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之仁》 章节目录 第一章 白发渔樵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齐物论》 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 佳节若为酬。但把清尊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渭水之滨。 细雨微微,江面上水波粼粼,一位老汉正在捕鱼。喊了一声号子,那韵味渊远悠长,略带一点颤音的嗓音一下子冲破天边的乌云,在渭水上久久荡漾。突然,老人家声音停了下来,换成了一声爽朗的笑声:“哈哈,看来老头子今天捞到大鱼了!哈哈哈!” 老人家不慌不忙,把橹顺手放在一边,伸出满是老茧和细口的双手,勾住一个网眼,试探了一下网兜的力道,笑容更盛了,然后大手一攥,渔网慢慢地从水下面露出来。只一瞬,老汉脸上的笑容顿时凝住了,网兜里是一个人,一个衣着奇形怪状的人。 “晦气,这要是让里正知道了,还以为是额杀的人呢!” 老汉打定主意,准备把靠上船头的渔网再次扔下去,转念又一想,此人看穿着不像是中原人士,会不会是北方派来的奸细?不管怎么说,先捞上来看看再说。 杜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了。晚霞透过破旧的窗户照进来,把整个屋子都映得红彤彤的。杜吴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连翻身都做不到。头昏昏沉沉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只好扭过头,打量起这间屋子来。 这是一间比较宽敞的屋子,泥土夯成的的平地上,堆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柴火,柴火旁边的矮凳上放着一个簸箩,不知道下面扣的是什么。靠墙的一个木案子上,放着一个香炉,看起来应该是很久没洗过了,已经脏的看不出颜色和材质。香炉里空空的,一点香灰都没有。香炉后面是一个神仙的画像,也看不出来是什么神仙。 杜吴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到了哪里,他只记得小姑娘按动快门时的那一片白光,哦,原来是做梦了。他使劲掐了自己一下,疼得龇牙咧嘴,这才反应过来,不是做梦,可是这里又是哪里呢?自己怎么就到了这里?为什么都21世纪了,这家的日子还过得这么拮据。 正胡思乱想之间,门被推开了,一个花白头发的老汉走了进来。杜吴正要出声询问,却一下子愣住了:这是什么装扮?一身粗布麻衣,就像寿衣的款式,好像很久没洗过了,已经看不出原先是白色还是灰色。一双草鞋,露着脚指头,让杜吴一下子把想说的话给咽了下去:原来我这是到了阴曹地府啊。 这老汉正好端着一个碗走进来,看到杜吴醒了,也没抬头,径直将碗放在矮凳上,掀开簸箩,里面露出一个黑乎乎的碗,他拿筷子在里面夹出来一点黑乎乎的东西放进嘴里,然后吸了一口粥,转过头来,问到:“细娃子,恁醒了?恁是哪里人啊,好点没?” 杜吴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还在人间啊。他强撑着身子爬起来,对老人家说:“好多了,谢谢大叔。请问大叔,这是哪里?” “哪里?扶风!老汉本来以为捞了一条大鱼,没想到是恁个伢崽子,穿的怪模怪样的,细娃子,恁是哪里人啊?” 杜吴这才明白过来,肯定是飞机失事落水后被这个老汉给救了,当时说到:“谢谢大叔救命之恩,我一定会好好报答您的。我叫杜吴,是山东人,本来坐飞机去西安旅游的,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您这里……” “恁先等会儿,”老爷子呛了一下,说道,“恁说什么鸡?恁是养鸡的?嗨,这年月人都活不下来,哪有粮食养鸡啊!” “飞机啊。”杜吴突然停住了,他想老人家可能一辈子没走出过大山,也许真的并不认识飞机,但是这个无所谓,只要打电话求救,他就能走出大山,直到此时,杜吴一直以为自己遇到的是一位隐居在大山里的老人。 他此刻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挣扎着坐起来,环顾四周,找到自己的背包,从里面取出手机,发现已经泡了水,无法开机了,于是很不好意思地问老人家: “大叔,能不能借您手机给我用下,我打个报警电话,只要警察找到我,我就能出去,我会给您很多钱,来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这次老人家彻底糊涂了,他脏兮兮的脸上,皱纹已经拧成了一个不可名状的图案:“恁说,恁说的啥?” 现在轮到杜吴彻底懵逼了,他呆呆地看着老人家,问道:“这是哪里?” “恁这里是右扶风下面的郿县,额们村叫北大柳树村,恁是哪里人?哦,对,恁刚才说恁是山东人,那就是在崤山东了,恁们应该归豫州刺史府管吧,额们是司隶府管,皇城之下不好过啊,不如恁们地方的,哎对了,恁个细娃子,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弄得跟胡人一样,不,也不一样,胡人也不剃发的,他们……” 杜吴张大了嘴,一句话说不出来,他此刻已经明确了一件事情,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陌生到跟自己现有的认知完全不相符。 老汉看了看呆呆的杜吴,叹了口气:“可怜的娃,这么远,也不知道怎么到了这里,还在水里泡着,肯定是遇到了水匪,这个年月啊,不太平。细娃子,恁要想回家,得找主簿给你开乡籍文书,要不然,恁连这郿县都走不出去。唉,可怜的娃!”老人家摇摇头,叹息一声,出去给杜吴盛粥了。 穿越了,老子他么这是穿越了!这是什么鬼啊,飞机上的那个小姑娘肯定有古怪。杜吴痛苦地抱着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才能回去? 过了许久,杜吴才能颤颤巍巍地从床上挪下来,赤脚走出房间,只见老人家正在院子里忙活。院子不大,角落里放着一个泥土糊好的灶,灶膛里还有柴火在烧着,上面放着一个陶罐,里面熬着半罐黑乎乎的东西,已经沸腾了,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老人家正在拿个瓢,往一个海碗里盛粥。院子门口拴着一只大黄狗,看见杜吴走出来,汪汪地叫个不停。 “细娃子,来,喝了吧,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杜吴慢慢地走到院子中间的树根凳子边,接过老人递过来的那碗粥,刚往嘴里送,一股鱼腥味冲鼻而来,杜吴干呕了两声,可惜肚子里早已空空如也。老人讪讪地笑了下:“那啥,穷人家,没什么吃的,先将就一下吧,明天我去河里捞两条鱼来给恁补补身子。” 杜吴歉意地朝老人笑了一下,自己本就是个落难的,能活命已经是行了大运了,哪里还有资格挑肥拣瘦。只不过这粥的味道实在是太…… 杜吴刚把碗再次端起来,大黄狗挣着链子狂吠,隔壁墙头上露出一个白胡子的老头脑袋来,扯着嗓子喊:“狗日的大黄,恁再叫老子宰了恁炖汤,老李,恁就不能管管恁们家这条狗,再不管,哎,细娃子恁醒了?” 章节目录 第二章 城门失火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说话的人,正是老汉的邻居,是个樵夫,也是光棍一个。 “昨天老李叫额来看恁的时候,恁还是昏迷不醒呢,没想到今天就能下地了。细娃子,恁是哪里人啊,叫什么名字啊?” 这回杜吴已经确定的不能再确定了,他真的穿越了。既然如此,赶紧找到回家的路才是正道,待在这个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地方,他能疯掉。 看杜吴不说话,老李说话了:“恁个老东西,就别再问他了,他是山东人,应该就是崤山东吧?” “两位老人家,现在是哪年?” “元寿二年啊。”樵夫答道。 “不是,我问的是哪个朝代,哪个皇帝?” “恁看看,额就说这个娃脑壳进了水了,恁还不信,他还问哪个皇帝,这是能随便问的嘛,要被杀头的。”老李把碗放在院子里的树根桌子上,叹了口气,站起来对隔壁老头说。 “现在是元寿二年,当今天子是元帝的孙子,他的阿翁嘛,是个王,叫什么名额不记得了,太长,额老王也记不住。不过额倒是可以告诉恁,现在是大汉,恁不是山东人吗,怎么连什么年代都不知道,真是脑壳进了水了。” 杜吴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一声不响,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大汉,应该就是汉朝吧,元帝,好像有个汉元帝,而且王昭君就是在汉元帝时期出使西域的吧,他是当今皇帝的爷爷,那现在应该是西汉吧,想到这里,他问老李:“现在都城是不是长安?” 老李还没来得及说话,老王倒是乐了:“还行,总算有个他知道的事。” 躺在枯柴、树叶和麻布做成的床上,杜吴失眠了。老李家里只有一张床,杜吴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家睡地板。说是床,其实就是榻,本来应该有个矮榻的,可是老李家实在太穷了,直接把被褥铺在地上了事。杜吴叹了口气,在老李的帮助下在柴房里简单做了个地铺。其实睡哪里倒无所谓,就是晚上吃的那碗粥,让杜吴差点没吐出来,虽然他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亟需能量和热量,但是他就是做不到贝爷的气魄和胆识。那碗粥,腥,可能跟老李是个渔夫有关。无味,就像是白面直接扔进了锅里搅拌的一样,不对,是黑面!这简直就不是人吃的东西!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上厕所居然没有手纸!虽然杜吴不是很讲究的一个人,但是这种事情怎么可以不讲究!当他上完厕所的时候才绝望地发现厕所根本没有手纸,当他向老李询问的时候,被老李诧异地问道:“什么是纸啊?” 在知道擦屁股用的是干屎橛和树叶子后,生无可恋的杜吴从厕所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柴房里洗澡,结果被老李骂了个狗血淋头,那可是放柴火的地方!可是杜吴更委屈,老李家就两间房子,一间客厅兼卧室,一间柴房,怕柴被淋湿,就连做饭都在院子里,怎么还能有个卫生间?等等,杜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回屋子一看,得,神龛上的那个神仙画像,那还真的是个画像,就直接那么画在了墙上!那一刻,杜吴想骂娘的心都有了。想当初自己家最穷的时候,母亲都要在大年三十那天去买,不,请一个灶王爷回来,都是最新的纸印刷的,而且只需要一毛钱,要贴一年,等第二年的腊月二十三才会烧掉,可是那也算是一张纸,这算什么啊! 想到这里,杜吴更想回家了,他不想待在汉朝,这里没有电脑,没有wifi,没有啤酒和小龙虾,也没有电视可以看,老李家穷的连本书都没有,当然了,就算有,估计自己也看不懂,全是繁体字,跟鬼画符一般,不对,好像有隶书了,这个能看懂,可是看懂了又怎么样,他可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想着想着,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杜吴是被老李的大嗓门吵醒的。他睡得正香,耳朵里突然炸雷般响起了几句秦腔:周秦汉,代代传,咱脸朝黄土背朝天,梦里面黄河清见底啊,通天的大路咱走长安……他刚想发火,忽然觉得这种苍茫的调子跟以前听过的流行音乐截然不同,不禁就支起身子,静静地在那里听,可是还没听几句,就听见隔壁老王,嗯,每次杜吴一想到这个称谓就想笑,大吼一声:“天天嚎,还让不让人睡觉啦,额看恁就是个属鸡的,天不亮就开始嚎,狗日的每次都说自己属虎的,那也是恁配得上的属相……” 杜吴偷偷笑起来,他觉得这俩人真有意思,天天吵,天天还都离不开谁,让他想起来以前看的喜剧片《东北一家人》里的两个老头,天天吵,下棋的时候还悔棋,最后金大爷搬家离开小区的时候,牛大爷梗着脖子说,你个老东西,赶紧走,省的在这里烦我!真到了金大爷走的时候,牛大爷就站在后面送他,说,你个老东西走了,谁还陪我下棋呢!对了,教给这俩老头怎么下棋,也算给他们俩找个乐子吧。想到这里,杜吴就爬起来,去找两个老头。 看着两个老头一人一碗糊糊,蹲在自己身边,看他怎么画棋盘,杜吴就在琢磨,不是说象棋是韩信发明的吗,怎么这俩老爷子还一脸茫然呢,难道没有流传到民间?杜吴用了一个时辰,总算教会了两个老头“马走日字,象飞田,车走直路,炮翻山。士走斜路护将边,小卒一去不复返。”两个老头兴高采烈地向杜吴不停地讨教怎么玩,一直玩到中午,两人当下决定,中午做顿好吃的,然后下午老李带杜吴去县衙找主簿去办乡籍,老王去山上砍柴回来做象棋。 今天的中饭让两个老爷子吃的满嘴流油,原因是杜吴下厨了。其实杜吴也不是什么大厨,就是实在吃不下去老李做的饭了,老王也是个老光棍,做菜的水平也不怎么样,于是杜吴就自告奋勇,两家并一家,老李拿出了前两天在渭水捞上来的草鱼,又偷偷从老王的笼子里偷了一只兔子。杜吴在陶罐里煮兔子肉的时候,老李还在被老王拿着扁担追杀。 只有盐和香油,没有十三香,没有料酒,没有生抽,没有八角和花椒,更没有那万能的老干妈,就这香油,还得感谢武帝时期的张骞,要不然,连芝麻都没有。一道煮兔肉,一道炖鱼,一盘黍子窝窝,一开始两个老头还互相谦让一下,等到吃了第一口菜,两个大碗就在瞬息之间被席卷一空,只剩下杜吴拿着才咬了一口的窝头,瞪大眼珠子看着两个拿窝头刷碗的老头。 北大柳树村是个不算太大的村子,全村总共一百多户,连个私塾都没有,村里的小孩子上学要去邻村南大柳树村,不过大家都过得很清贫,能上得起私塾的没几家,在私塾先生降了两次束脩标准后,终于有了十来个学生,还以南大柳树村的居多。两个村子的名字是由一棵大柳树得来的,据说是高祖时期的一棵小树苗,历经200余年,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神树。景帝年间,朝廷休养生息政策已经实施了几十年,大量人口出生,有人看中了大柳树这个地方,就举家搬迁至此,慢慢地形成了一个村落,县里后来也就顺理成章地接手过来,建立了完整的行政制度。成帝年间,有个李姓小伙子,路遇出宫的赵合德遇险,舍命相救,被成帝嘉奖,提拔做了侍卫,他所在的家族也就趁机向县里提出来,以大柳树为界,新设了北大柳树村,这就是村子的由来。只可惜后来成帝病逝,赵合德被逼自杀,北大柳树村受到牵连,渐渐没落下来。 老李一边赶着驴车一边絮絮叨叨地跟杜吴聊着村子的历史,大抵自己也算是那个李姓小伙子的后代,所以讲起来特别骄傲。今天中午的饭已经把老头给彻底收买了,所以自告奋勇地做了解说员,可是杜吴哪有心情听这个,一路催促着老李往县衙赶。 北大柳村离县衙大概有二三十里,老李去借驴车的时候那户人家还说他:老李,恁这个时候去,就恁那赶驴的架势,等到了,主簿都散值了!老李头都不回得甩了一句话:恁个瓜马,真是灶王爷扫院子,闲事管得太多了! 果然,等老李一路吆喝着赶到的时候,一个小吏正在敲县衙门口的大鼓。主簿看着奇装异服-主要是头发-的杜吴,说明天再来,今天散值了。老李可能觉得丢了面子,也可能是要杜吴给主簿留个好印象,一定要拉着主簿回家吃饭,并声称是天下无敌的美味!主簿禁不住他的反复恳求,便装出对老李有那么一点印象的样子同意了,不过却是驾了自己的驴车,吃完饭他还要回家哩。 晚饭相当丰盛,可能是看到主簿来了,老王拿出了一只羊腿,另外一只他要留着端午节祭祖。老李穷得叮当响,从驴车主人那里借了一只母鸡,不下蛋的那种,当然老李当时想要借那只打鸣公鸡的,被驴主人的婆娘一嗓子给吓得差点把手中的母鸡给掐死,又趁黑在渭水里捞了两条鱼,路过别人家菜地的时候顺手偷了一点芜菁和大葱,凑成了一大桌饭菜。做饭的时候杜吴不由得感慨起来,原本他以为汉朝什么调料都没有,后来才明白是老李太穷了,他在回来的路上路过药铺,用半个月的苦力做抵押借了老李的几十个铜板,也就是五铢钱,买了一点花椒、姜、桂皮、茱萸等,配上老李偷回来的葱,一大桌香喷喷的饭菜吃得主簿跟两个老头频频点头,差点没把舌头吞下去。借着酒劲,主簿拍着杜吴的肩膀说,明日一早就把你的事给办了,弄得老李一个劲得喊清官,连干好几碗浑酒,那酒杜吴喝过,还不如黄酒好喝,更比不上他最爱的啤酒了。 借着酒劲,老李对老王使了使眼色,老王趁势把明年徭役的事情提了一下,主簿装聋作哑,作势要走,老李赶忙拉着主簿,让杜吴教他下象棋,杜吴也想跟主簿搞好关系,就着酒劲就开始跟主簿二一添作五的杀将起来。可是还没支好当头炮,主簿突然浑身激灵了一下,说有要事,推辞走掉了,弄得老王连连说,这顿美食算是喂到狗肚子里了,可惜了他那一只羊腿。杜吴也觉得挺奇怪,可是当他收拾碗筷路过棋盘,不经意间看见那条分界河时,顿时也是一个激灵,上面写着四个字:楚河汉界! 章节目录 第三章 身陷囹圄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漫长的夜晚,就在杜吴的忐忑不安中度过了。杜吴曾经想跟两位老人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是又怕这只是自己的臆想。再说了,没听说汉朝有文字狱的事,只有明清两朝才出现过文字狱,所以他想了很久,还是把欲吐之言又咽了回去,就这样胡思乱想地睡了过去。 天刚蒙蒙亮,村子里的公鸡还没有叫几声,杜吴就听见人声喧哗。他一骨碌爬起来,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还没有奔出院子,就看见主簿和廷掾带着门下游缴领着一队土兵冲了进来,看到杜吴正出柴房,主簿大手一挥:“就是他!” 廷掾大喝一声:“抓起来!” 闻声走出屋子的老李看见这一幕,大声嚷嚷道:“这是咋的了?恁们平白无故为什么要抓人啊!” 主簿在廷掾耳边耳语了几句,廷掾转头对游缴说:“把这个老头还有隔壁的那个老头一起带走!” 老李这回明白了,破口大骂:“恁个狗日的主簿,额昨天请恁吃好的喝好的,恁就这么对额,恁个狗日的!” 主簿刚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盯着老李,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事你别骂额,要骂就骂这个后生,他知道原委。带走!” 杜吴踉踉跄跄、老李骂骂咧咧、老王稀里糊涂地被县里的差役们推搡着来到了县衙,老李简直都要气得七窍生烟了,昨天还是驴车往来呢,怎么今天就变成了囚犯,这找谁说理去?一路上老王也是不停地骂着,不就是个楚河汉界嘛,当今天子都不说什么,恁们这帮杀千刀的云云。只有杜吴一路上一声不吭,一直在想着各种脱身的对策,内心也是后悔不已。 拖着灌铅一样的双腿,迈进了郿县县衙。杜吴这才有机会去看这个县衙的布局。县衙不大,可是格局却一样不少,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县衙大门口正对着一个青石照壁,门前摆着两个奇形怪状的石刻动物,体型跟羊相仿,长了一张像老虎又像狮子的脸,奇怪的是头上只有一只角,张着黑洞洞的大嘴,大概是年数久了,有些破损,显得更加可怖。进了大门,是县衙的仪门,青墙灰瓦、乌梁朱门,上有虎首门环和黄铜大钉,显得非常威严庄重。不过此时仪门是关着的,只有祭祀、上官视察或者新县令上任,仪门才会开。廷掾领着土兵押着杜吴三人从仪门左侧的甬道向前穿行,主簿一人从右侧甬道直接进入了县衙之内。这时杜吴发现甬道内侧有一个莲池,里面荷花还没有开,但是也已经有荷叶的清香扑鼻而来,让人心头一震,顿时清醒了许多。过了戒石坊和月台,就到了县衙的大堂。杜吴抬头去看,大堂两侧各有一副对联,右侧是: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左侧为: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杜吴看了,想着如果这位父母官能做到这一点,想必自己不会受太多委屈,或许还能转危为安。 进得大堂,杜吴不得已跪下,想着自己跪天跪地跪父母,什么时候跪过这不知名的县长啊!郿县是个小县,全县人口不足万户,所以一县之尊称为县长,而不是县令,这是老李告诉他的,这也让杜吴稍稍有点熟悉的感觉,毕竟21世纪的一县之尊也是县长,虽然21世纪的县长是不管断案的。 杜吴从来没想到这位顾县长的断案水平如此之“高”,只听了主簿一面之辞,又让游缴呈上了象棋的棋盘,那是老王昨天刚做出来的,指着棋盘中间的楚河汉界说到:“胆敢以宵小游戏之物戏谑本朝高祖皇帝,其罪当诛,判令如下:山东人氏杜吴,大肆宣扬高祖皇帝与逆贼项藉之事,大逆无道,按律腰斩、弃市,夷三族,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郿县人氏李祖、王能,参与谋逆之事,按律斩首弃市,夷三族,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且收监,秋后行刑。” 杜吴只觉得一口鲜血翻涌上来,噔的一声,整个人昏了过去。老李开始破口大骂,先骂县长狼子野心、昏庸无道,又骂杜吴居心叵测、害人害己,最后自己扇了自己几个耳光,说自己鬼迷心窍,没事干嘛要救这么一个灾星回来。而老王则在听完后怔了半刻,喉咙里呼噜呼噜响了一阵,仰面倒下,气绝身亡,经仵作验尸,是肝胆俱裂,惊吓而死。 杜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这是他来大汉的第二次昏迷了。只不过这一次昏迷,醒来后面对的环境比第一次还要绝望。腰斩,这是什么样的刑罚,作为一个21世纪的新青年来说,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样的判决,更无法接受即将面临的灭顶之灾。他在努力地想着对策,不停地呼唤狱卒,希望能用自己随身携带的手机或者皮带换取狱卒的同情心,然后通报给县长,以求一线生机,可是自己已经是一身囚服,身上所有东西包括衣服早就不翼而飞。狱卒更是懒得搭理他,喊得烦了,就拿着刀鞘过来敲杜吴的手,已经敲肿两根手指头了。 杜吴彻底绝望了,从狱卒的闲聊中,他得知老王已经死了,老李因为念其年老,被转移到了乡里的犴中,这是乡一级的监狱。县长担心自己的监狱里死人影响仕途,所以就把老李安排进了犴,还美其名曰落叶归根,以期博得一个美名。杜吴无力地坐在地上,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他也看过很多穿越小说甚至穿越剧,别的主人公穿越到古代,要么是王子,要么是公主,最差的也可以从屌丝逆袭成一个伟人,为什么我回到大汉就要被腰斩而死,他知道腰斩的人,行刑之后是死不了的,还能看着自己被斩断的下半身哀嚎,其景象惨不可言。他想到这里,不由得痛恨起大汉来,痛恨颠倒黑白的顾县长,当然还有那个恩将仇报的主簿,更痛恨这个吃人的世界,他决定要活下来,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缓了好久,他开始爬向那个已经凉了的粥碗,却看见那碗粥并没有清澈见底,反而是黑乎乎的,比老李的那碗粥还要黑,而且还有浓浓的腥臭味。杜吴当下就呕吐了几下,这东西,连泔水都不如! 就这样晕晕乎乎地过了两天,杜吴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他还是不想吃那碗粥,于是就在一个夜晚,趁着一只大老鼠爬到他身上的时候,突然动手,死死地抓住老鼠,将老鼠的脑袋按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摩擦,直到吱吱声渐渐地停息下来,才用尖利的指甲剥开了老鼠的皮。 第二天早晨狱卒换值的时候,有犯人报告说,听到了死刑犯的牢房里传出了桀桀的笑声,就像鬼一样。可是等待犯人的除了劈头盖脸的鞭子,还有一句渐行渐远的话:“说胡话!” 章节目录 第四章 病入膏肓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未央宫西宫。 年仅二十五岁的皇帝刘欣躺在病榻上,面容蜡黄,脸色憔悴,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双唇紧紧地抿着,一点血色都没有。董昭仪正端着一碗药汤,满头大汗地跪在床前服侍皇帝吃药。 为了给皇帝续命,大司马董贤特意把所有的御医召来,安置在了西宫的隔壁,方便随时召唤。此时看到焦急万分的董昭仪,不禁也动了恻隐之心: “妹妹,你且回宫歇息片刻,我来照顾陛下。你们几个,扶娘娘回宫。” 过了许久,病榻上的刘欣,才缓缓地睁开眼睛,看见董贤跪在床前,不禁心中一暖。他实在是太喜爱这个貌美如花的男人了,要不然也不会在短短几年之内,就给他封官加爵,仅仅二十二岁就已经位极人臣,官拜大司马,掌管全国军事大权,又册封高安侯,食邑两千户,位居三公,成为大汉炙手可热的人物。 “卿卿,”刘欣沙哑地叫了一声。 董贤连忙凑上去,带着哭腔说到:“陛下,您可算醒了,吓死奴婢了。” 刘欣侧过头,吃力地张开嘴:“朕加冠之年,得遇圣卿,实乃上苍厚赐予朕,朕这一生无悔啊,古人云,知音易觅,佳人难得。朕有幸遇你在桃李年华,朕,朕比先帝得上苍眷顾啊,咳咳咳……” 此时的董贤已经哭成了泪人儿,他也是从内心里喜欢这个没有什么架子的皇帝,更何况两人的关系远不止君臣这么简单。虽然满朝文武乃至民间都对他议论纷纷,但是他不在乎,他也没法在乎,鱼和熊掌,总得得到一个吧。 “陛下,您且宽心,御医正在想方设法,想来不日陛下一定……” “咳咳,卿卿,不要说了,朕的身子什么情况朕自己清楚得很,卿卿啊,朕不想死啊,朕还想让你偎在朕的怀里,听朕给你讲朕的宏伟大业呢,咳咳……” 董贤刚止住的泪水又流了下来,他太了解刘欣了,两岁父亲去世,什么都不懂的刘欣继承了父亲定陶恭王的爵位,紧接着就陷入了太子争夺战,当时的皇帝,也就是伯父汉成帝因为没有子嗣,对身后之事不甚关心,使得太子之争愈演愈烈,几次被浑身是血的侍卫死里逃生救出来的刘欣更加沉默寡言。好不容易击败叔父做了太子,根基还没稳固,伯父驾崩,匆忙即位的他又被舅舅和傅太后一家把持朝政长达数年,只能郁闷地躲在后宫和自己玩征伐之事。陛下说的是啊,知音难寻,世人只知断袖,可有谁知道断袖的背后藏着多少委屈和愤懑! “陛下,陛下对臣知遇之恩,臣万死难报。臣请陛下下旨,臣董贤愿为陛下祈福,筑坛祈天,大赦天下,赤帝英明,一定会使陛下起死回生,龙体康健!” 刘欣怜爱地看着董贤俊美的脸庞,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在董贤脸上抚摸着,又轻轻用力捏了一下,勉强地露出笑容:“还是卿卿懂得我心,知我者,圣卿也。”点了点头,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元寿二年六月二十五日,汉哀帝刘欣为祈求身体健康,特下圣旨一道,大赦天下,由丞相孔光、大司马董贤率领百官,于长安城西北筑起天坛,祭祀天帝,宣读祭文: 大汉元寿二年六月廿五日,皇帝遣大司马、高安侯董贤告于天帝曰: 古来圣王治世,君正则臣贤,臣贤则国泰康宁。 自尧舜以来,三皇奠基,五帝分伦。帝王教化而臣民受益,耄耋垂髫、举子学士,皆赖帝王隆恩。昔文王演卦,武王吊戮,拯黎民于倒悬,救万物于水火,遂受万民敬仰,高寿而终。前朝暴秦,虽有名臣悍将,然始皇帝草菅人命、好大喜功,无视百姓疾苦,致使士大夫揭竿而起,二世而亡。 自高皇帝斩蛇以来,轻徭薄赋,百姓安居乐业。武皇帝力挽将倾,北伐匈奴,使大汉无后顾之忧。朕自登基,无一时不战战兢兢,恐负先帝重托。然近日以来,朕深染沉珂,几不能下榻。此必上苍罚朕之过也。朕今二十有五,正思大展宏图,创万国来朝盛世之时。为祈康健,特赦天下囚徒,无论何等罪责,皆减两等,流放者令返本乡,以示朕之心意,彰朕之苦心。求乞天恩,增寿延年。 第以礼未终,弗克躬祀,敬遣文臣,恭陈牲帛,祗告殿廷,惟帝歆格。尚飨! 祭完天地,董贤谢绝了孔光的相邀,急匆匆地回返未央宫,发现刘欣还是昏迷不醒。董贤无奈,在西宫坐了半宿,这才失魂落魄地回家。 董贤的大司马府就在皇宫北阙,规模极其宏大。这是宫中的将作大匠,也就是董贤的岳父建造的。大司马府占地几百亩,且有前后殿并门门相对,建筑极尽精巧奢华。刘欣特别喜爱董贤,在建筑用料上也是上等的尽归董贤,至于内饰装修,更是黄金珠玉修饰,整个府邸金碧辉煌,连皇帝都没有这个待遇。 董贤在府门前下了轿子,门口的守卫正要行礼,突然听见哐当一声,紧接着尘土飞扬,大家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一看,大门不知道怎么的,从外往里倒了进去。董贤心中一紧,沉声道:“怎么回事!” 老管家慌忙跑出来,仔细查看一番,上前禀道:“郎官勿惊,想必是府门承载太多,不堪重负而已。” 董贤长舒了一口气,刚想发作,要将督建府邸的官员诛杀,突然想起来将作大匠乃是自己的岳父,不由得恨恨两声,只好作罢。命令轿夫掉头回宫,他想找个人说说话,现在能说话的也只有椒风宫的妹妹董昭仪了,他今晚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董昭仪已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了。 今日她去宫中看望皇帝,回来的时候被太皇太后叫去训了一顿,说是不守宫廷礼节,皇帝重病期间还到处闲逛。董昭仪本想辩驳,可是太皇太后的身份是何等尊贵,即便是皇后,在她面前也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更别说她这个昭仪了。此刻听闻伯兄进宫,才觉得有了个主心骨。祭天之后,皇帝仍然昏迷不醒,她已经感觉到了深深的危机。一旦皇帝殡天,备受宠信的董家肯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伯兄,我听闻上次陛下想要禅位于你,这事是真的吗?” 董贤一脸凝重地问道:“确有此事,莫非……” “没错。伯兄,你也知道,我们一家之所以能够飞黄腾达,全赖陛下的赏赐和喜爱,而陛下一旦殡天,以太皇太后和王家的实力,我们董家怕是在劫难逃啊。倒不如伯兄求皇帝写个禅让文书,我们做了这个皇帝位子,你看如何?” 董贤张大了嘴巴,他愣愣地看着自己妹妹董昭仪,嗓音都已经变形了:“你难道想造反不成!” “伯兄!枉你男子汉大丈夫,此时不断更待何时!一旦陛下殡天,我们一家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你听我说,内弟乃是中尉,掌管执金吾。伯兄是大司马,掌管全国军队。我们先让陛下亲口答应禅让,然后写成遗诏,伯兄趁机讨要到虎符,调军队驻扎在城门之外。内弟率领执金吾控制朝堂,只要明天上朝,即可号令百官,登基称帝,伯兄以为如何?” 董贤不由得张大了嘴巴。他何尝不知道当初皇帝要禅位给他的事情,可是当时群臣的反应也是让他心有余悸。有一天皇帝在麟麒殿摆酒宴,与董贤父子及亲属聚饮,中常侍王闳在旁侍候。刘欣有了一些酒意,不紧不慢地看着董贤笑道:“我想效法尧禅位舜,将帝位禅让于卿,卿以为如何?”董贤心中一喜,还未发一言,王闳进言道:“天下是高皇帝的天下,不是陛下的。陛下继承帝系,应当传位给子孙直到无穷。世代相传的大事至关重要,陛下不要随口说!” 此言一出,宴席上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都看向了王闳,只见他跪在地上,头昂得高高的。刘欣没想到众人反应这么强烈,顿了一下,命人王闳赶出去,以后不得再侍宴。?当天的宴席不欢而散。 本以为此事就此过去了,没想到从第二天开始,就不停地有大臣拿此事说事,还有人写了董贤的十条罪状,大殿之上据理力争,刘欣没了耐心,想一一发配了事,却被傅太后和太皇太后叫到高祖排位前罚站了半个时辰,直到亲口承诺不再发配才肯作罢。傅太后和太皇太后一向不和,但是却在这件事上保持了高度一致,让皇帝郁闷的同时,也让董贤心中一片哇凉。此刻妹妹旧事重提,怎能让他不胆战心惊? 思忖了良久,董贤决定先去未央宫探探口风,无论如何,他得有所行动了。 章节目录 第五章 佳节思亲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杜吴在县衙的牢房里已经待了快半个月了,这半个月,是他有生以来最难忘的半个月,他曾不止一次地质问自己,是不是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沦落到如此地步。流落到一个回不了家的地方,还莫名其妙被判了死刑,而且还是腰斩。尽管这些天他一直不停地在考虑如何才能翻案,可是整个县衙牢房,没有一个人肯搭理他。纵然他喊破了喉咙,或者讲一些在狱卒听起来很奇怪的事情,狱卒们也不愿意过来看一眼,太臭了,吃喝拉撒都在这个小的只有几平米的空间里,他们就只当这个犯人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精神失常了而已。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了。 杜吴所在的囚牢,是关押死刑犯的专用囚牢,里面都是一些已经被判决处斩的死囚,因为是死囚,也就失去了被利用的价值,县尉和狱卒连索贿都懒得伸手了,因为知道这些死刑犯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死人了,你就是找他要,他也不会给你一分一毫的。所以对待这些死刑犯,狱卒们一般都是敬而远之,死不了就行,其他的一概不管。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快到中午的时候,居然有狱卒过来,每个囚牢里送了一碗饭。 杜吴细问之下,一个狱卒不耐烦地嚷道:“问什么问,给你吃的还问这么多,直娘贼,让老子来送饭,都要臭死了!” 杜吴接过碗,发现上面盖着一束草,草叶都杵进了碗里,碗里居然是大半碗小米稀饭,半个月没见正常饭食的杜吴大喜过望,张嘴就把稀饭吞进了嘴里,吞完之后,越发觉得肚子饿的厉害,也没多想,用舌头把碗舔了一遍,舔着舔着,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他什么时候落魄到如此地步过! “原来是到了端午节了。”斜对面一个牢房里,有个沙哑如破锣嗓子的声音传了过来。 “端午节?哎,做了犯人,就不该奢望还有粽子可以吃。”杜吴叹了一口气。 “粽子?那是什么东西?”破锣嗓子疑惑地问道。 “粽子就是粽子啊,粽叶包着的,里面是大米团子,北方会放豆沙或者枣泥,南方是肉粽,怎么,你们这里不吃粽子吗?” 沙哑的声音再次飘了过来:“恁这个书生,总是说一些额们听不懂的话。端午节,是为了祛病除灾才有的这么个节日。这天叫“恶月恶日”,从这天开始,夏季就正式到来了,因为额们北方天气燥热,人容易生病,瘟疫也就容易流行。再加上蛇虫开始出没,容易咬伤人,所以额们这个地方的人也叫端午毒日。恁看见碗上的这个艾草没,这就是用来防五毒的,五毒就是长虫啊,蝎子啊,蜈蚣啊,壁虎啊,癞蛤蟆啊,端午这天呢,要防五毒之害。一般在屋中画五毒图,就是画出五种毒物,再用五根针刺在五毒身上,就当作毒物被刺死了。所以,额们这个地方啊,有不举五月子的习俗。” 杜吴听得入了神,忙问道:“什么是不举五月子?” 破锣嗓子轻咳了一下,接着道:“不举五月子的意思呢,就是说五月五日端午节这天出生的娃,无论男女都不能抚养成人,一旦抚养成人,则男害父,女害母,当官的也不会在五月上任的,不吉利,不能升迁的,五月也不盖房子,会让人秃头的,所以这个时候,已经嫁出去的女儿也要回家过节,叫做躲端午……” “那五月五出生的孩子呢?” 破锣嗓子还要絮絮叨叨地说下去,却被杜吴打断了,也许入狱后难得有机会在人前卖弄一下学识,很是生气,大声说道:“被打死或者扔到山里了呗,还能怎样,难道留着祸害家人吗?” 杜吴张大了嘴,半晌没有说话,他实在很难将后世过的端午跟大汉的端午联系起来。后世的端午节,那是一个三天的假期,这三天人们都是在狂欢中度过的,有车的人堵在免费的国家高速上,没车的人或坐车或高铁或飞机,满世界的游玩。老人含饴弄孙,小孩子在草坪上放风筝,情侣们手牵着手去看午夜场的电影,超市里到处都是打折的粽子,淘宝和京东也会趁机降价促销,想到这里,杜吴不由得又伤感起来。 老家的端午节,没有龙舟,粽子也很少吃,山东人过端午是吃煮鸡蛋的。他记得当初上小学的时候,端午节还没有假期,早上出门的时候,母亲就会给他书包里塞两个煮鸡蛋,等到学校的时候,会发现有同学把教室的门口吊一捆菖蒲,上课的时候,语文老师会让同学们上台去讲端午节的由来,然后大家嘻嘻哈哈的拿着彩笔往鸡蛋上画鬼脸,再互相交换,在“屈子冤魂终古在,楚乡遗俗至今留”的诵诗声中把鸡蛋消灭掉,手巧的同学还会拿蛋壳做个不倒翁。这一天,老师一般也会管得相对宽松些,这也就让很多调皮的同学偷偷在课桌下面做小动作。等到回到家,母亲已经包好了饺子,在山东,只要是节日,就吃饺子,杜吴每次都能吃一大盘,然后抹抹嘴,跑出去跟小伙伴玩了。 想着想着,泪水润湿了双眼。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衙门后墙喧闹的叫卖声也已经消失了,不知是谁在远处吹起了笛子,那悠远的笛声,声声钻进了杜吴的耳朵里,杜吴不由得悲从中来,低声啜泣起来。 “那儒生,别哭了,看开点吧,除非赶上大赦天下。对了,反正也都是必死之人了,恁就给额们讲讲, 到底啥是象棋吧,怎么耍的?” 顿时就有窸窸窣窣伴随着铁镣碰击铁栏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杜吴想了想,叹了口气,才幽幽地张开嘴:“也罢,反正是必死之人了,也不在乎多一条罪状了。我就跟各位讲讲什么是象棋,怎么下。相传象棋是淮阴侯韩信发明的。韩信大家都知道不?就是那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韩信,帮着咱们的高皇帝立下了汗马功勋,最后被吕后逼迫自杀,真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啊!” “话说韩信入狱之后,想起自己当初跟随高皇帝跟项羽争天下……” 凄冷的月光从云层后面射下来,照在一个狱卒的身上,他已经听得入迷了。 章节目录 第六章 风云突变 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最后的这个机会,一定要把握住,要不然,咱们董家可就万劫不复了。” 一路上想着妹妹的这句话,董贤终于下定了决心。成者王侯败者贼,反正皇帝殡天后,我肯定得不到好下场,还不如就此拿到禅让诏书,名正言顺地登基,发动政变,大权独揽。 想到这里,董贤不由得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未央宫。 今夜愁云惨淡,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让人感觉非常压抑。一队太监宫女打着昏黄的灯笼,鬼魅一般地从未央宫走出来。金吾卫手持长戈,正在换班,董贤知道,马上子时了。 还没进西宫,就看见头发花白的太医令踮着小脚跑出来,看见董贤,慌忙跪倒在地:“禀高安侯,陛下醒了。” 董贤心中一喜,也顾不上盘问太医令跑出来作甚,三步并作两步跑进西宫,正看见宫女在服侍坐在床上的刘欣喝水。 年轻的董贤大喜过望,他哪里知道这是刘欣的回光返照,刚才太医令就是诊出来皇帝已经没救了,才慌慌张张去往长乐宫报信,哪里想到刚出门就看到了急匆匆赶来的董贤。 刘欣坐在床上,容光焕发,一点都不像是久卧病榻的样子,董贤一时语塞,刚刚想好的说辞,突然发现没法对刘欣讲了。皇帝现在好好的,自己要是让皇帝禅让,会不会让皇帝有什么想法啊。想到这里,董贤赶忙跪下对刘欣叩头:“陛下,您总算醒了,快吓死奴婢了,奴婢想,您要是有个山高水低,奴婢也不活了,直接随您而去了。” 刘欣欣慰地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董贤,感到心中暖暖的。这个男人除了能带来身体上的愉悦之外,对他也是言听计从,想到这里,半年前的禅让心思又涌上了心头。刘欣没有子嗣,又喜爱董贤,此刻他明白自己是回光返照,想到这里,他决定送董贤一份大礼。 “卿卿,坐过来。” 董贤听到这话,鼻子一酸,眼泪又簌簌的流下来,他靠着床边坐下,周围的宦官宫女知趣地退了出去。 刘欣从枕头内侧掏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递给董贤,说到:“朕自从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后,就从符玺郎手中要来玉玺,今日,朕要将它传于圣卿,朕将远行,临行之前传位于你,望卿能时时忆起朕,只可惜朕已经四肢乏力,没法为卿卿准备一场隆重的禅让大典,让你我二人名垂青史,朕对你不住啊。”说罢,刘欣竟然泪流满面,董贤也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对内侍招了招手:“召大司徒孔光。” 孔光是孔子的十四世孙,为人刚正不阿,直谏不忌,因此人缘极差。他曾在元帝成帝两朝多次为官,最高官居大将军、丞相,从一品,后又一撸到底,被贬出朝廷任一小官。孔光性格何等高傲,索性辞官,回曲阜老家收徒讲学。怎奈他名气太大,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孔子被捧上神坛,成为读书人眼中的至圣先师,因此,前往曲阜孔家求学者络绎不绝,他所教的弟子也多数成为博士、大夫,遍布朝野,一时之间名声更躁。刘欣即位后,两次召孔光入朝,授光禄大夫,拜为丞相,后丞相改名大司徒,孔光自此成为刘欣的左膀右臂。 不到片刻,孔光气喘吁吁地进宫了。原来刘欣病重,太皇太后担心有变,下懿旨令孔光日夜值守,不得离开皇宫半步。内侍到时,孔光还在灯下看书,听闻召唤,披上外衣立刻前来见驾。 “司徒啊,朕已时日无多,朕这一生,未曾有一男半女,如今即将远行,朕打算效仿上古尧帝,将皇位禅让于大司马董贤,卿即刻草拟圣旨吧。” 气喘吁吁地孔光一口气还没喘匀,就被这句话震得五雷轰顶,好像有千斤巨锤砸在胸口一般,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他才反应过来,慌忙跪倒在地,口不择言道:“陛下,你疯了啊,陛下虽然没有一儿半女,可是皇室中还有王侯,怎么可能禅让呢?” 董贤本来还觉得没有希望,忽然皇帝说要禅让,顿时觉得一阵巨大的幸福感袭来,没想到孔光一句话让他从头凉到了脚后跟。他站起来,恨恨地说到:“孔司徒,难道你想抗旨不成?” 孔光微微一愣,意味深长地看了董贤一眼:“董司马,当今天子乃高皇帝子孙,虽无子嗣,我朝却有多位王侯,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鹊巢鸠居之徒觊觎大宝!” 说罢,转头又朝刘欣跪下,重重地磕起头来:“请陛下收回成命,老臣宁死不写这道圣旨!” 刘欣剧烈咳嗽起来,看了一眼董贤,那目光之中充满了不舍和怜惜,竖起了一根手指头,指着孔光,只说了个你,头歪了下来,驾鹤西游去了。 真是乐极生悲啊,董贤不由得恼羞成怒,他恨死了孔光,喝道:“孔光,是你逼死了陛下,你这是大逆,我要诛你九族!” 话音刚落,一个老迈的声音传来:“哀家看谁敢!”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太医令已经将太皇太后请了过来,几人进门的时候,正看到董贤喝骂孔光。 孔光此时就像见到了救星,连忙朝太皇太后趋行,边哭边喊:“太皇太后,老臣参奏大司马董贤意图谋反,抢夺传国玉玺,准备篡位自立!” 太皇太后满意极了,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本来已经授意了随行的中常侍王闳要参奏董贤,没想到孔光反而抢先弹劾董贤。这孔光可是比王闳更加有分量。太皇太后阴沉着脸,对董贤说到:“董司马,大司徒所言属实否?” 董贤没想到太皇太后来得那么快,更没想到自己刚才那句话被太皇太后听了个十成十,正要反驳,却看见太皇太后身后王闳闪出来,厉声喝道:“董司马,传国玉玺自古由符玺郎保管,今日却在你的手里,而陛下也恰好龙御殡天,董司马难道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董贤涨红了脸,他万万没想到王闳会在玉玺上将了他一军。 “启禀太皇太后,这玉玺乃是陛下殡天之前亲手传于我的,陛下打算禅让于我,此事孔司徒也在场。” “哈哈哈哈哈哈哈!”太皇太后放声大笑起来,直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才说道:“禅让?董司马是在说笑吗?中常侍,传国玉玺在董司马那里,哀家可不太放心啊,劳烦你取回来吧。” “诺!” 王闳应声一闪身,手中佩剑出鞘,剑刃抵在董贤脖子上,温柔地说到:“董司马,玉玺太重了,小心闪了您的腰,还是下官替您保管一下吧!” 太皇太后看着王闳逼回了玉玺,心情也好了一些,她走向刘欣的遗体,轻轻地抚摸着刘欣的手,问董贤:“董司马,皇帝生前最宠信于你,你们名为君臣,实为夫妻,皇帝为你断袖之情,举国无不惊叹。国丧就由你来主持吧,你看如何?” 此时的董贤,万念俱灰。他没想到太皇太后会突然杀出来。此刻外面的援兵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当务之急也只能先保命要紧。可是他毕竟不是礼官,根本不知道丧葬的礼仪,况且他很清楚,太皇太后如此发问,也只是个试探而已。只好脱了帽子,以头捣地,这么多年的养尊处优,他已经一点血性都没有了。 太皇太后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说到:“帝王葬礼乃是国礼,尔身为大司马,位列三公,居然一问三不知,要你还有何用!新都侯王莽曾以大司马身份处理过先帝丧事,知晓旧历,此事就由他操办吧!传旨,宣新都侯王莽进宫,主持国丧大典。新都侯未到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未央宫。孔司徒,你就辛苦一下,在此等候新都侯吧。” 说完,她松开了握着刘欣的手,转身离去,眼角闪过一丝轻蔑。 元寿二年(公元前1年)六月二十六日,汉哀帝刘欣驾崩于未央宫。 章节目录 第七章 欲加之罪 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董贤麻木地跪在棺椁前,看着眼前趾高气扬的王莽,面如死灰。王莽的为人,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王莽刚被封为新都侯不久,他的叔父王根打算从大司马的位子上退休。但是王莽的表兄,也是太皇太后的外甥淳于长发迹在先,又在地位上超过了他,再加上善于阿谀奉承,又曾为汉成帝立赵飞燕为皇后出过力,深受汉成帝信任,很快升为卫尉,掌管皇宫的禁卫,成为九卿之一。因此很多人认为淳于长应该继任大司马。王莽为了扳倒他,秘密地搜集了很多淳于长的罪行,然后利用探望的机会告诉王根说,淳于长暗中为接替担任大司马已做好了准备,他已经给不少人封官许愿了,同时又说出淳于长与被废皇后许氏私通之事。病中的王根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刺激,呕血三声,当即派王莽向太皇太后汇报。太皇太后一怒之下威压汉成帝罢免了淳于长,罗织了他的罪行,可怜那淳于长,意气风发了不到一年,就被蒙冤入狱,死在狱中。 一年之后,王根病重,举荐王莽代替大司马之位,在淳于长死后,王莽继他的三位伯叔之后出任大司马,那一年,他才38岁,而董贤还在东宫做太子舍人。这段秘闻也是董贤后来听他的父亲董恭酒后无意提起,印象中董贤只记得父亲一再强调,不要去惹这个王莽,此人太过阴险。 今天看到王莽雄赳赳地走进来,顿觉万念俱灰。落在这样一个老狐狸手中,恐怕已经没有活路了。 王莽先是到得灵前,以跪拜之礼祭奠了刘欣,转身起来,请出一份诏书,厉声喝到: “太皇太后懿旨,大司马董贤在先帝病重期间行为不轨,所犯之罪有十: 一、阴谋逼宫。元寿二年,董贤阴谋篡改陛下册文“在朝中掌事诚信”,此乃上古尧禅让舜之文,后又怂恿陛下酒醉之中禅让,更兼陛下殡天之际抢夺传国玉玺,此乃大逆之举! 二、欺君罔上,蒙蔽圣听。自董贤上任大司马一职起,明令百官不得向陛下奏事,一应奏折要先过其耳目方可上达天听,胆大妄为,古之罕有! 三、任人唯亲。董贤倚仗陛下恩宠,不思报答国恩,反为自己谋取私利,先后为其父董恭谋得光禄大夫,其弟董宽信谋得驸马都尉,其岳父无才无学,竟至将作大匠,其余亲属都位居诸曹侍中等,事实确凿,骇人听闻! 四、诬陷忠良。建平四年,董贤指使孙宠、息夫躬等控告东平王刘云之妻伍谒在祭祀时诉于鬼神,使其降祸于所憎恶之人,王妃被诛,东平王含冤自杀。丞相王嘉为其鸣冤,被董贤诬告下狱致死。其罪当诛! 五、淫乱宫闱。自董贤入宫其,自贱轻薄,迷惑陛下,致使陛下仅有一后,直至归天,竟无一个子嗣,其罪之大,古今罕有! 六、悖乱礼制。元寿元年,董贤怂恿陛下在义陵旁建造坟茔,棺梓由黄金珠玉连缀而成,其规格已逾臣子规制,且所用之物,皆上于陛下,此乃先帝之耻,大汉之耻! 七、拥兵谋反。建平四年,董贤私豢武士,威逼中黄门到武库索要兵器,前后达十次之多,其造反之心,昭然若揭! 八、结党营私。董贤私下结交孙宠、息夫躬等人,全为一己之私结党以抗忠良,令朝堂上下乌烟瘴气,百姓疾苦难闻。 九、贪污受贿。董贤利职之便,疯狂聚敛钱财,外地朝贡官员,无礼金无法见陛下,此乃国之蛀虫也。 十、骄横跋扈。