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汉饶命!小哥饶命!”那泼皮疼得鼻尖冒汗,脸也变了形。
玄衣男子放了手,眼神平和,温柔的语气仿佛在闲聊:“这位大哥,我看你也是穷苦人,大家都不容易,你又何苦这样为难别人。”那泼皮手上卸了力,一下子恢复了精神,怒意立刻爬上了脸,可眼神一对上这男子波澜不惊的面容,立刻寒意透背,气势全无。
“哥哥?!”白眉的鼻子发酸,使劲挤掉眼里的泪,眼前的男子在莹润着水意的眼里有着一层模糊的光影。
那男子笑了笑,温柔的拉起她的手,在人声沸腾里朝着一个她也不知道方向的地方走去。
白眉看着他的背影,他高高的个子,白皙的皮肤,乌黑的发丝,还有那肌理细腻的手,忽然傻傻的笑了起来----真的是他,没错,这个人太真实了,她感受着手上温暖的触感,心里一阵雀跃:老天开眼,菩萨保佑,这机缘就这样妙极---她每日朝思暮想的人,竟然就这样遇到了。
夜色如墨,南国的冷雨裹着寒彻入骨的凉意淅淅沥沥的再次降临到这条熙攘冷漠的街上。
男子停了脚步,站在一处有遮挡的屋檐下面:“笑什么呢,傻丫头。”说话间他脱下外袍,毫不避讳的替白眉盖住身体,动作细心而轻柔。
白眉的眼神热烈专注,她死死的盯着他,忽然抓住他的右手,用极快的速度撸起他的袖子:几束寒梅蜿蜒向上,曲曲折折,爬满了他的胳膊,不知到底延伸到了何处,在男子细腻白皙的肌理上凌厉绽放,几滴雨点被风吹在仿佛被骨血养活的花瓣上,随着血管的勃动,在如雪肌肤上跃然鲜活,妖冶而诡谲。
“以前还没这么艳,现在这东西越来越活,好像长到身体上了一样。从前师父花费了那么多钱和人情,总算替我讨得敖彩大师一副血沥寒梅,听说他纹刺的功夫天下第一,我以前觉得,倒看着一般,总不晓得好处在哪,如今看来,终于晓得他厉害。”
男子任白眉端住自己手臂查看,一番话语娓娓道来,温柔的语声仿佛一杯甘醇的酒。
白眉放下他的手臂,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怅然若失,再抬起头来,几乎哽咽:“哥哥,你受苦了。”她的鼻子发酸,眼泪不听话的一直在流下来,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丢脸,便笑着用手捂住脸孔,极力的平复着这平地而起的情绪。
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抚上自己的发,白眉露出一只眼睛,却看见他正冲着自己春意盎然的微笑,看着他的脸,这让她也不由自主的笑了,她甩开手,忘掉了脸颊上未干的眼泪:这个人就是这样啊,她的哥哥,这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人,那个宁可自己饿死也要保护自己清白的人,那个宁可毁灭世界也不肯让自己受伤的人,那个从小就有着令人无法拒绝的温暖笑容的人。多年不见,他还真是一丁点都没变。白眉看着他亲切的眉眼,心里翻江倒海:哥哥出生在一艘船上,妈妈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白小舟,年长自己十岁,他的亲生父亲是个半吊子琴师,平日里靠四处流浪演出讨生活,参加的戏班子也都不入流,日子过得穷苦不堪,后来一个叫姜延年的行内同乡在上海立了足,他父亲才决定带着大肚子的妻子来上海投奔谋生。不想他时运不济,在船上就生起了重病,再加上冬日南方湿冷的气候,这番折腾,终于卧床不起,屋漏偏逢连夜雨,母亲见到了父亲这个状况,动了胎气,终于没能等到下船,把孩子给生了出来。可是白小舟的亲生父亲却没等得到下船,就那样病死在了刚诞下儿子的妻子身边,所以白小舟也算得上是遗腹子了。上岸之后,母亲辗转靠着那位在上海的同乡,好歹找了个洗衣服的工作,再后来境况好转了许多,她经人介绍和撮合,终于改嫁给了姜延年的邻居具先生。这位具先生年纪不小,小有文化,平日靠倒腾字画为生,一天到晚的老是乐乐呵呵,仿佛没有愁事,若说有,唯一也就是没闻过女人味儿,老大不小的也没娶过媳妇。好在母亲还算有几分姿色,人也勤快,还有活计干,那具先生乐意得紧,当即拍板,毫不含糊。所以母亲方才嫁到了具家,给姜老伯当了邻居。至于这位具先生,也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也在她出生后不久,因为车祸死在了回家的路上。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头发蓬乱,慈眉善目。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五官的模样。她默默的感叹:兄妹连心,他们同母异父,却都是苦命人,父母缘分竟这样的浅。
