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含青将森琴一斋的遗书小心收好。星谷久信慨叹一番,二人低迷啜饮。几番推杯问盏,星谷久信道:“小友如今将一斋绝笔示我,倒将我心中愁绪勾起。一斋是个修心静心之人,这辈子独来独往,虽交下我们这一众朋友,但他的心思我还是懂的。想不到他舐犊之情格外淳厚,现在想来,我倒是完全可以理解他对你的惦念。作为父亲,思及自己,竟也怆然,我妻子早亡,我自己又醉心医术,一双儿女,没有好好照顾。惭愧。”
沈含青的眉眼如阴霾的六月梅雨:“哦,叔叔说的是光河君和千月妹妹吧。叔叔太谦虚了,光河继承您的衣钵,年纪虽轻,却早已立业,在日本的时候就已经声名鹊起了,像他这样的青年才俊,你何必多虑。至于千月妹妹,”他掩头轻笑,仿佛带着一丝轻松:“据我所知,她可是一早就定下夫家的人。试问现在我们那些人里,谁不晓得她和铃木君关系。若在中国,现在早该把喜酒办了。”
星谷久信叹了口气:“幼女稚嫩,铃木的家世在日本十分显赫,且不论其他,铃木这个人无论从仪容还是人品,都无可挑剔。他年长小女不少,从小千月就崇拜他,他也稳重儒雅,甚得我心。如果当时就定下姻亲,我也乐得看到小女有这样一个好归宿。我与铃木父亲是好友,虽无纸面契约,可我们对于两人之间的事都认可。只是铃木后来跟了北川君修习忍术和剑法之后,就随着师兄弟们一起来了这边,那以后我们就没什么太多联系了。如今再见,早已物是人非,现在我一直不知道他的意思,尤其是过了这几年,我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孩子了。可小女倒是有心,对于这件事,我现在还不敢断言,还要再看看,不能莽撞决定。”
“原来如此。难为叔叔了。不过儿女大了,是由不得你的。刚刚听您提及一个人,总觉得很是耳熟。”
星谷久信眨巴着干涩的眼皮,面露不解。沈含青笑笑:“哦,我是说北川先生。刚刚听您提及这个人,实在熟悉,就是不晓得哪里听到过,说不定,我也见过。”
星谷久信不缓不急的呵呵笑将起来,可能因为天气阴冷,他患了感冒,所以那嗓音竟比那破锣还刺耳,他笑了半天,伸手点指着面前不动声色的沈含青:“青,你若不这样自若,我也就别无他想了。只是你现在这么镇定,我觉得,你是有话要说啊。”
沈含青的鼻翼微不可见的扇动了两下,仿佛带着几分自嘲,又给他原本潇洒的脸平添了几分愁容:“叔叔明察。我确是有惑在心。其实我是听说过这个北川一臣的。在这边的时候几次远远的见到了,本想结识,都阴差阳错的错过。想来我们还真是没什么缘分。可是也不尽然,就是这个人,貌似是和父亲有些渊源。在日本的时候父亲对我疼爱有加,大事小情都不避我,我自以为对父亲的朋友圈子了如指掌,又有父亲做后盾,生活无忧,便每日会友作画,自觉日子平静。不想有一次竟然无意撞见父亲和此人在屋里低声吵架,还差点动了手。因为我不懂事,所以根本无意去了解吵架的缘由,当时我就在屋外,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危险性,后来过了段时间,才辗转知道他是东瀛最出名的高手,做什么的不清楚,但我知道他和冈村宁次这样的高级官员都是好友,说实话养父和我写写画画是可以,只是这舞枪弄棒就不那么在行了。我中国的家里本也不尚武,除了有一个弟弟是个中高手,大哥和亲父都是文人性子,现在想来,若当时养父真的和这个北川动起手来,岂不是要吃大亏。更离奇的是……”沈含青说到这里,忽然顿住,眼里的精光犀利闪烁,他快速的抬起眼看了星谷久信一下,又避开他的目光,脸色越发阴沉。
“更离奇的是,养父在这件事之后不久,就暴毙而亡。”
星谷久信默默抚弄着并不光滑的下巴,皱着眉头:“青,不对的,我记得你父亲有慢性疾病。具体是什么我并不知道。因为光河经常给一斋看诊,后来光河提及,也是很悲观。直到一斋离去,他也一直和我说你父亲情况一直不妙。并非暴毙。”