元寿二年,董贤为大司马,却对同为三公的大司徒孔光和大司空彭宣及朱诩骄横无比,出入必要繁礼冗节,权力几与陛下相当!此等行为,甚于江充! 此十罪,悖逆人伦,天人共愤,着令董贤闭门思过,无旨意不得外出。如有违逆,国法不容! 王莽念完,低下头轻声细语地对已经瘫在地上的董贤说:“地上凉,大司马还请保重身体,后面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大司马亲力亲为呢!哈哈哈……” 说完,王莽哼了一声,带着众随从耀武扬威地从董贤身边走了。 那一夜,月明星稀,大司马府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董贤被罢官软禁的消息早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了长安各处,司马府里的下人侍卫们更是人心惶惶,胆大的厨子已经挟菜刀偷偷溜走,还顺便带走了府里的一个丫鬟,胆小的也开始窃窃私语,互相打听,不知道自己的路在何方。他们不敢走,因为他们是司马府买来的奴婢,卖身文书还在董贤手里,如果私自逃走,没有乡籍证明,也没有民爵,他们面临的只有牢狱之灾。可是他们又不敢去问董贤,虽然他已经被贬为民,可是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还是让他们选择了继续等待。 董贤坐在窗前,看着一弦月牙升上天空,不禁愈发伤感起来:连月亮都是残缺不全的。 看着铜镜中映出的两个俏丽的面孔,董贤叹了口气,对妻子说:“夫人,你跟了我七年,这七年里,你受委屈了。今天落到如此地步,只恨陛下早逝!陛下,圣卿感念你的断袖之情,三生三世都难以报答啊!” 说完,端起桌上的毒酒,一饮而尽,看着妻子,月光下的倩影颓然倒下。 董夫人看着自己的丈夫,泪流满面:“夫君,别人不懂你,我懂你。我知道你活着有多累,我也知道你其实每一天都过得战战兢兢的,你才22岁啊,哪里是朝廷里那些老狐狸的对手啊,你拼着命给董家和妾身家里安排官职,不就是怕自己势单力薄吗?你飞扬跋扈,你恃才傲物,不就是想向百官证明,你就是个庸才,不会对他们有威胁吗?别人不懂,妾身懂啊!夫君,这一世,你太累了,下一世,不要生得这般美艳,也不要做高官,你还做那个爱说笑的翩翩公子,我还做那个俏皮的弹琴女,我们桃花林里再相逢,可好?” 说罢,董夫人端起另一杯毒酒,一饮而尽。杯落地,手相牵,口中轻轻哼起歌谣来,那是一年春天,桃花盛开,一个翩翩公子,踏莎而行,忽闻琴声动听,寻声而至,见一俏佳人,正在抚琴,不禁萌生情愫,舌吐清辞: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章节目录 第八章 玉殒香消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权力的斗争都是阴暗的。 如果不是清晨急促的的马蹄声,长安的百姓还不知道大司马、高安侯董贤已经在昨夜悄然自尽。当晚王莽得到消息的时候大怒不止,他还想好好地审问一下这个曾经令他们王家不得不远离朝堂退避三舍的仇人呢。报信的校尉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不时地擦拭脸上的汗珠,虽然已经是盛夏,夜晚已经燥热无比,但他仍然冷汗直流。当晚是他当值,等到听到哭声冲进去的时候,正好听到了董夫人的最后两句诗。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王莽饱读诗书,对着两句诗熟稔无比,他在里面听出了决绝之意。喃喃地念着这两句诗,不禁心头一动,问道:“董贤和他夫人是合葬的吗?” 校尉赶紧回道:“回禀大司马,小的亲眼看见董府的管家把他们二人合葬在了一个棺材里,还在棺材外表涂上朱砂,上面画了很多动物,有龙,有虎,还有一些日月星辰之类的。至于穿的什么寿衣,小的没有亲眼看到,只是听说是用玉衣珠璧装殓的。” 王莽蹙了蹙眉,这时身边的老管家突然说道:“老大人,这高安侯的棺椁,好像逾越礼制了。” 王莽抬起,意味深长地看了老管家一眼,对校尉道:“传太皇太后懿旨,董贤其罪当诛,虽已自杀谢罪,然其棺椁逾越礼制,着有司开棺戮尸,弃于荒野,任野狗分食。其父兄等人免官流放,懿旨即刻下达。去吧。” 露寒凄凄生白露,桂宫袅袅落桂枝。 傅黛君看着桌上的圣旨,笑了。略显清瘦的脸庞上两行清泪流了下来,自己这一生,好苦。 耳畔还回响着太监那尖细的声音:“傅昭仪与孔乡侯傅晏同心合谋,背恩忘本,肆意违背王法,与皇帝同称尊号,竟坐于皇帝之左而并食,忤逆无道。今废为庶人,为哀皇帝守陵,无旨意不得出桂宫一步。” 傅昭仪看着自己手臂上暗红色的守宫砂,忽然觉得那么的讽刺。她贵为皇后,母仪天下,却被自己的丈夫冷落了十多年。多少个日日夜夜,她梳妆打扮得如月中的仙子,翘首以盼,那幅专供皇帝出入的珠帘却一次都没有被掀起过。终于有一日,珠帘轻卷,她心中狂喜,跪在地上等着一双龙靴映入眼帘,没想到传来的却是皇帝驾崩的消息。 建章宫,太液池。 四十四岁的赵飞燕步履蹒跚地走在鹅卵石的小路上,曾经觉得那么有情调的一条小路,在今天却是那么的崎岖难行。 一个月前,汉哀帝刘欣驾崩,曾经的皇太后赵飞燕失去了最后的靠山,被太皇太后下诏,先是贬为孝成皇后,后又贬为庶人,被逼去看守成帝的陵墓。 以前都是步辇出行,现在变成了庶人,只能在金吾卫的看守下,一步一步地踩在这硌脚的鹅卵石上。 又来到了太液池,又看到了那艘已经陈旧的合宫舟。那一日,他心爱的成帝竟不顾帝王的威仪,兴冲冲地快步走进赵飞燕的寝宫,嘴中还连连喊着:“皇后,皇后!快,跟朕去看个好东西!” 等到了太液池,映入眼帘的就是一艘巨大的画船,船上还有四十余尺高的瀛洲榭。成帝兴奋地对她说:“看,这就是朕送你的礼物,合宫舟!” 那一夜,成帝穿着“流波文毂无缝衫”,自己穿着南越国进贡的“云英紫裙”,登高望远,衣袖飘飘,宛如神仙眷侣一般。 成帝深情地望着她:“皇后,为朕舞一曲吧。” 皎皎月光盈仙袖,点点繁星沁汗肌。一曲《归风送远》,笙瑟齐鸣,鸾玉乱响,赵飞燕翩翩起舞,宛如月宫里的嫦娥,飘飘欲仙。忽然一阵大风刮来,她的紫裙唰唰地欢飞着,乌黑的长发飞扬起来,长袖一挥,随风飘飘,眼看着就要飞走了。 成帝正用玉环打着节拍,见到此景,急忙大喊:“快救皇后!”侍郎冯无双扔掉乐器,疾步上前,一手按住了她的两只脚,一手攥住了她的云英紫裙,飞燕长袖飘飘,宛如月中仙子一般,看得成帝痴了。 从此之后,成帝更加爱恋她,甚至还为她建了一座“七宝避风台”,专供赵飞燕表演。 不久,宫中盛传皇后赵飞燕能在人掌上起舞,舞姿翩然,如仙女一般。而她那被冯无双抓皱的裙子,竟然成了宫中的流行款式,名曰:“留仙裙”。 回首当年汉舞,怕飞去、谩皱留仙裙折。恋恋青衫,犹染枯香,还叹鬓丝飘雪。盘心清露如铅水,又一夜、西风吹折。喜静看、匹练秋光,倒泻半湖明月。 想到这里,一丝苦笑浮上了赵飞燕的脸颊。当初最宠爱她的那个男人,早已仙逝,要不是自己协助刘欣登基有功,也许六年前就随妹妹赵合德投井自尽了。虽然后来倚仗刘欣成为皇太后,可也是活得得战战兢兢。十二楼前花低头,深宫白日已先秋。她知道,她再也不能留恋这个世间了。 轻启臻首,赵飞燕问了一句:“将军,可否容我再舞一曲,以念故人?” 金吾卫轻轻点头,知趣地退出七宝避风台。 秋风起兮天陨霜, 怀君子兮渺难忘, 感予意兮多慨慷! 天陨霜兮狂飚扬, 欲仙去兮飞云乡, 威予以兮留玉掌。 元寿二年(公元前1年)七月三十日,西汉皇太后赵飞燕在太液池投湖自尽,年四十四岁,死后陪葬延陵。一代美人,从此玉殒香消。 同日,刘欣的皇后傅黛君在义陵投缳自缢。夕阳西下,白色曲裾的丝带迎风飘扬,如灵幡一般,翩翩起舞。 元寿二年九月初一日,王莽扶持九岁的中山王刘衎即皇帝位,是为汉平帝,晋谒高祖庙,大赦天下。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章节目录 第九章 物是人非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阳光好刺眼啊! 杜吴用手遮着脸,在狱卒骂骂咧咧的推搡中,被赶出了县衙。不到半年的牢狱生涯,让当初白白嫩嫩的书生杜吴,变成了一个眉毛胡子已经分辨不出的野人。本来已经心如死灰,没想到接连遇到了两次大赦,连狱卒都觉得不可思议,本来以为板上钉钉的死囚,没想到居然能活着出狱,这让他们懊悔不已。早知道就不该便宜了他们,至少还能得点银两去养活妻小,尤其那个奇装异服的人,听说他的东西都被主簿私吞了。 回到大柳树村,杜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老李。原先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整个人佝偻着,正在院子里收拾柴火。半年的光景,原本就破旧的房子现在更加破败。大黄狗看见杜吴,低声哀嚎了几声,步履蹒跚地迎了上来,这让杜吴眼眶一酸。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是个没有家的人,在大街上犹豫了很久,才下定了决心施施然地回老李家。 杜吴摸着瘦骨嶙峋的大黄狗,想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李抬起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饿了吗?正好有刚熬好的粥,去喝一碗吧。” 眼泪终究还是流了下来。杜吴应了一声,进了屋。半年不住人,房子的西北角已经有了一个窟窿,九月的早晨,清冷的风掠过房顶的茅草灌进来,使得屋子里比外面并没有温暖多少。杜吴擦了一把眼泪,端起桌上的那碗黑色的糊糊,老牛饮水一般抽干,还是一样的腥,可是却又顿时感觉三尸神归位,好熟悉的味道。杜吴不由得回味了一下,他来大汉吃的第一顿饭就是这腥腥的粥,劫后余生后的第一顿饭还是这腥腥的粥。他不由得看向院子里的老李,老李咳嗽着,正在织渔网,大黄在他的脚边晃着尾巴,目光炯炯地看着老李哆嗦的手。 处理完老李的丧事,已经是黄昏时分。初秋的阳光洒在杜吴的身上,将背影拉得长长的。杜吴步履蹒跚地回到老李家,他此刻也没有地方可去,只好暂时住在老李家,想着以后再做打算。刚拐进胡同,就看见主簿带着几个人站在老李家门口向驴主人的婆娘询问着什么。杜吴恨透了主簿,如果不是他,老李和老王都不会死。看见杜吴过来,主簿双臂向前,微微欠身:“许久不见,杜郎风采依旧。今日前来,乃是重阳将至,奉县尊之命,特来为李祖、王能二位老人送雄粗饼,彰显我大汉尊老之传统。没想到,唉。” 杜吴胡乱拱了拱手,径直推开柴门,他此刻不想说话,就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走了两步,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问:“主簿,既然大汉素有敬老传统,那为什么还对两位老人定罪?我听人说,年满五十岁的老人是可以不用定罪的,为何他们还被处以极刑?” 主簿没有介意杜吴的无礼,笑吟吟地说:“杜郎,根据《九章律》,年满六十,免除赋税,年满七十,罪不加刑,重阳之后,他们二人才满五十,何来的免罪之说?” 杜吴瞪大了眼睛,他以为两位老人至少七十岁了呢,略一思忖,才明白过来,这是两千年前的大汉,不是21世纪的新中国,这个年代能吃饱饭都是奢望,更何况长寿。五十岁不到头发花白乃至全白有什么可奇怪的。想到这里,也便释然了,当下右手压着左手,学着主簿的样子作了个揖,言道:“如此,是草民唐突了。” 主簿叹了口气,扯住了正要转身的杜吴:“杜郎,你不是草民,看你粗通文墨,应该是读书之人,另外,这些雄粗饼已经带来了,还请代为收下,也算我们的一点心意了。” 顿了一顿,主簿又说到:“杜郎,既然你已经以子孙礼待客,就请守孝百日。哦,对了,这是你的乡籍,拿好了,头发也要尽快蓄好。”想了想,又拍了拍杜吴的手,“虽然以子孙礼待客,但是终究不是子孙,也不在五服之内,百日以后,官府会有人上门找你接手这两间草房,好自为之吧。”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杜吴起身披衣,走出院子。夜晚静悄悄的,村子深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此起彼伏一阵,然后又静了下来。大黄跟着杜吴走了出来,坐在地上,不时地用舌头舔着鼻子,鼻头湿漉漉的。虽说不是乱世,可是绝对不能称得上是盛世。三个月前,杜吴出狱,无处可去的时候回到了这里,还是老李收留了他。第二天两人一狗去山上祭奠老王,老李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话,就在杜吴收贡品的时候,老李一头栽在了坟前,了无生息。杜吴手足无措,又是人工呼吸又是心肺复苏,一番折腾之后终于在大黄的哀鸣中放弃了坚持。 老李的葬礼很简单,总共就几个人帮忙,连一桌酒席都凑不起来。也不是他人缘太差,而是老李无后,能来的也就只有左邻右舍了。没等停满三天,驴主人驾着车,将老李的尸体用草席卷起来,扔在车上,其他人步行去了山岗。杜吴看着颠簸的老李,想起头一天晚上一人一鬼聊得不亦乐乎。聊象棋就是个玩具,没想到会害了两位老人,聊那个主簿明知道老王早就死了,还假惺惺地带着雄粗饼来送重阳礼,分明是想借机吞并老李的祖产。怕鬼怕到连民间故事都不敢听的杜吴居然跟老李一问一答聊了整夜,把自己的来历交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到上大学谈恋爱的糗事老李那个老不死的还敲杜吴脑瓜崩,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脑袋还隐隐作痛,也不知道是梦还是幻境。 正想着,大黄低低地咕噜了一声。杜吴坐下来,拍了拍大黄的头:“从明天起,咱俩就要浪迹天涯了。你说,我们去哪里呢?要不回山东老家吧。你知道吗,在我们老家,有万亩桃园,每到桃花开的时节,好多人去赏花,桃花可好看了,粉白粉白的,我上学的时候就学过一首桃花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我跟你讲啊,这是唐朝的诗人崔护春游的时候,口渴了去借水,结果看上了人家一个姑娘,你知道那种感情吗,就是男女之间的情愫,情愫就是,嗨,我跟一狗聊情愫,你能听的懂才怪!大黄,你说是不是?哎,你个狗日的大黄,居然睡着了,搞得老子在这里自言自语。” 大黄趴在地上已经睡着了,耳朵一动一动的。杜吴的话是最好的摇篮曲,靠着杜吴的腿,肚子一起一伏的。突然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它怀疑自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狗日的大黄,恁再叫老子宰了恁炖汤,老李,恁就不能管管恁们家这条破狗……” 章节目录 第十章 纸上谈兵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倒了倒竹筒,发现已经没水了。杜吴身上只有几百枚五铢钱,这是从老李床下的一个罐子里找到的,应该是老李的全部积蓄了。杜吴感激老李的同时又对这些五铢钱产生了强烈的怀疑,这是真的五铢钱吗?为什么几乎每个钱币的边缘都被钝器挫过,好端端的圆形方孔都变成了不规则图形,最严重的一个铜板几乎连小篆的“五”都被剪掉一半,剩下一个三角形。直到他拿着那个铜板买了一个跟雄粗饼一样难吃的馕时,才对这些五铢钱重拾信心。 小心翼翼地收着这些铜板,每个铜板都被抚摸得发亮,应该是老李时时拿出来清点的原因吧。杜吴站起身,准备继续往东走。大黄在路边的枯树上撒了泡尿,看见杜吴起身,屁颠屁颠地跟上来,摇着尾巴在前面开路。 这里已经是长安城了,杜吴知道长安城是有宵禁的,要是108声净街鼓敲完他还在街上,那么等待他的将会是长安城北军狱的暗无天日。日头已经有点偏西,杜吴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一边艰难地撕咬着馕,一边沿着路边走。这已经算是内城了,街面还算干净,只是偶尔会有马车疾驰而过,丝毫不顾路边行人的咒骂。杜吴紧了紧不太合体的麻衣,这是在老李的箱子里翻出来的,估计是不舍得穿,一直放到了现在。 正走着,大黄突然低声威胁着叫了几声,杜吴赶紧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衣着华丽,小小的披风随风飘扬,手中握着一柄木枪,倒是颇有一番大将军的气概。此刻她正威风凛凛地拿枪尖指着大黄,口中喝到:“来将何人,报上名来,本将枪下不杀无名之辈!” 杜吴噗嗤一声笑了,这小姑娘也不知道谁家的,估计故事听多了,入了迷,走火入魔了。也是存心想要逗她一下,便上前做了一个揖,笑道:“在下杜吴,山东人氏,路过宝地,还请将军放我东行。” 小姑娘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下,说道:“你这儒生倒是挺讲道理,算了,本将军不欺负弱小,再说了,看你这个样子,就算上阵,也定是个夸夸其谈之辈,走吧走吧。” 杜吴笑了,这个小姑娘居然还知道夸夸其谈这个成语,就又逗她:“在下确实是儒生,不过夸夸其谈可说不定,再者说了,能做到夸夸其谈的,也定然不是个庸才,是也不是?” “咦,你这个儒生,倒是跟叔父说的不一样,你倒是说说,夸夸其谈为何不是庸才,叔父说过,赵国就是败在了夸夸其谈的赵括手里。” “非也,赵国不是败在了赵括手里,而是败在了赵孝成王和赵奢手里。” “你胡说,马服君那可是个大英雄,是个名将呢,他……” “紫苏!” 小姑娘正待反驳,附近一座府门里走出来一个衣着朴素的青年女子,招手让小姑娘回家,小姑娘拿木枪顿了顿地面,转头跑开,还不忘回头反驳:“他是战国四将,你骗人!” 杜吴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招呼大黄继续往前走,净街鼓敲响之前,他最好能穿出东城门,否则,就得在城内住宿了,天知道现在的客店多少钱。 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后面有辆马车疾驶而来,杜吴闪身站在路边,这个年月能坐马车的都是身家显赫之人,自己一个身份不明者,还是不要引人注意的好。 不想马车在前方停了下来,马车上跳下来一个年轻人,一袭白衫,腰间挂了一柄长剑,头上顶了一个纱冠。只见他整了整衣冠,四处看了下,便径直向杜吴走了过来。杜吴心里一紧,拉住了狂吠的大黄,虽然他手中有乡籍文书,但是自己的来历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的。 年轻人走近前来,整了一下衣冠,躬身下拜:“在下王获,字仲孙,敢问先生可是姓杜?” 杜吴慌忙答礼,左手压着右手,深鞠一躬,礼多人不怪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在下便是杜吴,不知贵人拦我去路,所为何事?”此刻他已经隐隐的有些后悔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好奇心发作,非要进长安城来看看,现在福祸难料,如何进退呢? 王获听闻,又拱了拱手,笑道:“先生不必惊慌,获刚才听侄女说,先生认为赵国败在了马服君之手,在下愚钝,不能明悟,恳请先生到寒舍小坐,获必亲奉茶水,请先生答疑解惑。” “啊,这个,我还要赶路,刚才只是哄小孩子胡说的,贵人不要当真。”杜吴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不由得松了口气。 “哎,先生何故藏私?获粗通军事,欲与先生讨教一番,还请先生勿要推辞,今日就请先生入府,权且歇息一夜,待明日赶路不迟。” 杜吴无奈,他更怕自己如果强行拒绝,天知道对面的公子哥会做出什么举动来。罢了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当下拱拱手,跟王获上了马车,大黄的绳子拴在马车尾部,慢慢悠悠地向来路赶去。 下了马车,杜吴抬头一看,匾额上写了两个大字:“王府”,此刻天刚擦黑,府里的下人们开始点灯。王获引着杜吴从偏门进了府邸,径直穿过两个回廊和一个天井,七拐八绕,来到后院,早已得到消息的管家带着两个丫鬟,手捧托盘在门口等候,托盘里有两尊青铜器,管家手里捧着一个罐子。 进的书房,待管家和丫鬟出去,王获起身为杜吴倒了一尊酒,起身敬道:“贵客盈门,获敬先生一尊,我们稍候片刻,府里正为先生准备晚宴,还请先生不吝赐教,马服君为何就成了赵国衰败的推手呢?” 杜吴慌忙站起身,一饮而尽,酒的味道有点怪,而且还带有一点酸味,不知道是什么做成的,口感跟自己以前喝过的酒差的太远了,连二锅头都比不上。 王获七窍玲珑,一眼就看出来这酒根本就入不了杜吴的法眼,微微一笑:“看先生的神色,想来定是一个品酒的行家了,来日方长,定会让先生品尽美酒,只是刚才获的问题,还请先生莫要推辞。” 杜吴讪讪地笑了一下,没想到会被别人看出来,这可有点不太礼貌了。心说只好拿出真本事了,要不然这深宅名府的大门可是好进不好出了。 “在下献丑了。”杜吴作了个揖,站起来,踱了两步,理了一下思路。 “世人皆知夸夸其谈乃是讥讽赵括没有真才实学,其实不然。其一,兵者,大事也,关乎国家命脉,在赵孝成王贪图上党郡十七城的时候,秦赵之间的决战就已经开始了。而根据秦赵国力对比,赵国战败是不可避免的,赵括只是恰逢其会罢了。换句话说,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更何况赵括还算不上独木。” “其二,廉颇久战不胜,拖垮的是赵国的老百姓。赵孝成王也知道廉颇没有错,可是他等不起,赵国也等不起,赵国的国力远不如秦国,再者,自己下令,廉颇可听可不听。倘若贵人坐在赵孝成王的位子上,是喜欢廉颇呢还是更喜欢赵括呢?” “其三,赵括中计了,赵括上任之前,曾经说过,如果面对王翦,自己必败无疑,如果面对的是王龁,他有把握战胜他。事实证明赵括没有说错,他一直是用对付王龁的手段来对付老将王翦,焉能不败?仅凭此,不能证明赵括夸夸其谈,反而证明他有自知之明。” “其四,赵括换将,其实是明智之举。虽说军队令行禁止,但是绝大多数将军都是自己的叔伯辈,根本指挥不动,且观换将之后,赵军坚持四十多天没有哗变,也能看出一斑。赵括当初面对其父赵奢还能滔滔不绝,至少说明他不是一无所知。要知道,名将都是在一场场战役中成长起来的,赵括绝对可以成为名将,他的理论基础很雄厚,只可惜运气不好,一出场就遇到了老狐狸。 总之,夸夸其谈这顶帽子,扣不到赵括头上,他只不过是个倒霉蛋而已。” 章节目录 第十一章 惊鸿一瞥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别,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长安城里的净街鼓对于杜吴来说,已经没有什么震慑力了,即便是深夜回家,被巡查的武侯发现,出示大司马府的令牌就会被人恭恭敬敬地叮嘱路上小心之类的话语。 已经在府上待了快半个月了,每日王获都对杜吴礼遇有加,夜夜酒宴,日日寻欢,杜吴都有了一种乐不思蜀的错觉。自从那日杜吴为赵括翻了案,王获顿时感觉如获至宝,生怕杜吴就此离去,第二天便让管家去长安府衙专程找到计相为杜吴改了户籍,注明是从兖州辟才,杜吴也因此从一名草民一跃成为大司马府的入幕之宾,三个月的时间里人生大起大落,杜吴都觉得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他一直不知道大司马是谁,是不是他熟悉的历史上的某个人物,问了多次,王获始终闭口不言,走又走不掉,只好满腹狐疑地住在了王获府上。 许是见杜吴每天无所事事,王获提出想让杜吴充任侄女的夫子,女孩子家,不方便去上私塾。杜吴满口答应,王获大喜过望,当场命管家送来束脩,还给杜吴安排了一个清静的小院子,从那天起,杜吴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终于有个一个落脚之地,而且还有俸禄,这让他很满足。 今晚的月亮很亮,也很圆。杜吴望月,大黄望杜吴,这已经成了一个习惯。老李的逝去,让他明白在这个时代生存是多么的艰难,所以当王获给他安排职务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拒绝,无他,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夜已经很凉了,大黄往杜吴身边蹭了蹭,这些日子大黄过得不错,顿顿有肉汤喝,虽然那个叫紫苏的包包头小姑娘老是拿着一柄木枪前来挑衅,可是看到小姑娘手里的吃食,大黄明智地陪小姑娘玩了半个上午,当然回报也是很丰厚的,半个月不到,大黄胖了一圈。 紫苏今天就是不肯再读论语,杜吴舍不得打她,便问她想学什么。小丫头想了一会儿,说夫子给我讲个故事吧。杜吴想了一会儿,他也不喜欢这些四书五经之类的典籍,便放下书,跪坐在桌边,抿了一口果酒,笑着对紫苏说:“丫头执笔,夫子有一句诗念与你: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岭南路八千。说是在前朝呢,有个丞相叫蔡确,得罪了皇帝,被贬到了岭南。当他打包行李动身的时候,妻妾仆役都离他远远的,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去那荒芜之地。” “后来呢,夫子,后来呢?”紫苏很可怜那丞相,迫不及待地问。 “蔡确心灰意冷,当时就有了轻生的念头,没想到当他走出家门的时候,一个叫琵琶的侍女背着个小包袱跑了出来,一步一步地跟随着他,愿意随他共赴岭南。 岭南那个地方充满了艰辛,蔡确很感激琵琶,不顾两人身份有别,娶了琵琶为妻,婚后夫妻琴瑟相和,倒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 蔡确很有文采,因此经常有很多文人来家里做客。蔡确还养了一只鹦鹉,每当蔡确想让琵琶前来为客人演奏时,就会敲一下小铃铛,鹦鹉就会伸着脖子喊:琵琶!琵琶!琵琶就会抱着古琴匆匆赶来,这时宾客们就会静下来,听琵琶弹琴。 可惜情深不及缘浅,岭南的瘴气带走了琵琶。葬礼上,蔡确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葬礼过后,蔡确照旧饮酒赋诗,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异常。有一天在宴宾客的时候,蔡确喝多了,起身的时候歪歪斜斜地撞到了小铃铛,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一旁的鹦鹉伸长了脖子喊道:琵琶!琵琶!众人默然。蔡确豁然转身,这一刻所有的往事追杀而至,深埋内心的痛苦如决堤般泛滥,蔡确当场嚎啕大哭。他的生命里再也没有了琵琶。 送走了众人,蔡确将铃铛摘下,含泪写了一首诗: 鹦鹉声犹在,琵琶事已非。 堪伤江汉水,同去不同归。 此后不久,蔡确郁郁而终。他下葬的那天,众宾客将那枚铃铛挂在了琵琶和蔡确墓前的树上。后来听人说,那枚铃铛响了一夜,鹦鹉也喊了一夜,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鹦鹉已经不见踪影,风中只留下了悦耳的铃声……” 两枚树叶在院子里打着旋儿,紫苏仰着满是泪痕的小脸,深秋午后的阳光洒进来,暖洋洋的。 杜吴站起身,正想说今天就到这儿的时候,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子盈盈走进来,对着他深深一拜,眼眶也是红红的:“敢问先生,这首诗可否允许小女子抄记,作为纪念?” 杜吴心想,这诗反正不是自己的,又没有知识产权之争,若能入美人法眼,有何不可?当下应允。 女子再拜,让侍女取了竹简和笔,一手娟秀隶书款款落在竹简上。杜吴看时,直觉得赏心悦目,心下也是羡慕不已。此时紫苏已经凑过来,对着杜吴说:“夫子,这是学生姑母。” 女子写完了最后一字,让侍女将竹简收好,放在一个锦囊里,又是一拜,对杜吴笑道:“刚才失态,让先生见笑了。只是先生的故事讲得实在好,如同身历其境,让人欲罢不能。小女子王嬿,乃是仲兄王获之妹,见过先生。” 杜吴赶紧回礼,再抬头时,见王嬿已是满脸绯红,银色的步摇随着起身来回摇晃,晃得杜吴眼睛里冒了星星。 王嬿见杜吴盯着自己看,不由得脸更红了,慌忙掩饰道:“适才先生讲的故事里,那个叫琵琶的侍女真的是个好女子,可巧的是,我身边也有一个侍女叫琵琶,待我唤来与先生一观。”说罢,匆匆转身出门,侍女赶紧带着锦囊碎步跟了上去。 紫苏眨巴着眼睛,看了看杜吴,又看了看姑母匆匆离去的身影,不由得抿嘴一笑,杜吴回过头,瞪了紫苏一眼,紫苏吓得吐了吐舌头,提着木枪就跑了出去。 杜吴正要收拾书简,准备回房休息,却见侍女带了一个素衣汉服女子走了进来,对杜吴施礼道:“先生,这就是琵琶。小姐说以后就由琵琶侍候先生。”说罢,将女子往前一推,抿嘴笑着,转身离去。 杜吴脸上微红,将竹简抱在胸前,打量了一下这个叫琵琶的女子,见她生得极其俊俏,眉目含波,半圆月的眼睛里好像有深邃的星空。只一眼,就让人难以忘怀。小鼻子翘着,不施粉黛的脸颊有一点微红,也不知道害怕,看着杜吴,诧异地问道:“先生,你认识我? 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 坐而论道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杜吴以前从没有这种感觉,哪怕喝得再多,最多也就是扶着树哇哇大吐。今晚不一样,晚饭之后,王嬿让侍女给他拿来了一卣九酝甘醴,恰逢菊花刚开,又特意在酒里放了几瓣菊花,打开盖子,一阵酒香扑鼻而来,杜吴尝了一口,甘冽中又略带一点米香,不禁赞叹一声好!这段时间王获遣管家送来的多是关中白薄,杜吴却一点也喝不习惯,放薄荷也就罢了,更有甚者,居然放了一次柏树叶,当时见的时候还以为是管家做了手脚,管家急得请王获前来解释才明白原来这只是柏叶酒而已。 大黄的耳朵动了一下,杜吴没有回头,听脚步就知道是琵琶。果然,琵琶提了一个食盒走过来,轻轻唤道:“先生,先生,你睡了么?” 杜吴坐起身,回过头来笑了一下:“还没有。琵琶,我不是让你先回去休息了吗?” 琵琶手脚麻利地把食盒打开,取出一碟碟小菜,放在院子的石桌上,笑着说道:“夜深了,怕先生肚子饿了,琵琶就去东厨做了几样小菜,请先生充饥。”说罢递了一双筷子过来。 杜吴笑着接过筷子,说了一声谢谢,惊得琵琶手足无措,连说受不起,杜吴苦笑了几声,费了好大工夫才让琵琶知道自己并没有错,这才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说道:“先生跟别的郎君丝毫不一样。” 一碟水煮黄豆,一碟小葱豆腐,半盏焯过水的碧藕,一盏煮过的芋头,看着就那么有食欲。琵琶将剩下的九酝甘醴倒在了青铜酒樽里,一轮圆月就漂在碧绿的液体里,看着爽心悦目。 月上柳梢,琵琶静静地跪坐在杜吴身边,等他吃完了,收拾了碗筷,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今天讲的故事里,鹦鹉是什么啊?” “哦,鹦鹉是一种鸟,比鸽子大一些,羽毛颜色鲜艳,会飞,有一项别的鸟儿都不会的本领,就是会学人说话。” “先生哄我,哪有会说话的鸟儿,鸟儿叫起来都很好听的,但也只是各种啾啾声,从未听说过有鸟儿会学人说话的。” 杜吴笑了:“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你没发现吗?我讲故事的时候,紫苏和她的姑母都没有觉得很奇怪吗?”说到王嬿,杜吴突然声音颤抖了一下,好在琵琶没留意,心想差点就糗大了。 “鹦鹉这种鸟儿呢,南方比较多一些,因为它们喜欢温暖的天气,北方比较少,现在还好,再过几个月,鹦鹉会受不了冬天的严寒的。” 夜深了,杜吴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琵琶赶紧搀着他回了房间,给杜吴洗漱完毕,帮他掖好被角,悄悄吹熄了蜡烛,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像是下定了决心地说:“先生,我也要做你的琵琶。”床上的杜吴翻了个身,轻轻的鼾声响了起来。 重阳节是大汉最重要的节日之一,仅次于正旦(即春节),比端午节还要隆重。然而隆重的原因却不是因为敬老,而是可以登高望远,贵族会在这一天聚在一起饮宴且必须要有菊花酒,平民百姓则会在这一天漫天遍野采茱萸。一大早,王获就亲自过来请杜吴,两人带了几个仆人,载了一些吃食,乘着马车去了长安南郊的太乙山。今天他要请杜吴登高。 太乙山,在长安西南40里处。两匹骏马在驰道上奔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马夫在一个岔道口挥起了马鞭,马车向东驶入一条小路,不一会儿,一座不算很高却很美丽的山头便映入眼帘。 王获很是博学,一路上不断地给杜吴介绍山上的风景,遇到古迹还会特意停下来瞻仰一番,也许这些古迹历史太过久远,杜吴竟一个都不知道。到了山顶,仆人们把食具摆好,生火的生火,采菊的采菊,管家甚至还从山林深处射了一只野鸡回来,说是中午的加餐。 “先生,请满饮此杯,以示获的钦佩之心。获从小熟读兵书,竟不及先生万一,不能及也。”王获素衣飘飘,亲手捧起一盏菊花酒,奉与杜吴。 杜吴赶紧欠身:“公子言重了。之前跟紫苏的话,也大多是胡言乱语,单纯回答疑虑而已。假如此时让我再论长平之战,或许会另有一番言论。” “哦,请先生试言之。”王获正襟跪坐,表情严肃。 “长平之战,无论是谁做主将,赵国必败。原因在于两国国君对于战争的态度。 其一,孙子云: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长平之前,秦国已历三代明君,而赵国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并无明君出世,赵民虽强悍勇武,然赵国只想自保,自古无欲者无求,若非匈奴经常骚扰,赵国军力会更差。而秦国意在统一天下,从上至下,君民同欲,这是何等的精气神,只此一件,赵国差秦国远矣。岂能不败? 其二,知彼知己。知彼者易,知己者难,所以要经常反省。道天地将法是否齐备,倘若不齐,如何补偿?道者,君爱民,民拥君。天者,知阴阳,懂寒暑,善用天时。地者,通晓地形,善用地形,化地形为辅兵。将者,恩威并施,智勇双全,如臂使指。法者,多而不乱,令行禁止。明白这些,才会发现,所有的以少胜多战役,如果加上道天地将法,皆为以多胜少而已。” 山顶的风微微拂过杜吴的衣袖,飘飘然如仙人一般,王获听的痴了,看得也痴了,不由得长拜于地:“恳请先生收我为徒,教授兵法,获必以师礼奉之,求先生应允。” 杜吴慌忙去扶王获,可是王获竟然不肯起来。杜吴很是疑惑,问道:“公子乃是司马府的公子,兵韬谋略应该学过很多,为何对我的胡言乱语如此看重?” 王获直起身,再次拜了下去:“先生不知,《孙子兵书》弟子也曾习过,前面先生讲的都能明白,只最后一句,让弟子醍醐灌顶,以往的困惑一扫而空。所有以少胜多的战役,从根本上来讲,还是以多胜少。哈哈,哈哈,弟子今日能明白此事,不枉世间走一遭,恳请先生收下弟子,弟子必以师礼待之,并向父亲推荐先生,恳请先生成全。” 无奈之下,杜吴起身搀起王获:“好吧,我应允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尊父名讳了吧?” “子不言父名,弟子父亲名王莽。” 章节目录 第十三章 虽远必诛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个青衣男子正在抖着手里的风筝线,两个孩童跟在后面大声笑着让飞得再高些。一个素衣女子正一边笑吟吟地看着,一边摆弄手里的吃食。离她不到十米的地方有片花海,一个儒生正把手中的一支野花插在娇羞的女子头上,女子满面绯红,欲拒还迎。河边有个老人,正拄着拐杖,一脸和蔼得看着岸边挖泥巴造房子的孙儿。 太乙山的山顶,杜吴的脸色变了又变,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王获的父亲竟然是历史上鼎鼎大名的新朝皇帝王莽。一瞬间,各种词语充斥了他的脑海:篡汉、杀子、虚伪、复古、位面之子、赤眉军等等,还有那四句最有名的诗:“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九月的凉风袭来,顿觉遍体生寒。 “先生,先生……”王获见杜吴脸色剧变,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父亲的名字,对先生会有那么大的冲击。 “先生可是识得家父?” “哦,不曾识得,只是如雷贯耳。”杜吴喝了一大口酒,顿了顿心神,看着王获,又喝了一口酒,才慢慢说道:“仲孙,既然你执意拜我为师,我也受了你三拜,从此之后,先生说话,可是要听的。你能做到吗?” 王获郑重地坐直身子,对杜吴施一礼:“长者令,不敢辞。获今日尊先生为师,定会待先生如父如君,如违此誓,人神共弃,天理不容!” “假如有一天,我跟令尊之间有了分歧,你该如何决处?” “这?”王获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杜吴站起身,背着手站在王获面前,一声叹息。王获跪坐在席子上,看着杜吴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一刻先生的背影好高大,可是这高大之中又透着一点寂寥和落寞。 回到王府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落霞映在长安城,给这座千年古城洒上了一丝梦幻的色彩。杜吴钻出马车的时候愣了一下,半晌才想起来,现在的长安城还没有大雁塔,这个城市是陌生的,这个时代是陌生的,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王获刚下马车,门口的小厮跑了过来,禀报说老将军来了。王获大喜,拉着杜吴的手笑道:“先生今天好造化,老将军来了,走,跟弟子去看看。” 杜吴刚想问老将军是谁,便被王获拉着快步进了府。正好撞见紫苏从里面跑出来,包包头凌乱不堪,大黄夹着尾巴跟在她的后面,一头撞在了杜吴的腿上,杜吴正待奇怪,一个白胡子老头擎着一杆木枪冲了出来,大声喝道:“丫头休跑,想偷袭,你还差点火候,哈哈哈!” 王获哈哈大笑,长揖到地:“仲孙见过老将军。”杜吴也赶紧施礼,抬头的时候看了一眼老人,只见他粗布衣衫,个子高大,脸颊上有一点红晕,杜吴知道这是失血过多导致的。下颌一尺白胡须,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双目含光,不怒自威。 “贤侄请起,请起。听闻府上的丫头新进拜了夫子,老夫闲来无事,又逢佳节,便不请自来,贤侄可莫要嫌恶啊!” “老将军哪里话,家父曾经说过,世伯乃是本朝最威武的大将军,功绩堪比冠军侯!” “当不得,当不得,大司马谬赞了,哈哈!”老爷子很开心,胡子一动一动的。 “世伯,小子来介绍一下,这位先生就是府上为紫苏新聘请的夫子杜吴杜先生,就在今天,小子有幸,也拜在了先生门下,成为先生的新弟子。先生,这位老将军就是我大汉最有声望的关内侯、射声校尉陈汤。” 杜吴刚拜下去的身子霍然起立,尖声叫道:“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陈汤?!” 陈汤和王获同时一愣,王获诧异地问道:“先生化外之人,如何得知此言?” 看到陈汤也奇怪地看向他,杜吴顿觉不妙,太激动了,一下子口不择言,这下无法解释了。 “哦,仲孙深居司马府,不太了解世俗民情,陈老将军此言令我大汉声威著于四野,西域诸国无不战战兢兢,更何况我朝民间?现在民间早就传遍了,有什么好诧异的?” 陈汤狐疑地看了一眼杜吴,笑道:“看来仲孙遇到了一个世外高人呢,贤侄啊,先生雄才大略又兼具百家之长,老夫想来,司马府里也不一定会有如此贤才,你赚大了,哈哈。不说这个了,老夫都馋你们家的酒了,快点把关中白薄搬上来,老夫今日要喝个痛快!” “世伯,今日还有比关中白薄更好的酒哦!” “哦?什么酒,快快说来,老夫的口水都快被你勾出来了。” 王获拉长了音调,一字一字地说:“九酝甘醴,嘿嘿嘿……” 紧接着就听见陈汤大呼小叫和踹屁股的大笑声,王获敏捷地跳来跳去,紫苏捡起地上的木枪又杀了回来,大黄汪汪叫着也加入了战场。院子里鸡飞狗跳,仆人们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锅里的水烧开了,管家正在给一只扑腾的野鸡放血。二楼的窗户开了一条缝,一身红衣的王嬿正偷偷地在寻找那个儒生的身影。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醉酒的杜吴倚在门框上看月亮。今晚的宴席热闹非凡,陈汤豪爽,王获谦逊,杜吴谨慎,整个宴席就是陈汤的个人英雄表彰庆功会。杜吴虽说不喜欢这种场合,但是面对老将陈汤,杜吴还是觉得陈汤受得起,只是想起刚见面脱口而出“虽远必诛”时陈汤眼角流露出的一点寒光,让他当场不寒而栗。 九酝甘醴是好酒,可惜太少了,只有一坛,还被杜吴那晚喝去了一壶,剩下的大半坛,在给王获和杜吴各倒了一盏后,就全进了陈汤的肚子,于是接下来的宴席就是关中白薄唱主角了。在陈汤的猛烈攻击下,王获早就醉倒,不省人事,被管家招呼仆人抬下去休息,于是剩下的时间,就剩下杜吴苦苦支撑陈汤的酒精攻击,这让能喝半斤白酒的山东汉子杜吴也有点扛不住了,但是他始终保持一点清醒之心。 果然,最后一个坛子被喝空之后,陈汤眯缝着眼,凑到杜吴耳边,轻轻地哈着酒气:“先生到底何许人也,如何知道陈汤奏折中的话?化外之人?哼,瞒得了王获那个傻小子,瞒不了老夫。”说着,一手打掉了杜吴刚刚拿出来的乡籍,笑吟吟地看着杜吴。 “老将军果然英明。借仲孙之言,化外之人而已,也是一个落魄之人,在大司马府寻得一片栖身之所,并无他图,还请老将军明察。” 陈汤沉吟了片刻,笑道:“哈哈,也罢,看来王家要走大运了,老夫考校过丫头的学业了,先生大才,日后定有出头之日。来来来,陪老夫再干一坛,管家,拿酒来,别那么小气,老子一年也来不了几回,再扣扣索索的,老夫去找巨君收拾你!” 章节目录 第十四章 西出阳关 夜久无眠秋气清,烛花频剪欲三更。 铺床凉满梧桐月,月在梧桐缺处明。 琵琶从瞌睡中醒来,打死了一只嗡嗡叫的蚊子,抬头看了看屋里,两人还在喝酒。琵琶有些倦了,就斜斜地靠在月亮门上。她不懂两个人为什么这么能喝,都已经喝到后半夜了,还不肯散席。小姐早就在丫鬟的搀扶下回房歇息了,她不想走,她想再待一会儿,只为了听听那先生的声音,就是老将军太讨厌了,嗓门大的能让人崩溃,这一来先生的声音就更难听到了。 “世人皆知老夫为国千里奔袭,击杀郅支,但是很少有人知道,谷吉乃是老夫救命恩人,也是老夫的儿女亲家啊。” 陈汤终于喝高了,敲着桌子,一字一顿地说,浑浊的老眼湿润润的,烛光照过来,一闪一闪的。 原来谷吉对陈汤有知遇之恩。当初陈汤流落长安时,为富平侯张勃赏识,向朝廷举荐了自己。正当陈汤准备大展宏图的时候,他的父亲过世了。按照当时的礼制,陈汤要回家守孝三年。可是陈汤怀才不遇多年,就像一个老饕看到了心仪已久的满汉全席,却被告知要三年后才可以吃,等到了三年后,那还能吃吗?况且父亲一生之愿乃是希望儿子能出人头地。如果陈汤守制,估计老爷子能气得死而复生。于是陈汤隐瞒了消息,留在长安等候朝廷任命。没想到任命没等来,却把霉运等来了。当时大汉以孝治天下,丞相匡衡抓住陈汤的把柄,不但没有授予官职,还把他下狱,连累富平侯张勃被申斥,以举荐不当为由削减食邑二百户。就在陈汤心灰意冷之际,公车司令谷吉趁皇帝夜游太液池时向皇帝求情,救了陈汤一命,并举荐他为郎官,后来匈奴内乱,五单于为争夺王位,将草原弄得鸡犬不宁,陈汤主动请求出使外国,才积功做到了西域都护府副校尉。如果说张勃是他的伯乐,那谷吉就是他的贵人。 于是有一天,贵人谷吉来到了西域都护府的府衙。老友相见,自是一番感慨。校尉甘延寿也是个爽快之人,当晚三人就在都护府的后院饮酒到半夜。当聊到谷吉此行的目的乃是护送郅支单于之子驹于利受回国时,甘延寿沉思片刻,说道:“卫司马乃是明事理之人,古语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既是送还质子,送至塞下即可,何必要以身涉险呢?” 谷吉站起身来,打开窗户,西域的风吹进屋内,顿觉凉气袭人。 “不瞒甘校尉和贤弟,吉出发之时,朝中大臣就有此论,陛下也觉得此举太过冒险,但是,仅送出塞外,明摆着表明我大汉与北匈奴不再交好,甚至可能弃前恩、立后怨,给对方不归附的借口,不如送至郅支王廷,看他内附不内附。凭着我朝如此强大的实力,即便郅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汉使不利,也必然害怕因为得罪汉朝而不敢接近边塞。以我一个使臣的牺牲,换边境数年安宁,值了!” 当下众人默然,甘延寿猛地灌了一大口酒,拍案而起:“若不是朝廷军令,某愿自提一军,护送卫司马前往!可惜啊可惜!” 谷吉斟了一大碗酒,三人共同干了,谷吉擦了擦嘴,谢过了甘延寿,转头对陈汤说:“子公贤弟,愚兄有一事相托,还望贤弟应允。” 陈汤连忙起身,一揖到地:“不敢劳兄长下问,兄长但说,汤无不应允。” 谷吉拉住陈汤的手,语调悲凉:“贤弟,我这一去,九死一生,我知贤弟有一女,聪慧贤淑,愚兄不才,想为犬子谋得一门好亲事,事起仓促,兄无一准备,盼贤弟念当初愚兄搭救贤弟之情,应允此事,以后对永儿照拂一二,兄九泉之下,感激涕零!”说罢,纳头便拜,引得甘延寿唏嘘不已,陈汤哽咽无声。 阳关。 西域的风沙总是那么的讨厌,即便已经裹得严严实实了,沙子还是能从靴子的缝隙里钻进来,走不了几步路就得把靴子倒一下。谷吉他们今天就要走出阳关,此后是死是生,只有天知道了。 七天后,西域都护府外的黄沙道上一匹骏马疾驰而来,烟尘滚滚。骑士进城半个时辰后,又有一匹骏马自东门奔出,夕阳的余晖下骑士的红头巾格外刺眼。 夜深了,都护府内灯火通明,后堂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甘延寿握剑在手,大喝一声:“尔等是要逼迫我造反不成!” 陈汤向前一步,胸膛顶住剑尖,众将都能听见剑尖刺破皮肉的声音。 “甘校尉,你我皆知,奏折从这里发出,到达长安,需要多少时日。即便到了长安,那些勋贵老爷们只知欣赏歌舞,有多少懂得行伍军阵的?他们肯定不会同意我们的请求。为今之计,只有先斩后奏,校尉也知郅支如今已经在康居国站稳脚跟,又在不断侵略邻国,意图并吞乌孙、大宛。一旦把这两国征服,几年内西域所有王国都会受到威胁。长久姑息,郅支必为西域祸患。郅支与我大汉,只能有一个统治这片土地。如果我们对谷吉之死无动于衷,几年后,西域都护府将不复存在!趁郅支现在没有坚城强弓,无法固守,不如我们发动边境的屯田士兵,加上西域各国人马,一举发起进攻,直指其城下,郅支势必无处可逃,你我将于一朝之间成就千载功业。请校尉三思!” 甘延寿长叹一声:“贤弟,这些道理我岂不知,只是我们此行只是换防,并没有调动军队的权力啊!”说罢收剑入鞘,转身往内堂走去,只留下了一句话:“两难哪!” 单于王廷外的旗杆上,吊着一颗头颅,几只秃鹫在空中盘旋,时时发出一声声尖利的叫声。旗杆下面有两只狼正试图往上爬,不远处的草坡上,一匹死马肚子已经被剖开,几匹狼正在大快朵颐,喉咙里还发出呜呜声。远处传来了一声狼嚎,狼们抬头望去,正迟疑着,又一声狼嚎传来,狼们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死马,转身跑向草原深处。天空中盘旋的秃鹫石头一样俯冲了下来,死马身上顿时又密密麻麻的布满了黑色的死灵。 章节目录 第十五章 百战之师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 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刚烤出来的胡饼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焦香,配上黄澄澄的小米粥和翠绿的小葱,让人垂涎欲滴,可是陈汤一点胃口都没有,出发半个月了,还没有走出葱岭,这让他不由得佩服起武帝朝的张骞来。好在每天都有鲜嫩的小葱让士兵们胃口大开,脚下的行程也就快了许多。 陈汤领军走的南路,需要越过广袤的葱岭,这个在后世被称为帕米尔高原的地方,此刻郁郁葱葱,不时有虎啸狼嚎之声传来,巡夜的兵士不止一次地在夜晚看到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 穿过葱岭,就是大宛国了,那里的宝马可是西域的良品,这次路过正好多购买一些,稍事训练就是一支勇猛的骑兵了。此次出征,陈汤也是抱着九死一生的念头,倒不是对此战没有信心,而是师出有名却无据。那晚之后,甘延寿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病到不能处理政务,一直到陈汤矫诏将都护府护卫队、车师国戊己校尉屯田使士,以及西域十五国联军,浩浩荡荡四万余人聚集沙场点兵时,他才大病初愈,佯怒于陈汤,又带头写了弹劾自己的认罪书交信使上呈天听,自己领三支部队,穿乌孙,走北路直袭康居,令陈汤领三支部队,越葱岭,过大宛,走南路兵发西域。 “报——” 一声长长的喊声传来,打断了陈汤的思绪。小校来报:“禀校尉,前军已出葱岭,路遇康居士兵打劫大宛边境,请校尉定夺!” 陈汤纵马前行,不多时来到了一处高坡之后,伏地瞭望,只见一群白衣服的康居骑兵正在烧杀劫掠,女人和粮食都被装上了大车准备运走。 “命疏勒、莎车、焉耆从南面包围,龟兹、于阗、精绝从北面包围,危须、滑国和其他诸国走中路,屯田使和护卫队为前锋,蒲类、车师骑兵射杀康居骑兵,进军!” 随着号角铮鸣,一阵密集的箭雨射了出去,康居骑兵顿时乱成一团,为首的一个将领大声扯呼起来,众骑兵迅速集结,向村子深处退去。 包围圈逐渐收紧,屯田使手持长矛在前,护卫队手握环首刀随后,间或有车师骑兵左右游荡,射出一支支弩箭。