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翟,夏禹之都也。
禹受封夏伯,居河南,初在阳城,后在阳翟,故阳翟又称夏都,是最早的华夏文明中心之一。战国时期,三家分晋后得以立国的韩景侯将国都迁往阳翟,直至韩国为秦所灭。始皇帝统一天下后推行郡县制,阳翟为颍川郡之治所。汉承秦制,阳翟亦为颍川治所,是颍川郡乃至整个豫州的经济中心。
颍川郡为是天下有名的大郡,地位仅次于洛阳所在的河南尹和长安所在的京兆尹,名气犹在光武皇帝出身的南都南阳郡之上。其繁华程度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更为重要的是颍川是士族望门聚集之地,其中尤以被称为颍川四长钟、荀、陈、韩四家最为显赫,天下士子,到有一小半出自四家门下。
自西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为了从民间选拔人才,先后两次下诏地方官员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称之为举孝廉,并作为汉朝之后数百年选拔官员的主要途径。许多举孝廉出身的小户人家上升为大族,并借助自己的权柄和影响举荐同族众人,便逐渐形成世代做官的所谓衣冠望族或有名望的姓族,成为了汉王朝统治的柱石。虽说二次党锢之祸后,名门望族受其牵连势力大损,但一时仍无法撼动这些世族的百年根基。
而荀家正是世家中清誉最高的一家。
荀氏出自姬姓,周文王的第十七个儿子被封于古郇国,春秋时被晋国武公所灭,其后代子孙遂以国名“郇”为氏,后去邑旁加草头为荀姓。自战国以来荀氏家族兴盛、人才辈出,儒家文化集大成者的荀子正是出自荀氏。到了东汉中期,荀子的第十一世孙荀淑品行高洁、博学多识,少有“神君”之称,与同朝同颍川郡人的钟皓、韩韶、陈寔等皆以清高有德行闻名于世,合称为颍川四长,为天下人所赞誉。其子荀俭、荀绲、荀靖、荀焘、荀诜、荀爽、荀肃、荀旉八人更是以孝廉才名见长,被世人成为荀氏八龙,名动天下,门生故吏多如过江之鲫。
只是盛极必衰,荀淑及其七子先后过世后,偌大的荀家也只剩下荀爽一人支撑。再加上党锢之祸对士族的打击极大,荀爽为了避祸下令在朝为官的子侄皆辞官归家,如以一来荀家虽然家业依旧,可声势已经大不如从前了,否则这次出行也不会轻车简行的到为赵瀚所趁。
自司马徽辞别后荀爽在车中也是有些气闷,便坐在马车架前与赵瀚做伴并行。
阳翟即是故地,自然有很多的典故传说,赵瀚又是从后世来的,对这一切都是新鲜无比,一路上都是问东问西,渐渐也扯上了国事时政之类的讨论。赵瀚来到这个时代后也是心情压抑至极,平素里能说得上话的都没有,难得有一个这个时代顶尖的智者与之相谈,倒也不再顾忌许多,时不时还大放厥词,拿出后世一番见底说予荀爽听。
荀爽对这个年轻人本就心存好感,交谈下觉得赵瀚虽然语言中颇不成章法,但有时说出的一句话却是他闻所未闻,初听觉得荒谬无比,可细细一想又似有深意。两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着,一来二往便也混熟,到成了忘年之交。荀爽更是早就将老友司马徽叮嘱他远离赵瀚的吩咐抛在脑后了。
阳翟并非太远,车马慢行也不过一日半的日程,第三日后即已进了阳翟城。
作为天下有名的大城之一,阳翟自然也是极为繁华之地,只是赵瀚已经见识过洛阳的气象万千,再看阳翟便也不再放在眼里了。唯独没有让他失望的就是荀府果然名不虚传,到底是百年大族,无论是规模还是底蕴,都让赵瀚大开眼界。
荀家自荀爽的父亲荀淑一*始发迹,成为颍川大户,后生八子皆是成器之才,故而荀府几经扩建分为了八房,占地极广,一跃成为了阳翟城内最大的望族。八房唇齿相依互为依仗,遵照祖训一直未曾分家,无论是衣食住行皆是一体日用膳,而荀氏八龙中仅存的荀爽便成为了荀家不容置喙的族长。
八房至荀淑一代繁衍至今,已有五代二百余人,每日即便是简单的用膳也必须以击铜为号召集族人前来,以鼎为容器才够数百人食用。当真是钟鸣鼎食之家,让赵瀚这个后世来的土包子大开眼界。
