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城是一个临近海滨的小城,春天时节海风徐徐吹来,拂过江南的杨柳树,枝叶摇曳起伏,柳絮随风飘荡,恍若美妙的白色毛毛雨。日落西山,白云雾霭,山林叠翠,青柏劲松,落雁惊鸿,一幅中国古代经典的山水美图。
墨城又是个古色古香、历史悠久的古镇,中华传统文化在此扎根,连绵不绝,继往开来。傍晚推开门扉,所见是唐宋朦胧的月夜;徘徊于书香文阁,所闻是文房四宝蒸腾的墨香。弹指挥墨间,一幅画,凝聚一股柔情;轻描淡写处,一幅画,挥洒一段人生。
我们的故事,就从墨城的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炎炎夏日说起。
中考已经过去了两个月,马小良躺在洁白的床单上静默发呆。阳光透过单薄的窗帘照在一张书桌上的录取通知书,鲜红的纸面反衬日光,耀眼的红光折射到床单上。
启墨美术高中,且不说出过多少当代美术界的巨擘名人和中流砥柱,至少为央美(中央美术学院)与国美(中国美术学院)提供了大量优秀的生源。而这一切在马小良的眼里曾经只是如浩淼星空般遥不可及……
倒叙回早一点的时光,07年的夏天无比燥热,大街上的行人倍感烈日的热度与烘烤的焦灼感。炙热伴随着烧焦的气味磨练着路人的意志。汽车疾驶在柏油路上,晕开了看似水汽的假象,同时驶向远方的汽车也变形的厉害,轮胎如同颤悠悠的小丑以戏谑的手法演绎着骗人的伎俩。
就在之前中考刚结束的夏日夜晚,房间里传出父亲的吵闹声。
“报什么美术学校,你的成绩明明可以上普高,别尽给我添麻烦。”
“普高的人也就混混三年过去了,能有什么出息。美术才是我喜欢的,我就要上,就要上!”
“既然你这么不懂事,那好,给我好好在家反省。”门被父亲重重地摔上,高亢的轰鸣声在房间里回荡。
父母的决定未必是错的,可这次小良坚定的态度毫无动摇,和父亲冷战三天,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成天在书桌前随性绘画,到了吃饭的时候闷闷不响地坐在餐桌前夹菜,一句话也不说。
温和的母亲也看不惯,无奈地走到小良旁边,把他手上的纸笔扔到一边,冲着他呵斥:
“画这些东西能有什么出息?!”
母亲的话戛然而止,心中五味杂陈。平时溺爱儿子的她不免担忧,
“我们也是为你着想,你别怪你爸。”等到她离开房间,小良心中压抑的愧疚终究爆发,莫名其妙的眼眶浸润,躺在床上唏嘘不止。
小时候的马小良,是一个成绩一般般,身体素质一般般,绘画技术一般般的,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屁孩。
至于父母为什么给他取这个名字,倒不是因为动画片《神笔马良》里拿着神笔随心所欲地画耕牛和水车以及摇钱树的马良的缘故。父母也没看过这部动画片。只是因为家族姓马,小良两个词叫得口顺,叫着叫着就叫上了。
这个名字对于他的影响却不大,小良的绘画天赋很是有限。
只有小时候三年参加美术培训班的学习基础,技法上只从最初用水彩在白纸上乱涂乱画到最基础的静物素描,风景工笔而已。可他对于绘画最内心的热爱,就像很多人第一次看到绚烂夺目的彩绘图饰时的激动。
脑海中依稀回忆起最初见到素描作品的陶醉感,淡淡的笔触,柔和的线条,画笔与白纸摩擦出沙沙的灵动音乐。稀疏的黑白灰三色,将沉静如冰的石膏像鲜活地展现,碳素铅笔的磨砂质感演绎着古典浓重的风味。导演即是握笔的画者。敏然的挥笔,重复的勾勒,确切的透视,到位的阴影,橡皮的稍稍轻触获得模糊又极富艺术之美的一团灰色。
