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多日的烦恼一扫而光的缘故,又或许是因着睡到中午才起床,凝宝教训完乐平也不觉疲累,倒是肚子越发饿。
估着已过了亥时,没困意睡不着,吃夜宵吧又怕积食伤身,她只得打消再转回小厨房做馒头的念头。
回房去,外间紧贴墙角立着的三角镂花木台上,灵蝠抱桃青铜灯里散出的光照亮了半边屋子……
奇怪。
这灯,左右墙角都摆了一盏。据说是老爷子定下的规矩,取福寿双全之意,两盏灯必须齐明齐灭,府里该不会有人犯忌单点一盏才对。此时却是右半边屋子浸在灯光里,而左半边只影影绰绰透出几丝光线……
凝宝扭头一看,银花正站在左边的三角镂花木台前,上身朝灯那方微微前倾,不知在忙活什么。
“银花?”凝宝叫了她一声。
她似乎很是专心,没有反应。
凝宝提高声音:“银花,你干嘛呢?”
银花唬了一跳,寸长的小银剪脱手落地,“叮”的一声脆响。
她慌慌张张地转过身来,看清是凝宝,瞳孔一缩,哆嗦着手捡起小银剪,低着头退到后背都快贴到墙上去:“表小姐,您、您回来了?我、我、我刚、刚剪灯花来着。”
“嗯。”凝宝诧异地瞥她一眼:“有热水和蜂蜜么?调一壶温****过来,我饿得有点头晕……对了,不用拿点心,我喝点****缓缓就行。”
“是、是,表小姐。”银花蹩到门口,转身就走。冷不丁被门槛绊了个趔趄,她扶着门框险险稳住身形,还没站稳却又急急忙忙迈开腿……跑掉了。
凝宝无奈地摇摇头。银花人在屋里,听见乐平的叫声却没出去,可见老爷子言而有信,已下了命令不准旁人干扰她训徒弟……这丫头怕是被乐平的叫声吓到,把她当成什么凶神恶煞了吧?
凝宝在太师椅上坐了,把揣在怀里的袖珍小本和一寸来长的鼠毛笔取出来,就着灯光细细记录。
这是七爷立的规矩。坊里的驯教师每次接单后,都要从七爷处领取这样一套工具,小心保管,不得遗失。
册子一式五本,每本五十页,纸张皆是特制,厚度是一般的宣纸的三倍,不洇墨,可双面书写。册子的封皮封底由防水的暗黄油纸制成,每一本都配备了硝过的牛皮做的小袋子,使用之后必须入袋束紧袋口,防潮防蛀。
记录的事项除了徒弟的喜好习惯优缺点之外,驯教师根据徒弟资质制定的驯教计划、驯教开始后每日的进展、驯教师在驯教期间的心得体会,以及有可能影响到任务进行的任何细节,包括八卦传闻都要一一录下。
每月月底,七爷会派流香姐前来查看、补给,然后将记录抄写一份带回丰乐。任务结束后,所有册子上交七爷,任何人不得私藏,以免泄露雇主的机密……还有十六天即到月底,要是她托流香姐转告七爷她要延长驯教时间,不知七爷会不会生气?
凝宝咬着笔头想得出神,银花趁机把蜂蜜水往桌上一放,说声“奴婢去给表小姐备热水烫脚”,便又匆匆跑走,惶急的样子像是背后有鬼在追。
凝宝也不管她。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她哪管得了那么多。
她收好东西,上梁藏妥帖了,下来灌了些温****进肚,这才觉着舒服了些。等银花送来热水,她洗过脚便叫银花早点休息,自家则趿着粉红软缎拖鞋朝内间去。
银花却不动,瞧着凝宝往里走,欲言又止,神情里那种惊惶愈发明显。直到凝宝放下半月门上的淡紫报春鸟隔帘,她才咬一咬下唇,端着盆快步离开。
外间的两盏灵蝠抱桃灯照例要店到天明才能熄灭,所幸有隔帘挡住了光线,不会影响睡……咦,怎么帘子乱响,银花没关屋门就走了?
凝宝皱皱眉,过去掀帘一看,屋门大敞,银花早没了影儿。这种小事,举手之劳,她也不爱跟人计较。把门闩上,回内间宽衣睡觉。
刚松开腰带,忽听衣橱里窣地一声轻响。凝宝眼神一凛,蹑手蹑脚地走近些。侧耳细听,里头隐约有呼吸之声……趁夜潜入姑娘家的闺房打埋伏,一定不怀好意!
凝宝立刻疾退到月牙门边,解下藏在腰带下的乌蛇鞭,左手将隔帘用力扯落。
“谁?出来!”她喝道。
没有动静。
凝宝眉头一拧,猛一扬鞭,重重朝柜门击去!