只是家大业大规矩自然也多,即便是赵瀚这个客人也不能例外。比如每到吃饭时别看黑压压的数百人,可几乎每个人都是默默的吃着自己的,赵瀚几次恬着脸想找几个人搭讪,都是被对方白眼瞪回。
更是让他无法忍受的是每到清晨辰时分,伺候他的家仆荣才便会巴巴着将他从睡梦中吵醒,逼着他匆匆洗漱后和荀家的晚辈们一样去给族长荀爽请安,聆听完族长的教诲然后才能食用早膳。
几日规矩下来,到把赵瀚折腾的不轻,渐渐的也还算适应了大族的生活方式。让他颇为满意的就是荀爽对他一直很是亲近,虽然记为门下弟子,实则为忘年之交,白日里时常招前往聊天,谈古论今针砭时事到是十分痛快。
赵瀚起初还有些不屑于这个时代的所为大儒,以为只是一些如同后世提倡“存天理,灭人欲”朱熹那般欺世盗名的伪圣人。可和荀爽接触一久,愈发发觉到这个相貌看似丑陋的老者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人格魅力,真的为他的才华和见识慕心不已,学到了不少这个时代所领先的思想,到也真心对荀爽执了弟子之礼。
看来世人皆赞“荀氏八龙,慈明无双”果然是有其中道理,无论学识还是人格魅力,荀爽都当之无愧是当世大儒第一人。
因为赵瀚是族长的客人,所以荀氏族人和家仆们对他态度都十分友好,并没有因为他出身不高而瞧不起他。平日里赵瀚无聊时也是可以在偌大的荀府此处溜达,除了居住女眷的后院外,其他都是任他自由前往。
只是荀府虽大,也终究也只是一家而已,闲逛了几日赵瀚便也逛了个遍。虽说荀家的人都是谦谦君子,待人十分礼貌,可到底是少了些趣味难以深交,只能见面微笑着点点头算打个招呼,时间一长赵瀚也觉得十分无趣,便寻思着再过几日便找个机会向荀爽辞行毕竟荀府虽好到底是他人的家,远不及一个人自由快活。
至于他一直留心的荀彧和荀攸叔侄二人,却始终未得机会一见,这也让他心中心痒难耐,却又没找到个合适的机会当众问人,只好暂时忍耐。(注明:荀彧和荀攸虽为叔侄,荀攸却反而比他叔叔荀彧年长七岁,这种现象在大族之家并不罕见)
这一日又到早晨,赵瀚悠悠的梦中醒来,见窗外日头已高忽然想起了莫非睡过头了,可不要因此收了荀淑按的责骂。想到此处。连忙穿起了鞋子草草穿上衣裳,急匆匆的出门,却和迎面来的家仆荣才撞到一起。
赵瀚扶起了地上的荣才,责怪的说道;“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没叫我起来去给先生请安。”
荣才揉了揉撞疼的膝盖,苦着脸道;“这是公子冤枉小人我了,这几日老大人见你每日早起请安时都是精神不济,像是没睡好觉的模样。老大人便吩咐我们今后早晨不必每日都起床随大家一同请安了,只需公子睡好便可。”
赵瀚心中微动,到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他这人本就这样,别人对他愈是好他便愈发不安,心中总觉的过意不去。
接过荣才递过的盆具,一边洗漱着一边寻思着都已经到了这个时辰,若是去给荀爽请安的话恐怕有些做作了。左右闲来无事,便将荣才拉了过来聊起了天,问了一些荀府中的情况。
荣才虽然只是普通的下人,却是自小在荀府长大的,对府中的情况自是十分熟悉,赵瀚既然问了他也变一五一十的回答了。
原来荀府虽然分为八房,这八房门下的人丁兴旺程度却大为不同,其中尤以六房荀爽的子嗣最为稀少。荀爽曾有二子一女,可惜二子先后早夭,如今唯独只剩下一幼女在家中,听荣才的口气这位小姐似乎有难言之隐,平时都是寄住在府外的外公家中,所以赵瀚来荀府数日却不得愈见。
赵瀚想了想又问道;“荣才,荀家家中可有一个叫做荀彧的人?”
荣才点头道;“公子说的可是小少爷彧少爷?”
“哦,他在荀家家中排行最小呀?”
荣才咋舌笑道;“可不是呢,彧少爷虽是二老爷的儿子,却是二老爷年近六十才得的子嗣,所以在那辈的男丁中年纪是最小的。如今长房的大少爷已经快五十的年纪了,孙子都已经诞下,彧少爷却才未及弱冠的年纪,也就小姐比他小上几岁了。”
“原来这般。”赵瀚点了点头,似有所思,心想听闻老来得子向来聪明,这荀彧倒是最好的例子。
“我来荀府这几日用膳时见过不少年轻人,其中可有你家彧少爷荀彧呢?”
