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离离因为弟弟那件事,被家里人电话好一顿数落,难过得有几天没有睡好,又因为入秋后骤然的降温,着凉发起了烧。
夏桑陪着她去了市人民医院看病。
周离离坐在输液室里,委屈地对她诉说:“我知道,林嘉思他们背后都骂我扶弟魔,我也知道不应该这样,但我从小…从小就是这样来的。”
“别想这些了,每个人生长环境不同。一个人想要挣脱束缚,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办到的事。”夏桑陪在她身边,安慰道:“我高中那会让,也是废了很大的劲儿,才挣脱出来。”
周离离点了点头,闷声说:“我一定要变得更有出息!只有这样才能改变命运。”
夏桑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淡淡笑着:“我去给你拿药。”
“谢谢你,小桑。”
夏桑拿着医生的处方来到了门诊部的药房外,排队拿药。
门诊部和住院部正中间的花园里,她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男人的身影,身影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树影遮挡住了,夏桑没能看真切,下意识地追了过去。
男人穿着条纹的病号服,颤巍巍走到铁椅子边坐下来,抬起头,眯眼晒太阳。
夏桑心头一惊,观察他许久,不确定地喊了声:“是周叔叔吗?”
男人转过身,面向了她。
因为瘦削的缘故,周顺平脸上皱纹更深了些,看起来脸色非常不好,身形也佝偻了许多,戴着一顶灰色的线帽。
周顺平望着夏桑,似乎也认出了她:“你是…你是以前来过我们家的女孩,叫夏…夏…。”
“我叫夏桑。”她连忙解释道:“我是周擒的朋友。”
“对对,你是那小子中意的女孩。”周顺平眼角的皱纹弯了起来,手颤巍巍地指着夏桑,看起来好像很高兴:“为了你,他把芷宁都气哭了好几次。”
夏桑看到周顺平脸上和蔼的笑意,于是走进了些,关切地询问道:”周叔叔,您是生病了吗?”
上次提到周顺平,周擒脸色很难看,夏桑便猜到不好了,现在在医院见到他,更是印证了心里的猜测。
她记得很久以前,便听周擒提起过,父亲出狱之后,身体便一直很糟糕。
周顺平轻咳了几声,说道:“我没什么…对了,听说周擒考上大学了,你联系过他吗?他现在怎么样了?”
夏桑惊诧不已:“您不知道周擒的近况吗?您生病的事儿他知道吗?!”
周顺平轻轻咳嗽着,摇了摇头:“很久没见到他了,那小子…没事儿,有出息就行了,你要是遇着他,就跟他说,让他好好的,谋个好前途。”
夏桑耳边仿佛有阵雷轰鸣,宛如触电般,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被震得发麻。
就在这时,有护工匆匆走过来,对周顺平道:“周叔,您下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叫我好找!”
“这就回去了。”周顺平回头对夏桑摆了摆手:“妮子,我上楼了,你要是见到阿腾,跟他说爸爸很好。”
夏桑看着护工和周顺平远去的背影,整个人还处于震悚之中,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回去的路上,她脑子里浮现了无数种猜测,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恐惧……
曾经被她放在心里珍藏的那个少年,而今却变得那样陌生,近乎面目全非了。
她想起了覃槿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一番话:那些自以为是的喜欢,可当你了解了一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之后,他还是你心里以为的模样吗。
夏桑真的不知道了。
这一路的秋风吹着她,只觉得冷,冷得寒噤一个又一个。
把周离离送回寝室之后,夏桑来到了艺术学院的小提琴琴房里。
这里没有人,她稍许能静一静。
半个小时后,走廊里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
她嗅到了熟悉的薄荷味。
“你在这里。”江之昂走到墙边,正要打开顶灯的开关,夏桑却呵止了他:“不要开灯!”
听出她嗓音的不对劲,江之昂怔了怔:“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在的你。”
黑暗中,夏桑朝他走了过去,夜色中,她凝望着他那张半明半昧的英俊脸庞:“你到底是谁?”
