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霉味从暗道里涌出,这是腐朽的味道,像是积累了多年。黎茗衾猜到了这里一定有密道,可是没有想到如此的成规模。从她所站的位置看过去,下面有很多台阶,到了尽头处就转了弯,看不到后面的情景了。
“看到了吗?就是这条密道,它可以通到松鹤居去。这是老侯爷,我的亲生父亲的安排。他不敢明着反抗那个老妖婆,他活着的时候,只知道让我和我的母亲忍让,母亲被污蔑偷了戚华月的点心,被罚跪在寒冬腊月的院子里,他只当看不见,让母亲一直跪到第二天早上。不过他还算有良心,为我安排了这个院子。他临终时跟我说,若是有逃不开的危险,就从密道到松鹤居去,因为那里防备最弱,我从那里逃脱的机会更大。”戚慕公神情阴狠,一手指着密道,厉声道。
黎茗衾问道:“那天太夫人突然发病,事后我们怀疑是冯芸儿下的药,她是从这儿进去的?”
“那是当然,不过密道只通道松鹤居亭子旁边的水缸下边,她进屋里还是要经过有人的地方,再小心,也还是被人看见了。不过,虽然我很恨那个老妖婆和戚华月,却没有想过用这么蠢的方法,光解恨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赔上了自己。而且那女人根本就是个疯子,让自己的血亲沾上叛国大罪,她再如何有功,也是无用,白白丢了命。我曾经跟她说过,但我觉得她已经疯了,她要的根本就是不切实际的东西,就是咽不下一口气,真是可笑的女人。”戚慕公玩味地道。
“那你呢?你现在就有路走么?”黎茗衾问道,戚慕公原本就走错了路,现在更是自寻死路了。
“你看看我的脸。你看看。”戚慕公走近几步,指着自己的脸,逼视着他,“你的药没能除尽余毒,我又吃了冯姨娘的药。她给我找药,我哪里肯相信她,可是我不吃,以她的手段,我恐怕连今天都活不到。可是你看看我的脸,我不能笑了。你看,你看……”
黎茗衾这才注意到,戚慕公的神情阴狠。有一部分是因为他的脸僵了,根本做不了别的表情。这就是报应么?想起他当初温润纯净的笑容,现如今却不再能笑了,这是何等的讽刺。
“如果你当初不走这条路,我和侯爷会安排你离开侯府。你会有自己的宅子和铺子。你闲时可以念书、写字,平时可以打理铺子或是安排佃户耕田种地。你会有妻子,有孩子,有一切。你失去了复仇的机会,却有了完整的一生,你不想要么?就是你的亲生母亲。当年她最大的愿望,不是也是让你不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么?你毁了这一切,你又为什么要回来。你知不知道,这一回来一切就又不同了。”黎茗衾感慨道。
戚慕公道:“为什么回来?你还不知道吗?有关冯姨娘的一切都要被清除,我是她的见证者,我如何能活。我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又连个字都写不好。话都只会说不会写,我侥幸逃脱。又如何过活。可是我也知道,我不能死,我变成这不人不鬼的样子,我也不能让老妖婆安享晚年,平生她可以有人服侍、有人诊治还有儿女养老送终。她让我看不见,我就让她看不见。跟我讲讲,她看不见了,是怎样的?她痛苦吗?她也疯了吗?”
黎茗衾被他逼得后退,伤心地看着他:“你回来了,你有没有想过画意,想想她在哪里,她过得好不好。”
“她已经离开了,我那天是故意那样说的。我纵使不爱她,也想让她安度一生,她走了好,不用看我现在的样子,更好。”戚慕公道,这时候终于有了点人味儿。
“她死了,就在你们离开侯府的那个晚上,在冯芸儿屋里,匕首没进了心口,一刀毙命。”黎茗衾看着他,想从他的目光中多看出些什么,她一直觉得对不起画意,一直给画意以希望,最终却什么都没能有。
戚慕公呆愣住了,老半天没有说话,陡然间他向后退了几步,险些自己把自己绊倒,他的状态一下子变了,呆呆愣愣地道:“怎么会这样?”