“砰!”
巨响之后,只听得喀嚓喀嚓连声怪响,那两扇红漆雕花香樟木柜门竟裂做十几块,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屋门突然被撞开,她的天赐良配卫戍带着阵冷风冲进来。
一看她衣冠整齐,卫戍毫不犹豫地拔刀挡到了她的前面,全不管这位表小姐需不需要他的保护。
“卫总领……”凝宝登时感动了。
幸好一击之后就已将乌蛇鞭收回,不至于显得她太凶猛太彪悍……
她悄悄把缠着鞭子的右手背到身后,“柔弱”地抱怨:“有贼进来了,就在衣橱里……幸好你来了,不然人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一地的碎木头配上这“柔弱”的抱怨,终于令卫戍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情感的波动——他的右眼角微微抽搐了两下。
凝宝看他不去擒贼,光站着不动,以为声音太小他听不清,于是拔高一个音,继续“柔弱”地道:“真的,人家都吓坏了……卫总领,你一定要替人家出这口气呀!”
卫戍看看衣橱里那个瑟瑟发抖的“贼”,仰头阖眼数秒,睁眼、面无表情地归刀入鞘:“表小姐、明少爷,在下告退。”
说退就退,连片衣角都不给凝宝沾到。
凝宝一看天赐良配跑了,早把屋里有“贼”的事忘到了脑后。追到门外,四顾不见卫戍影踪,不禁怅然:“奇怪了。流香姐明明说过,男人最容易对柔弱的女人动心……他干嘛走那么急?难道我刚才表现的不够柔弱?不会吧,我自己都起鸡皮疙瘩了啊。”
转身回屋,走了两步,她突然皱眉:“他刚才说什么来着?表小姐、明少爷……明少爷!?”
凝宝几个箭步冲进内间,定睛一看,衣橱里那堆层层叠叠摞了足有半人来高的锦被上,正蹲坐着一只拿被子团得只露出双眼睛的……章鱼表弟。
“我说,你、你……”凝宝扶额,只觉太阳穴畔的青筋突突跳得厉害,“这时候你不待在水碧院睡觉,跑到我的衣橱里来干什么!?”
“咕咚”一声,章鱼带被子一块儿滚到了地上。
凝宝的火气登时被吓跑了。她连忙冲过去:“没事吧?摔着没?哪儿疼?脑袋?腿?胳膊肘?”
瑞明趴在被子上,仰脸眼泪汪汪地望了她一会儿,慢吞吞地爬起来,手一伸,八只头大身小没尾巴的小老虎连成一串:“送给你的,宝……”
凝宝险些一头栽倒:“你、你就是为了这个,大半夜不睡躲在我衣橱里?”
瑞明鼓嘟着嘴点头。
她又好气又好笑,拿手指勾起那串老虎瞅了瞅,不禁摇头:“你说你一天编一只送我,昨天的我没拿到,算上今天,该是两只才对,你送我八只?”
瑞明掰着手指认真地数了数,点头:“对的,八只。”
凝宝揉揉太阳穴,拉过他的手来,把两只老虎放上去:“喏,昨天一只,今天一只,一共是两只。这不就多了六只了吗?”
瑞明瞪圆了眼睛,摇头:“不多,对的,八只。”
看来得先教会他数数才行,不然哪天他自个儿出门,不被当冤大头才怪。凝宝叹气,用力揉揉他的脑袋:“得,我送你回去睡觉。你睡一觉起来,再好好想想两天该送我几只老虎。咱们明儿再说,好吧?”
瑞明猛地推她一把,噌噌噌跑出去了。
卫戍该是还在外头,凝宝倒也不担心瑞明的安全问题,拎起那串老虎又看了看,摇头苦笑。
她正打算去关门,瑞明又跑回来了,不进门,气鼓鼓地瞪着她,大声道:“我数过的,就是八只,没错!”
凝宝一愣,他已跑远。
凝宝眯着眼再看一回那串老虎,顺手挂到床柱上,自嘲地笑笑。
这小子真是孩子气,数错了还不肯承认,弄得她也跟着犯迷糊。
要是他没错,那不就是说她一觉睡了六天?
怎么可能!她醒来的时候,棋局明明没动过,老爷子的衣衫……老爷子的衣衫……
是她多心吗?她和刘成万下棋的时候,老爷子外袍袖口那一圈绣的好像是狗牙纹,而今天是菱花纹……算了算了,不要胡思乱想了。老爷子家大业大权力大,她一穷光蛋,身上能有啥好玩意儿值得人费心思的?
还是赶紧睡觉,到点起床。乐平要是跑了,她还得想法把他抓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