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地之上,马上的董卓面带焦虑之色,伸长着脑袋不时的探望着远方。远处的营寨中黄色旌旗漫天飘扬,绵延百里竟一眼看不到头,那里便是张角的大营所在。
粗壮的身躯配上那短小的脖颈,董卓探头之间看上去竟有几分滑稽。可他身后密密麻麻的骑兵却一个个神情冷峻的屏声静气,满场一片肃杀之气,竟没一个人敢露出半点嘲笑之意。
这些来自西凉的骑兵大多披头散发,装备远不及北军精锐。此时的北军骑士皆已着精铁鱼鳞甲,在抵抗箭羽刀劈上有着良好的防御性,可西凉的骑兵大多都是身着简易的皮甲,即便是将领也只是简单的在要害之处覆以甲片,尚不及普通的北军骑士。至于坐骑,北军所乘骑的大多都是西域和中原混血穿山的马匹,高头大马体格健壮,看上去极为威武。西凉骑兵所乘骑的皆是西羌马,大多矮小容貌不佳,负重皆不如北军坐骑,唯独胜在耐力持久。
可即便装备甲胄远远不如北军,这支西凉铁骑也无愧于汉军精骑之称,他们眼中的狂傲不羁和精湛的弓马骑术完全弥补了装备上的劣势,在草原荒漠中吹惯了风沙的骑士们所具有的坚忍不拔精神,远非那支朝廷用无数钱粮养出的精锐北军所能比拟。
也正是因为如此,董卓虽然只有万余嫡系,却自信满满,并不将卢植带来的大军看在眼里。在他看来那些习惯了中原软绵绵春风的骑兵,远远比不上自己这支习惯吹着风沙喝着烈酒的骑兵,真正要打仗的时候,指望的住的还是自己带来的西凉铁骑。
迎面吹来的风沙有些迷眼,董卓习惯性的眯起了眼睛,心中的耐心正在一点点的耗尽,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马鞭。一旁的董旻终于忍不住说道;“大哥,我们都等了一个时辰了,也不见黄巾军营寨有任何异动,这宗员是不是戏弄我们。他出发都一天了,就算乌龟爬也应该绕到了呀。”
一旁一面黑的大汉沉声说道;“叔颖稍安勿躁,军情多变难以预料,宗校尉并不像妄言之人。更何况这次他是亲口答应领命前往的,想来不会半途而弃。如今虽然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却尚在预计之中。”
董卓闻言瞪了眼董旻,骂道;“看看你那点耐性,三军未曾躁动你这主将先躁动了起来。能成什么大事?多和人家徐荣学着点!”
董旻想必早已对兄长的责骂习以为常了,便也没放在心上,依旧随着董卓眼巴巴的望着远处,等待着预料中的变化。
此时此刻,董卓他们等待的无非就是已经消失了一日的宗员所部。
按照董卓制定的战略计划,宗员所部五千精骑当绕道五百里,从渤海郡借道穿插到黄巾军大营的后方发动偷袭,目标是焚毁黄巾军的粮草辎重,让二十万黄巾大军不战自溃。而董卓则率领中军主力厉兵秣马,只待黄巾军中出现混乱时便随之杀入,与偷袭的宗员所部遥相呼应,将黄巾军一举歼灭。
在得到卢植的书信后,宗员等人果然对董卓态度不再像起初那么抵触,董卓也是见好就收,平日里只是公事公办,并未为难诸将。如此一来汉军中彼此对立的局面倒是缓和了不少,至少面上都看得过去。
在确保了军中稳定后,董卓便开始着手布置起对黄巾军的进攻来了。此时的他早已经将卢植的劝告抛之脑后,一门心思的只是想着应当如何杀敌建功。而出身武将的宗员等人不同于老成持重的卢植,同样渴望着击溃黄巾以建功邀赏,对董卓的提议倒是并没有加以反对。
