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回头一看,这位同年也是上次出游的同伴,是分到刑部的观政进士丁进宗。
按照东南的体制设计,在东南司法体系中,是刑部和大理寺并立。
在大理寺下设立“秋审厅”和“上诉厅”。
死刑犯都是秋后问斩,秋审厅专门负责地方上报的死刑案件复核。
“上诉厅”则是对府县两级判院审判结果都不服,最后上诉的审理部门。
大理寺的职能类似于比州府更高一级的最高法庭,职能相对比较简单,就是负责审理地方上无法处理的案件。
除此之外,大理寺也会定期派出巡回法庭,受理地方上的冤假错案。
而刑部的职能又复杂的多。
由于东南还没有完成制宪,制宪会议授权制宪委员会进行制宪,但是具体的制宪工作是刑部在做。
毕竟刑部才是聚集了整个最精通刑名司法的专业人士的部门。
刑部的主要工作就是制定律法,以及协调各地律令中冲突的部分,规定各级官府衙门的法律权力,并且对各部门发布的司法类文件进行审核。
除此之外,刑部还有一个重要的职能,应诉。
根据东南的司法改革方向,地方上的判院是负责审理判决案件的司法机构,也就是负责裁判的部门。
需要裁判就要有参与裁判的双方,也就是原告和被告。
但是这种概念只适用于民事诉讼的案件,在涉及到刑事案件的时候,有时候是没有原告的。
比如死者没有亲属这种情况,依然需要一个提告的人。
又或者苏州一些地主状告铁路公司的案子,被告就是铁路公司,也就是官府的机构了。
这时候官府反而成了被告。
在这种时候,就需要有人代替官府出来应诉。
这就是所谓的公诉讼师。
如今公诉讼师有两种,一种是由官府出钱雇佣名气大的讼师来担任。
另外一种就是专业的官府公职人员来担任,根据资历可以领到吏员的薪水,能力优异的可以参加刑部的选调转入官途。
这些人也是归刑部管辖的。
汤显祖来刑部就是来搬救兵的。
因为苏州这地方百姓善于诉讼,所以这些被铁路公司征地的百姓联合起来雇佣了不少大讼师,苏州府和铁路公司聘请的公诉讼师已经招架不住了。
汤显祖进入刑部之后,迅速找到了公诉司的主司焦竑。
听完了汤显祖的描述,这位何心隐的高足抬起头说道:
“这件事我也听苏州的同僚说了,事关铁路大事,我们公诉司自然要派人。”
“不过这些提起诉讼的人当中,有些也是可以想办法庭外和解的。”
汤显祖皱眉说道:“难道焦主司是要让我们铁路司去威胁百姓?”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听说铁路司要征用的土地中,最大的地是苏州府虎丘山寺的土地?”
汤显祖点点头说道:“是啊,这是最省钱的征地方案了,可那虎丘山寺说那块地是寺庙祖产,地契等证据俱全,我们如果要饶过那块地可要多花很多银子。”
焦竑说道:“这虎丘山寺的事情,去找僧道司就好了。”
“僧道司?用僧道司威胁虎丘山寺?”
焦竑笑着说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虎丘山寺的大弟子,正好是我们东南僧道司的主司达观和尚,你去找他不就好办了。”
汤显祖立刻站起来,对着焦竑拜谢说道:“多谢焦主司指点!”
说完汤显祖风风火火离开,焦竑则翻看着汤显祖送来的卷宗。
他对着左右说道:“咱们司那位新来的观政进士,学习的如何了?”
手下立刻说道:“丁观政还是不错的,《民律细则》已经学完了,司里的事务也逐步上手了。”
焦竑却说道:“看看人家的观政进士都已经独当一面了,能承担这么复杂的工作,七部五寺两监都称赞榜眼郎能干。”
“苏州府应诉的事情就交给丁进宗去办吧,年轻人也要多磨砺一番才行。”
手下迟疑的说道:“主司大人,这担子是不是太重了。”
“玉不琢不成器,当年何大人让我编纂律令的时候,我也才上手不久,让他去办好了!”
