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城之战,或者说第二次沙城之战爆发得十分突然。作为一个蒙古土默特人掌握的近明城池,这座城的最大作用从来不在军事,而在于贸易。
沙城以南不过数十里便是大明的长城边墙,边墙之内是万全右卫,属于宣抚巡抚辖区、宣府总兵防区。不过沙城正南方并不被允许、也不方便入关,能入关的关口是沙城东南方向的张家口堡——没错,就是后世的张家口所在地,两地相距约百里。
沙城以南最临近边墙的其实还有个叫做兴和的地方,不过只是个毫无防备的市集,通常只作为入关前的最后一次歇脚来用,通常是方便去进行交易的蒙古人整理带来的牛羊物资。
真正起到入关贸易中转站作用的仍是沙城。正因如此,战争爆发之前的沙城聚集了不少物资,大多是土默特人打算用来和明人交易的马匹、牛羊、非成品的皮革等物,甚至还有马鞍、弓箭等。
当然,也少不了从张家口带回来的大明产品,这就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了。北方的,南方的,各种产品从高端到低端几乎都有,当然也少不了著名的货物:铁锅。
战前的沙城丝毫未曾感受到战争的威胁,停驻在此的人们包括绝大多数的蒙古人和少数的汉人、回人都认为战争离土默特本部很远,远在近千里外的察哈尔,甚至有人在张家口听说明军已经开到呼伦贝尔大草原去了。
按这个情况来看,土默特本部显然是高枕无忧的,大家开开心心做生意比什么都强。
警示出现在这天中午,一队土默特人骑着马飞奔而来,高呼敌袭。沙城名义上的守将——出身西哨的一位千夫长闻讯,立刻出了自己的大帐,把人叫过来问话。
这股土默特人的部落是在东北方向二百里外驻牧的,他们原本打算拉着交换来的货物回去,谁知道没走多远便发现前方有大股骑兵——这里有些问题,他们此时所谓的“大股”其实并不多,只有两百多人,是察哈尔的哨骑。
不过这些土默特人之中有不少人也是被征集起来打过仗的,一眼就看出那些哨骑不是土默特的,看样子应该是察哈尔哨骑。根据经验,一支两百多人的哨骑意味着他们背后必有一支大军,起码也得是个万人队。这就坏了,意味着大股敌军来犯。
虽然从名义上来说土默特仍然承认察哈尔部的大汗就是全蒙古的大汗,然而现在的土默特本来就很扭曲,作为“土默特三万户”,他们是蒙古大汗的臣民;作为“大明金国”,他们又是大明的臣民。
但名义归名义,土默特人又不是傻子,谁还不知道土默特现在更倾向于大明?没看见大汗都已经随着明军的大同总兵一道,亲征外喀尔喀部去了吗?究竟谁是敌,谁是友,不言自明。
于是这批土默特人魂飞魄散地跑了回来,向沙城守将报告情况。其实吧,他们作为小部落一员本来也可以不回来,奈何他们此行分作两批,他们这群人是打算先带一部分货物回去的,后续还有一半人留在沙城没走。
这一来就没办法了,大家同宗同族,总不能招呼都不打一个便把自家人留下等死,只好冒险回来报信。当然,这话就不会说给守将听了。
守将的名字很蒙古,甚至有些烂大街,他叫把都儿,母系甚至有点黄金家族支系的血统。可惜蒙古人的血系只论父系,否则他的地位或许还能再上一个台阶。
这位把都儿听说这些情况之后顿觉不妙,察哈尔人来了土默特,那一定不会只有一个万人队,因为人太少的话来土默特很可能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
既然不止一个万人队,那就代表察哈尔人是大举进犯。出现这个局面,意味着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明蒙联军对察哈尔的包围网出了漏洞,二是察哈尔人吃了败仗,无头苍蝇似地跑来了土默特。
他当然更希望面对的第二种可能性,然而他也清楚这恐怕只是奢望,因为根据刚才得到的消息来看,对方还在有条不紊地派出哨骑——被打得乱窜的败军不可能如此讲究。