康居骑兵逐渐平静下来,他们知道,马上就是生死存亡之战了。 游牧民族的斗争都是血腥且直接的,渐渐缩小的包围圈并没有让康居骑兵慌乱,反而燃起了他们昂扬的斗志。众骑兵大喝一声,举着弯刀就冲了上来,西域联军也毫不退缩,怪叫着迎了上去。 自古一寸长一寸强,尤其是面对骑兵的时候,长矛简直就是克星。三人一组的屯田使简直就是康居骑兵的末日,上路刚刚荡开长矛,胯 下的战马嘶鸣一声,抬起前蹄避开了阴险的一刺,中路的肚子就被第三支长矛刺中,剧痛之中倒在地上,巨大的身躯直接将骑士的腿压断,哀嚎中的骑士还没来得及抽出腿来,环首刀已经刺入胸膛。整个场面 如同一边倒的屠杀,不到半个时辰,战事结束,除了几十骑护送一人脱离战场外,其余全部被杀。 拜会了大宛国王,归还了被康居劫掠的大宛百姓,大宛国王甚为感动,主动提出送给陈汤五百匹大宛马,联军在大宛修整了一日,将俘获的战马牲畜全部杀了,众军饱餐了一顿,第二日继续启程西行。 一个月后,郅支城。 郅支城是一座以郅支单于名字命名的城市,也是一座新起的城市。郅支杀死谷吉之后,害怕大汉报复,仓皇北逃,一路逃到了康居东境。郅支是个狠人,匈奴骑兵又凶悍好战,先后两击乌孙,勒索大宛,还鸩杀了康居公主,不多久就站稳脚跟,横行西域。陈汤到的时候,康居国为他修建的郅支城还没有完工。 兵临城下,甘延寿在盾牌兵的护卫下打马上前,小校通传:“大汉西域都护府都护、骑都尉甘延寿请郅支单于上城答话!” 话音未落,外围重木城墙突然城门大开,一支奇形怪状的军队冲了出来,约有三百人,头戴红色鸡冠头盔,全身重甲,手持一人高的盾牌,迅速在城门外空地上集合。 甘延寿见郅支不肯出来答话,便返回军阵,指着对面奇形怪状的军队问陈汤:“贤弟可知对面是何兵种?” 陈汤略一思索:“嗯,几年前,末将听人讲起,西域往西有一国,名大秦,其国军士身材高大,常以方阵作战,向来只是听闻,不曾见过,没想到今日开了眼界。” 甘延寿哈哈一笑:“宵小之国,敢冒中华前朝国名,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众将谁敢与我一试锋芒?” 话音未落,一将手持弯刀盾牌,跃马而出:“小将愿带本国骑兵一试!”陈汤回首一看,原来是精绝国小将那比施。甘延寿轻声嘱道:“将军小心,那军阵有古怪,试探即可,若有问题,立刻返回,否则女王面子上本都护过不去啊。” 那比施行了一礼,率本部五百骑兵,冲杀出去,还未到半程,众骑士马上搭弓,一阵箭雨射了出去,一通鼓罢,已经射出去了三轮箭矢,众军挂弓取枪,战马已经到了军阵前五十步。 甘延寿手捻胡须赞许地对陈汤说:“精绝女王果然调教的一手好兵士,虽说只有五百人,战力也堪一隅,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陈汤勒住了暴躁不安的战马,也赞同地回了一句:“校尉言之有理啊!” 此时战场上有了些微的变化,大秦军阵在那比施冲杀伊始便开始布阵,前排士兵将一人高的盾牌立在地上,后面的士兵依次将盾牌护住前胸和头顶,只听得一阵叮叮当当,三阵箭雨过后,大秦军阵纹丝未动,箭矢却全部都散落一地。待精绝骑兵冲锋到五十步时,只听得军阵中一声大喝,所有盾牌落地,一场标枪雨顷刻而至,不少骑兵当场就被钉在原地,被后面的骑兵碾压过去。这时军阵内又一声大喊,大秦军阵前排士兵将长矛搭在盾牌上,二排士兵将长矛搭在一排士兵肩上,后排士兵长矛敬天,军阵内还不时有弓箭飞出,那比施的骑兵冲速太快,一时刹不住脚,好几个一起穿在了长矛上,整个战场顿时血肉横飞,哀嚎遍野。 章节目录 第十六章 英雄迟暮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仅仅一个冲锋,精绝骑兵就折损了一百多人,那比施杀得眼睛都红了,他带出来的可是精绝国的全部精锐啊,精绝国小兵弱,这五百精兵可是精绝女王的心头之肉,本来以为就是跟着打打秋风,能在以后依附强大的大汉,没想到今天竟然碰上了一个硬骨头,正在犹豫不决之时,听闻后方传来鸣金之声,那比施松了口气,拨转马头,一声口哨,众骑兵有序后撤,再看那大秦方阵,还在喊着号子往前走,整齐的步伐每踏一步仿佛地动山摇一般。 “贤弟,你看这大秦方阵该如何破呢?”甘延寿举起马鞭,虚指了一下郅支城的方向。 “甘校尉且放宽心,这方阵看起来坚不可摧,其实破它不难。只需抛石车配以弓箭即可。传令,屯田使抛石车首发,护卫队弩箭次发,蒲类、车师骑兵两翼弓箭掩护,一鼓作气,可拿下大秦方阵!” 传令兵变换旗子,军中顿时擂起战鼓,鼓声错落有致,待那比施的精绝骑兵退回战阵,前排跪立后排站立的弩兵冲了出来,只听得嘎吱嘎吱一阵响声,联军后方遮天蔽日的石头呼啸着砸向对面的大秦军阵,一时间阵型大乱,还没等站起身,两行弩箭闪着寒光射了过来,大秦军阵顿时倒下一大片,军阵中传来一声长啸,剩余的一百多士兵举着盾牌快步逃回营寨,两侧游击的车师蒲类骑兵没有占到捞到半点便宜,一发狠,弓箭全部射在了重木城墙上,不一会儿城墙便如刺猬一般了。 漫天的飞蝗吹响了总攻的号角,一时间,漫山遍野的西域十五国士兵冲到了郅支城下。这些年,大家受了突厥骑兵不少的欺负,不是被杀就是被抢,此刻破鼓万人捶,众人更是玩命儿地往前冲杀。 郅支有点儿懵,他也确实应该有点儿懵。当初杀谷吉的时候不是没有犹豫过,可是谷吉张嘴部落小王闭嘴荒野蛮族,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想想自己每次跟大汉做生意都亏得底朝天,一腔怒火上来,不管不顾就把谷吉斩了,走的时候还把人头挂在了旗杆上,也不知道秃鹫有没有带他的灵魂去长生天,让草原上的神管管他那张欠扁的嘴。 人杀了,大汉又打不过,怎么办,跑吧!一直跑到距大汉万里之遥的康居国,又有雪山阻隔,才放下心来,刚过了两天安稳日子,探子就报西域都护率领十五国联军来袭,当时惊得牛肉都掉了! “马库斯,汉人有句话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大秦军受我庇护多时,今日是你们报答我的时候了。” 一个鹰鼻卷发的大胡子老外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尊敬的单于阁下,一千大秦军感恩您的慷慨,愿意听您驱使。” 郅支城外,最外层的重木土墙已经倒下了,匈奴士兵躲在内层木墙后面放箭。马背上长大的民族在骑射方面果然是中原民族所不能比拟的,仅仅一轮箭雨,屯田使就倒下了一片,幸亏车师骑兵一直在外围用弓箭压制,才给联军堪堪挽回了一点颜面。甘延寿大怒,命令护卫队抛石车开路,后营顿时尘土飞扬起来。多达七国的士兵在将领的驱使之下,将郅支城外的石头挖了个遍,运输队往来不绝于道,大小石块被装在投石机上流星雨一般地飞向重木内城墙,杜吴清晰地记得陈汤描述这一场景的时候嘴都在哆嗦,他说重木城墙就是被石头砸倒的,以至于战后几万将士花了半天才把石头清空。 重木城墙之后再也没有弓箭射出,甘延寿下令吹响了总攻的号角,当联军士兵攀过小山一般的石头后,迎接他们的是一支严阵以待的大秦军队,夕阳的余晖照在盾牌上,反射着金色的光芒,让士兵们有点恍惚。片刻宁静之后,迎着那熟悉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联军士兵再次冲了上去,平静的战场再次怒吼起来。 郅支城内城的城墙上,不时有流矢飞过。面色阴沉的郅支单于看着不远处那支近乎于自杀一般的军团,眼角流露出一丝的无奈,还有怨恨。怨恨呼韩邪,还是怨恨谷吉?他也不知道。阏氏拒绝了自己要带她突围的要求,两手弯刀,在他的惊呼声中,割掉了自己的耳朵,口中喊着“长生天会保佑单于”,带着六七个划破面皮的妾站在宫门外,成为了自己最后的一道屏障。 大秦军团自杀式的进攻已经接近了尾声,自恃坚固的阵型在大大小小的石块面前是那么的不堪一击,西域各国的重骑兵不停游走在军团长矛攻击范围之外,一箭一箭地收割着这群有着西方面孔的年轻人的生命。当队伍阵型压缩到只有原先十分之一的时候,大秦军团终于扛不住了,四散奔逃的士兵被西域良种马的马蹄踏在地上,整个战场血流成河。 “先生,你知道吗?那一战,大秦军团一千余人,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一百五十多人,全部被老夫带回了长安,先帝为了安置这批特殊的俘虏,特地下诏在河西地区设立骊靬县。后来老夫为奸人所害,告老还乡,这些大秦军团的后代跟随我一同回到了长安,成了老夫的家奴。前日平叛董贤逆党,就是靠这些异族家奴。老夫观先生非常人也,日后必前途无量,恰逢乱世,老夫想把这些家奴赠予先生,望先生不要推脱,只盼先生日后能照拂一下冯儿和勋儿,子公感激不尽!” 杜吴泪眼婆娑地搀扶起陈汤,不禁一阵唏嘘。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将眼前迟暮的英雄跟那个振聋发聩的陈汤联系起来。郅支一战,联军借助火攻勇猛进击,大获全胜,郅支单于被杀,单于阏氏、太子、王公以下一千五百一十八人被斩,生俘一百四十五人,投降者达千余人,就连后来助阵的康居骑兵也死伤惨重,被迫远遁数百里。甘延寿、陈汤将郅支单于的头颅,连带那封“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奏折一起送往长安,才忐忑不安地班师。天大的功劳,最后还是被陷害了,呵呵。 “老夫这一辈子,值了,值了……”陈汤含糊不清地说着,被管家和仆役扶着回了客房。 院子静悄悄的,有蛐蛐儿的叫声,还有蚯蚓的歌声。打着哈欠的琵琶跑过来要扶先生回房休息,醉酒的杜吴倚在门框上看月亮。 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章节目录 第十七章 凿壁偷光 一尺深红蒙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 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杜吴在掰着指头算自己来大汉后过的节日。端午节是在监狱里度过的,重阳节那晚被陈汤灌得烂醉,差点套出自己的底细。当陈汤说出把那支古罗马军团的后裔送给自己时,杜吴有一种被幸福砸晕脑袋的感觉,事后想明白出了一身的冷汗,说是保护自己,其实是监视,老家伙命不久矣,怕来路不明的自己对王获有威胁,直接派了一支军队来监视自己。也罢,自己在这个世界无依无靠,这些罗马后裔,也许真的能保护自己呢。是福是祸,谁知道呢? 清早起来洗漱的时候,琵琶过来侍候。杜吴明显感觉小丫头对自己有好感,不过他倒没有放在心里,这丫头才多大啊,十三四岁,还是个小孩儿呢。杜吴想着,放下帕子,问琵琶:“今日你也跟着我去听课吧,学点知识,总归是件好事。” 琵琶接过帕子,怯生生地立在旁边说:“先生,再有十几天就是正旦了,小娘子怕是没几天就要回自己家了。这几日大司马府都在采买过节的吃食,听说除夕老丈就要回来一起过节了,到时候小娘子还要跟着她的父亲一起前来团聚呢。” “老丈?哦,你说的是大司马吧?” “是的,先生,你今天要不要出去转转?听小娘子说,西市来了很多西域的商队,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呢,她今天就要去游玩一番的。” 一句话,让杜吴好奇心大起。好久没有逛过街了,也不知道西汉的商业街是什么样子的。于是决定早饭过后跟着紫苏去西市看看,琵琶便欢天喜地地跑去告诉紫苏了。 跟想象中的很不一样,西汉的商业街很简陋,虽然已经划分出了很多不同的交易区,但是还能闻到浓重的牲口气味,掺杂着西域商人几个月不洗澡的体味,这让杜吴很不习惯。不过这也没有办法,毕竟牲畜是西域的主要经济来源,再加上西汉这个庞大的消费市场,不兴盛都不可能的。 紫苏受不了杜吴的闲庭信步,带了几个侍女和家丁就跑开了。琵琶很想跟着去,但是又舍不得离开杜吴,只好悻悻地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对于见惯了琳琅满目商品的杜吴来说,大汉人口中的繁华西市在他看来还比不上记忆里的乡镇集市。百般无聊之际,转角处一座三层小楼蓦的突了出来,二楼扯出来的竹竿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酒”字,杜吴蓦然一笑,带着琵琶和两个家丁踏了进去。 自古独自莫凭栏,杜吴却偏偏喜欢倚栏凭栏,这个毛病是他来大汉后养成的。每次这样的时候,琵琶都觉得先生好有魅力。也许是后世习惯了高楼大厦,杜吴径直上了三楼,凭栏远望,大半个长安城落在眼底,日头渐渐正中,商贩们的叫卖声和着孩子们嬉闹的声音传来,这个城市活了。 小二贯口一般地报了几个菜名,杜吴基本上没吃过,想了半天,问了一句:“有红烧萝卜么?”他想起来以前在无锡的一家小巷子里吃的红烧白萝卜,那个味道,简直回味无穷啊。 小二愣了半晌,诧异的眼神看了看琵琶和两个家丁,琵琶赶紧拉拉杜吴的袖子,低声说道:“先生,你说的是什么菜啊,我们都没听说过。” “萝卜啊,怎么,你们没吃过?” 在杜吴的坚持之下,四个人浩浩荡荡地杀向厨房,搞得店老板都有点紧张,以为小二冒犯了哪位贵人,赶忙跟在后面。 丢人丢大了。 当杜吴把一个卖相凄惨的芦菔从菜堆里翻出来说这是萝卜的时候,全场哄然大笑,杜吴有点气恼,夺过笑得最欢的厨子手中的菜刀,自己动手做起了红烧萝卜。 没有酱油,这是最大的败笔,只好拿各种酱来代替。当厨子看见杜吴将五熟釜(厨子特意翘着大拇指给杜吴介绍过,说是长安城仅此一家有)放油熬得快要冒烟的时候,不由得张大了嘴。小块的五花肉被倒进锅里,待两面焦黄时,各种酱、饴、盐也洒了进去,汤色略黄后,添了两勺凉水,切好的萝卜没进水里,便吩咐厨子大火烧。厨子赶紧过来添柴,约摸过了一会儿,杜吴掀开锅盖,翻炒了一下,厨子以为做好了,赶紧站起来想尝尝,被杜吴一巴掌打在手上,这胖子,刚才就属他笑得最大声。 尝了一下咸淡,杜吴又放了一些饴,西汉没有糖,饴的甜度实在是不高。又烧了一会功夫,杜吴拿筷子捅了捅萝卜,见筷子能插进去了,便叫厨子把火灭了,找盘子盛了出来,又点了几个常见菜,便让家丁端着上了三楼。 琵琶的眼睛里都快冒星星了,都说君子远庖厨,先生真的打破了她的认知。在先生的鼓励下,最主要是馋得不行了,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小块萝卜,放在嘴里慢慢品了一下,眼角顿时眯了起来:好吃! 喝着醪糟,品着腊肉,大快朵颐地咬着鲜香可口的红烧萝卜,虽然这萝卜还是差了点味道,但杜吴还是兴致很高。先生兴致很高的时候,是提要求的好时机,琵琶最清楚这一点。 “先生,前几日小姐作了一曲新歌,很好听的呢,全府的人都在夸,先生能不能也作一曲歌啊?到时候送给小姐,小姐定是很欢喜的。” 杜吴本不想作,耐不住琵琶的苦苦哀求,这丫头被自己惯坏了。再加上又喝了不少醪糟,这酒喝起来有点馊,但是又有点像啤酒,杜吴最喜欢喝啤酒,于是就喝了接近一坛子,便借着酒劲,让小二拿笔墨来,琵琶赶紧研墨。看着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边研墨一边期待的眼神,杜吴突然有了一种红袖添香的感觉。 借着这种感觉,轻轻打着拍子,杜吴哼唱了。 儿时凿壁偷了谁家的光 宿昔不梳一苦十年寒窗 如今灯下闲读红袖添香 半生浮名只是虚妄 三月一路烟霞莺飞草长 柳絮纷飞里看见了故乡 不知心上的你是否还在庐阳 一缕青丝一生珍藏 桥上的恋人入对出双 桥边红药叹夜太漫长 月也摇晃人也彷徨 乌蓬里传来了一曲离殇 庐州月光洒在心上 月下的你不复当年模样 太多的伤难诉衷肠 叹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庐州月光梨花雨凉 如今的你又在谁的身旁 家乡月光深深烙在我心上 却流不出当年泪光 一曲未了,一个略显沧桑的声音传来: “小郎君,你是怎么知道的凿壁偷光?” 章节目录 第十八章 晚来欲雪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腊月里的天气,三五好友围坐在一起,喝喝小酒,吃吃火锅,天南海北的胡侃,是杜吴以前最喜欢的娱乐项目。今天天气灰蒙蒙的,看起来要下雪的样子,杜吴正边跟盘子里的红烧萝卜较劲边听琵琶唱歌,冷不丁后面传来的声音把他吓一跳,邻近桌子上的家丁也站了起来。 杜吴抬头看的时候,只见小二引了一个老年人走上来,五十多岁的样子,身材颀长,颌下一缕短髯,目光炯炯有神。走上前来,毫不客气地坐在对面,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萝卜放进嘴里,满意地点点头,丝毫不在意已经是残羹剩饭了。 出门在外谨小慎微是杜吴的一贯作风,虽然现在已经是司马府辟的官身,但是他却处处小心。即便是刚才笑得最凶的厨子,也只是挨了他的一个白眼而已。杜吴站起身施礼道:“在下杜吴,敢问贵人尊姓?” 老头儿扫了一眼杜吴,却把目光转向了琵琶:“丫头,能不能再唱一遍曲头,老夫这里有一串钱,权且当做曲资,可否?”说着拿出来一串五铢钱放在桌子上。 琵琶涨红了脸,有些愤怒却没敢造次,只是退了一步说:“你要听曲儿去画舫,奴婢不是卖唱的。”说完又退了一步,站在杜吴身边,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襟。 老头儿没想到会被拒绝,他制止了准备过来说话的店伙计,拿起了那片竹简,只看了前两句,便沉默了下来,然后站起身,郑重地给杜吴施了一礼,搞得杜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老头儿叫了许多酒菜,请杜吴重新坐定,才说道:“适才老夫无意中听到先生教侍妾唱歌,语调清奇,与十二乐府全然不同,正待上来一观,却听得贤夫人曲儿头一句便是儿时凿壁偷了谁家的光,不由得心头一颤,实不相瞒,老夫便是那凿壁偷光的主人之子------匡咸。” 这一下轮到杜吴惊诧了。本来不知道教什么歌的,恰巧看到琵琶研墨,就想到了红袖添香这个成语,紧接着《庐州月》便呼之欲出了。谁成想居然见到了歌词中主人公的儿子,于是赶紧起身答礼,口称敬仰,惹得匡咸一阵唏嘘,连连拿袖口擦拭眼角。 原来匡咸乃是匡衡的次子。匡衡有两个儿子,长子匡昌,次子匡咸。匡衡凿壁偷光,刻苦攻读《诗经》,很快名声大噪,虽然屡试不第,可是他对《诗经》的理解已经出神入化,当时的儒学之士疯传“无说诗,匡衡来。匡说诗,解人颐。”元帝即位后,对《诗经》极为喜爱,因此经常召匡衡入宫讲诗,匡衡从此平步青云,历任郎中、博士、御史大夫,最后位极人臣,身居丞相,封乐安侯。如今见到名人之后,杜吴不由得多了几分憧憬。他特别想问问匡咸他老爹是不是个近视眼,这个年代凿壁偷光,隔壁家最多点个蜡烛,那光也就比月光亮一点儿而已,当初杜吴学这个成语的时候还跟老师探讨过这个问题,结果被更年期的老师拎着耳朵扯到走廊里罚站。此刻见了正主儿,这个机会怎能错过?杜吴不自觉的摸了摸耳朵,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贵人,老贵人生前是不是眼睛有疾,看东西模糊一片?” 匡咸刚端起酒杯,听到这句话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艰难地咽了一下唾沫:“先生如何得知?莫非先生识得家父?” 杜吴不知道怎么去给匡咸讲近视眼的原理,只好含糊其辞地解释自己略通一点医术,这些只是从家传医书上看到的。 琵琶很佩服自己的先生居然能懂得这么多的东西,甚至比老大人懂的还要多,难怪博学倜傥的二公子要拜先生为师呢。 杜吴对自己无意间就能结识一个太常寺卿的能力郁闷不已。他不想出名,越出名,他就越危险。自己是个只有去处没有来处的人,有心人只要去一趟兖州府,自己苦心隐瞒的身份就会被揭穿,再加上一个下落不明的双肩背包,那可是这个时代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匡咸结了账,恭恭敬敬地将那捆竹简带走了,后面的歌词还是杜吴口述他写下来的。匡咸写了一手好隶书,比起杜吴狗爬一般的字要雄浑得多。杜吴把玩着手里的一片简书,这是匡咸邀请杜吴元宵节赴宴的请柬。 回到王府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紫苏还没有回来。天气阴沉沉的,看样子晚上肯定会下雪。琵琶端来了热水伺候杜吴洗脸,走了一天的路,满面风尘,确实有碍观瞻。杜吴想吃火锅,便吩咐琵琶从厨房弄了一些材料,又让管家去前院请王获。 王获赶过来的时候,杜吴正一边往锅子里放食材,一边指挥琵琶放木炭。杜吴要的急,木炭还没有燃烧充分,一股股浓烟冒出来,整个屋子里如同仙境一般,把个刚要进门的王获直接熏了出去。 王获把玩着那片简书,笑着对杜吴说:“先生勿忧,这是匡咸在向你示好。依弟子看,匡咸此举有二:其一,见识到先生的医术,起了崇拜之心;其二,得知先生在大司马府,起了结交之心。想当年匡丞相巅峰之时,他们可是谁都瞧不上的,没想到成帝年间,他的长子匡昌醉酒杀人被下狱,匡咸企图劫狱,事败被告发,匡丞相为了救匡咸,上表祈求,成帝看在他的面子上免了匡咸的罪状,不料却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多久就有人弹劾匡丞相,最后匡丞相被查出私自扩大封地面积,被贬为庶人,当年就郁郁而终,他的次子匡咸也就一直赋闲在家,研究起了经学。还是先帝念及旧情,赦了匡昌的罪过,匡咸现在才能太常寺卿。只是现在他应该在忙正旦大典的事,怎么还有工夫去酒楼呢?” 杜吴想了想,才道:“事出反常即为妖,且不去管它,今天为师想吃火锅了,仲孙来陪为师喝几杯,这个天气吃个火锅是极美的。” 王获笑着擎起酒壶,给杜吴斟上酒,两个人相对而饮,屋子里谈笑风生,院子里黑了下来,几片雪花落在了灯笼上,第一通净街鼓刚响起来,几个搬着大小盒子的仆役便匆匆走进府门,紫苏一脚踢开凑上去的大黄,大声嚷嚷着:“先生!先生!你猜弟子给你买了什么好东西?” 章节目录 第十九章 上下同欲 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 故国今夜三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吟完这首诗,杜吴苦笑了一下。三千里?三千年还差不多。高适比自己幸运多了,三千里,只是个空间距离,总归能走回去的。可是自己呢?两千年啊,这要怎么才能回到现实?亦或是现在就是现实,而之前的自己都是在梦中? 昨晚又喝多了,琵琶和王嬿两个人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自己扶到床上。杜吴早上起来的时候头痛欲裂,感觉脑袋都不像自己的了。他只依稀记得两个女人跑前跑后地伺候自己,然后自己说了一堆胡话,后来穿红衣服的女子不见了,只剩下白衣女子跪坐在床边。 正想着,门开了,一袭白衣、脸色苍白的琵琶端着热水走了进来,看见杜吴醒了,呀了一声,说道:“先生醒了?奴婢给你端了洗脸水,现在就伺候先生穿衣。” 杜吴鼻子里嗯了一下,仔细看了看琵琶,小心翼翼地问:“琵琶,我昨晚没做什么荒唐事吧?” 琵琶先是笑了一下, 然后又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没有的,先生昨晚喝得大醉,还是奴婢跟小姐扶先生上床的呢,然后先生就开始吐,说了好多稀奇古怪的话,奴婢听不懂,小姐也听不懂,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杜吴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他就怕自己喝醉酒后把身世说出来,不是怕人不相信,而是怕被当成神棍一棒子打死。 琵琶犹豫了一下,大概觉得杜吴不会训斥她,便鼓足勇气说:“本来是小姐跟我一起伺候先生的,后来先生说了一个名字,还说别走,小姐脸色就不好看了,然后就回房间了。先生,丫头是谁啊,是小娘子吗?” 杜吴觉得好尴尬,不知道怎么跟琵琶解释,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水盆面前,把脸浸在水里憋气。 水好烫啊。 大司马府的除夕很是隆重。杜吴刚吃完早饭,就听见院子里人声鼎沸,琵琶说肯定是老大人回来了。不一会儿,老管家跑了进来,对杜吴施礼道:“先生,老大人请你过去前院。”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杜吴想着,站起身来跟老管家走出去,其实他也很想见见这个千古奸臣到底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如史书上说的奇丑无比。 穿过回廊和月亮门,正堂的主座上跪坐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看起来有五十岁上下,尖鼻梁,深眼窝,四方嘴,金鱼眼,穿着一身黑色常服,颌下一把山羊胡子。看见杜吴走了进来,老者连忙起身,迎上前来,双手向前深施一礼:“哎呀,早就听闻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器宇轩昂,先生真乃麒麟子也。王巨君见过先生。” 杜吴赶紧上前答礼,心中想道:史书上说王莽礼贤下士,果然如此。此时王获上前又引见了伯兄王宇、叔弟王安、季弟王临,五弟王兴还未加冠,因此没有资格出现在此。 众人分宾主坐下,王莽道:“听闻先生于兵法颇有见地,老夫有一问想请教于先生,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杜吴心想,寒暄都没有,就直奔主题了,老头子看来不好应付啊。 “前日听获儿说起,先生对于道天地将法颇为熟稔,老夫想知道,何为道?” 杜吴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一道送命题啊,老东西这是在给自己的将来铺路呢,得好好想想,万一说错了,可就万劫不复了。 “孙子云:道者,令民与上同欲也。只有上下同欲,才能做到如臂使指。将不吝命,士不畏死,民不惜力,这是真正的道。然则,小民多愚者,故同行者易,同欲者难。在下以为,倘若使民有信仰,只需造势,使人世间生出一个圣人来,众人敬之,有如众星拱月,则上下同欲易也。” 此番话说完,杜吴的后背已是汗涔涔的,拽文太难了,还要有思想高度,这等难度不亚于申论考试。 王莽眼睛一亮,暗道:“真乃天助我也,此番言论正中下怀,实为吾之子房。切不可人才放流,否则日后一旦为他人所用,必成心腹大患。” 想到这里,王莽爽朗地大笑两声,起身来到杜吴面前,拉着他的手,动情地说:“老夫寻访半生,未曾见到有如先生者,今日得闻先生高论,犹如拨云见日,请受王莽一拜。”说完,深深施了一礼。 杜吴赶紧起身,托住了王莽下拜的身子,心称惶恐,这种类似刘备的招数都屡见不鲜了。他自命清高,却不得不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假装世故。 王莽很是高兴,在他看来,这个青年先生看起来挺识时务,而且还很有才华,除了有些来历不明之外。早在杜吴刚刚任职紫苏的教书先生之际,王莽就已经派了几路人马去调查杜吴的下落。那个贪婪的主簿在看到侍卫出示的大司马府令牌后当场被吓尿了裤子,侍卫一句重话没说他就把杜吴的背包全部交了出来,王莽在看到背包后马不停蹄赶到了郿县,对已经招供的主簿再次严刑拷打,奄奄一息的主簿供出了老李墓葬的位置,王莽扔下他带着一众爪牙将老李的坟给扒开,深秋的冷风吹过荒凉的墓地,半腐烂的老李尸体并没有给王莽任何有用的信息,王莽失望之余,便将重心全部放在了背包上。 这是个黑底蓝面的背包,布料的结合处不知道出自哪位绣娘之手,针脚细密且匀称,王莽虽说不懂针织,但是好坏还是能分辨得出来,自己的大司马官袍都没有这么高的针线水平。正面有一个红色的十字形,看不出是什么材料,柔韧且光滑无比。包的密封性极其好,一个黑色金属的小机关拉来拉去,宛如长城城垛的小锯齿就显现了出来,这个小机关让王莽玩得不亦乐乎。 背包里有一个长长的金属板子,掂量了一下还挺沉,正面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的,比最好的铜镜都要清楚。背面是白色的,上面还画着一个李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被咬掉了一口。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东西更是稀奇古怪,都是王莽从没有见过的,比如一个卡片,上面还有杜吴的画像和一些不认识的符号,比如一个红色的纸盒里放着一根根的东西,外面还有一层轻盈的透明物,看起来极为精美,纸盒上写着“蘇煙”两个字,这让他愈发觉得杜吴神秘起来。 当侍卫禀报主簿熬刑不过已经气绝身亡时,王莽还在把玩着杜吴的背包。已经把主簿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了,再也没有新的发现后,侍卫们带着从主簿家搜出来的财物扬长而去,留下了一地鸡毛。 当然这些事情杜吴是一无所知,此刻他正跪坐在桌子前,看着桌子上的食物发呆。黑乎乎的王八壳子倒过来,里面放了一些时蔬,无外乎笋尖和苋菜,杜吴跪的时间有点长,悄悄地挪动了一下屁股,这种姿势实在太难受了。 章节目录 第二十章 花团锦簇 思文后稷,克配彼天。 立我烝民,莫匪尔极。 贻我来牟,帝命率育, 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 官宦人家的节日,总是过得很隆重,大司马府更是如此。王八盖子被扯下去之后,简单的午饭也就结束了。此时迎来了王家最重要的时刻:祭祖。 大汉朝的祭祖之风极为盛行,这跟汉武帝有关。自从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曾经在春秋战国时期与墨家并称显学的儒家学派便独领风骚,成为整个大汉的思想和文化基础,尤其是天地君亲师的观念更是被当朝的皇帝一遍遍地洗脑,如今朝堂上皇帝都不敢随随便便夺情了,于是从上到下,祭祖就成了一个家族除夕的头等大事。 王莽家的祭祖仪式是在王氏祠堂举行的。自从王莽就任大司马后,王氏家族的族长之位就理所当然地落在了王莽身上。为了表示对杜吴的重视,王莽特意安排杜吴做此次祭祖的观礼宾客,于是杜吴被小厮引着来到了王氏祠堂外的一处暖阁,刚刚糊好的窗纸散发出桐油的刺鼻气味。杜吴皱了皱眉头,打开了窗户。 申时,祭祖仪式正式开始。伴随着一阵钟鼓齐鸣,王莽带着王宇王获及族里其他男子,出现在祠堂门口。早有仆人们将三牲及各种瓜果摆在了供桌上,老管家在香案前点着了香,王莽带众人先行跪拜大礼,待众人行礼完毕,老管家端了一个盘子过来,上面放着一份大司马的任命诏书。 王莽恭恭敬敬地将诏书摆在供桌前,端起酒杯,大声诵道:“列祖在上,不孝子孙王莽率王家众子孙恭请列祖烝尝……” 长安城西北角的匡府内,匡咸也在率领子孙祭祖,跟王家不同的是,案桌上只摆了羊头和猪头,没有牛头,供桌上最显眼的无异于刻着“汉故丞相匡公讳衡秩圭之神位”的槐木牌,匡衡威仪的画像前放着匡咸亲自手书的《庐州月》,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正站在桌前背诵凿壁偷光,童声稚嫩而清冽。 祭祖仪式刚进行了一半,紫苏就跑来暖阁拉着杜吴回小院,正在主持祭祀仪式的老管家看见,连连摇头,这孩子,被宠坏了。 “先生,有没有好玩的玩意儿啊,紫苏都快闷死了,大家都在忙,连琵琶都去和面了。”紫苏晃着杜吴的胳膊哀求着,杜吴的脑袋随着身体一来一回地晃动,把紫苏一下子给逗乐了。 “既然琵琶去和面了,我们也去看看吧,虽说君子远庖厨,不过先生还是想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今天的午食着实没有吃饱。” 紫苏大表赞同,中午的这顿饭本来就是小餐,大司马位居三公,一天能吃三顿饭,入夜还有夜宵,长安城一般的人家一天也就只能吃两顿饭,还有一顿是稀的,至于城外的百姓,一天两顿都是稀的。 进得厨房,看见琵琶正在揉面。杜吴很少来厨房,虽说上次在酒楼大显身手,但是王获等人根本不让自己靠近厨房,并以君子远庖厨苦劝,众人都怕别人指责司马府慢待夫子。无奈之下,杜吴再也没进过厨房,只是偶尔会教琵琶如何制作凉菜等,仅此便已经让琵琶受宠若惊,厨艺大涨,害得府里的厨子经常拎了点心找琵琶讨教一番。就有一点,大家都喜欢吃的肉脍先生一口不吃,只是偶尔吃点鱼脍,还要放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吃起来还是挺美味的。 琵琶见了杜吴,欢快地叫了一声先生,便低下头来。紫苏在旁边咦了一声,再看琵琶,脸已经红了。杜吴瞪了紫苏一眼,小丫头伸伸舌头,躲到胖厨子身后做鬼脸。杜吴笑了笑,对胖厨子说:“弄点菘菜,只要菜帮,剁碎了用盐腌出水来,再弄一块猪肉,也切成小块,用佐料调一下备用,先生今天给你们做一道新菜式。” 听得杜吴如此说,厨房里一片轰然。大家都知道先生是个美食大家,只是平时无缘拜师,今天先生好兴致,哪能错过如此好机会?胖厨子立马开始调集人手安排活计。杜吴让人去找了葡萄、旱芹、胡萝卜,全部捣烂取汁和面,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琵琶手中的面变成了一块块有颜色的面团。杜吴又亲自将馅料调好,胖厨子小声地对紫苏说:“小娘子,先生莫不是要做扁食吧?” 胖厨子脚上被重重踩了一下,紫苏撅着小嘴说:“要你瞎操什么心?先生就是做扁食,也比你做的好吃,就这些面的颜色,就是想破了你的猪脑袋都做不出来!” “那是,那是,嘿嘿。”胖厨师连连应着,心说小娘子看起来也不怎么重啊,怎么踩人那么痛,大拇哥估计要废了。眼睛却一眨都不敢,直勾勾地看着杜吴将调好的馅料放进面皮里包起来,心里腹诽着:“不还是扁食吗?就是包的好看点罢了。” 大司马府的除夕宴开始了,女眷们照例去了内堂,偌大的厅堂里就坐了六个人:王莽、王宇、王获、王安、王临和杜吴。因是团圆宴,便没有安排歌舞,王莽举爵,感慨了一番今年的辛劳,带头饮下爵中酒。此时仆役们鱼贯而入,焖炖甲鱼、烩鲤鱼片、烧小鹿肉、煎鱼子酱、炸鹌鹑、拌橙丝、醋拌黑鱼等一众美食端上了几个人的餐桌。 几人正待动箸,老管家忽然跑了进来,跪下道:“老大人,太皇太后快到府上了。” 王莽霍的起身,匆匆向外走去,与此同时,王宇王获及其他得到消息的家人也纷纷出门迎接。杜吴拉住往外跑的琵琶,想要寻个庇身之所,此时已然听到宦官的公鸭嗓从大门口传来:“太皇太后驾到!”躲避不及,两人只好跪在地上迎接,王莽行了跪拜之礼,问道:“今日除夕,太皇太后缘何至此?臣等明日即入宫请安,还请太皇太后爱惜凤体。如有差池,臣万死难辞其咎。” 杜吴偷眼去看,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被搀扶着下了歩辇,扶起跪在地上的王莽,轻声说道:“朕在宫里冷冷清清的,想寻点烟火气息,就想到了爱卿这里,不会叨扰到吧?” “太皇太后到此,臣舍蓬荜生辉,此乃臣等的福分。” “罢了,巨君啊,今日就不要论君臣了,姑母就是回来吃顿团圆饭,其他人散了吧。朕先去祠堂拜祭一下王家的列祖列宗。” 厅堂里的格局有了变化。王政君坐北面南,左手边坐了王莽,右手边做了王宇,王获做了下首。一番繁文缛节之后,老管家禀报说紫苏小娘子为太皇太后准备的新式点心到了。 王政君笑着说:“到底是自己个儿家的丫头,就知道疼人,也不知道以后会便宜哪家小子。快端上来,让朕瞧瞧。” 老管家招了招手,一行仆役端着一个个的食盒走了进来,打开食盒,看见里面是一盘扁食,不过捏得很好看,而且面皮的颜色也是五颜六色,极其美观。 王政君点了点头:“虽说只是扁食,却是做得极为精致,朕这里有块玉,拿去赏了紫苏这小丫头,难得一片孝心啊。只是这颜色如此美观,是如何做得?” 王莽赶忙拜谢,刚起身,就听见老管家说:“启禀太皇太后,小娘子说了,面皮的颜色是用了各种瓜果的汁水和面制成的。紫色的是葡萄汁,绿色的是旱芹汁,红色的是胡萝卜汁,至于黑色的,是用荞麦面做成的。小娘子还说这叫饺子,是府上的先生做的,说是捏成耳朵的形状,吃了之后冬日里就不会被冻掉耳朵了。” 会做的不如会说的,会说的不如会唱的。 很明显,老管家就是那个最会唱的人。明明是紫苏无聊且嘴馋,到了老管家嘴里就成了一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又孝顺无比的小丫头,把个老太太哄得是喜上眉梢,连连点头,说道:“朕吃过那么多的扁食,这样式的还是头一遭见,饺子,饺子,有点俗了,以后这道点心就叫花团锦簇吧。” 章节目录 第廿一章 声名鹊起 见之时,见非是见。 见犹离见,见不能及。 落花有意随流水, 流水无心恋落花。 理查德的《星空》真好听啊,好久没听过了,杜吴想着。 腿抽动了一下,像是踏空了一样,杜吴猛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仍旧躺在大司马府的房间里。原来刚才做了个梦啊,只是为什么会那么清晰呢? 起身,坐在床上,听了一会儿,才发现有琴声从偏院传来,弹的也不是《星空》,而是一首没听过的曲子。寻声望去,原来是从王嬿的小院里传来的。琴声断断续续而又欢快,好像精灵在跳舞。 今天是正月初一,也就是大汉人口中的正旦,这一天对于所有的长者来说都是最忙碌的一天,晚辈要来拜见他们,作为整个大汉的长者,王政君将会在长乐宫接见所有来拜贺的大臣及晚辈。 日上三竿,除去冕服的王政君坐在软塌上,正拿长长的指甲剥着一颗葡萄,那葡萄晶莹欲滴,看得出来不是凡品。 “大朝会结束了,把几位卿家留下来,是想商量一下陛下立后的事。虽说陛下还比较年轻,但是咱们大汉近几年皇家子嗣不旺,过去朝廷频频遭难,就是因为子嗣的问题。国无储君,天下不安啊!诸卿都有何良策,尽管说于朕听听。” 在场的都是老狐狸,哪里听不出来太皇太后的意思,当下心思便活动了起来。这几年外戚专政很是明显,比如丁太后和傅太后。丁太后一脉三人封侯,傅太后直接把持朝政多年,傅氏一族更是风光一时。 孔光站了起来,他是孔子的十四世孙,对礼仪更是精通,此刻太皇太后问起,此乃分内之事,自然当仁不让。 “禀太皇太后,天子无后,令天下臣民不安,此取祸之道也。如今陛下登基已然三年,老臣以为,该为陛下选一贤良淑德之女子为后,更请求以《五经》为依据,确定天子十二妃嫔,如此则天下无忧矣。请太皇太后下旨,广泛纳采殷周两朝天子的后代,周公、孔氏两族的后代及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的嫡女为筛选对象。请太皇太后纳之。” 王政君暗暗点头,果然不愧为孔子后裔,短短几句话,高屋建瓴,有理有据,还给出了解决办法,不由得赞许一声:“大司徒果然为我大汉智囊。有司徒在,朕无忧矣。列位卿家可还有异议?” “回禀太皇太后,臣有一言,望太皇太后明察。” “哦,巨君,怎么,你有何言,说与朕听听。” “太皇太后,大司徒所言句句在理,但臣也有一女,名王嬿,请列在名单之外。” “哦,却是为何?”王政君有点糊涂了。 “回禀太皇太后,自丁傅两家伏法之后,臣日日夜不能寐,苦思缘由,认为乃是家族庞大而良莠不齐所致。臣已是位高权重,最怕世人谤我。且臣德行浅薄,臣之女也无资质,请太皇太后在下诏之时略去臣女,臣感激不尽。” 王政君没想到王莽会说出这一番话来,心中一阵感动,又不好拂了他的好意,感慨道:“人都说将相和,天下安,今日大司徒老成谋国,大司马甘为人后,我大汉何愁不能延嗣百年乃至千秋。传旨,令三品以上官员的嫡女及有德之家的女子均可选入皇宫,大司徒王莽之女王嬿因其为外家,不在选取之列。” 公元前后的大汉没有游戏机,没有电视电影,更没有ktv,贵族们也就是逛逛青楼,普通老百姓的信息交流场所也就只有各种酒馆了。因此朝廷里的是是非非就成了长安老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也是长安人瞧不上其他地方的人的原因。你们再有钱,能知道皇帝晚上睡觉搂着哪个妃子吗? 于是大街小巷的酒楼瓦肆都在谈论这次皇帝立后的事,谈论最多的还是那句“大司徒王莽之女王嬿因其为外家,不在选取之列”,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为王莽鸣不平。有好事者,更是将此事编成了故事,占了酒肆的一个角落唾沫横飞,说到精妙处,引得众人是唏嘘不已。紫苏偷偷地问杜吴:“先生,姑母有他说的那么好吗?我怎么没觉得呢?昨天她还叫丫鬟抢了我的一个翠玉簪子呢,哼!” 杜吴摸了摸鼻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小丫头的话。今日乃是元宵佳节,众人约了晚上出来看灯,奈何紫苏不想捱到晚上再出门,于是上午就拽着杜吴出了门,胡乱找了一处酒家,进门就听见有人在讲当今天子立后之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列位,方才老朽只是说了那王家女儿的相貌,端的是美艳动人。犹如齐侯之子庄姜,手如柔夷,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唉,老朽此生能见一面也是死而无憾啊!”说罢还摇了摇头,又拿袖子擦了一下嘴,做垂涎欲滴状,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那老汉,你都没看过,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怕不是晚上偷爬墙头了吧?”众人中就有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扯着嗓子喊,引得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非也,非也,这位先生难道不知,大司马府里来了一位先生,好生厉害,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尤善军事。听说大司马想把女儿许配给那位先生呢!” 见小丫头又看向他,杜吴再次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轻咳一下,低声说道:“别听那人胡说八道,大小姐是何等身份,我可配不上。” 学生时代的杜吴对于门当户对可谓是嗤之以鼻,认为这是对忠贞爱情的巨大侮辱。每每看到穷小子娶了富家女就雀跃一番,看到相亲市场上的明码标价就会暗暗地唾弃一番:“呸!一群势利的人!”直到后来才慢慢觉出来,门当户对是一件多么公平的事,不管是对穷小子还是对富家女都是如此。热恋中的情侣去吃饭,女孩儿想去西餐厅,又怕男孩儿说自己虚伪,好不容易找一家巷子里的小餐馆,男孩儿正感激上天赋予了自己一个四块五的妞儿时,女孩儿点了四个菜,男孩儿瞬间觉得太浪费了,而女孩儿却在自责自己为什么要带恋人来这么简陋的地方。文化不同,阅历不同,生活水准不同,兴趣爱好不同,包容心不同,一些在你看来正常无比的事,在他看来也许就已经成了不可救药的问题,就像前面的两个爱人,你不能说他们不相爱,但是不同的生活习惯,注定了两个人的结局只能是分道扬镳。经历了一世的杜吴在这方面可谓是感触颇深。因此,从来不觉得自己跟王嬿会有什么。自己算什么啊,一个沽名钓誉、有去路无来路的人而已。 那老汉见伙计给自己续上了一壶水,也就不再吊人胃口,喝了一大口,这才扯开嗓子,施施然地道: “话说这位先生啊,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来历,不晓去处,身边只跟着一只大黄狗,那狗也是极通人性。这还不是最传奇的,最传奇的在于先生四言定长平,现在整个长安城都已经知道了,再也没有人说赵括夸夸其谈了。 还有呢,先生还是位美食大家,最近长安城里的各大酒楼都有了一道名菜叫红烧萝卜,就是先生自创的,据说当初清风楼的厨子还嘲笑先生来着,结果做出来的时候别人都分了一块,就他没有,最后还是清风楼掌柜的抬了一箱子绫罗绸缎去大司马府请先生下厨,才学来的手艺,如今那道名菜已经成了招牌菜,每日里客人络绎不绝,你说这样的先生是不是个传奇?大司马想把女儿许配给那先生,也是情理之中了不是?” 众人纷纷点头,有几个绮罗者还拍着桌子把伙计喊上来问有没有红烧萝卜,得到否定的消息后一脸失望,相约晚上去清风楼一慕盛名,把掌柜的气得要吐血,指挥着伙计要把老汉轰出去,众人于是又大笑起来。 章节目录 第廿二章 火树银花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漫步在长安街头,杜吴尽情地感受着来自两千年前的上元气息,略微有些失望。虽说到处都是张灯结彩,可是大多数都是店铺门前的灯笼,此刻已近黄昏,晚霞当空,节俭的汉朝人虽说挂上了灯笼,却没有点灯。西市照旧热闹,南来北往的客商正在卖力地吆喝着,间或有来自西域的胡姬,在老板的呵斥下做着各种诱人的动作,惹得一众闲人喝彩。紫苏撇了撇嘴,叫声下作,就上来拉杜吴的胳膊。几个家丁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着,杜吴还看见有个家丁在人家摊子上偷偷拿了一个石榴。 “紫苏啊,为何这么热闹的市集却看不到一个猜灯谜的啊,还有,也没有元宵可以吃,那叫什么元宵节?”杜吴转了一大圈,看不到任何跟元宵节有关的东西,觉得好生奇怪,便问紫苏。 紫苏正和小贩讨价还价,听到杜吴这么问,便奇怪地回过头来,问杜吴:“先生,元宵节是祭祀太一神的,今日一早祖父就和父亲、叔父去皇宫参加祭祀大典了,所以我们才能偷偷溜出来,哈哈!倒是先生说的什么灯谜,乃是何物啊?我们就只看灯,不曾听说过灯谜,还有元宵是什么?好吃吗?” 杜吴不禁啊了一声,又说漏嘴了。后世已经司空见惯的元宵习俗,在两千年前的大汉,还是一片空白。见紫苏奇怪地问自己,便岔开话题:“你刚才说太一神,是东皇太一吗?” 紫苏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不是的,是太皇太一,怎的,先生不知?” 杜吴顿时觉得眼前一只乌鸦呱呱飞过,这分明就是东皇太一嘛,《秦时明月》里看过,那么厉害的一个神,居然被玄机画成了一个小孩儿,不过法术着实厉害,啧啧,那小子,怎么就成了神了呢? 正胡思乱想着呢,紫苏又开口了:“先生,你说的那个元宵好吃吗?” 在得到杜吴给做元宵的承诺后,欢天喜地的紫苏缠着杜吴去讲东皇太一的故事,先生会的故事有一箩筐呢,这是琵琶说的,紫苏赞同得很。杜吴哪里知道东皇太一的故事,好在他看过秦时明月,就把里面的故事给紫苏讲了一遍,听到要紧处,几个家丁都围了过来,几个人聚在一起走,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巨大的蚁球。 什么百步飞剑啊,什么易水寒啊,什么庖丁解牛啊,听得众人是一阵神往,几个家丁还作势比划了起来,好像真得会其中一两个招式一样。紫苏更是听得满眼冒星星,幻想着自己也能回到秦朝末年,拜月儿为师,学个魂兮龙游回来,去跟陈汤爷爷较量一番。 杜吴哭笑不得,止住了众人的神经质,带他们快步离开西市。再待一会儿, 这几个人非得魔怔了不可。众人一边走一遍闲聊,杜吴不由得感慨一声:“如此上元佳节,也是蛮有趣味的。” 紫苏又迷惑地问道:“哪里来的上元佳节啊?” 杜吴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刚想否认,略一琢磨,算了,还是说开了好些,要不然以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新鲜词汇让人对他起疑呢,再说了,防不胜防啊,他自己手中又没有汉朝常用词汇大辞典,哪里知道哪个词能说哪个词不能说啊。 “先生平日教你读书,你总是跑去欺负大黄,这些先生日前可是讲过的。上元就是正月十五,中元是七月十五,下元是十月十五,这可是诸子百家里道家的常见节日,你记不得,却来询问先生,是也不是?” 紫苏吓得吐了吐舌头,她本性贪玩,先生管得又不严,很多课业都是得过且过的,这段也许讲过,可是自己着实不记得了,不过先生确实讲过道家,什么道可道,非常道啊之类的,自己听得晕晕乎乎的,哪里还记得什么上元中元? “道家里说啊,上中下三元乃是对应了三官。上元节天官赐福,中元节地官赦罪,下元节水官解厄。所以呢,上元节是佳节,大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中元节呢,七月十五又叫鬼节,传闻这一天地府里的鬼会被放出来到人间来找吃的,这个时候祭祀先人,所以叫地官赦罪,下元节呢,差不多到了农闲时节了,五谷丰收,要去祭祀祖先,这都是道家的说法,现在没多少人知道了……” 喧嚣渐渐远去,杜吴几人坐上了马车,一路欢笑着朝大司马府疾驰,一个瘦弱的年轻人,站在坊市门口,看着远去的王字马车,握了握拳头。 自汉文帝以来,上元节就已经成为年轻男女们约会的最好时节。平日里不能出门的年轻女子,此刻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携带丫鬟一起逛灯市。虽说没有灯谜可猜,但是祭祀太一神的盛大灯火从黄昏开始,便点亮了长安城的角角落落,一直到天亮方止,弄得年轻的有情人怨声载道,如此明亮的夜晚,怎的行那浪漫之事嘛! 王嬿本来以为自己今晚也可以出去玩的,没想到一大早就被父亲下了禁足令,而且一禁就是半个月。这让她不由得惶惶起来。早就听闻市井传言,皇帝立后,父亲将自己排除在名单之外,当丫鬟跑来告诉自己这个全长安都知道的消息时,不同于丫鬟的喜悦,她的内心充满了苦涩。别人不了解王莽,自己哪能不了解自己的父亲,好一招以退为进,如果大家共同入选,公平竞争,自己很有可能入选不了,可是一旦事先声明不参加纳采,那岂不就是将自己立于所有人的眼前,这样一来所有的人都会关注到自己,包括太皇太后,结局可想而知了。整个晚上王嬿在屋里踱来踱去,想到那个学富五车的先生,心中充满了甜蜜,转瞬间嘴角又流露出一丝苦涩,眼泪不由得簌簌落下来,慌得小丫鬟赶紧跪下,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惹得小姐不高兴了。 “夜燕,拿笔墨来。”王嬿拿帕子揩了揩眼泪,吩咐丫鬟。 夜凉如水。 月光如水。 心静如水。 “夜燕,将这方帕子交予琵琶好好保管,等我出嫁那天,着琵琶亲手交给先生,此生无憾矣。” 琵琶打开帕子,角落里画着两只燕子,正中写着一首诗: 鹦鹉声犹在,琵琶事已休。 堪伤江汉水,同去不同归。 章节目录 第廿三章 落花有意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有先生在的地方总是充满了欢乐。今天也是如此。 杜吴终究是托大了。在他看来,从小就吃的汤圆,哪有那么难做,无非就是滚嘛,没想到做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先是让厨子把山楂去核捣成果泥,然后过了一下水,就放在篮子里晾着。琵琶找来了一些糯米粉,紫苏按照先生说的,就跟神经病一样摇着篮子滚汤圆。摇得太剧烈了,包包头的绳子都掉了下来,半边的头发散着,活像一个小疯子,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可能是糯米粉的缘故,汤圆总是做不起来,总是那么一点大,根本就没法沾上更多的糯米粉,紫苏等不及了,催着厨子下锅煮了一碗。没等凉透就夹了一个放进嘴里,只咬了一口就吐在地上,跑到院子里拼命漱口,又是惹得众人一阵笑声。 王嬿拖着紫苏进来厨房,看见杜吴,眼圈登时就红了。赶紧走到灶前,使劲往火边凑,一边凑还一边笑着问:“你们在做什么好吃的呢?怎么也不叫上我?” 紫苏又呸了两下,好像吃进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对杜吴说:“先生是不是弄错了,这个汤圆好酸啊!” “啊!”杜吴拍了拍脑袋,忘了放糖了。 赶紧让厨子放了饴,杜吴亲自尝了尝生馅料,觉得口味可以了,才又招呼众人继续滚汤圆,王嬿也凑过来帮忙。 终究还是失败了,虽然集结了众人的力量。杜吴很崩溃,小时候元宵节,家里没钱买汤圆吃,就站在市集看穿着白大褂的厨师滚汤圆,看他们做得挺轻松啊。一人把馅料弄成小团子,然后过一下水,另一人就开始拿大簸箕摇,眼睁睁地看着汤圆一点点变大,口水也越来越多,直到晚上去大爷家里蹭了一碗汤圆后,才心满意足地回家写作业。怎么到了大汉就是做不出来呢,是馅料不对还是簸箕不对?亦或是糯米不对? 看着锅里一大堆糊状的东西,杜吴觉得脑门子直冒汗。都快被封长安食神的人了,被一个小小的面食给打趴下了,这传出去还咋在长安城混啊。一气之下,赶走了打瞌睡的厨子和紫苏,自己坐在灶台前使劲琢磨。 头疼啊,头疼,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一双冰凉的手按在了自己太阳穴上,僵直的身子瞬间一松。杜吴享受着,吩咐那双手的主人用点力气,紫苏怎么搞得嘛,以前不是力气挺大的吗?没成想后背上一个柔软的身子贴了上来,紧接着有凉凉的水滴在了自己的脸上。杜吴蓦然转身,发现竟是王嬿。 “大,大小姐……”杜吴有些语无伦次,第一次发现自己有点慌。这是怎么个情况,难不成市井传言是真的? 王嬿见杜吴看着自己,有些难为情,站起身来后退两步,咬了咬嘴唇,想要说话,泪水却簌簌地滴了下来。欠了下身,转身跑了出去。刚才一直站在门口的小丫鬟也拿袖子擦了擦眼睛,对杜吴施了一礼:“打扰先生了。”说完喊着小姐等等我便追了出去。 杜吴失眠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王嬿。事实上,他知道自己最理智的做法是什么,但是却不能说出来。他总是这样的一个人,不想让别人心里难受,然后就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最后就变成了两个人都难受。看到王嬿跑出门的那一刻,他曾经有想拉住她的冲动,但是,只是张了张嘴。他不能。他虽然不知道历史上的王嬿命运何方,却非常清楚自己绝对不可能去娶这样一个高门大户的小姐,且不说门不当户不对,还有政治因素在里面。全长安城的人现在也都反应过来了,杜吴又不傻,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王莽的计谋呢?此刻他能做的和不能做的,都是刺向这个文静女孩的一把尖刀。他只希望这个女孩儿忘记自己,从此步入皇宫,两人再也没有相见那一天。想到这儿,他的心忽然有点儿痛,难道自己喜欢上了王嬿吗? 长安城里支持王莽之女参加纳采的呼声越来越高了。本来太皇太后只是将王莽之女排除在外,其他王氏宗族的女儿还是可以参加纳采的。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皇宫门口跪了一大片儒生、郎官,手捧简书,请太皇太后做主,让王嬿做皇后。好家伙,这些人略过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等环节,直接跳到了请期。其他王氏家族一看,立刻明白了这是有人在背后授意的,昨天还喜滋滋的各位当家族长,今天就慌不迭地去找太监退聘。跟大司马争后,那岂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随着纳采之期越来越近,长乐宫外又跪倒了一大片公卿大臣,就连各部台国郡的府衙外也跪满了请愿的百姓,守卫长安的兵卒们头都大了,不敢驱赶,也不敢用强,又担心有人趁机作乱,于是一道道奏疏摆在了王政君的案几上。 毕竟是女人心性,虽说已经历经三朝,王政君还是觉得有点招架不住。奈何现在形势已经明朗化,这不由得让她对王莽生出了几分忌惮之心来。难道王莽的影响力已经这么大了吗?长此以往,岂不是又要重现傅太后时的旧事来?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找一个汉室宗亲来侧面了解一下王莽。虽说自己也姓王,但是自从嫁给元帝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自己的心全部放在了刘氏天下。况且王莽位高权重,在朝应该有不少朋党,所以这个人选要离朝廷不远不近才好。思来想去,忽然想起一人,乃是信乡侯刘佟。想到信乡侯国,王政君也是一脸感慨,不禁想到了那段青葱岁月。当时元帝刚被立为太子,自己也刚刚被册封为太子妃,公爹宣帝担心其他儿子留在长安会导致太子党争,一口气封了28个诸侯国,其中就包括信乡侯国,只不过当初的信乡侯刘豹跟自己的夫君关系非常好,常来东宫陪读,自己也就熟悉了一些,只是后来去了封国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要不是今年的正旦大典,她还不知道刘豹的孙子已经袭了爵位,成为新的信乡侯。想来,这人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章节目录 第廿四章 不速之客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初春的早晨,天有点凉,细细的雨丝随风飘洒下来,落在行色匆匆的路人肩上,泛起一层雨雾。杜吴透过窗格,看见戴着斗笠的老管家进进出出,忙着安排一天的事情。琵琶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看见杜吴已经醒了,吐了一下舌头,又溜了出去,不一会儿端了一盆水回来,过来伺候杜吴穿衣。 来大汉已经半年多了,穿衣也从以前的手忙脚乱到现在熟稔无比,不过自从琵琶开始伺候杜吴的饮食起居后,他就再也没有自己穿过衣服,真是由俭入奢易啊。 刚理好了发髻,老管家进来禀报说有个年轻人大清早就立在门前想见自己。杜吴诧异地看了琵琶一眼,他是大司马府的先生,平素里也没有多少来往之人,事实上,杜吴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若非不得已,一般从来不会主动去结交别人,一来怕有心之人借此攀附大司马府,二来更担心给自己惹来麻烦。谨小慎微成了他在大汉的立身之本。所以当他看到竹简上的“高良姜”三个字时,心中的问号比别人还要多。不好让别人以为自己狂傲,也不想给人留下口实,在请老管家通报王获获得准许后,他才让琵琶把来人请进来。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远处传了过来,抬头看时,一个瘦削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进的前来,长揖到地:“先生在上,请受弟子高良姜一拜。” 只见此人身材瘦弱,如麻杆一样,一身粗布长袍,脚穿一双方口麻鞋。头上的发髻一丝不苟,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的,不过戴了个黄木簪子,显得有点寒酸。深眼眶、高鼻梁、尖下巴,两道剑眉显得整个人英气勃发,只一眼,杜吴就觉得此人虽然贫寒,却非池中之物。当下也就行礼道:“在下杜吴,不知公子找我何事?” 高良姜赶忙跪下:“请先生收我为徒,弟子必会晨昏定省,侍奉先生左右。” 杜吴有些懵,不知这个叫高良姜的年轻人为什么要拜师。 “公子请起,在下乃是大司马府的先生,从未在外开馆教学,何来收徒之说?且不知公子想学之物是否为在下擅长之物,所以万不敢开口应承。望公子见谅。” 怎奈那青年人死活不起,只是伏在地上,拼命磕头,看得琵琶有些不忍心,不禁拉了拉杜吴的衣袖。恰逢王获从外面走了进来,杜吴一见如蒙大赦,赶紧拉了王获的手询问解决之道。王获稽首道:“听老管家说有一年轻人强要拜师,弟子特来瞧瞧。先生且宽坐,待弟子询问一二再做定夺。” 当下王获走到那跪着的年轻人面前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拜先生为师?你可知这里乃是大司马府,住的都是贵人,倘若定你个冲撞搅扰之罪,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弟子不知,但弟子是诚心向学。前日元宵节在西市偶然听到先生论道家三元,弟子受益匪浅,愿牵马坠蹬,伴先生左右,特奉上祖传玉玦一枚,请先生收我为徒。”说着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麻布包,双手奉上。 老管家走上前来,将麻布包接过来,拿到王获面前,一层一层打开,只见里面有一块碧绿的环形玉,只不过环并不是完整的,而是有一个缺口。杜吴第一次见玉玦,很是好奇。王获双手将玉玦献与杜吴,解释道:“玦者,决也。高郎君如此坚决,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作为束脩,想来决心已定。看来我要多一个师弟了。请先生纳之。”说完竟然也向杜吴施了一礼。 杜吴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王获此举到底是什么意图,虽说有弟子是件好事,但是寄人篱下的生活,好像并不适合接纳一个弟子。再说了,高良姜此人也是来历可疑,自己只不过胡乱给琵琶她们讲了道教的故事,当时西市人声鼎沸,这个年轻人又是怎样听得真切,且一路跟随找到大司马府的呢? 高良姜见杜吴脸色阴晴不定,便不停地磕起头来,脑袋磕在地面上砰砰作响,吓得琵琶花容失色,杜吴的心肠没有那么硬,叹了一口气,说道:“既如此,那我就收你为弟子,不过,我只传授你道学一脉,其他学说一概不传,你意如何?” 高良姜大喜过望,请杜吴坐下,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口称夫子。杜吴等他忙活完,将那枚玉珏放回他的手里,说道:“你今既已成为我的弟子,那就遵守为师的规矩。为师不收束脩,所授知识能吸收多少,全靠个人自觉。倘若借为师之名或大司马府之名在外横行霸道草菅人命,定将被逐出师门,你可记得?” 高良姜连连拜服,推脱了几次玉玦不过,眼含热泪揣进怀里,又行了几个大礼。杜吴当天便考校了他的文字和文章,原来高良姜也曾是儒生出身,只是家境贫寒,没有机会做官,又不肯卑躬屈膝,日子也便越过越凄凉。听到这里,杜吴也是心中有了几分佩服之气。虽说自己一直仰王莽的鼻息,但是骨子里还是想要自由和自立,只是初到大汉,离开了大司马府的庇护,也许一天都活不下去。每被腰斩的噩梦惊醒一次,离开大司马府的心气就减弱一分,到如今,真成了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了。 信乡侯刘佟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自武帝朝推恩令起,他这个信乡侯的封地已然没有多少了。在曾祖父刚被任命为信乡侯的时候,他父亲还是个襁褓中的孩子,七十年过去了,如今他也已经到了而立之年。算上受封次,这是他第二次来到长安,也是第一次在长安待了那么久,并且见到了大汉的常青树太皇太后。一脉相承的酒色财气早就掏空了他的身子,但是并没有影响他的思维能力。听到太皇太后召见的时候,就明白自己要面对什么问题了。 “爱卿平身吧。”王政君从内室走出来,坐在榻上,语气和蔼地说道。 “我与你的曾祖刘豹相熟,他刚被封为信乡侯的时候还来东宫辞别先帝,当初我们都还年轻,朕还给你的曾祖父斟过酒呢!一晃七十年了,真是岁月如流啊。” “臣代曾祖谢太皇太后的恩情。”刘佟拿袖子擦了擦眼角,再次跪下叩了个头。 “起来起来,怎么说着又跪下了呢?朕今天找你来,一是叙叙旧,再就是想问问你,最近朕正为陛下选后的事大为头疼,想听听你的意见。” 刘佟何等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要害。虽说老太太已经历经三朝,可终究还是个女人,有很多事情看不清楚,这才来找我这个不相干的人来问意见。 “回禀太皇太后,臣乃外臣,且已在封国就任,位卑职低,妄谈国事,恐于礼不合。” “爱卿之言谬矣。卿姓刘,又是世袭先帝所封信乡侯,何来外臣之说?朕今日就想听听你的想法,无论说什么,朕都赦你无罪。” 章节目录 第廿五章 信口雌黄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太皇太后王政君很满意刘佟毕恭毕敬的态度,在她看来,臣子就应该如此,哪像那些老臣们,一个个鼻孔朝天的,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也就罢了,有些三朝老臣连她的面子都不给,想想就来气。此刻看到一直毕恭毕敬的信乡侯,越发地从内心欣赏他了。 “启禀太皇太后,臣以为,皇后者,乃一国之母也。自高祖皇帝始,我大汉的皇帝无一不是兢兢业业、克勤克勉的。然则贤明之君,其桂宫中必有贤后。譬如见证文景两朝之孝文窦皇后、一手促成元成盛世之王皇后,”说到此处,刘佟特意顿了顿,悄悄瞥了王政君一眼,见她面有喜色,便加重了语气:“无不是贤德之后。孝文窦皇后已贵为天下至尊,在其弟章武侯初来投奔之时,选长者为师,日夜教授,终章武侯一生,未闻其贪赃枉法、恃强凌弱之丑闻,此皆孝文窦皇后之功也。而本朝太皇太后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臣每思及此,无不感叹上苍眷顾我大汉之恩也。故贤君治国,贤后益君。臣以为,太皇太后所虑者有三,其一,安汉公之女是否贤良淑德,此事极易,着内宫女官一验便知。其二,安汉公之女是否会重蹈傅氏覆辙。臣听闻,安汉公之女王氏性情极为恬淡,无欲无争,且安汉公治家极严,大司马府也从未有龌龊之事传出,此事不足虑也。其三,臣斗胆断言,安汉公绝不会倚仗国丈身份行不语之事,因其为人低敛,且为太皇太后子侄,太皇太后既是君又是长辈,安汉公之女入主桂宫,国事家事仍由太皇太后鼎定乾坤,臣想不出还有什么不合适的。请太皇太后思之。” 此番长篇大论一出,刘佟又伏下身子,静静等待回音。 果然,片刻之后,略显苍老的声音带着喜悦飘了过来:“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信乡侯啊,不过爱卿所言,却也不无道理。卿且退去,朕心中已有定论,几日后朕会再次设宴款待诸王,爱卿也一道前来吧。” 说罢,王政君起身离开了大殿。窗外细雨绵绵,打伞的太监们踮起脚尖躬着身子行走在雨里,刘佟长舒了一口气,爬起来离开了长乐宫。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眼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许是后世养成的习惯,杜吴很喜欢在下雨天漫步,今日照旧如此。琵琶很不理解先生为什么总是在雨天的时候擎一把桐油伞,在长安城里的坊市间穿梭。她是丫鬟,先生去哪里她就得跟去哪里。虽说不是很喜欢被泥水弄得脏兮兮的衣裙,但是看先生兴致不减,便也从内心里感到开心。 路过清风楼的时候,眼尖的小二看见了杜吴,连忙跑出来不由分说地就把他往酒楼里拽。掌柜的也已经闻声跑了出来,笑吟吟地站在门口给杜吴揖礼。杜吴推脱不过,只得拱了拱手,被请进了二楼靠窗的一个包间。 自从清风楼的胖厨师去大司马府拜师学艺后,便对外宣称已得长安食神的真传,而清风楼也摇身一变,俨然是大司马府的私产一般。二楼靠窗中风景最好的一个包间也已经腾了出来,虽没有挂牌子,却已经被默认为是杜吴的专用包厢。杜吴刚刚坐定,八样鲜果茶点便已经端上来,掌柜的点头哈腰地在一旁陪着笑,问杜吴今天想吃什么。至于琵琶,早就被胖厨师请到后厨,忙前忙后地伺候着,想从她的嘴里再套出一两招菜式,哪怕只有名字都值得了。 此刻早食刚过,杜吴哪有心情吃东西,赶走了掌柜的,一个人,一壶茶,坐在窗前,看初春的雨丝落在长安的大街小巷。杜吴忽然有点期待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穿着水墨旗袍,撑着油纸伞走在小巷里。 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碎碎的马蹄声打破了幻想中的杜吴。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这都来大汉快一年了,爱做梦的毛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地严重些了。 从二楼的临窗看下去,只见一辆双辔马车从远处驶了过来。车夫是个精壮的汉子,马车上还插着一面旗子,一个斗大的刘字在劲风中剌剌作响。马车驶向的方向乃是城南,杜吴想了一下,不记得城南有哪位王侯的府邸。当今的太皇太后执行了一贯的宗亲政策,所有的皇亲加冠之后都被封在各地为王,未行冠礼的皇亲则被圈养在洛城门附近,豪宅美院,并派了大儒为他们教授学问,如今天子孱弱,太皇太后对各地的宗亲诸王存了十二分的忌惮之心。而洛城门在长安城最北面,这辆南行的马车不由得引起了杜吴的好奇之心。 马车里坐着的正是信乡侯刘佟。从长乐宫出来,他便让马夫马不停蹄地赶往城南的大司马府。今天已经递交了投名状,至于能不能从安汉公那里捞点好处,他还是有点忐忑。毕竟这招投石问路不知道是否符了王莽的心意。 杜吴回到大司马府的时候已经是申时初刻。最近他有点不太敢在大司马府待着,每回路过尘香苑的时候都会害怕见到那个幽怨而又痴情的姑娘。王嬿已经被王莽禁足在家里一个月了,期间宫里来了两拨人,第一次只是来例行探望,第二次居然还送来了一些礼品,于是第二天王嬿的眼睛都是红红的,她的侍女每次见到自己也是欲言又止的。杜吴知道什么原因,但是他什么话也不能说,什么事也不能做,只好尽量远离这个漩涡。 还未进得府门,便看见下午的那辆刘字马车停在门口。老管家还没迎上来,就听见大堂里传来王莽大笑的声音。 “怎么今日老大人散朝如此之早啊?”杜吴把伞交给老管家,甩了甩身上的水珠问道。 “回先生的话,今日辰时老大人就已经回府,还多要了一碗小米粥呢。这会儿正在宴请信乡侯,老大人说了,待先生回来,请先生莫辞辛劳,去前厅叙话。” 杜吴哦了一声,心里嘀咕着,这个信乡侯是个什么来头,怎么从来没听王获说过,而且史书上好像也没什么太出名的事迹呢。嘴里应着,杜吴接过琵琶手里的一盒点心,这是清风楼老板送的,正好拿去给王莽尝尝,也算个搪塞之词了。 穿过回廊,来到前厅,便看见客座上首跪坐了一个年轻人,模样清瘦,高颧骨,尖鼻梁,眼睛里透着兴奋而又贪婪的光。有点太瘦,宽大的朝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的,面颊发黄,满面通红,一看就像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杜吴猜测这位就是信乡侯了。 果然,还未等杜吴开口,年轻人已经摇摇晃晃起身给杜吴施了一礼。杜吴赶紧还礼,惹得王莽哈哈大笑起来,从座位上起来,拉着杜吴的手对年轻人介绍道:“信乡侯,容老夫给你引见一下,这位便是府上新辟的先生,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尤善军事,目前已经是获儿的授业恩师了,先生,这位贵客便是当今天子的叔叔,信乡侯刘佟,也是老夫的座上宾,望二位日后多走动走动。来,先生请入席。” 杜吴赶紧将点心交给小厮,郑重地给信乡侯施了一礼,口称久仰,心中却暗暗压抑着:敢情是位刘皇叔啊! 刘佟也打量着眼前的杜吴。只见这位先生身高七尺,形貌甚伟,一身白袍,有种飘飘欲仙之感。见杜吴施礼,赶忙回礼道:“佟初到京城,便已听过先生京城食神的大名,没想到今日一见,先生居然还能通天文晓军事,真乃博百家之长也,佟钦佩不已。先生请坐,稍后必向先生敬酒,以解心中仰慕之情。” 华灯初上,琵琶从月亮门里走了出来,看了看已经饮了半日的三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去了尘香苑。 章节目录 第廿六章 灞柳风雪 参差烟树灞陵桥。风物尽前朝。衰杨古柳,几经攀折,憔悴楚宫腰。 夕阳闲淡秋光老,离思满蘅皋。一曲阳关,断肠声尽,独自凭兰桡。 初春的早晨,时令已经到了惊蛰。长安城外的土坡已经披上了一层浅浅的绿色,有心急的老农已经开始吆喝着耕牛犁田。虽说下了一天的春雨,但土地仍有些板结,犁起来有些费力,老牛哞哞地叫着,仿佛在为自己加油鼓劲儿。 霸城门是长安城最东面的一个门,因灞水而得名。长安向东24里地,有一处名胜,也就是后来被称为长安八景之一的灞桥。此处乃是长安东出的门户,所以很多人都喜欢在此惜别,也留下了不少折柳诗。此时正是春暖花开时节,灞河两岸种的很多垂杨柳,飘飘洒洒地飞出许多杨絮柳絮,漫天飞舞,煞是好看。顽皮的孩童爬到树上折了柳条做柳笛,满大街全是呜呜咽咽的笛声,惹得霸城门的守城士兵天天掏耳朵。 日头已经升了起来,灞桥上也开始热闹起来。有挑了担子的老农正准备去城里卖菜,顺便换点油盐酱醋回去。还有砍柴的樵夫、背着鱼篓的渔夫,陆陆续续地从桥上来回穿行。一辆马车停在了灞桥桥头,上面下来一位皓首苍髯的老人,看年龄应该有六十上下。老人下了马车,来到一棵柳树前,抚摸了一下斑驳的树皮,喃喃道:“老夫有十几年没回长安了,老伙计,你还好么?” 长乐宫。 太皇太后紧张地盯着老人手中的龟壳。 自从信乡侯刘佟进言后,王政君心里也开始活泛了起来。既然皇家的事都是由天注定,何不占上一卦呢?左思右想之后,想起本朝最负盛名的一位博士姚平,也是钦定的舜帝奉祀使,曾经师从著名经学家京房,其占卜能力据说已经通天,于是懿旨一下,便有了灞桥上的那一幕。 片刻之后,颤颤巍巍的姚平站了起来,将龟壳奉给太后,开口道:“禀太皇太后,臣已仔细卜筮过了,此乃‘康强’之占、‘逢吉’之符也。兆遇金水王相,卦遇父母得位,也就是金盛水足之相,即父母均得正位,自身命运康强,子孙前程远大的吉兆啊。” 老太后仔细看了看烧焦的龟壳,其实自己什么都看不明白,只是听姚平说得铿锵有力,也便放下心来,毕竟老人家也是名满天下的易学大家,这方面是断然不会扯谎的。当即留了姚平在宫中住下,款待一番才肯放他返回冀州。 城南,关内侯府。 姚平好奇地打量着一队卷发碧眼的家丁,旁边跟着体格健硕的陈汤。 “果然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子公贤弟,你这一支家丁虽说隐藏甚深,但是终究不是中原人的相貌,早晚会给你带来无妄之灾的啊。” “你这个老匹夫,真是三句话不离老本行。有灾如何,无灾又如何,当初被先帝左迁至甘南时,就已经无所畏惧了。此次得知老兄前来,我也是三天没睡好,我们都老了,见一面少一面喽!”陈汤哈哈大笑一阵,又咳嗽了起来。 “唉,子公贤弟,你可要多保重身体,好好将养着,酒可要少饮,要不然身体可就扛不住了。” “算了,我知道兄长是好意,奈何我年事已高,再加上各种军中旧疾,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侥幸之极了。来吧,府中已经备好了酒宴,我们一醉方休,至于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你……”姚平伸出一根手指头指了指陈汤,又放了下来,喃喃道:“你托付我的事我已经帮你办好了,你这人,却又不听我的劝,难道这世间已经没什么你留恋的了吗?” 已经走出了两步的陈汤顿了一下,回过头来,说道:“要说没有留恋,那是诳言。冯儿和勋儿我都不担心,这些异族的崽子们我也已经有了安置的地方,唯有一事,我还真要找兄长讨个主意,来吧,我们边吃边聊。” 关内侯在大汉是个比较低的爵位,仅仅比彻侯高一爵,位列二十爵的第十九位,但由于多赐封给享有战功的将领,因此也被很多人视为武官专属的名爵,尤其在卫青和李敢(李广之子)都曾经被赐封过此爵位后,关内侯的地位也被很多人所认可,隐隐有超越驷车庶长的风头。因此陈汤被赐关内侯时,元帝顺便赏了他一个大宅子,哪怕在匡衡、石显等人弹劾陈汤时,元帝也没有收回关内侯府,只是将陈汤在昌陵的房子没收了事,算是堵了匡衡等人的嘴。 由此,关内侯府除了二十多名大秦家丁外,就只有几个或老或残疾的老兵,做了陈汤的仆役,两个儿子都被陈汤送到了军营,偌大的庭院显得空空荡荡的。 一群老男人做的饭,必然不如京城名厨的手艺,好在姚平醉翁之意不在酒,饮了几盏薄酒后,开言问道:“且容我猜测一下,贤弟所问之事应该是与大司马府有关吧?” 陈汤仰着脖子,又干了一碗酒,抹了抹胡子,翘起大拇指称赞道:“果然是通天神算,什么都瞒不过你。半年前,巨君府上来了一位教书先生,经史子集无所不通,尤善军事,我曾经跟他有过几次交锋,此人不卑不亢,言辞犀利,眼光敏锐,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连一向心高的王获都拜在了他的门下,巨君亲自去查过此人底细,却发现有去处无来处。此人行事极为谨慎,我曾经恩威并施,都没能诈出分毫。无奈之下,只得强行将我这支大秦家丁安排给他,明面上是保护他,其实还是想要监视他。此番与兄长见面,一来叙旧,二来就是想请兄长帮我算一下,此人什么来头,会不会对巨君有所威胁。” “贤弟啊,你对大司马的拳拳之心,真是令天地动容啊。也罢,我就破个例。这样吧,贤弟以武闻达,文必戕弱,就请贤弟写个字,我来测字吧。” 陈汤当即让人拿来了竹简,思索了片刻,刷刷几笔,“杜吳”二字跃然纸上。字写得太急,最后几笔用墨明显枯竭,露出些许毛刺。 姚平拿过来仔细端详了一番,眉头皱了两下,方才开口说道:“杜者,木土也,吳者,上为一口,口者,水也,口之所以为水,乃因口中生津。五行之中,已占其三,只缺金火。金者,兵也。火者,亦常为兵之佐。缺此二字,表明主人与兵家之事相隔甚远。然而口乃真正的大兵器。口舌之争,常为战火之开端。此人应该是在尽力避免入世。然则,口在大之上,此处的大,应该是个大人物,而且是个比你还要大的人物,很有可能是大司马。也就是说,他最后应该会跟大司马有纠葛,甚至兵戎相见。只是看最后的几笔用墨,他应该也是有心无力,迫不得已啊。” 陈汤脸色一变:“那我送二十几个大秦家丁与他,不正好可以看住他吗?目下巨君对他颇为信任,我也不好将此番话告知于他,否则岂不是挑拨离间了?” 姚平想了想,站起身来,拿过毛笔,将“杜吴”二字涂了个严严实实,叹口气说道:“那就让他们变成一笔糊涂账吧。” 说罢,道了声告罪,抬腿向门外走去。陈汤怔了一下,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老管家上前问话,才知道姚平已经坐上了回冀州的马车。 是夜,陈汤逝于家中。一代军神、关内侯陈汤就此走完了他传奇的一生。 次日,天刚蒙蒙亮,一支金发碧眼的小队离开长安,迎着朝阳渐行渐远。 章节目录 第廿七章 祸不单行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初春的清晨,长安城,关内侯府。 陈冯跪在灵堂已经整整一夜了。从得到噩耗的那一刻起,他便马不停蹄地从西域往回赶。作为父亲最看重的儿子,还未成年就被送到战场上与匈奴人交锋,真正凭借着自己的本事一刀一枪地拼到了千夫长的位置,后来被父亲的老部下杜勋借机平调到了西域都护府,任了西域都护千人。此事父亲并不知情,否则以他的脾气肯定会大发雷霆,更有可能连累到杜勋。此次回京,怕自己路上出意外,杜勋亲自带队护送他回了长安,其实陈冯清楚,杜勋更是想亲自给父亲送行,他毕竟做了父亲二十多年的亲兵。 整个侯府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四个身穿地府阴君的仆人,正站在房顶的四角,舞动着父亲生前穿过的衣服,口中不断地呼唤着:“魂兮归来!”陈冯正打算吩咐仆役去看看父亲的碑有没有刻好,突然听见大门口一阵喧闹,紧接着门子从外面跑了进来:“禀郎君,安汉公来了!” 陈冯还未出去迎接,就听见一阵痛哭声传来:“子公贤兄啊,你怎么就突然弃我而去了,这让巨君如何活下去啊,痛煞我也!”陈冯赶紧率全府人丁出堂迎接,王莽看见陈冯,又是一阵唏嘘,拿袖口拭了拭泪花,便由其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进了灵堂。 正堂之内,停放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前面一个火盆,里面黍稷梗的灰已经铺满了一半,正位上放着一个牌位,上书:汉故关内侯陈公讳汤子公之灵位。王莽睹物思人,不由得又恸哭起来,使劲拍打着棺材,众人见了,无不落泪,掩面而泣。 简短的祭祀之后,王莽止住了哭泣,将陈冯带到了后堂,感慨了一番,才说道:“贤侄,孤已经在陛下和太皇太后面前极力争取,奈何朝内宵小太过可恶,孤还是没能为令尊讨来一个谥号,不过贤侄放心,此事孤已经记在心上,一旦有了机会,一定会不负子公兄在天之灵。” 陈冯听完,泪流满面。都说人走茶凉,父亲已经去世,安汉公还想着为父亲在皇帝面前争取谥号,还能说什么呢?当即以头捣地,泣声道:“小侄替先父谢过安汉公,从此之后,但凭叔父差遣,万死不辞!” 王莽扶起了陈冯,叹了口气,说道:“贤侄谬矣。孤与令尊相交多年,咱们两家的关系也是世人皆知,以后有什么差池,随时派人知会于我,孤定不负令尊之愿。孤也要回去了,前厅事烦,贤侄可要保重身体。” 陈冯长揖到地,王莽走到门口又停下了脚步,说道:“你们兄弟二人丁忧之后,就不要再外放了,孤会在长安给你们安排个差事。这几日会有不少朝廷官员前来吊唁,只管迎进来,这是孤给你们的未来铺的路,好好相与,以后用得上。”说罢,掩面而去。 果然如王莽所说,自清晨王莽公开祭拜陈汤之后,从中午开始,便有络绎不绝的官员前来吊唁,小到无品级,大到二千石,当卫尉卿前来吊唁的时候,已是黄昏,陈勋吃惊地望着兄长,他无论如何不能明白,一个近乎无品无级的关内侯,如何能惊动得了京城的高官前来吊唁。 陈汤的棺椁停了七天,紫苏在家被父亲禁足了七天。紫苏每每想到那个以前经常陪她玩打仗游戏的老阿翁再也回不来了,就会在房内失声痛哭起来。 陈汤的故去,对于王政君来说,就像是死了一个平民一样,根本没有一点涟漪。现在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为皇帝选后的事。自从召见了姚平之后,那句金盛水足之象便犹如一颗发芽的种子,在她的内心里,疯狂地生长起来。最近十几年,帝王的星相一直不是那么明耀。元帝时期还能河清海晏,到了哀帝时已经是主客异位了,待到刘箕子即位,皇帝手中的权力已经所剩无几了,几大朝臣把持政局,让她应付得更是焦头烂额,倘若真如姚平所卜,自己再勤勉一些,也许几年之后,自己这个孙子就能顺利接管朝廷,也许能成为一代明君,让大汉中兴呢。想到这里,她召来内侍,准备叫太常寺卿、宗正卿、少府卿前来先行商议一下婚期的事情。内侍还没出门,就见侍女进来跪报,说是大司徒孔光有要事求见。王政君眉头一蹙,微微不悦,又不好说什么,便让内侍暂行,召孔光觐见。 满头大汗的孔光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跪倒行礼后,急急地说道:“禀太皇太后,青州、冀州、兖州、豫州、徐州等地州县及郡国相继发生旱灾,受灾人口无数,另青州、兖州、冀州等地同时飞蝗四起,百姓开始到处流浪,告急文书乃是五日前发出,此刻情形怕是会更加严峻,请太皇太后即刻召集群臣商议对策吧!” 王政君先是一惊,见只是旱灾之后,放下心来,有些不满道:“大司徒乃三朝老臣,区区旱灾而已,怎的如此惊慌,怕是有损官家威严啊。爱卿且暂歇息片刻,召大司马进宫,此事交由他全权处置,朕只需要一个结果足矣,退了吧。”说罢又召过刚才那名内侍:“你去召太常寺卿、宗正卿、少府卿到这里见我,此事办完,不需回我,直接召大司马去未央宫,朕忙完跟皇帝一块儿过去。”说罢又斜倚在榻上开始闭目养神。 刚退出两步的孔光听到内侍要去召太常寺卿时有些诧异,太常寺卿虽为九卿之首,但掌管的只是宗庙礼仪,此刻五州大灾,最应该召的乃是掌管全国赋税财政的大司农啊,怎么会召见一帮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呢?于是又匆匆返回殿内。 见孔光去而复返询问此事,王政君脸色有点难看,正色道:“朕在为皇帝立后之期困扰,故召太常寺卿等来此问询,大司徒还有何事要教说于朕?” 孔光听到“教说”一词,当下一惊,心想不小心又触了太皇太后的霉头了,只能硬着头皮道:“皇帝立后,乃大事也,老臣自知。只是如今州郡受灾,百姓流离,还请太皇太后暂休此念,以百姓为重,及早派重臣赈灾为宜啊!”说罢又跪下叩起首来。 太皇太后不好发作,毕竟孔光是托孤重臣,只得敷衍一句:“朕已知晓,大司徒所言甚是。快去未央宫吧,尽快与安汉公商量出一个法子出来。朕稍后就到。”说罢,转入了内庭。 章节目录 第廿八章 临危受命 傍县人来涕泗翻,蝗灾暴虎不堪言。 天心似为衰翁地,饱食安眠独北村。 巳时三刻已过,朝堂上还是乱哄哄的。年仅九岁的平帝早就坐不住了,眼巴巴地瞅着太皇太后,希望她能让自己回去玩,可是老太后就像闭目养神一般,始终不往自己这儿看一眼。以前从来都是一个时辰左右就能结束的早朝,今天惯例只吃了一点东西,上朝之前慈姑就偷偷告诉自己,已经准备了一盒点心,等散朝后就拿给他吃,这会儿快两个时辰了,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在这未央宫中,也就只有奶娘慈姑最疼自己了。 又过了一刻,终于散了朝,王莽拿着太皇太后的懿旨和天子的诏书,率百官出宫去了。平帝待太皇太后离了宝座,见她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不顾太监和宫女陛下小心的呼喊,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回跑,那盒点心已经惦记了很久了,只可惜太皇太后规定他不能私下吃任何东西,说是怕人下毒,一旦被发现就要处罚太监和宫女,有几次王政君就是当着他的面让人掌掴他的宫女,吓得他哇哇大哭,又被训斥了一顿,那几天都是跟着慈姑才睡着的。 慈姑的点心味道很好,但是做得很粗糙。没办法,这是她偷偷在御膳房做的,不敢让人知道。慈姑就这样看着他大口大口的吃着,不禁帮他捡了一些掉在身上的残渣,问道:“陛下,太皇太后给您选好了皇后,您知道是谁吗?” 平帝此刻正跟点心较劲呢,哪里顾得上回答这个。慈姑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眼神黯淡了下来,幽幽地说道:“希望她不要像她父亲那样,否则,唉……” 听闻陈汤逝去的消息时,杜吴好一阵感伤。虽说他也明白,两千年后的自己应该对这种事看得开,但是总归心里还是有点感伤。这几日他在大司马府闭门不出,紫苏也因为陈汤的原因休了几天学,倒是那高良姜时时前来问安,俨然是大司马府一员。 杜吴正跟高良姜闲聊,老管家进来禀报,说是老大人回来了,请他过去一趟。杜吴便整了整衣服,随老管家去了前院。 进得厅堂,给王莽见过了礼,就看见东席上首坐了一个中年人,约摸有四十上下,国字脸,大耳垂,高鼻梁,眉头紧锁,使得三四道抬头纹更加明显。见杜吴过来,直起了身子。王莽哈哈一笑,拉着杜吴的手近前来,指着中年人说道:“先生,容老夫介绍一下,这是本朝大司农林兰,大司农,这是府上的先生,杜吴。” 杜吴赶紧行礼,林兰回礼道:“早就听闻安汉公府上来了一位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就连庖厨之理都堪称一绝,今日冒昧求见,是想请先生出一策,还请先生莫要推辞。” 杜吴有点懵,便看向了王莽。王莽这才开口道:“先生请坐。最近五州地面出现不同程度的旱灾,青州地面还出现了蝗灾,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老夫心急如焚。今日早朝只是大体定下来救灾的框架,散朝后大司农觉得不够完善,向老夫请教,老夫一想,家里就有个智囊,何必再去寻他人,就直接带林司农来见先生,先生勿怪啊!” 杜吴这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心中盘算着这是不是又一次试探。如果是试探,一旦发现自己有旷世之才,王莽肯定会让自己帮他谋划篡汉之事,虽说对他来讲,谁当皇帝都无所谓,但是以后可能会举步维艰,因为王莽必败啊。如果不是,那就真的是想救万民于水火了,也罢,不管如何,救人总是没错的,虽然这些人都是自己的老祖宗。 想到这里,杜吴问道:“不敢当请教二字,大司农有话请说,小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大司农笑道:“先生太过谦了,今日大的框架已定,但是不成体系,如果是先生主持赈灾,有哪些方面是需要立刻去做的,还请先生明示。” 沉吟片刻,杜吴站了起来,在厅内踱了几步。 “凡旱灾,颗粒无收,人畜无饮,其影响不仅在当岁,更在次年,故稳定人心为第一要务。在下提议,在朝者,应克俭克勤,天子要祈天拜地,百官要布衣素食以减轻民愤。再者,由朝廷出钱粮,派重臣大员前赴灾区主持赈灾事宜,重臣者,威望、手腕、能力三者缺一不可也。三者,朝廷可要求高官显贵捐献钱粮,以解国库燃眉之急。”说到这里,杜吴看了一眼王莽,见他没有什么不悦,心下默然,便壮着胆子,继续说道: “四者,经此一灾,百姓生活必将疾苦,可尝试免去一部税赋,至于多少合适,要由安汉公和大司农根据今明两年的规划来定。 五者,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朝廷应在赈灾的同时将腐烂尸体或填埋,或焚烧,不可使之曝尸荒野,如若疫情已起,以山石烧制消石灰,散于瘟疫之地,可使疫情稍减。 六者,赈灾要快,否则饥民一旦忍受不住,势必会酿发民变,届时朝廷出兵既靡费钱粮,又失人心,难免给有心之人可乘之机。 七者,青州有蝗灾,请朝廷颁下严旨,不能食用蝗虫,但可以将蝗虫捕捉之后由官府统一收购,既能让百姓有事可做不致被妖人所惑,又能增加百姓收入,还能减少流民数量,一举三得。” 林兰正边听边点头,突然听到不能食用蝗虫,不禁开口问道:“先生,为何能不食用蝗虫?蝗虫者,动物也,可以果腹,再说百姓对它们有切齿之恨,据史书记载,每次蝗灾,官府都会要求百姓捕食蝗虫充饥,为何到了先生这里反而不许食用呢?” “因为蝗虫有毒。” “哈哈哈……”王莽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先生谬矣!” 杜吴无奈一笑,心想古代人果然不懂,又不好当面反驳,想了一下,问王莽:“老大人,可见过蝗灾时的蝗虫与平时的蝗虫有何不同吗?” “这……”不光王莽,林兰也愣住了。他是布衣出身,从户曹掾史一步步到今天的大司农,农桑之事简直如同穿衣吃饭一般,但是今天这个问题还是难倒了他。 “这要从蝗灾的起源说起。每年秋季,蝗虫会产卵在地下,待第二年春暖花开、大地消融之际,卵会发育成幼虫,进而破土,以庄稼茎叶为食。这也是我们常见的蝗虫,草绿色,老大人和大司农所见的就是这种。” “嗯,不错,确实如此。”王莽和林兰对看了一眼,互相点头道。 杜吴顿了顿,继续说:“每年冬季的天寒地冻都会冻死一大半的蝗虫卵,这也使得蝗虫数量稀少,第二年的时候不容易聚集成群,也就不会成为蝗灾,这种蝗虫是可以吃的。 去年冬天降雪不多,天气也比较暖和,大量的蝗虫卵没有冻死,今年一开春,它们羽化成虫的数量太多了,可是老百姓的庄稼由于大旱根本不够它们吃的,如此数量的蝗虫怎么才能活下来,那就是不停迁徙,这就演变成了蝗灾,且不说我们能不能抓到飞得那么快的蝗虫,即便抓到了,这种蝗虫由独居时的草绿色变成了群居时的黄褐色,是有剧毒的,因为它们什么都吃,甚至连同类都吃,这种蝗虫,鸡鸭鹅都不吃,怎么能进入人的腹中呢?” 林兰擦了擦额头的汗,有些羞愧地道:“前番只是听闻先生博闻强记,今日听君一席话,果然受益良多,请受林兰一拜,这一拜,是代表天下苍生。”说完郑重地给杜吴施了一礼。 王莽此刻已经听得入迷,不禁面有得色,这个杜吴果然给他长脸,当下更有想提携的心思了。 “两位,且都请起,”王莽扶起相互施礼的二人,笑道,“大汉有你二人,天下何愁不宁!” 林兰眼前一亮,转身对王莽道:“安汉公,下臣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安汉公务必应允。” 王莽呵呵一笑:“哦,大司农试言之,老夫职权之内,一定应允。” “请安汉公借先生一用,待赈灾完毕,即刻归还,必不食言。” 章节目录 第一章 易子而食 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杜吴清楚地记得《饥饿的苏丹》里那个皮包骨头的黑人小女孩,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就是一只虎视眈眈等待她死去的秃鹫。当初只是一张照片,就让人看过之后遍体生寒,怜悯之心油然而生。然而当他跟着林兰走进青州地界的时候,才真正明白“路有冻死骨”那句诗简直就是白描。一路上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和珅那句名言:行将饿死的人就不能称为人了,那就是牲口。 天空中灰蒙蒙的,到处都是一片破败的景象。地里的庄稼早就被过境的蝗虫啃得连秆都不剩了,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蝗虫粪便,间或有几只死去多时的蝗虫伸腿瞪眼躺在上面,也已经是被风干了。道路两旁的树都被剥去了树皮,露出白花花的躯干,树叶也早已被吃光,所有的树看起来都是半死不活的,就像这青州。林兰一边走一边垂泪,有时甚至还会跪倒在地,痛哭流涕祈求苍天垂帘等等。杜吴看着腐儒一般的林兰,叹了口气。毕竟是两千年前的大汉,生产力水平还是太低了,一旦某地有灾,当地百姓基本九死一生。 正边想边走着,突然闻到一股肉香味,杜吴脸色变了一下,再看林司农,已是满脸煞白。最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 绕过一堵矮墙,杜吴看到荆棘丛中吊着一个铁釜,釜中冒着热气,一个面黄肌色的汉子正在一脸悲戚地添着柴火,一旁的女子已然昏倒,手中紧紧地攥着一件麻布衣衫。林兰大喝一声:“住手!”一个箭步冲上去,将汉子一脚踹开,左右开弓打的那汉子眼冒金星。众人纷纷上前,将釜下的柴火七手八脚地弄出来,却没一人敢正眼看锅里的东西。 出乎意料的是,那汉子并没有反抗,任凭林兰的巴掌雨点般地落在自己身上,却始终不吭一声。林兰打累了,停下手来,那汉子嗷一嗓子喊了出来,吓了众人一跳。他径直跪在了杜吴等人面前,疯狂地磕着头,嘴里嘟嘟囔囔着:“你们打死我吧,求求你们打死我吧,我活不下去了……” 地上的女子此时也悠悠转醒了过来,看见林兰一行人,连忙爬过来,抓住杜吴的裤腿,撕心裂肺地喊着:“求求你们,救救我们家的妞妞吧,她就在张麻子家,求求你们了,快救救她吧,晚了她也被煮来吃了,啊……” 众人跟着那汉子发疯似地向外冲,然而等冲到张麻子家时,一切都已经迟了。杜吴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了倒在地上桀桀怪笑的张麻子和锅里翻滚着的白花花的肉…… 无法判刑,无法定罪,甚至连首告都没有。妞妞的母亲在看到林兰指挥众人开始赈灾后,疯了。张麻子没有疯,听说不见了踪迹。 压抑、郁闷、震惊,各种情绪一下子填满了杜吴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长达一个月的干旱加蝗灾,地方官府的粮仓早就空空如也,而当林兰带着朝廷赈灾粮到来的时候,灾民们根本无视兵丁们的刀枪,一边哄抢,一边用仇视的眼光怒视着赈灾的官员。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这里没有西楼,有的只是断壁残垣,就像刚经历了一场战事,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蝗灾不光让老百姓们颗粒无收,更让各地的流寇纷纷打家劫舍,老百姓们苦不堪言。在经历了前几日的易子而食后,杜吴已经连续几天没好好吃饭了,放在长安,琵琶肯定会悄悄地端来一碗小米粥几样小菜,然后乖巧地站在一旁看自己吃完,现在的琵琶已经摸清了杜吴的脾性,偶尔还会央求杜吴讲几个小故事,不过她更想知道的是鹦鹉到底长什么样子,可惜杜吴的画艺一般,要不然早就给琵琶素描一下了。杜吴的嘴角翘了起来,正准备起身回去,外面却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就听得有游徼前去开门,然后一大群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杜吴正纳闷呢,林兰一下子闯了进来:“先生,大事不好了,张麻子引了一帮土匪过来抢粮食了!” 原来,张麻子在看到林兰开始赈灾后,心情极度悲伤。正所谓来的早不若来的巧,如果林兰他们提前到来,众人免去易子而食的悲惨处境,那是肯定会感恩朝廷的。如果来得迟一些,大家都已经经历过了易子而食,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可是刚把孩子放进锅里,赈灾的粮食就到了,这让谁能接受得了?于是一气之下投了土匪,土匪早就断了粮,正打算换山头呢,张麻子的消息一下子让所有人都兴奋起来,尤其是朝廷赈灾粮队并没有带多少兵丁的消息更是让他们喜出望外,于是浩浩荡荡地杀向青州府。 与林兰一同进来的还有青州太守杜仲,当日刚到青州时,杜仲就对自己另眼相看,还取笑说两个人乃是同宗,安汉公派杜吴来协助赈灾,说明冥冥之中让两人相认,因此颇为亲密。此番土匪来袭,杜仲在向林兰通报军情时就提议与杜吴商议,所以当下便站了出来,拉住杜吴的袖子:“于公,先生乃是朝廷敕命、安汉公委派的赈灾副使,于私,你我二人同宗,况且先生早已名满长安,四言定长平可谓尽人皆知,还请先生莫要推辞,助青州渡过此劫。” 章节目录 第二章 人间地狱 一官振饥荒,一官覆水旱。 州里多应酬,田家少愁叹。 杜仲是个合格的青州太守,这是杜吴对他的评价。 众人在一起商议退兵之策时,杜吴还很担心武库的安全问题,得知杜仲哪怕在无隔夜之粮的窘迫处境下,还能保证看守武库的兵丁每天三碗稀粥三块干饼,杜吴深深地看了杜仲一眼,这个人,很有手腕。一天三碗粥,虽说不能吃饱,但是相比那些易子而食的人来说,已经是很好了。虽然也有兵丁在散值之后将干饼偷偷带回家,但是他不管,他要的就是一旦民变激发,能有像样的兵丁迎战。 武库在手,杜吴瞬间信心大增。于是杜吴、杜仲、林兰以及兵贼两位掾史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 子时刚过,众人还没离开大厅,就有一个兵丁进来禀报说,青州北门的山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把,并伴随嘈杂的声音。众人心下一凛:来了! 张麻子心里充满了愤恨,这些天杀的贼官家,青州旱情那么久了才来赈济灾民,摆明了是把活人往死路上逼。早在蝗虫初现时,他就意识到问题不对了,想起了老娘以前说过的话,狠了狠心,把老婆卖给了青州府的金曹掾史。他在青州府打了半辈子铁,跟金曹掾史也就是点头哈腰的交情,没办法,谁让人家专管盐铁之事呢。记得当初那人还没坐上掾史位子的时候,就对自己的老婆垂涎三尺,时不时地来打铁铺里转转,后来升上去了,更是嚣张跋扈得很,时不时地就派人过来传个话,说要多少多少钱为自己的老婆赎身,把他张麻子恨得牙根直痒痒。本打算就这么忍气吞声过下去,哪想到天降旱灾蝗灾,人都活不下去了,老婆看着饿得直哭的女儿, 不顾他的哀求,毅然走进了金曹掾史的大门,可是换来的却是一小袋没有脱壳的黍子!他去砸门,被看门的给扔了出来。后来,那袋黍子吃完了,再后来,女儿也被他给换了。他不想换,但是,女儿已经没有了气息,就算是挖个坑埋了,不是被遍地的野狗刨出来吃掉,就是被饿疯了的人刨出来吃掉。与其如此,还不如给自己一点苟延残喘的机会。 这狗日的世道!他恨恨地想着,又回过头来,对着气喘吁吁的土匪头子笑道:“大兄,请兄弟们再快点,我们要在那帮狗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冲进去,里面全是粮食!” 领头的土匪居然是个小白脸,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他点点头,一挥手:“二三子们加快脚力,去晚了就没得吃了!”一众土匪嗷嗷叫着向山下冲去,间或传来一两句骂娘声。 待到得青州城下,张麻子惊讶地发现,城门关上了。