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去的是源城最出名的酒楼,楼不高,却自显精致,楼上有几间精致的雅座。官闻景要了一个雅座,带了初七上楼。二人对面坐着,一时都不知该如何谈起。
小二进来点菜,这个时候官闻景哪里有心思点菜,只摆了摆手,令他只捡好的配上三四个来,酒却是不必了的。那小二应了,不敢多耽误,快步的出去,不多一会,送了菜来。
小二将菜上了桌,临去之时还不忘体贴的替二人阖上了门。一男一女,在雅间说话,说的自是私密的悄悄话儿,这点眼色,八面玲珑的小二自然还是有的。只是他无论怎样胡思乱想,也绝想不到这两个人在雅间内讨论的究竟是什么了。
初七全无食欲的拿了筷子在饭菜上戳了一戳,毕竟先开口道:“那封信……”
却不料她便在她开口的同时,官闻景也异口同声道:“那封信……”
二人因这份默契而怔了一下,旋即相视一笑,忽然之间便觉彼此之间那份因绣娘之死而产生的生疏与隔阂消除了好些。
笑了笑,初七抬头冲官闻景道:“你先说吧,也不晓得都是出了些子什么事!”
官闻景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这才低声的将那鸡汤的始末给说了出来。
包括他是怎么在无意之中听到辛绣娘与别人的对话,而忽然兴起的过去熬那鸡汤,又是怎么看到了那篮放在最醒目处的新鲜的荪菇。接着,便又说到了晋宁点醒他的话,以及他从晋京回来后,如何调查此事始末的所有详细经过。
初七震惊的听着,她只知道绣娘之死,原因并不如表面那么的简单,却没想到幕后却还有这么许多的内幕,这内幕,甚至是个借刀杀人之计,借官闻景的刀,来杀绣娘!
官闻景是主,绣娘是仆,莫说是误杀,便是他心情郁闷之下令人打杀了绣娘,那也只是家事,绝没有偿命一说。这——就是金晋的律法!白纸黑字,写在律书上的律法。
“我不明白,这,又是何必!”她轻轻的道。何必呢,辛绣娘如此的处心积虑,如此的环环相套,难道就只为了杀一个平常无奇,除了一手绣花的好手艺外就一无所有的绣娘!
官闻景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初七,你还记得翠蕊么?”
听他提起翠蕊,初七微微的震了一下,她怎么能够忘记翠蕊。
忘记那个一直对自己多有照顾,带当年年幼的自己出门逛集市,为自己绑上那蓝色发带的翠蕊;忘记那个在夏日浓荫的树下,微红着脸,憧憬着未来幸福的翠蕊;忘记那个在深冬的白日,冰冷僵硬的裹着一袭衣衫,被守敬抱出房门,带去安葬的翠蕊……
官闻景看着她忽然惨白的面色,便知她心中的所思所想,他艰涩的咽了一口口水,低声道:“其实,翠雪……她……也很喜欢守敬……”
初七猛地呆住了,翠雪喜欢守敬?
翠雪……那个尖酸的、刻薄的、一直为难着自己一家的翠雪……她竟然喜欢守敬……
这件事情,难道……竟是她一手策划的?
皱眉想了想,随即她又摇头否决,不可能,翠雪没有那么深的心机……与她相识了那么多年,翠雪有多大的能耐,她又怎会不知道,她根本就不可能将事情做的那么的慎密周到。
辛绣娘那个女人是绝对有问题的,她可是深宫内院出来的,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没有见识过,她只需稍稍的动一些手脚,就够别人家破人亡的了。
只是,她那样深的心机会肯这样出手帮翠雪?
这边初七低头想着,那边官闻景低低的咳嗽了一声,轻轻道:“翠蕊死后,我娘便将翠雪指给了守敬,我想,她也是觉得有些对不起守敬,所以想要补偿一二……”
“那守敬大哥接受了?”她问,声音冷静如冰,心中却像是有一团火在熊熊的烧。烧得旺盛、烧的疼痛,那种烧灼感,却无比奇怪的让她平静无比,仿佛这些事情全然与她无干。
官闻景点了点头,叹息道:“这事原是我娘做的主,又岂容他说一个不字。不过,他当时倒是坚拒过的,只是我娘并没理他。成婚后,他与翠雪的关系一直也不甚好,更时时争吵。我隐约听见人说,说他打算为翠蕊守满一年,再与翠雪圆房。”
“或者就是因为这个,前些日子,仿佛是翠雪一时激愤,不慎之下,走了口,将当日的事情说了出来,守敬也就知道了这事。他……他也狠,当夜居然就将翠雪硬生生的掐死了,然后放了一把火,将自个住的屋子烧了个精光。”
官闻景顿了一下,这才低声继续道:“你也知道,我娘一贯很器重他,不过出了翠蕊的事儿后,我娘想了数日,毕竟怕他冲动,因此将他自我爹的书房院子里挪了出去。”
初七默默的听着,是了,柳月清从来都是个聪明人,又怎会将一颗随时引爆的炸弹放在自己丈夫的身边。
她先拿翠雪来笼络守敬,安抚下头人的心,但是她的一番举动却并有得来守敬的全力支持,而守敬对翠雪的态度,让她愈发的不安,因此才会将他调到外院当差。
“他……他也不知从哪儿弄了许多的火油,木柴,火势一起,就烧得冲天,外头人怎么救也救不出。只听到他在屋子里头骂,又赌咒发誓,说他这辈子,下辈子,宁可做猪做狗,都再不愿意做别人的奴才了,更不想自己的后人也给人家做奴才,生死不能自主,明明恨透了别人,还得奴颜婢膝、逢迎谄笑……”
初七僵坐在椅子上,浑身微微颤抖,脸色白的几乎透明。
“辛绣娘呢?”好半晌,她才努力平定气息,慢慢问道。翠雪是不会有这么深心机的,她但凡有些脑子,也绝不会一怒之下,将这事儿给捅了出来,惹至杀身之祸了。
那么,这事必然另有主谋,而身为翠雪姑姑的辛绣娘自然嫌疑最大。
官闻景不忍看她的面色,别过头去,缓声道:“我娘因这件事气得病了好几日,一时也没心思去处理她,等她身体略好了些,这才想起使人去唤她。谁料她竟已失踪了好些日子……我娘恨的要死,便令人四下去找,又说但找到了,立时当场打死,也不用带回来了……”
初七默默坐着,心里却是一阵一阵的疼。这事儿,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她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去评价这一连串的变故。她只是想,想找到辛绣娘,想问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杀了她也好,折磨她也罢,只要让自己找着了她!