可怜的观政进士丁进宗,还不知道自己喝茶清闲的日子从此结束,被塞满了卷宗一脚踢到苏州府的悲惨命运。
礼部,僧道司。
劝说龙虎山张家归顺之后,达观就因功劳出任僧道司主司。
汤显祖带着资料杀到了僧道司,此时达观正在和分到僧道司的观政进士张云表喝茶。
张云表是甲等进士中的倒数,他是一二三志愿全部落空,被调剂分配到僧道司的。
对于任何一个十年寒窗的读书人来说,分到僧道司是一份痛苦的开始。
张云表已经准备一年后重新申请新的岗位了。
僧道司并不算大的部门,而且僧道司也是一个清闲的部门。
僧道司的主要职能是掌管天下僧道度牒发放,各大教派名川大观的主持更迭,同时负责打击地方上的邪教。
但是这些职能主要是府县一级的僧道分司在做,礼部下的僧道司大部分时候就是看看公文喝喝茶。
张云表对于这样的生活还算是满意,毕竟带薪摸鱼的日子还是不错的。
可随着汤显祖的到来,张云表的摸鱼日子立刻结束。
达观听说了虎丘山寺的事情之后,立刻带着张云表杀向了苏州府。
张云表随着达观赶到苏州,一口水没喝就上了山寺。
虎丘山寺觉明大师听说爱徒回来了,立刻带领僧众前往山门迎接。
达观十六岁就在虎丘山寺出家为僧,觉明禅师对他是亦师亦父。
达观不到两年就修完足戒,觉明禅师更是将他视作衣钵传人,准备百年之后将虎丘山寺传给他。
虎丘山寺在姑苏城外虎丘山上,是禅宗的重要佛寺之一,香火鼎盛。
寺庙从南朝就建立,寺庙中也是佛塔林立,在宗教建筑的恢弘大气下,又兼具了苏州园林的精巧。
而这一次铁路司要修的路,就要从虎丘山寺山下的历代祖师陵墓而过。
这也是为什么觉明禅师坚决不同意修铁路的原因。
等到众位师兄都出去了,达观这才对师父说道:
“师父,您不是说过百年后,要将虎丘山寺交给我的吗?”
觉明和尚一愣,很快就明白了爱徒杀回来的原因。
他吹胡子瞪眼睛说道:
“原来你是来为那铁路公司做说客的!谁说要交给你的!那不过是当时戏言!”
“你们东南不是要改子孙观为丛林观,不允许私相授予主持之位吗?”
达观笑着说道:“师父,您怕不是糊涂了,徒儿现在就是僧道司主司,只要徒儿自己批准一下,就可以做虎丘山寺主持了。”
“你这逆徒!为师还没死呢!”
达观合十说道:“师父,徒儿剃度的时候,您就说过我等禅修,不可执着于色相,这山下不过是一些冢中枯骨,何必在意呢?”
觉明禅师怒道:“什么冢中枯骨!那是你历代祖师!”
达观说道:“咱们禅宗又不搞肉身成佛那一套,祖师们要是成了佛,自然不会在意这些肉身遗蜕,若是没能成佛。”
觉明禅师怒道:“没能成佛怎么样?”
“没能成佛也就没了,也没什么可在意了。”
“你这逆徒!”
觉明禅师作势就要打,还是被达观一下子躲开。
觉明禅师说道:“为了东南的事情,你是不是要把咱们虎丘山寺也一把火烧了?”
达观笑着说道:“铁路可修不到山上来。”
“你这逆徒!”
