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元年四月这场久违的大捷,犹如久旱逢甘霖一般,让受黄巾之乱困扰不已的汉帝国重新看到了中兴的希望。
当捷报传到洛阳时,满朝百官皆是喜不自禁,纷纷弹冠相庆各自设宴狂欢。毕竟无论他们是阉党还是士党,都是依附在汉帝国的这个庞大的机构之上才得以存活,谁都不希望看到汉帝国的秩序崩塌、那意欲取代汉室的黄巾军得以获胜。
皮之不存,毛之焉附。若是汉室都不复存在,他们这些靠吸食帝国血液存活的人又何来的富贵荣华。
皇甫嵩这个平素谦和低调的凉州人,却在汉帝国秩序即将崩溃时力挽狂澜,长社的一场漫天大火不但让三十万颍川黄巾大军灰飞烟灭,同时更是让张角谋划已久的战略计划以失败告终。
按照张角的构思,颍川黄巾作为黄巾军的三大主力之一,同河北黄巾、南阳黄巾分居南北中央,彼此遥相呼应,共同图谋汉家的天下。而颍川黄巾更是的其中的重中之重,可以直接威胁到汉室的心脏洛阳,以此牵制汉室的绝大部分注意力,让汉军的精锐无力驰援各地。
所以颍川一地的得失对张角的大业至关重要,直接决定了黄巾军谋夺天下的意图能否得以实现。长社之战的失败对黄巾军带来的影响无疑是毁灭性的,黄巾军不带失去了最为重要的一支主力部队,同时也使两外两支主力部队之间彼此隔绝、各自为战,失去了衔接协调步骤的纽带。
以长社之战为界点,之前三月中黄巾军趁汉室内地空虚,官府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各地太平道徒纷纷揭竿而起,顷刻间变成燎原之势席卷了大半个汉帝国。此时汉军各部被分割各地,无法相通,只能固守待援等待朝廷的援军到来。长社之战后,汉军得以重新打通了洛阳通往南部豫州荆州扬州的的道路,将中心之地颍川的叛乱镇压了下去,首次将战争的主动权夺了回来。以攻代守,得以容许从容布置平乱事宜,而不再焦头烂额的被各地群起的黄巾军牵着鼻子走。
就在汉军取得大捷全军欢欣鼓舞时,有一个人却意外的病倒了。
右中郎将朱儁在听到汉军大败黄巾军的消息后先是大喜过望,立刻出营披甲上马,带着亲卫一同前往助阵。可当他在路上听到三十万颍川黄巾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后,顿时愣在马上半响不语。忽然仰天大叫一声跌落下马,被一旁慌乱下马的亲卫们手慌脚乱的扶回了营帐之中。
正在前线督战对黄巾军穷追猛打的皇甫嵩听到朱儁病倒的消息后,便将前线的军务悉数托付给了王允,让赵瀚在一旁辅助,自己则立刻掉头催马赶回了长社大营。此时黄巾军败局已定,汉军所作的不过是四处收取空虚的城池和追击溃兵罢了,并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所以皇甫嵩倒也放心。
待赶到朱儁帐外时,在帐外守候的亲兵见皇甫嵩满脸风尘的赶来,便连忙上前拜倒行礼。
“参加皇甫将军。”
“免礼。”皇甫嵩摇摇一托,示意不用拘礼,斜眼看了一眼帐内,压低声音问道;“如今朱将军如何?”
