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兰在楼下听到那声巨响就觉得不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来。迎面撞上那伙慌不择路像逃命般的乡邻,心里就是一沉,顾不得询问详细跑了过来。
江兰是个心思细腻的,要不是家里姐妹多养不起保不准还是个高中生大学生什么的。她不想别人那样觉得陈英性子孤僻,这个在眼皮底下长大的外侄女是个聪慧早熟的,不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闹腾大概是瞧不上那些幼稚的玩法。以前忙着自家生计没大在意,但从去年那场大病后,江兰就发现陈英是个极有主见的,而且比一般孩子要独立懂事明白事理的多,除了生病没让家里任何人操过心。
刚产下一子陈文的江兰对陈英就上了心,哪家不想有这样伶俐的孩子?江兰自然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和他堂姐一样省心,只是更活泼点就好了。
陈新元回来后,江兰立刻就察觉陈英不喜欢这个姑姑,只要陈新元的嗓门一出现,陈英的眉头就不自觉地蹙起来,本就寡言的陈英更加沉默起来。所以在楼下听到那声动静她就心里咯噔一下,现在庄上可没人敢在陈家撒野,闹事的只可能是陈家自己人,而楼上除了陈新元母子就只有刚放学的陈英了。
江兰赶到门口的时候的时候,正好听见那清脆的一声“啪”,光听就知道势大力沉了。陈新元再怎么也是庄户人家出生,那一掌是怒极之下打出,哪还记得陈英是个体弱的孩子?江兰站在走廊上一下子就呆住了,这事今天不好善了了!
陈新元不常在家不清楚,这大半年江兰掌着家里的电话却是知道的,别看陈军殷华把陈英扔在庄上好几年,一年见不上几面,可对闺女的疼爱是半点不打折扣,三两天一个电话都是问的全是陈英的琐事。尤其陈军,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他看重这个闺女,在陈英的各项花费上更是大方的很,住的吃的穿的玩的全都是县里最好的,每月交给张桂芬四十块钱的伙食费不算,还要额外给一些零花钱,她上个月亲眼看见陈军塞给陈英一张老人头,陈英还直说身上的钱已经多的用不完了。
不提陈军和陈新元本就有嫌隙,哪怕没有就凭这一巴掌两人就没完!姐姐再亲也亲不过亲生的闺女不是?何况江兰旁观者清,一眼看出陈军夫妇对陈英有着很深的歉疚,只一句“没教养”就足够两人怪罪上陈新元了。
两人的对话,江兰站在外面听的一清二楚。看着陈新元的窘态江兰心里一阵快意,这段日子她是受够了陈新元摆出的架势,活像她才是这个家的主事人似的,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有这样一亲戚说出去自己都嫌丢人。
本应该上去劝解的江兰就顿住了脚步,站在那里看陈英发挥,她都说不清是不是自己也怕了陈英恐怖的眼神,仿佛被毒蛇盯住的阴冷。
等到陈英昂着头不紧不慢地走出来,黄昏最后的余晖环绕在这个还不满五岁的女孩身上,柔和,却同时耀眼的不容逼视。江兰看不清楚陈英印着鲜红指印的脸上究竟是怎样的表情,脚不由自主地挪动两步,任凭不及自己腰间的孩子骄傲如同女王一般离开。
那时候的江兰不知道,那种感觉叫做震撼,那那时候的江兰更不知道陈英的这次离开,会给陈家带来怎样的巨变。她只知道,这个至今还没有自己户口的孩子定是能够走出祖祖辈辈的圈子,正像雏凤一样发出悠长的清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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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英漫步走到家后的小河边,被傍晚的凉风一吹,脸上火辣辣地疼起来,她的脑子才冷静下来。
事情发生了就算,她压根没想到“后悔”两字,要不是自己个子矮,她倒也想试试扇人巴掌的滋味。只是,抓抓头皮,陈英烦躁地扯开脖子上的浅紫纱巾,这事儿怎么善后就成了问题,陈东佑怎么反应她不知道,陈军肯定是左右为难,他的性子总不会把目前无处可去的陈新元撵走,让陈英若无其事地对着陈新元那张脸她又满肚子的不甘心。
陈英坐在小河边痴痴地盯着对面的柏油马路发呆,怎么也想不出一个两全的办法。这时节农村没有什么轿车,几分钟才能经过辆拖拉机、三轮车、摩托车什么的。一辆白色公交班车慢慢地在对面停下,走下几个庄上的人。陈英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她发足狂奔越过小河上的木桥,赶在公交开走前上了车。