“我是…”他顿了下,坚定地说道:“江之昂。”
“啪”!
黑暗中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江之昂脑子木然一震,耳朵边嗡鸣作响。
这一巴掌,小姑娘是真的用了力,打的他左边脸直接麻了。
“我最后再问一遍,你到底是谁?”
夏桑的嗓音里带着颤抖的哭腔,暗沉沉的夜色里,她极力抑制着情绪的爆发。
“江之昂。”他压着嗓音,仍旧平静地回答。
夏桑再度扬起了手,然而这一把掌,终究还是没忍心落下去,控制着力道,只打在硬邦邦的手臂上。
江之昂心疼地攥住了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再打几下,把气消了,然后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今天去医院,见到周叔叔了。”夏桑抬眸,愤恨地望着他:“他说…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你见过我爸,他好吗?”
“你还知道他是你爸。”夏桑控制着激动的语气,说道:“周擒,我不忍心用恶意揣度你。如果你再不告诉我怎么回事,从此以后,你当你的江之昂,再不是我的阿腾!”
这句话,明显让少年的身形颤了颤。
良久,江之昂松开了她的手腕,走到门边,月光照着他冷清清的轮廓:“桑桑,陪我去喝一杯,我告诉你全部真相。”
……
东海大学北门外有一条热闹的步行街,步行街二楼开了许多酒吧,以前夏桑和许茜来这儿听过歌。
江之昂坐在靠窗的吧台边,昏暗的顶灯照着他的英俊的脸庞,冷厉的眉眼也只有在望向她的时候,才会变得柔和些。
借着光,夏桑看到他左边脸明显有红痕。
她被气昏了头,刚刚也的确是下了狠手,又气他、又心疼他,百般滋味丝丝缕缕地交织在心头。
冷静下来,她便后悔了。
江之昂点了瓶伏特加,然后熟练地调了冰块和薄荷叶。
夏桑沉声道:“也给我倒一杯。”
她有点害怕即将听到的所谓“真相”,怕这个“真相”会让她永远失去他。
江之昂拿酒的手顿了顿,然后问服务生要了汤力水,稀释了伏特加的烈性,又给她加了薄荷叶和柠檬,做成了一杯饮料。
这是她第一次和他喝酒,却也没想到,会是现在这般情形。
江之昂喝一口,她也跟着喝一口。
旖旎的灯光下,他望着她,递来杯子,主动碰了碰她的杯身。
“如果真相不能令你满意,会和我分手吗?”
这句话令夏桑心头一刺,仅仅只是想到“分手”两个字,汹涌的悲伤几乎令她无法自持。
曾经那样难…才走到一起啊!
她喝了一口酒,用低哑的嗓音道:“阿腾,不要让我失望,你知道我有多舍不得你。”
江之昂见她冷静了下来,徐徐说道:“去年出院之后,我妈就把我接到了东海市的江家,她混得还不错,这把年纪风韵犹存,给六十多岁的江家老爷子当续弦。”
他眼底划过一丝嘲讽——
“我本来也没想留下来,那时候,一门心思想的是重新入学,随便找个学校,就算他妈身体废了考不成体校,靠文化课,努力一年也能追到你的大学来。”
“没想到,她接我来东海市却是另有目的。当初她拿走了我的一张照片当留念,后来无意中让江家老爷子看到了,老爷子前两年夭了一个儿子,跟我眉眼有几分像,年龄也相仿。出事前几个月,她就几次三番打电话,让我转学来东海市。那时候我舍不得你,没肯走,出事之后,不走也不行了。”
夏桑的手紧紧攥着酒杯:“所以,江家老爷子是看上你了吗?”
