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三月初三
自那日谢勤思离开后,转眼又过了一月多。
天气愈发暖和,苏州城的花也开得多了起来。
张承山问起苏州的生辰,苏州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何时,他好像从来没有过过生日,不过他记得,自他拜入师门起,每年,他的师父都会挑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为他煮一碗荷包蛋面。苏州觉得,对于曾经常年乞讨的他来说,鸡蛋是奢侈的,可是跟着师父,就好像再也不用担心这些了一样,师父总是能满足他一些奇奇怪怪的心愿。
张承山等着他的回答,思索半晌,他对张承山说,他没有生辰。
张承山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没有多说什么,过了几天,他自己便也将这事忘了。
直到一天清晨,从睡梦中醒来的他,第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一个大盒子。
他困顿不看地下了床去,盯着盒子左看右看,始终不得要领。
那盒子呈浅紫色,用了丝带细细扎着,上面印着苏州看不懂的金黄色字母。
如此瞅了那东西一会儿,也没有动它半毫,苏州果断离开了房间,洗好脸便依照惯例去厨房吃早饭。
张承山单手李都在里边儿,见他进来,乃招呼他尽快落座。
苏州一声不响地开始喝粥,张承山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道,“苏州,生日快乐。”
苏州一怔,“嗯?”
单手李也很震惊,“军爷,今儿是臭小子的生日?我怎么不知道!”
“苏州不记得生辰,”张承山仍是笑着,“今日三月初三,桃花灼灼,苏州亦如桃花明艳,不如取来,聊作生辰。往后每年,皆可如此。”
苏州的心中忽地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除了师父,从未有人如此待他。
“我为苏州准备了礼物,苏州看到没有?”
“放在桌上的盒子?”
张承山点头,“嗯。”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苏州道,“便没有动。”
“往后,”张承山深邃的眼中墨色温柔,“搁在苏州房中的东西,便是礼物,苏州大可直接打开来看。”
苏州垂下眼,“谢谢。”
张承山笑一笑,“好孩子,吃饭。”
苏州却蓦地起身,朝着外边跑去了。
单手李甚是迷惑,“这臭小子干啥去了!”
张承山低低笑了一声,并未答话。
不多时,苏州又跑了回来,只是手里多了个紫色的盒子。
“原来是去取东西啊!”单手李道,“臭小子倒这样着急!”
苏州漠然地瞥了他一眼,将盒子放到桌上,小心地打开了盒子,他的动作十分谨慎,似乎怕撕坏那包装纸一般,连拆下来的丝带都要小心放在一边儿。
张承山看着这样的他,心中也有些慨叹,想来苏州,也没收到过甚么礼物,才这样大的孩子,他不由有些心疼起来。
苏州从盒中取出一个罐子,抬起眼看了看张承山,张承山点点头,示意他拧开盖子。
当下拧了盖子,伸手进去摸了几块东西出来,苏州不解地看着掌心由纸包着的方形东西,“什么?”
“尝尝。”张承山笑着看他。
撕开纸,毫不犹豫将黑色的东西放进嘴里,“唔,”苏州皱眉,“有些苦……甜的?”
张承山不由大笑道,“苏州,好吃么?”
苏州眼中墨色转了转,“好吃!”
“苏州喜欢,以后常常买给你就是了。”张承山勾唇。
“什么东西!”单手李大为好奇,伸手过去就要拿,张承山轻飘飘一记眼刀甩了过去,某李立即悻悻住了手。
苏州很友好地将罐子推到单手李面前,“给。”
单手李砸吧砸吧嘴,也不客气,拿了一块剥了纸就往嘴里塞。
张承山笑眯眯地看着他。
单手李嗓子一紧,“……军爷!这啥!”
“这是巧克力,”张承山道,“一种糖。”
孩子表示糖很好吃。
早饭如此结束,中午时分,张承山为他做了荷包蛋面,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吃。
苏州看了看他专注的俊脸,忽然无可抑制地一阵心慌,垂下眼去了。
三月初三,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过生日,是要吃面的。
午饭后,张承山带着他出去游玩,苏州城的四季海棠又开了,鲜红地似一片一片的火焰。
他们逛了很久,等到苏州终于玩累,想要回去时,却蓦地听见女孩子的哭闹声。
苏州本不想管,可他听出那哭声的悲戚,几乎是立即,便拔腿向声音来源跑去。
张承山三两步追上了他,一把扳住他的肩,“苏州,你往哪里去?”
