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肖耳很小的时候,养父就告诉过他,修道人但凡在世行走的,绝没有一个好东西,肖耳虽不以为然,但却也明白这是为什么。
大抵在世之人,不能断情绝欲,而修道之人能为超出凡世规则所限,所以能为越大,于世间所攫取也便越多。占有资源愈多,便越有分配资源的话语权,自然由此滋生出权力统属,最终不免由“山上人”成为“人上人”,加之香火人情,利益勾连,神州大地才有了今日“宗族士党共治阴阳”的局面。大多数修行人身在这庞大的体系之中,可以说所用一丝一毫皆是取自俗世无数普通人的工作生产,这虽然是世间本来的规律,却也有违损有余补不足的天道。
出身天下皆知的仓颉一脉,养父肖寸圭自来疾世愤俗,兄长肖逸抱负远大,而肖耳自己却是对这世界没有什么太认真的想法。他十四岁之前的人生规划便是能在四十岁时做完自幼萦怀的几件大事,而后便入山避世,孤云野鹤修行余生,是否有望升仙而去其实他并不在乎,能修得几多寿数也由得天意。
只是,一入红尘来,便惹红尘事。他成年后才知道,仙人离山便是俗人,修行也好,炼宝也罢,在这世上要做成任何一件事,都是沟沟坎坎的人情世故与汲汲营营的机谋巧算。
比如,为了不欠张家那一分人情,更为了以后他做那几件大事还要利用张家,他只能忍着头疼传授张安然符篆之道。
《识机真阳八门符篆解》是唐末识机道人所创的道教别门,其人与仓颉一脉那代传人是笔墨论交的好友,也曾有数脉道统传下,只是后来识机道人纵飞升之境仍是寿终正寝,弟子传人也代代没落,传承不到三百年便绝于世间,唯有仓颉一脉还藏有这门道解。
识机道人乃是由书入道,故而这门符法其中种种符篆变化都取自汉字六书之意,修习此术根骨天资是次要,对文字笔画间架之间的领悟才是关键,而张安然偏偏对此一窍不通。
肖耳即便天纵之才,却无法须臾之间教人想通道理,只能将自己的心得细细讲解之后,又一一记录下来留给张安然参阅,加上今天这最后一讲,细细算来,这多半年里,肖耳竟给这部二万余字的道法写下了洋洋十万字的心得注解。
“我对你可算是尽心了,我写我毕业论文都没这么认真过。”
下午五点,肖耳将最后一篇注解传给张安然,如释重负一般:“今后你不用再叫我老师了,开不开心?”
“哪里哪里,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我会永远记住老师的,您安心去吧。”张安然嘻嘻笑道。
“行吧,”肖耳不搭她的茬,开窗看看天色,“跟阿姨说一声我走了,以后有机会再见吧。”
“你要跳窗户?”
肖耳转身走出房门:“你以为我不知道有监控么?对了,你今年高考加油。”
“老师走好啊……”听着大门声音,张安然糯糯的喊了一声。
日头又偏斜,从窗户可以看见肖耳的背影渐渐远去,最终被淹没在小区外的车水马龙当中。
张安然回头,突然感到空气凝固起来,似乎有某种奇异的气场骤然降临,肃然压力令整栋公寓楼为之一颤,房中桌椅柜架俱都吱吱作响。
而后四壁华光自生,房内守护阵法自行运转,道道符篆纹饰从墙壁上映现,氤氲彩气笼罩住这间书房,张安然才觉心头稍安。回头看去,房间内多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影。
“鲍叔叔?”张安然认得那个沉默的男人是家中派来护卫自己的神通境修士之一,投去探询的目光。
一身休闲风衣的中年男人看似懒散靠在墙角,却明白张安然问得是什么,一语不发,看着对面那个一身正装的冷艳女人,微不可查向张安然点了点头。
张安然与肖耳同处一室,鲍为身在几百米外,是因为他自信在那个距离依然可以保张安然无恙,而此时他出现在房内,这表示他认为面对这女人的威胁,他只有在这个距离才能保张安然无恙。
“我无他意,问张小姐一事。”那女人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倒是很和善。
“哦?”张安然转转眼珠,示意鲍为稍安勿躁,“不知道这位姐姐是谁?”
“南蔷,之前我属下与张小姐打过交道。”
张安然闻言一惊,立刻露出钦慕的神色:“原来是‘七凰’中的南凰前辈,我可早就听说您了,和你们的人做了几次生意,一直想拜会前辈。”
“客套省下,为何将我们的账务往来透露他人?”
