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还真怪不得闵百户日日杞人忧天杯弓蛇影,事实上,闵百户的猜测十分准确——在他看不见的一条山野小道上,一场诛杀正在悄无声息的进行。
“噗!”枪尖刺入身体的声音闷闷的,又被一只粗粝的手轻松拔了出来,动作熟练的似乎做过千百次一般,枪尖每一次递出和收回,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动作和幅度。
这是一场一边倒的杀戮。
若是有曾经上过战场的人,便会马上发现,这些使长枪的人,显然是军旅出身。即使并不是在战场上,也依旧保持了战场上杀人的习惯,前队的人一击即中后,并不查看战果,也不回身防守,而是转向其他漏网的灰衣人。他身后的人上前立刻填补了空缺,负责补刀清理还有一口气的。简洁有效率的屠杀,天衣无缝的配合——所以虽然一开始这些灰衣人武艺高强占了不少便宜,但终究还是无声的淹没在了这一片铁褐色里。
被刺中的灰衣人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手里的苗刀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这样倒下的人,地上已经有很多,黄色的沙土里浸透了红黑的血,稀疏的草木上也挂着点点猩红,不远处的乌鸦已经静静的停在了离的最近的一棵矮树的树冠上,等待着一场盛宴的开席。
“这乌鸦倒是懂行的很,也是从北边飞过来的吧。这就等着了,看来不是第一次吃这种肉。”说话的人一身黑色劲装,身材高大,面具下面冷冷的半张脸,没有什么表情。
此时他并没有参加面前的杀戮,而是饶有兴致的拉开了一张样式平常的弓——却并不是军中制式的弓箭,弓身和弓弦都偏细了些,似乎是少年人或者女眷用的玩意儿。但偏偏上面又没有花哨的装饰,材料和做工都显得质朴的近于寒酸,看样子也是有年头了。
这看起来像是鞑靼那边的弓啊,而且这种弓,男人用是不是太轻了些,张影瞥了一眼面具男子,眼里流露出几分疑惑之色。
此时弓如满月,箭出如电。百步之外,树冠顶上站的最高的一只乌鸦被箭支带起。那支箭竟去势不减,带着鸟尸钉在了后面一棵树的树干上,深深的扎进了树身,箭尾的白羽犹在嗡嗡颤动,这时,死去乌鸦的黑羽才从树上轻轻飘落。
“这弓射出的箭竟能这么快吗?!”张影惊讶地看着面具男子和他手中尚未放下,还保持着瞄准姿势的弓箭,不太相信这么貌不惊人的弓箭的射速和力度竟然和军中所用的弓箭不相上下了。
轰的一声,矮树上的乌鸦这才反应过来,俱被箭气所惊,也顾不上到了嘴边的美食,纷纷展开翅膀逃离而去。
面具公子慢慢将手里的弓箭收回,右手轻轻抚上了弓弦,动作轻柔仿佛抚琴:“是一张好弓,我倒要谢谢他了。不过,鬼知道这是不是她当年用过的呢?她要是真喜欢这个,又为什么要跟他走,那地方连只鸟都飞不出去,有什么稀罕的。”
张影被一连串的他他他绕晕了,不过看着面具公子倒也不像是跟他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张影当然也不会自讨没趣的去问公子在说些什么,便把目光投向前方,不再说话。
“公子的箭术又大有长进,随便用什么普通的弓都能百步穿杨,这有什么稀奇的?”宗仪作为一个文官,并不懂这些杀器之间有什么区别,只觉得乌鸦那么小又离得远,自己的眼睛看都看不清,能瞄准了还能钉到树上,那必然是箭术高超,而跟弓箭本身没有什么关系。
“太有区别了,箭的力度不够,鸟就会掉下来,当然不会钉在树上了,轻飘飘的就掉下来了,更不用说刚才箭支入木三分,我就是射空箭也未必能达到这个水准。”张影在心里默默想到,又瞥了宗仪一眼:马屁精,没眼看,懒得跟你解释。
“宗仪,这可不是普通的弓箭。是有人给我送的好礼呢!”面具公子似笑非笑的将弓箭背回身后,却没有再往下解释,而是瞄了一眼前面的战况,淡淡地说:“快打完了,我们去看看那些人,是不是还是之前的那些来头。”
“该不会也像我一样是来游山玩水的吧,这一路我们都遇见好几拨了,我倒不知道山东现在变得这么好玩了?”
“可您也不是来游山玩水的啊……”张影在心里默默的想:“突然就跑到这边来了,冬季经常有零星的鞑靼人过来打草谷,以往冬天咱们虽然不说是枕戈待旦,但也是要提前做好准备,今年为何快到了冬天,公子却有兴致来游山玩水”,张影看了看四周的荒山和枯树——这也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呀。
“公子,那个人说有重要的事要向你禀报!”先前押着灰衣人的一名侍卫走过来说。
“哦?还要向我禀报?我看起来像是那么重要的人吗?”面具公子轻轻地说,仿佛带着几分自嘲:“不过,听一听大约也没什么吧?”
