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的时候司马昂走上城头,雪花大如蝴蝶,成块地向t京城那漫天柳絮一般的飞雪全然不同。司马昂从城头向外望去,苍茫的天地间仿佛只有白雪,时候虽然还是上午,可昏黄的太阳隐在厚重的云层之后,变成了黄白色并不甚耀眼。霎时又有长风袭过,卷起纷纷扬扬的雪花,便如同雪舞银龙。
这是司马昂在京城中从未见过的壮丽景象,相比之下,兵临城下的那层层蛮族帐篷,反而不那么起眼了。司马昂拍了拍墙垛,古朴的城墙已经屹立在这里几百年,不仅仅是一个朝代用它作为抵御北方蛮族,保护都城的最后屏障。
司马昂陷入了沉思,没有留心身后走近的人,沙哑的声音传来,“王爷在观蛮族的阵地?蛮族人十分擅长野战,不过他们不大会攻城,所以铜羊关就是我们的仰仗。”
齐烈和刘舍都躬身向澹台将军行礼,司马昂转身看着这位身材高大的老将军,司马昂本来对武将们所知不多,不过子攸曾经不厌其烦地向他详细说起过每一位将军的生平。这个老人的一生都耗费在这座城关上,被蛮族军队牵制着,在边关上疲于奔命。
“一个帝国远不能依靠几块石头来守卫。”司马昂的目光重新投向远处,这里是如此,那苍茫天地的尽头又不知是何种模样了。“一味龟缩防守,不是长远之策。处处设防,耗费无尽人力钱财,一着不慎却满盘皆输。不但国家势必被拖垮,何况这里才一有风吹草动,蛮子便要闻风而动,简直是防不胜防。”
台忌看了司马昂一眼,“依王爷看,如何才是最好的对敌策略。”
“北方草原沃野千里,土地肥沃,为何不能为我所有。”司马昂坦荡荡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转过头来,那无畏的神情让澹台忌怔住了,不知怎的就忆起了少年时一同在军队里拼杀的伙伴,一时间仿佛这数十年的悠悠岁月疏忽间便流转了回去,他还是司马昂这个年纪,就站在脚下的这座城关上,手里握着弓箭,日夜守在城垛后面,在许多个生死一线的时刻挣扎而过。可他们只能守在这里,困在这局促之地,却眼望着城关之外辽远的无边天际,他们都曾有司马昂所说的那个梦想,可是如今他们的须发已经斑白,脚步已经迟缓,廉颇老矣,年少时的壮志雄心早已成了夜半梦回时候的叹息。
司马昂仰起头来,眼神里的光彩更浓,“总有一天,我要让天朝的兵马随意驰骋在北疆的草原上,我要把那些只知道烧杀抢掠的蛮子赶离他们祖先居住的地方,我要让他们再没有袭扰大颢国的兵力,永绝北方兵患,让大颢国的边界向北扩展千里。”
台忌胸口里一阵激荡,他已经老了,不知道能不能活到司马昂所描述的这个时候,他有一阵子忘了眼前站着的只是一个毫无实权的王爷,他只记得他姓司马,是唯一的王储,他的相貌就像画像上大颢国的开国皇帝,所以澹台忌有一阵子恍惚,觉得倘或自己跟着司马昂这样的皇帝,或许真的可以实现这几十年来梗在心里的,本来以为只能像那些伙伴一样带进棺材里的愿望。他或许就不会再感叹自己生不逢时,只能把壮志空留在一纸地图上。他不由自主地说,“制定国策是皇上的事,我只管打仗,可是只要皇上的马鞭能指向哪里,我就一定会打到哪里。”
司马昂看着这个老将军,他没有看错人。
可惜他现在不是皇帝,澹台忌也只能困守在铜羊关里,不要说远征蛮族,现在他们连粮草都不足,伤兵也缺医少药,这样下去,能作战的兵力只会越来越少。他们甚至不能指望京城的援助,不到司马昂死掉,或许穆家的援助就不会到。
两人都沉默了下去。许久之后。司马昂指了指东侧山上地一座城。“那里就是临阳城么?”