“我知道叔叔的意思。只是,我总是觉得这件事有蹊跷。养父在最后时刻并无大限的征兆,他那些病痛就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喝酒猛了点,骨节变了形,脑子中了酒毒,顶多拿不起笔来,反应有些迟钝而已。我觉得这些并不致命,而且他这个人一辈子清修得很好,虽然放浪形骸,却是真正过得清净,可是养父死前的一个月内总有些鬼鬼祟祟不知出处的人来找。是谁,在做什么,他们闭门谈了什么,养父一概不给我知道。更让我心有不甘的是,他临终前嘱咐我,说给我在抽屉里留下了一封长信。叔叔刚刚看到了吧,我父亲的那封遗书短短几行,寥寥数语,怎能对得上父亲的遗言?一切的种种,离奇诡异,为着这些事,我一直心里头不清净。”
星谷久信轻叹口气:“我明白了。青,你此番谈话的目的我已晓得。”
“是的,星谷叔叔,直说无妨,我怀疑父亲是被人谋害了。至于是谁,我说不清楚,更无法讲清楚。因为后来日本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父亲在临终前结识的新友众多,家里来的客,有日本人,也有朝鲜人。大部分我都不认识了。我现在很后悔当时贪玩性野,不然起码捞得蛛丝马迹,也好对查清此事有所帮助。北川一臣是其中和父亲翻过脸的人,我不得不记住他。但是你说他在中间做了什么,我无法下这个结论。今日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开诚布公了。我想正式拜托星谷叔叔,帮我查亡父死因,如果真的可以,我希望可以追查到遗书的剩下部分。”星谷久信刚要开口说话,沈含青忽然抬起手,做了个止步的手势:“我这个人做事情从来不欠隔夜的账。我知道叔叔最近一直在为罗凤鸣的毛纺厂头疼。他无力支撑,又不想出手卖与你。若叔叔帮我把事情办成,新日就是你的。”
星谷久信的眼里迸发出一种异彩,他抬起头来,直视着沈含青的眼,好像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位年轻人。
“我知道,不过您放心,我并非对您过多打探,”沈含青的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冷笑:“我的未婚妻罗梦元,正是罗厂长的独女。我们将要成亲,所以对岳父家事,略有牵涉。”
星谷久信久久沉默着,好像在拿捏着分寸,又好像在衡量利弊。沈含青却展颜一笑,拿起桌上的酒瓶,为星谷久信恭敬的斟满一杯白鹤。
“您的酒盏是空的,这是晚辈的失误。星谷叔叔,我敬您一杯,算是为今日这番怪异谈话解脱一下。”
星谷久信缓缓的端起酒杯,看到沈含青眼里的坚定,他的酒杯和自己的碰到一起,发出一声上好瓷器特有的脆响。
接下来的时间里,沈含青便聊起了字画,讲起自己学画的经历,又谈及出外游山玩水的一些奇遇,说到趣时,逗得星谷久信哈哈大笑。贺尾适时的端来解酒的羹汤,见星谷久信示意,便逗留在他身边,低眉顺眼的夹菜。
沈含青见星谷久信已经醉眼迷离,便笑着看向若有所思的贺尾。他一双晶亮的眼如繁星一般清美,贺尾掩着的脸本来略有倦意,不想和他目光相碰,被他眼里的水色晃了一下,心里一动,脸上也尴尬起来。她闪念间想起自己的愁事,立刻用宽阔的袖子掩住粉状细腻的脸,转过头去。
二人谈天说地,不由酣时已过,沈含青和他并肩走到门口,星谷久信的脚步有些虚浮,眼神也不大好用了。他含含糊糊的和沈含青告辞,坐上来时的汽车。司机恭候多时,却神情严肃,见了星谷久信的醉态,也没有任何惊诧。
沈含青站在路边上,一直等到车子开走方才离开。
车上的星谷久信缓缓的睁开眼,早已没了刚才的混沌。
“去武馆。”他的声音清明有力,司机默默的改变方向,向暗黑的永夜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