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几天来,官府为了赈济灾民,本来是在城外施粥的,后来随着流民越来越多,官府没有那么多人手,再加上看守城门的兵丁也都加入了施粥的行列,所以一连几天城门都是四开大敞的,今天突然紧闭城门,此事定有蹊跷。 小白脸走上前来,隔着护城河看了一眼。虽说护城河早已干涸,但是深达丈余的河渠还是让众人望而却步。他明白,消息定是走漏了。当下脸色阴沉起来,转过头看向张麻子。张麻子被他瞪了一个冷战,慌不迭地说道:“大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肯定有人走漏了风声。现在狗官有准备,我们怎么办?” 小白脸想了一下,转过头来对众土匪道:“二三子们,我们已经到了城门口,粮食就在大门之后,我们怎么办?” “杀!杀!杀!”狂热的土匪们开始将手中的火把往城门口扔,还有很多土匪开始到处捡拾干柴。青州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下雨了,干柴遍地都是,不一会儿城门口便火光冲天,喧嚣声也将很多城门附近的饥民吸引过来,一听说要去抢吃的,大家异常兴奋起来,一边咒骂着官府,一边做后勤捡拾干柴,场面开始混乱起来。 杜吴冷着脸站在城头,他设想过这种局面,但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人在饥饿面前真的会什么都不顾的。这些饥民已经连续领了三天的粥了,而且杜仲还派了兵丁解释给他们,朝廷不会不管他们的。谁成想,一个晚上就变卦了。 终于,他也不再心软,转头对杜仲说了几句。杜仲招了招手,士卒跑了开去。不一会儿,城墙上出现了两排弓箭手,一时间箭如飞蝗,惨叫声从下面传了上来。 杜吴靠在城墙上,脸色很难看。他不想杀人,但是没有办法。他知道土匪也多是流民出身,但是这是大汉末年,没有办法,从他第一次确认了自己所处的年代之后,就已经深深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城墙上的弓箭稀疏了下来,众人开始准备火把。没有照明弹,大家将火把扔下去,借助昏暗的火光,看见土匪们正开始往回跑,躺在地上哀嚎的中箭者则被抛在了地上,无人问津。 天亮了。 赈灾的事情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杜吴忧心忡忡地看着北山。今天的救济加大了警戒力度,并且开始在饥民里寻找年轻力壮的男人充当临时游徼,到处收敛尸体集中填埋。烧制石灰的工作也开始由一些年轻的女人担当。孩子们则被集中起来,帮着女人们打下手。 快到午时的时候,一个游徼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说在北山背面看见了一大堆人骨,肉已经被啃的差不多了,旁边还有很多灰烬。杜仲张了张嘴,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是吩咐兵曹掾史注意警戒,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回了府衙。 章节目录 第三章 意料之外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大旱半年之久的青州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场降雨,虽然已经临近初夏。当杜吴从噩梦中醒来,准备关窗的时候,漆黑的天空突然划过了一道闪电,紧接着一声炸雷响了起来,然后又是连续几道闪电和轰隆隆的雷声——下雨了。 沉寂了许久的青州城终于重新喧闹了起来。人们走到大街上、旷野上、城门前,忘乎所以地跳着、叫着,丝毫不顾时辰已是午夜。杜吴站在窗前,静静地听着城里的喧闹声和天上的炸雷声,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这座城,终于挺过来了。 林兰和杜吴是在第三天早上带人离开的。杜仲带青州府大小官员到城门口送行,杜仲又拉着杜吴的手说了好大一功夫儿的话,在彼此珍重的告别声中,杜吴踏上了回京的马车。 车队快要驶出青州地界的时候,林兰请杜吴下车歇息。两人都在车上颠了好几天,此时的道路虽说有官道,但是官道并不是后世的高速公路,颠簸了一路杜吴觉得自己都要散架了。 林兰看天色已晚,吩咐下属准备扎营过夜,便来到杜吴的马车旁,递过来一块干饼,心有戚戚地问道:“我观先生这几日一直忧心忡忡,可是有难言之事,愚兄虽不才,然一人智短,两人智长,先生何不说来听听?” 杜吴想了一下,指了指前面,问林兰:“林司农觉得土匪会不会在前面等着我们?” 林兰呀了一声,回过头去看,什么也没有,不禁有点狐疑:“先生所言,愚兄也想过,只是方圆十几里,只有青州府有官粮赈济,灾民们也都已经前往青州府。再者,我们一路行来,所过之处几乎荒无人烟,纵然有土匪流寇,他们又是如何活下来的呢?先生智谋超群,此事怕是多虑了。请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加紧行程,离京日久,愚兄有些思乡了,哈哈!”说完,拍了拍杜吴的肩膀,转身去找公车司令布署警戒事情去了。 看着林兰的背影,杜吴又想了一下,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是心里总觉得还是有点忐忑。到底哪里的问题,他也不知道,就像心里坠了一块石头,慌得不行。忽然,他又想起了那片青州北山背面的尸骨,不禁心里祈祷起来:但愿我想的是错的。 公车司令是六百石的高官,本来是掌殿司马门、夜缴宫中的北军禁军将领,这次来青州,一来是大司农亲自赈灾,需要有高级将领来镇场面,二来也是为了显示对杜吴的重视,王莽亲自给卫尉卿下了指令,才调来了五百北军,由公车司令代领。卫尉府下辖南北二军,南军由卫尉统领,掌管宫门内的屯兵。北军则更加高级,由执金吾统领,掌管京师的巡缴,可谓是天子禁军了。此次负责保卫工作的五百名北军,正是从执金吾统领的禁军里挑选出来的健将,也难怪林兰会如此放心。 果然,睡到半夜,就听得有人喊敌袭。杜吴本来就没怎么睡着,此刻更是连忙起身,只见星星点点的火把开始向自己所在的营地飞来,不一会儿就引燃了几顶帐篷。众军开始一边扑火一边迎敌。没一会儿,林兰跑了过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真让先生说着了!” 众军在公车司令的指挥下边抵挡边退。天色太暗,敌人喊声震天,模模糊糊地不知道有多少人。北军一直都是序属禁卫行列,没有野战经验,装备也大都以长短兵器为主,并没有远程武器。而公车司令更是没有亲自带兵作战过,一时间被土匪冲散了去,只落得个兵不知将,将不知兵。 几个北军保护着林兰和杜吴逃到一处山坡,大家累的坐在地上喘粗气。林兰焦急地问杜吴怎么办,杜吴眉头紧锁,他现在是无兵无将,能奈敌何?当下也只能摇了摇头。林兰叹了口气,说了句“悔不听先生之言”,便坐到了另外一处,再也不言语了。 一夜无话。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名北军士卒出去打探,带回来的消息让所有人都沉默了:公车司令被杀,北军士卒大部分被杀,衣服被剥了下来,那群人正在烧烤人肉!漫山遍野,差不多有千余人,什么衣服都有,还有赤膊的,一个个如同地府鬼叉一般,披头散发。 大家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谁也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杜吴仔细盘算了一下手中可用的资源:13个装备短兵器的北军士卒,他和林兰,以及这个可以隐身的小山丘,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再次身陷险境,杜吴没有像之前那样慌张。他在等待时机,等待让自己可以重新翻盘的时机。于是命令所有人暂且隐蔽,只派了两个士卒观察土匪动静。 临近正午,士卒来报,说是土匪已经退去,大家才悄悄地爬了出来,两人商议之后,决定绕道兖州,借兵回长安。 众人拼命奔跑,入夜时分看到了兖州的界碑,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松了一口气。正好看见前面群山掩映间,有一个小村子,于是决定前去投宿。 当柴门打开的时候,所有人都愣住了。只见这个汉子身高近两米,鹰钩鼻,深眼眶,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这一行人。而杜吴立刻想到了当年在司马府跟陈汤喝酒时,陈汤许诺给自己的那一支罗马军团的后裔!只是后来听王获说,陈汤死后,那支罗马家丁突然消失了。当初他还以为是被王莽收在麾下,没想到在这里居然又碰见了。 杜吴怕身边的北军士卒误会,赶紧问道:“阁下可是出自长安关内侯府?” 汉子一愣,杜吴立马明白过来,加了一句:“阁下不要多想,这位是朝廷林司农,在下是林司农的副手,半月前前往青州赈灾,现在返京途中,因错过宿头,麻烦主人借宿一宿,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那汉子看了一眼杜吴身后的人,只见个个灰头土脸,还都手持利刃,本不欲允可,奈何对方一句话说出自己的来历,犹豫了一下,便将他们迎了进去。 入夜,杜吴怎么也睡不着,他回想着当初跟陈汤喝酒时的点点滴滴,手里把玩着一枚古罗马钱币。那是陈汤喝醉了酒交给他的,笑着说是统帅大秦家丁的兵符。这是一枚铜币,正面刻着一个男人的头像,长头发,高鼻梁,背面刻着一个士兵,头顶头盔,左手持盾,右手持矛。据陈汤说,这是他们的战神,叫什么名字不记得了。拿着这枚铜币去相认的时候,对方会拿出一枚手持标枪的铜币,只要两枚铜币上面的字母一致,便能掌握这支家丁的指挥权。几个月来,杜吴一直贴身收藏这枚铜币,连琵琶都不知道。没想到今晚居然真的见到了罗马家丁。 窗外有人低低地敲了一下,杜吴起身,看了一眼熟睡的林兰,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来到了院子里。大汉正在院子里等他,见他出来,行了一个礼,做了个手势,引着杜吴出了家门,七拐八绕地来到了村子靠里的一个大院里。推门进去,只见里面坐了十来个罗马人。为首的是一个大胡子,上来就问杜吴:“你是关内侯的什么人?” 章节目录 第四章 短兵相接 枪城围鼓角,毡帐依山谷。 马上悬壶浆,刀头分颊肉。 杜吴静静地看着眼前发问的人,问道:“阁下是首领吗?” 大胡子点了点头,说道:“年轻人,你到底是什么来路?” 杜吴从怀里掏出那枚罗马铜币,用两个手指头拈着,将正面朝向大胡子。大胡子猛地一个激灵,起身快步走过来,一把抢下,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分量,然后凑到油灯旁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下,问道:“阁下是怎么拿到这枚铜币的?” 杜吴现在已经确定无疑,这些人就是陈汤留给自己的罗马军团,也就是陈汤口中的大秦家丁。如今陈汤已逝,这支军队将会成为自己在大汉唯一的力量。想到这里,杜吴走上前,问道:“关内侯将这枚铜币交予我的时候,说这是统帅大秦军团的兵符,那么我想知道,另一枚铜币在哪里?”说完,看了那大胡子一眼。 大胡子此时已经从身上掏出了另一枚铜币,果然是一枚手持标枪的罗马铜币。杜吴笑了:“想必你们就是关内侯府上的大秦家丁吧?我想你们应该得到过关内侯的命令,当有人拿着一枚罗马铜币前来相认的时候,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大胡子站起身说道:“既然阁下已经拿到了罗马铜币,按照关内侯的安排,从现在起,您就是我们的主帅了。请接受罗马第一军团对主帅的敬意!”说罢,屋子里的人全部站了起来,行了一个类似纳粹的举手礼,把杜吴都给整懵了。 对于古罗马,杜吴的认知有限,只知道凯撒大帝,于是问道:“那你们是凯撒麾下的将士吗?” “哦,天哪,阁下竟然知道凯撒,我向马尔斯起誓,阁下是最懂罗马帝国的大汉统帅,盖尤斯愿意为阁下赴汤蹈火。” 就像两个地下党对上了暗号,双方从一开始的彼此怀疑到相互信任,只是提了一个凯撒的名字,然后场面变得异常热烈起来。这些罗马军团的后裔因为一直生活在大汉,所以从出生开始就学汉话说汉语,不过他们的父辈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文化和历史,每个孩子在开始启蒙的时候都会被送到最博学的长者那里,学习和认识罗马的历史和文化,罗马第一军团在克拉苏的率领下刚进军中亚的时候,凯撒的权势正如日中天,几乎所有罗马人都对他征服高卢而疯狂欢呼,这才仅仅过了五十多年,盖尤斯们当然也熟知这段历史了。 盖尤斯告诉杜吴,在陈汤病逝前的几个时辰,他们就接到命令,离开长安,前往兖州待命。众人因为容貌原因,晓宿夜行,历尽艰辛来到了这个兖州城外荒废的小山村。因为没有入关文牒,就暂时在这里住了下来,如今已经半年有余。如今杜吴前来相认,算是给他们解了围。毕竟一群外国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很容易引起麻烦的。 杜吴忽然明白了陈汤的良苦用心。陈汤一死,关内侯府一定会被朝廷收回,到时候没有庇护的罗马家丁会面临怎样的境界无人可知。王莽是个极其注重名声之人,这些异族家丁他肯定不会接纳。所以才在大司马府上说要送给杜吴。因为杜吴是王莽的贵客,只有杜吴才能护得住这些罗马家丁。只是杜吴当时无权无势,所以只能将他们安排在兖州,毕竟杜吴是兖州人,早晚要回兖州。只是没想到因为流寇袭击,让他们这么早就见面了。想到这里,杜吴擦了一把冷汗,陈汤果然好心机。想了想那晚陈汤似醉非罪的眼神,杜吴不禁打了个冷战。不过也算因祸得福,算是在这乱世有了自己的第一股力量。 接下来的交流就比较顺利了。当盖尤斯被冠以凯撒的名号时,大胡子当场就跪了下来,以刀刺血宣誓对杜吴效忠。众人商议了一番,由盖尤斯率所有的罗马家丁,也就是二十二人,暗中护送杜吴一行安全进入兖州,待两日后的子时,持杜吴送他的安汉公府的令牌悄悄进入兖州,前往泰山郡,在泰山脚下寻一处桃园乡定居下来待命。杜吴又给众人留下了一些散碎银两,这还是出门之前王获送他以备不时之需用的,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一名北军士卒手持林兰的手书,率先前往兖州府报信。林兰和杜吴等人用过早食之后启程上路,众人休息了一夜,精力充沛了不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林兰他们前脚刚走,盖尤斯,哦不,现在应该称为凯撒,带着二十二人,悄悄离开了小山村,埋伏在了去往兖州的路上。众人已经半年没碰过兵刃了,铠甲刚上身的时候还是有了一丝丝的激动。凯撒帮每一个兄弟整理好了盔甲,人人手持短剑、大盾,背上还插了两支标枪,这些装备都是他们的父辈留下的,每一把短剑上都有了或大或小的豁口,看起来就像一把短锯。 巳时刚过,就看见有百十人向兖州方向前进。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啊——衣衫褴褛却目光凶悍吓人,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手上的武器五花八门,有刀、有双手剑、有长矛、还有拿木棒的,领头的一个麻子大汉,短衫敞着,露出一撮护心毛,手里拎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正咬牙切齿地走在最前面。 凯撒眼尖,一眼就看出麻子大汉身上穿的铠甲跟昨晚前来投诉的杜吴士卒的铠甲一模一样,心里立刻明白了这群人的身份,这就是那群一直对主帅穷追不舍的流寇。 罗马军阵作战从来都是当面锣对面鼓地正面硬刚,因此还没等张麻子的土匪靠近,凯撒已经率领罗马家丁冲了出来,列好军阵,严阵以待。 张麻子没想到半路上会有伏兵,冷不丁吓了一跳,等看清楚这些人的军阵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喝一声:“冲上去,抢他们的剑!” 一众流寇哇啦哇啦向前冲,可是对方居然纹丝不动,不,他们动了。只见领头的一个大胡子一声怪叫,军阵中飞出来一束标枪,将向前冲锋的流寇们吓了一跳,看得出来这是警告。众流寇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们一发喊,齐齐地向前冲去。只见第二轮标枪又飞了出来,这次他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好几个人被标枪射中,躺在地上还没喊几声,就被后面蜂拥而来的同伴踩死了。 张麻子大喝一声,拎着斧子就冲了上去。对面的军阵却把盾牌齐齐地竖起来,组了个圆形方阵,也冲着张麻子他们冲了过来。张麻子的斧子磕在了圆形盾牌上,持盾的士兵一下子被摔在地上,还没等张麻子下死手,两柄短剑齐齐地刺了过来,张麻子赶紧拿斧子挡了一下,这时两边的盾牌又合拢了起来,一点缝隙没给张麻子留,就用盾牌把他推倒在地。张麻子赶紧一骨碌爬起来,此时流寇们已经冲了上来,大家开始混战起来。然而让张麻子很郁闷的是,对方的盾阵很结实,根本就冲不开,再加上流寇本就不是专业的士兵,不一会儿功夫就被撞得人仰马翻,然后就被一剑一剑地收割了生命。 然而流寇人数终究还是太多,在第一轮的进攻得手之后,罗马家丁陷入了苦战。只有十一人的小队根本无法抵挡对方的攻势,在虚晃一枪之后,凯撒大喊一声,率先转身,撒开脚丫子就往回跑,张麻子差点没把鼻子给气歪了,眼看就要杀了这些拦路的家伙,此刻怎能让他们逃掉,于是带人紧追不舍。 眼瞅着凯撒带人钻进了一个小村子,张麻子那个气啊,正想带人追进去,一个小白脸在后面大喊:“等一下,穷寇莫追!” 张麻子闻言面色有点难看,转过身看着慢慢走进的小白脸说:“大兄,难道就这样让他们跑了不成?” 小白脸笑了一下,阴恻恻地说:“放心,张麻子,我会给你报仇的机会的,你没看出来这里是个陷阱吗?” 章节目录 第五章 山雨欲来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 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凯撒引众人退进了小山村,赢得了一息喘息之机。回头清点了一下人数,十二人,一个不少。大家开始紧锣密鼓地把各个机关打开。在小山村住了半年,凯撒等人已经在这个地方设置了很多的陷阱和机关。昨晚跟杜吴商议退兵对策的时候,特意提到了机关消息,这也是为何杜吴敢于在此过夜的原因。 太阳逐渐升高,时节已快到立夏,日头有点毒。虽说前两天下了一场雨,但这点雨对于久旱的大地根本无济于事,不一会儿,小山村外对峙的流寇们就开始东斜西躺。张麻子想找小白脸商量,奈何那人根本就没有瞧得上自己的意思。从偷袭青州折损人马之后,他在山寨里的地位就变得微妙起来,要不是小白脸看他有点武力,或许他早就在某个睡梦间被人干掉了。 张麻子正纠结着,突然后方传来一阵惊呼声,紧接着就看见一轮标枪雨投了过来,流寇们也顾不得疲劳,纷纷跳起身躲避,好在标枪并不多,大家正在寻找标枪来源时,又一轮标枪雨投了过来,这次杀伤力就更小了。张麻子气得咬牙切齿,原来山坡后面还有一支小队,正组成了一个方阵,大盾、长矛、头盔一应俱全,正在迈着方步一步步压过来。 众流寇开始慌忙迎敌,小白脸阴沉着脸。他从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局面。当初只是想着从返京的赈灾官员手上捞一票,然后离开青州去别的地方占山为王。没成想一次次受挫,而且还让自己损兵折将。虽说现在是饥荒年代,有口饭就能招来一大批,但是无组织无纪律也是让他很头疼。上次抢劫青州府,死得最多的就是山寨的元老,这让他每次看到张麻子都恨得牙根痒痒的。没想到今天再次面临这个局面,这让他的无名业火一下子冒了起来:“竖子!真是欺人太甚!” 亲信见他发了火,脑袋不自主地缩了一下。他太了解自家老大了,上一次发火还是去年青州游徼带人缉捕他,被他连人带马坑下了山涧,还手刃七人。自此以后,青州太守再也没敢轻易派人来找他们的麻烦。看来这次这帮来历不明的家伙把老大给惹恼了。 小白脸大喝一声:“二三子不得擅动,违者格杀!” 说完走出人群,看着对面正慢步向前压阵的罗马家丁,朗声说道:“对面是何人领军,为何拦住我等去路,可敢出来一叙?” 对面的罗马方阵也停了下来,因为流寇们已经慢慢组成了方形阵型,张麻子依旧举着斧子站在队伍最前面。由于凯撒不在阵中,罗马家丁无法回答对方,只好继续向前压阵。这可把小白脸给气歪了鼻子,手中铁剑一挥,王麻子带着众人再次冲了上去,双方刚一接触,就听得砰砰的盾牌与身体接触的声音,前面的流寇直接被罗马家丁的大盾给撞了出去,然后一支支长矛从盾牌的缝隙中刺了出来,只刺一下便抽了回去,那动作整齐划一,就像事先演练过无数次一样。最先冲上去的流寇倒了一地,后面的一看抵挡不住,扭头就想往回走,这时候躲进村子的凯撒再次带人杀了出来,巨大的盾牌带着前冲的惯性一下子撞在正准备撤退的流寇身上,直接将人压在地上,只听得咔嚓一声,身上不知道哪处骨头被压断,嘴角上渗出鲜血,头一歪,再也没有了知觉。 直到看到兖州太守派出的军士,杜吴的心里才稍稍地安定了下来。说实话他不知道张麻子会不会追上来,更不知道张麻子真的追来了,凯撒他们能抵抗多久,毕竟只有二十多人,实力悬殊太大了。因此一路上跟林兰是紧赶慢赶,生怕再次陷入险境。 兖州也是受灾比较严重的五州之一,好在兖州离司隶比较近,在杜吴前赴青州赈灾的同时,王莽也派了高官来兖州赈灾,当兖州开始填埋尸体清理卫生的时候,青州刚进入易子而食的阶段,因此兖州的情况要好很多。兖州太守将林杜二人接进刺史府,三人聊起两州灾情,又说起被流寇杀害的公车司令,不禁一阵唏嘘。杜吴等人在兖州休整了一天,决定骑马回长安。一场大旱,使得黄河断流,原计划的水路只好放弃。 小白脸撤了,这次追击对他来讲是个赔本的买卖。原本一百二十多人的队伍只剩下了七十多人,还各个带伤,有几个伤势比较严重地直接被放弃了,也许当晚他们就会被四处觅食的野狗吃掉,他管不了那么多,带着剩余的七十余人向南遁去。他打算去荆州碰碰运气,听说荆州湖泊众多,很少会发生旱灾,而且水中会有各种鱼虾,足以填饱肚皮。只是在清点人数的时候,不见了张麻子,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跑了。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更何况他也不怎么讨人喜欢。 回家的感觉真好,这是杜吴踏进大司马府时的第一个感慨。琵琶在看到自己的一刹那就红了眼睛。杜吴的心儿微微颤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那女子点了个头,竟惹得琵琶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王嬿已经被确立为皇后了,所以根本没有办法出来迎接杜吴,只是遣夜燕过来送了一盅鸡汤,说是辛劳了一路,补补身子。最兴奋的莫过于紫苏了,小姑娘骑着大黄,一路从府里冲出来,搅得院子内外鸡飞狗跳,上来抱住杜吴就放声大哭,眼泪鼻涕蹭了杜吴一身。杜吴尴尬地笑着,好容易才哄好了紫苏,跟前来见礼的王获和高良姜分别见了面,简单叙过旧,就被王获推搡着回了自己的小院,让琵琶好好给杜吴梳洗一番,晚上老大人要亲自给杜吴接风呢。 相对于杜吴的轻松,林兰可是顶了一脑门子官司。杜吴无官无职,这次也只是作为顾问和副手前去赈灾,而林兰身为朝廷大司农,位列九卿,虽说赈灾事宜勉强完成,但是已经酿成民变,且前去护卫的公车司令及大部分禁军被杀,这也成为了他为官生涯上的一个污点,此刻正在朝堂之上接受着以太常寺卿匡咸为首的众多大臣的弹劾,搞得王政君烦不胜烦,又不能拂袖而去,只好耐着性子听大臣们在这里扯皮。本想让王莽出班调解一下纠纷,却看见那人正老神在在地站在哪里闭目养神,而孔光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小皇帝却已经又坐不住了。 “都是一群老狐狸!”王政君恨恨地想着。 章节目录 第六章 花自飘零 妾家莲叶西边住。郎归莲叶东边去。 试手摘新莲。低鬟落翠钿。 露圆花溅泪。莲子清如水。 眉月两头纤。莲心彻底甜。 今晚的大司马府可谓热闹非凡。 酉时初刻,王莽才从宫里回来。一看到杜吴,不由得心情大悦。今天在朝堂之上听林兰讲述赈灾情形时,众人既感慨青州百姓生存之艰辛,也为林兰他们能在流寇追击中逃出生天而庆幸。五州赈灾中,其他四州都比较顺利,只有青州酿成民变,其一是青州距长安最远,赈灾物资到的时刻相比其他州最晚。其二是青州民风彪悍,素来是朝廷禁军及南北军的兵源之地。王莽这次同意杜吴随林兰前去赈灾,也是想借机考验一下杜吴的水平究竟如何。毕竟书生误国这句话还是杜吴说的。王莽心中已经将杜吴当作自己的第一谋士,考校他自然也就成了重中之重。林兰的一番叙述,让王莽意识到,这个杜吴,确实有点谋定后动的本事。只是对他们如何逃离追兵进入兖州之事,林兰似有隐瞒。此事看来只能去找兖州太守询问了。 大汉时期,老百姓一天只能吃两顿饭,而且全是素食。公卿每天才可以吃三顿饭,而且肉食也有讲究。皇帝可以吃牛肉,大夫及以上级别的高官吃羊肉,这是因为牛、羊这样的牲畜需要有足够大的牧场去饲养,而在那个年代,耕地面积都很少,不可能用那么多的空地去饲养这些牲畜。况且,牛在农耕社会是主要的生产工具,不可以任意屠宰。《九章律》明文规定:无故杀牛是死罪。大夫以下的公务员可以吃猪肉和狗肉,而老百姓只能吃烤鱼。杜吴刚到老李家时,吃过最多的肉菜就是烤鱼肉或者炖鱼汤。 今晚说是给杜吴接风洗尘,不过桌上的菜肴也不算多。大多都是韭菜、腊肉、秋葵、莲藕等,喝的也是柏叶酒,看来九酝甘醴确实没有存货了。众人分宾主坐下,杜吴现在已经习惯了汉代跪坐的姿势,不像以前那样硌得腿疼了。 王莽先举杯致辞:“老夫敬先生一杯,此次青州赈灾,虽有微词,然瑕不掩瑜,且先生能在危急关头排兵布阵,保护林司农逃出生天,不使朝廷颜面折损,此大功一件,足以展现先生才能,来,请满饮此杯,以表老夫钦佩之情。” 众人随声附和,一起向杜吴敬酒,场面顿时热闹起来。 一年多的大汉生活,让杜吴变得更加谨慎,虽说今晚参加宴会的除了王家人之外,只有一个信乡侯刘佟,显然刘佟已经成为王莽的心腹了。他谨慎地跟所有敬酒的人附和着,说是左右逢源都不为过。王莽在上首看了,微微有点蹙眉。便起身如厕,不一时,王获也跟了出去。 “获儿,你有没有发现,先生此次赈灾返京,好像比以前更加谨慎,按理说他在府上已经住了半年有余,如此外向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王获深知父亲的手段,赶忙回到:“父亲勿疑,许是先生刚刚返京,疲劳所致,况且信乡侯在场,放不开也是情有可原的。” 王莽想了一下,点了点头,说到:“我儿所言不无道理,我有一个想法,今晚你要助为父一臂之力。” “哦?”王获眨了眨眼睛,“请父亲示下。” “我想将琵琶送与先生为妾,我儿以为如何?” 王获笑了:“儿早有此意,只是长幼有序,此事还需父亲开口合适。儿必定尽全力撮合。” 王莽一愣,然后两个人都站起来,王获朝里面努了努嘴,自己先回去了,王莽笑了笑,也转身回去了。 酒至半酣,王莽微抬了一下手,众人安静了下来。清了清嗓子,王莽笑道:“今日给先生接风,按理说应该是要更丰盛些,只是如今五州饥馑,老夫遵从先生之言,一切从简,所以酒菜微薄,还请先生见谅。为表歉意,老夫决定将府内婢女琵琶送与先生为妾,先生可莫要推辞哦!” 此言一出,全场轰然。大家笑吟吟地看着杜吴,连声说着让他请客。杜吴被弄了个大花脸,慌忙站起来,连连摆手:“琵琶才十六岁,老大人,不可啊!” 王获站起来,扶住了有些醉的歪歪斜斜的杜吴:“夫子莫要如此。夫子如今已近而立之年,身边也应有人照料。琵琶侍候夫子半年有余,勤快体贴,正是纳妾的不二人选。况且琵琶年已及笄,如若再无人家许配,怕是过两年就要离府自寻生路。夫子纳妾,既解决了生活问题,也保全了琵琶,何乐而不为呢?若日后夫子相中了哪个大家闺秀,三媒六聘娶为正妻即可,还请夫子莫要推辞。” 王莽赞赏地看了王获一眼,这个二儿子,实在给自己露了一大脸,老怀大悦,跟身边的刘佟连饮两杯,说道:“先生莫要再推辞了。此事已经问过琵琶,那女子可是眼睁睁盼着先生回话呢,如果先生推辞了,恐怕那女子要寻短见了。” 杜吴此刻酒也醒了。如果说自己不想,这是假话,越是在大汉生活得久,越是想找个人倾诉,而琵琶正好是最合适的人选。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点依恋这个小姑娘了。只是觉得她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有点心理障碍,当然,在大汉,十六岁的女子已经是成年人了。想了想,觉得王莽说的有道理,如果直接拒绝,依琵琶的性子,真有可能会寻短见。也罢,也算自己来大汉的这么久,老天对自己的赏赐吧。 想到这里,杜吴笑了笑:“谢谢老大人的抬爱。既然老大人和仲孙一心为了我,我岂能拂了诸位的好意。只是刚刚归来,尚容我修整一段时间,待选个好日子,再定此事如何?只是后面一应用度,还得仰仗老大人和诸位,谨以此酒,敬谢诸位。”说完,一饮而尽,大家叫了一声好,纷纷举杯,整个大厅又开启了欢笑时刻。 章节目录 第七章 旖旎春光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杜吴的脑海中一直浮现着这句诗,他感觉自己就像是那个被调侃的八十郎。作为21世纪的现代人,纳妾,在他的脑海中,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虽然这在两千年前的大汉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王获请人看了日子,定在了下个月的初六,说是宜嫁娶。杜吴不怎么在意此事,也就随王莽了。只是最近琵琶开始变得有点羞怯怯的。每次服侍杜吴的时候脸上都红红的,半月形的眼睛越发让人着迷。府里的丫鬟厨子们也开始时不时地打趣她,说她最近整个人都精神焕发了,还说她能嫁给先生做妾是祖上积了德了。以前伶牙俐齿的琵琶此时也不会与人争辩,只是笑着走开或者去做事,惹得大家又一阵窃笑。当然,那笑里有羡慕,也有妒忌。 杜吴从青州回来之后,就空闲了下来。王莽终究没有不管林兰,借着他失职之际看清了隐藏在朝堂上的反对派之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公车司令及北军被杀之事全数放在了张麻子和小白脸头上,让廷尉下了拘捕令,发往全国十三州并各大小封国。投桃报李的官场文化林兰也是懂的,于是在获得赦免后上书请求赐杜吴官职,王莽当然心领神会,王政君根本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费心思,一句恣安汉公使之,便回了后宫。此时的王莽更是如日中天,安排个把官职可谓是轻而易举。仔细思忖之后,给杜吴安排了个博士的官职,归祭酒直属,秩俸比六百石,掌管教育皇家弟子的学业,也算是人尽其才了。 大黄乖巧地趴在杜吴身边摇着尾巴。它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杜吴了,心里很是想念。如今已经四岁的大黄看起来更加的威风凛凛,它在大司马府的地位也是越发的稳固。刚来的时候,它一直跟着杜吴生活,它依恋杜吴,杜吴也依恋它,所以它总能吃到杜吴特意为它省下来的饭,后来杜吴成了王获的夫子,大黄的地位也直线上升,厨房的师傅也总是给它单独留出一些饭食,那疯疯癫癫的小丫头虽然经常追得自己到处跑,但是却会经常给它带自己最爱吃的骨头,在它看来那已经是天底下的极品了,直到有一天一个胖厨子来过之后,它就经常能吃到各种骨头和剩菜,不到一年的时间,整个身子骨都圆润润的,害的那小丫头每次都拿着一把大刀朝自己比划来比划去,哼,知道你也没胆子下手,顶多配合你一下好了。此时的杜吴正坐在院子里赏月。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各种虫鸣声此起彼伏,时而悦耳,时而尖锐,微风吹来,白色的衣袂飘了几下。后面传来了沙沙的走路声,不用想,也知道是琵琶。 照例是一碗小米粥,两个小菜。“今晚没酒吗?”杜吴回过头,笑着问她。 “先生最近饮酒有些过度,晚上就不要饮了。” 嗯,杜吴点了点头,攥住了琵琶的手,琵琶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赶紧把手抽了回去,藏在身后,怯怯的叫了一声:“先生!” 杜吴微微有些愣神,他不记得上一次握女人的手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上一次印象最深刻的是在大学,两个人一起在操场上溜圈,不知道是第几圈的时候,他伸出手去抓女孩儿的手,女孩儿想挣脱,却没有挣开,他记得那晚女孩儿的眼睛也像一弯半月,很美。 琵琶看杜吴好久没出声,以为自己惹他生气了,慌的站起来低着头叫了一声先生,杜吴回过神来,看她如此拘谨,不禁笑了:“琵琶,嫁给我,你觉得亏吗?” 琵琶愣了一下:“怎么可能,先生,府里不知道有多少婢子羡慕我呢,先生有才华,是大司马府里的夫子,现在又有了官职,是朝廷命官,而且待人又和气,哪怕对下人都不喊不骂,多少人都说琵琶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就连大小姐都说能嫁给先生一天,死也值了。” 杜吴愣了一下,又摇了摇头,这一世,他跟王嬿是再无可能了。回过神来,又问琵琶:“可我毕竟比你大了那么多。” 琵琶一下子就笑了出来:“先生,你可知老信乡侯娶最后一个妾时多少岁吗?” “多少岁?” “六十二!他的小妾才十四,比我还小两岁。这是信乡侯前天醉酒的时候跟我们吹嘘的,先生,您真的,哈哈……” 终于,杜吴也笑了,他不由得想起来一句诗:一树梨花压海棠,哈哈,也是,不能老是以21世纪的观念来衡量古人,那个时代是犯罪,现在,是时尚!这么想着,杜吴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堕落得理所当然了。 琵琶感觉自己刚才好像确实有点过分了,而且马上就是先生的小妾了,于是靠了过来:“先生,琵琶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从来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以前就想着,能服侍先生一辈子,就是琵琶的福气了,如今老大人恩准,让琵琶嫁与先生为妾,琵琶就是睡梦中都能笑醒过来。先生讲给大小姐的故事,我听夜燕翻来覆去讲了好多遍。琵琶什么本事都没有,每日里能为先生做点米粥小菜,为先生浆洗一下衣服,就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杜吴笑着在琵琶的鼻尖上刮了一下,琵琶伸了一下小舌头,然后就被杜吴拥入怀中。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杜吴轻声说道: 闲时与我立黄昏,笑问先生粥可温。琵琶,谢谢你。 外院,夜燕搀着王嬿:“小姐,夜深了,咱们回去吧。” 王嬿嗯了一声,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回头问夜燕:“你说,谁人与我立黄昏,我又问谁粥可温啊?” 说罢,两人回了尘香苑。 章节目录 第八章 子规啼血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原来一个人悲痛到了极点,真的会吐血。 尘香苑里,夜燕惊呼了一声,赶忙去取手帕。王嬿静静地坐在窗前,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月亮。刚才就觉得嗓子眼里痒痒的,刚想说让夜燕给倒点水来,结果一张嘴,一口血就喷了出来,把夜燕惊得尖叫起来,赶忙去取手帕。 好像舒服了一点,刚才的心里太堵了,堵得整个人都要瘫在地上才肯罢休。夜燕哭着拿手帕给王嬿拭嘴,边拭边说:“小姐,你要是不舒服,就哭出来吧,好不好,这样都吓死我了,呜呜~” 王嬿推开她的手,笑着说道:“你看,这不是好了吗,吐了这一口血,心里反倒舒畅多了。” “小姐,要不你跟先生摊牌吧,这样怎么好?” “摊牌?说什么呢?说我心里有他?他怎么办?他又不能娶我,除了让他更加两难之外,别无用处,既如此,何必要让他难做呢?”说完,惨笑了一下。 “那也不能委屈了小姐啊,我去找他,凭什么他现在搂着琵琶却让小姐在这里掉眼泪?还有那个琵琶,她有什么资格嫁给先生啊!”说着就要往外走。 “夜燕!”王嬿喊住了她,“你找了他有什么用?我的婚事是父亲和太皇太后定的,谁都没有更改的余地。至于琵琶,我倒是觉得,这算是我对他最好的交待了,琵琶这个丫头,做事细,而且心眼比较活泛,有她在,先生还能解解闷,我没有福气,生在这样的官宦之家,我们的婚姻本来就不能自己做主,回来吧,陪我坐一会儿。” 夜燕抽泣着坐了回来,握着王嬿的手,像下了什么决心:“小姐,反正我也要陪着你一起嫁入皇宫,以后我就给小姐遮风挡雨,不让小姐受任何委屈!” 王嬿点点头,把夜燕搂入怀中,两个有着差不多凄惨命运的女人,在这个月明星稀的初夏夜晚,就这样相互依偎着,一直到月上中天。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西院的杜吴,也是孤枕难眠。琵琶已经睡了,杜吴抱着放回了她自己的房间,然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其实刚才他就知道王嬿在外面偷听。并不是自己变成了顺风耳,而是从接风宴王莽说了要把琵琶许给杜吴做妾后,杜吴就注意到每天晚上王嬿都会在自己的院外静静地待一会儿。他知道为什么,但是他什么也不能说,甚至只能当做不知道。 从青州回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王嬿,除了夜燕给他的那一方手帕。他知道自己欠了王嬿的情债,但是他没办法偿还。王嬿已经被确定立为皇后了,大典的时间就定在了下个月的初六,没错,就是自己纳妾的那天。天知道为什么王莽会选择这个日子,也许他也发现了王嬿的心思吧。那一天,将会有一个伤心到极致的女人,离开这个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大司马府,一脚踏进宫廷漩涡中。真可谓皇宫一入深似海,从此杜郎是路人啊。 如此几日,杜吴都觉得心里面空落落的。虽然他知道这样对琵琶不公平,但是毕竟从来没把琵琶当做一个恋人来看待。自从来到大汉,唯一触动他心弦的只有王嬿,现在基本上尘埃落定,他只能不停地告诫自己,要面对现实。其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按理说已经经历过了一次婚姻,不应该再有这种悸动的,可是他错了。 今天的早课,高良姜来的很早。自从他被允许拜杜吴为师后,每天都会早早地来到司马府给杜吴请安,并且自觉地去做一些杂事。而杜吴也一直遵循着当初的承诺,只教高良姜道学。半年的时间,《道德经》已经讲完了,高良姜悟性非常高,又暗地里偷学了《庄子》,听说都已经能背下好几篇文章了。 昨晚杜吴睡得比较晚,今天的早课有点犯困,便让高良姜给紫苏讲课,紫苏跟杜吴最早,学的也是最差的,只要先生看不见,就会偷偷跑出去骑大黄,都快一年了,也不厌烦,倒是每次大黄看见她,都会夹着尾巴跑很远,气的紫苏在后面拿着木棍去追。 正打着瞌睡呢,听见前院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紫苏站起来,留了一句我去看看,就一溜烟不见了。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说前院皇家给姑母的聘礼到了,老管家正指挥仆役们往仓房里搬呢。杜吴给了紫苏一个栗子,让她好好听课,便开始了一天的授课。 酉时不到,王莽回了家。不一会儿老管家过来请杜吴,说是老大人找他商议事情。杜吴跟着到了前厅,看见东边上首坐了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看起来已经有五十多岁了,正跟王莽说话呢。杜吴见了礼,王莽介绍说这是博士祭酒,是杜吴的顶头上司,今天过来一是想来见见杜吴,顺便告知杜吴上朝时辰,二来也是受王莽之邀,前来过府的。 杜吴重新见了礼,三人分宾主坐下,老管家派人去准备酒菜,三人便闲聊起来,先是互相吹捧一番,后来提到了皇帝大婚朝廷送的诸多聘礼,杜吴建议说以王嬿的名义分给百姓,既能收拢旱灾后的人心,还能稳固王嬿在后宫的根基。博士祭酒抚掌大笑,连连称赞王莽招了一个好谋士,王莽却一反常态地没有顺着话题聊下去,反而聊起了青州赈灾中死去的公车司马。 杜吴虽说有点醉意,此刻心里却清醒了一大半,不禁心中暗叫苦也,也不知道罗马家丁的事如何解释,好在王莽也只是聊了一会儿就换了话题,今晚酒不错,杜吴却越喝越清醒。他不知道王莽旧事重提到死是在怀疑什么,更不敢贸然将凯撒他们公之于众,只好附和着,随便说些话,心中盼着这酒席早点结束。 月已挂上了树梢,院子里各种虫鸣又开始了。博士祭酒被老管家派人送走了,杜吴要准备告退,王莽摇摇晃晃站起来,拉住了他的手:“先生乃一世英才,可千万不要选错了路啊,改日我给先生看几件宝贝,都是这个世上没有的。嗯,又饮多了,先生早歇,后日别忘了上朝。”说罢,在丫鬟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走了。 宝贝?选错路?杜吴心有余悸地想着这两个词,慢慢站起来,也准备回去睡觉。平生第一次,他动了离开大司马府的念头。 章节目录 第九章 沽名钓誉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王莽确实很听劝,尤其是对自己名声有利的劝。当杜吴提出来将皇家赏赐的所有东西全部都捐给青州的流民时,王莽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只不过他做了一点变动,没有给到青州的流民,给了长安城外的贫民。其实杜吴心里清楚得很,这才是利益最大化。毕竟青州的百姓离得太远了,就是写个万民书来歌功颂德,都不一定能传到长安。再说了,长安乃是大汉国都,国民素质普遍比其他州郡的要高,还有众多高官显贵住在长安内外,很方便舆论造势的。 杜吴最近过得比较惬意。虽说已经入朝为官,但是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繁琐。比六百石的博士在金紫银青的长安也就是个刚入流的小官,除了第一天上任的时候去未央宫前见了一次驾,后来就基本上经常在大司马府待着。众人也都知晓他是王莽的谋士,所以从来不会来打扰他,他也乐得清闲。 今日闲来无事,就带着琵琶和高良姜上西市逛逛。其实他已经很久没出来散心了,先是去青州赈灾忙了半个多月,后来便是被安排纳妾的事,然后又被拖去帮着施舍朝廷赏赐给王莽的各种钱帛,尤其是当他看到一些贫民拿着大司马府赏赐的丝绸制品的时候,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卖炭翁》中的那句诗。因为是皇家赏赐的,所以老百姓也不能拿去变卖,只能供在家里,如果被官府发现朝廷赏赐之物流通在市场上,买卖双方都要收到严惩,杜吴每每想到这里,就不禁想飙句脏话,这是什么世道!自己的东西自己做不了主。 西市的胡人商队又多了一些新鲜玩意儿,甚至还有几个胡商在卖胡人女子,那些女子穿着单薄的衣服,在胡商的大声呵斥下做着一些妩媚的动作,引来一众长安闲汉的喝彩声。琵琶啐了一口,骂了一句不知廉耻,紧紧跟着杜吴走开了。走出了好远,高良姜还偷偷回头瞄了好几次,被琵琶拿眼睛怼了好几下,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先生真是好定力,怎么一点都不看那些胡人坏女人呢?”琵琶小跑一步跟上来,小声地问。 “……许是见得多了。”杜吴笑道。 “先生诓我,哼。”小丫头明显不信。 杜吴笑了一下,他总不能说后世见了太多的美女,各种mv及短视频充斥着手机屏幕,哪里还会对这些看起来都营养不良又脏兮兮的胡人女子感兴趣呢,就像刚进大司马府时王获试探他的关中白薄一样,古代的酿酒工艺如何能跟21世纪相比。 几个人谈笑中走到了清风楼,门口招呼客人的小二早就把掌柜的请了出来,一路引着杜吴三人上了二楼临窗的包间。 “先生可是有好长时间不来了,小的到大司马府上问安了好几次,都是琵琶姑娘见的,如今先生青州赈灾有功,又授了朝廷的大印,还要纳琵琶姑娘为妾,可谓是三喜临门哪,今天小店一定要好好安排一顿酒席,请先生切莫推辞,给小的们一个机会哈。”掌柜的兴奋异常,一个劲儿地说起来没完,杜吴笑了笑,打趣他道:“如此可就把掌柜的给吃穷了啊!” 掌柜的像是被侮辱了一般涨红了脸,连连说道:“先生说的哪里话,如果没有先生,清风楼怎么能有今天。虽说先生一直不肯要分利,小店可是一直记着账呢,只等先生一句话,立马给先生送府上去。” 几个人落了座,小二拿来了碗筷,高良姜问道:“自从夫子一道红烧芦菔惊艳了长安城后,清风楼可是经常给夫子送礼,连带弟子也收了不少好处。跟着夫子,不光没有交束脩,反倒还赚了些银两,天下求学的,怕是没有学生这般舒服的了。”说着,三人都笑了起来。 待酒菜上来之后,高良姜先是给杜吴筛了酒,然后又给自己满上,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请杜吴饮了,才又问道:“夫子,此番前去赈灾,不知情形如何,虽说夫子已回来数日,弟子却不敢过于冒昧,唯恐搅扰夫子休息。” 杜吴给自己又满了一碗,一口气喝完,琵琶赶紧给他布菜。杜吴推开了琵琶的手,问了一句:“你见过易子而食吗?” 高良姜和琵琶都睁大眼睛看着他,琵琶还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全是杜吴在讲述青州赈灾的事情,一直到讲完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杜吴说道:“徒儿,你在我处已经学习道学几个月了,为师今天也来考考你。” 高良姜直起身子:“请夫子出题。” 杜吴站起来,踱了两步,说道:“《道德经》第五章有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此句作何解释?” 高良姜略一思忖,答道:“上天不仁,把万物当成猪狗一般的贡品,贤德的君子也不仁慈,把百姓当成没有生命的贡品。请夫子指正。” 杜吴哑然一笑,说道:“你可真的是着了相了。” 琵琶在旁边问道:“先生,什么是着了相了?” 杜吴自知失言,几句话掩饰了过去,又说道:“做学问,不能只看表面。天地不仁,是说天地是公平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会对谁有所偏倚,这才是真正的天地不仁。君子也是如此,不会因为某一个人或者某几个人的利益改变自己的初衷,同时也不会逢人便夸赞自己的功绩,不求回报,这叫圣人不仁,明白吗?” 看高良姜点头知晓,杜吴又说道:“此次为师前去赈灾,所到之处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然而林司农却无法为他们定罪,何以故?形势不同。凡事要学会变通,做人不能追求回报,同样的,也要允许老百姓们犯错误,而且还要去宽容他们,如此才说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说完,再次凭栏而立,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此时的琵琶越发觉得自家的先生莫测高深了。 章节目录 第十章 凤冠霞帔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都说男人最悲伤无助的事情无异于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出嫁,而新郎并不是自己。杜吴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现在的心情,不舒服,很难受,却又有一种解脱的感觉。这一切都源于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定义自己跟王嬿之间的感情。他能确定的是,王嬿喜欢他,但是他究竟喜不喜欢王嬿呢,他也不知道。 昨晚琵琶被安排住了别的院子,因为今天就要娶她过门,虽然只是个妾,但是杜吴不打算再招惹其他女人了。倒不是他自己有多么高尚,只是那天酒宴之后王莽说的话让他又清醒了过来。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大汉末年,他没有任何依靠,有一点风吹草动,可能就会面临灭顶之灾,到时候如果已经妻妾成群,就是逃命都麻烦得很,偏偏他又是个比较重情义的人。 昨晚杜吴被府上的仆人们按着教了很多礼仪,因为只是个纳妾,所以并不隆重,甚至连傧相都没有请。更何况第二天最重要的事情是王嬿的出嫁,皇宫里的嬷嬷们早就在大司马府里住了好几天了,教了王嬿各种礼仪和大典的注意事项等,等闲没有任何空闲。王莽这几天也是乐呵呵的,还特意叮嘱王宇赏了仆人们每人一串钱,如此一来大家的干劲儿就更足了。 早晨天还没亮,大司马府就开始忙活了起来。仆人们在管家和宫中嬷嬷们的指挥下再一次演练了各项流程,以防出错。辰时刚过,就听见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府门大开,众仆人开始各司其职,不一会儿太常寺卿匡咸手持一份诰书出现在门口,王莽身着官服,率府上所有有官身的家人跪在门口迎接。