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道孤山山脚下是一片陵园,陵园的尽头有一片小树林,里头有一座墓。厉染正站在墓碑前,手里握着一杯酒,弯下腰洒了下去。墓碑上没有刻字,厉染伸手放在那冷硬的石头上,慢慢蹲下来。一阵冷风刮过,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越发显得这处的荒凉。
“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冯炎。十多年了,找到回家的路了吗?”
厉染将头靠在墓碑上,双手紧紧握着墓碑的上方,手指尖因为用力渐渐泛白失了血气。
“你再等等,我一定可以找到,带你回家,能让你入轮回。你……别怕。”
眼眶发热,墓碑前夹着泥土的青草在眼中逐渐变得模糊。
“我带了一个人回来,如果你见了,一定也会喜欢他。”
厉染抬头,眼眶周围憋得通红,“很漂亮,像只骄傲的孔雀,脾气不太好,心地却很善良,我……很喜欢他。”
底下的草被风吹得摇摇晃晃,耳边全是风声,树叶声,似乎中间还夹杂些许的人声。
身后传来脚步声,厉染回头,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手里挽着一个篮子,见到厉染,眼里闪过一丝不信,随后连忙跪了下来,“七殿下。”
厉染起身,将她扶了起来。
女子再抬头,眼里已经流出泪水,胡乱的伸手将眼泪抹去,
“您回来了?回来就好,阿炎肯定很高兴。”
面前的女子,还是恬静的容貌,一头青丝间已经多了许多白发,十年未见,他们都老了。
“你过的好吗?”
女子笑了笑,“挺好的,我就住在陵园边的小木屋里,每天都过来陪他说说话,总想着,有一天他的魂魄要是经过这里能看见我。”
厉染闭上眼,“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他。”
“怎么是您的错?我想阿炎到死都没有后悔过,殿下不要再自责。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放下了,殿下您也放下吧。”
女子抹着眼角的眼泪,将手里的篮子交给厉染,“都是今天做的,没想到您会过来,都还热着,给亲王殿下尝尝吧。”
厉染接过篮子,女子脸上一直带着温婉的笑,“亲王要是喜欢,您让人带个信给我,我做了给您送过去。亲王自小生活在南边,到了太原道吃食上头肯定是不习惯的。我做别的不行,这些个小点心还能拿出手。”
“阿梦……”厉染忍不住叫了一声。女子一愣,向厉染行了跪拜大礼,“我以为,这辈子再也听不见殿下叫我了。请殿下受我一拜,过往一切已经有了因果,愿殿下今后永安无虞。”
已经有了因果……
厉染回头看着空白一片的墓碑,因已有,果却还未定。
厉染走了。
阿梦仔细擦着墓碑上头的落灰。
“殿下从伽蓝殿出来了。他来了,阿炎,开心吗?”
厉染回来时已经很晚,站在院子门口,有些恍惚。
十多年了,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院子中间的梅树长大了一些,夜风拂面还是熟悉的味道。厉染的视线停在主屋左侧的第一间房,里面没有灯火,黑乎乎的一片,厉染往前走了两步,再走两步,仿佛再靠近一些里面的灯火就会亮起来,那个熟悉的身影就会出现在窗边。厉染的脚步终于是停了下来,他低下头看着斑驳的地砖,厉染,他已经死了,死在你面前,不会回来了。
闭上眼,强压下心中翻涌的血气。
“七殿下,您回来了?”赵长松抱着被褥出现在厉染后头。厉染张开眼,看着他。赵长松道,“亲王殿下把房间都给分配了,大伙这几天也累了,都歇下了。”
见厉染神色不快,赵长松又补了几句,“龚全嫌我睡觉打呼,和八角一间屋了,就在您右上那间,两个侍从在右下那间,我就在左下那间。有事您喊一声就成。”
厉染不说话,视线又落在没有灯火的那间房上。
赵长松随着看过去,轻声说,“亲王吩咐了,那间房不准动。”
“他呢?”厉染的脸色缓了一些。
赵长松摸摸手里头的被褥,“八角都回屋休息了,应该睡下了。”
“亲王之前在房里捣鼓了半天,也不知道在干嘛,我也不能随便进去,您快进去看看吧。”
捣鼓半天?厉染揉着眉心,捣鼓着分床吧。
果然,厉染进了主屋,外厅放着好几个箱子,有些半开着,看来是没来得及收拾,里间卧室留了一张小灯,据说捣鼓了半天的人睡在地上抱着枕头把自己裹成一只蝉蛹。
厉染真是好气又好笑,在他身边蹲下,好不容易拉出一点被角,将自己的手搓热了,摸了摸杨凤霖的后颈和手,温热的。
厉染将被角压实了,坐下来盯着杨凤霖露了半边的脸颊发呆。
这间屋子比当年暖和了许多。
他来太原道前,杨定州给他来了电话,说凤霖自小有些不足,特别怕冷,希望厉染能多照顾一些。这间屋子是重新改过的,窗子门框都加了密封条,连房门口那厚厚的门帘都是重新装的。
厉染伸手摸摸杨凤霖底下垫的羊毛褥子,这里怕是整个太原道军部最暖的屋子了。
桌前的一盏小灯,忽明忽暗,电压有些不稳。厉染伸出手,轻轻点了点杨凤霖的脸颊,还知道给他留盏灯。
厉染合衣躺了下来,和杨凤霖面对面,厉染靠过去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杨凤霖不满皱了眉头,从被子里头伸出手一挥,重重的打在厉染的脸上,随后转了一个身背对着厉染。厉染被打的没了脾气,鼻尖是杨凤霖熟悉的味道,一直以来心里的憋闷和哀痛随着这熟悉的味道慢慢的散了。
凤霖,我会护着你的……
杨凤霖一早精神不错的喝着白粥。昨晚他睡得挺好的,如果不是一大早醒来,被身边那张放大的脸给吓着了,估计还能睡得更好。
厉染啊,床都让给你了,你偏要和我一起睡地上,你是有多想和我睡。
杨凤霖抓起一块饼,狠狠的咬了一口,没咬动……
厉染拿过他手里的饼,吩咐赵长松,“你给亲王买点南方的小点心回来。”
杨凤霖把厉染手里的饼抢了回来,“不用不用,多大点事。我就是不习惯,习惯了就好。”
说完把饼掰碎了,泡进粥里。
赵长松看笑了,“这里的伙食的确是不能和皇城比。大街上卖的江南小点心虽然也不怎么样,但比这饼还是好吃一些的。”
杨凤霖摆手,就着泡软的饼喝粥,三两口就吃完了,“不用麻烦。厉染你今天没事吧?你答应要带我骑马的,还作数吗?”
