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拂耽延出去阖上了门,玉勒图孜方才端起了正形,同风灵扳着手指细数道:“你真真是命大。若不是高阳公主在牡丹春宴上肆无忌惮地嘲讽太子与圣人的才人有染,若不是太子妃挂不住脸面一心寻机扳回这一局,若非果教她拿捏住了高阳公主与辩机和尚的把柄,遣她舅兄沸沸扬扬地闹将开来,害了辩机性命,她怎肯理这档子闲事。更不必说去安仁殿杨淑妃跟前替你打掩护,说你在她的别院将养。”
风灵摸了摸自己的腰,疼痛虽减,却仍不好受,稍稍用些力便痛得她龇牙咧嘴。“敢情我身上这几刀,倒是成全她的怨气了。”
屋门响动,杏叶提着食盒走进屋子,在睡榻上安了一张案几,将食盒内的吃食一样样摆出来,乌米粥、枣泥馅的蒸饼,样样俱是添补血气之物。
方才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玉勒图孜的话也听了大半去,心里渐冒出个想法,此时按捺不住道:“依杏叶所见,而今既借了这个由头出来了,倒不若就不回去了。”
玉勒图孜睁大眼冲她瞧了好一会子,点头不迭:“我瞧着也是,趁着高阳公主尚肯帮衬,便去央告她报称你养好了伤便自行走了。就此离了长安,往西州去避个一二年,待风声过了,再悄无声息地回来与延将军相聚,岂不好?”
风灵早饿得发慌,并不理会她二人胡乱出的主意,自捂着腰,挪到案边用了些黑米粥,方悠悠地驳道:“都想些什么呢。难不成我是凭空从石头缝里冒出来的么,我若一走了之,圣人真心想寻,江南道不还有那么多族人在么,他只需拿住几名族人,我便不得不乖乖回来。况且,圣人向来待我不薄,我纵是再不喜在宫中拘禁着,也该尽了他所托付,待税商之政落了地,筹措到了军资,我才能功成身退。”
“也对。”玉勒图孜为难地揉了揉脑门。“同我一样,想走却又忧心父兄部族受牵连,便只得忍气吞声地捱着。”
杏叶撞了一头的没趣,怏怏道:“左右我是无父无母无牵无挂的,娘子去哪儿我都跟着便是了。”
屋内的人作着那些没思量的打算,浑说瞎扯了一整个晌午,至正午,玉勒图孜又赖在了拂耽延这宅子里用了午膳,跟来的侍婢催请了五六回,方告辞了要走。风灵毕竟是藏匿在此处,招摇不得,她也不好时时来探,下一回再见也不知是什么日子了,她临行前不舍,还流了一行泪下来。
风灵如今得知可安心在外头养着,左右得了杨淑妃的首肯,圣人一时半会儿也痊愈不了。又想起昨夜入眠前听得拂耽延说了阿爹阿母带的话,不责她违命进京,亦不恼她在外头私自婚配,听着该是应许了她同拂耽延的这桩亲事。
米大郎的死在她心头蒙的阴云好歹散去了不少,她对柳爽的怨愤也因长刀扎透了他的胳膊平复了下来。她心宽起来,困倦便又袭上头,撑到医士来探过脉,便又睡了下去。
拂耽延却不似她这般宽舒,送走高阳公主后,他独坐在书房内,前思后想了许久,做了十数回打算,至晚都不曾出来。
想他行军打仗什么艰险疲累不曾受过,偏江南道一行,却教他身心俱疲。
到了余杭顾府,面见了风灵爷娘,他方才明白圣人为何不遣白勇前往,非得要他走这一遭。只因旁人或不认得从前莱国公府的旧人,而他自小长在府中,与那些旧人渊源匪浅,莫说能认得昔年的莱国公夫人顾夫人,便是家中老奴怕是也大多认得。
顾夫人原非莱国公正房,膝下只一子,年纪尚幼,一十七年前,莱国公杜如晦病逝,功勋爵位皆由两位族中过继来的年长公子承袭。莱国公夫人哀悼先夫至深,以致神思恍惚,再不愿留在京中徒悲切,便携了幼子离京。汝南公主凤翎便是在此时暴病薨逝,匆匆装殓下葬。
这两桩太过巧合,皆是在李世民移驾出京时发生。
李世民素知顾夫人心中过不了英华夫人在玄武门替他挡箭一事,更不愿将英华夫人留下的唯一的孩儿交由文德皇后,在后宫这样的地方养大。故此,他曾疑过顾夫人趁他不在京中,将凤翎偷偷带出了长安。他怀着这模模糊糊的疑心,命人往江南道探寻数回,皆不得其踪,终是撩开手认了。
圣人的疑心实则不错,可他却未料想到,顾夫人离京后并不回江南道母家。她带着凤翎辗转到了沙州,在沙州做了三四年商户,才渐渐地往回走,在江都又徘徊着过了两年,与沙州互通,做起了丝绸买卖,待众人皆知她一家是丝绸大商巨贾,方才有模有样地回了余杭。
令拂耽延更为惊诧的是,他不仅认得风灵的阿母,连她的阿爹,他竟也是认得的。曾听风灵提过他阿爹的名讳,到了眼前才恍然初醒,顾云鹤,果真就是闲云野鹤之意:昔日荣耀至极的莱国公,连他头顶的那个“杜”字也不要了,真成了市坊乡间,教授学童课业,闲云野鹤的老先生。
怨不得风灵曾说她爷娘不许她去长安,却要她每个除夕设祭案遥望长安而拜,为的是拜谢她两位天大的恩人,便是她生父母圣人同英华夫人罢。
怨不得他初见风灵便觉眉眼似曾相识,那是他授业恩师,昔日骁骑营统领英华夫人的眉眼。
怨不得她会做那奇特古怪,只有他先母才会做的粔籹,她阿母便是他先母曾侍奉过的莱国公府里的夫人。
怨不得圣人一见她,虽不知她是什么人,仍是要将她留膝下承欢,那是割绝不断的至亲血脉。
风灵即是凤翎,即是尚在人世的汝南公主。在沙州供奉窟内见着牌位时,在得知圣人视她为厚爱的孩儿时,他也曾疑过,却终是未敢信。
拂耽延分明理清了经年的旧事,脑袋里却轰鸣不止,足懵了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