王嬿穿着冕服,跪在众人之首。 匡咸清了清嗓子:"维元始四年四月丁未,大汉天子使持节太常卿匡咸,册命安汉公之女王氏为皇后。咨尔易阶乾坤,诗首关睢,王化之本,实由内辅。是故英皇嫔虞,帝道以光;太任妣姬,周允克昌,皇后其祗曰助厥德,以肃承宗庙;虔恭中馈,敬尽于妇道;帅导于六宫,作范仪于四海。皇天无亲,惟德是依,可不慎欤。” 念完后,众人齐声诵了万岁。王嬿三拜之后起身接过诏书,此时太常寺的官员将各种皇后应用之物第次交予大司马府的仆人。王嬿转过身,看了杜吴一眼,走向为她准备的凤辇,待她坐定,众人又在王莽的带领下向王嬿叩头,跪下去的那一刻,杜吴分明看到王嬿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一众繁琐的仪式之后,王嬿被抬出了这座她生活了十八年之久的大司马府。众人送出长街,匡咸悄悄来到杜吴身边:“得知先生今日纳妾,咸特意准备了一份薄礼,酉时会由人持咸的名帖送到大司马府,请先生莫要推辞。”说罢施了一礼,快马去追接亲队伍了。 杜吴今日纳妾,匡咸特意叮嘱祭酒给杜吴放了三天假。杜吴明白,这是匡咸有意在对自己示好,尤其是那首抄来的庐州月,更是让匡咸将自己引为知己,要不然这位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怎么可能越级安排此事呢。 杜吴不想张扬此事,因此知道他纳妾的人也不多。待送走了王嬿,杜吴回了大司马府。本来他想着自己已经做了官,有了俸禄,多多少少可以摆脱大司马府自己出去单独买个小院子住,也可以不用再过这种谨小慎微的生活了。谁知这个想法刚一提出来,就被王莽和王获拒绝了,连王宇都很少见地以紫苏不方便为由婉拒了他,搞得杜吴非常郁闷。无奈,此事也只好作罢。毕竟这个官身还是王莽给的,一旦惹恼了他,恐怕这个博士想收回就收回了。没办法啊,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话放在大汉真是一点都没错,哪怕你嫁的是皇帝。杜吴不知道离开大司马府的王嬿又经历了哪些繁琐的仪式,只知道他自己的小院也被人装饰了一番。酉时刚过,陆陆续续就有一些官员带着礼品上门,明里是为王莽嫁女庆祝,却在进门的时候递了两份礼单。 未央宫。 王嬿在龙榻上已经等了很久了,白天一整套繁琐的仪式将她已经折腾的没有一点力气了。饿了一天,整个人有点头晕眼花,夜燕在一边看着,偷偷拿了一点点心过来想给他充饥。王嬿一点胃口也没有,她只知道当今的皇帝比他小五岁,还是个少年。夜燕看出了王嬿的心思,轻声劝到:“大小姐,你现在是皇后了,先生只能放在心里了,这一生怕是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你还是面对现实吧。” 王嬿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又过了半个时辰,门外有宦官的声音传来:“禀皇后娘娘,皇上回来了,快出来接驾吧。” 大司马府。 自酉时起,朝廷大小官员开始络绎不绝地前来为王莽贺喜。正厅里摆了两桌,一桌坐了以信乡侯刘佟为首的各位王侯,另一桌则只有寥寥几人,王莽、孔光、刘歆以及堂弟王舜和甄丰,其余九卿及大小官员在外面坐了个满满当当。敬武长公主不方便出席这种宴会,还特意遣人送来了贺礼。 高良姜有点不太明白,夫子今晚为什么会对敬酒者来者不拒。王获有点担心,叮嘱高良姜帮着挡酒,然而高良姜出身贫寒,酒食本就沾的不多,没等杜吴醉倒,他先倒下了。手里举着一个杯子,嘴里喃喃自语:“夫子着了相了,夫子着了相了。”没一会儿就被仆人们给抬了下去。 琵琶静静地在洞房里等着,今晚是她最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也是她盼了很久的时刻。从第一次见到先生,听他讲过琵琶和鹦鹉的故事时,她就决定要照顾先生一辈子。就在她憧憬着以后的美好生活时,手又碰到了那方手帕。那是大小姐托她带给杜吴的,她知道自己配不上先生,尤其现在先生已经是朝廷命官,所以欣然应允,然而心里还是有点为小姐感到惋惜,他们两个才是一对璧人呢。就这样想着,琵琶进入了梦乡。 章节目录 第十一章 弹冠相庆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未央宫。 王嬿静静地跪在地上等着平帝叫她平身,然而等了很久也没见回声,不禁诧异地刚想抬头看看,却听见一声稚嫩的声音传来:“继续跪着。”王嬿心里一惊,又把头低了下来。 “不是朕心狠,朕很讨厌你们一家人,尤其是你的父亲,大汉的安汉公。”平帝又喝了一杯酒,摇摇晃晃站起来,身边的太监慌忙过来扶他,却被他一手甩开。 “滚!”平帝吼了一句,指着王嬿说:“你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父亲的想法,自从做了这大汉天子,朕已经四年没有见过母后了,卫氏一门也被你父亲留居中山国,朕想问你一句,这大汉天下,到底是姓刘还是姓王?啊!” 最后一声几乎是吼出来的,吓得一众宫女太监齐刷刷跪下,大气都不敢出。 夜燕没见过这种场景,身子抖得跟筛糠一样。王嬿心中明了,这个小皇帝看着年幼,实际上心里什么都知道,仅仅中山孝王太后一事就已经让王家和皇帝结下了不解之恨,心中想想,更是埋怨父亲。 “启禀陛下,臣妾惶恐,生在王侯之家,臣妾父亲又做了震怒天威之事,臣妾也自觉无面目立于未央宫中。臣妾听闻,夫妻一体,自臣妾今日出阁之时,就已经是陛下的人,所思所虑,必以陛下为先。请陛下息怒,臣妾必会央求父亲改变初衷,让陛下与太后尽享天伦,臣妾也能近太后身旁,尽人伦之理。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保重龙体。”说罢重重地跪下磕头。 “你说的可是真的?”平帝眼睛一亮,低头问她。 “臣妾怎敢欺君罔上,请陛下静候佳音。” 平帝究竟年轻,虽说这几年跟着太皇太后学了些养气的方法,然而关切到自己的母亲,小孩子脾性又显露了出来,扶起了王嬿,轻声说道:“皇后莫要恼怒,朕实在是太过思念母后,刚才语气不好,莫要怪朕啊!” 王嬿叹息了一声,还是孩子啊,心中的母性激发了出来:“君为臣纲,夫为妻纲,陛下心有不快,臣妾就是最好的倾诉对象。臣妾身为陛下之妻,就是要为陛下分忧解难的,陛下切莫如此,臣妾担当不起。” “好好好,朕以后就跟你说心里话了。走吧,朕要就寝了,明日还有早朝,早朝之前还有早课,是你父亲亲自给朕选的《孝经》,每天还要听匡咸那个老头子聒噪一堆治国精要,简直无聊透顶。听说太常寺来了一个新的博士,也是出自你们大司马府,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跟匡咸一样聒噪起来没完没了。” 王嬿搀着平帝,慈姑已经铺好了合欢被,带着众宫女在椒房等候。夜燕走到门口,被拦了下来,只好在外面跪着伺候。看着王嬿跟平帝进了帐子里,她就在想,新的博士,会不会就是杜先生呢?如果是他多好,这样就又能见到他了,但是转念一想,好像也不行,她是内臣,杜先生是外臣,也许以后见面的机会根本就没有了。想到这里,不禁又为大小姐伤心起来。 大司马府。 杜吴看着那个已经进入梦乡的小姑娘,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趣来。不到十六岁的年龄,放在后世还在上初中呢,他总觉得自己有一种负罪感。 今晚的酒是越喝越清醒。前来贺喜的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是王莽的亲信,大司马府里可谓是座无虚席,还有很多千石以下的官员没有资格坐在司马府的桌子上,只是来送了贺礼就被老管家打发回去了。虽说已经参加了一次朝会,但是直到今晚杜吴才真正看清了依附王莽的人简直如过江之鲫一般多。他的纳妾宴席被安排在了西院,本来以为也就几个相知故旧来敬个酒就完事了,没想到酒宴刚进行了半个时辰,外场的官员就纷纷前来贺喜,搞得杜吴见到每一个敬酒的人都得起身小心陪着,没办法, 所有前来贺喜的官员都比他官阶高。这个说杜博士年轻有为,那个说杜先生才华横溢,更有好事者,当着他的面,将杜吴当初四言定长平的事抖了出来,引得众人一阵喝彩声。 杜吴心里很清楚,这是王莽在给自己造势。按说他这样的布衣,就算是县里察举,最多也就做个斗食至百石的小吏,怎么可能上来就到了六百石,要知道很多人一辈子都只能做到四百石的丞,而他起步就是六百石,并且还参加了朝会,就是傻瓜都能看出来王莽是打算力捧自己了。因此这些敬酒的人不分职级高低,上来就自称下官不才等等,搞得杜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许是知道杜吴在被众官员围攻,王莽派人将杜吴请到了正堂,特意在自己的旁边加了个座位,向所有在场的王侯和三公隆重介绍了杜吴。除了太常寺卿匡咸没到,其余八卿来了五个,大司徒孔光还笑着打趣王莽捡了个宝,让杜吴以后经常去司徒府走动走动,他也打造了一副象棋,正缺老师教呢。 坐在院子里醒酒,初夏的蚊虫也开始多了起来。杜吴点燃了一卷艾草,这是府里常备的。此刻子时刚过,整个大司马府里静悄悄的,长安城里的更夫刚刚从门前经过,还能听见梆子声留在天空中的余音。大黄静静地趴在杜吴脚边,不时地伸出舌头舔一下鼻子。杜吴摸了摸大黄的脑袋,从椅子上滑下来,靠在大黄背上,问道:“大黄,你说我到底喜不喜欢她啊?” 大黄呜呜两声,把脑袋又往前探了探,就这样一人一狗相互依偎着一起想心事,过了一会儿,杜吴说道:“老李走了有一年了吧,大黄,你想不想他啊?” 大黄这次没吱声,杜吴分明看到大黄的眼睛有点湿。 “你这个狗东西。”杜吴拍了一下大黄的脑袋。 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 祸起萧墙 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都说侯门一入深似海,这后宫更是如此。虽说没有其他嫔妃争宠,但是一边是年仅十三岁的小皇帝,一边是历经三朝临朝听制的太皇太后,朝堂之外还有一个处处约束小皇帝的父亲,王嬿的日子过得可谓是如履薄冰。 刚进宫时夜燕有些不太明白,皇帝是大小姐的夫君,太皇太后是大小姐的姑祖母,而权势熏天的安汉公是大小姐的父亲,大小姐还有什么可忧愁的。直到大婚之夜看到平帝对大小姐的态度,才明白原来平帝把对安汉公的所有愤懑都发泄在了大小姐身上。除了新婚之夜平帝对大小姐有些许依赖和亲密,但是在第二天早课上完之后就又恢复了对大小姐的冷淡,把个新婚皇后赶到了长秋殿,一连几日都是由慈姑伺候着在未央宫就寝的。 今日进了早食,王嬿带着夜燕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快进殿门时,夜燕忍不住说了一句:“大小姐,我还是觉得不该跟太皇太后说这事,万一太皇太后发怒,可就怪到你身上了啊。” 王嬿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的处境如何你已经看到了,既然已经嫁了陛下,就跟陛下是一体的,我总不能让别人说大汉的皇后跟皇帝不是一条心吧。再说了,陛下也挺难的。” “可是大小姐也很难啊。”夜燕小声嘟囔了一下,王嬿顿了一顿,当做没听见,迈步进了长乐宫。 “臣妾拜见太皇太后。” “朕的孙媳妇来了,来来来,过来坐这儿。”王政君看起来显然很高兴,招呼王嬿坐在身边,王嬿起身,看见侧边正跪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年纪看起来有五十岁上下,便问道:“这位是?” 此时老妇人已经站了起来,给王嬿微微行了个礼,王嬿有点懵,不知道该如何回礼。 “好了,你们两个就不要推推扯扯了,朕来介绍一下,皇后啊,这位是敬武长公主,是朕的小姑子,也是当今天子的姑祖母。” 王嬿一下子想起来,这位长公主可是个不简单的大人物。她是汉宣帝最喜欢的女儿,还不满十二岁就被册封为县主,后又改封公主。因历经多朝,后来为了区分她跟小辈分的公主,大家私下里叫她长公主,没想到慢慢地流行起来,她也很乐意接受这个称号。敬武长公主一生中总共嫁了三个夫君:富平侯张临、临平侯赵钦、高阳侯薛宣。听说前几年因为同情哀帝的母亲丁姬,还被父亲借故将她的夫君薛宣弹劾下了丞相的宝座,以示惩戒。按说她是丁姬傅太后那边的人,怎么今天会来太皇太后这边请安呢? 两人寒暄了一阵,在太皇太后的安排下坐下来。敬武长公主让人拿进来一个小盒子,笑着对王政君说:“自打听说嬿儿被立为皇后,我就开心了好几天,在家里翻来覆去地找了一天,终于找到一颗合浦献上来的珍珠,有及笄女子的拳头大小,晶莹剔透,今日特意带来,本想着一会儿去长秋殿送给我们的皇后,没成想,我还没动,人先来了,正好借着太皇太后的慧眼,给妹子瞧上一瞧,这个珠子可还能入得了眼。”说着,从盒子里取出来一颗鸡蛋大小的珍珠。 王政君接过珠子,就着窗格的明亮处看了一眼,笑道:“你可真是舍得,咱们两个认识了半辈子了,都没见你送给我这么贵重的东西,今天可是偏心地厉害,说,可是有什么企图,我告诉你,可不许弄一些小手段欺负我们嬿儿,她可是刚当上皇后,可斗不过你们这些老狐狸,哈哈!” “太皇太后说得哪里话,这不是作为长辈的一点心意嘛。”说着,从王政君手中接过珍珠,递给了王嬿。 王嬿有些诧异地接过来,仔细看了一看,这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通体白色,握在手中有一股清凉的感觉,看得出来不是凡品。慌忙拒绝:“长公主的礼太重了,我受不起的,还请长公主收回。” 敬武长公主攥住王嬿的手,按住她刚想站起来的身子:“我送出去的东西,还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皇后就不要推辞了。我坐了也有一段时间了,就不搅扰皇后跟太皇太后说话了,以后有时间还会再来看望太皇太后的。妹子告退了。”说罢给王政君行了礼,带着丫鬟走了。 “这个长公主啊,还是那么风风火火的,也是怪哉,以前从来不肯跟我亲近的,今日可是有些反常呢。罢了,不说她了,嬿儿,皇帝对你好不好啊?” 敬武长公主的马车出了长乐宫,在城里七拐八绕,来到了一处道观。长公主下了马车,在小道士的指引下从侧门进了大殿。 静室内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卫姬的侄女卫南烛,一个是王宇的妻子吕嫣。两人看见长公主进来,一起站起来行礼,长公主两步扶起她们:“且都不要多礼了,这都是我分内之事。世子妃,你身子重,更不要行此大礼,我们坐下来说。” 三人坐了下来,小道士奉上香茗出去了,长公主才开口:“我知道,如今也只有我还有出入后宫的资格。你们所托之事,我也会尽力而为,更何况我与南烛的姑母乃是世交。今日所见所闻,好像陛下对皇后并不怎么信任。我有几个方法说于你二人,我们三人分头行事,尽量玉成此事。” 南烛和吕嫣点了点头。 “南烛,京城密探多,不宜久留。午后你即返回中山,请你的姑母写一封信,递到京城,直接交予我,由我递交给安汉公,此其一。世子妃,你回去后请世子出面,想办法说服安汉公,即便不能达成结果,也要说动一二分。你现身怀六甲,肚子里是安汉公的嫡长孙,安汉公即便不同意,也不会对你们有什么想法的。后面几日我会想办法再次入宫,见到皇后,让她在太皇太后面前美言几句,三管齐下,卫太后与陛下见面之日不远矣。” 南烛和吕嫣互相看了看,双眸难掩欢快的神色。 章节目录 第十三章 作茧自缚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王嬿从长乐宫回来后,心里就不停地在犯嘀咕。这个敬武长公主,以前从来没有过多接触,只是为什么会突然示好呢?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让她没有贸然将中山孝王后的事情说出来,只是隐隐觉得,敬武长公主此来应该也与中山孝王后有关。 三人道观分别后,吕嫣坐车返回世子府。近来她因为有了身孕,经常会去一些道观祈福,世子府上下人尽皆知,这也是吕嫣能够自由出入的原因。车子进了雍门,小丫鬟从车上下来,急匆匆向东走了,马车折向南,沿大路回了世子府。 进得府门,吕嫣径直去了后院的书房。夫君王宇的生活很规律,自打端午之后从外地辞官回京,他就经常在家读书,偶尔也会举办一些筵席,宴请一些有有名望的士绅。 此时的王宇正在书房读《春秋》,见吕嫣进来,连忙扶她坐下,笑骂道:“夫人如今身怀六甲,可不能轻易乱动,虽说我有那么多儿子,但是没有一个是嫡出。你生的两个女儿我打算给她们许个好的婆家,肚子里的这个可是要继承世子之位的啊。” 吕嫣很开心,她觉得自己很幸福。跟夫君成亲十几年了,只有两个女儿,一开始还很担心会被冷落,后来发现夫君一直没有立继承人的意思,就把心放在了肚子里。此番王宇再次说起来,更觉得心里美滋滋的。 “夫君有心,妾岂不知。今日本来也只是去观里烧香的,没成想半路遇上了长公主,两人闲聊了几句,她就让我到观里等她,她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妾刚进观,却发现中山卫王后的侄女已在观内等候。妾才明白是长公主安排的。因此迟了回家的时日。” “长公主找你作甚?” “长公主说,自打陛下登基之后,中山卫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陛下。都说母子连心,这不,卫王后的侄女南烛亲自来长安找长公主求对策。他们都知道夫君是阿翁最喜欢的儿子,因此半路上邀我去商议此事。夫君觉得这事该怎么办?” 王宇想了一下,说道:“按理说,此事我们不应该插手。况且我如今赋闲在家,没有官职,也没实权,怕是有心无力啊。” “夫君,妾粗通文墨,不懂得许多大道理,只是觉得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已经几年没有见过母亲,实在有违人伦之理。况且夫君又极受阿翁倚重,想来也是能说动阿翁的。” 王宇叹了口气,抚摸着吕嫣的秀发:“你啊,就是母性泛滥。也罢,我找时间跟父亲提一下此事。不过一人智短,我得跟人商议一下如何说动父亲。” “这我都替你想好了,刚才我已经让小兰去请我的兄长了。想必一会儿就能到了。” “嗯,内兄确实胆略超群,我一会儿去请我的夫子,夫人可让吓人准备一桌酒宴,我们边聊边吃。” 吕嫣出去了,王宇在书房里踱来踱去,此刻他的脑海中浮现了另一个名字:杜吴。要不要把他一起请来呢? 杜吴收到王宇请柬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跟琵琶说了几句,小姑娘跑回房间拿了一把雨伞,又叮嘱杜吴早些回来。杜吴便坐了大司马府的马车前往世子府赴宴。 杜吴到的时候,天刚擦黑,世子府的下人们正忙着点灯。杜吴进前厅的时候还是有些纳闷,不知道王宇请自己来做什么。 进得门,大厅里已经坐了几个人。坐北朝南的主座上坐了王宇,东边主座坐了王宇的夫子吴章,副座上是他的内兄吕宽。西边主座空着,餐食已经齐备,就等杜吴入座了。 一阵寒暄之后,王宇举起了酒杯:“今日请三位前来,乃是有要事相商。诸位都知道,当今天子自元始元年登基以来,就没有见过中山卫王后,母子之情,乃人之常伦也。个中原因说来也是惭愧,皆因前朝丁傅两位太后所致。如今陛下已经年近束发,太皇太后定要还政于陛下,因此,我想请两位先生出出主意,如何才能让陛下圆天伦之梦呢?” 吴章捻着山羊胡,笑了起来:“我同意世子的想法。大汉以孝治天下,自武帝以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天地君亲师可谓是我等儒生的精神支柱,陛下想要梦圆天伦实在是再正常不过。可是世子啊,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陛下天伦受阻,原因其实并不在太皇太后,而是在这儿~”说完,用手指了指头上。 王宇绝顶聪明,岂能不明白夫子指的是谁:“既如此,我们该如何让他改变主意呢?”说完看了杜吴一眼。 吕宽在下面已经坐不住了:“世子,我知你等说的是令尊安汉公,我听闻,安汉公极其信奉阴阳之说。我们何不做个预警,让安汉公心有疑虑而同意此事呢?” 王宇眼睛一亮:“内兄所言极是。只是如何预警比较好一些呢?” 吕宽站了起来:“自打世子妃派人前来找我,我就想过此事。既然安汉公喜好阴阳之说,我们何不以假乱真,狗血泼门一惑其心如何?” 杜吴瞪大了眼睛,眼前仿佛有一只乌鸦飞过。这算神马狗屁主意,且不说管不管用,最重要的是很有可能激怒王莽,起个反作用呢。 想到这里,杜吴反驳道:“请恕在下冒昧,此事很有可能不妥。万一适得其反,岂不是很麻烦?” 吕宽有点不开心:“既然先生不同意,那肯定是有更好的计谋了,请先生赐教。”说着还行了个礼。 杜吴没想到自己会被将了一军,苦笑了一下,在脑海中过了一边天文地理常识,发现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哪怕像哥伦布一样能推算出日食或者月食的时间也好啊,这种天时最能蛊惑人心。 想了半天,仍旧没有头绪,便说道:“在下认为泼狗血不太妥当,既然安汉公比较相信阴阳之说,待我回去,仔细推算一下,看能否借助天象让安汉公改变主意。” 王宇很高兴,他从没想到杜吴会懂星相学,其他两人也是颇有些惊讶,三人一起给杜吴敬了酒,后面的宴会变得轻松起来。他们哪里知道杜吴是在瞎掰,自从中学开始,杜吴的理科就烂的没法看,哪里还能推算出什么天文奇观。杜吴一边附和着喝酒,一边在心里骂娘:“早知道这么麻烦,当初干嘛吹这种牛!” 章节目录 第十四章 勉为其难 独坐池塘如虎踞,绿荫树下养精神。 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琵琶今天不太敢去打扰杜吴,因为自从先生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写画画,偶尔口中还念念有词,还听到了哥什么布,难不成先生是想要买布料做衣服吗?想到这里,她把小茶叫了进来。这是二公子在她成亲后买来伺候她和先生的。 “小茶,明日与我去西市走走,给先生买些布料回来做几件衣裳。马上就是仲夏了,先生还没有几件合身的夏装呢。” 小茶点点头,陪琵琶坐了一会儿,问道:“夫人,我看先生今晚已经醉了,为何还不来就寝呢?” “你这丫头,分明是自己困了,却拿先生来说事。这里已经无事了,你下去歇着吧。” 小丫头还想坚持,被琵琶推了出来。琵琶也想去看看先生在做什么。 进得书房,看见杜吴正埋在一堆书稿中间。桌子上、地上散乱了一些书籍,琵琶正想收拾起来,却听得一声“慢!” 杜吴抬起头,问琵琶:“你自记事起,可还记得有天狗吞日发生?” 琵琶想了一下,肯定地说:“不曾见过,也未曾听说。” “那天狗吃月呢?” “天狗吃月倒是有过,当时妾身还小,跟着娘亲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天狗吃月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没有明白过来,还是里长见多识广,他一敲锣,全村的男丁都跑出去,拿着铁器铁击子叮叮当当地敲,不一会儿就把天狗吓跑了,当时妾身还觉得挺好玩的。可惜只有那一次,而且妾身也没见过被天狗吃过的月亮什么样子。夫君今日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杜吴点点头,他其实早就想到了这个答案。对于两千年前的古代人而言,日食月食这种天文奇观本来就不可能弄明白,更何况琵琶还是个没有读过什么书的社会底层女子。 “哦, 没什么,只是今晚的宴席上提到了而已。你先休息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琵琶有些失落:“妾身也并不困倦,夫君且忙自己的事情。我去东厨给夫君弄点粥来。”说罢便走了出去。 杜吴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冷落了琵琶,但是又来不及解释,而且也不能解释,只好低下头继续回想自己那点可怜的理科知识。 他知道王莽篡汉之后会有很多天文异象,但是现在王莽还没篡汉呢。他想到了哥伦布,当年航行遇险,与加勒比海人产生冲突差点被杀,靠着自己强大的知识储备推算出月食时间,从而摆脱了加勒比海人的控制。但是他不是哥伦布,他不懂天文,也推算不出来具体时间。他最多只能知道昆阳大战王莽之所以战败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陨石撞击了王莽军的大营。但那是几年之后的事,眼前这一关该怎么过。如果自己想不出办法,王宇那个缺心眼的大舅子真的会把一盆狗血泼在王莽大门上,这是什么馊主意,等等,王莽杀子是不是就是这个原因呢?想到这里,杜吴的眉头上渗出一层细细的密汗。王宇如果真的因此被杀,他该怎么去面对紫苏? 想到这里,他又翻开前几日从大典星那里借来的甘德所著八卷《天文星占》,本来还想借石申的《天文》,可是那个抠门的家伙非说肯借出一部《天文星占》已经是看在匡太常的面子上了,剩下的这部《天文》残卷哪怕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外借的。杜吴无奈,只好作罢。他那天也是闲来无事,想看看当年历史课本上说的《甘石星经》到底什么样子,便假借了匡咸的名头去借书,没想到太常寺的官员对这两部书看得那么重,哼,小气鬼。 可是如今却真是犯了愁,整本书翻来覆去的只有一些行星的运行轨迹,其中最多的就是金星,除此之外没什么有价值的内容,连《西游记》中的二十八星宿都没有,实在是粗糙至极。杜吴不禁十分泄气。他在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学过太阳系的九大行星,当然后来冥王星被踢出了太阳系。呸,扯远了。 如此过了几天,没有什么别的动静,杜吴的心稍稍有些放松下来。这几日在书房回想中学时代的理科知识,差点没把自己给整抑郁了。琵琶也是来来回回地进出好几次,生怕自己的夫君有什么异常。她刚从火炉里跳出来,现在夫君就是自己的救命稻草。 这天,杜吴又没有什么收获。想起几天没有给紫苏高良姜上课了,就拿了几本书,准备去西院,顺便检查一下高良姜近期的学业。 刚走进西院,就看见王宇王获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杜吴心里咯噔一下:怕是有事要发生了。 果然,三人来到了书房,王宇拿出来一封信,说是中山卫王后央求王宇代转呈给王莽的。信中的内容不用说也知道是什么,杜吴心中不由地骂了一句娘。这老太婆已经隐忍了这么多年,为何会在这时沉不住气呢?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觉得自己可以翻盘呢。 王获见杜吴不说话,着急道:“如今夫子是大汉最睿智的人,能不能想想办法助我伯兄一臂之力?当今陛下难圆天伦之乐,属实是家父之故,只是我与伯兄都为人子,无法言父过,夫子乃置身事外之人,家父对夫子也一向青睐有加,夫子若出马,必定会让家父回心转意的。” 杜吴转过头来问王宇:“世子为何一定要促成此事呢?” “先生说得哪里话?我大汉以孝立天下。自高祖斩白蛇起义,楚汉相争之后,我大汉处处以与前朝对立为立国之本。秦以暴,我以仁,秦以酷,我以宽,大汉才能有今天。如今家父所行之事,乃违背高祖本意也,长此以往,家父这些年所积累的名望可就没了。我与仲孙此此举,非但为陛下计,也是为家父着想啊!” 杜吴心里哼了一声,脸上没表现出来,问道:“世子可知安汉公之志吗?” “在下不知,请先生教诲。” 杜吴摆了摆手:“不可说,只能告诉你,安汉公之所以不允许中山卫王后来京,实乃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当年丁太后傅太后当政期间的事情还记得吗?我听说二位当时跟着安汉公在南阳待了三年,加上闲居长安的两年,安汉公被整整打压了五年。紫苏就是那个时候出生的吧?所以,你们认为安汉公还会让卫王后进长安吗?保不齐来了就是另一个丁太后或者傅太后。再说,就算他同意了,太皇太后也不一定会允许的,要知道,当年被压制的也有她老人家啊!” “夫子所言甚是,学生也知道此原因,但长时间不让陛下见卫王后,于家父声望也有影响啊,还请夫子勿辞辛劳,想个万全之策,帮弟子劝谏一下家父,弟子感激不尽。”王获见王宇说不动杜吴,便从中间接过了话茬。 “这……”杜吴实在没料到王宇哥俩这么冥顽不灵,虽说两个人也是孝心,但是实在看不清楚朝堂局势啊。这哥俩以后如果能在官场上活下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后台过硬,要不然早就被那些老狐狸们啃得连渣都不剩了。 杜吴挠挠头,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本能地想拒绝,可是看看王获王宇期盼的眼神,实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答应下来,抽时间去找王莽谈谈此事。 二人走后,杜吴也没了上课的心思,草草地给高良姜和紫苏布置了功课,便又回了自己的院子,坐在院子里发呆。过了一会儿,看见紫苏探头探脑地溜了进来,笑嘻嘻地说:“夫子好久没讲故事了,能给讲个故事吗?”杜吴此刻哪有心情,踢了踢大黄,意思是让她跟大黄出去玩。紫苏噘着嘴不开心,正在这时,高良姜走了进来说:“要不夫子给弟子们讲讲星象吧!” “好呀好呀!”紫苏拍着手,拉着杜吴的袖子撒娇,把刚要出门的琵琶给逗笑了。杜吴一下子被点醒了,对呀,日食月食不好计算也不好等,给天上的星星划分一下星座还是没问题的,正好可以借此向王莽展现一下天象的秘密,或许能说通王莽,还能救下王宇王获呢。 “好吧,夫子今天就给你们讲讲星象。你们都知道地上有东西南北四方,其实天上也是如此。天上的四方称为四象,分别对应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这四方呢,每方有七宿,合起来就是黄道二十八宿……” 章节目录 第十五章 图穷匕见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杜吴终究没有算出日食或月食来临的时间。没有历史数据,后世吹得如同神话一般的《甘石星经》没有给他任何帮助。当然,就算有数据,杜吴这个文科生也算不出来,只不过这样说起来比较好听一些。 昨晚讲二十八星宿的时候,他分明看到高良姜眼中闪烁的光。琵琶和紫苏也有,她们都感动的痛哭流涕,不是因为那杜吴记不清楚的二十八宿,而是牛郎织女的故事。惹得紫苏决定第二天就找阿翁去求两根葡萄藤,她要明年在葡萄藤下听牛郎织女讲悄悄话。 今天巳时刚过,王莽就回了司马府,这是很不寻常的。杜吴隐隐地有种不安的感觉。 看着手上的书信,杜吴不由得感叹了一声:他是最不想牵扯进政治斗争中,没想到今天也要不得不受人所托,行此下策了。 打定了主意,杜吴来到前厅,通报之后,进得大厅,正看见王莽手持一册简书,坐在席上发呆。见杜吴进来,王莽招呼他坐下,随手将竹简放在一边,问道:“听闻先生要见老夫,不知有何事?” 杜吴犹豫了一下,决定避重就轻:“刚才看老大人愁眉不展,可是有烦心事?在下不才,愿为老大人分担一二。” 王莽笑了:“哈哈,谢先生好意,此乃小事,不足挂齿。倒是先生,自入府以来,很少会主动来找老夫。今日可是有何疑难之事,尽管道来,老夫必会为先生做主。” 终究还是要面对面了。 “那就叨扰老大人了。昨日在下收到一封书信,乃是中山国卫王后转寄老大人的。信中详尽母子思念之情,望老大人能体其苦心,准其进京,以解思念之苦。”说罢,将书信递上。 王莽没有接,反而看着他说:“先生觉得老夫当如何?” “在下乃一黔首,蒙老大人不弃,擢为博士,心中时时感念。吴以为,大汉自武帝以来,专宠儒家,以孝立国。今陛下与王太后不能相见,于老大人名声不利,故今日冒昧请老大人宽许。” “先生难道不知老夫此举用意吗?”王莽声音稍稍重了一下。 “在下岂能不知,只是长此以往,必会在朝堂之内广树敌人,确实与老大人不利。老大人何不效仿郑庄公,为陛下和王太后修一条隧道呢?” “先生博学,老夫佩服,只是一旦他人其乐融融,老夫居于何处?先生难道忘了丁傅两族当年是如何对待王氏一族的吗?” 杜吴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他在来的时候就已经分析过了,基本上没戏。这就像一个给嫌疑人辩护的律师一样,如果在开庭之前就已经认定嫌疑人有罪,那心中就已经有了定论,辩论肯定会输。今天也是如此。 “先生今天是代人来的吧?是王宇还是王获?” “啊,安汉公,他们也是为安汉公的名誉着想,还请安汉公不要怪罪。”杜吴擦了把汗,终究还是瞒不过去的。 “没用的东西,敢做不敢当,拿别人做挡箭牌,以后能有什么出息。先生不用为他们求情,看来老夫最近过于放纵他们了。此事到此为止吧,先生近几日就不要出门了,还是在家好好想想如何为陛下授课的事吧。” 说完,拂袖回了后堂。 杜吴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得有些泄气。正准备往外走,忽然看到被王莽遗忘在桌子上的竹简。大着胆子走过去瞄了几眼,正看见露出来的几行:“夫子母之性,天道至亲。今圣主幼少,始免襁褓,即位以来,至亲分离,外戚杜隔”云云,不由得懊悔一声:撞枪口上了! 傍晚时分,紫苏跑来跟杜吴告别,说是要回世子府住几天。杜吴被禁足司马府,无法给王宇传递信息,只好嘱咐紫苏,回去之后告诉王宇,说所托之事失败了,目前在想别的办法,此事宜从长计议。紫苏懵懵懂懂地点头示意明白,便出了府。杜吴看着她的背影,总是觉得心里忐忑不安的。 这几天没有紫苏的闹腾,整个司马府变得安静了很多,就连大黄都有点不太适应,时常跑到大门口张望。杜吴这几天虽然在给平帝准备讲课内容,但是心里却极不平静。更让他心慌的是,王获已经有几天没回家了,而且王莽也有几天没见自己了。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不知怎么的,院子里乘凉的杜吴脑海中突然想起了这几句诗。他还清楚地记得这是曹操《短歌行》里的名句,他还记得当初曹操作完诗,诸将都在奉承,唯有乐师师勖说此句不吉利,被曹操一槊杀死。此时脑海中突然闪出这几句,让杜吴的心更加突突起来。 他刚想站起来,让琵琶给自己弄点酒菜来,就听见府门口传来一阵喧嚣声。心里咯噔一下,到底还是来了。 杜吴撒开脚丫子就往大门口跑,还没走到,就感到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天杀的,吕宽到底是泼了多少狗血! 府门口乱哄哄的,几个人滑倒在地上,弄得满身是血。铜钉的大门上有着一片一片的血迹,在月光下显得是那么的诡异。司马府的卫队正在向南追击,几个家丁按住了一个倒在街口的黑衣人在拳打脚踢。杜吴心里一凉,他们终究还是动手了。 抓捕和审讯的工作进行了一夜。杜吴被软禁在自己的小院里,门口还有卫队把守,杜吴此刻真的成了囚犯。这阵仗吓得琵琶躲在房间里哭了好几次。待到午后,老管家佝偻着身子过来,说是老大人请先生过去。 杜吴整了整衣袖,在琵琶惶恐的眼光中走了出去。跨出门槛的时候,他听到了琵琶压低了声音的哭声。 章节目录 第十六章 借刀杀人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如果不是老管家带路,杜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大司马府下面还有个地牢,这让在大司马府住了快一年的杜吴不由得直冒冷汗。 顺着潮湿的台阶往下走,台阶两旁忽明忽暗的油灯火苗跳动着,墙壁上挂着一排排的刑具,看起来显得更加阴森可怖。一直转过了两排台阶,才看到阴暗的架子上吊着一个人,披头散发,身上满是伤痕。他的面前放着一把椅子,王莽坐在上面,正笑吟吟地看着杜吴。 “先生来了啊,来看看这个人认识吗?” 杜吴往前凑了凑,仔细看了一下:吕宽!就是那个叫嚣着要给王莽一点颜色看看的吕宽,王宇的内兄! 杜吴痛苦地点了点头,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 “先生不要惊慌,此事已经查明,跟先生无关,是老夫的逆子王宇和吕宽合谋的。今天叫先生过来呢,是听说王获也曾参与了此事,是真的吗?” 杜吴的脑海中立马想起了那个词------杀子!难不成今晚王宇要在劫难逃了吗?如果真的如此,哪怕能保下一个也是好的。只是自己是什么身份,王莽会听自己的吗? “回安汉公的话,王获并没有参与。” “哦,是吗?没参与就好,我可是最信任先生的,先生可不要诓我啊!” 从地牢里出来,杜吴就觉得仿佛过了一辈子一样,那种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无力感再一次涌上心头,上一次还是被主簿陷害的时候。此时他无比想念那支被他扔在了兖州的罗马家丁,也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会不会被人刁难。 王氏祠堂里,王莽看着跪在地上的王宇,语气缓慢而低沉:“说吧,还有谁参与了?” “没有别人了,只有孩儿和吕宽,我本来想找杜先生的,可是杜先生不肯帮忙。” 王莽突然跨步上前,狠狠地给了王宇一个耳光。王宇被打得倒在地上,半天没敢爬起来。 “蠢货!竖子!无知!你怎么就不明白为父的一片苦心?我们王家一步步走到今天,经历了多少坎坷你又不是没有见过,怎么还能如此妇人之仁!” “可是孩儿只想父亲的声誉不要被影响。再说了,天伦之乐也是人之常情,父亲何故……” 王宇还没说完,又被王莽一脚踢翻在地。 “枉我请了先生来教你治国之策,你都学到狗肚子里了吗?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们一家为什么被罢官在南阳待了三年之久吗?如果不是当今太皇太后,你现在还在南阳耕田呢。现在你居然要把中山卫姬接过来,她过来了,她的亲戚要不要过来,过来了要不要封官,到时候他们掌了大权还有我们王家什么事?我看你这个世子是不想做了吧!我再问你,中山卫姬的信是写给谁的?” “是孩儿写信给中山卫王后,让她上书给朝廷的。” “那狗血这件事又是谁指使的?” “还是孩儿。”王宇抬起头:“孩儿真的是为父亲着想,请父亲三思而行。” “杜吴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王宇突然明白过来,父亲这是要清除异己了。此时的他才感到害怕起来。如果杜先生也被抓,那还有谁能保住弟弟和紫苏呢? “父亲,孩儿本来想拉杜先生一起的,但是他说孩儿此举是胡作非为,还说了一堆什么丁太后和傅太后的话,孩儿见他实在没有想法,也就没有再强求他。如果杜先生肯帮忙,我们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王莽哦了一声,嘴角往上扬了一下。 “哼,我教出来的好儿子!好好在此反省,没有我的允许,不许离开祠堂一步。” 世子府。 吕嫣正在房间里焦急的等待着。自从昨晚兄长和丈夫出去之后,就再也没见他们回来,派去打听消息的家丁回来报告说,大司马府周边戒备森严,还能闻到浓浓的血腥味。吕嫣心里慌得不行,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把紫苏叫过来,让她回大司马府打探一下消息。 紫苏还没出门,就听见门口有喧闹声,紧接着一队士兵冲了进来,领头的穿着执金吾的衣服,进来之后看了两人一眼,指着吕嫣说道:“世子妃,得罪了,受安汉公之命,请世子妃到大司马府去一趟。来人,带走!” 杜吴从来没想过王莽会把已经怀孕的世子妃投进监狱,而且是真正的监狱,并不是家里的地牢。当紫苏哭着跑来告诉自己这个消息的时候,他都没有反应过来。琵琶在一边搂着紫苏,眼泪簌簌地向下流,这几日发生了太多的事,她的眼泪就没有断过。她很清楚,眼前的局面已经不是自己的夫君能把控的了了。 杜吴再一次被王莽叫了去,这令琵琶更加惶恐。杜吴心里也很惶恐,难道是世子妃说了不利于自己的言论,导致王莽终于对他起了杀心?心中忐忑,路都走不稳,吞咽了几下口水,把心一横,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自己也是早就该死的人了,能多活这半年已经是赚得了。 没成想到了大厅,却看见摆了两个席位,上面放了一些酒菜。难道是送别酒?杜吴咽了口唾沫,正想问老管家,王莽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笑呵呵地道:“先生请坐,许久没有跟先生对饮了,正好今日空闲,先生可要赏光啊!”说着自顾自地跪坐在了主座,斟了一杯酒。 见杜吴还在站着,王莽笑了:“先生勿忧,今日是有事求于先生,还请先生务必赏光。”说着端起了酒杯。 就这样闷闷地喝了几杯酒,王莽放下杯子,有些悲伤地说:“王宇犯了罪,按律不当诛杀。然而我王家以儒立家,他如此犯上作乱,难道忘了君臣父子之礼吗?我若宽恕于他,不知他日后会作何更加荒谬之事,因此特请先生为我出面,代老夫鸩杀王宇,不知可否?” 章节目录 第十七章 亡命天涯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从去见敬武长公主的那一刻起,吕嫣就做好了被责骂的准备。虽然此事与她无关,但每每看到丈夫日日为此事纠结,她就想着能不能帮自己的夫君做点什么。于是欣然接受了敬武长公主的请求,并且亲力亲为。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也会被阿公投进监狱,而且是真正的监狱,这让她有点惊恐起来。 入狱已经两天了,王宇还是没有现身。吕嫣心里有些慌,她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那天晚上夫君和兄长密谋了很久,然后趁着月色就出了门,再然后就是一夜未归。而第二天早上她就被请到了这里。她曾试着向狱卒套话,而那些天杀的狱卒除了给她端来可口的饭菜之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这种环境让她压抑地想要发疯。 大司马府。 杜吴瞪大了眼睛,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王莽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毒死自己的儿子,而且还要假借别人之手,杜吴心中已经开始骂娘,没见过这么腹黑且狠毒的父亲,历史上的王莽果然不是什么好人。可是自己又怎么能下得去手,那可是个活生生的人啊。作为21世纪的青年,他的脑海中从来没有随意杀人的想法。 王莽等了一会儿,见杜吴没有回答,便没有强迫他:“先生果然还是个儒生啊,优柔寡断可成不了大事的。先生绝顶聪明,怎么会看不清楚这一点呢?” “请安汉公原谅,在下乃是一介文人,怎敢随意决定他人生死,还请安汉公明察。” 王莽没说什么,自斟自饮地喝了几杯,抬起头来说道:“既如此,老夫就不难为先生了,几日后王宇将会被鸩杀,先生有时间去看看他吧。” 杜吴起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王莽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先生以后还是称呼老夫老大人吧,叫安汉公生疏了些。” 杜吴怔了一下,没回头,走了出去。 月上柳梢,地面留下了斑驳的影子。杜吴提了食盒,来到祠堂前面。守门的卫士见是杜吴,打开门让他进去了。 王宇已经一天米水未进,加上长时间跪着,整个精神有点恍惚,看见有人进来,眯着眼睛看了好久才认出来是杜吴。 “辛苦先生前来探望,宇愧不敢当。先生请坐,外面情形如何了?” 杜吴知道王宇第一句话就会问这个,他不想现在就告诉他真相,便从食盒里拿出酒菜:“边吃边说吧,你也饿了。” 琵琶的手艺在杜吴的指导下越来越精湛了,尤其是各式小菜的做法,更是炉火纯青。看着王宇吃了一会儿,杜吴端起酒杯,两人饮尽杯中酒,祠堂内又陷入了一片沉默。 还是王宇打破了沉默,问道:“我的内兄如今怎样了?” “被关押在地牢之中,受尽折磨,不成人形了。” 王宇握住酒杯的手咯咯作响,关节处都发白了。他喃喃道:“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杜吴忍不住打断他的话:“世子,我就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不听我的劝,现在可好,平白搭上几条人命,现在你们都被囚禁,你让我该怎么办?” “大家?还有谁?”王宇突然反应过来,拉着杜吴的袖子急切地问道。 “你的妻子,世子妃,在今天早上被抓进了掖廷……” 王宇愣了一下,又笑了出来:“哈哈哈,果然,果然好手段,我们都错了,先生才是对的。好一个安汉公啊,何其狠毒,拿自己的儿子儿媳做晋身的阶梯,这世上还有比他更狠毒更无情无义的父亲吗?你说,杜先生,这世上还有比他更无情无义的父亲吗?哦对了,我的结局应该也已经注定了吧,先生告诉我,大汉的安汉公打算如何安置我这个悖主犯上的儿子?” “鸩杀。”杜吴此刻心情反而更加平静了下来,说实话,从他嘴里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都是痛的。“今天下午安汉公找我,让我代他鸩杀世子,我没有同意。我下不去手。” “先生,我倒宁愿死在你手里。” 王宇站了起来:“先生今晚能为我践行,宇感激不尽。然宇仍有几件事情想托付先生,请先生务必答应。”说完,长跪于杜吴面前。 “其一,宇虽有儿女八人,然最喜紫苏。宇死后,请先生代为照顾紫苏,以后不要让她嫁到官宦之家,做个平头百姓就好了。 其二,我死之后,不要告诉内人。她已有身孕,我怕她受不了惊吓,会引发危险。 其三,前几日,王获被我支出去巡视世子府在兖州的产业,再有旬月怕是也该回来了,请先生务必看住他,不要让他做傻事。 唉,悔不听先生之言,酿成今日大祸,实属罪有应得。这几件事,请先生务必答应,王宇在幽冥之地必会感激先生的大恩大德。”说罢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九个头。 杜吴早已泪流满面,心中也是不停地懊悔,为什么自己是个文科生,如果是理科生,恐怕早就推算出日食或月食的时间,借天机说事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么多悲剧了。 “世子请放心,杜吴必定倾尽全力保紫苏平安,如有食言,人神共弃。” 掖廷,午夜。 吕嫣又一次在梦中惊醒,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次的梦做得更逼真了,居然梦到夫君坐在一艘画舫上对她笑,她刚想过去,就看见画舫突然变成了一个怪兽,张开血盆大口把夫君一口吞了进去,她一着急,梦就醒了。 来掖廷已经一个多月了,夫君还是没有来看她,这是怎么了? 兖州府,王记绸缎庄。 王获正在跟掌柜的闲聊,突然一个汉子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掌柜的,不好了,京城来了消息,安汉公的世子被杀了!” 中山国,卫姬王宫。 中山卫姬正在帮卫南烛收拾行囊:“烛儿,切记一定要晓行夜宿,到了合浦后隐姓埋名好好生活,不要再回中山国,更不要回长安。这封信带好,你去了之后会有人帮助你的。走吧,再也不要回来!”说罢,掩面痛哭起来。卫南烛背着包袱,跪在地上,磕了九个头,一甩泪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王宫。 章节目录 第十八章 东南雀飞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杜吴终究没有再踏入祠堂一步。一连几天,都窝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什么,但也知道自己其实什么都做不了。两天之后的下午,王莽进了祠堂,待了大概一个时辰,然后王宇的尸体被抬了出来。而王莽在里面一直待到了掌灯时分才出来。 五日一次的大朝会到了,卯时初刻,杜吴避开王莽,特意早早地赶到了未央宫的偏殿前等候。时令已是仲夏,天还没亮,满天繁星点点,像是人的眼睛,杜吴抬头看天,想象着哪颗星星是王宇。 过了一会儿,大臣们到得差不多了,开始在偏殿闲聊起来,有几个人在谈论最近出现的祥瑞之事。祭酒走过来,问杜吴:“近来听闻世子之事,可属实否?” 杜吴看了看周围,点了点头。祭酒叹了口气,叮嘱道:“贤弟小心些,我观安汉公可能还会有后招,愚兄意思,尽早脱身,免得陷进这泥潭中。” 两人正说着,匡咸走了过来,杜吴和祭酒上前行礼。匡咸没说话,拍了拍杜吴的手,走到了九卿的行列中。 大朝会开始了,杜吴和祭酒都是六百石以下的官员,没有资格进殿面君,只能在外面等着。只听得大殿内有些许争吵之声,后来争吵声又小了下来。站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有小宦官出来宣布早朝结束,众人又是一阵三叩九拜,等三公九卿们离场后,开始到自己的场所办公。 这几日琵琶过得心力交瘁,每次杜吴出门她都有点心惊胆战的,生怕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夫君。王宇被鸩杀之后,在自己的强烈要求之下,杜吴终于同意了圆房。那天晚上躺在杜吴的臂弯里,整个人都跟傻掉一样,说着一些不着调的话,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说那么久,也从来没像那晚一样如此珍惜跟杜吴在一起的时间。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紫苏哭着跑了过来,说祖母晕了过去。这段时间紫苏的日子很难过,整个人都憔悴得不成样子了。想想也是,父亲被杀,母亲被抓,自己又无法报仇,只好去找祖母哭诉,想让祖母出面救下母亲。老太太整天在后院待着,前面的事情一无所知,当然也是王莽特意封锁消息的原因。当老太太得知自己的大孙子被儿子杀了时,当时一口痰没上来就直接晕了过去,紧接着整个家里乱成了一锅粥。