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我怕死
那日玉楼春后,苏州倒也没有在城北多留,虽心中万般眷恋竹影堂,可他不能耽误了张承山的时间。
他知道,如今形势,是很不平静的。
而张承山,必得以身荡平山河戾气,护得海晏河清。
苏州城每日都有人议论这天下祸事,枪杀失火等消息不绝于耳,虽大小报社迫于压力相继关门,但流言仍是灌满了苏州。地方政府管得了纸媒,无奈众口纷纭,纵是它手眼通天,也管不了悠悠之口。说来虽各省形势一直紧张着,可相对安宁的苏州城却是自十五年开春以来,才渐起波澜。人们虽一直议论纷纷,皆言世道之乱,可谁也没有往深层次的想,可眼下也不知是谁先得到了消息,好像一夜之间,全城人突然就反应了过来,要革命了。
政府压不住人言,又不想有损集权,乃加大了一直以来都甚是松弛的治安巡逻力度,突然多起来的巡警更显气氛之压抑,苏州城人人心惶惶着。
不过巡警虽增多,暴力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众口依旧难堵,是要革命了,要革命了,街头巷角,人犹言此。
这次,许多人联想到了多年前的革命,那一场农民运动浩浩荡荡,长毛从南方一路打来,无数人抛妻弃子,追随了革命军的脚步,热血抛洒了,一座又一座的城池被攻占了,到头来,踩着枯骨登上的荣耀殿堂,一夜之间,轰然成烬。都城内乱,士心不齐,散沙难结,惨遭剿杀。
革命换来的是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当年那些委屈于风烟之下的人,提起此事,都是老泪纵横。
苏州的拙政园,苏州的女子。
不知乱世,到底是谁成全了谁。
革命军大肆劫掠,**人妇亦难逃狼口,人们隔着几十年的光阴回看,那些场景,依然历历在目,触目惊心。
大多数人,是不赞同革命的。
他们会害怕,每一次的革命,都是用自己的鲜血浇筑别人的王座。
革命,革命,革他奶奶的命。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抱着破碗,狠狠地啐道。
苏州对于革命的概念还是很模糊的,不过在他想来,这俩字放一起,字面理解,就是杀人。
这是一个少年对革命所有的认识。
实则也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想法。
生于乱世,不懂革命,不愿革命,胡乱革命。
成全的,是揭竿而起者。
牺牲的,是无知之人。
却,最后都做了乱世的祭品。
张府的气氛倒没有大的波动,关于这一点,不得不说张承山确实将一切打理得很好,苏州根本无需有多余的担心。
一夜依稀烟雨起,洗刷了苏州的躁动。
苏州在泥土的气息中醒来,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蓦地起身,收拾后,照例到厨房去了。
桌上碗筷备放齐全,还不曾动过,可是连张承山跟单手李的人影都不曾看见。
苏州忽地意识到了什么,拔腿就往外跑。
“苏州你做什么去?”厨娘在他身后喊了一句。
苏州充耳不闻,穿过回廊,推开那扇门,漆黑目光急急打量了番,骤然凝结了霜花。
房中空无一人。
他立即转身折返,连房门也来不及带上,只是一路奔跑,将要到前庭时,迎面撞上了单手李。
单手李一把拉住他,“臭小子干啥去?”
“要你管!”苏州挣脱开他的手,凝霜覆雪的眼中有一丝焦急,纤瘦身形忙不迭地跑出张府去了。
单手李在他身后扯着喉咙叫他回去,也没有得到回应。
苏州出了张府,下意识地朝一条路跑去,跑到一半,又猛然止住,折身又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他不停地跑,大口喘着气,地上积水溅了一身。
他跑了很远,那条路依旧空荡荡的,不见他想要看到的什么人。
如此不由有些心灰意冷,他逐渐地感觉到一种绝望,一种无可抑制的心酸,这感觉在他的心间逐渐膨胀起来,就连那双平素不起什么波澜的,冷淡的眼,都染上了泪水。
蓦地止步,他朝着南方,嘶吼了一声,张承山。
细雨霡霂,目之所及,皆是青色的雾霭。
双手撑着膝盖休息了须臾,他直起身子,抹了一把眼,稚嫩的脸显出一种倔强来,迈开步,他又朝南跑了去。
他一路向南,不停跑动,任薄雨打湿脸颊衣襟。
如此竟已出了苏州城。
他望着那一片又一片的烟草,终于放弃了前行。
低垂下眼,大喘着气,他很有些颓废地回城去了。
穿过翁城时,他立在城门口,转过身,漆黑目光朝着城外,久久凝视。
过了许久,他不再凝视,移开视线之际,恰看见一个俊拔的身影。
脑中过电一般,“张承山!”他拼命地朝人影靠近去,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骏马上的人循声望来,先是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继而化为无限春风。
他翻身下马,大掌抚上苏州脑袋,“苏州,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苏州喘着气,“你走了为什么不和我说?”
