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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6章 红松

作者:阚若栩
    连夜突击审讯下,十五个嫌疑犯死了两个,剩下的全招了,他们都说跟那男的见过面,还说过话。

    76号审讯的手段众人皆知,只怕是屈打成招,不是也说成是了。

    闻思齐翻看着他们的档案,这里头什么人都有,会计、当铺伙计、小店老板、舞厅交际花、游手好闲的混混......他们此刻正戴着镣铐在审讯室站成一排,衣服上血迹斑斑。

    王鸣禹观察着他们的神色,侧身问闻思齐:“你觉得谁像共党?”

    闻思齐笑着把资料合上了,他说:“王处长,共党的脸上不会写字,若是你想交差,随便填个人上去就好了嘛。”

    王鸣禹闻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末了轻笑道:“你说得对,真正的敌人都是在黑暗里的。看来只有等‘红松’醒了才有结果了。”

    闻思齐扫了眼站着的嫌疑犯,说道:“我早上去看了眼‘红松’,他的子弹被取出来了,还在打点滴,估计今天能醒。”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观察嫌疑犯脸上的表情,想从他们脸上看出异色,好分辨其中有没有跟老曾接头的同志。但他们脸上都是惊恐的惧色,整个人战战兢兢,根本听不进去他们的谈话。

    王鸣禹点点头,“我让弟兄们盯着,醒了就抬回来。”

    “辛苦你们行动处了。”闻思齐说。

    王鸣禹示意手下将嫌疑犯带回牢里,等他们走了,他说:“据说这个‘红松’是上海地下党小组的组长,是条大鱼。等他醒了,藤井大佐也要参与审讯。”

    “藤井大佐也来?看来这个共党铁定招了。”闻思齐说。

    “那当然。”王鸣禹语气里胜券在握。

    闻婉秋辗转醒来,已经是下午了。她感觉自己头昏脑胀,身子滚烫,嗓子干得要冒烟。外头的阳光照在她房间里,让她觉得刺眼。

    迷迷糊糊地,她挣扎着唤了两句:“阿萍,阿萍......”

    阿萍闻声急忙跑过来,扶着她坐起来,问道:“小姐你醒了,你有没有感觉好点?”

    闻婉秋脸色苍白,唇上没有一点血色,她虚弱地说:“我要水......”

    阿萍连连应声,跑下楼端了水和汤药上来,闻婉秋喝了水,嗓子终于好受了些。

    “大哥和冬姐呢?”

    “少爷上班了,冬姐去铺子处理一批刚到的货。”阿萍回答道。

    闻婉秋听着,心如死灰,她更加确定他们不会搭理自己了,心里愈加痛苦。

    阿萍劝她,“小姐喝药吧,喝了药身子才会好呢。”

    闻婉秋摇摇头,把身子缩进被子里,将头埋进香褥软榻中,再次沉沉睡去。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闻婉秋被人拉起来,她朦胧中看到是沈念冬。沈念冬今天穿着一身素色旗袍,头发挽起,庄娴雅丽,闻婉秋恍恍惚惚,看得不太确定。

    沈念冬捂了捂她的额头,眉头蹙起,“怎么还是这样烫?”她转头对阿萍说:“阿萍,快打电话让吴医生来一趟。”

    她让闻婉秋靠在床上坐着,伸手端起汤药去喂她,闻婉秋仍觉得不大真实,一阵委屈之意又涌上心头,簌簌地落下泪来。

    沈念冬赶忙为她拭去眼泪,无奈地说道:“怎么又哭了?”

    “我以为冬姐不会理我了。”闻婉秋呜咽着说道。

    看着她这副孩子心性,沈念冬蓦地笑了,她揉揉闻婉秋的脑袋柔声道:“我的傻婉秋啊,姐姐怎么会不理你了,大哥说过的,我们是一家人。”

    闻婉秋听罢重重点了点头,抽泣着用手肘擦去了眼泪,沈念冬继续喂她喝药,闻婉秋喝着喝着,发现了她眼底淡淡的乌青。

    “冬姐昨夜没休息好吗?”