灰衣人已经显出油尽灯枯之相,方才制住他的时候,侍卫的手还是慢了半拍,被这人咬碎了藏在嘴里的毒药。虽然立刻就被灌了解毒药,但药不对症,拖到这个时候没死已经算是奇迹了。
他面若金纸的脸上还挂着些许鄙夷,从渗血的牙缝中挤出了一句几不可闻的遗言:“主子托我问公子一句话……公子……吉,吉王,难道不也、也是太后的儿子吗?为何——”
他没来得及听到回答,甚至也没时间说完这句话,发作的毒药迫使他的四肢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向身后扭成了一个正常人难以完成的角度,大量的白沫从口鼻中溢出,人剧烈的挣扎起来,力气大到四个年轻力壮的侍卫都难以控制得住。终于随着一阵剧烈的抽搐,他整个人突然安静了下来,软绵绵的像没有骨头一般倒向了地面。
“是吗?大概是吧,这么多年了,药都不知道换一种,难不成是要提醒我恋旧?”面具公子一哂:“就地烧了吧,那边几个死了的也搜捡一下毒药,这药药性极强,就这么放在这里说不定会有麻烦。”
张影便指挥着下人去收拾残局,面具公子沉默的站在一边,不知是不是想起了方才那句话,面上露出几许淡淡的讽刺。
——“吉王的母亲叫乌云塔娜!”
密室里一灯如豆,那老人的面孔一半隐藏在一个墨玉桌屏后,影影绰绰的看不清表情,唯一露出的一双眼睛却是明亮的有些诡异:“不但不是太后的儿子,而且也不是后头那位的儿子!”
古侍郎按捺住内心的震惊,试图装作一副见过大风大浪的样子,以免在自己的老师面前还显得像那二十几岁初到官场的毛头小伙子:“老师的意思是……?”
“我一直对此有所怀疑,直到前些日子,太后驾崩之后,我放在那里的暗线,终于有机会递出了消息。”
“您,您是说,吉王的生母不是太后吗?这个其实,宫外的人也早就有所耳闻,只是因为那位生母是异族女人,所以对外一直不曾提起,一直都说是太后亲生。”古侍郎还是不敢细想,只是避重就轻地说出了最表层的猜想。
“当然不只是这个——”老人似乎看穿了古侍郎眼中的难以置信:“那个异族女人叫乌云塔娜,呵呵,这些不开化的蛮夷自然是不知廉耻,在他们那边,儿子娶继母都算不上有违伦常的事。”
“当年这个乌云,一开始就是武皇帝的女人——”
“您是说——!”
“嘘——”老人枯瘦的手在空中向下虚按了一下,又止不住的冷笑一声:“这也多亏了如今那位和太后撕破了脸,不然这件事估计没人会知道了。”
“那您是,您打算怎么办?”古侍郎开口之后才发现自己问的太多,忙把剩下的半句话临时改了。
“自然是匡扶正统!”老人有些激动:“当年我深受武皇帝知遇之恩,然而毕竟人微言轻不能相助。如今这件事我若是不知道倒也罢了,既然让我知道了,那便是天意!”
“那位自己知道吗?”
“应该是不知道的,不过,总有一天他会知道……”
古侍郎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原以为的大义只是争执哪个女人应该是正统的太后,没想到借着这个壳后面还有这等骇人听闻的事。不过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们这些人已经绑在了一条船上。和先皇不同,如今的皇帝似乎更喜欢世家子弟那些没骨头的狗,他们这些出身微寒,一步一步从下面辛苦做上来的,皇上反倒是觉得他们在下面做的好,那就应该一直在下面做——可谁不想当京官?
那若是,匡扶了正统呢?古侍郎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古侍郎脸上及其细微的表情都被书桌后的老人捕捉到了,老人的眼里露出几分欣慰之色。是的,说什么正统大义当然只是其次,除了他自己本人之外,这些年轻人大约早就忘了武皇帝当年之事了。
传说中的武皇帝是一个穷兵黩武的好战分子,不仅如此,用兵水平还及其低下,是一个会指挥着部下去送死的昏君——大家谈论的时候还要做出为尊者讳不能深谈的样子,带着欲盖弥彰的鄙夷。
可实际上自从那一战之后,鞑靼和大梁已经二十年没有大的战事了,谁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呢?
老人不露痕迹的看了古侍郎一眼——幸亏现在的皇帝年纪还小,还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好恶,做事只看对错。这些寒门出来能做到京官的,有几个是手上干净的?以为皇帝不知道罢了!倒不如那些世家子弟多少还要脸,前面倒掉的梅家,虽是号称奢靡,可那是人家几代的积累,那古侍郎身上价值千金的羊脂白玉佩,难道又是自己俸禄买的吗?
不管你们是因为什么利益和理由加入我,现在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总归利益绑起来的人,要比大义聚起来的人,要可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