“我猜想她不放心你,下了船自己回来。想去阻止你,可是她不敢面对你,不敢去指责在她心里有如神一般的你,她只能去找冯芸儿。她知道冯芸儿不是好人,可是没有想到冯芸儿敢在府里行凶。她的命是丧在你和冯芸儿手上的,她服侍了你这么多年,她甚至背叛了太夫人。她为你周旋了这么多年,你难道以为没有她两头忙碌,你如何能活到今日。你眼睛好了的事,也是亏了她没有说出去,不然太夫人一旦知道了,哪里还有后来的事。”黎茗衾道。
黎茗衾一字一血地道:“别人对不起你的,你已经要回来了。可是画意,她从不欠你的,是你对不起她。”
是啊,他先是辜负了她,对她的痴心视而不见。再是利用她的忠诚和痴心,掩盖他的秘密,为他的复仇打掩护。最终为了他,为了能救他,她搭上了性命。
这一世,是他负了他,人死如灯灭,他已经没有办法补偿他了。从前画意在他身边时,他不觉得什么。现在陡然听说她不在了,还是为他而死,他的心刹那间缺了一块儿。不停地流血,痛得厉害了,想着他维持仇恨、维持复仇的动力,也无法挽回一丝一毫。
失去平静的生活他不怕,失去幸福他不怕,可是他竟然对不起了这一生唯一一个既全心全意对他好,又能够名正言顺地陪在他身边的人。他的一生至此真正的残缺了,这种残缺比眼盲,比脸上再也无法呈现笑容更可怕。因为他残了的不再是身体,而是整颗心了。
他最后看了眼黎茗衾,悲凉地纵声大笑,那笑声比最毒的夜猫子还要阴冷。从此无论生命能否延续,他都将孤独一生。再没有人会陪伴他度过那慢慢长夜,做他的眼睛、做他的手……
戚慕公疯了,耿太夫人盲了眼瘫痪在床,戚华月哭倒在榻前,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失去了报复戚慕公的愿望。以至于戚慕公问起她时,她摇了摇头,只说再不想见到戚慕公。
关于戚慕公,戚慕恒问过黎茗衾,黎茗衾也没有说话。戚慕恒长叹了一声,第二天去往波斯的商船上多了一个痴痴傻傻的年轻人。他明明眼睛没有问题。却在阳光下不停地抚摸着一本盲书,身形单薄,仿佛没有了灵魂。
冯芸儿那天送了他们两份大礼。去而复回的戚慕公和来自请出家的萧姨娘,还有一个没想到的,来要亲生女儿的唐文渊。
戚华月在回来之前已向戚毓婷袒露了实情,戚毓婷一向开朗这一回却沉默了很久,原本以为她会哭闹。却不想戚毓婷回想起自己的亲生母亲临终时的那句莫名的交待。虽然她很舍不得戚慕恒和黎茗衾,可还是决定和亲生父亲离去。她在戚慕恒和黎茗衾面前郑重地磕了头,小小的人儿已经有担当,她说如果有机会她一定会回来孝顺她的父母,他们是她永远的父母。
当萧姨娘在正在看账本的黎茗衾面前跪下时,黎茗衾已经被连日来的重重变故弄得麻木了。她觉得萧姨娘的举动一点惊喜也没有,于是有了以下的对话。
“怎么?你干什么了?”黎茗衾打着哈欠问道。
“奴婢想要出家,到庙里给戚家祈福。想请夫人能够赏二秀一口饭吃,不求别的,只求将她养大成人,嫁个清白老实的人家。除此之外,奴婢萧氏死而无憾。”萧姨娘磕头道。
“二秀?二秀不是死了么?你是萧氏?你不是冯氏么?”黎茗衾笑道。
“什么?”萧姨娘被她说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黎茗衾道:“唉。庄上大火,萧姨娘和二秀火中遇难。已经升天了。如今在府里的是老定远侯的养女,良妾冯氏和先夫人所生的大秀戚毓婷。我即将生产,无法照顾其他孩子,将大秀交由冯氏抚养。”
“这……这……奴婢谢夫人,夫人大恩大德,奴婢……不……妾身永生不忘。”萧姨娘真心诚意地道,在日后的二十多年里,萧姨娘一直安守本分,虽然不与黎茗衾、戚慕恒居于一处,生活倒也安逸,一直看着戚瑜姣嫁入一个本分的书香门第,生下了二子一女。
五年后,茗香山庄和明月山庄贺客盈门,戚家、黎家的人也都到齐了,他们一同跪接了大晏皇帝亲笔题写的匾额。戚华月的次子也于这一日满月,她的长子姓赵,这个孩子在戚慕恒和黎茗衾的同意下,姓了戚,将来承袭义安候爵位。
晚间月上柳梢头,黎茗衾和一左一右两个小身影都托腮望着天上的月亮,背后有道温柔的男音响起:“快来,尝尝爹爹做的面。”
“爹爹。”两个可爱的丸子头立刻抛下了她们的娘亲跑了过来,一左一右地簇拥着她们的父亲,抄起筷子就开始大快朵颐。
“茗衾,你不来么?”戚慕恒温柔地道,已经亲手盛了一碗给她端过去,“没你做的好,凑合尝尝。”
黎茗衾勉强尝了一口,咂嘴道:“说了多放醋的,肚子里的儿子要吃呢。你看你就是偏心,只疼女儿,哦,只疼女的。”
“你不是也是女的么?”戚慕恒嘟囔了一句,立刻笑道,“疼女人,疼你不好啊,我就是疼你了,一辈子,永远。”
黎茗衾回头看着吃的正香的两个女儿,摸摸已经隆起的泄,望着天上圆圆的月亮,留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也不可怕。只要有他,有他们在……哪里都是家。
她想着那块玉牌,这个时代走的是另一条轨道,她不相信时代会重回正轨。可是她和她所在的家族会在某一处与现世时代的轨道重合,据她猜测,大概是在现代所说的元代、明代的时候。到那时,大晏的历史会灰飞烟灭,然后他们的故事会随着那本族谱,他们共同的故事,流传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