    “没有什么。”沈念冬说。

    可闻婉秋看出来了,她分明是没睡好照顾了她一宿。她心下感动,忽地抱住了沈念冬,把头埋进她怀里说道:“对不起冬姐,我错了,我不该贪玩的,让你伤心了。”

    闻婉秋眼眶泛红,歉疚感油然而生。早年间沈念冬上学的时候成绩优异,更是因为有极强的数学天赋,而被教授劝说出国钻研学问,可被她拒绝了。这几年若不是沈念冬要打理生意,又要照顾她,她早就嫁人了。她把她大好年华花在自己身上,自己却不懂珍惜,总是跑出去野,现在还做了这荒唐事惹她生气。

    沈念冬把碗放到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道:“知错就改是好事,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闻婉秋应允着,起身端起那碗没喝完的药,但手上的伤让她吃痛,手一松,碗直接掉了下去。正当她以为碗要碎了的时候,沈念冬手疾眼快地接住了,里面的汤药一滴没洒。

    闻婉秋惊呆了,她说:“冬姐,你手好快。”

    沈念冬用勺子舀了舀碗里的汤药,盛到她嘴边淡淡说道:“碰巧罢了。”

    闻婉秋没多想,就着她的手把剩下的药喝掉了。等她喝完,吴医生也到了,给她量体温打了退烧针,叮嘱她好好休息。

    沈念冬给她掖好被子,送吴医生下楼,吴医生又对沈念冬叮嘱了这几日的饮食。恰巧闻思齐回来了,吴医生跟他打了个招呼就自行离去。

    闻思齐脱下大衣,沈念冬自然地接过替他挂好,他问道:“那小家伙醒了?”

    沈念冬说道:“醒了会,刚把药喝了,吴医生给她打了退烧针。”

    “怎么还烧着?”

    提到这个,沈念冬不免对他生闷气,言语中多了几分嗔怪,“还说呢,你把人吓坏了,昨晚梦里都叫唤着大哥。”

    闻思齐浅笑,“我去看看她。”

    闻思齐推门进去的时候,闻婉秋正用手戳着桌布垂下来的吊穗,见到来人,她下意识掀开被子挣扎着一瘸一拐站起来。

    闻思齐走到床边,拉过一把椅子,“这么怕我?还疼吗?”

    闻婉秋头重脚轻,大汗淋漓,靠着墙赌气道:“怎么不疼......”

    “还怪大哥?”

    闻婉秋摇摇头,如实说道:“是我做错了,理应受罚。”

    闻家的家训:做错事要承认,挨打了要立正,这才是敢作敢当的好孩子。

    闻思齐很满意。

    闻思齐又问:“还敢不敢抽烟喝酒赌钱了?”

    闻婉秋听罢头摇得像拨浪鼓,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了。

    闻思齐接着训道:“你是女孩子,怎么净跟人学些不入流的玩意儿?再这样有几个家够你败光的?”

    闻婉秋低头嘟囔着说:“上海名流都喝酒的,你也喝......”

    闻思齐哑口无言,想了想又严肃地说:“我们是小酌,你是酗酒!能一样吗?”

    闻婉秋不吱声了。

    闻思齐好脾气地问:“昨天为什么去那儿?”

    闻婉秋抬眼看了看他,不吭声。

    “我听念冬说,昨天送你去学校了,你不上课跑出来玩?”

    见着闻思齐微微愠怒,闻婉秋咬咬牙说:“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闻思齐颇有些意外。

    闻婉秋说:“昨天你上了报纸头条,我心情不好,然后就想去放松放松,把这件事忘掉。”她的语气弱了几分。

    闻思齐哑然失笑,昨天报纸他也看了,没往心里去,他认为那是李默群让他斩断过往的快刀,也是给他的“欢迎帖”。

    闻思齐耐心地说:“以后有事可以直接问我,不要去那种地方糟践自己。”

    闻婉秋看着他认真地问:“大哥你真的是汉奸吗?”