老管家赶了马车就往皇宫赶,王莽以孝立身,此事必须尽快告知他。 安汉公母亲生病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长安,整个京城都动了起来。从早到晚,前来探望的高官显贵们络绎不绝,礼物更是花样百出,足足排了一条街,这让本来不想见客的王莽不得已开了府门,带着一个面色惨白的青衣老妪在门口接待。杜吴瞅了个空子,着紫苏偷了王莽的名帖,两人偷偷溜出了大司马府。 掖廷是大汉的女子监狱,关押的多是一些宫廷争斗中失利的妃子或者女官,本来王莽是想把吕嫣关进永巷的。永巷也是大汉的女子监狱,最早只是用来关押一些政治女犯。汉高祖刘邦驾崩之后,吕后最妒忌的爱妃戚夫人就被关押在永巷。吕后对戚夫人恨之入骨,便罚她舂米。在漫长的中国古代,没有进入工业革命之前,舂米都是是个体力活。古代的稻米或者谷子收割之后,便在平地上用人力或者牲口拉着石碾将稻米或谷子从植株上脱下来,变成了带壳的谷物。接下来便是舂米的环节了。 舂米用的大臼由一大块整石慢慢凿成。臼做成后差不多有几百斤,四五个人才能抬得动。将臼埋在地里,臼口略高于地面,未脱壳的谷物就放在臼里。因为臼很大,所以相应的碓身也会很大,通常是用一整棵大树的树干做成,一端绑上杵,覆上铁皮来舂米,另一端安上扶手,供舂米的人抓握。舂米的人就像压跷跷板一样把巨大的碓身压下去再等它升起来,一下一下地用杵头将稻壳与稻米分离。平常人家的舂米一般都是成年男子的工作,而且还要两个人一起配合才行。 监狱里为了折磨犯人,根本不会做这么多的省力措施。这样的工作哪里是一个整日里娇生惯养能歌善舞的戚夫人做得了的,没过几天戚夫人就面容憔悴,精神几近崩溃,再加上思念儿子,就在永巷的墙壁上写了一首《舂米歌》: 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 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女。 没成想,这首歌竟然成了戚夫人的绝笔。 吕后听闻之后大怒,直接下令杀死了戚夫人的儿子------当时的赵王刘如意。但是还不解恨,吕后又派人砍下了戚夫人的四肢,把眼睛挖出,舌头和耳朵割下来,用铜汁灌进耳孔和喉咙,然后扔到了厕所里,派人日夜看着她,直到戚夫人痛苦死去。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就这样被狠毒的吕后给弄成了人彘。可是她还不满足,让人请了自己的儿子汉惠帝去观看,本意是想让儿子看清政治的残酷性,结果年轻的汉惠帝被吓得一年起不来床,身体好了之后就开始沉湎酒色,再也不理朝政,没多久就去世了。 从那之后,永巷就流传着一个传说,说是冤死的戚夫人会在永巷里寻找替死鬼来报仇雪恨,永巷也渐渐地荒废了下来,除了罪大恶极的女犯,一般的犯人不会被关押到永巷的。然而吕嫣能有这么好的待遇完全是因为自己腹中的胎儿。 用名帖骗过掖廷的守卫后,两人终于见到了已被关押了十天之久的吕嫣。紫苏见到母亲,两人抱头痛哭,杜吴也跟着一旁伤感起来。虽说王莽每天派人送来可口的饭菜,但是吕嫣怎么可能吃得下去,仅仅旬日未见,原先有点圆圆的脸此刻已经瘦削了下来,眼眶深陷,血丝布满了眼球,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丢了魂一样。 两人哭了一阵,紫苏忽然转过身给杜吴叩头:“夫子救救我娘,夫子救救我娘……”杜吴俯下身子扶起紫苏:“如今你求我已然没用了,还不如去求皇后,在安汉公那里,我说话已经没有分量了,要不然怎么会救不下你父亲……” “先生说什么?我夫君怎么了?”刚才还坐着的吕嫣一下子扑了过来,抓住杜吴的肩膀使劲晃着,说话的声音太着急,嗓子都有些嘶哑。 “娘,爹被阿翁杀了,呜呜……” 紫苏趴在吕嫣怀里又哭了起来,惹得几个狱卒侧目过来,又不敢大声呵斥,只好远远地看着。 “果然如此,第二天他们没回来的时候我就猜到了,我大兄是不是也被杀了?” 杜吴痛苦地点了点头,浑身无力的感觉第二次涌上心头,他攥了攥拳头,什么也没说。 该发生的终于发生了,吕嫣反而有些释然了:“紫苏,我的孩子,起来,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跟着先生,好好活下去。不要想着为爹娘报仇了,生在这样的家庭,没有选择的。” 她又转过头,看向杜吴:“先生,拜托以后照顾一下紫苏,吕嫣在这里谢过先生了。” 说完给杜吴叩了个头,然后站起来:“你阿翁现在还不杀我,是因为我肚子里还有王家的血脉。先生,你知道吗?我跟夫君成亲的时候,所有人都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夫君极爱写文章,我从小没读过多少书,后来认识的很多字都是夫君手把手教给我的。那样的日子真是怀念啊。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夫君,幽冥之地苦寒至极,我来陪你了。” 说罢,将身旁的碗猛地往地上一摔,捡起一块断茬,一下子划破了喉咙,身子向后慢慢倒去,鲜红的血液汩汩而出,嘴角却带了一丝解脱的微笑。 “娘!”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杜吴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此刻的紫苏,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儿,杜吴忍着泪水,将紫苏拖起来,扛在肩上匆匆逃出了掖廷,后面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章节目录 第十九章 一步登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十三岁的汉平帝坐在宝座上俯视着群臣,憧憬着自己真正君临天下的那一刻。今天王莽没来上朝,他终于有些不用拘束。安汉公哪里都好,就是对自己太严苛了,他的儿子谋反,却编了一本书让自己这个皇帝每天学习,好在新来的博士中有一个叫杜吴的讲课比较好玩,也不拿架子,还特别喜欢讲故事,这让以前从来不爱读书的皇帝最近也颇勤勉了些,惹得皇祖母近来看他的眼神都柔和了许多。正胡思乱想着,就看见王政君在旁边说道:“怎么今日不见安汉公前来啊?” 太保王舜出班启奏:“启禀太皇太后,启禀陛下,近日安汉公之母病重,安汉公在家照料病人,因此缺席了朝会,还请太皇太后和陛下宽宥。” 王政君问道:“哦,有这等事,既如此,朕得去看看,着太常寺安排,今日过午,朕和皇后前去探望。” 小皇帝撇了撇嘴,今日还是没有他说话的份儿。 王舜又道:“启禀太皇太后,自陛下登基以来,国内屡遭大难,上月五州大旱,两州过蝗,安汉公运筹帷幄,遣能臣干吏前去赈灾,所到之处,灾民归化,吏治澄清,百姓安居乐业。后陛下大婚,朝廷赏赐安汉公大量钱财布帛及土地,全部被安汉公以朝廷名义分发给百姓,致使昨日百官前去探望老夫人时,惊奇地发现安汉公之妻居然身穿布衣在门口迎接来访者,目下此事已经传遍了京城。臣以为,为人臣者,居功不自傲,处变而不惊,修身敬德,乃人臣之楷模。安汉公位列三公,布施之名归于朝廷,所得财物散于民间,亲子有罪,大义灭亲而不徇私,纵伊尹在世,不能得其一也。故臣斗胆奏请太皇太后和陛下赏赐,请太皇太后、陛下思之。” 小皇帝撇了撇嘴,他虽然小,但是不傻。要官要的这么理直气壮明目张胆,真的是不要脸至极了。 却见王政君点了点头:“安汉公之功,世人所见,朕亦知之,只是他已位极人臣,诸公以为,以何爵赏赐为佳?” 大司徒孔光见王舜对自己使了个眼神,心领神会出班。 “启奏太皇太后,安汉公之功,可盖伊尹,自春秋起,五爵者,公侯伯子男也。公乃极位,公之上者为王也,然昔日太祖皇帝白马盟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且安汉公极重名誉,断不会称王。以臣愚见,不如封安汉公以`宰衡`之名,既彰其德,又安天下之心。再敕封安汉公之母为功显君,以彰其养育之功,安汉公若得朝廷如此信任,必会全心辅佐陛下,成就千秋伟业,望太皇太后思之。”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一片哗然。王政君虽是一介女流之辈,但是常识还是知道的,历史上只有周公辅政的时候得到过“阿衡”的称谓,这已经是臣子中最高的等级了,再加个“宰”,那岂不是以后的大汉王朝由王莽说了算了。想到这里,孔光的提议就让她还是有些警惕起来:“爱卿所言,容朕思之。此乃国之大事,容徐徐图之。” 孔光见太皇太后没表态,便站了回去。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事情就不归他管了。果然,光禄大夫刘歆出班启奏:“臣刘歆父子两代,蒙先帝、太皇太后及陛下信任,位列九卿,无一日不思为大汉举贤荐良。以臣观之,安汉公为国为民,皆世之楷模,纵周公再世,不及十一也。臣愿以名节举荐安汉公为宰衡,请太皇太后、陛下三思。” 大汉自武帝朝独尊儒术后,儒生的地位便日渐崇高起来,儒生们也以此为荣,更加爱惜自己的名节。刘歆的父亲刘向是著名的经学家和目录学家,身世显赫,是楚元王刘交玄孙,阳城侯刘德之子,宣帝、元帝、成帝三朝元老,到了刘歆这一代,经学大家的名气开始越来越响,以至于隐隐有了开宗立派的光景。因此当刘歆说出以名节举荐安汉公之时,满朝文武立刻察觉到了这句话背后的分量。 凡事总有两面性,有支持的,就有反对的。侍中王闳以头杵地,奏道:“臣与安汉公皆为王氏,但臣与安汉公亦皆为汉臣。昔伊尹事商五朝五十余年,仅得一宰。周公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一饭三吐浦,仅得一衡。安汉公功劳何敢于此二公相提并论乎!” 王政君简直都想站起来为王闳鼓掌了。前番董贤谋逆时,是王闳为她夺回了玉玺,此次反击又有理有据,真正说出了她的心声,正想赞赏几句的时候,大司徒孔光从后面又站了出来:“侍中此言差矣。伊尹事商,商不过两州之地,且为避水患,八迁其都,而去月五州受灾,安汉公遣十余人便令海内澄清黎民归治,安汉公之能不及伊尹乎?至于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之言,诸公若有雅致,可在光禄大夫校正的《纪年十三篇》成书后一观即知详情。启禀太皇太后、陛下,老臣蒙朝廷信任,出任大司徒,已是位极人臣,然仍时时感到惶恐,虽荫祖恩,但是跟安汉公相比,安汉公之德行要胜老臣数倍。老臣斗胆,请太皇太后应允此事,既能彰显我大汉之大兴,又能为世人楷模,请太皇太后思之。” 此言一出,大殿上呼啦啦跪下来一大片人,后面几个没跪的互相看了看,也跪了下来。王政君看着朝堂上的局势,又扭头看了一眼龙椅上动来动去的汉平帝,忍不住心中叹息一声:“人不在,依旧能够掌控朝局,王莽已然成患了。” 孔光的办事效率真是高效,在午后王政君去王莽家之前,就已经把诏书写好,还顺带着封了王莽的几个儿子为侯。当王政君看到诏书的时候,不禁心中一惊,然而已经是箭在弦上了。 可怜的王老太太直到王政君亲临府上才知道长孙媳妇已经在监狱里自杀身亡,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有身孕。老太太扯着王莽的耳朵发了一阵飙,在众人的劝说之下才堪堪住了手,拿手指头戳着王莽,让他滚出去。王嬿什么都没说,就那么安静地坐在一边,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她心中更是涟漪不断。她出宫之前,收到了夜燕的消息:敬武长公主被逼饮鸩自杀,凶手就是自己的父亲王莽,而此事太皇太后还蒙在鼓里。她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一切,只是默默地坐着,期待着能跟杜吴见一面,她想找个肩膀靠一靠。 王老太太终究还是没能扛住这连番打击,长孙和长孙媳妇被自己的儿子逼迫自杀,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唐更残忍的事吗?老人家哭了半宿,夜半时分悬梁自尽了,等到第二天丫鬟发现的时候尸体都凉透了。 王获的心很痛。他从兖州风尘仆仆回来的时候,还心里忐忑不安,没成想一进长安城就又收到了长嫂自杀的噩耗。当他急匆匆地跑回家验证消息真假的时候,正好看见杜吴和紫苏匆匆逃回大司马府的身影。一切都如流言所传,长兄和长嫂被逼自杀,自己和两个弟弟反而被封了王。那个杀人凶手如今已经成了万人敬仰的宰衡,再有一步就能登天了。然而他什么也做不了。他被王莽软禁在世子府的后院,每日以酒浇愁,间或有几声怪笑或者痛哭传出来,让已经日渐凋零的世子府越发阴森起来。 杜吴这几日已经在考虑如何脱身的事了。这些日子以来,他越来越觉得王莽喜怒无常,深不可测。好在最近王莽比较忙,没空见他。他便在房间里跟琵琶商量如何离开大司马府,但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他在说,琵琶在听,如此几次之后,也没有了更多的进展。 老太太去世了,紫苏在几天之内逝去了三个至亲,如今叔父王获被软禁,姑母王嬿虽贵为皇后,却没有任何权力。夫子是很聪明,可惜夫子本人都自身难保,紫苏如今真正体会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没有办法报仇,哪怕杀父杀母的仇人就在面前。 阿翁现在已经疯了,她是这么认为的。她想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让她无限伤心的大司马府。可惜没有人能离开,包括夫子。 王莽最近也很头疼,太皇太后已经开始对他有了不满之心,不止一次把他叫到宫里训话。虽说自己完全可以把控局势,但是太皇太后毕竟是自己的姑母,于公于私自己都该给她留些颜面。让他有些意外地是,原先一直站在他这边的王嬿,也开始对他阳奉阴违起来,估计是最近的事情伤透了女儿的心。也罢,等这段时间忙过去了,好好跟女儿解释一下。这么想着,他整了整衣服,准备去参加平帝为他准备的筵席,说是感谢王莽的辅政之功,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真心,王莽想着。 管他呢,老夫是宰衡,管他呢! 天黑了,大司马府开始掌灯,正门打开,王莽的身影慢慢融入到了夜色中,空气中还残留着几丝狗血的气息。大黄吸了吸鼻子,夹着尾巴回到了西苑。 章节目录 第二十章 荧惑守心 三十七年,楚惠王灭陈。荧惑守心。心,宋之分野也。景公忧之。司星子韦曰:“可移於相。”景公曰:“相,吾之股肱。”曰:“可移於民。”景公曰:“君者待民。”曰:“可移於岁。”景公曰:“岁饥民困,吾谁为君!”子韦曰:“天高听卑。君有君人之言三,荧惑宜有动。”於是候之,果徙三度。 ----《史记·宋微子世家》 王莽的守孝被夺情了。 其实王政君不想这么做的,但是捱不过朝堂上众臣的轮番上奏。她现在已经意识到王莽的尾大不掉了。上次敬武长公主被王莽鸩杀,她出于皇族亲情的关系想要前去吊唁一番,结果被王莽连哄带骗地给劝了回来,说是暴病身亡,怕传染了太皇太后,引起朝局动荡。王政君远远地看着正在听杜吴讲课的平帝,叹了口气,王莽羽翼已成,想换掉他,怕是已经无能为力了。 大司马府,西院。 杜吴正坐在院子里乘凉。琵琶靠在他的身边,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天气有些炎热,大黄趴在脚边,伸着舌头散热。此时院门口有脚步声传来,琵琶警觉地站起身。杜吴拍了拍她的手背,指了指夹着尾巴往屋里跑的大黄:“是紫苏。” 果然,一身淡服的紫苏期期艾艾地走了进来。最近的紫苏一直是这个状态,丢魂失魄一般整天浑浑噩噩,琵琶心疼地走过去搀着她坐下。 “夫子,你能把叔父救出来吗?我怕他有一天也会……” 紫苏说不下去了,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杜吴理解紫苏的心情。她最亲近的父母和祖母已经离她而去,现在跟她最亲的有血缘关系的也只有王获了。杜吴这几日一直在想对策,如何才能让王获避免历史的悲剧结局重演。 “能,只要你照我说的办。” 紫苏猛地抬起头:“真的?” “真的。”杜吴站起来,看着夜空,就像在躲避紫苏的目光,“自掖廷回来之后,为师时时想起世子妃的嘱托,几不能眠。你父母已去,在这世间,能保护你的人,就只有为师和你的叔父了。为师这几日已经想到了稳妥的法子把你叔父救出来。为师不会再让别人伤害到你,哪怕是你的阿翁安汉公。” 小姑娘终于绷不住了,扑进杜吴的怀里大哭起来。琵琶轻轻地拍着紫苏的后背,也悄悄地拭了下眼角。 那晚是紫苏一个月以来最开心的一个晚上。师娘做了拿手的粔籹和髓饼,紫苏吃得满嘴流油,一边吃还一边喂大黄,大黄看紫苏开心了,也摇着尾巴围着紫苏跑来跑去。 入夜时分,王莽到了未央宫旁的偏殿,此时华灯初上。王莽挥手散去了身边的羽林骑,立刻有二十名亲兵不远不近地靠了过来。走上台阶,王莽抬头看了看天,盛夏的天空,繁星点点,看起来颇为绚烂。正准备进入偏殿,忽然看见荧惑星入太阴,王莽心中一动:荧惑入月,如同荧惑入太微,主帝位不保。他有点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会这么巧吧。想到这里,王莽更觉得冥冥之中有某些预兆。 大殿门口等待的老太监早早地迎了过来,看到羽林骑又讪讪地住了脚步。如今这世道真的是变了,臣子僭用皇家卫率,这在哪朝都是大逆的行为,如今就这么活生生地展现在面前,让在宫中生活了四十几年的老太监更加地小心翼翼。 “老奴给安汉公请安,陛下正在大殿等您。” 老太监刚要转过身去引路,一名亲兵用剑柄抵住他的后背:“以后记得叫宰衡,老东西!”老太监冷汗刷的就下来了,一边点头一边唯唯诺诺地弓着腰小跑着到前面去带路。王莽嗯了一声,那名亲兵拱手退了下来。王莽和颜悦色地对老太监说:“公公不要跟他一般见识,那就是个粗人。叫什么都行,其实老夫更喜欢听别人叫安汉公,宰衡嘛,我是当不起的,奈何陛下和太皇太后太盛情,老夫推了三次才接受。走吧。” 此时的老太监一句多余的话不敢说,只是陪着笑脸在前面走着。 虽说只是个偏殿,殿内的布置还是很豪华。已是入夜时分,偏殿内的蜜烛早早地点了起来,跳跃的烛光将整个大殿映得富丽堂皇。平帝看见王莽进来,不等他跪拜就先走下台阶,执后辈礼与王莽见礼,王莽连忙跪倒在地,口称陛下,君臣二人客套了一番,分宾主坐下。 平帝开口道:“自朕登基以来,宰衡全力辅佐,今日朕特备薄酒,一来感谢宰衡素日里对朕的教导,二来感谢宰衡推荐给朕的博士杜吴,此人学识渊博,授课风趣,是个难得的人才。来,朕敬宰衡一卮。” 王莽连忙起身:“谢陛下,此乃陛下龙威所致,老臣只是顺水推舟,做了个人情而已。臣回去后必会将陛下的赏识之意转给杜博士,让天下臣民都能沐浴到皇恩浩荡。” 王莽放下玉卮,跟平帝有一搭无一搭地应付着,心里却在想着刚才看到的异常天象,平帝看王莽有些心不在焉,便问道:“宰衡可是有心事?” 王莽起身道:“蒙陛下下问,老臣并无心事。老臣心中所想之事,唯有尽职尽责,辅佐陛下成为一代英主,以慰先帝托孤之情。”说罢居然拭了一下眼眶。 平帝撇了撇嘴,好一个老狐狸。 “刚才陛下提到博士杜吴时称赞不已,老臣对他略知一二,知道他有些才华,但是学识渊博应该算不上吧,不要说孔司徒,就是太中大夫刘歆,他也比不上啊,想问陛下为何如此高看杜吴?” “他会讲故事。”平帝开心地说道。 “讲故事?他讲了什么故事,陛下能不能也讲给老臣听听,让老臣也开开眼界?” 平帝少年心性,自然架不住老狐狸的恭维,再加上今天请王莽赴宴的本意也是将这个故事讲给他听,用意自然就是希望王莽能还政于君,于是兴高采烈地复述起来: “夫子说,相传在前朝,有个朝代叫大宋,宋太祖赵匡胤最初是个禁军将领,辅佐着……”平帝故事刚开了个头,就被王莽打断了。 “陛下,前朝乃是暴秦,哪里来的大宋,老臣虽说不是经史大家,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宰衡休要打断朕,夫子说这只是个故事,不要较真。”平帝有些不太开心,“赵匡胤是个禁军将领,辅佐着后周的小皇帝和太后,有一天,他的部下在陈桥发动兵变,给赵匡胤披上了龙袍,认他做了皇帝,建立了大宋。他的这些部下也都升官加爵,成了朝廷的高官。宋太祖做了皇帝不久,请这些老部下宴饮,酒席之间,宋太祖说:朕自登基以来,无一日不惶恐,最近几日竟然发展到彻夜难眠的地步了。 老部下纷纷问他原因,宋太祖说,朕知道你们对朕忠心耿耿,但是你们的部下并不一定这么想。你们拥立朕做了皇帝,你们也都位高权重,成了朝廷的重臣,如果有一天你们的部下也想升官加爵,会不会也把龙袍披在你们的身上呢? 部下们一听,惶恐不已,嗯,夫子说的是冷汗直流,问宋太祖该怎么办,宋太祖说,我知道你们都对朕很忠心,可是你们也不能寒了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的心,不如这样,朕给你们把爵位提到最高,赏赐给你们大量的田宅美女,再跟你们结成儿女亲家,朕还赐你们免死金牌,只要你们的子孙不犯忤逆之罪,就能一直做个富家翁,你们觉得怎么样? 部下们听完,恍然大悟,第二天纷纷上书,说自己旧伤复发,请求辞去兵权,宋太祖也都依照前言,赏赐极为丰厚,这就是杯酒释兵权的故事。” 平帝讲完,满眼期待地等着王莽评价,却见王莽沉默了半晌,徐徐说出一句话:“杜博士果然博学啊!” 此时黄门官忽然进来禀报,说太常寺卿匡咸请求见驾。平帝与王莽对望了一眼,不禁泛起了嘀咕:此时并非朝见之时,太常寺卿有什么急事非要此刻见驾呢? 伴随着老太监的一声“宣太常寺卿”,匡咸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或许是过于着急,进大殿的时候居然平地绊了一跤,这让平帝更加疑惑了。 “臣匡咸,冒死觐见陛下,打扰陛下雅兴,实乃事发突然,请陛下恕罪。” “爱卿平身,何事如此慌张?” “见过宰衡,”匡咸给王莽见了礼,转身说道:“臣刚得到太常令奏报,一个时辰前,荧惑入月,臣唯恐太常令危言耸听,亲至观星台查勘,果然见荧惑直冲太阴。虽说并未出现荧惑守心,但是依旧让人胆战心惊。《石氏星经》记载,荧惑守心,大人易政,主去其宫,此事不得不引起重视,故臣不顾宫中礼仪,冒然觐见,请陛下察之。” 平帝并不知道何为荧惑守心,但是看匡咸的神情如临大敌,也觉察到了此事的严重性,习惯性地问向王莽:“宰衡如何看?” 王莽站起身,走到匡咸身边,“陛下,匡太常有些小题大做了,区区荧惑,何足道哉,况且并不是荧惑守心,是冲月,陛下乃是紫微星,两者之间有何关联,匡咸,还不速速退下!” 匡咸闻言一愣:“宰衡乃是三朝元老,学识更是翘楚,难道忘了本朝孝成皇帝绥和二年,夜空突现荧惑守心,郎官贲丽献计可移于相,于是丞相翟方进自杀殉国,然而命运终究没有改变,次月,孝成皇帝就驾崩于未央宫。更不用说前朝始皇帝三十六年出现荧惑守心,当年始皇帝就暴病而薨。如果说前朝旧事乃儒生编撰,尚不足以取信于人的话,那孝成皇帝当年驾崩之时,宰衡正居大司马之位,如何不能记得?” 平帝现在听明白了,匡咸急着见驾的原因是因为自古以来荧惑守心主皇帝大灾,要么丢掉皇位,要么丢掉脑袋,而且还有不少前车之鉴,也难怪匡咸如此慌张了。想到这里,平帝忽然觉得自己刚才好像不应该把“杯酒释兵权”的故事讲给王莽听,这不就明摆着自己刚对他起了疑心,上天就预警了吗? “大胆匡咸,陛下面前竟敢如此胡言乱语,陛下,老臣以为,匡太常乃是危言耸听,还请陛下宽心,我朝自陛下登基以来,虽说偶有天灾,然而不过是疥癣之疾,且陛下和太皇太后运筹帷幄,九州之地河清海晏,国泰民安,请陛下宽心,但有差池,老臣愿效犬马之劳,以慰陛下和太皇太后之心。”说完,不等平帝发话,便朝大殿外喊道:“来人,将匡太常请下去,好生照看。” 话音刚落,就见几名彪形大汉挎刀进殿,拖着还想跟平帝奏报的匡咸快步出了大殿。行动之快,完全出乎平帝意料。 “陛下~~” 章节目录 第廿一章 杯酒解兵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夜里下了一场雨。 早晨起来的时候,天气少有的凉爽。嗅着空气中泥土的气息,整个人都感觉精神了许多。王嬿在宫女的服侍下梳洗完毕,开始伺候平帝用早膳。今日不是朝会的日子,又正值杜吴请了病假,平帝难得的清闲半日。 昨天的夜宴虽说最后被匡咸闹得有点不欢而散,不过杜吴讲的故事自己基本上倒是完整地讲给了王莽。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帝要收回权力了,过几日找几个官员上奏一番,再得到太皇太后的支持,朕就能掌控朝局,实现抱负了。想到这里,平帝不由得心情舒畅起来,连看皇后的眼神都变得欢快了一些。 “陛下今日看起来气色很好,可是有什么好事,能说给臣妾听听,让臣妾也为陛下开心一下吗?”王嬿看平帝心情不错,说话也放开了些。 “皇后不用这么拘谨,昨夜朕宴请宰衡,把夫子讲给我的故事给宰衡讲了一遍,如果不是匡咸出来搅局,昨夜许就大功告成了。” “哦?杜博士讲的故事吗?那肯定是极好的。臣妾未入宫之前,曾听杜博士讲过一个鹦鹉和琵琶的故事,也极为感人。陛下,杜博士给您讲了什么故事?能不能也讲给臣妾听听?”提到杜吴,王嬿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期待,哪怕是他的一点点消息,都能让自己的心里泛起涟漪。 “嗯,讲的是杯酒释兵权的故事。”平帝又将故事给王嬿讲了一遍,王嬿越听越心惊,听到最后甚至心里都开始发慌起来。她不明白为什么杜吴要给皇帝讲这样一个故事,更难以想象父亲听完这个故事后的想法会是什么。弑君是不太可能的,毕竟父亲还是很看重名声的,难道要废了皇帝?这也不可能,平帝毕竟是皇帝啊,两种情况都不可能,那会是什么呢?王嬿苦苦思索,不得要领。平帝看王嬿表情凝重,不由惊奇道:“皇后怎么了,难道朕做得不对?” 王嬿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父亲的残忍和狠毒她是清楚的,只是不知道平帝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陛下,昨夜臣妾有些失眠,以致精神恍惚,请陛下见谅。” “既如此,今日给太皇太后请安的事皇后就不用去了,朕自会去说与太皇太后。”平帝很是潇洒地说道。 “谢陛下体谅,臣妾只是小疾,并无大碍,稍事整理一番便会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王嬿谢绝了平帝的善意,自从敬武长公主的事情之后,太皇太后对王氏一族颇有微词,顺带着对自己也有了一些意见,所以她一次请安都不能落下,更何况今天她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 王政君笑眯眯地看着给自己请安的平帝,自从那个博士进宫之后,小皇帝明显喜欢上了读书,这在以往是极难看到的情况。眼瞅着平帝一天天地如饥似渴读书,这让王政君很是欣慰。 “皇帝啊,朕其实不太想管太多,朕也想着早一日脱开这所有的繁冗政务,每日里养养花晒晒太阳。以前你还小,觉得是朕在约束你的权力,其实朕是担心你镇不住朝堂上的那些老家伙。听说昨晚你宴请了宰衡?” “回太皇太后的话,孙儿昨晚在未央宫宴请的宰衡,还给他讲了个故事呢。” “好,好,好。乖孙儿,找个机会,朕敲打敲打那些大臣元宿们,告诉他们,以后的朝廷,由皇帝说了算。朕,不,以后要改口哀家了,哀家以后就不再跟这些老狐狸们斗智斗勇了。朝廷,终归还是要由你说了算的。” “谢太皇太后隆恩。孙儿一定继承高祖遗愿,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好皇帝。” “好,好,起来吧,你就不要在我这儿待着了,赶紧去忙你的事去吧,朕,不,哀家会挑个好日子,给你举办一个亲政大典,以后哀家就可以天天享福了。” 得了王政君的许诺,平帝无比开心起来,叩完头,领着宦官就出了长乐宫,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召杜吴进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这孩子。”王政君看着他的背影,对身边的老宫女笑着说,“抽时间给慈姑提个醒,皇帝亲政以后,会比较劳累,让她好生照顾着,若是消瘦了,哀家让她好看。” “诺。” 此时门口有宫女走进来:“启禀太皇太后,皇后娘娘给您请安来了。” 王政君点了点头,不一会儿,王嬿带着夜燕进来行礼。王政君笑了下:“一家人了,哪里这么多礼数。快起来吧。看座。” “皇后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是不是昨夜没有休息好啊?”王政君接过宫女递过来的葡萄,剥了一颗放进嘴里。别的水果她都喜欢剥好的,唯独这葡萄,喜欢自己亲自动手。 “承太皇太后下问,臣妾昨夜休息甚好,并无大碍。今日里来,是有件事情想问太皇太后请个旨意。” “哦?问哀家请旨意?不必了,以后这些事你直接问皇帝就行了,哀家刚才还跟皇帝说要择个良辰吉日给他举办亲政大典呢?” 此言一出,王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知道太皇太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番还政,是真情还是试探,不得而知,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太皇太后经验丰富,陛下年岁尚浅,且朝中政事繁忙,臣妾担心陛下……。” 聪明人说话,往往言未尽而意先达。王政君听出了言外之意,笑着说道:“知你心疼皇帝,只是这亲政早晚要来。哀家已经参与政事几十年,早就不想管这些是是非非了。况且皇帝最近一段时间表现非凡,想来做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还是勉强可以的,剩下的不足可以学嘛。对了,你身为皇后,乃后宫之主,一定要照顾好皇帝的饮食起居,做好后援工作啊。” “臣妾谨遵懿旨。” “好,嬿儿,以后多来陪陪哀家,哀家老了,就想找个人说说话。” “是,嬿儿以后常来陪姑媪说话。” 王嬿顿了一下,又开口道:“媪媪,嬿儿有件事想求您。” “这孩子,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是这样的。紫苏这孩子,您是看着长大的。前段时间她的情况您也知道了。嬿儿进宫后,现在还能护着她的也就只有二弟仲孙了,可惜他自从外地回京后,就被父亲关在了世子府。媪媪能不能想办法把他救出来,嬿儿在这里给您叩头了。” 说着,王嬿就跪在了王政君面前,泪如雨下。 王政君心里叹息一声,叫宫女扶起了王嬿。 “按道理讲,我也不是不能办,只是仲孙在朝中一无官职,二非皇子,哀家以何缘由呢?” 王嬿早有准备:“功显君云游已半月有余,惯例应有直系子嗣灵前守孝三年的。臣妾之父的守孝已经被夺情,为什么不让仲孙代替臣父呢?媪媪觉得可行吗?” 王政君点点头:“大汉建国以来就是以孝立国,太宗皇帝更是仁孝的典范。太史公曾经对太宗皇帝有过极高的评价:功莫大于高皇帝,德莫大于孝文皇帝。现在太常寺的博士们还时不时地把当年太宗皇帝为母亲尝汤药的轶事讲给皇子们听。嬿儿所言极是,既如此,哀家直接下个旨意,让王获代替其父安汉公为功显君守孝三年,三年期满后,擢升为尚书仆射,进尚书台历练历练吧,也算对得起他那个临淄侯的身份。” 王嬿大喜,她没想到太皇太后连二弟以后的路都给安排好了,一旦进入尚书台,二弟的身份就是朝廷六百石的中级官员,而且这个六百石的官员可比同级别的权力要大得多,也算有了傍身之阶了。 王嬿郑重地谢过王政君后,两人又闲聊了片刻,见阳光明媚,便搀着老太太去了上林苑。 与长乐宫明媚的阳光相反,此刻的大司马府里,气氛有些压抑。 王莽自昨夜夜宴回来之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遍遍地查看杜吴当初的随身物品。 带着长城垛口的背包,有些泛潮的蘇烟,一个印着他的画像却不知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卡片,还有那个画着缺口李子的金属板,让他再次对杜吴的身份产生了更深的神秘感。夜宴上听平帝讲的那个杯酒释兵权的故事,堪称是皇帝夺权的经典,而且故事听起来就是那么的真实,哪怕被平帝讲的磕磕巴巴,但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地府的阴风从脚到头吹了一遍,遍体生寒。好在后来匡咸进来搅局,自己免去了当面回复的尴尬。只是当初确实忘了一点,既然自己一个外行人都能看到荧惑冲月,太常寺那帮人再是废物,也能看到这等奇异天象。说不定明日上朝之时,太史令和太常寺卿肯定会借此大发文章,弄不好还会波及到自己。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一些人,想办法平安度过这一关。只是这个杜吴怎么会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呢?他到底是什么来历?到底能不能为我所用?此事他能不能帮我的忙呢? 带着一连串的疑问,王莽让老管家把杜吴请到了自己的客厅,两人据席而坐,王莽笑道:“近些日子有些琐碎事情要忙,少不得慢待先生,还请先生勿要见怪。” 杜吴赶紧起身行礼,连称不敢。 “老夫今日请先生来,是想要先生为我谋一事。” “宰衡请讲,杜某必当竭尽全力。”杜吴自从给紫苏出了营救王获的主意后,自己也想明白了。既然斗不过王莽,那就暂时趋附于他,取得信任后再借机寻找出走机会。 “先生又错了,老夫说过,在家里还是称呼老大人为好,这样亲切。”王莽捻着胡须纠正杜吴。 “是,老大人,这次是杜吴有些不知好歹了。请问老大人所虑何事?” “昨夜老夫去赴陛下的夜宴,临近宫门时,发现夜空中荧惑星突然直冲太阴,后,宴会过半,太常寺卿居然闯宫见驾,言明荧惑守心,主帝星移位。老夫曾听人言,本朝孝成皇帝绥和二年,天空现荧惑守心,孝成皇帝逼丞相翟方进自杀,以避其祸,然次月孝成皇帝就驾崩于未央宫。老夫担心明日上朝之时肯定会有人借此大发文章,恐怕于老夫不利啊。” 杜吴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老东西是怕自己步了翟方进的后尘。至于荧惑守心,杜吴心里明白这其实就是个普通的天文异象,根本没有什么特殊功效,但是现在是两千年前的汉朝啊,这些古人的观念可谓根深蒂固,你要是用科学的方法解释这件事,不等说完没准就会被人当成疯子给关进大牢里去。荧惑守心,就是火星土星和心宿二的三星一线现象呗,记得自己以前看动漫《秦时明月》里有一集就是荧惑守心呢,想到这里,杜吴又问道:“是不是前朝始皇帝三十六年也出现过一次荧惑守心,而且还有一个石碑出土, 写的是始皇死而地分?” “先生果然博学,确实如此。”王莽不由地翘了个大拇指,“既然先生能说出前朝旧事,也就明白老夫的困惑所在了。请先生指教。” 杜吴略一思索,开口道:“始皇死而地分,始皇死而地分,有了,老大人,我们何不在长安近郊找个隐秘之地,也埋上一块石碑,上面写一些皇权永固的字呢,这样一来,陛下又有何由忌惮老大人,而朝中诸位大人又该以何因弹劾您呢?” 王莽深深地看了杜吴一眼,兴奋地一拍案几:“好办法,好办法,先生果然智计超群,老夫佩服,老夫佩服啊!”说罢话锋一转:“只是先生给陛下讲的杯酒释兵权的故事又是用意何在呢?” 六月的天,骄阳似火。 章节目录 第廿二章 谢家宝树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避不过去了,杜吴想着。 “回老大人的话。杜吴在大司马府已近六年,授课风格老大人应该略有耳闻。杜某不擅长咬文嚼字的学问典籍,倒是对各种故事颇为熟稔,这也是杜某的课为众多弟子喜爱的原因。前日未央宫为陛下讲学,陛下忽然对战争兴趣颇浓,杜某便给陛下杜撰了个故事,是关于中原王朝如何对抗北方游牧民族的,陛下听闻之后,龙颜大悦,连连催促杜某后面的情节发展,杜某口不择言,顺势就讲到了杯酒释兵权。这便是事情经过。” 王莽静静地坐在几案前看着杜吴绘声绘色的表演,他很清楚这是杜吴的托词。 “先生果然好口才,若是生在春秋时期,怕是不在苏秦张仪之下吧?” “老大人过誉了,杜某愧不敢当。” “先生勿要过谦。老夫认识先生一年了,从最初的四言定长平,到后来的儒道兵典故信手拈来,先生绝对是有媲美苏张二人的实力的。昨日听陛下讲起了先生的故事,老夫是彻夜难眠啊。” 杜吴略施一礼:“杜某不才,愿意为老大人排忧解难。宰衡所虑者,不在杜吴,而在朝堂上的悠悠众口之间。杜吴者,朝廷一小吏也,秩不过六百石,且每日早晚出入于大司马府,百官皆知杜吴乃宰衡入幕之宾,宰衡宾客之言,即为宰衡之意。所以,百官会以为宰衡有隐退之意。此其一也。 再者,陛下尚未束发,虽贵为天子,然行事风格颇有孩童之气,百官皆知。以一孩童之言令满朝风闻奏事,自大汉建国起未曾听闻,因此,宰衡不必为此忧愁。此其二也。”说罢,垂手拱立一旁。 王莽有些发愣。今天的杜吴有些过于反常,反常到好像变了一个人。以前的杜吴做事谨小慎微,生怕给自己带来麻烦,然而今日在完全劣势的境地居然凭借着如簧的巧舌反客为主,这着实让人有些不解。不过刚才杜吴所讲也并非没有道理,甚至于还给了自己一个很好的契机,只是用来做什么还不知道,但是直觉告诉他,契机来了。 “果然是四言定长平的先生,好一个入幕之宾,先生果然好口舌。那么老夫也想请教先生,当下该当如何呢?” “这要看老大人之志了。”杜吴走上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莽,此时的他,正在等待着这个世上最有权势的一个人的回答,而这个回答,可能会改变自己和很多人的一生。 王莽被杜吴盯着看了一眼,突然感觉心里有些毛毛的。他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难道他知道自己心中所想吗?我该不该说出来,还是敷衍过去?倘若敷衍过去,日后错失了这样一个人才,或者此人投靠了对手,那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若是明说,他会理解吗?还是照旧叛逃对手,成为自己最大的麻烦?王莽思忖着,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烦乱,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何人!”王莽喝了一声,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禀老大人,宫里来了消息,请杜博士入宫见驾。”老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杜吴满含深意地看了王莽一眼:“大汉就像一辆满载的马车,而能驾驭这辆马车的驭手,目前仅有宰衡一人而已。请老大人慢慢思量,杜某告退。”说罢,跨步向门外走去。 “且慢!”王莽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威严且有力量。 “老夫现在就可以告诉先生,予,志在天下。先生愿意辅佐我吗?” 杜吴回过头,淡然说道:“杜某蒙宰衡厚爱,先是收留府中,又赠予娇妻,助我建功立业,以布衣之身立于朝野,此皆宰衡之功也,杜某深感大恩。然宰衡应该能看得出来,杜某心性恬淡,无意于高官显爵,更无意于建功立业。若宰衡志在苍生,杜某愿效犬马之劳。只是这天下之志,注定困难重重,杜某恐心有余而力不足,怕是不能为宰衡谋天下。杜某心中所想,唯有隐居山林,做个桃源客罢了。” 王莽愕然问道:“可是先生刚才还说老夫是大汉的驭手?” 杜吴点了点头:“老大人的确是大汉目前的驭手,只是这辆马车又老又旧,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倾覆。前路无数条,老大人单单选了一条最难的路走。杜某感老大人之恩,愿意为老大人出谋划策,只是不愿也不希望老大人再进一步。挟天子以令诸侯和自己做天子,面对的困难是天壤之别,话已挑明,请老大人慎思慎思。”说罢,稽了下首,推门出去了。 王莽呆呆地坐了一炷香的时间,才从杜吴的话中回过神来。他知道老夫的想法,他还知道后面的危险,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难道他能看透人心?想到这里,王莽突然感到后背一片发凉,往后一摸,汗已湿透衣服。 王莽坐了片刻,走出房门,招呼老管家:“去把高良姜找来,老夫要见他。” 两天以后,宗正府一纸文书,将被囚禁在世子府的王获派去为功显君守孝,期限三年,一同去的还有王宇的第四个儿子王宗。此时的王宗已经承袭了王莽新都侯的爵位,在王氏的第三代里算是翘楚一般的存在。叔侄二人告别家人,离开世子府,身披重孝前往王氏祖灵为功显君守孝。 “老大人,高小郎君到了。”老管家在门外禀报。 “请他进来。” 高良姜闻言,跨进门槛,两步并作一步,疾行入内,纳头便拜:“学生高良姜,见过宰衡。” 王莽笑呵呵地站起来,走过来扶起他:“哎呀,说了几次了,不要行这么大的礼,怎么每次都如此呢?快起来,快起来。” 高良姜再次感到一种温暖沁入脾间。这几日几乎每天都会被王莽召见,嘘寒问暖之际,又了解了他的所学所长,这让高良姜觉得自己拜师杜吴实在是件明智之举。况且夫子确实知识渊博,仅仅半年时光,自己就已经将《道德经》学了个七七八八,还偷偷地学了一点图谶学说,夫子看见后虽然没有阻止,却也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扯淡的知识,学它作甚!” “高小郎君,来来来,今天找你来,是想问问你,可曾知晓图谶之说?” “回宰衡的话,学生曾经跟夫子提过此事,只是被夫子训斥了一顿,说是不务正业,因此了解得并不多。” “那你夫子可有私下里研究过此事?” “好像是有。前段时间府里出事的时候,紫苏小娘子伤心欲绝,夫子为了开导她,还特意编了一个歌诀念给她听,后来紫苏小娘子心情就好了很多。学生曾经听紫苏小娘子说露过一次,说是叫什么《星河诀》,上知一千年,下知一千年,只是学生无缘,不曾见过一面。” “哦,原来是这样。”王莽捻着胡须在屋里踱来踱去。如果真如高良姜所说,那图谶之说对于杜吴来讲就是手到擒来之事,只可惜他为人过于坚持原则,怕是不肯亲自操刀此事了。 “高小郎君,老夫有一件事想交付于你,不知道你敢不敢应承下来。” 高良姜离席拜在王莽前面:“但有用到高良姜之处,必倾尽全力,不负宰衡厚望。” “好!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人。你放心,此事极为简单,只需如此如此……”说着,凑近高良姜耳朵旁低语一番,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事成之后,老夫必上表天子,为你谋取进身之阶。” 高良姜赶忙跪下谢恩,王莽看着眼前这个聪慧的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 杜吴赶到未央宫的时候,平帝已经在大殿里转了几十个圈了,还时不时地问宦官夫子到底来了没有。小黄门刚通报一声,杜吴的鞋子还没脱下来,就听见殿内宦官高呼:“陛下有旨,着博士杜吴着履即刻见驾!” 杜吴吃了一惊,难道平帝遭遇不测了?正胡思乱想着,小黄门赶忙搀着杜吴进了大殿。杜吴抬头一看,平帝好端端地立在台阶之下,不禁松了口气。 见杜吴进来,平帝快步走过来,抬起杜吴刚要下拜的身子,一脸的激动:“夫子,太皇太后同意朕亲政了,过几日便要为朕举办亲政大典。朕太开心了,立刻想到要把这天大的消息告诉夫子。” “那臣就恭喜陛下了。看来大汉中兴有望了,陛下。”杜吴也是一脸的诧异和疑惑,但是不好拂了平帝的好兴致,便问道:“太皇太后为何要答应陛下的亲政呢?还有朝中大臣们是否支持都还是未知,陛下是不是稍微含蓄一些?” “哎,夫子何必如此小心?既是太皇太后下的懿旨,那肯定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太皇太后还说,朝中大臣们的工作由她去做,想来肯定会非常顺利。正好今日休沐,此事肯定要一些时日。不如夫子跟我一起去上林苑打猎去吧!”说罢,吩咐太监安排车驾,自己扯了杜吴的袖子,兴冲冲朝殿门而去。 章节目录 第廿三章 杀鸡儆猴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车队行驶了一个时辰,终于到了传说中的上林苑。虽然杜吴曾经在电视上看过关于上林苑的介绍,但是真正到了这里,才发现上林苑不是一般的大。一眼望不到边的围墙,宛若一座大城,就那么横亘在驰道前。水衡都尉早就接到了皇帝要来的通知,率领上林苑一众僚属在跪在车驾之前。 上林苑始建于秦朝。秦灭六国之后,嬴政将六国十二万户富豪尽皆迁入咸阳,在渭水南岸依山傍水建了上林苑。十年后秦始皇在上林苑中建了阿房宫,只可惜楚汉争霸时被项羽毁之一炬。上林苑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大汉建国之后,高祖皇帝曾将旧秦苑囿园池还作民田。后孝武皇帝多次扩建上林苑,现在的上林苑已经达三百余里,就是大宛的名骏要跑一圈也要两个时辰。此外,更有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条河流流经其中,工匠们依山傍水,建了昆明池、影娥池、琳池,太液池等四座大池,建章昭台等十八座大小宫殿,因其太大,修建了十二座苑门。 水衡都尉明显是想讨好杜吴这位皇帝身边的红人,跟在平帝和杜吴身后,为杜吴讲解起了上林苑的历史。 站在建章宫的顶楼极目远眺,亭台楼阁、山水草树,无一不让人赏心悦目,杜吴赞叹了一句:“果然是八水绕长安的美景啊!” 水衡都尉赶忙奉承了一句:“博士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平帝换了猎装,带着杜吴直奔走马观。杜吴心里踟蹰着,自己这骑马的水平着实不咋滴,万一一会儿皇帝要他跟着打猎可如何是好? 终究是多虑了,平帝才十四岁,长年长于宫中,弓马武艺一窍不通,在看了几匹骏马后,还是明智地选择了坐龙辇,却赏赐了一匹大宛骏马给杜吴。君臣二人便在太液池边看羽林骑们搭弓射箭,将一只只鹿或者獐子射杀,然后又纵马呼啸而去。 杜吴沉吟了一下,打断了兴致勃勃观看的平帝:“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吾师有训,做弟子的自然是无不遵从,请夫子示下。”自从得知可以亲政之后,平帝可谓心情大好。 “陛下,眼下君弱臣强,亲政大事要多加小心。假如宰衡发难,陛下又当如何应对呢?朝臣中站在陛下这边的不多啊!” “朕是天子,天子一怒,血流漂橹,到时候奖罚有度,不怕他们不站在朕这边。夫子可要多上上心啊,朕打算封你为司徒长史,明面上辅佐孔光处理政事,实际上却是为朕的内应。可惜你入朝太短,朕曾经向太皇太后请旨封你为御史大夫,被太皇太后训斥了一顿,唉,从那时候起朕就想亲政了。”平帝小手一挥,有些颓废地说道。 杜吴听着听着,顿觉心惊肉跳,平帝果然还是个孩子,如果真得如他所言,自己做了御史大夫,那岂不成了帝党一派,非被王莽等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可。 杜吴略施一礼:“谢陛下信任。臣没有任何功绩,又不是名门望族出身,三公的位子是万万不敢去想的。就是眼下这个博士的官职,也是做得战战兢兢的。” 平帝眼睛都没离开猎场,自顾自地说道:“夫子万事都好,就是太过谦了。岂不闻满招损谦受益?” 杜吴哑然失笑,这句话还是自己教给他的呢,现在就活学活用了,这小皇帝果然够聪明。 此时十几匹白马呼啸而来,两人不再说话,看着上林令带人将羽林骑们打下的猎物一一捡起,呈到平帝面前,等待封赏。 出乎杜吴的意料,当太皇太后宣布退出临朝听政,还政于君的时候,王莽一党竟然没有反对之声,这让杜吴很是诧异。 五日一朝的大朝会,杜吴站在未央宫外听着大殿内的奏报声。如果平帝真的亲政了,那司徒长史可是个比千石的高官,就有资格进殿议事了。况且大司徒孔光最近身体越来越差了,今天都没有临朝,以后岂不是这朝政自己可以参与了?想到这里,也不知道是福是祸。这段时间他经历了很多事情,见多了人情冷暖,亲历了生离死别,想离开这个大漩涡,然而却根本逃不出去。 未央宫内,王政君让黄门署长念了退政还帝的诏书,并决定十日后在长安城北筑坛,为平帝举办亲政大典。 众臣山呼万岁,杜吴也只好跟着跪下来。 行礼完毕,王莽出班启奏:“启禀太皇太后,启禀陛下:自古天子亲政,亲政大典必要上达天听。老臣以为,当立明堂,建灵台,开祫祭大典,以此祭拜高祖列宗并昭告天下臣民。明堂者,国之大学也。灵台者,观天象之所在也。老臣意,可由太中大夫刘歆主事。他是本朝的经学大家,且对天文历法颇有研究,足以胜任此职。” 王政君点点头:“太中大夫经学研究成果名满天下,宰衡所荐之人甚为合理。就依卿之奏。” 王莽继续说道:“既如此,请于下月月中择一吉日举办祫祭大典,上告苍天,中告先帝,下告黎民。臣等散朝后即可安排人事。” 话音刚落,太常寺卿匡咸出班启奏:“宰衡且慢安排人事,启奏太皇太后,启奏陛下,臣身为太常寺主官,凡宗庙礼仪、天子祭祀之事,均由太常寺负责安排,就不劳宰衡费心了。启奏太皇太后,四日前,也就是陛下宴请宰衡那日黄昏,天有异象,西北方向荧惑入月,主帝星不稳之兆。当夜臣夜闯筵席奏明此事,却被宰衡命卫士强行拖出。臣乃九卿之首,食俸二千石,就是陛下要责罚于臣,也要依律交由廷尉府审理,岂能由宰衡如此胡作非为!且荧惑入月,本就是大灾异象,需移于相。本朝孝成皇帝绥和二年,荧惑守心,丞相翟方进自杀殉国,然而翟方进德薄福浅,仅为孝成皇帝赢得一个月的福泽。今宰衡德高望重,恩威布施海内,是移相的不二人选,请宰衡三思之。” 大殿之上顿时一片轰然。这是明摆着让人去死,还把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真不愧是名臣之后。此二人,一个是位居三公之上的宰衡,一是九卿之首。