把都儿立刻行动起来,一边下令关闭城门,调度兵力和守城物资,一边亲自带人爬上塔楼查看情况。
说起来此时的沙城城防设施还算不错,这多亏了当年明国的高太师在这里守过城,很多城防都是他当时派人临时抢修完成的。
虽说对于高太师而言只是临时抢修的半成品,但在把都儿眼里那可不得了,这城防水准在土默特至少也能排进前五,是不折不扣地坚城了。如果有足够的兵力和物资,把都儿甚至认为就算图们亲临也奈何不了自己。
然而有句话说得好,当你觉得事情要坏的时候,事情只会向着更坏的境地滑去。不仅敌军方面真是图们大汗亲临,而且把都儿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和物资”。
确切的说,他只有五百来人,而且……全部都是骑兵。至于物资方面,弓箭倒是管够,粮食——包括牛羊,那都是绰绰有余的。
但问题在于,这座城池当年转交给土默特之后,一些滚石檑木就逐渐“找不到”了,至于明军常用的火油、金汁之类物资更是半点不剩,不知道是被明军带走了,还是后来被土默特人废弃了。而明军更具威慑力和战斗力的城防火炮……想多了,土默特一门都没有,甚至就算有也没用,因为自蒙古衰落之后,现在的蒙古人根本不会玩这种东西了。
总之,明军的守城之法只有明军自己能用,轮到土默特的时候,十成之力只剩一二,除了坚城本身,也就靠土默特人的弓矢发挥点作用了。
等到九斿白纛出现在视野之中,把都儿的心脏猛然一紧,暗道:还真是图们来了!
不过他虽然内心有些紧张,但到底也是战场宿将,下意识观察其对方军阵来。根据一番观察,他高悬的一颗心终于稍稍往下放了放。
对方来得很急,看样子没有什么攻城器械。如果说对此时的沙城而言还有什么好消息的话,这大概就是最大的好消息了。毕竟蒙古人了解蒙古人,现在的蒙古可不比两百年前,攻城这块的能力基本已经归零了。
没有攻城器械就意味着,即便面对一个防御手段最简陋的坚固城池,他们也很难快速攻下,因为你再如何勇猛也不可能骑马撞城门,更不可能指望马能跳过城墙。
把都儿决定坚守,甚至还打算亲自去九斿白纛所处的方向,给自己麾下的勇士们打打气、鼓鼓劲。
察哈尔人把主攻面放在正门,也就是南门,九斿白纛很快抵达南门之外立下。
把都儿立刻前往南门,快步登上城楼,面色严峻地看着前方的九斿白纛。他的心中颇有些感触,但很快用力摇了摇头,把一些不该想的东西从脑子里清除出去。
“敏罕那颜,来的真是图们大汗……咱们现在怎么办?”一名把都儿的属下小心翼翼的问道。
敏罕那颜就是千夫长的意思,不过这里有个习惯性的偏差,实际上按照蒙元军制,应该称之为千户长,而“千户”其实是成吉思汗当年定下的一个基本军制,相当于可以独立指挥一方面作战的标准职务。
当时成吉思汗将全蒙古百姓划分为95个千户,然后按照论功行赏的原则,将其分封给开国功臣和贵戚,并任命这些功臣和贵戚为千户那颜,由他们对人民分别进行世袭管领。
成吉思汗降旨说:“使为立国效力者,千之以千,委以千户官”。他当时分封的千户那颜共88人,其中包括78位功臣,10位驸马。因有3位驸马合计领有十千户,故分封人数不足95人。
千户制虽然名义上以千户为单位,但实际上各千户的编制户数并不完全一致。在千户之下又分为若干百户,百户之下为十户。这就形成了一个层层隶属、统治严密、指挥灵便的军政组织体系。
蒙古国时期仍处在以征服战争为职业的历史阶段,蒙古人基本上过着军事化生活。一遇战争,有战斗力的人便被签发为军,战后又散归草原为民。因此千户制虽然是一种军民共管的制度,但在其主要职能上,显然更偏向于一种军事管理组织形式。
所以,与大明的政军分离、政大于军不同,沙城这位守将把都儿千户,不仅是沙城的军事统帅,同时也是政治首脑。故,他除了可以如大明的某地守将一般选择“如何作战”之外,还能选择“是否作战”。
此时形势分明,城外的察哈尔大军肉眼可见乃是察哈尔汗庭倾巢而出,己方不过五百来人,怎么守得住?