荣才摇头道;“这倒没有,彧少爷因和家中负气外出,四处游历求学,所以公子你是见不到的。”
赵瀚心中暗叹,脸上的失望之情也自然流露出来。荣才见了有些奇怪的问道;“公子为何对彧少爷如此有兴趣,按理说彧少爷他虽然聪敏年岁却是不大,名声远不及其他几个曾在朝为官的少爷。”
“哦,我只是听人说起荀氏一门人才辈出,当时听了一人名字叫荀彧觉得有些古怪,便多留了个心。”赵瀚随便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了,荣才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放在心上。
“对了,你说你家彧少爷负气外出,这是怎么回事呢?”
荣才神色有些犹豫,显然这种事情不是他这个下人应该议论的。
赵瀚玲珑心思,如何看不出他的顾忌,当下嘿嘿一笑,从怀中掏出了一贯钱塞入了荣才手中,笑着说道;“这些日子来亏得兄弟你用心照顾,本想寻个机会和你好好吃顿酒水的,到底是人慵懒不愿折腾,干脆酒水钱给你,你想吃什么自己买便是,也当是哥哥我的一点心意。”
荣才手中一沉,翻山一看之间满满的一串钱,顿时吓了一大跳,忙摆手道;“公子莫要这样,会折煞小人的。服侍你本就是老大人交代的事情,哪来的什么辛苦不辛苦。”
赵瀚唬起脸道;“我赵瀚平生最喜欢的就是仗义行事,结交朋友,最讨厌的就是婆婆妈妈、好不爽快之人,你若是看的起我这个朋友,那就收下便是了,若是瞧不起的话那就作罢。”
见赵瀚都这么说了,荣才也只能收下了,心中却是欢喜的很。赵瀚出手阔绰,一甩手便是足足的一贯钱,抵得上他一月的工钱了,他心中如何能不欢喜。
赵瀚又眯眼笑呵呵的说道;“对了,刚刚我们不正说到你家少爷荀彧负气出走,这当真是大事一桩。要知道老大人如今一把年纪的人了,要是因为子侄的事情闹出什么心结,这可大大不妙。这荀彧也当真是不懂事,竟全然不顾孝道。”
既然已经收了赵瀚的好处,荣才自然不会再支支吾吾了,便叹着气说道;“其实这事也当真怪不得彧少爷,他为了荀家也算是忍辱负重了,若换做旁人,也未必会比他做的更好。”
赵瀚顿时大感兴趣,连忙追问,荣才一番话后才明白了前因后果。
原来当年荀彧的父亲荀绲在朝为官时,因为忌惮朝中宦官的庞大势力,且担心因为党锢之祸牵连到荀家,便做主让幼子荀彧娶了已故中常侍唐衡的女儿为妻。唐衡虽然早已身死,但如今权倾朝野的“十常侍“大半是出自他的门下,尤其是十常侍之首张让,更是念念不忘唐衡对自己的提携之恩,待他的子女如同己出。荀绲让自己的儿子迎娶唐衡之女,便是想要借此契机结好十常侍,保住荀家长久。
只可惜那荀彧少有才名,自负才高,又兼之伟美仪容,本是颍川有名的少年才子,却因为此事被士子讥议不已,他自己也是引以为奇耻大辱。但为了家族荀彧只好忍辱负重,按照父亲的叮嘱迎娶了唐氏,娶亲后却是从未踏入过唐氏门中。更是假借游学拜师之名游历天下,除了四年前他父亲荀绲去世时回颍川守灵三月外,六年间再无回过荀府。
赵瀚听着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三国演义中看似风光无比的荀彧,竟还有如此难以启齿的少年经历。对一个士族子弟来说,没有什么比跟阉宦扯上亲戚关系更让人羞耻的了。即便是三国时期叱咤风云的魏太祖曹操,少年时候也是因为是父亲曹嵩是宦官曹腾的养子而饱受白眼。曹腾虽为宦官却是清名一世,曹嵩最后也位列三公位极人臣,但曹操依旧因为出身被士子讥笑不已,更何况名声极臭的中常侍唐衡。
赵瀚心中暗暗叹气,在这个年代若是要泼人污水,大可以将他往阉宦一边归拢,荀彧屈身迎娶唐氏,足以让他的人生观、世界观发生了扭曲了,难怪要离家出走。
看来出生名门望族,有着让人羡慕的出身背后,同样也有着很多的无奈举动,这荀彧便是最好的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