厉染放下碗,擦了擦嘴,看了看窗外的天气,“可以。”
厉染话刚说完,还没换口气,杨凤霖已经站起来招呼着八角了,
“八角,换衣服去。”
八角乖顺的走在杨凤霖后头,厉染把他叫住,“带点厚实的衣服,马场风大。”
杨凤霖终于是来到了心心念念的马场,一见宽广的草原就算是被大风吹得没了发型,杨凤霖也不在意了。
马场的管事知道厉染来了,匆忙过来迎接。厉染一直看着在前方跑的欢快的杨凤霖,身后的八角跟在他后头追的气喘吁吁,吩咐龚全跟上去。这才转身对身后的管事说,“把我的凌霜给亲王吧。”
管事应了一声,就准备去牵马。
赵长松进了马场,在厉染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厉染一个没注意,不远处的杨凤霖就跑的没影了。
杨凤霖去了马棚,他想自己挑一匹。八角在一边提醒,“少爷啊,您还是等七殿下给您挑一匹吧,有些马性子烈,要是把你摔了可怎么好。”
杨凤霖不以为意,“马和人一样,都是要眼缘的知道不。”
八角心想,您和马讲眼缘?那要不也干脆交个心。
真是跟了您,操不完的心,我什么时候才能放下心娶老婆去。
“这匹马好漂亮。”
杨凤霖停下步子,对面是一头通体黝黑的马,高大结实。杨凤霖忍不住伸出手摸过去。
龚全大惊,“亲王殿下,您别……哎!?”
杨凤霖摸着马的脖子,“你看,它很喜欢我。”
可不是喜欢,还很亲近。这才不正常好不,这马向来性子烈,不喜欢别人碰它,更别说骑了。
龚全话到嘴边有些说不出口,昨天他就说错话了。
“就这匹了。”
龚全想阻止,杨凤霖已经牵着它出去了,看看跟在杨凤霖身边异常乖巧的马儿,龚全忍不住擦了擦眼睛。
“这匹马不能骑,亲王……”越说越小声,前头的杨凤霖早就走远了。八角好奇,“为什么不能骑?”
“那是冯炎的马?”
八角挠着脑袋,“冯炎是谁?”
“七殿下,太原道境内发现梁羡颐的人。”
真是到哪都能听见这个名字。
“他胆子真大。”
“他的人在四处打听一个女人。”赵长松也有些不解,一个女人,梁羡颐花了大力气派人进太原道,太原道这地界,不请自来总是要花一点代价的。
“什么女人?”厉染听见后头有马蹄声。
“一个舞娘,从皇城来的。”赵长松皱紧眉头,“我都以为他要找的人是花娘了,这条件也太符合了。花娘也从皇城消失了,我现在还没打听到她的行踪,真要是花娘,梁羡颐花这么大力气找她干嘛。要真是这样,花楼被砸,花娘消失怕是都和他脱不了关系,可这两人能有什么恩怨呢?”
赵长松是想破脑子也想不明白。
花娘让凤霖别去花楼找他,这件事情怕是和凤霖有些关系,花娘的突然消失,也许是为了保下一个人,这个人会不会是凤霖,可凤霖和梁羡颐……
想起那天梁羡颐看杨凤霖的眼神……
“你让张靖慈派人出去私下打探,有没有一个近期进太原道的舞娘。”
话刚说完,马场管事牵着厉染的凌霜慌忙过来,“七殿下,不好了,亲王殿下,他……他骑着绛雪……”
厉染来不及把话听完,翻身上马追了出去。
赵长松看着惊慌的管事,“绛雪不是好多年都没人敢碰了吗?亲王怎么能骑上去?”
管事这个愁啊,他怎么知道一向烈性的马会跟着亲王走了呢,这亲王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他……他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