那亲兵面露愁容回道:“禀皇甫将军,我家将军已经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只是不肯见人,连我们也不让伺候在旁,我想……”
说道这里忽然一滞,小心翼翼的看了几眼皇甫嵩,一副欲言又止的摸样。皇甫嵩见状顿时沉下脸道;“你有什么直说便是,若有隐瞒导致朱将军有半点损伤,我定不轻饶于你。”
那亲兵这才面露难色的低头小声说道;“卑职猜想大人这是心中郁结难消,所以才一病不起的。”
这回换皇甫嵩沉声不语了,面上露出了纠结之色。
他虽与朱儁交情一般,但对知他心高气傲素有所闻,自然猜得到他此次病倒多半是因为自己的大胜的原因。
与之前推脱抱恙不愿领军不同,这次朱儁却是真的病了。羞愤之下怒火攻心,一时水米不进卧床不起,所有来探望的人一律不见。了解他的部下都心知肚明,知道他这是抑郁出来的病根。
原因无外乎其他,只因为他朱儁打了败仗,颍水一战险些全军覆没。可如今和他同为中郎将的皇甫嵩却大胜而归,而且是彻彻底底的大捷,几乎将曾经让他羞愤不已的波才部完全歼灭。
朱儁为人心高气傲,往日对皇甫嵩也是以下属待之,如今如此巨大的反差下,这不等于告诉天下人他朱儁只是有名无实,而皇甫嵩才是真正名之所归的国之栋梁、汉之名将。这让生性孤傲的朱儁岂能心平气和,所以怒火攻心之下便一病不起。
皇甫嵩一生阅人无数,如何会不知道其中的隐情。平心而论他并不自认为自己真的比朱儁高超多少,他这次之所以取胜不过是黄巾军放松了警惕被他所趁,多少带有些运气成分在里面。亦如之前朱儁落入波才精心布置的陷阱中一般,皇甫嵩平心自问若是设身处地的将朱儁换成了他,那日在那种局面下也未必能够强上多少。
出于更深的考虑,作为汉军的高级将领,皇甫嵩自然清楚如今黄巾军依旧声势浩大,汉室的天下仍然烽烟四起,仅靠他一人之力绝难平定这么多处的叛乱。而朱儁无论是才识还是谋略都不输于自己,更难得的是有一副不畏强权的臭脾气,虽然待人孤傲无礼可对汉室却是忠心耿耿,远胜于其他道貌岸然却行窃国之实的士子大夫们。
所以无论于公于私,皇甫嵩都觉得有必要帮助朱儁化解心结,而不是一蹶不振颓废下去。
在帐外静静的站着想了一会,皇甫嵩终于抬起头来,望向那亲兵轻声说道;“你先下去吧,我和你家将军有话想说。”
那亲兵面露为难之色,支支吾吾道;“皇甫将军,我家将军特意下令过不想见任何人,我恐怕您进去后……”
皇甫嵩却只是抬眼看了他一眼,面色如水,却不怒自威。
“我心中自有分寸,你先下去吧。”
“诺。”那亲兵虽然忠心,却也不敢以下犯上,只好躬身退下。
皇甫嵩待他离去后便掀开了营帘走了进去,只见朱儁正侧身躺在营帐中的床榻上,紧闭着眼面色赤红。身旁的几案上正放在一碗已经凉透的汤药,看上去是一口未喝。
大概是听见了有人进来的声音,朱儁虽然没有睁开眼,却皱眉此低沉着声音怒道;“不是让你们不得进来吗,难道以为本将军不行了就没人听我的命令了吗?”