苏州回过身,“我听见有人喊救命。”
张承山不悦皱眉,“管好你自己。”
苏州哪里肯听,甩开他仍是往声音处跑。
张承山很是无奈,他其实倒不是嫌招惹麻烦,只是鉴于十四年小奈的事情,心中还存有些顾虑,他自己倒没什么,终究是怕苏州出了什么差错。可而今苏州再次地不听话,他也不能强行将他给制止住,只能先跟着去看看,再做定夺。
因着三月三的缘故,街上人比平时要多了许多,张承山既要穿过人群,又要小心苏州跑丢,实在是吃力。
然而也只是小半会儿,他便追上了苏州,苏州立在那儿,不知所想。
乃上前去,拍了拍苏州,用眼神询问了一遭,苏州摇摇头,手超一处指了指。
张承山循着他所指方向看去,但见一个包着头巾的汉子扛着一个小姑娘,正努力地挤过人群而去。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几岁光景,约摸是长时间哭泣,嗓子哭哑了,这会儿也不再哭,只红着眼默默垂泪。
张承山一看就明白了,这小姑娘是要被卖到青楼去了,旧时人家若要将闺女卖去青楼,要么是亲自上门去送,要么是人家亲力来扛,扛了姑娘,大街上走一圈,明着告诉那些爷,这姑娘要被卖到青楼去了,接下来,便是爷们该捧场的便捧个场的时间了。
苏州城的人好像对此已经习以为常,除了几个略带同情地看了那小姑娘几眼,其余人皆麻木着,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
“苏州……”
“能救吗?”苏州却先开了口。
张承山方在考虑时,苏州又道,“我以前……好像经常看到女孩子被人扛着,扛进那些楼中去。”
看了苏州一眼,张承山立即道,“救。”
也不耽搁,当即叫住了那汉子,三两下讲明来意,过程也不曲折,扔了钱袋过去,那汉子于手中几番掂量,又打开来验视一番后,遂同意了他们带走那小姑娘。
他二人回去时,小姑娘一直跟着他们。
张承山停步回头,“你可以不用跟着我们。”
小姑娘心一惊,抬起眼道,“……不是,我只是顺路。”
“顺路?”张承山道,“卖了你的,是何人?”
“……是我的养父母。”
“你爹娘呢?”
“死了。”
张承山沉默,良久,他道,“对不起。”
小姑娘看着他,还挂着眼泪的脸上却漾开一丝笑,“没关系。”
“你有地方可去么?”苏州突然问了一句。
“我回家。”
“回家?”苏州看着她,“你不怕他们再卖了你么?”
小姑娘摇头,“不会了,他们都走了,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他们为什么走?”苏州再问,张承山却制止住了他,“苏州。”
小姑娘道,“他们欠了人家钱,就卖了我,然后拿着卖我的钱离开了。”
“唔,”苏州心虚道,“对不起。”
“没事的。”小姑娘说着,又朝张承山鞠了一躬,“多谢先生出手相救。”
“不必客气。”
“先生要去我家中小坐一会儿么?”小姑娘巴巴地望着他。
张承山眉间掠过了春风,他笑道,“不必麻烦了。”
那一笑太过温暖,就仿佛万水千山都在这一笑中,被柔化成了诗行。
小姑娘控制不住地被那温暖的笑吸走了心神,潮湿的眼中都是那张带着春风的俊脸。
苏州很没眼力劲儿地打搅了气氛,“你们家在哪里啊?”
小姑娘慌忙移开视线,“嗯,就在前面不远处,转过弯就是了。”
“苏州想去么?”张承山问。
苏州不假思索便答道,“想!”
张承山不由弯起薄唇一翼,“苏州,见了女孩子,倒这般不拘谨了?”
小姑娘脸不禁红了一红。
苏州道,“你红甚么脸,休要听他胡说。”
“……那走吧。”小姑娘说着,带头走前面去了。
许是同情她的身世,苏州觉得这个比他大的小姐姐,很投他的眼缘。如此一来,便死命打破沉默,频频同她讲话。
小姑娘很领他的情,也没了先前悲戚,礼貌地同他交谈。
张承山抱着臂,静静地跟在他二人身后。
他二人交谈之际,小姑娘问起他们的来历,苏州正思索该不该讲时,那小姑娘却说觉得张承山不像是寻常人。
这一来苏州倒很是吃惊,“你怎么看出来的?”
“感觉啊,”小姑娘道,“他身上,有与其他人不一样的气息。”
“……”
孩子表示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觉得?
虽然张承山身上的气质确实很吸引人,可也不会明显到每个人都能感觉得到吧?
他当时也是同这女孩子一样的感觉吗?
初遇是什么时候来着?
那个春日,师父的软鞭将要落到他身上时,张承山伸出手臂替他挨了一下。
张承山为他取名为苏州。
或许那时,他便觉得,张承山,是不一样的。
那年的苏州,那年的春风。
那足以教他回首一生的,民国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