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不告诉孤你的难处?”问完,帝君忽然感觉此话唐突,学五居离承欢殿并不近,他主仆二人都这般模样,哪里能有法子告诉自己。
但伤狂却被他话语中的关切激红了眼眶,多日来的委屈都如鲠在喉,恨不能全都倒出来给帝君看,可他不能哭,他不想自己是博了帝君的同情,“最难的已经过去,伤狂撑得住。”
帝君满腔呼之欲出的关怀全被伤狂的坚强打回了腹中,竟为自己无话可说而愤懑。
“那当孤没来过吧.”
帝君骤变阴沉的脸色落入伤狂的眼中,他忽然记起面前的人不是帝王,只是他的夫。他渴望关心自己,自己何必要故作坚强?
“帝君!”伤狂叫住他。
帝君驻了步子,冷言冷语,“怎么。”
伤狂嗅到帝君紊乱愤愤的气息,心里觉得好笑,明明就像应琏说得心里都存着彼此,可话语间却谁也不愿低头。
伤狂看了眼币元,将手里的药递给他,“让应琏喝下。”
说完他自己拖着疼痛的左脚来到帝君身边,帝君见他因痛蹙在一起的眉毛实在想伸手帮他,可却怎么也动弹不得,僵直地站着,冷冷地看着。
伤狂抓住帝君的胳膊,“帝君陪我到院子里走走好么。”看帝君渐渐拧起眉头,他低了眼帘,用仅他与帝君能听见的声音说:“就只为您的……伤儿。”
帝君眼底波动,点了点头。
他虽然没有说话,却顺势扶着伤狂往屋外走,伤狂感受着臂上传来的力度,忐忑的心也沉静下来,直到两人坐在园间的石桌边,这才分开。
伤狂坐在帝君的对面,视线却与帝君一样胡乱扫着月光下交错的黑影。
“说吧。”帝君淡淡地打破寂静。
伤狂看他,见他瞧着别处,不禁叹了口气,“我想你……”
我想你。
哗啦啦一片水波自帝君心底荡开,至波及眼底,处处涟漪。
“帝君,我知道你心里介意的是什么,这件事伤儿是错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说我是被迫的,却也是我必须做的,因为只有那样他才会带我出宫,我才能找到千下,才能劝他配合帝君的计划,我不想他丧命。”
“呵,千下。”帝君冷冷一笑,站起身,“孤真不明白,已经叫你走了,你大可随他去,孤绝不多说一句。何苦回来受孤的冷落,又对孤说些这样的话。”
伤狂忙摇头,站起来抓住帝君的一角衣袖,“不是这样的……帝君,我只是想与你说说心里话……”
“你这样的心里话孤不想听,”帝君甩开他的手,背过身,“你若非要说,就找千下去说吧。你既然做什么事都是为了他,他听你说些心里话也无可厚非。孤这个王兄会成全你们的。”
说完抬脚就要去找币元一道回承欢殿,伤狂苦等多日才等来这么一面,哪里肯放帝君走,上前就要追,却忘了脚上,一下跌跪在地上,阵阵钻心。
“伤儿。”帝君下意识回身扶他,却对上伤狂忽然扬起的盈满水雾看他的蓝眸,他忙收回手,冷峻地说:“你再纠缠,伤得只是自己。人不能太贪心。”
伤狂扯住他,摇头道:“帝君,我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我关心千下只是因为我知道他在你心头很重要,我不想看你为难,我以为我是你的妻,我才想帮你做些事。我不是帝后,后宫的事我人微言轻,可我若能去劝说千下,也算是辅你助你。
是伤儿没用,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惹了帝君生气。我……我只想你原谅我。我……”
伤狂痛哭着,他感觉自己说话都语无伦次了,连说服自己似乎都变得艰难,帝君又怎么会理解。
然而帝君竟然搂住了他。
“够了、够了。伤儿,孤不想听这些。让它过去吧,好么。”帝君声音极淡,伤狂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也从字里行间听出帝君的忧伤。
他摇摇头,“帝君,我只是想与你心里澄明,无有芥蒂。”
“孤知道。”帝君叹息一声,“可这些日子,那一幕总浮在孤的眼前,孤想见你、想抱你,但孤生气……一见你你又提起,孤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孤不想看你哭,是孤不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忘了吧。重新开始,好么。”
伤狂哭着摇头,他太明白一件事梗在人心中会给日后带来多大的麻烦,他从小在宫里看过太多被人拨弄出来的是非,所以他才不断地想要解释想要证明,想和帝君的关系之间没有一丝瑕疵。
“帝君还是不信我,我跟千下之间什么都没有,他知道我的心思,帝君,我心里只有你。”
“那个人呢?”帝君冷冷地问。问出口,他自己也后悔了,万一伤狂答不上来,他这一问无疑又是把两个人刚建起来的温情打回原形。但这个问题确实一直困扰着他,若伤狂不亲口说出来,他只怕一直要带着这个问题来看伤狂,左右已经问了,便看伤狂如何回吧。
果然,伤狂不语了。
帝君的心一阵冰凉,想脱开拥着伤狂的手,却被绷着神经的伤狂察觉,环在他腰间的手猛地一紧挡住了他的趋势,只听伤狂一声叹息:“我对千下尚有友情,对他……从前是恨,现在,连恨我也觉得占了我的心思,什么情绪都不曾有了。”
“恨?”帝君满腹疑惑。
伤狂幽幽开口,“帝君还记得我失踪的那两个月吗?”