皇甫嵩听朱儁声音虽然有些虚弱,但底气却是中足,想来并未伤到元气,这才微微放下心来。闻言不由苦笑道;“公伟兄,是我。”
朱儁听出了皇甫嵩的声音,顿时睁开了眼睛,微微一惊却很快又恢复了如常神色,只是哼了一声道;“怎么是你。”
忽然想到了什么,朱儁便挣扎着坐了起来,皱眉沉声道;“你如今不在前线追击,却来看我作何?此时黄巾军兵败如山倒,正是你扩大的战果的绝佳时机,万万不可让他们有喘气缓神的机会,否则日后又不知要增添多少麻烦。”
谈及军情时,朱儁倒是一本正经了起来,神情也是严肃无比,丝毫忘记了自己如今是卧病在床。皇甫嵩苦笑拱手道;“公伟兄大可放心,这些我已布置妥当,王刺史和赵校尉此时正在前线督战。有他二人在场,我自然放心的下。因为心中担心公伟兄的病情,所以放心不下便赶了回来。”
朱儁却哼了一声道:“军情如火,个人之事岂能同国之大事相提并论。若换做我,莫说你皇甫嵩病倒了,即便是病死了我也绝不会放下战事返回的。”
朱儁话语之中说话刻薄至极,语气更是一副训斥的摸样,丝毫没有给皇甫嵩留半点情面。若是唤作他人的话没准会大怒下拂袖而去,可皇甫嵩到底是皇甫嵩,闻言只是淡淡一笑道;“公伟兄教训的是,是我懈怠了,我看过你后便立刻返回前线。”
朱儁又是哼了一声,却转开话题道;“你刚说起赵瀚,这次破敌他可是出了大力?”
皇甫嵩点头笑道;“正是,火烧之计虽然是我想出,却是他为我想方设法做到的。更难得的是他竟然以身犯险前去行刺波才,如此忠勇之事我已上奏天子,为他邀功。”
朱儁面色稍缓,微微点了点头道;“这小子心思缜密奇谋百出,行事往往出人意料,确实是个可造之材,我果然没有看走眼。”
“不过这行刺之事本就是下九流之辈做的事情,兵法对决当用堂正之师,他身为校尉之职,应当坐镇军中领部冲锋陷阵,岂能以身犯险行那刺客之道。如此实属有勇无谋,你非但不能嘉奖,反而要重重叱呵才对。”
皇甫嵩笑了笑道;“公伟兄言之有理,待我回去后便让那小子来你帐前听听你的教诲,以免他年轻气盛日后吃亏。”
朱儁却不领情,只是没有好颜色的回道;“你是主将,如何教训部下是你的事情,与我何干?”
“公伟兄此言差矣,无论是名望还是才能,你都远在我之上,这军中的主将不是早就定做是你了吗。”
朱儁眉头皱起,却冷笑连连道;“皇甫义真,你可是在笑我朱儁?如今你取得这盖世军功,升官封侯不过指日可待,我朱儁一败军之将,岂有资格僭越你之上,我不与你争便是了。只是那些部下虽然曾听命于我,却只是忠心汉室,我想你皇甫义真还不至于度量如此之小容不下他们吧?”
皇甫嵩却没有说话,只是正色看着朱儁,忽然躬身连拜三下。
朱儁一时惊怒不定,不解的问道;“你何时何意,想来羞辱我吗?”
皇甫嵩却挺直身子,神色淡然道;“公伟兄误会了,我皇甫嵩虽品节与完人相比有所盈亏,却自问不是势利小人。我今日三拜公伟兄,却是发自内心,绝无半点奚落之意。”
“这一拜,我要拜公伟兄的决然果勇,我听说那里颖水大战时,在黄巾军的数十万大军中是你一马当先,身先士卒带领部下猛冲突围的,战后身上大小伤痕十余处,你却无半点停留。”
朱儁闻言冷哼道;“这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何勇之有?”