台忌阴沉地点了点头。“那里地人……都已经完了。如今是一座死城。”他想到自己本来是想来问问王爷所说地粮草补给什么时候能到。但是现在他又觉得有些说不出口了。或许他不该故意难为这个小王爷。他只是还年轻。如果皇上有足够地力量。能够让他顺利继位。也许他未来会成为一代名主。不过。那也仅仅是也许而已。
司马昂默默地注视了那个方向。忽然低声说道。“澹台将军。我要去那里看看。”
台忌愣住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那是根本就不可能地。蛮子已经隔断了两城。你根本就到不了那里。不过我若是蛮子地大汗。倒是会让过你。不过却会在临阳城里布下陷阱等着你来送死。”
司马昂想
。澹台忌对司马昂会有这样异想天开地想法有些失望]t个借口。离开了城上。齐烈有点尴尬。差一点就要骂出口。可是想到昨天金吾卫与澹台忌手下起地冲突。不敢造次。只得勉强忍住。
司马昂抿紧了下唇,沉默地注视着东山上死寂的城楼,如果只是在这里死守、困守,澹台忌的手下或许可以忍受,可自己带来的那些第一次出征的士兵,却会在沉闷中丧失最后一点斗志,变成一堆只知道恐惧的废物。他们需要历练,而沉郁在临阳城惨败中的铜羊关也需要有一次鼓舞士气的胜利。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马昂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冻透了,他转过身想要走下城楼,才看见在齐烈和刘舍的身后还站着一个青年军官,那青年军官削瘦身材,神情忧郁看起来好像正在病中。司马昂不认得他,却看见过他始终都是跟在澹台忌身后的,大约是澹台忌的侍卫长。司马昂看出来这个人有话想要对自己说,但是与澹台忌的亲信私相结交似乎不大好。他向那青年军官微微颔首,便打算走过去。
不料擦肩而过的时候,那军官似乎下定了决心,向前几步跟上司马昂,“王爷,卑职范安方才听见王爷说想要到临阳城去。”他的话说了一半,因为紧张而停顿了下来,或许是想到对方是王爷,到底有些谨慎,司马昂点点头,示意他没有冒犯自己,可以继续说下去。
范安得到了鼓励,略略松了一口气,“王爷,铜羊关的将士感激王爷方才的话。”
司马昂笑了笑,“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有什么可被感激的?”
范安的面色变得更加苍白,司马昂越发觉得他大约还是病的,范安向他行了武将在军中最高的礼节,低声说道,“卑职是想说……卑职是想说……铜羊关的大部分将士其实都愿意为王爷效命,愿意夺回临阳城。”
司马昂看了他半刻,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如果是澹台忌的手下想要兵变,在表示对自己效忠,自己是该装作没听到,还是该把他捆住送到台忌的面前?
可是范安接下来说的话,打消了他的疑虑,范安咬着牙继续说道,“卑职父亲的人头还挂在临阳城上。”
司马昂吃了一惊,随即醒悟过来,“你是范孝杰的儿子?”
范安的眼圈有些发红,苍白的脸微微有些泛红了,“卑职从未想到,王爷会知道家父姓名,卑职原以为……原以为朝廷……算了,不说了。王爷,不仅仅是我的父亲。台将军手下的士兵多是子弟兵,父子、兄弟在同一军中的有很多。台将军怕一家人全都一起战死,就把父子兄弟拆开,分派在铜羊关和临阳城里。”
隔了很久,司马昂问了他最不愿意问的问题,“临阳城陷落的那一天,你们没有救援吗?”
范安把嘴唇咬出了血,这个男子的眼里有泪,只是不肯落下,他扭开了头,“没救。十万骁勇善战的蛮子陈兵城下,把临阳城和铜羊关团团围住,救援无异于飞蛾扑火。所以……我们虽然明知道临阳城人少,城墙也不够坚固,他们守不住太久,可是我们只有两万人,出城去救援只能反被趁虚攻入。我们不是怕死,临阳城里死的人都是我们的家人,可铜羊关是京师咽喉,是死也不能陷落的。”他吞咽了一下,“临阳城里的人也都知道。我们向京师发了九次紧急军报,求京师的援助,可一直到最后也什么都没有,一直到最后……我们就站在王爷站的这个地方,看到他们攻陷了临阳城,看着他们在城上杀人,模模糊糊得甚至能看见他们把人按在城墙上,剁下人头,直接抛落到城下……我们有一个年轻士兵,他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都在对面的城上,他白天就站在这里看,晚上的时候他就疯了,反反复复说要去看他兄弟最后一眼,最后……他就从这里跳了下去。”
司马昂转开了视线,他不敢再看这个青年军官,有种更深的愧疚焦灼着他的胸膛,他现在知道这个青年军官为什么要单独留下来跟他说话,他把他这个王爷看成了最大的希望,可是他不敢说自己会不会让他失望透顶。
司马昂沉默了更久,蛮子这一次来得太迅猛了,铜羊关外还有数个陷落的城池,无数场屠杀,屠杀的都是他的子民。
他看着城下星罗棋布的蛮族帐篷,越发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对的,他太需要一剑制敌的法子,铜羊关的战士也太需要一场胜仗,来告慰那座死城上飘荡的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