在车后找个靠窗位置坐下来,陈英付了车票钱又开始望着车外疾驰而过的风景怔怔发呆。陈英常去县里,跑这段路线的司机和售票员都认识她,倒是被她脸上的巴掌印给吓了一跳,只是看她坐的远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没好开口询问,想着等下车的时候得注意一下,别是小孩子闹离家出走的把戏,今儿可不是星期。
陈英还真是在“离家出走”中,上了车后才想起没和家里交待一声,等陈东佑他们回去知道刚刚的事再找不到她,就是想瞒着陈军也是不可能的,这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鲁莽了。其实陈英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跑上车,就是看到车后反射性的上来了,搞不明白的陈英不负责任地想着,暂时离开也好,要是留下来不定会引发对立升级呢!希望陈新元不要以为自己是怕了她才好。
花了两个小时,车才到达了县中门口北边,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陈英径自走向几十米外的灯光闪烁的“状元文具”。她一直相信一句话:上天决定了谁是你的亲戚,幸运的是在选择朋友方面它给你留了余地。现在,也只有在这里可以放纵自己了。
售票员看她还是和以前去的一个方向,神色也平静,这才稍稍安下心来。顺便和搭档的司机聊道:“嗳,你这说小丫头不会真是在家受了委屈跑出来的把?”
“估计是。肯定也是个父母在县里做事,要不就是超计划生育的,才把孩子扔乡下给老人抚养的,咱县这样的例子不少见。要不谁父母狠得下心来把自家闺女脸打成那样啊?”
“这倒是,看着都怪碜人的。就算孩子不懂事也不能下这狠手呀?”
“嘿,不懂事?”司机笑的怪异,“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乖巧的丫头呢!你没看每回车上没座她都起来让位么?咱县里可没这风气!这丫头一看就是个省心的。”
“这倒是!许是在家骄纵些?”售票员摇摇头,自己都不大相信这猜测。
“所以说啊,赚的钱再多也得把儿女给带好喽,你说咱辛苦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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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中有晚自习,大概九点多才放学,文具店这会儿自然没有打样。独自一人守店的陈招娣正好忙完学生出来吃晚饭的那段高峰,热了中午的剩饭在吃,店里赚的不少,但陈招娣节俭惯了,舍不得浪费。
陈英可不知道身后的议论,踏进店里的时候,一下子把陈招娣唬住了,扔下碗筷就奔到门口。关键是那半张肿的小山似的脸,让人想忽视都难。
陈招娣对陈家的情况是门清,陈军的威望胜过陈东佑,正常都不会有谁敢去摸他女儿的虎须。陈英自己也是个拎得住轻重的,不会惹得家里人不高兴,可也更不可能在外面惹是生非吧?尤其是陈英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让陈招娣全然摸不着头脑,陈英可不是吃亏不讨回来的人啊。
“怎么回事呀?”陈招娣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给陈英检查了一下,发现只有脸上外媒别的伤,这才放下半颗心来。“谁居然打了你?家里没出事吧?你等着啊,我去你黄飞哥房间拿药,他那应该有治外伤的。”
陈英自始至终都很淡定的脸终于动了动,疼得厉害不敢有表情。说道:“没事。三姐,煮两个鸡蛋敷一敷就行了,我可不想脸上一股子刺鼻的药味,那我今晚就甭想睡了。”
“知道就你挑剔!”陈招娣没好气的嗔道,“那可是脸,到底是脸重要还是药味讨厌?”话这样说,她还是去里院拿鸡蛋煮了。
陈英摸下受伤的脸,龇牙裂嘴地痛呼一声,没敢去照照镜子,本来就已经不漂亮了,估计这样子都见不得人了,怪不得在车上售票员他们老盯着自己看。
“英子,你还没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陈招娣把鸡蛋放煤气上煮着,又过来审问。
“没事!”陈英摇摇头,对着陈招娣满是关切的眸子微微一笑。她可不是强作欢颜,心里是有气,但也不值当一直想着。
陈招娣气结,伸出食指戳着陈英的脑门,终究没舍得用力:“你就嘴硬吧!起码三天别想见人你,还敢说没事?你当三姐的眼睛是瞎的呢?我可告诉你,受了委屈就得讨回来,咱可不能随人欺负!”