一幅素描的成品需要几个小时的静静端坐,年幼时的小良耐不住贪玩的天性与枯燥乏味的绘画过程,在课堂中偷偷溜出教室,与因绘画班相识不久的小伙伴在操场上踢球玩耍,衣服裤子染上泥泞的污渍,嬉闹正酣时被老师逮个正着。小良记得那天被妈妈严厉地呵斥。被骂不懂事不成材的他,哭丧着脸,对着墙壁思过。所有希望自己子女成龙成凤的父母都会在挖掘潜力与维护天性间徘徊,想给孩子美妙的童年时光又能拥有似锦的前程。
有一天,父亲领着小良参观了本市的美术馆十年一遇隆重举办的画展,琳琅满目的油画、版画、水墨画。主办方请来两位著名画家一起在美术馆现场作画,以画对话,高手过招,引起诸多关注的目光。因为两位画家分属不同地域,又是写实油画代表性人物,各有支持者,一时“斗画”的呼声此起彼伏。此“斗”不关乎两位画家艺术技艺的高下,也不关乎两位身价的高低。
一位是油画学会主任,一位是美术协会的副会长,两位名师声名远播,油画作品的价值可以迅速涨到千百万。两位名家长时间坐在主舞台上进行现场创作,四五个小时完成的作品虽然不比几个月完工的精致油画,可已是难能可贵的佳作。
小良在场边羡慕地仰头观赏,倒不是敬佩他们的画技有多么厉害,看着两位靠画画赚大钱的名家在舞台上风光夺目的样子,突生一股莫名的激动。
那时候的小良不知道,几年之后,自己的生活也将融入到斗画的激情中去,考验现场的绘画速度、反应力、熟练度与作图构思,那将会是一场场精彩绝伦,风生水起,雷霆万钧,惊天地泣鬼神的斗画比赛。说得有点夸张,都是后话。
离开素描培训班后的一段时间里,小良没有整天窝在家里画画,继续提升自己的画技。而是和九十年代的普通孩子一样,着迷于绚丽夺目的日本动漫,层出不穷的街机游戏,小浣熊与奇多的卡片收集,随身听和盗版磁带的热捧。
当一群男孩真正远离九十年代的的时候,整理着自己杂乱无章的柜子里,会不经意间翻出很多岁月的痕迹,几个没来的及用的铜板,灌篮高手与神奇宝贝的海报,灰尘弥漫的黑白机。为了搬新家把翻出的东西都拿去卖给收破烂的老伯,老男孩们都早已不再属于那个年代了。小良也同样走失在时代的波涛中,在不足五平米的游戏厅走马观花,看着别人厮杀,街机里角色华丽的动作正是久去的街霸拳皇。
对于绘画,泛滥的日本动画掉足了孩子的口味。小良就仿照动漫人物临摹在素描纸上,剪下拼接,订成一本临摹画。变形金刚、神龙斗士、机械高达,不论上课或下课小良会在语文课本上涂鸦,杜甫换上了萝莉御姐装,关汉卿化身摩托男,李白摇身一变流行歌星。他画的人物在班上传阅,顿时成为漫画达人。抽屉里漫画书堆积泛滥,各科作业本被嫌弃在角落。
“你很有画漫画的天赋,为什么不画的正常点。”坐在后排的初中同学徐学文叹道。
小良转过头,瞥见学文脸上出现淡淡的微笑,见他语重心长徐徐道来。
“小时候我被画家叔叔带着学习。自己懒没有绘画的天赋,全是在家里长辈的督促和画室浓厚气氛的熏陶下,勉强拾起画笔……”
“你那也算勉强,美术老师上课就会夸你一个。”小良立刻打断。面前这个言语和乐的少年不容小觑。艺术节上画出一幅青松叠嶂,江阔云低的水墨画,墨黑色的山石与素白的江流相得益彰,那种古朴淡彩的画质,仿佛置身于千川万壑,江流湖海,着实让老师大吃一惊,轻松斩获桂冠。
小良看到学文的作品时,再也不敢看低这位外表柔和,面露忧伤的男孩。