于是一个看似完美的计划就在众人的商议中诞生了,由宗员所部的五千精骑绕道发起突袭,董卓亲率大军在正面响应,力求一举击溃黄巾军。
宗员身为护乌丸校尉,所部的五千骑兵大半是他从幽州带来的百战精锐,常年和鲜卑、乌丸人厮杀在幽州,战力自然不弱。剩下的小半是从护匈奴中郎将所部抽调出的,也当得起精锐之称。宗员本身也是一名合格的骑兵统帅,身经百战经验丰富,所以他的部队无疑成了除董卓外战斗力最强的骑兵。
袭营之事看似寻常,却是事关大战成败的关键,能不能成功吸引黄巾军的主力回援更是事关大战的成败。所以董卓才委以宗员重任,令其执行奔袭劫营重任,而不是派自己的亲信之人前去。
只是这看似完美的计划,如今却因为宗员部迟迟未曾出现而暂且搁置。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董卓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了,即便是他的亲弟弟董旻也不敢与他说话,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来了。”终于远处的黄巾大营中忽然骚动了起来,更远的天边隐隐传来火光和厮杀之声。徐荣强捺住激动的心情,尽可能声音平稳的说道。
董卓虎躯一震,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凝神望去。连绵不断的黄巾军大营中就如同油锅中溅入了一滴冷水般,渐渐沸腾翻滚起来,大批的黄巾士卒开出营寨,跟随着火光燃起,后营之中骚动不已。
董旻激动说道;“大哥,那宗员定是得手了,我们也快快杀下去吧,莫要耽搁了时间。”
“急什么。”董卓一眼等去,踌躇满志道;“这黄巾军不过刚刚骚动而已,大军仍未见混乱,我们暂且不动,再等待些许时间。”
待看见大批的黄巾军赶赴后方增援,董卓这才意动,开口喝道;“董越。”
“在。”董卓身后一名七尺大汉下马屈膝跪下,大声领命道。正是董卓帐下校尉董越,和徐荣并列。
“你立刻拿着我的符节前去调动中军,令他们全部出动,由你指挥立刻向黄巾军发起攻击。若有半点延误,立斩!”
“诺。”那董越动作利索的躬身领命,飞快的翻身上马,一挥手领着一众部下风驰离去。
一旁的徐荣欲言又止,却还是忍不住说道;“将军,中军多为步卒,并不善于冲阵。而我们的西凉铁骑正是冲阵的绝佳选择,为何不让我们来”
董卓皱起眉头,嘴角微微抽动道;“好钢应该用在刀刃上,好刀自然也要招呼着要害处,我们西凉铁骑既是利刃,自然要用在致命一击,他们那些杂碎们久谙战阵,用来冲阵是最为合适不过的了。”
徐荣先是一怔,已然从董卓的话中听出了包藏祸心。他徐荣追随董卓多年,是他部下最为得力的副手,怎么可能不懂得这位主将的心狠手辣。
显然董卓并不愿意让自己的嫡系去冲阵当那炮灰,所以便下令卢植从洛阳带来的兵士们打那头阵,其中未尝没有假手黄巾军来消耗这些异己们实力的想法。
徐荣忍不住暗叹一声,心想大战在即主将却抱着如此心思,这未必不是祸乱之兆。不过这些话身为属下的他自然不能说出,也唯有盼望着董卓的如意算盘能够打响,莫要玩火自焚。
汉军不愧是重视军纪的军队,在接到董卓的军令后,留守大营的近二万汉军倾巢而出,出营备战。步卒们排成齐整的方阵踏着整齐的步伐缓缓向前挪动,骑兵则勒住马缰走在最前列。对面的黄巾军很快注意到了汉军的异动,大批的军士纷纷涌出排阵,为数不多的弓弩手也被布置在最前列,拉紧弓弦准备迎敌。