“真的没事!我都讨回来了。”陈英认真地说道。
陈招娣半信半疑,但见陈英铁了心不开口,估计也是问不出原委的,只得无奈作罢。
陈英想了想,道:“三姐,我肚子饿了,赶紧做些好吃的给我。我打个电话给家里,爷爷还不知道我来县里呢。”
“行,”陈招娣听她主动提起打电话回去,这才真的信了没什么事了,进屋做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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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连还在襁褓的孩子也知道气氛不对,乖乖地不发出一点声响。
自打老二家闹了那一次,陈东佑是大小事务一概不问,全由长子当家,在庄上都成了老好人的典范了。陈新元回娘家以后,他眼不见为净,每天一早出门在几个老兄弟家下棋闲聊,待到晌饭时间回来,下午午休后再出去,等晚饭时间回来,吃过晚饭看陈英练字,然后睡下。每天如此,还不知道陈新元在家不得人心,儿子儿媳皆有怨言。
今天下午他在陈东勤家下棋,连赢十盘,陈东勤就不乐意继续下了,陈东佑只好背着手慢悠悠地回家来了。路上遇见几个本在侄子,都是好吃懒做不肯踏实干活的光棍,陈东佑点点头继续走。谁知他耳尖那几人话里说到“小军哥家的丫头”,猜到是说陈英,就好奇拦下几人问了。
几个人正是刚从陈家出来的汉子,对这个“四大爷”可不敢怠慢,也存着告状的心,七嘴八舌地说了陈英不把他们当回事,掀了牌桌赶了他们出来的事。未了还有个不怕死的说道:“四叔,你家这孙女,啧啧,那架势,对她亲姑都容不下,以后哪家敢娶啊?”
陈东佑的脸当时就拉了下来,他是做过县局的人,威势不小,吓得几个人灰溜溜地走了,哪敢想着看戏的念头。
陈东佑自认对大女儿和长孙女都是了解的,哪还猜不出陈新元定是哪里得罪了陈英。他步履匆匆地回了家,劈头就问楼下的江兰是怎么回事。
江兰在陈英走后,意思地劝了陈新元一句,见她还是赖在地上不肯起,就带了陆小三下楼去了。后院的陈士利夫妻也听到动静过来瞧个究竟,三人哄得陆小三不哭又拿了许多吃的才从他嘴里套出话来。
陆小三是个五岁多的孩子,哪晓得是非黑白?只是一五一十不怎么有条理地从他下午被陈新元撵去陈英房里玩讲起。三人越听脸越黑,加上江兰说出听到的看到的,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从陈军出钱盖了楼房给两家找了营生,家里谁不是把陈英当琉璃供着?唯恐惹得陈军不高兴。再说老爷子也一贯是宠着这个孙女的,陈英说不准家里人进她房间,真就没人敢进去。
陈士利三人商量着关了两家生意,到楼上去劝和一下,真要闹到陈军面前,还不知怎么收场呢?正说着,就见陈东佑阴沉着脸走了回来。
陈东佑一见儿子儿媳的神色,就知道他们肯定知道这事,问道:“怎么回事?陈新元和英子呢?”
三人互看了一眼,还是江兰上前把事情经过说了。陈东佑不发一言转身就上了楼,没去管还坐在地上的陈新元,先去看了陈英一片狼藉的房间,脸色更是铁青。
跟在后面的三人也是傻了眼,这别的都好说,这墙算是毁了,难怪陈英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呢!
“我的亲爸啊,你闺女今天受尽了罪啊……”陈新元还没搞清形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过来,擦着眼睛告状来了。
陈东佑恶狠狠地瞪着陈新元,阻止她下面的话:“我问你,是不是你让小三进的英子房间?”
陈新元立刻收了眼泪,“小孩子嘛,我打麻将没时间带,就让他自己去陈英房间玩了,我知道陈英玩意多。”
陈东佑哼了一声,侧开自己的身子,指着凌乱的房间厉声道:“你自己看看!”