帝君一怔,无伤大典之后伤狂消失的两个月快要把他折磨疯了,他一直后悔为什么不信伤狂,为什么不早点卜卦,为什么不挽留他。
往日的记忆被他强制地收回心底,下巴抵在伤狂的肩头,淡淡地说:“自然。”
“帝君还记得我身上的那些伤口么。”
伤狂的声音虚无缥缈,仿佛在天上转了一圈才悄悄落尽帝君耳中,听来好像微风吹过之时捎带的虫鸣。
帝君不知道这和自己的问题有什么关系,但伤狂所说的也是他一直想知道的,为了这事他还派了绝影去查,只是还没有查出来就有别的事耽搁下了。这事也就一直盘在他的心头,如今伤狂提起,他便配合地点点头,“孤记得。”
伤狂嗯了一声,若有若无的气息在冷风中化成薄薄雾气飞入天际,“那伤就是那个人做下的。”
帝君身子猛地一震,伤狂忙觉得自己说了模棱两可的话,赶紧补上一句,“他将我囚禁在水牢之中,以水刑对我日夜折磨……”
痛哭的记忆如潮水翻腾,伤狂哽咽了,浑身轻颤着。
帝君惊诧之余不由自主地搂紧他,“伤儿……”
他想过伤狂在外面一定受了许多的苦,却也不想有人会用这样狠毒的手段日夜折磨他。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帝君可怜我,我只是想说我对他真的不是帝君想得那样……”
“伤儿,孤不该疑你。”帝君感受着怀里人的瘦小,他忽地有种熟悉的感觉,就像多年前他抱着安初之时那样渴望给他一个安全之所。
伤狂使劲摇头,“不,不,帝君看见那样的一幕,疑心是无错的。都是伤狂的错,居然真因为帝君生了气就不敢回来,才造成今天的局面……”
帝君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想起现在的后宫,他有些怕,他这些日子不让别人知道伤狂回来的另一个原因也是想让伤狂不知道宫里的情况。
他能怎么解释呢?因为你不在,所以孤才宠幸他们?
不,他不敢说。
“帝君会原谅伤儿么?”听帝君不语,他心里没了主意,战战兢兢地问。
帝君回过神,“恩……是啊,若你早点说,也不会是今天这局面……”
听帝君还后知后觉地感慨自己刚才地话,伤狂以为他也是在替这分别与相互冷战而错过的日子惋惜,又紧紧地抱着他,“那现在说晚了么?帝君会不会原谅伤儿了。”
帝君眸子闪动,原谅?你是无奈,孤自然怪不得你。可孤的作为,你又是否能体谅?“唉,时间若能倒流该多好。”
伤狂身子轻动,时间倒流?他还是介意么?
伤狂不敢说话了,黑洞洞的园子里又只剩下冬日的死寂。
他打了个哆嗦,只觉得一片寒冷。
“冷么?”帝君细心地问,微微运了真气控制自己的体温。
那细微动作被伤狂察觉,只让他酸了鼻头,“帝君这般关切,倒真想从前。可是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
帝君心尖颤颤,想起他多少个日夜和别的妃嫔在床上云雨的场景,他的心猛地揪了一把,“孤也不知道。”
“唉。”
二人的谈话终于落在了伤狂无尽的叹息之中。
时光总不可能倒流。
他们总要失去点什么。
“明日孤会找裴度法印回来伺候你的。不要太操劳。”
帝君临行又嘱咐一句,但仍没提要让伤狂回无伤宫的事,伤狂的心不由一沉,微微咬住嘴唇点点头,“恩。”
“那孤先走了。明日还要上朝。”
“恩。帝君慢走。”
见伤狂垂着眼皮也不看他,他只觉得压抑,好像自己才是做错事的那个人——难怪伤狂非要说出来,难怪伤狂一丝一毫都要解释。原来说出来就得到了解脱。
可是自己能告诉他真相么?
帝君看着他,终于张了张口,却还是千言万语咽回腹中,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伤狂才脱了行礼的姿势,抬起眸子望向屋外已失去帝君影子的世界,他苦涩一笑,该说的都已说了,随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