    “家里不谈政治。”

    闻婉秋瘪瘪嘴,忍不住腹诽。

    “你只需要记住,我是你大哥,无论如何我都会护着你。”

    闻婉秋抬头望着他,他眼里很平静。

    她点点头,心中一股暖意。

    她开口道:“大哥,对不起,我不该惹你生气,我以后一定好好读书不贪玩了。”

    闻思齐浅笑着招手,示意她过去。闻婉秋瑟缩地看了他一眼,小心地挪过去。闻思齐让她坐下,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很烫。

    他叹了口气,问道:“昨日的伤好些了吗?”

    闻婉秋卷起衣袖,又卷起裤腿,给他看。闻思齐看着皮肤上青紫的伤痕,心疼了,于是拿起桌上的药轻轻给她涂抹着。

    闻婉秋看着他无言表达出来的温和,心中什么委屈也没有了,趁机撒娇道:“大哥,我想喝鸽子粥。”

    闻思齐笑了,“好,等你烧退了再吃。”

    “我还想吃桂花糖藕、松江鲈鱼、油酱毛蟹、酒酿丸子。”闻婉秋声音软糯哀求着。

    “知道啦,等你好了,我让华姨给你做。”闻思齐眼里透着宠溺。

    沈念冬经过的时候,就看到两兄妹冰释前嫌的样子,她忍不住笑了。

    深夜,闻思齐接到76号打来的电话,说是曾里元醒了已经被抬回76号审讯室。

    这场审讯意义重大,需要连夜突审,李默群也在赶去的路上。

    闻思齐挂了电话,心中五味杂陈。与旧友重逢的喜悦仿佛还在昨天,可现在旧友已经被捕陷入危机,他不断提醒自己到了审讯室一定要控制好情绪,不要失去理智,露出破绽。

    在敌后工作便是在刀尖上行走,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闻思齐的军靴踏过审讯室外的走廊,他脚步在昏暗的长长过道上显得缓慢而沉重。

    此时里面忽然传来一声男人的惨叫,闻思齐的脚步因这一声惨叫而略微停顿。

    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

    可他只是略微迟钝,下一秒便镇定自若地继续向前迈步。

    审讯犯人对王鸣禹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

    曾里元被绑在刑架上,全身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纵然如此,负责抽打的特务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喘着粗气加大力度。

    “闻处长你来了,你看看这块骨头,太硬了,怎么也不说。”王鸣禹坐在位子上,就着搪瓷杯喝着刚刚温好的开水说道。

    闻思齐淡淡瞥了眼受刑的人,说道:“他不开口王处长可以试试换个手段,何必累着自己。”

    王鸣禹想着有些道理,他让手下人把江向荣带上来与他对质。

    王鸣禹说:“警察署说,11月2号下午,有个地下党在办公室给马里昂咖啡馆打电话,找一位姓曾的先生,而你就在咖啡馆。你通知了人员撤离,这些人里面就有江向荣,对不对?”

    曾里元垂挂在刑架上不作声,江向荣连连点头。

    王鸣禹起身凑近看着他的神色继续说:“我想知道,你通知的人里面,有多少人还在上海。”

    曾里元笑了,“你找不到他们的。”

    “那好,我想知道上海地下党名单,你告诉我,我让你活着出去,说到做到。”

    曾里元不吭声,王鸣禹使了个眼色,江向荣会意,走向前去劝道:“组长,你就说吧,何必自讨苦吃,他们很讲信用的。”

    曾里元往地上啐了一口,“别叫我组长......我不是你组长......”