陈新元这下发现真的不对了,憋了半天才说道:“都是小三不懂事,怎么把房间弄成这样?回头我收拾一下就行了。”
陈东佑不理会她的说辞,转向江兰问:“英子呢?她脸上没大碍吧?”
“半边脸都鼓起来了,几天消不下去。”江兰如实回答,“她去哪儿了我还真不知道,自己下楼走了。”
“糊涂!”陈军一跺脚,知道事情坏了,他自己看着长大的孙女还不知道吗?性子犟的厉害,挨了陈新元的那一巴掌又出去了这么长时间,肯定是躲哪去了。她不常在庄上走动,这要出点事还不糟了?“赶紧都出去找人!老宅子、她二伯家、学校、陈涛家,快去!找到了什么也别说给带回来!”
几个人一愣,放反应过来说不得一陈英的性子还真能躲起来,急忙分配一下方向出去寻人了。就是陈新元也不敢再多说,讪讪地下了楼。
一直到天擦黑,一个多小时过去陈英还是不见踪影,家里这下是真的慌了。
陈东佑在楼下来回走着等消息,直到去最远的学校找的陈士利也回来摇头,他一个趔趄差点没有站稳。狠盯了陈新元一眼,让众人继续去找,自己进屋打了电话给陈军,简单讲明情况。
接了电话的陈军惊呆了,幸好殷华出差不在家,否则在电话里就能闹出事来。先打了电话给殷虹,一听陈英也不在她那里就挂了电话。陈军心急如焚地把儿子托给楼上同事,就开始打电话找人借车回家。这年头整个县里都找不到几辆私家车,只能借单位的公车。和加油站的站长说好,陈军拿了外套就要往外冲,电话铃响了起来。
有心不接赶路又怕是老家的消息,陈军只得返屋拿起了话筒。
“爸!我陈英。”陈英的嗓音有些嘶哑。
陈军人一下子放松下来,他就怕天黑自己闺女出事。过了几秒才问道:“你在哪里?”
“我在县里三姐这。”陈英的脸伤好像有些加剧,口腔里好像也肿起来了,说话都不自在,不过勉强清楚吐字。“我走的时候忘了和家里打招呼了,这会儿刚到。我先打了电话给爷爷,他说你也知道,我就赶紧打电话给你了。”
想要训斥两句,陈军开不了口,陈英素来没让他操过心,他不忍心苛责。而且他听出话筒离得声音不对劲,大概是哭过了。于是小心地问:“脸上不要紧吧?”
陈英正接受陈招娣的热鸡蛋敷脸,疼得不停的吸凉气还不敢让电话那头听见,保守估计也得三五天的才能消肿。她也不至笨到实话实说,故意装出没事样,说道:“没事。爸,我今天是冲动了点,不过说真的不后悔,就是这巴掌挨得有些冤。回头吧,我遇见这种类型的人离得远些,我今儿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有喜欢动手打人的,也不想想她打了我自己手不疼吗?”这话说出口,陈招娣拿着鸡蛋的手都有些不稳。
陈军听了哭笑不得,之前的百般想法都没了。“行了,就你嘴损!你给我好好待在县里,我马上让你二姨去接你,老麻烦你三姐像什么话?”
“没关系没关系!”陈英摆了下手才想到陈军看不见,“我比三姐亲妹还亲,三姐不怕麻烦的。”
陈招娣也靠近话筒附和道:“是啊,大叔,英子在我这儿你放心,我会把她照顾好的。”
陈军沉吟了一下就默认了:“那就麻烦你了。”
“对了,爸。我最近就不回陈庄了,省的两看相厌。”陈英忽然想起来,又加了句,“你帮我和爷爷讲,不然他肯定以为我使小性子呢。”
“你以为你不是使小性子?”陈军听陈英好像真的没事儿,才撂了句狠话。“你给我等着,下次见了看我不揍你一顿!家里是闹得人仰马翻的。”
“纯属意外!对了,爸,我累了,睡觉去了。再见!”陈英见势不妙说了一句就“啪”地挂了电话。
陈军对着话筒里的“嘟嘟”声愣了下,半天才怒骂了句:“臭丫头,居然挂老子的电话!”
尘离有话说:今天这章是超长章节,也算是加更。因为尘离码字慢,所以上传的比平时迟了,抱歉!感谢书友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