上带着很多泥巴,会被爹娘揍。

    身上不带点泥巴,会被爹娘怀疑。

    孩童很是惆怅地想着,这可真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

    只是他才始站了起来,就愣在了那里。

    因为在那条仿佛承载了整个人间暮色的大河对岸,有一个穿着黑衣的少年正站在那里,身后背了一柄剑,看起来很是孤独很是寥落的样子。

    孩童被那个少年的那种氛围感深深地带了进去,一时间却也是有种莫名的孤独感涌上了心头。

    只是很快他在那些枫叶坠落的声音里醒过神来,有些警惕地向后退去一步,拿起了那枝被秋水留下过剑意的树枝。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那里会出现这样一个少年。

    只是在那一刻,他想起了秋水临别的嘱咐。

    这柄剑送你了什么意思?

    孩童自然知道这柄剑不是真的送给了自己。

    也许只是暂时留在这里。

    等待一个真正可以带走它的人。

    孩童不无慎重地握着那条树枝站在了秋水以西的河岸边。

    然而那个黑衣少年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看过来,只是看着在暮色里飘零的枫叶,看着一河流波褶褶的秋水。

    孩童觉得这样的画面很是熟悉。

    用了很久的时间,他才想了起来自己是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姿态——那个死在了这里,说秋水是自己故土名叫秋水的人间大妖。

    所以这里也是他的故土吗?

    孩童这样想着,心里的警惕放松了一些,向前走出了一步,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站在那柄剑前,看着对岸的少年犹豫了少许,大声喊道:“你是谁?”

    至此对岸的那个少年才抬起头,那种沉郁宁静的目光穿过了一整片暮色,落在了孩童眼中。

    “神河。”

    孩童先是愣了一愣,继而又想着,这个少年真大胆,竟然敢取和北方那位妖帝一样的名字。

    秋水边再度沉寂了下来,孩童在那里嗫嚅着,似乎还想问些更多的东西,但是看着那个少年身后那柄正儿八经的剑,又有些犹豫。

    他怕自己问得太多,惹得那样一个少年不高兴了,给自己当头一剑劈了下来。

    毕竟他看起来并不是很开心的模样。

    如果那是一个穿着白衣的脸上带着笑意的少年,孩童大概胆子会大很多。

    黑衣少年的目光长久地落在了少年身上,而后缓缓向下滑落下去,停在了那柄剑上。

    孩童心中生起了一些警惕。

    只是黑衣少年的目光很快又移开了去,抬头看向了那座高山。

    孩童下意识地追随着他的目光看了上去。

    然而山里什么也没有了。

    一千年前的妖族早已经回到了人间,也许也已经老死在了人间。

    后来的妖族们也去了人间,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所以那个少年在看什么?

    孩童转回头来的时候,整个人瞬间毛骨悚然,吓出了一身冷汗。

    那个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渡过了秋水,便安静地站在自己的身前。

    孩童看见他身后的那柄剑上的字。

    是灵台。

    这个名字很是耳熟。

    但是孩童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听过了。

    此时大概也没有心思去想那些东西,只是一把抱起了身前的那柄剑,向着身后的草庐里退去。

    黑衣少年并没有追上来,只是安静地沉郁地站在那里。

    孩童一直抱着剑,靠在了那处小茅屋的墙上,心中才感觉安定了一些。

    “她在死的时候,与你说过什么?”

    孩童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什么都不想说,然而却还是下意识地说了出来。

    “送我了,她说送我了。”

    黑衣少年沉默地站在那里。

    而后伸出了一只手,目光深邃地看着面前的孩童。

    “那你可以送我吗?”

    孩童摇了摇头。

    黑衣少年蓦然抬手向身后,在一声清脆的剑鸣里,拔出了那柄叫做灵台的剑。

    孩童惊慌地将手里的剑与树枝一同拦在了身前,而后万念俱灰地闭上了眼。

    秋水暮色里有金铁之声锵然响起。

    孩童心想他的剑真快啊,我的骨头真硬啊。

    快到自己都感受不到疼痛,硬到能把他的剑砍出这样清脆的声音。

    只是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劲,狐疑地睁开眼。

    那个少年侧身站在那里,手中之剑护于身前,神色里带着一些怒意地看着另一个不知何时出现在枫林里的执剑白衣少年。

    “丛刃!”

    孩童怔怔地看着那个同样很是奇怪地出现在了秋水畔的白衣少年,他的眼神里同样是带着一些忧郁的色彩,然而此时却是在很得意地笑着。

    “我知道阴魂不散是一件很惹人厌的事,可是师兄。”

    白衣少年收剑,又在那些暮色落枫之中,带着剑意剑风,第二剑灿然而来。

    “很抱歉,我必须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