“一开始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想借我讨好老爷子。”他苦笑了一声:“不过兴许真是有几分缘分,老爷子见到我本人,还真看上了。”
转院到东海市的第一天,江家老爷子江豫濯便来医院看过了周擒,极尽关心和照顾,给他安排了最好的房间,最好的医护人员,悉心照顾。
江老爷子已过半生,痛失爱子,心病成魔,在周擒病情渐好之后,老爷子告诉他,希望他能抛弃过去的一切,成为他的儿子,成为那个英年早逝的江之昂。
“成为我们家之昂生命的延续,我可以给你想要一切,一个你这辈子都不敢想的光明前程。”
那时候的周擒,何等少年意气、心高气傲,自然是想也没想便断然拒绝。
江豫濯没有勉强,只说他天真,且让他考虑一段时间。
后来妈妈来到了病房,泪水涟涟地哭着求他,她伺候了老爷子这么几年,老爷子什么都没有许诺过她,遗嘱更是想都别想,但偏偏…就看中了她唯一的儿子——
“老爷子孤家寡人一个,独子江之昂也在几年前车祸去世了,老爷子这些年伤神难忍,多少人想给他当儿子都求不来,偏你和江之昂就这么像!这泼天的富贵近在眼前,儿子,你要是抓不住,会后悔一辈子的!”
周擒看着妈妈柔美而扭曲的脸庞,心头阵阵寒凉,咬紧了牙:“除非我死。”
母亲知道他是什么性子,劝也劝不了,强求的话,只怕还要得罪江老爷子,只能无奈地叹息流泪。
还没等她送走他,第二天周擒便自己办理了出院,飞回了南溪市,回到父亲身边。
后面的事情,夏桑几乎能猜到:“是周叔叔病情恶化了。”
周擒将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眼神颓然:“肺癌晚期,他竟一直没告诉我,想捱到我高考结束,没想到我连高考资格都没有了,在我受伤住院的那段时间,他的病情越发恶化,一直强撑到我妈接我走之后,才去住院,但他没想到我会忽然回来。”
夏桑眼睛湿润了,她没有想到在道别之后,他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她颤抖的手轻轻覆住了他冰凉的手背。
“没有钱,救不了命,那时候,是真的绝望。”周擒嘴角绽开一抹自嘲的笑意:“在死亡面前,尊严算个屁。”
所以,周擒回了东海市,重新站在江家大宅门口。
江豫濯要让他成为江之昂,就要彻底和过去道别,他的外貌、性格、甚至兴趣爱好…都要完完全全变成江之昂,变成他的儿子,一丝一毫都不能有差错。
好在周擒聪明,没几天就学的有模有样。
最敏感的就是他的父亲,他一旦成了江之昂,和周顺平就彻底没有了关系。
江豫濯给周顺平在东海市最好的肿瘤医院办理了住院手续,安排最好的专家医生,请了护工悉心照顾他,以便让周擒放心,也安心…
安心变成另一个人。
但他不能再去看望他了。
彻底与过去划清界限。
“有钱真的很好。”周擒自嘲地摇着头,一杯一杯地喝着,玩笑道:“能买女人的心,还能买儿子…”
夏桑听他的描述,很难想象江豫濯如何将丧子之痛转化成了对周擒的占有。
难怪初遇之时,无论夏桑怎样问,他都一口咬死了就是江之昂,他要保护他的父亲。
“周叔叔让我跟你说,他现在很好…”夏桑轻轻拉着他的小拇指,柔声安慰道:“他状态不错的,今天还在楼下晒太阳。”
周擒眼眸中多少带了几分安慰,却也摇了摇头:“晚期,救不了,这是最后的日子了,希望他过得舒服些。”
夏桑点点头,也将杯子里的液体喝完了。
周擒淡笑:“还要吗?”
夏桑点头,于是他又给她调了一杯。
今夜他说出了埋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她还能陪着他喝一杯,倒也算轻松了。
“阿腾,明天跟我去看周叔叔吧。”
周擒眼底泛起一丝挣扎,没有马上回答。
“你想让他最后的日子过得舒服些,然而即便能够延续生命,见不到最爱的人,才是无边的痛苦。”夏桑攥住了他的衣袖:“阿腾,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最后一句话,似乎让他有所触动。
沉吟良久,他似下定决心一般,终于用力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