平心而论,把都儿本人也不想守。实在是力量太过悬殊了,他不是明将,麾下也不是明军,依靠坚城防守着实不是己方所长,出城野战才是。再说对方是全蒙古大汗,自己又没有接到台吉甚或大汗的命令说必须坚守,那么……服从蒙古大汗是不是也说得过去?
但他很快又丢开了这个念头,决定还是守城。这倒不是他忽然良心发现,坚定了以死相报把汉那吉大汗的决心;也不是战胜附体,忽然觉得优势在我。他只是想清楚了一点:背叛的代价大于可能获得的收益。
把都儿认为,明蒙联军本次调动了足足六十万大军,而且还是实数而非号称,这样一支大军漫说战力了,单是这背后透露出的国力就足以令人不敢相抗。
以他这些年对明军的了解,如今的明军如果发兵二十万来取归化,把汉那吉大汗即便能得到鄂尔多斯万户的拼死支援,最终也只有败走一途。至于去哪里,这就不知道了,反正肯定没法在归化立足。
土默特加上鄂尔多斯,纸面实力算起来应该比察哈尔加外喀尔喀还要略强一点,因此把都儿的思维自然而然地陷入了一种“既然我不行,那你一定也不行”的境地。
所以很显然,别看此刻图们大汗六万大军兵压沙城不可一世,其实只要明蒙联军发现他的行踪而赶来,大汗他老人家还是只能如丧家之犬一般,继续撒丫子狂奔。
简单地说,跟着他是没前途的。
那么背叛的代价呢?那可就大了。
他把都儿堂堂一个敏罕那颜,好歹也是千户长,现在手里却只有五百兵,难道是因为他真的只有这点兵?
当然不是,那是因为他的兵被分作了三份:一份被大汗召集,带着出征外喀尔喀了;一份留在汗庭归化城作为驻军,拱卫汗帐;剩下最弱的一部分才被他带在身边,原因是此处离明蒙边界太近,驻军多了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而那是现在的土默特万万不敢尝试的。
城外的察哈尔大军动向也有些奇怪,他们摆出了十分冷峻的架势,但停下来列阵好一会儿,却始终没有要攻城的动作。
等到沙城这边如临大敌地做出拼死守城的态势,立于九斿白纛之下的布日哈图惋惜地叹了口气,摇头道:“守城之人不知是谁,倒也有些胆色,看来是诓不下来了。大汗,按计划办吧?”
图们也叹息了一声,无奈道:“错非本汗时间宝贵,岂能容这等鼠目寸光之辈苟延残喘,定要踏平沙城再一把火烧了,为昔日之挫出一口恶气!也罢,如今不是和这等无名小卒斤斤计较之时……布延,你去吧,记得打好黄台吉的旗帜,免得出什么意外。”
“是,大汗。”布延台吉看来倒是并不担心,但还是依言让自己身边人高高扬起黄台吉的旗帜,随着他信马由缰一般往城楼方向而去。
把都儿在城楼上看着代表蒙古国黄台吉的旗帜越来越近,但那位看来应该就是黄台吉本人的骑士身边却只有两人,不禁一时有些诧异,甚至还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
好在布延台吉作战经验相当丰富,十分清楚弓矢在城楼上的射程,在只有哲别神射才能射到而寻常弓手绝对难以企及的距离便勒马停驻。
这位已经被钦定的下一任蒙古大汗深吸一口气,高声喊道:“我乃大蒙古国布延黄台吉,今奉大汗之令前来,敕令尔等听真:献出军粮五十大车、羊三百口、酒水两大车,大汗即免尔等不敬之罪,自引兵去归化质问土默特彻辰汗!
楼上兵将当知,此间战事与尔等无关,一切功过勋责,自有大汗去与把汉那吉分说!若尔等不从大汗此令,本黄台吉以黄金家族至尊血脉发誓,攻破沙城之后——鸡犬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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