“这二拜,我要拜公伟兄的以大局为重,你我二部回合后号令不一、各自为营,此乃兵家大忌,公伟兄高风亮节,宁愿称病自愿退让,委实让人倾佩。”
朱儁又是一声冷哼道;“是你皇甫义真退让在先,我朱儁就算脸皮再厚也不会厚颜接受,又何来高风亮节。”
皇甫嵩却不为所动,仍然只是微笑说道;“至于这三拜,我要拜公伟兄的忠肝义胆。自我领军后你多番劝导部下听命于我,不曾有半点的私心,更是借赵瀚之口不耐其烦的反复提点我注意黄巾军的习性和弱点,这些我都心中有数。所以如今之大胜,其实换做是你指挥一样不会有半点逊色,不过是让我皇甫嵩平白捡了个便宜罢了。”
“公伟兄大可放心,我为有功将士轻功的奏呈已经送往了洛阳给天子过目,其中言明战功皆归兄台,如此一来张让等奸妄之臣便再也没有理由攻击你了。”
朱儁听着前面的话还好,待听到最后一句时霍然猛的站起,怒目瞪向皇甫嵩吼道;“放屁,皇甫义真,你这是何意,想要羞辱我吗?军功只有靠我自己的双手去获取,我朱儁何时需要别人怜悯施舍来保全其身。士可杀不可辱,不是我的你强加给我,我朱儁非但不会感谢你,反而会视你如生死仇家。”
皇甫嵩却没有如以往般的一再退让,反而挺身皱眉,面露不屑道;“我原以为公伟兄是大汉的铮铮直臣,心中还有些敬畏之意,如今看来却也不过如此。”
朱儁果然受激,冷眉横眼道;“你这时何意?”
“我且问你,是国之大事重要还是个人荣辱重要,是江山社稷重要还是沽名钓誉重要?”
朱儁横眉道;“自然是国之大事和江山社稷重要。”
皇甫嵩肃然说道;“这便对了,如今宇内盗贼不止,朝堂之上奸妄横行,这大汉的江山社稷早已千疮百孔。我等熟读兵法、通晓战事,自然要为天子分忧为天下黎民造福,你若被张让以罪名陷害,那还谈何所为?”
朱儁一怔,到没想到皇甫嵩竟然会有如此说辞,顿了顿便道:“这天下英才何其之多,为天子分忧又岂缺我朱儁一人。我战败确实属实,就算以罪论处也是合情合法,当初军情如火我尚不能向天子请罪,如今既已大破贼众那也到了我该担责任之时了。”
皇甫嵩却一反常态的冷笑讥讽道;“腐儒之见,愚不可及,你若当真如此,便是那不忠不义之辈。”
朱儁大怒道;“我为何便成了不忠不义之辈。”
“你若如此的话当真是舍大义求小义,将一人之荣辱凌于国之社稷之上。你说贼众已破,那河北的张角为何?那宛城挖掘皇陵的黄巾为何?那天下二十五郡的黄巾乱贼如何?我不妨再告诉你,我久为北地太守,深晓羌人胡人桀骜之心,如今大汉既乱,你以为他们会这么甘心的继续臣服我们大汉吗?不用多久,羌乱必然再起,那时候羌人胡人和内地的黄巾叛军相互勾结,即便是亡了我大汉又有何不可能?”
“我皇甫嵩虽然不畏惧任何叛军乱贼,却也只有一个脑袋而已,如何能应对这天下四起的烽烟。你说这天下间深晓兵法策略的人不少,此话不假,可天子又信得过谁?我又信得过谁?唯有你朱儁一人而已!你看这满朝大人,有几个是不为私利真心为大汉着想的靠这些人平定天下,真不知道要累及多少无辜。”
“如今你朱儁退让,不肯与我并肩作战,行那匡扶社稷中兴汉室之事,岂不是不忠不义之辈?”
皇甫嵩一番声情并茂兼之又大义凛然的话语之下,朱儁闻之如同醍醐灌顶,惊愕在那半响未发一言。忽然神情肃然的从床榻上站起身子,挺直身子朝着皇甫嵩深深一躬身道;“义真兄大义,骂的极是,是我朱儁腌杂不堪偏偏还以忠义自居,当是这欺世盗名之人。”
“我朱儁一身从未服过任何人,今日却独服你皇甫义真,你之忠义,我朱儁望尘莫及,甘愿为你所驱听你号令,若违此言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皇甫嵩面露激动之色的握紧朱儁的手,目光交汇,皆从对方眼神中看出了知己之意。
“好,从今以后你我兄弟二人共赴国难,誓为天子重清宇内,安定这混乱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