达观灵活的绕了一圈柱子,这才说道:
“师父,这修铁路也是有利于天下万民的事情,是有功德的,祖师们不会介意的。”
觉明禅师毕竟上了年纪,也打不动达观了,他坐下来气鼓鼓的说道:
“我们禅宗不讲究功德。”
达观继续说道:“既然不讲究功德,那就更不在意肉身了,要我说就从了大都督吧。”
觉明禅师叹息说道:
“祖师若是真的成佛,也不会在意的,只是山下这片地,也葬了寺里历年来收拢的路边骨,还有信众将家人葬于此地的。”
达观说道:“要我说这个也好办,将这些尸骨起出来,焚烧成骨灰供奉于寺中,能让亡者日夜听闻禅诵,信徒们必然满意,也能助他们早登极乐。”
觉明禅师皱眉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五台宗的说法,你怎么云游了一趟,学了个大杂烩回来。”
达观哈哈一笑说道:“为之有用则为佛也。”
觉明禅师站起来说道:“罢了罢了,就按照你说的办了。”
虎丘山寺最后撤去了对铁路公司的诉讼,将山下坟地中的尸骨起出来,又举行盛大的佛事焚烧成骨灰。
却没想到在火化当日,又烧出了好几颗舍利子。
虎丘山寺的名声大噪,不少香客纷纷上门,请求将祖辈的骨灰供养在佛寺中。
觉明禅师没想到自己的妥协之举,竟然给虎丘山寺带来了额外的好处。
从此姑苏百姓都热衷于将尸体火化供养在佛寺中,而虎丘山寺的和尚们更是在丧葬法事行业中牢牢占据头部优势,以至于觉明禅师都在考虑,要不要将地藏王菩萨请进寺来。
解决了自家的问题之后,达观带着张云表开始巡游南直隶的寺庙道观。
这年头大部分的寺庙道观都在山上,张云表跟着达观是苦不堪言,整日不是跋山涉水就是风餐露宿。
僧道司的观政进士张云表想到自己原先在南京喝茶看报的日子,又想到如今凄惨的生活,反思自己是不是招惹了什么脏东西,以至于沦落至此。
虎丘山寺这个大地主退出诉讼,铁路公司又请了当地有名的大讼师方镜应诉,很快就将这些诉讼一一化解。
扫清了征地的障碍之后,苏松铁路终于到了动工的日子。
而就在东南这边忙着各种工程的时候,张居正在缓解了京畿地区的钱荒之后,立刻开始执行一条鞭法和考成法。
其实一条鞭法并不新鲜,就是将所有的实物征收的田亩赋税和徭役折算成银子,将实物赋税改为货币赋税。
这样做的好处自然也有,比如统一财政征收的口径和税率,减少实物征收的成本和腐败。
在征收实物税的时候,官府会要求百姓送粮食的品质,稻谷必须是没有砂砾秸秆的好米,税吏还会故意压低品质,让百姓多缴赋税。
而将粮食和各种实物赋税运到京师,同样也需要花费大量的成本,粮食是会腐败变质的,而长途运输的损耗也是超乎想象的,更不要说沿途所过上下其手,又不知道要贪污多少。
一条鞭法改成统一征收货币,自然可以减少其中腐败和损耗,约定好税率后也可以让百姓少受点盘剥。
但是张居正也知道现在情况特殊,如今是战时,粮食有时候比金钱还要重要。
所以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分成两鞭子。
对于北直隶、山西、湖广、河南、山东这五省,采用折算粮食征收的一条鞭法,所有苛捐杂税都折算成粮食,征收以后运往京师。
对于陕西、四川、云南、贵州和辽东,则使用银钱征收,将赋税折算成银子送到京师。
同时张居正还加强了考成法,对履行新政不利的官员,一律通过考成法罢黜,并且对下级官员都设立了考核目标,并要求将目标分解到县。
同时张居正还下令裁撤冗员,强行要求各级官府都要裁撤一部分吏员,减少官府日常开支。
张居正这么一番折腾,明廷这台老破机器竟然开始转动起来。
但是从京师到地方,不满张居正的力量也在不断积累。
就在张居正如日中天的时候,第一波试探攻击到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