“我也只能画画老掉牙的作品。不像你,能够画自己想要画的东西,骑摩托的关汉卿,真是太有创意了。”说罢学文扑哧一声笑出来。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可没办法。”小良说着。
在美术班上偷懒开溜,得过且过的小良相比,学文的刻苦不是他能想象到的。家庭浓郁的文化背景,父母的严格督促,叔叔的细心指导,长辈的殷殷期盼让学文从小勤奋刻苦,每天花时间练习,不能和小孩玩耍,不能看动画片,沉浸在书画的汪洋大海里,四面是无数的奖状证书和亲戚们的啧啧称赞,辉煌的成就令他迷失了方向,性子染上孤傲清高。
学文看着眼前这位整日为漫画嘻嘻哈哈的同学,眼中流露出的真挚执着不比自己少,心里一阵感叹。目光转向窗外,有只忧郁的白鸽停在窗沿上,扑通一声又飞向湛蓝的高空。
学文无心地问:“你觉得高中学美术怎么样。”
小良,“…”
中考结束已经有十来天了,志愿报名工作结束的时间已经寥寥无几。小良依旧沉默,纵然父母软硬兼施,自己并未动摇过。书桌上最显眼的地方摆着启墨美术高中的宣传手册,他知道这是学文会去的地方。一旁的中考志愿填报表,上面毫无笔痕焕然如新。
小良的身体状态也在僵持中出现情况,37度的高温如火辣的毒蛇缠绕在小良的肌肤表层,挥之不去。脑袋昏昏沉沉,中暑的征兆。
他的身体从小到大就不好,体育课上简单的锻炼也会让他气喘吁吁。一直以来,大病小病不断,幸好母亲是医院的护士,小良去医院看病也方便。
这几天,夜里沉睡时他会被肚子的一阵绞痛惊醒,在床上挣扎,极度受不了的情况下才勉强起身打开凌乱的冰箱,翻出些食物填饱。在半睡半醒的混沌中,小良觉得身体的煎熬是理想对他理应的考验,未来的艰辛以这样的方式摆在眼前。
在房屋的另一边,他的父母绝没有睡过安稳觉,对小良的状况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你说咱们对小良是不是太过分了。”母亲漠然地叹气。
“我们是为他好。明天让你妹妹打电话劝劝,他最听小姨的话。就让你妹说,先读普通高中,真要有兴趣高三再练习美术也不迟。”听着父亲的语气已经缓和大半了,这几天他也不免为此心烦意乱。
“也好。让小姨说说去。”
父母房间里的灯暗了……
第二天小良没接到小姨的电话,倒是先接到了初中同学薇薇的电话。
“大画家,最近在忙些什么啊。”
“没……都在家睡觉。什么事把你给吹来了。”小良接到她的电话又惊又喜。
“你还真以为无风不起浪啊。我就想问问班里同学暑假里去哪里旅游好?”
于是小良和薇薇聊了一大堆旅游景点,名胜建筑,加上各地方的小吃。毕竟到一个地方旅游不能忘记享受当地的美食。说的差不多了,薇薇停顿了半饷,才问起另一件事。
“最近学文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
小良闷了好久,对着电话哈哈大笑。
“果然是无风不起浪啊,你和我聊了那么久,不就是想问我学文的事。那我奇怪你为什么要问我了,你们小两口的事我哪知道啊!”小良说罢依旧哈哈直笑,丝毫没有发现对面的沉默。
“不是的。我和他分手了。”
“…”小良顿时没了笑声。
于是两头沉默。
窗外,六月的夏日下起了骤雨,雨水像一波波的浪花,汹涌而下,浸湿了路人的鞋,渗入其中。路上的地不平,坑坑洼洼的车子碾过便溅起水滴泡沫,落在另一块积水的凹坑里。屋檐的水珠顺着瓦片滑落,一道道细流汇成雨幕,滚落在地上,四分五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