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少奶奶住的新月院,位于三房正院后面西北角,小小巧巧十余间房舍,虽说不上精美,倒是比上官府中其他楼院多了几分新意。
院前有一条青石小径,此时在黄昏的灰白与一线夜的天青之下,正蜿蜒地跳跃着明明灭灭的零星灯火。
却是雪墨扶着十娘缓缓行来,身后跟着的九霄和缎儿各提着一个明瓦灯笼,刚穿过月洞门,丫鬟一溜烟报进去,少奶奶便迎了出来。
“妹妹可真是稀客。”
娟娘眉目带笑,上前挽着十娘,丫鬟打起五彩丝络盘花帘,二人进了内室,携炕坐了,各人贴身丫鬟在一旁侍候,又有小丫头引了九霄和缎儿去喝茶。
“四表哥不在家么?”
“他前些日子因着生病在家休养了几日,这几天忙着处理外账房积累下来的事儿,不到亥时哪里回得来。”
“表哥也太辛苦,可要保重,莫要再累病了才好。”十娘叹一声。
印儿端上茶来,十娘接了,“表嫂这院子当真别致,难为那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不知是哪位雅士的想头?”
一脸促狭笑意。
娟娘微微红了脸,“白日里无事,随手做的物事罢了。”
十娘叹道:“可知表嫂是花木心肠。才刚我在院里借着灯笼略看了几眼,美人蕉、四季海棠、君子兰……竟然还有仙客来,现下这时节里竟也长势喜人,我看那君子兰的叶子足有十六七片,大约不用等到三月就能开花了,不知是否绿叶达摩种中的新品?”
“妹妹小小年纪竟也是知花人么?”十娘微讶。
“小女幼年时常伴我母膝下,太太精于花事,小女唯耳熟而已。”
十娘满口半文不白,有模有样地拱手,两个大丫鬟“扑哧”笑出声。
“你也不必自谦。”娟娘被她逗乐,眉间却染上清愁,苦笑,“你既晓花事,自然清楚我所栽所种无一不是性喜阴凉的花木,这院中平日里日头照不到的地方倒有一大半,合了它们的脾性,便是不精心侍弄,长势能差到哪儿去?”
“表嫂怎能如此说?”十娘恢复正色,却是大不以为然,抿嘴而笑,“便是我年纪小,也知人这一生,要经历的事情犹如繁星浩渺,此时如此,并不意味着以后便一直会是如此,表嫂如今因势利导,让这些花木长势喜人,不也是妙事一件吗?”
“再者,这新月院,无论有没有这些花木,它都叫新月院,然则无论表嫂以何种心情住在此间,它也还是叫新月院的,是不是?若表嫂因外物不开心,岂非平白辜负了为这院子取名之人的一片心意?”
十娘笑意盈盈地朝眼前人眨了眨眼。
娟娘闻言,一怔,默了半响,探究地眼神绕着十娘,“你倒是和那两位……和我们这里的人全然不同……”
说起来,这院子,原是两年前,她和四少成亲时修建的新房。这些年因人口渐多,府中原有的房舍不够住,上官府的新规矩,嫡出媵出的少爷们成亲,都能在府中选址另建新居。体弱多病的四少不得宠,又是媵出,所以他的新居就建在了这样一个前有楼后有阁,光线黯淡日照不足的地方。
新月院,这个名字,新月,娟娘,新月娟娟……
娟娘神思游疑着,萧家表妹的话让她想起了两年前红烛明灭的那一晚……琉璃塌上明月珰,帐面凸显大朵媚色芙蓉,薄丝红纱遮去了少女无边艳色,带着七分醉意的清瘦公子勾起新娘小巧绝美的下巴颏儿,烛火明媚,少女羞涩垂首,珠钿的流光溢彩间,明艳的双鬓何其窈窕,公子喃喃低语,“娟娘……果真是人如新月……”
四少奶奶的思绪沉浸在了记忆中的时光荒原里。
十娘看着眼前人一脸恍惚的神情,蹙眉,是自己年纪太小,人家把她当小孩,所以能毫无戒备的就神游太虚去了?还是因她之前所说的话起了后续反应?只是,这位表嫂刚才口中一晃而过的“那两位”又是什么人?特意将之与自己比较又有何目的?
十娘绝对不相信这是谨小慎微的四少奶奶在仓惶之下失去心防无意露出来的口风。
虽说,自己今天打得就是攻心牌。
思及此行的目的,眼风一扫,雪墨手中的帕子就掉在了地上。
印儿忙上来给表姑娘换过新茶,四少奶奶回过神来,朝着十娘一脸歉然,“妹妹勿怪,月初事儿多,晚间走了困,白日里就有些精神不济。”
十娘微笑着表示无碍,又体贴地让表嫂保重身子,注意休息。
两人随意闲话了几句,雪墨脆生生的声音就响起,“四少奶奶,婢子能求您一件事儿么?”