距离缓缓靠近,越来越近,前方的骑兵已经开始加速脱离了方阵,步卒们的呼喝声也越来越快,最后变成了小跑。整个汉军方阵就如同一座黑压压的大山一般,势不可挡的朝着黄巾军的营阵冲去。
“放!”站在前列的黄巾将领竭力嘶吼,黑压压一片乌云从黄巾军上空腾空而起,箭支在空中划过弧线,然后带着尖锐的呼啸声自天而降。汉军阵中发出一阵阵沉闷的惨叫声,虽然他们身上精良的铠甲能够帮他们抵御不少伤害,却也并非全然不惧。许多从天而降的箭支借着下坠之势贯甲而入,许多士卒甚至是被箭钉在了地上,一时半会死不了,却很快湮没后排一列列毫不留情踏下的脚下。
这便是军阵,如同一台庞大的钢铁机器,一旦开动就只能勇往直前,绝不会因为个人的生死而出现半点停留。在冲营的军阵之中,一旦落伍就等同于死亡。
并不太长的距离中,黄巾军已经射出了三轮箭羽,虽然造成了汉军不小的伤亡,却无法撼动势如磐石的强大军阵。三疾之后,汉军成功的突入了黄巾军的军阵之中。
钢刀对钢刀,铁蹄对长矛,人马喧嚣声,战士们竭力的嘶吼声,汉军的到来犹如沸腾的油锅中滴入了一滴冷水一般,整个黄巾军的军阵彻底的沸腾了起来。
仗着训练有素和精良的甲胄兵器,汉军最初势如破竹,犹如一把利刃般狠狠的插入了黄巾军中,所向披靡。但随着逐渐深入,越来越多的黄巾军涌至汉军面前,从四面八法的将这股精锐团团围住。在这种混战之中,黄巾军人数上的优势很快就弥补了兵家上的不足,逐渐扭转颓势,让汉军一往无前的突破之势渐渐停顿了下来,最后顿足不前,只能原地结阵厮杀。
“将军,快下令进攻吧,已经快半个时辰了,再拖延下去恐怕董越他们支撑不了多久了。”高地之上,徐荣望着山下已经喧嚣沸腾的战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董卓却面露阴沉的望着山下,缓缓开口道:“不急,再缓缓。如今黄巾军还未露出半点力竭,我们若此时冲下还是会有一场恶战,不如再等等,他们应该还能再支撑一会。”
徐荣却是沉默了半响,苦笑着说道:“将军你没发现吗,黄巾军中中军的预备队根本没有开出,显然是已经发现了我们这支未投入战斗的汉军。若是我们杀入,他们定会迎战而出,我们未必能够如愿。”
董卓重重的冷哼一声,挥起马鞭指着山下的黄巾军道;“你也太高看这些泥腿子们了,就像这种乌合之众,即便再多我西凉铁骑又有何惧之,最多一顿息的时间,铁骑就可以将他们的抵御彻底粉碎。宗员已经成功攻至黄巾军的后方,为了保住粮草辎重张角一定会不留余力的调动生力部队前往,如今还不如让董越他们多消耗些黄巾军的锐气,反正死的不是我们死的不是我们的人,心疼什么。”
董卓此时的话中已经毫不掩饰赤裸裸的‘借刀杀人’之意,显然他是想一石二鸟,既剿灭黄巾军获取战功,也将这些异己力量消耗殆尽,以求在河北再无掣肘。
徐荣闻言面色数变,忽然下马跪下哀求道;“那些不长眼的人虽然得罪了将军你,罪该万死,可是他们手下的士卒并无罪过。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汉家子弟,一样是浴血奋战为天子效命,不应该让他们白白丢掉性命的。”
“更何况如今局势并未明朗,我军也未占任何优势,如今就这么早盘算别的心思,末将恐怕……“
“恐怕什么?”董卓紧盯着跪在地上哀求的徐荣,目光中凶光一现,却终究还是忍住了戾气。半响才开口道;“徐荣,你可知你为何舍生忘死征战二十多年,至今却仍然只是个杂号校尉,而我董卓却已经爬到了并州刺史、北中郎将的位子?”