据行走世间的妖修的所言,近百年声名鹊起的妖世七凰之中,冥凰已成妖圣,厉凰血爪无情,修凰风情万种,皆有记载可循。而这南凰却是变化莫测,近百次现身世间,容貌性格皆各不相同,神通法术也是从变幻莫测,没有确定的记载。
面前的女人就像一个面容精致但是公事公办的办事员,语气并不强烈,目光也没有什么攻击性,但张安然却有些不敢与她对视,装傻道:“前辈在说什么?”
“我已确认过其他所有接触渠道,俱无泄密。”
此时在墙角的鲍为开口:“张家并没有帮你们保密的职责。”言罢,手中暗暗掐诀,屏息以待——妖魔行事少有顾忌,此獠既是问罪而来,大打出手也是常事。
没想到南蔷只是点了点头:“原来张家是这样做生意。”
而后南蔷又问:“再问张小姐,上次之后,可还有泄露给其他人?”
张安然见她平心静气,不似要出手的样子,眼珠一转:“我给他们消息,是收钱的。”
“如价购买。”
“这个么……”张安然眯起小眼睛,“不知前辈来此之时,可注意到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彻明境年轻人从这里离开?”
“如何?”
“他是我老师……”
“加倍。”
“他是肖逸的弟弟肖耳,我告诉了他巫平凡的联络地点。”张安然心里不禁赞叹,自己还真是做生意的天才。
“明白了。”南蔷点头,高跟鞋轻轻点地,化金光一道出窗而去。
她一去室内气氛顿时一松,墙壁上阵图也重新隐没。
“六小姐,”鲍为眉头轻皱,“你这样,肖耳他会不会有危险。”
“呼……”张安然一屁股坐在书桌上,大大翻了个白眼,“他做他的事情,我们做我们的生意,有危险管我们什么事?再说了,如今什么年了?那只母鸟还敢杀人灭口不成?”
鲍为还是觉得不妥:“可是……”
乍然!
血光迸现!
鲍为身首分离,头颅啪嗒砸在张安然面前,双目未瞑,面上神色还停留在方才说话的神色。
“啊!”张安然一声尖叫,浑身血都凉了,连滚带爬从桌上摔下,一抬头,却看到了那张刚刚离去的美丽面孔。
南蔷将手插入鲍为尸身当中,掏出一块血糊糊的脏器,捏了捏又揉了揉,露出一颗烁烁放光的明珠。
“哎呀呀,好一颗六十年锻炼的甲子尊生宝珠,啧啧啧……怎么就没能保住一位神通境大修士的性命呢?”鲜血沾满身,南蔷精致的面容透露出几分妖冶,口中啧啧有声,与方才判若两人,“小妹妹,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这屋子的阵法为什么也不管用了呢?呵呵!”
张安然倒是迅速从慌乱中镇定下来,然而却发现自己浑身动也不能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南蔷一步步靠近,不由自主全身颤抖起来。
南蔷俯下身,修长的手指划过张安然面颊,双眼与张安然对视,似乎饶有兴趣欣赏着小姑娘的表情。
接着,南蔷单手拎起鲍为的头颅,另一只手插进头颅的眼窝当中。
“哈哈,逗你的,我没有什么恶意。”血腥粗暴的手法生生掏出了鲍为一只眼珠,鲜血与脑浆沿着手臂淌到南蔷手肘,白衬衣鲜红一片,还有滴滴答答的血液落在地板上,“小姑娘,我回来呢,就是为了两件事。”
南蔷一边说话一边顺手将那只眼珠上血管经络剥掉,再将其放进正装口袋:“第一呢,就是我听见你骂我,所以回来吓吓你。”
她说着话,又如法炮制,取出第二只眼球装进口袋,转头对张安然露出一个妩媚的微笑:“第二嘛,我就是回来问问你,你刚才说谎了吗?”
张安然被法术制住,浑身不能动弹,但却止不住颤抖,脸上泪水鼻涕横流不止,双眼中映着南蔷美艳的面容,更有深入骨髓的恐惧。
“看来是没有咯,那我走了。”
南蔷用满是鲜血的手拍拍张安然的脸,起身再次化作一道金光遁往天际。
南蔷逞凶之后要立刻遁走,但此时张家修士已经赶到,一男一女两人现身在楼下空地,同时抬手,两件法器便往空中打了过去。
两道乌光重重打在南蔷背膀上,这女妖顿时皮开肉绽,身上鲜血更多一层,她却毫不叫痛,只是娇笑两声,遁光一疾,直向湘江当中一头扎下,顿时没入滚滚江水之中,不见踪迹。
张家两位修士到了张安然书房,满目所见只能相视苦笑,久久无言。
直到许久许久之后,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瘫坐在血泊中的张安然才嚎啕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