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被此起彼伏的鸡鸣声吵醒。
天已经亮了。昨夜他们在黑暗中呆立了好久,谁也不说一句话,直到五叔带着安儿回了屋,北屋的灯熄了他们才睡去。
明月和光磊一起把铺盖卷好了,这才出门。
五叔正在打扫院子,脸上有几道抓伤的痕迹,眼眶下面一块淤青。安儿也起来了,闷闷不乐地在角落里玩耍。明月笑着和他们打了招呼,没提昨晚的事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你们婶儿已经坐好饭了,快去吃吧。”五叔笑呵呵地说。
到底多大的心,才能不把昨晚那顿毒打放在心上。或许他经常挨打,已经习以为常。
明月他们来到北屋,见五婶正在灶台前忙碌。桌子上摆着几碗清汤、一碟黑乎乎的咸菜,还有他们昨晚剩下的干粮,干粮已经被热过了,冒着一团团热气。
“婶儿,辛苦了。”明月客气地说。她心里却后悔的要命,昨晚怎么就没想到五叔就是沙老五呢。
“唉,我们家穷,沙老五又没本事,委屈你们了。”五婶抬起头说。
她这一抬头,却把明月惊住了。
昨晚屋内太黑,她根本没看清五婶的长相,这会儿看到她的面容,明月简直是看呆了。
她想象中的五婶,应该是一个面目丑陋、凶神恶煞的妇人,可是眼前的女人,分明长着一张百看不厌的桃花脸。
眼睛双了两三层,扑棱扑棱着像两颗饱满的杏子,鼻子高直挺拔,嘴巴小巧红润,身材曼妙高挑。虽然她眼袋淤青、满脸戾气,虽然她衣着破烂寒酸,可依然遮不住她的光环。
而且沙老五是一个老头了,可她看起来不过三十岁。
想到昨晚她对沙老五的侮辱谩骂,明月内心却对她有了同情。任何一个年轻的美貌少女,嫁给这么一个又穷又老的瘦弱老头,肚子里都会存着满满的怨气吧。
“婶儿,客气了。”明月惊讶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
沙老五也领着安儿进来,讪讪地坐在桌子另一头。
“姑娘嫁的人家不错吧,看你这皮肤嫩的能掐出水来,一定过的是好日子,来我家吃糠咽菜的,一定不习惯吧。”正吃着饭,五婶突然说。
有了昨晚的经历,明月知道五婶在想什么,她叹了口气,回答说:“丈夫活着的时候,对我不是打就是骂,没有过一天安分日子,可是那好歹也有个家,现在丈夫死了,家也没有了。可怜我们姐弟俩,还有女儿,今后投奔亲戚,也是过寄人篱下的日子。”说完还用衣袖拭了拭眼睛。
光磊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
看我说谎不脸红是吧。明月一个眼神回了过去。
她撒谎是有原因的,昨晚五婶那场发火,八成是看她嫁的好,日子过的好,内心有了计较。她这么说,是希望五婶能明白,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不能光看到别人的好。她毕竟是已经嫁给了五叔,还有了孩子,能好好过就好好过吧。而且五叔对她也不错,还有可怜的安儿,这么小就整天夹在父母中间战战兢兢的过日子。
不知五婶有没有听进去,她反正不再说话,低头只顾吃饭。
他们几乎是沉默着吃完了这顿饭。
饭后,明月让光磊拿了一部分干粮分给老五家。她想了想,又从包裹里拿了一支银发簪、几文银子给了他们。
五婶看到发簪,惊喜地两眼像燃烧的火焰,她慌不迭地把发簪别到乱蓬蓬的头发上。
沙老五却把银两还给了他们,说:“这方圆十里就我们一个沙家村,来来往往的客人晚上都在这里借宿,大伙儿也偶尔收些客人留下的干粮用物,但从来不收银两。你给的发簪已经够贵重的了,按理我们是不能收的,可是安儿娘喜欢,她从来没有件首饰,我这辈子也可能买不起,发簪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可银子是万万不能要,这要传出去,乡亲们不把我们脊梁骨戳破了。”
五婶也说:“是啊,这银子我们不能要。”
见他们强烈推辞,明月只好作罢。
五叔和五婶把他们送出门去,明月与他们互相道谢了离去。
回到车上,车夫已经等候在那里了。见他们过来,就开始赶路。
一路无话。
“大爷,您对沙家村很熟吗?”明月打破沉寂,问道。
“我常年赶车,经常在这里住宿。”车夫回答说。
“你昨天说不让我们去沙老五家,为什么啊!”