张承山愣了一下,“我走得早,怕惊扰苏州休息。”
苏州带了些冰冷的目光直直投在他的脸上。
他于是笑了,柔声道,“苏州忘了,那日在城北,你已经向我告过别了。”
“将军?”另一匹红马上的人叫了他一声。
张承山皱了皱眉,看了苏州一眼,伸手从衣袋中摸出一块玉佩来,递给苏州道,“拿着。”
苏州看了看那块熟悉的玉,忍不住鼻子一酸,嘶哑着声音开口,“张承山。”
“玉佩那老板交给单手李了,”张承山道,“本来我还想暂且替苏州收着,既然苏州都追到这里了,还是交还给苏州比较好。”
苏州的心中腾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没由来的,他觉到了一些恐惧。
“不,”他隐忍着泪意,将玉佩推了回去,“你拿着,明年,明年回来再给我。”
张承山静静地看着他,“苏州。”
“你答应过我的。”苏州哽咽开口。
“好了别哭,”张承山指腹扫过他的眉睫,动作间尽是温柔,“我答应苏州的事,不会忘记。”他虽是这么说着,那块玉佩,却并没有再收回去。
不再看苏州,他直接翻身上马,勒转马头之际,深邃的眼掀起了些许波澜。
红马上的人看了一眼苏州,对着苏州道,“你这小孩儿,追错路了,若不是将军要来这里与我碰头,只怕你今日便是跑断了腿,也见不到他。若想再见,只得待明年了。”
苏州抱着那块玉佩,低垂着头,只是竭力抑制着眼泪。
张承山微侧了深邃的眼,沈声道,“走!”长缰一甩,纵马而去。
红马上的人看了看他的背影,又回头对苏州道,“你这小孩儿也别追了,我与将军,是要乘车离开,你两条腿儿,还是快些回去。”言罢,也追着张承山去了。
苏州握紧了玉佩,鼓起勇气向他二人去向追去,他一边大步奔跑,终于抑制不住泪水,带着哭腔地朝张承山的背影吼道,“张承山,你向我保证过的!明年要回来!你明年一定要回来!”
他一直吼着这些话,也不知张承山能不能听见,倒是泪水混着雨水,教他尝了个够。
二人身影终于淡出视线,他也不再追逐,将玉佩挂上脖子,脸上漠漠然然地回了张府去。
他木头一样进了厨房去,饭菜倒还替他留在桌上,他一声不吭地坐下,扒过碗来便再无了动作。
只是沉默。
单手李跨进厨房,一看见他,便道,“哟,臭小子回来了?怎么,见着军爷没有!”
苏州没什么心情搭理他。
单手李也不计较,犀利目光却瞥见他脖子上的玉,“怎么,军爷将玉佩给你了?前两天也没见你挂着!”
“你说,”苏州忽然开口,“为什么要打仗?”
单手李愣了一下,随即道,“打就打呗!那咱俩还能管住是怎么着!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世道!今天这儿打,明天那儿打的!每天都打!是黑也打!白也打!谁也管不了!哈哈!”
“可是打仗啊,”苏州低着头,“不是很可怕?”
“也没啥可怕的!”单手李道,“就是打个仗而已!那老司机当年不也是上过战场的人吗!也没听他提什么怕不怕的!放心!”
苏州不说话,默然吃饭了。
单手李看了他一眼,有意无意道,“这都是命!该来的总会来,那不该来的,它也来不了!臭小子看开点!”
许是觉得气氛有些低迷,单手李调侃道,“臭小子,今儿上战场的是军爷,赶明儿若要是你,你怕不怕?”
“怕。”极简短的回答。
“臭小子挺诚实啊!”单手李道,“你怕啥?怕枪还是怕炮?”
“我怕死。”苏州忽然抬眼,定定地盯着他,“我怕死。”
单手李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当下噎了一噎,“臭小子还怕死?那谁没有个死的时候?”
“我怕我死了,”苏州道,“就再也没有人像我这样厉害了。”他忽而笑了笑,声音逐渐低下去,“怕我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