    正是因为江向荣那日问他接下来的行程,他一时大意随口说了出去,没想到一句话走漏了要去赌坊接头的消息。潜伏在上海将近十年的特工,居然因为一句不经意的话成为丧命的导火索。

    落到汪伪特务手上他认了,但他绝不会成为第二个江向荣。

    江向荣没了话说,仗着有76号撑腰狐假虎威骂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闻思齐眼中带笑默不作声观察着,似是对王鸣禹这套审讯很欣赏。

    而他的内心,此刻很煎熬。胃里翻江倒滚着,难过到反胃恶心。

    “王处长,你歇歇吧,让闻处长也熟悉熟悉76号的审讯流程。”李默群从门外迈步进来。

    王鸣禹赶忙上前迎接他,嘴里应声称是。

    闻思齐知道这是李默群给他的考验,李默群精于算计,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闻思齐笑了笑,“李主任,我想让那十三名嫌疑犯一并过来。”

    李默群点点头,认同他的想法,手下的几名特工很快下去把那些人带了上来。

    审讯的特工把曾里元头发抓起来,他淌血的脸被迫与闻思齐平视。

    闻思齐望着他,镇定自若地指着那排嫌疑犯说道:“红松,和你接头的同伙在不在里面?我听说共党不牵连无辜,我希望你老实指出来,别害了旁人的性命!”

    曾里元艰难地睁开眼皮,扫视了一圈人群后笑了,“别费力气了,她不在里面。”

    十三名嫌疑犯均是松了口气,王鸣禹在一旁恶狠狠地说:“你为了保护自己人,当然会这么说。我告诉你,这些嫌疑犯就不可能活着离开!”

    嫌疑犯们听罢吓得连连叫屈,他们以为承认了跟男人有过接触也就没什么了,没想到现在直接被扣上赤色帽子,还要丢了性命。

    曾里元瞪着王鸣禹,虚弱地说:“杀人如麻,小心厉鬼索命。”话音刚落,他就挨上重重一拳。

    他咳出一口血来,忽地大笑起来,笑声阴森恐怖,回荡在审讯室里,像一个无畏的幽灵要扼住魔鬼的咽喉。

    王鸣禹有些头皮发麻,他怒道:“把他牙给我敲碎!”

    “等一下!”闻思齐拦着他说道,“我还没问完。”

    闻思齐看着血迹斑斑的战友,他的指尖开始颤抖。他很快克服了这种恐惧,他将颤抖的指尖化为拳,上前去一拳打在他小腹上,抓着他衣领凌厉地审问道:“你还想着你的同志?太天真了!一个从76号走出去的人,还值得信任吗?出去也是死,倒不如乖乖跟我们合作,保你一条命。”

    他回头看着那群嫌疑犯道:“还有你们!谁是共党站出来和他对质,若真是和他接头的人,饶你不死!”

    十三名嫌疑犯面面相觑,听到这样的条件都有些心动,但他们都不是。知道自己今天要死在这里,胆子小的已经开始哭起来。

    曾里元的头发贴在伤口里,透着汗和血,脸上一道鞭伤伤口很深,往外翻着皮肉。他虚弱地抬头,无力地看了闻思齐一眼,苍白地笑了。

    “杀了我。”

    “什么?”闻思齐没听清。

    “杀了我,我选择死在今天。”

    死在黎明之前。

    闻思齐看着他,他的目光里有无限凄凉,那句哀求,字字泣血。

    做地下工作若是落入敌手,严刑拷打的痛苦会比死亡多上万分,因此他们通常选择被捕前的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要是这无法实现,只能期待战友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闻思齐做不到,他无法将这颗子弹射入战友的胸膛,更何况是介绍他入党的“红松”,十几年情谊情同手足的曾里元。

    李默群穿着一身棕色西装,靠在椅背上,手中拿着一只高脚杯。他微微晃动杯中的葡萄酒,酒香四溢,他嗅了一口。

    和大多数汉奸一样,李默群也顶着一头油光水亮的中分头,不同的是,他眼睛藏着的阴险与狡黠无人能及。眼中如毒蛇般冰冷黏腻的目光贴附在人的身上,如同能看穿人心。无数爱国志士及无辜群众被这双眼睛盯上,枉死狱中。

    此刻这双眼睛正不偏不倚地注视着闻思齐,不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

    闻思齐别开目光,冷静地说:“想死?太便宜你了,76号不会对一个死人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