“你们没去吧。”
“没有,我们住的是沙三爷家。”明月信口胡诌说,反正这个村里都姓沙,也露不了馅。
“这个沙老五啊,说来也可怜。”车夫边赶车边滔滔不绝地说:“早些年那婆娘的爹娘为了给儿子娶媳妇,打算把她卖给一个瞎子做老婆,那个瞎子不光眼瞎,心更残,头一个媳妇就是被他活活打死的,他仗着有几亩祖上留下的肥田,还想再娶。那婆娘嫁给他,也是被打死的命,沙老五看她可怜,就东拼西凑,凑够了她爹娘要够的银两,把她娶了过来。”
“沙老五救了她,对她又极好,跟个夜明珠似得,恨不得捧到手心里疼,按说她该知足了。可这婆娘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总琢磨着能嫁个有钱人家,对老五是百般不顺眼,整天不是打就是骂,整天逼着老五给她写休书让她改嫁,听乡亲们说,现在更是变本加厉,打的更毒了,恨不得把老五打死。”
“我不让你们去沙老五家,是因为他婆娘妒忌心也特别强,看到别人过的好就来气,就迁怒到老五身上。你们的穿着,显然就是富裕人家,他婆娘看到了,对老五肯定又是一顿打骂。可怜的老五,三十岁出头的年纪,活生生被婆娘折磨成了个老头。”
明月吃了一惊,原来五叔那么年轻,可看他苍老瘦弱的样子,是受了多大的折磨。
明月猜的没错,昨晚老五挨的那顿打,果然与她有关,此时她心里更愧疚了。
光磊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悄声说:“这怨不得你,要怪,只能怪五叔命苦,娶了这么一个母夜叉。”
是啊,他婆娘的心胸是很难改变了,只希望老五早点醒悟,不要一昧地迁就下去,不然说不定哪天就被婆娘打死了。到时候婆娘改嫁,苦的是安儿。想到那个可怜的孩子,明月又母爱泛滥了,心里疼的几乎滴血。
明月看着怀里熟睡的凝苒,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她。
“老伯,麻烦您把车停一下。”明月突然说。
车夫并没有停车,一边赶车一边问:“我们这不是刚刚赶路吗,又要做什么。”
明月没工夫跟他解释,把凝苒塞给光磊,只说了句:“我有东西落乡亲家了。”就跳下马车。
光磊似乎猜到了她要去做什么,并没有阻拦。
车夫只得将马车停住,责怪道:“你这丫头,也不怕摔着。”
明月一路小跑,来到沙老五家门口时,已经累的气喘吁吁。她扶着那棵歪脖子枣树歇歇,正好撞见沙老五背着柴刀绳子出门。
见到她,沙老五惊诧地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明月示意他不要出声,低声说:“五叔,借一步说话。”
他们一同往村头走,明月鼓了鼓气,对老五说道:“五叔,请你休了五婶。”
沙老五吃了一惊,慌忙摆手说:“绝对不可能,把她休了,她一旦回了娘家,她爹娘会把她卖掉的,这回她没有了做姑娘时的资本,卖的人家会更差,会害死她的。”
这就是沙老五,不管婆娘怎么对他,他都一心为她着想。
明月问道:“过去她没少打你,这些话,想必邻居大娘大婶们也没少劝过她,她并不是不知道她回娘家的下场,可她还是一昧的打骂你,动不动就让你写休书,这是因为她知道你不会休了她,可是她留在这里,内心还是不甘。与其这样下去,还不如你写一封休书给她,让她回娘家去,到时候她会念及你的好,自然还会回来。这样一来,她知道你会真的休了她,让她生不如死,就会死心塌地跟你过日子了。”
老五还是摇摇头,说:“这些话乡亲们不是没劝过她,她瞧不上我,是我本人的错,怨不得她。休妻是不行的,她性子刚烈,就算是寻死也不会回来找我的,她现在怎么对我,安儿都有个娘,真到那一天,安儿连娘都没了。”
明月心里冷笑一声,她要真性子刚烈,当年爹娘把她卖给瞎子的时候就寻死了,也就是沙老五能被她那套把戏唬住。
“五叔,你还知道为安儿着想,你想想看,安儿有这样的娘,从这种环境下长大,你觉得他过的好吗?”
明月的这句话,把沙老五问住了。
每回婆娘发疯,安儿都吓得瑟瑟发抖,他本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却少言寡语、胆小懦弱,每天都在他娘的鼻吸下过活,他娘只要一板起脸,他就大气不敢出。他能养成这样的性子,都是拜他娘所赐,安儿是他的心头宝,他怎能不心疼。
明月见触到了他的敏感神经,知道有戏,赶紧趁热打铁补充道:“难道你不想安儿快快乐乐地长大吗?这种乌烟瘴气的家迟早会毁了他的。安儿娘要是真的性格倔强刚烈,早在她爹娘要卖掉她的时候就想不开了,现在有了安儿,她更不会轻易寻死。你放心,只要你休书给了她,她就会知道你是真的恼了她,今后她在放肆发疯的时候,自会掂量掂量的。为了安儿,你尽管放心一试。难道你不想安儿每天高高兴兴,你不想有个舒适的家吗?”
沙老五虽然木讷老实,道理还是懂的,明月的肺腑之言,他不是没有听进去。
“多谢你的好意,你的话,我会好好考虑的,天色不早,你还要赶路,快快走吧,我们素昧平生,你能这样为我和安儿考虑,说明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我不会说什么感激的话,好人有好报,我沙家的列祖列宗会在天上保佑你们的。”沙老五虽然没有立即答应她,看他的表情,已经有了动摇。
该说的她已经说了,要怎么做,就看沙老五的悟性了。
明月这才告别了沙老五,朝马车方向奔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