“将军英武,末将望尘不及。”徐荣不解其意,只要硬着头皮回答。
“错。”董卓却眯眼厉声道。
“论才略胆识,你徐荣在我之上,论弓马武艺,我也并非你的对手,但是你不够狠而我却够。我可以为了邀功毫不留情的斩下几千羌人百姓的头颅,而你却投鼠忌器的严令部下伤及无辜,我可以毫不留情的抛弃后军以保全在陷入羌人大军重围中的主力,而你却会选择与士卒同生共死。”
“这便是你和我区别,所以你至今只是个杂号校尉,而我却是北中郎将。”
徐荣沉声半响不语,却只是更加低下头,缓缓才开口说道;“大人明见,末将不及。”
董卓心满意足的收回了目光,望向山下的犹在奋力厮杀的汉军,终于开口说道;“时机差不多了,传令全军,各自归阵,楔形阵冲击。”
“师父,他们出动了。”远处的高台上,褚飞燕面露激动之色说道。
“知道了。”张角却依旧神色如常,面上并未露出什么意外之色,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般。
“传令白饶刘石,令他们所部先出,列阵御敌,没有我的命令胆敢后退一步者,杀无赦。”
“诺。”一旁的亲兵大声领命,转身飞快的将命令传达下去。很快,黄巾军的中军大营中就冲出了一支数万人的大军,在董卓冲击而来的方向上排起了齐整的阵势。
褚飞燕面露担心的说道;“师父,那汉军的骑兵精锐无比,仅靠白师兄和刘师兄他们恐怕难以抵挡,我们不是还有精锐的力士未用吗,何不用上。”
张角微微一笑道;“自然是拦不住的,你不是一直想要有机会冲锋陷阵的吗,这次便遂了你的心愿,我帐下五千黄巾力士,再加上罗市的三万精壮,一并让你包抄董卓的后路,你可有信心。”
“谢师父,徒儿一定不负所望,为你将那董卓的头颅取来。”褚飞燕面露激动的跪下,大声说道。
“你且稍安勿躁,现在还不是出手的机会。”张角笑了笑,面色轻松的说道;“这个董卓到底不比卢植,终究还是少了些耐心,他以为偷袭我的后营我便会去乱了方寸吗?粮草固然重要,却终究只是死物,他若要烧便让他烧去便是了,我只要击溃了汉军,何愁粮草不在。”
“他的愚蠢在于他敢于分兵,在于他轻视我们,我张角若不好好的回报一番,岂不辜负了他的这番美意。”
张角面色泛红,心气激动之下忍不住轻轻咳起,愈咳愈烈,竟难以停止。褚飞燕忙从一旁的桌上端起了汤药递了上去,面露关心的说道;“师父你莫要动怒损了身子,这些杀敌之事便交由我们来做就可以了,您只需在帐中运筹帷幄即可。“
张角当初云游四方传教时本就感染过恶疾,虽然仗着自己身强体健和精妙的医术救回了自己的性命,可病根子却至此留下了。如今黄巾军形势不妙他更是每次苦思对策,身子更是每况日下,所以褚飞燕才会有此一说。
张角接过了递来的汤药连连灌下,这才止住了咳嗽,顿了顿才挥了挥手道;“无妨,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你自放心,如今太平大业尚未完成,形势本就不妙,我又怎么可能撒手不管。”
褚飞燕出言安慰道;“师父莫要多做担心了,上次波师兄和张师兄不是已经各自报来捷报,如今豫州和荆州的形势一片大好,又何来形势不妙之说。只要我们破了眼前这董卓军,河北就再无我们对手,席卷冀、并、幽、青四州指日可待。”
张角顿了顿,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可不知为何我最近总觉得心神不宁。这波才为人沉稳我倒是颇为放心,可那曼成却是莽撞之徒,他千不该万不该掘了那刘氏的皇陵,如此一来天下人将如何看待我们太平道。”
褚飞燕又安慰道;“豫州和荆州远在千里,师父你就莫要多加操心了,我们还是先解决眼前的董卓,日后再做其他打算。”
“也只能如此了。”张角闻言精神一奋,忙收敛了心神,又望了望远处已经和黄巾军厮杀上的西凉骑兵,沉吟片刻道;“时候差不多了,你去军中集结部署,听我鼓号行事。”
“遵命。”
望着褚飞燕大步离开的背影,张角的目光又转回了远处已经在西凉铁骑的冲击下摇摇欲坠的黄巾军,心中默默念道;“成败在此一举,但愿天公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