白眉还记得小时候母亲经常凶狠的瞪着他,充满恶意的羞辱他,说他是丧门星,不带福,是衰星进门。母亲的做法有时候真的是很过分,连她这个不大的孩子都觉得厌恶。可是白小舟从来都是笑着,就如再见时一样的温暖笑容,从来没有从他的脸上消失过。他那时已是英俊少年,剑眉星目,雪肤蜂腰,个子和身形都随了亡父,尚未长成便已经长身玉立,秀颀挺拔,打小她就爱痴痴的看他,因为这辈子直到如今,她从未见过比哥哥更好看的男子。但是世事不公,她有一个这么美的哥哥,这份好基因却并未落到过她的身上。相反好像他们很多容貌外型上的发展都是反着来的,兄妹二人的容颜相差巨大,一个越来越美,一个越来越平庸,任谁都要沮丧。不过这并不影响二人的感情,白眉知道,哥哥小舟对自己的疼爱已经到了骨子里。他勤奋好学,谦逊有礼,人也极讲义气,街坊四舍都喜欢他。他身体条件又好,虽然看着儒雅,可不知在哪里学到了极厉害的功夫,具先生死后,母亲再次成了寡妇,因为心情抑郁和常年劳累沾染凉水,得了肺痨和类风湿,被病魔折磨得人鬼不分。那时候的白小舟一个人扛起家庭的全部责任,一句怨言也没有。母亲生病后他天天都很晚回家,身上总是带着伤,有时候他伤得很重,晚上边咳嗽边吐血,年幼的白眉看在眼里,心里是无尽的恐惧和悲痛。她总是怯怯的走过去,拉住哥哥的衣角,脸颊上挂着未干的泪水。每当此时,白小舟总是淡淡一笑,轻揽白眉入怀,让她靠着他线条精美的手臂,温柔得无以复加。母亲却只是冷冷的看着,问都不问一句。只是伸手要吃的东西,管饱了自己的肚子便万事大吉,她的关节肿痛变形,人也佝偻成一团,生活的苦难和折磨彻底压垮了她,让她失去了母性的温情和慈爱,变得麻木冷漠。每当靠在哥哥亲切熟悉的怀抱里,白眉总爱偷偷仰望着他倾城的脸,想要在他的神色里读到哪怕一丝的不忿和愁苦,可每次看到的,都是他坚定无惧的模样,如明月清风,坦荡无尘。
母亲死后,他披麻戴孝,认真的送终,神情哀伤,可是却并未流下一滴眼泪。她曾问他:“哥哥,连姜大爷都哭了,你为什么没有哭呢?”白小舟低下头,一双凤目柔情似水的看着自己良久,方才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柔声道:“小妹,不是所有难过,都要用眼泪来表达。”她眨巴着并不好看的眼睛,十二万分不解的看着他:“那用什么表达呢?”白小舟的眼神落到不远处的一棵随风摆动的桧树枝上,笑得轻松好看:“当然是好好的养活我的小妹妹了。”“养活我?为什么呢?”白小舟的声音仿佛从远处飘来:“因为……这是娘的愿望。”“愿望?……”“是啊,娘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和我都好好活着。”
那样的哥哥,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在经历了岁月的流逝之后,事实证明他是个一诺千金的男人,经历了那么多,他终是做到了。哪怕加入吃人不吐骨头的残酷帮会,哪怕去打随时会死的黑拳,哪怕去替人冒明明会死的危险,他都毫不犹豫,这个哥哥,是在用尽一切力量和生命在保护着自己。在她眼里,他既是父亲,又是兄长。
白眉的眼眶再次酸胀起来,一别多年,他倒是把自己这个当妹妹的安排得好了,可是这些年,他过得怎么样?经历过那么多次你死我活的斗争,受了那么多伤,身体还吃得消么?有没有落下病根?他手臂上那抹不去的沥血梅花,是否意味着他还是被操纵在那些无情无义的恶棍手里?他的新主子…待他好吗?
千头万绪,如鲠在喉。白眉的眼里染上浓浓的愁绪,想要询问,却无从下口。
“小舟。”
正心绪凝结,忽闻不远处一声清唤,白眉循声望去,见一个身着轻紫长袍的纤瘦女子,手握着一把油纸伞,盈盈而来。白眉的眼神胶着在她的身上,疑惑的盯着她半晌,忽然恍然大悟,不由喜上心头,她指着那女子,眉毛都兴奋的挑起来,好半天才叫出口:“如淳姐姐?”
那女子见了白眉,也是满脸意外之喜,本来愁云惨雾的脸上立刻有了一丝生气:“白妹!天爷。”
她兴奋得扔了伞,也不顾及雨水流落,直笨过来,上上下下的打量了白眉好几回,她个子高出很多来,一下子便将白眉抱在怀里:“真是天大的好事。想不到,我竟然在这里,遇见了你。”
白眉心里一酸,从她怀中离开,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女子在夜色里稍显苍白的颜:“如淳姐,我也想不到,有生之年,我们还有缘见面。”
“说什么呢,怎么会见不到。”姜如淳亲切的嗔怪着,笑容温暖:“我知道我们一定能见到,只是比我想象的早了些时候,这么多天没遇到好事,只有你,真是惊喜。”
她说话间,伸出一双骨瘦如柴的手,很是细心的把白眉脸上的乱发拂开。
白小舟听到那句“没遇到好事”,便不着痕迹的转开头,眉眼黯淡。
白眉乐得眼睛都眯起来,她回过头看着哥哥,兴奋道:“哥,你还愣着干嘛?这是如淳姐姐啊。你怎么不过来。”说话间她兴奋的伸手去拉扯白小舟,可一见哥哥神情,心思一动,顽皮的一笑,伸出手指头点着他,拉长声音道:“哦,我可是知道了。你和如淳姐姐,”她暧昧的看了眼默默立在一旁微笑着的姜如淳:“说,你们何时遇到的?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