“家下的人找了几日,也没找着。我娘气急了,正要派人去官府报案,追拿逃奴之时,却有人来报,说是西院的井水忽然臭了,怕是掉了什么猫儿狗儿进去。我娘正心烦,哪里有心情管这个,便随口说叫个人来掏一掏井也就是了……”
听到这里,初七已然明白过来,怔怔然接口道:“结果掏井的人一来,却从井里把辛绣娘的尸体给掏了出来?”
她这话说的很是冷静,是疑问,语气却是毋庸置疑的肯定。
“是!”官闻景素知她聪明,倒也并不意外她能猜到这一点,只点头表示事实确实如此。
初七微微的苦笑了一下,该死的不该死的都已经死绝了,绣娘之死,已经再无一个能够清楚的说出前因后果的人。
如果按照目前的状况来猜测的话,大体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绣娘是一个心明如镜之人,有很多事情,她不是看不明白,却从来也不肯说出来,也不愿去管。说白了,绣娘就是懦弱善良,只要事情不关到她的儿女身上,她都忍着,从来不肯说出来,更不愿意去管与自己无关之事,她害怕,害怕因此而惹来祸端,祸及子女。
初七想起当日绣娘死死拉住自己,不让自己冲进去救翠蕊的那一幕,心中忽然全明白了。
因为绣娘可能已经猜出了什么,甚而去提醒过翠雪什么,所以辛绣娘才会不惜犯险的除去她。
事实上,这件事情,原本是与绣娘无关的,事情出在翠蕊身上,翠雪喜欢守敬,想要嫁给他。可守敬却与翠蕊两情相悦,官夫人也有意要成全他们。翠雪眼看着不成,便悄悄的与辛绣娘商量,于是二人私下里计议了一通,便弄出了官老爷醉后强暴翠蕊之事。
众人想的都是,既然木已成舟,想来翠蕊便会认命,从此做个姨太太,享她的清福去。直到有一天,她碍着了官夫人的眼,再设个什么圈套,将她害了去。
但任谁也没想到翠蕊竟是那么个烈性子,出了这事后,她竟会因一时羞愤而自尽身死。
绣娘没想到,翠雪和辛绣娘也都是没有想到。
一步错、步步错,等到翠蕊死后,辛绣娘与翠雪也就不得不竭力的掩盖这一切。而可能知道此事真相的绣娘,自然便成了她们下一步急欲除去的人。
可是官家因为翠蕊之死,正弄得人心惶惶,她们若在这个时候顶风作案,绣娘一死,只怕官夫人便会立即有所警觉。
而事实上,那个时候柳月清应该已然察觉出了什么,只是她并没想得太多,只是以为家中有人一心想要攀高枝,做姨太太,谁料却便宜了翠蕊。正因如此,翠蕊死后,她发现事情的指向似乎是翠雪,于是便匆匆的将翠雪指了给守敬,一来打算安抚守敬的心,二来也想拔除翠雪这颗眼中钉肉中刺。
辛绣娘想来也费了不少功夫,这才想到了利用官闻景。官闻景是官夫人的亲生儿子,也是她的希望所在。她是断断不能容忍官闻锦身上有一丝一毫污点的。
所以只要利用了官闻景,那么绣娘死后,官夫人绝对会尽力的掩饰一切,甚至有可能为了保护官闻景的名声,而下手除去初七与阳阳,这么一来,所有的事情,也就再没有人敢提起。
谁也没有想到,忽然私奔的官盈朝会成为初七最后的一张护身符。一心想要尽快挽回盈朝名誉的官夫人不得不放了初七姐弟离去,并承诺永不伤害她们姐弟二人。
事后,在辛绣娘有意无意的挑唆下,城里所有的绸缎铺子自然都没那胆子用初七的作品和绣品。
而后来官闻景曾提醒过她要小心官家老爷,想必是接下来,那辛绣娘挑唆官家老爷指使王二收回房子,想要赶初七离开源城。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的是,在源城还有人根本不卖官家的面子,初七最终是离开了,却并不是被赶走的。
等初七离开晋京后,官闻景也未作停留,一路急急赶回源城。他按着当初事情发生的顺序一步步慢慢的查着,岂料在他还没有查出任何头绪之时,守敬却忽然自焚而亡。而所有事情,也就全部爆发了出来。
同官闻景二人讨论着,初七终于理清了所有思绪。可有个念头却紧紧的萦绕在心头,辛绣娘之死是自己走投无路还是另有原因?
以辛绣娘的心性,是会这样做之人?可是所有的事情截止此刻,翠雪死了、辛绣娘死了、守敬大哥也死了,唯一得到好处的是谁?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原点,初七只觉得浑身最后一口气都被抽光了一般,无力的颓然靠在椅背上。
窗外是来来往往的行人,有几个不知人世疾苦的小孩穿着开裆裤,挂着两管鼻涕,一人骑着一根木棒尖叫的嬉戏着,就仿佛多年前的他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