眼前这丫鬟唇角噙笑,娟娘心内一动,笑道:“何事?但说无妨。”
“印儿姐姐身上的香囊配得这络子好鲜亮颜色,婢子想求四少奶奶让印儿姐姐指点婢子这配色之法。”雪墨伸手指向对面站着的印儿腰间,那里,攒心梅花的一条络子,挂下一个锦线丝绣的香囊,鹅黄配着柳绿,看上去清雅又娇嫩。
“婢子若学会了,也免得做出的绣活被我们姑娘生生嫌弃了。”雪墨露出几分娇憨的烦恼。
“去吧。”
娟娘笑着允了,伶俐的两个丫鬟退出了内室,自去说话。
十娘说了几句丫头无礼的客套话。娟娘抿着茶,随着她的话头说下去。
三言两语说起丫鬟的等级,又说到丫鬟的月例,十娘猛然想起什么似地,“可是忘了,到了快发月银的日子了,以前我们家,是每月初十发月银,府上也快了吧?”
闻言,娟娘愣住。
实则,这个月府中各个主子名下的月例单子她已过目,只等明日大大小小的管事媳妇来领了对牌就能去账房支取银子。
只除了忆晚楼。
婆婆既已吩咐,她不敢不听,也无法不听。外账上支不动,那二万两银子又不知在老太太还是太太手中扣着,一个子儿也到不了内帐上,她就算再同情这位寄居的小表妹,再怎么交好,也不可能用自己的私蓄去贴补。
原想着明日全府上下发放月银,忆晚楼中必会知晓。小姑娘脸皮薄,必定也不好意思来要,那这个哑巴亏她再不愿意也得吃下去。就算是下人闹开了,丢得也是太太的脸面,谁人不知四少奶奶凡事都是听命而行的?
此番来却是何意?不是说表姑娘在忆晚楼中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吗?是碰巧?还是那日有谁露了话给她了?
娟娘心内一凛,之前这位表妹一进门就谈花论草,并不曾说明来意。适才自己神思恍惚,却是忽略了这茬。此时表妹连两人的近身丫鬟都谴了开去,若是真放下面皮谈月银的事情,她该如何是好?
她出身于书香诗礼之家,极为自尊自重,自嫁进上官府,虽说素日受夫婿的嫡母辱骂,但也都是避开了人。如今要和一个小姑娘开诚布公地谈这样的事情……
若谈得好,还好。若谈不好,闹开了,胡氏的滔天怒火可想而知。
这一刻,在新月院的正室暖阁里,昨日冰雪的寒意并未消融,人在炕上坐着,也就只堪堪能脱下大毛衣裳。然而此时四少奶奶却涔出了一身冷汗。
在她心念电转的当口。
“既说到这里,我有一言相告表嫂——请表嫂将忆晚楼众人的月银一概免却。”端坐在炕上的十娘一脸正色道。
对面坐着的娟娘懵了一霎,便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向她。
“我自来府中,吃得住得用得,一应供给都是由表嫂打点,虽然是老太太、太太们一片爱护之情,我也却之不恭,但凡事皆不可太过,这月银,无论如何都要免却才是。”
十娘不等她答言,又道:“表嫂不必为我担心,我父亲……使用花费……呃……有的……”
小姑娘红着脸嗫嚅着,话语断断续续,似是在为自己身为一介深闺千金,却将柴米油盐家计银子宣之于口而万分羞涩。
使用花费!娟娘此时嗓子眼里几番思虑好的话还未出口,闻言又是一震,接二连三的震惊后她反而冷静下来,狐疑地看了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表妹半响。
她终于出言,推辞几句,“妹妹何必如此见外……”
无奈十娘坚持,“表嫂万万答应我,这才是处长之法。”
话说到这个份上,四少奶奶也便顺势应了下来。
闲话了几句,印儿晃了一头进来,预备给主子们上新茶。
雪墨也喜滋滋地跟了进来,“姑娘,今儿个一回去我就新打些颜色络子。”
“那你可要多打几条,还要给印儿备下谢师礼呢。”
“瞧表姑娘说的,奴婢哪当得起。”印儿娇羞一笑。
……
主子丫鬟一起凑趣儿,一时屋子里娇声笑语一片,惊得檐下的鹦哥都飞了起来。
上官府规矩是戍正各房落匙,说了一会儿话,十娘看了看天色,便起身告辞。
娟娘一直送她们出了月洞门,又叮嘱表妹闲时多来走动。
从新月院回去的这一路上,主仆四人一路沉默。
忆晚楼众人在楼前接着,十娘上楼,换过衣裳,入了内室。
近身的妈妈丫鬟们在内室脚踏上坐了,缎儿、李小月、秀儿、杜鹃这四个在楼下和甄氏指派来的丫头婆子们玩耍,九霄在楼梯口磕着瓜子儿。
雪墨便开始向小姐说起她和印儿相处的情形。
(这一章是1月6号的,晚了。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