一个是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一个是儒生的精神领袖,谁都不肯让谁半分。众人开始在人群中互相交换眼神,随时准备站队发难。 看见小黄门向自己走来,太史令无奈地叹了口气,跟着进了大殿:“启奏太皇太后,启奏陛下:四日前的黄昏,洛阳西北方向荧惑入月,此事是微臣亲眼所见,并第一时间禀报了匡太常。荧惑入月相持了半个时辰,太史各属官均亲眼目睹,绝无虚言。荧惑乃凶星也,主兵、荒、疫等。荧惑移位,主帝星不稳。太史公在所撰的《太史公书》中特意提到:荧惑为孛,外则理兵,内则理政。故曰:虽有明天子,必视荧惑所在。《石氏星经》亦称其为:大人易政,主去其宫。不可不防啊。前朝始皇帝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次年,始皇帝薨于沙丘宫。本朝孝成皇帝绥和二年,荧惑守心,次年,孝成皇帝驾崩于未央宫。故,荧惑移位,实乃大凶之兆啊!”说罢,伏在地上不敢起来。 说来这太史令也有些痛恨匡咸。自己就是个看天文的,天有异象,自己的职责也只是把异象上报,至于后面的是是非非,自然由那些青绶紫绶者们争个你死我活,与自己这个六百石的铜印黑绶者何干,搞不好脑袋都有可能不保! 这回大家的声音更大了,王政君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静下来。王舜见状立刻出班奏道:“启禀太皇太后,启禀陛下,匡太常的话值得深究。仅凭这位太史令的三句言辞两个故事,就将救万民于水火的宰衡置于险地,此非圣君之为也。前朝始皇帝三十六年,东郡确有荧惑守心出现,然紧接着便出土了一块石碑,上刻:始皇死而地分。臣不才,近日得一奏报,乃扶风郡功曹史申屠刚所上,说在扶风郡出土一块石碑,上刻:安汉公佐帝大治。此乃上天之意,臣请将此碑带至殿内,请众大人共赏。” 平帝一听这种稀罕事,乐了:“准奏!”王政君看了平帝一眼,忽然觉得还政于君好像也不是件特别明智的事。 百无聊赖的杜吴卡在了“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后已经好大一会儿了,脑子都快想炸了,正想抬头望天,正好看见几名南宫卫士抬了一块石碑走上来,石碑上附了一块绸子,经过杜吴身边时被风吹起了一角,上面刻着几个字:帝大治,黑漆涂成,看起来有些潦草,有些漆洒在了字的外面。 这是几个意思?杜吴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祫祭大典的时候用的?平帝忍不住先给各位臣工显摆显摆吗? 唉,反正跟自己没关系,还是继续想刚才没背下来的地方吧。萍水相逢后面是什么来着?当初这篇《滕王阁序》可是背得滚瓜烂熟的,今天怎么想不起来了? 大殿之上,众人看着笔墨颇新却又略沾一些泥土的石碑,心中顿时了然。要说造势,还没有谁能比得过王莽,这肯定是王莽爪牙的杰作了。 果然,匡咸率先站了出来:“启奏太皇太后,陛下,此碑一看就是新作,漆迹尚新,定是宰衡为了脱身事先安排的,请陛下明察。” 王舜笑了,站出来对着匡咸喊道:“匡太常好好看看这石碑是哪里出土的吧,是扶风郡,而且是扶风郡功曹史申屠刚上报的。众位同僚都知道,就在半年前,因为宰衡名号之事上书驳斥,宰衡不与之计较,他竟有恃无恐,连上三道奏疏弹劾宰衡。我想请问太常大人,这样的人怎么收买,又该用什么去收买呢?” “这……”匡咸一下子语塞。申屠刚弹劾王莽之事可谓满朝皆知,为此自己还曾经在人前夸赞过他。要说申屠刚投靠了王莽,这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可是石碑是在人家的地盘发现的,况且又是申屠刚本人上奏折奏报此事,这可真是有些糊涂了。 此时王莽不慌不忙地走到石碑之前看了一眼,心中不禁对高良姜大加赞赏。此子果然有点水平,怪不得行动之前要问我最恨谁呢,这是要假他人之手,而且还是敌人。仅凭这一手足以称赞。 王莽扫了一眼群臣,众人不自觉地把头低下来。王莽施礼道:“启奏太皇太后,启奏陛下。老臣以为,上天有灵,不罚无罪之人。臣对太皇太后、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且前日荧惑并未守心,而是入月,一守一入,差距大矣。且陛下并非平庸之君,胸常怀大志。老臣能在陛下身边服侍,已是心满意足,何敢求他!老臣为陛下亲政大计,特做《孝经》,为陛下驯养臣民之用。老臣愿亲自督造明堂灵台,以便尽早聆听陛下亲政之音。老臣还愿为陛下巡视八方,彰显陛下之仁德,请陛下毋听小人之言。你说对吧,太皇太后?”说到最后,竟直接问向了王政君。 王政君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场较量主客易位,发现王莽越来越难以控制了,再看看跃跃欲试的平帝,想想还是为平帝培养点力量来对抗王莽吧。 “宰衡所言有理,不过匡太常所奏之事乃是职责范围之内,政见不同本就正常,小人之言恐怕谈不上吧。” 王莽上前一步:“太皇太后所言极是。匡太常确实是职责所在,老臣也仰慕匡太常的学识,即便他说错了,老臣也不在乎。只是这太史令颠倒黑白,不明所以,祸乱朝纲,罪不容诛,请太皇太后治罪!” 那太史令心中大骇,连连磕头求饶,还向匡咸求救,匡咸自觉受辱,出班奏道:“启奏太皇太后,太史令的职责就是掌天时官星历,天有异象,不报才是玩忽职守。太史令今日在殿上也只是据实禀报,并未弹劾宰衡,何罪之有!若有,请先处罚微臣!” 平帝真的是想培养自己的人了,此时发声道:“匡太常所言有理,如若敢说真话之人都被问罪,那我大汉还有什么未来?朕以为,太史令无罪。” 谁知话音刚落,王舜便站了出来:“启奏陛下,太史令确有失职之处,明明是荧惑入月,偏要解释成荧惑守心,难道不是失职呢?更何况剑指太宰,其人狼子野心,实可诛也!请陛下下旨,将太史令交廷尉府治罪!” 平帝愤怒了,他马上要亲政了,却连一个自己想保的人都保不了,这些大臣到底是要干什么?还要挟持朕的天下吗! “太保,朕说了,太史令无罪。” “陛下,有没有罪,是由廷尉府来定夺的,且下官弹劾上官,本就不合为臣之道。太史令今日所为,将监管百官的兰台御史置于何处?况且陛下还未亲政,此事还请太皇太后定夺。”说罢,直直地立在大殿中央,不进不退。 平帝直接站了起来,说了一句“王舜,你……”便又重重地坐了回去。 众臣一看,心中明了,纷纷站了出来:“请太皇太后定夺!” 再看那太史令,瘫软在地,双腿发抖,一股尿骚味顿时弥漫在大殿之中。 章节目录 第廿四章 瞒天过海 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太阳,太阴。 散朝的时候,杜吴抬头望了望。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他随着人群走出未央宫,正在想要不要去清风楼坐一会儿时,后面有人叫住了他。 “杜博士,杜博士,且慢行!” 杜吴回头一看,只见匡咸气喘吁吁地跟了过来。他连忙上前行礼,却有些疑惑。高官们都是先于他们散朝的,怎么匡咸却走到了最后。 匡咸过来答了礼,问道:“贤弟一会儿可有空闲,你我二人小酌一杯如何?” 杜吴连忙揖礼道:“一切听从太常吩咐。” 匡咸点点头,两人分别坐了马车出了洛城门,一路疾驰。几个侍卫在前引路,杜吴掀开帘子,看了看两边的风景,心里暗忖着:不知道这匡咸要带自己去哪里。 少顷,马车停了下来,杜吴刚把头探出来,就看见匡咸已经从前面的马车上走下来,正在打量眼前的酒楼呢。 杜吴跳下马车,抬头一看,得,居然是清风楼。两人进了门,掌柜的早就看见了杜吴,不过也看见了匡咸,不动声色地把小二支使到了后厨,自己出来迎接两位官员。 杜吴跟在匡咸后面上了二楼,不过并不是专门留给自己的雅间。两人坐下,老板上了几样果品,小二端来两碗醪糟供二人漱口,匡咸点了几样小菜,便挥手让他们下去了。 “太常看起来有些不悦?”杜吴试探着问道。 “贤弟,你我虽说相识较晚,你又是出身宰衡之家,但是愚兄从来没有拿你当过外人,无他,两件事。”匡咸一口闷掉醪糟,竖起两根手指头。 “其一,你我相识就在这清风楼上,当初贤弟一曲《庐州月》让愚兄顿感遇知音啊,你知道吗,这曲子已经成为我匡家的传家之作,仅此一件,就足以让愚兄对你感激不尽。其二,贤弟虽说出身宰衡之家,但你心中那份救国救民之心可昭日月啊。当愚兄听闻是你辅佐林兰前去赈灾之时,心中就已经明白,青州的百姓有救了。来,愚兄敬你一碗。店家,上酒!” 杜吴口称不敢,连忙举起醪糟。 “贤弟太见外了,以贤弟目前在陛下心里的位置,陛下亲政后,贤弟扶摇直上只怕是在须臾之间。即便没有圣眷,仅凭四言定长平也足以比肩朝中诸多名将,为何如此谨小慎微呢?” 杜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好讪讪地笑了笑:“都是些虚名,嘴上的功夫,算不得真的。” 匡咸不再追问,话锋一转:“愚兄今日约你喝酒,是心中确有不忿。”于是便原原本本地把朝堂之上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番,杜吴这才知道原委。 “贤弟啊,不是愚兄夸口,若论图谶之说,恐怕天底下没有人比我匡咸更擅长的了。愚兄可是提领太常,天文历法之事全部归于我手。今日朝堂之上,侍卫把石碑抬来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宰衡是有备而来。只是无论如何也没弄明白,石碑的发现者居然是申屠刚。他可是宰衡坚定的反对者,为什么这次会一反常态呢?” “兴许是被人利用了呢?” “贤弟所说我并非没有考虑过,只是石碑确实是现于扶风郡,还有申屠刚的奏章啊。” 杜吴思索了片刻,试探着问道:“太常可曾亲眼见过奏章?” “这……” 匡咸一时语塞,忽然一拍脑门:“问题居然出在这里!” 他又细细地回想了一下全部过程,不禁喃喃道:“如此说来,疑点可就太多了。石碑上的漆迹明显上下不符。安汉公三个字像是匆忙写就,漆汁有溢出迹象。而佐帝大治却工工整整、四平八稳,由此可以看出,碑文是分两次刻成,时间匆忙以至于后写的漆居然溢了出来。还有,比千石以下臣子的奏章是要先送达尚书台,如今尚书台已经唯宰衡马首是瞻,难怪啊,难怪啊!” 杜吴见他明白过来,也沉默了。他在大司马府里已经生活几年了,论对王莽的熟悉,估计整个大汉都没有比杜吴更清楚的了,更何况他还清楚地知道王莽的结局。 “贤弟果然眼光独到,一语中的。既如此,我当上表天子,检举宰衡徇私枉法!” “且慢!”杜吴出声劝阻道。 “如今宰衡已经权势熏天,太常即便参奏宰衡,也未必会有效果。况且检举揭发乃是兰台之责,太常此举也有以下犯上之嫌,更不必说御史大夫广阳侯甄大人是宰衡的左膀右臂。只怕太常辰时参奏宰衡,巳时就会被群臣群起攻之,想要保住印绶都会成为奢望,更不必说参倒宰衡了。” 匡咸想了想,叹了口气:“贤弟所言极是,甄丰确实视宰衡为再生父母,我若举告,必受其累。只是愚兄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杜吴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也叹了口气,将碗中剩下的醪糟一饮而尽。 王莽回府后就叫人找来了高良姜,他现在对这个杜吴名义上的弟子非常满意。虽说高良姜没有杜吴那么有才华,但是胜在忠心耿耿。一把不能握在自己手里的刀,作用还比不上一根芦苇。 高良姜这几天忙了个四脚朝天。他第一次感受到权力和金钱带给他的美妙感觉。当他掏出宰衡府的令牌时,原本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扶风郡都尉说话都变得客客气气起来,端茶倒水在一旁忙得不可开交。要知道,都尉可是比二千石的高官啊,也就比九卿低半级,是夫子见了都要恭恭敬敬行大礼的存在啊。 整整一天,高良姜就在都尉一群人的奉承中有些飘飘然起来。看看眼前服侍的美艳侍女,又瞅瞅满盘珍馐佳肴金银器皿,他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要把宰衡的差事办好,争取自己早日过上这样的生活,让贫苦了一辈子的老母亲也能享受到这样的生活。至于夫子曾经说过的话嘛,夫子本人不也是生活在宰衡的庇佑下吗?就连夫子的妾都是宰衡作主许给他的。想到这里,高良姜心里忽然好受了很多。 在宰衡的名号加持下,事情办得非常顺利。都尉派人把石匠刻了一半的石碑趁夜偷偷埋在了一个小村子附近的荒地里,又派了心腹之人第二天一早挖了一半出来,待到日出之时有村民经过,发现了这块石碑,于是上报了里长,里长又请了三老辨认,见碑文上的文字太过惊骇,便赶忙上报给了县令。县令见了石碑,心下更是又惊又喜,连忙上报,这才惊动了功曹史申屠刚。 然而申屠刚对此事却很有怀疑,再三验看石碑后断言乃是伪造之物,不足以上达天听。都尉对此早有准备,立刻上报了郡守,郡守也是唯王莽马首是瞻之人,早就对此事心知肚明,便让申屠刚写了奏章,连带石碑一起送到长安,以便驳斥有心之人。却在中途仿了笔迹将申屠刚的奏章意思全部改掉,这才有了今天朝会中的那一幕。 听高良姜讲完前因后果,王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赞许道:“小郎君果然有谋略,看来老夫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人。” 高良姜赶忙下拜,良久不敢起身。他等这句话已经太久了。从入大司马府的第一天起,他就梦想着能得到夫子和二公子的器重。然而事与愿违。当夫子被压制,二公子被罚守孝时,他还以为自己也会被逐出宰衡府,没想到几天后老管家带他去见了宰衡。他本性高洁,也颇自强,然而形势比人强,他太怕过以前的穷日子了,也太怕母亲殷切的目光再次黯淡。所以当宰衡提出让他监视杜吴的时候,他犹豫了片刻,也最终接受了现实。 王莽满意地看着伏在地上的高良姜。这个穷小子比杜吴好掌控多了,他决定派给他更多的任务。有些事情,交给一个没有根基的无名之辈反而效果会更好一些。 “起来吧。以后在我面前,不必如此拘束。老夫业已年迈,这大汉的天下,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王莽和蔼地扶起了高良姜,又轻声宽慰道:“我听获儿说,你自幼丧父,你母亲一生辛劳,将你抚养成人,如今已过天命之年,岂能久居陋室,自今日起,就搬去世子府旁的柳条巷吧,一应吃穿用度都有人照应。我已经知会京兆尹特意关照你母亲。你也可早晚回去照看她。” 一席话说得高良姜眼含热泪又跪了下来,王莽好一番安抚,高良姜的情绪才平息下来,更加坚定了追随宰衡的决心。 “前番让你寻找的《星河诀》可有眉目了?” “回宰衡的话,还没有。夫子这些日子有些心不在焉,学生也不敢多问。” “说了多少遍了,你跟老夫就不要见外了,跟着你的夫子一起称呼老夫为老大人就好了。” “是,老大人。”高良姜的声音明显颤抖了一下。 “既然先生最近心情不好,你没事就多陪陪他,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理应如此的。” “谨遵老大人之命。” “还有一件事,你要立刻去办。” 章节目录 第廿五章 强颜欢笑 朝廷建明堂、辟雍和明台的消息一传出来,儒生圈子立马就沸腾了起来。每天都有很多人拿着名帖前来拜访王莽,还有人慕杜吴之名前来送礼。大司马府天天门庭若市,这让喜欢安静的杜吴有些烦不胜烦。 这一日,左右无事,杜吴拜辞了老管家,骑上平帝赐予他的大宛马,朝清风楼而去。 清风楼现在已经成了杜吴的私人产业,当然明面上杜吴是不会承认的,而且清风楼也没有公开声明。长安人只知道清风楼的胖厨师跟着杜吴学了不少好菜系,是长安厨神不记名的弟子。还有好事者讥笑清风楼是想攀附杜吴乃至王莽的大腿,才这么不要脸地到处宣称厨子是人家的弟子。对此清风楼并未做任何回应,慢慢地,诸如此类的流言也就慢慢地消失了。 实际上,杜吴确实已经成了清风楼的主人。自从青州赈灾见到凯撒他们之后,杜吴就在考虑如何养活这一队人马。虽说陈汤临别用意是用这支罗马小队监视杜吴,然而当杜吴当面将凯撒的名号赐予盖尤斯时,这支小队用自己的忠诚和鲜血宣誓了对杜吴的效忠,成为杜吴在这个乱世里的第一支傍身力量。虽然远在千里,但是毕竟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奴。可怜陈汤一通算计,最终还是便宜了杜吴,真是世事难料啊。 从青州回来后,杜吴仔细思索了如何脱身以及如何养活这支罗马军团,恰逢胖厨师来大司马府送礼,于是计上心来,跟胖厨师约好了见面之期。清风楼的老板也想在权贵林立的长安城立足脚跟,两下里一拍即合,老板直接就把清风楼送给了杜吴。杜吴最初想拒绝的,后来思忖了片刻,心下了然,同意了老板的请求。老板兴奋地给杜吴磕了三个头,两人默契地没有签任何书面协议。这半年来,杜吴通过清风楼在泰山脚下帮凯撒安顿下来,前两天传回来的消息说,凯撒的罗马军团已经扩充到了两百人,问杜吴是否还要扩张。 大宛马刚到楼下,老板就跑了出来。招呼小二将马拉到后院安置,老板带着杜吴上了二楼雅间。 “杜一,你知道明堂是怎么回事吗?”刚坐下,杜吴便问老板。对于杜一这个称呼,杜吴虽然觉得有些无语,但是老板却非常坚持,他认为只有冠以主人之姓,才真正算得上是主人的家臣。后来胖厨师发现了两人的秘密,也强烈要求加入进来,成为了杜吴在长安城的最强眼线兼杜二。相比长安厨神的弟子,他最中意的还是杜二这个名字,常私下里对杜一说,能成为杜先生的家臣,虽死而无憾也,惹得杜一翻了白眼嫌他臭显摆。 “是这样的,家主。明堂是天子用来宣明政教的地方。据说上周时期,天子每个月要换一个住的地方,每个月穿每个月的衣服,祭祀每个月的神祇,办理当月的政务。满十二个月为一个轮回。因日月为明,所以叫做明堂。至于灵台,就是望天台,辟雍嘛,就是家主任职的博士所在的地方,专门教育皇家子弟的。只是明堂、辟雍早已废弃上千年,本朝孝武皇帝为了封禅泰山,曾经建造过明堂,除此之外,再也无人提起。” 清风楼最初的定位就是收集情报,所以杜一对有可能影响到家主的任何消息都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去打探。 杜吴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的儒生会群情激昂地拜会王莽。这就是典型的复古行径啊。西汉时期,还未有科举制度,就算是稍稍侧重才华的九品中正制也是东汉末年曹丕建魏后才兴起的。目下大汉招揽人才主要是靠征辟,自己当初就是走了征辟的流程才留在大司马府的。然而征辟的前提是此人要相当有名气,这一点就挡住了绝大多数的普通儒生。对于他们而言,明堂的开辟正好为他们开辟了一条晋升之路,无怪乎大司马府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想到这里,杜吴深深地打了个冷战:王莽果然擅长操纵人心。长此以往,新朝早晚会建立,自己的到来并未改变历史的任何脚步。想想也是,自己连王宇都没保住,还能改变什么?只希望上苍垂帘,让王获最终能逃过一劫。 杜一看家主沉思,便不动声色地退了出来,招呼厨房准备一点清淡饮食,他一会儿要亲自送到楼上。 明堂、辟雍和灵台都是所谓上古贤王建立的典章建制,历来被信而好古的儒生所向往。大汉建国后,高祖刘邦乃无赖出身,对于儒生并不怎么重视。刘邦死后,政权一度被吕后把持长达八年之久,吕氏一族坐大,朝堂之上乌烟瘴气,外戚之风开始盛行。再加上开国功臣及北击匈奴的战绩,一些武将崛起,成为了耀眼的世家大族。他们的后代开始步入政坛,门阀基本上就形成了。自此之后,普通儒生的上升通道就被彻底堵死。虽有征辟制,然而过者寥寥无几了。因此,当全国的儒生听说王莽要兴建这些只存在于上古圣王之时的伟大建筑时,兴奋非常,纷纷前往长安请命,自愿参加劳动。一时之间长安城人满为患。 在王莽下令召集民伕的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初三辛丑日,兴建明堂的工地上聚集了足足有十万余人,而那些得到消息较晚的偏远地区的儒生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向长安。 朝堂之上再一次被王莽的号召力震惊了。原定半年工期的三大建筑,没成想,二十天就全部竣工了。竣工当日举朝皆惊。众人又开始为王莽歌功颂德,王政君却再一次对王莽的能力深深忌惮起来。 大司马府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时令已经到了露水,天气开始变得凉爽起来。晚上坐在院子里已经不是乘凉,而是招蚊子了。秋天的蚊子仿佛开始了最后的疯狂,被叮一下要起很大的包,而且奇痒难忍。 这几日王莽一直没有回府。明堂建好了,他要去亲自验收,以示对此事的重视。另外,民伕虽然走了,剩下的几万儒生却留在了长安,想要在朝廷面前证明自己的实力和能力。于是王莽又专门为儒生们建了一万间宿舍,全部免费提供文房四宝,有能力者只要写了文章交上来,王莽就会择优录取,分派一些基础的官职,儒生们简直爱王莽到发狂,纷纷写文赋歌颂于他。如此一来,他就更忙了。 王莽不在,司马府里难得的清静。紫苏从世子府偷偷跑了回来,已经腻在琵琶房里两天了,把个杜吴赶到了西厢房。杜吴见她这两日心情大畅,也是欢喜得紧,自然不去管她。毕竟她也才十岁,还是个孩子。想当初刚见紫苏的时候,也就五六岁的样子,想想那时候的她拿着一杆木枪,威风凛凛地站在大黄面前,喝问“来将何人”时,杜吴就有些心里发酸。只四年,小丫头就失去了最疼爱他的父亲母亲还有慈祥的陈汤爷爷。每每跟琵琶聊起此事,琵琶就也会心有戚戚焉。 “夫子,夫子!师娘做了莲藕羹,快来吃呢!哎,你这死大黄,拖不动了,都要肥死了!” 杜吴拎着从清风楼带回来的一条熏肉刚进小院,紫苏就咋咋呼呼地跑了出来,大黄圆滚滚的身子跟在后面,嘴里还扯着紫苏的裤脚。紫苏现在已经不骑大黄了,因为大黄驮不动她了。 杜吴看了一眼紫苏,差点没笑出来。小丫头的两个总角上各插了一根狗尾巴草,随着身子的跳动晃动着,看上去滑稽极了。 杜吴走上前,伸手要帮紫苏把狗尾巴草取下来,却被紫苏挥手挡住了。 “夫子别动,这是师娘给我插上的,可好看了。师娘也有,不过她比我多了一朵喇叭花,我干的。嘻嘻。” 看紫苏笑了,杜吴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随着紫苏进了屋。琵琶已经将莲藕羹盛好了,见杜吴回来,便上前来帮杜吴拿肉,嘴里还说着:“小娘子真是懒怠得紧,也不说帮先生拎一下肉,明天做肉羹没有你的份儿。” 紫苏就故意瘪着嘴,拉着杜吴的胳膊晃来晃去,快把杜吴的脑袋晃晕了:“夫子,师娘欺负我,你没来的时候师娘就欺负我,我要夫子替我出气!”说完还鼓起了嘴,假装生气的样子。 杜吴有意逗她:“那你想让夫子怎么给你出气呢?” “明天夫子做了好吃的不要给师娘吃,全给我吃,馋死师娘,嘿嘿!” 大黄的眼睛就没离开那块腊肉,见杜吴三人正打打闹闹,瞅准时机,一口叼了腊肉就跑,琵琶看见了,惊呼起来,紫苏哪里肯饶过大黄,拎了一个空碗就追了出去:“死大黄,你给我放下!我保证不打死你!” 琵琶手上还拿着杜吴的袍子,看着张牙舞爪追出去的紫苏,不禁红了眼眶:“先生,紫苏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杜吴点了点头,轻轻帮琵琶拭去了泪水,把她揽入怀中:“这几日宰衡不在,你就多陪陪她。她想要吃什么玩什么,你告知我,我来弄。” 拐角处的角落里,紫苏落寞地站在那里,听着屋子里两人的对话,眼泪不禁簌簌落下来。大黄叼着肉在不远处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追了。 过了一会儿,她抹了一把眼泪,又举起碗,朝着大黄凶神恶煞地喊道:“死大黄,再不放下肉,我明天就把你吃了!” 大黄吓得一激灵,赶忙丢下肉,匆匆向院外跑去,后面传来了紫苏张牙舞爪的叫阵声。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章节目录 第廿六章 家贼难防 竹篱茅舍风光好,道院僧堂终不如。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最近大家都很忙。 平帝忙着亲政的事,每日里在太常丞的导引下演练着大典时的种种礼仪,一丝一苟极为认真,惹得王政君每次来看他都满意地直点头。 匡咸更忙。他是九卿之首,也是太常机构的主官。在王莽的授意下,亲政大典定在了九月初八,已经不到一个月的准备时间了。当日王莽的提议一出,就赢得了满朝文武的赞同,马屁精王舜还说宰衡此意是希望陛下在行祭天大礼时向上苍祷告,为太皇太后求增寿,如此孝心,感天动地,把王政君感动得都不行了,连连夸赞王莽不愧是王家的好儿郎。御阶之下的匡咸等人听得是心中大骇。太皇太后已经默许了的日子自然也不可能再更改了,所以匡咸这半个月基本上忙得连家都回不了了。 至于王莽,仿佛成了大汉最忙碌的人了。每日里前往辟雍,与选出来的儒生代表们探讨国之大计。许是大家都在忙祫祭大典的事,竟无一人看出宰衡坐镇辟雍是否合乎皇家礼仪。 如此以来,最闲暇的人反而成了杜吴。平帝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恐怕没有时间跟着杜吴学习了,杜吴索性就躲在西院里,每天看看书写写字,虽说毛笔字仍旧很难看,只不过都是写在竹简上,也就没什么讲究了。 时间空了,杜吴的课也又多了起来,只是他现在不怎么讲故事了,尤其面对高良姜的时候。他总觉得高良姜这几日的表现有些反常,经常向他请教一些商周的历史旧闻,有一次甚至还提到了什么武林秘籍,让他有些云里雾里的。不过高良姜看他有点蒙,也就没敢再问下去,只是推说觉得夫子博学多才,以为肯定知道呢。 这一日,杜吴又在书房里写写画画。琵琶敲门走了进来,说是清风楼的胖厨子来给夫子送礼,送完了不肯走,说是有一道菜一直烧不好,想请夫子看在礼品的份上,万望点拨一二。 杜吴心知肚明,这是他跟清风楼约好的暗号。一般情况下杜吴会每隔五日去清风楼吃饭,实则是为了听取情报。如果有紧急的情报,清风楼就会派杜二以请教厨艺的名义来大司马府见他。前天刚从清风楼回来,杜二就要求见面,肯定是有重要情报。 杜吴将笔放下,把写了字的竹简拿刀刮了一下,叫过琵琶,让她把所有的字全部刮掉,便匆匆出门了。刚出门就遇到了高良姜,杜吴让他去偏房先等一会儿,便离开了。 之所以放心交给琵琶来做,一来二人已是夫妻一体,琵琶满眼里全是自己,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谁最终不会背叛自己,应该就是琵琶了。二来琵琶不认字,当初杜吴想教琵琶认字的,可惜琵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学了三日,愣是一个字记不住,自己先放弃了。 琵琶看着竹简上的简体字,满眼里都是小星星。自己的夫君总是写一些奇奇怪怪的字,有些字连紫苏都不认识,说夫君写的是天书,“東”根本不是这么写的云云,反正琵琶也不识得,她就觉得肯定是紫苏小娘子读书懒怠不肯好好读书才不认识的,偏偏小姑娘又嘴硬,所以她也不去戳破这个小姑娘的小心思。 正刮着呢,紫苏追着大黄在院子里弄得盆倒桌翻,大黄汪汪地叫起来,琵琶想起来夫君正要给胖厨师教授厨艺秘诀,可不能影响到,便急急地出门去唤紫苏。 她前脚刚走,一个人影悄悄地溜进了书房,左右翻了一下后,目光投向了琵琶刚刚扔下的竹简。 杜二果然有重要情报。 昨天傍晚时分,清风楼不知为何特别热闹,客人的数量比前一日多了一半。虽说近几日因为滞留长安儒生的原因,生意已经好得很了,但是像昨晚已经到了酉时三刻还有那么多人,在让老板杜一开心的同时,心里也是泛起了嘀咕:难道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吗? 于是他便来到二楼,在一个隔间外,听了片刻,居然听到了一个骇人的消息。前日扶风郡的功曹史申屠刚在来长安的路上被人杀了。扶风郡都尉被要求限期破案,然而贼曹掾史查了两日,竟然没有任何线索,只知道凶手出手非常利索,只一剑就刺穿后心,申屠刚当场死亡,身上除了官牒大印,什么也没搜到。一个六百石的官员,身着官服凌晨独自行走在官道上,又被离奇杀死,着实让附近的老百姓们有些惶恐。现在的凶手杀人居然都不顾身份了。现在这件事已经传遍了京城,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是仇杀,有人说是财杀,还有人说是反对王莽的人杀了他。因为之前申屠刚一直反对王莽的,谁知道这次石碑居然是从扶风郡挖出,并且由申屠刚具表押运到长安。这让一些人觉得申屠刚是为了出名才骂王莽,名有了开始逐利,发现还是跟着王莽有钱花,才又开始重新投靠王莽,至于为什么清晨独自行走在官道上,却是没有多少人知晓原因。 杜一听到此处不禁有些讶然,虽然他不知道这事对自己的家主有什么影响,但是家主也是六百石的官员,万一有牵扯呢?于是今日一早便派杜二以讨教菜谱的名义前来传递情报。 杜吴一下子就明白了。自从跟匡咸清风楼一别之后,这几天他一直都在琢磨申屠刚的反常之举,最后得出一个结论:申屠刚绝对是被当枪使了,但是他没想到暗杀来得这么快。申屠刚清晨行走在官道上,肯定是想进长安告御状。结果他被人监视,从他一动身就被跟踪,一直到了官道上才被人杀死。这事最后肯定会不了了之的,因为幕后指使人肯定是王莽,或者王莽的爪牙主动为王莽扫清障碍。 想到这里,杜吴心有戚戚。一个正直的官员就这样被杀了,这个天下看来还是要落到王莽手中,自己前段时间那样拒绝王莽到底是对还是不对,万一他要是对自己也起了杀心怎么办? 送走了杜二,杜吴有些失神地回到西院,正碰到高良姜迎上来。见杜吴脸色有些不好,高良姜上前搀扶道:“夫子可是昨晚并未休息好,脸色看起来有些没有颜色。”杜吴闻言,知道自己有些情绪失常,回道:“近日里天气转凉,昨夜可能有些着凉,故此气色差些。无妨,休息一下就好了。” 高良姜见状稽首道:“既如此,那弟子就不搅扰夫子休息了,弟子明日再来聆听教诲。” 高良姜走后,琵琶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回来,看见杜吴坐在院子里,连忙过来搀扶道:“先生怎么坐在了这里,着凉了如何是好?” 杜吴笑道:“无妨。只是休息一下而已。你去了哪里?” “小娘子带着大黄在院儿里胡闹,我怕搅扰了先生讲话,便跟她一起把大黄赶出去了。” “哦。”杜吴应着,起身回书房,边走边问道:“我让你刮的字可曾刮完?” “呀,我忘了,我刚准备刮,大黄就在院子里叫起来,我就出去赶大黄了。” “什么!”杜吴闻言,立刻激灵了过来,三步并做两步进了书房,吓得琵琶在后面惶恐不已,也跟着进了去。 小几上的竹简还是自己刚走的时候的样子,只是第一个字和最后的几个字刮掉了,其他都没有动。琵琶走进来,怯懦地问道:“先生,奴婢,奴婢……” “我来问你,你离开房间的时候,可有人进来过?”杜吴抬起头,严厉地盯着琵琶,琵琶吓了一跳,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没有,真的没有。先生,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杜吴叹了口气,走过来扶起琵琶:“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以后不要自称奴婢,也不要动不动就跪。我只是担忧,不是真的发火。我写的有些东西,可能会被杀头的,所以就会特别小心一些。” 琵琶跪在地上哭起来:“奴婢错了,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以后奴婢就守着这个书房,不让任何人进来。先生,千万不要卖了我,求求你了!” 杜吴被她弄得啼笑皆非,自己刚才的话确实有些重了,再说自己的小院平时谁都不会来的,就算是来,也要有通报才会进来。刚才自己是否有些反应过激了?难道是刚听了申屠刚的死讯的原因吗? 想到这里,杜吴觉得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了,也许真的是多虑了。他扶起琵琶:“傻姑娘,我怎么会卖你呢,你是我的妻子,是要陪我走完一生的人,再说了,你做的小菜那么好吃,我怎么会舍得卖你?”说完在琵琶的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 琵琶的泪水终于止住了,紧紧地攥着杜吴的大手:“奴婢不是先生的妻子,奴婢只是先生的妾。奴婢愿意为先生当牛做马,奴婢还愿意学更多更好吃的菜。呜呜呜……” 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少女,琵琶终于忍不住了,还是哭了起来。杜吴拉着她的手揽入怀中,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睛却越过案头,落在了小几的竹简上。 辟雍的一间静室内,王莽看着高良姜搁下毛笔,便拿起了竹简,轻声念道:“商,哎,这个字是什么,怎么笔画如此简洁?西周,这个字也不认识,这个又是周,一统秦,这个统怎么如此写法?两什么?这个字居然也不认识。三,是三吗?怎么如此简洁?分,嗯,这个字老夫认识,是分,后面没有了?” “回老大人的话,后面被刀刮掉了,已经辨认不出,而且第一个字也被刮掉了。” 王莽听完,又仔细地看了两边,放下竹简,看向高良姜:“小郎啊,依你之见,你师写的是什么,为什么又要刮掉呢?” 高良姜立起了身子:“回老大人的话,刚才小子已经想了一路,这是不是就是夫子口中的《星河诀》啊?” “《星河诀》?何以见得呢?” 高良姜站起来,走到竹简面前,指了一下“商”和“周”二字:“老大人,这两个会不会是上古朝代中大禹王所在的殷朝和姜太公所在的周朝呢?” 王莽仔细思索了片刻,觉得还是有些牵强。 高良姜又说道:“弟子曾经听夫子讲过《太史公书》,里面有几个本纪,分别是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秦本纪,只可惜弟子福薄,并未看过此书,如果按照太史公的记载,殷前面被刮掉的字应该是夏,殷即是商,这一点夫子讲过。那这样就讲得通了,夏商什么西周,东周分两段,春秋和战国,一统秦两,到这里应该是“漢”了吧,只是这个“汉”字从未见过,是不是另一种写法?” 果然是一人智短,两人智长。高良姜一番解说,王莽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这是个朝代歌诀啊,既简洁又神秘,难道? 想到这里,他有些呼吸急促地问道:“你说,这是不是就是你夫子的《星河诀》?” 高良姜想了半天,憋出来一句话:“弟子觉得应该就是了。” “可是没写完啊,三分什么呢?嗯?等等!”王莽一下子发现了新大陆。 “一统秦两汉?哪里来的两汉,还有三分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高良姜摇了摇头。最后一句他也看不懂,虽然只有两个字,却显得更加阴寒。 王莽坐在那里想了半天,仍旧想不出个头绪来。此刻他不关心“三分”的后面是什么,他关心的是“两汉”。为什么是两汉?自己虽说有晋位的想法,可是并不想沿用“汉”的国号。他想用自己的爵位“新”,这是他想了很久的一个字。难道真的要改成“汉”吗?改成汉了,自己还能做皇帝吗?汉家的皇帝姓刘不姓王啊。还是说我不能晋位,只能做到宰衡甚至是某某王,然后替刘氏祖宗继续照看这个已经破破烂烂的江山? 这个杜吴到底是什么人呢?他后面到底还有什么字没写完?我到底能不能当皇帝?还是当个汉家的皇帝?还有,他为什么写的字如此简洁,对了,那个不知材质的卡片上的字也很简洁。他到底是什么人呢?难道可以预知未来吗?一连串的问题在王莽的脑海中不断游弋着,此时的他无比头疼。 章节目录 第廿七章 张机设阱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儒生的大量涌入使得长安城变得更加繁华起来。为了防止出现骚乱,长安城里的宵禁被执行得异常严格。每到初更三刻,上千名北宫卫士便在执金吾的率领下开始巡街,让很多游兴尚浓的儒生们苦不堪言,不得不提前计算好归程时间,拖到最后一刻才肯依依不舍地离开青楼馆肆,只有那些真正有钱的才会不紧不慢地高谈阔论,做好了喝一夜的准备。 然而宵禁再严苛也阻挡不住全国客商们的热情,那些来自天南海北操着各种方言的小贩或挑或抬或拉或赶地将各种琳琅满目的商品送到东西两市,希望能卖个好价钱。 清风楼的生意越来越好了。虽然杜吴没有承认跟清风楼的关系,但是胖厨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一趟大司马府,然后两三天之后就会有一道新菜摆上餐桌,长安城里的达官显贵们早已经心知肚明。有些官员职位太低,攀附不上王莽,便会经常去清风楼消费,以便混个脸熟后,再掏出两吊钱,请一帮人吃饭,话里话外地显示自己跟大司马府的关系,往往是说者神秘隐晦,听者艳羡不已。也有那种跟王莽不对付的,但是看着杜吴还不错,也来捧捧场子,间或给小二几个赏钱,让他们把自己的名帖转给杜吴。然而更多的还是慕长安厨神的老饕,就为了来这里品尝新出的美味佳肴。如此一来,清风楼负责买菜的伙计就更忙了。 这一日清晨,城门刚开,杜二便领着一个伙计,赶了马车准备去城外的村镇看看有没有新鲜的蔬菜,顺便买两扇猪肉回来。经过两天的试验,他已经学会了椒盐猪肉脯的做法,而且还从家主那里学到了椒盐的制作方法。这可是绝密的配方,能撑起一座酒楼的绝密配方。因为无论谁都想不到,以前只能做建筑材料和香薰的花椒居然是椒盐的原材料之一。当然为了防止被人学去配方,家主还特意给这个配方起了一个名字,叫西域花神。杜二听完就嘿嘿一笑,他这猪脑袋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个名字的,家主就是家主,一个名字就把配方的来源给引到了西域,让那帮想要窃取配方的家伙就是把脑袋敲爆了也想不出来。 穿过城门外的市集,杜二来到了一个村子。猪是事先跟农户谈好的,待杜二到了,双方验了货,称了重量,刚准备杀猪,那猪却拼命挣脱开来,在院子里撒泼,几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猪重新抓住。农户恨恨地请早就等候一旁的屠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结了猪的性命。屠夫是把好手,三下五除二就把猪大卸八块,每个部位都分出来,扔在马车上,连猪血都凝固好了装在一个大陶罐里,带回去做血豆腐。这是家主很早之前教的菜了,如今已经成为清风楼的招牌菜之一。 杜二收拾好了猪肉,把钱给农户结了,转身看见农户的小儿子正眼巴巴地盯着马车,心中呵呵一笑,顺手拿过屠夫的刀,割了一小块猪肉,递给农户:“给你们家小子解馋啦!”说罢,大手一挥,伙计驾着车离开了农户家。 此时已经是巳时一刻,刚才追猪确实费了不少时间。杜二便催着伙计赶紧往回赶。马车加快了速度,车上的清风楼旗子开始猎猎作响。 快到城门口时,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拦住了路,叫道:“车上可是清风楼管事的?” 杜二从车上下来,看了一眼拦路之人。身长七尺,膀大腰圆,看起来颇有一些气力。就是脸上坑坑洼洼长了一些麻子,配上壮硕的体型,看起来有些可怖。 “我是厨子,你为何拦我去路?” “失礼了。”那汉子胡乱拱了拱手,笑道:“小的是益州的客商,做一些贩卖家兔的生意。我有一些上好的兔子,是达官贵人们进补的佳品,刚才看见贵号的马车,知道贵号专做长安上流人士的宴席,故斗胆一问,还请尊驾不要见怪。” 自从跟了家主,杜二对食材的要求可谓越来越高,要不然也不会亲自出城采购猪肉,而且还要提前两天看好。此时听闻有好的肉兔,哪有不去的道理。 当下跟着大汉来到了市集的尾端,一辆遮着麻布的马车出现在眼前。赶车的小伙子看见大汉回来,忙跳下车,殷勤地把麻布掀开。 好家伙,满满一车兔子,看样子不下一两百只,分别装在十几个笼子里。兔子正嚼着干草,看见有人过来,集体往后躲。 杜二是庖厨行家,一眼就看出来这些兔子有一部分已经有点蔫,应该是长途运输导致的。兔子生性胆小,长途运输会让它们萎靡不振。 “你这兔子都蔫蔫儿的,怕是活不了多久了,我们是小本买卖,没几个客人点的起兔子的。”杜二惦记着回去准备掌勺,不想在这里耽误时间。 “且慢且慢,”大汉急了,这还没谈价格呢,再没人要,这么多兔子要是全部死了,这一趟可就赔大了。 “尊驾,怜惜怜惜我们这些下贱的,这些兔子要是再拉回去,差不多要全死路上。你看随便给点钱,我就转给你了,你看可好?” “随便给?我出一个钱一只,你肯吗?”杜二有意逗他,做生意的,哪有随便给钱的道理? “给!不过说好了,除了一笼之外,其他的都按一个钱一只。”汉子说话很是爽快。 得,这下轮到杜二诧异了,还有这好事?不过那个不一样的一笼让他更好奇了。 “你说的除了一笼,那一笼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不能这个价?” 那汉子从马车尾部提起一个笼子,里面有十只兔子,看起来精神很好,全身雪白的兔毛,煞是漂亮。更奇特的是,这些兔子的眼睛居然是蓝色的。 杜二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来了。他活了小半辈子,白兔子黑兔子灰兔子甚至有点杂毛的兔子都见过,红眼睛黑眼睛的也见过,可从来没见过蓝眼睛的兔子。而且这兔子的蓝眼睛看起来特别漂亮,跟宝石一样。虽然他没见过宝石,不过紫苏小娘子见过,她说宝石很漂亮。 “这兔子的眼睛怎么是蓝色的?你是怎么喂的?”说这话,杜二伸手就要去摸一下,被大汉将兔笼挡在身后。 “尊驾,这笼兔子是我拿中药材喂养起来的。我从益州一路过来,车上的兔子死了无数,没死的兔子你也见到了,蔫不拉几的,活不了多久,虽说一个钱一只兔子我是血亏,但是毕竟兔子自己不争气,我也没话说。可是这笼兔子就完全不一样了,你看精神头多好,而且我的药材有很多都是大补的,这样,我出个价,五十个钱一只,你要是觉得可以,我就全部给你,顺便送你些大补的中药材。你看如何?” “嘶~嘶~”杜二咧了下嘴,“五十个钱,你这也太贵了吧,如今一只鸡才二十个钱。” “我这兔子有大妙处,我的药材都大补的,吃了药材的兔子也是大补的,尤其对于那些达官贵人来说,他们吃的不是兔子,是身份,现在的达官贵人哪个不希望自己在那方面大杀四方。你说是也不是?”说完,用那种是男人都懂的眼神示意了一下。 杜二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年月,有钱人是醉生梦死,天天泡在青楼里夜不归宿,他们肯定需求量大,只是这原材料就要五十钱一只,有点太贵了,谁能吃得起?还不如送人呢。送谁呢?对了,家主。家主纳妾已经有几个月了,主母还没有见喜,这个给家主最合适了。想到这里,他便清了清嗓子:“行,五十钱就五十钱,不过我的马车上已经放不下这许多兔子,要不你跟我一起到城里,我让掌柜的将钱与你。” 那汉子乐呵呵地应了,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进了长安城。 清风楼的老板杜一已经去门口看了两回了,该死的杜二还不回来。马上就要巳时三刻了,清风楼里已经有客人在等了,买个猪肉而已,怎的如此怠慢? 终于看到了清风楼的马车进了主干道,杜一迎上去就是一声骂:“你个瓜怂,一酒楼的人都在等你做菜,你去哪里鬼混了?” 杜二从车上跳下来,不满地喊道:“那就让他们等着。想吃长安厨神弟子的菜,就要有耐心。掌柜的,我今天捡了个大便宜,你看后面那马车,一车兔子,一个钱一只,划算不划算?” 杜一刚想骂呢,一听一个钱一只兔子,顿时乐得嘴都咧开了,还有些怀疑地问道:“真的假的,你可莫要诓我。” 此时那汉子的马车也跟上来了,杜二给杜一做了介绍,又特意叮嘱了有一笼蓝眼睛的兔子是给大司马府留的,便急匆匆地招呼伙计搬着猪肉进了后厨。 杜一对这笔买卖相当满意。一个钱一只兔子,简直就是白抢的,虽说有点蔫,那也是旅途颠簸所致,将养两天就又活蹦乱跳了。至于那一笼蓝眼睛的兔子,他又砍了一次价,看确实砍不下来,便让那汉子送了一大堆他所谓的药材草。杜二说的没错,这些兔子的眼睛确实是蓝色的,很漂亮,而且个头也很大,确实是滋补的佳品,给家主是最合适不过了。 今天的清风楼又是一如既往地忙,杜二抽不出时间来,杜一便安排了一个伙计,将蓝眼睛兔子给大司马府送去,并且一再叮嘱要交给杜先生或者紫苏小娘子,伙计领命,驾了马车便直奔大司马府而去。 所谓无巧不成书,今日正好是大朝会,杜吴此时还未散朝。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举行祫祭大典,平帝的亲政和次日的天下大赦都在讨论范围之内,众臣在朝堂之上乌央乌央地吵了半天,使得本来就比较冗长的大朝会更加漫长起来。 伙计第一次来大司马府,看到府门前的阵仗就有些吓到了。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那宰衡府前的架势更足了。伙计在府门前生生等了半个时辰,还是老管家出门办事看见他,才进去请了紫苏出来取。 到底是少女心性,一看见这么可爱的兔子,便什么都忘了,赏了伙计几个钱后,便招呼家丁把笼子抬进去,她要跟师娘一起看兔子。 琵琶也是第一次见蓝眼睛的兔子,乍一看还吓了一跳呢。然后两个人就在院子里亲手给兔子们搭了个窝,把小二送来的中药材饲料放到簸箩里晒着,两个人跑到花池里拔草去喂兔子。看着小兔子一动一动的嘴,紫苏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融化了。 “小娘子,清风楼的伙计为什么要送兔子给先生啊?” 说起原因,紫苏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居然说这兔子是做成菜给夫子补身体的,哼!这么可爱的兔子,怎么能吃呢?你说是不是啊师娘?对了,还有大黄,你也不能动兔子的心思,要是你敢靠近,我就打断你的狗腿!”大黄狗感觉紫苏不像是在说假话,离得远远地看着,尾巴也夹着,跟只受气包一样。 琵琶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明白补补是什么意思。只是从那次肌肤之亲后,先生很少做太过亲昵的动作,说是自己还小,等再大一点。她觉得自己快十七了,已经不小了。又不知道该如何跟先生解释别人都这样,只好闷在心里,不敢说出来。 没想到清风楼的伙计那么有眼力见,直接送来了补品,那就好办了,嘿嘿。 正想着呢,突然听见紫苏说:“师娘,你的脸怎么红了?你不会有什么想法吧?我告诉你,你不能动我的兔子,这十只兔子我都要养下去,不许你打它们的主意。”说完,拎起一只兔子的耳朵就往笼子里放,边放边说:“你们谁都不能打它们的主意,哼!” 琵琶哭笑不得地看着紫苏,想以后再找机会吧,紫苏不会总在家的,而且吃不吃,还得自己的夫君说了算。想着,视线又挪到了那堆中药材饲料上:这伙计好奇怪,干嘛给兔子喂这么奇怪的饲料呢? 章节目录 第廿八章 阴差阳错 可笑常娥不了事,走却玉兔来人间。 分寸不落猎犬口,滁州野叟获以还。 杜吴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还没进院子,就听见紫苏嘻嘻哈哈的笑声,不由得也开心起来,紫苏终于回到了以前无忧无虑的样子。 饶是后世见多识广的杜吴,也没见过蓝眼睛的兔子。雪白雪白的兔毛,宝石一般的蓝眼睛,灵动中透着一点神秘,对视一会儿,居然有了一点眩晕感,真是神奇的小东西。 “夫子,这是清风楼的大胖子叫伙计送来的,说是要给你补补。我刚才已经正告师娘,这些兔子都是我的宝贝,一个都不许吃,夫子也不能吃!”小丫头叉着腰把兔子挡在身后,义正严词地警告杜吴。 杜吴哭笑不得:“好好好,我不吃。再说了,这些兔子这么可爱,我也没想着要吃它们。肯定是清风楼想在我这里学新菜才买来送我的。” 紫苏不管什么新菜系,见夫子的确没有要拿小兔子开刀的念头,便放下心来,还大方地将一只看起来很乖的兔子抱出来让杜吴抚摸。 确实是很罕见的品种。杜吴边观察边琢磨,会不会是得了什么病引发的变异?这不是没有可能的。杜吴自诩还是很博学的,比如他知道墨绿牡丹,还知道湘妃竹跟娥皇和女英没有任何关系,然而蓝眼睛的兔子还真的是第一次见。 晚上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紫苏还一手抱着一个小兔子不撒开。琵琶忽然想起来一个人,问杜吴:“先生,清风楼送了这么多的兔子过来,小娘子左右又照顾不过来,何不送两只入宫,也好给大小姐解解闷?” 紫苏本来想要反驳的,后来听说是给姑母的,也心软了:“要是给姑母,我愿意。前段时间夜燕来找小茶,说姑母在皇宫里过得不怎么舒心。虽然姑母在家的时候老是抢我的首饰,可是她有好吃的也总惦记着我。上回夜燕来的时候还给我带了一盒皇宫的点心呢。不过兔子不能给太多,最多给两只。” 说着,又搂住手上的两只:“这两只不能送,我给它俩起了名字,一个叫小茶,一个叫小婵。是不是,小茶,你同不同意?” 小茶手里正端着菜,看见紫苏问她,吓得吐了吐舌头:“小茶愿意,小娘子的名字起得好。” 紫苏得意地看着杜吴,晃了晃脑袋。 琵琶乐了:“小娘子就知道欺负我们这些下人。” 是夜,院子里一片安静,琵琶窸窸窣窣地脱了衣服,慢慢地往杜吴身边凑。杜吴揽住她,问道:“琵琶,你总是那么心善,还一直想着大小姐。” 琵琶躺在杜吴臂弯里:“妾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本来就是贱民,小的时候家里穷,阿爹阿娘都死了,哥哥把我卖给大司马府,自己去当了兵。这么多年也是音信全无。妾刚入大司马府,就被安排伺候大小姐。大小姐对我们很好,从来不打骂我们,到了年底还有几串铜钱,跟以前比,琵琶觉得自己就已经到了天堂了。嗯,天堂这个说法还是先生教我的呢。再后来,先生来到了府里,我又被派来照顾先生,谁知道竟然走了天大的运,能嫁给先生做妾。现在想来,真是上天给的福气。大小姐对先生有好感,整个大司马府的人都知道。后来大小姐嫁进了皇宫,再也出不来,偶尔夜燕出宫的时候会来府里,说大小姐在宫里过得并不怎么好。陛下也不怎么待见他,想来是因为宰衡的缘故吧?” 杜吴边听边点头,忽然觉得琵琶变得聪明多了。以前的琵琶,精力全放在了照顾杜吴上,比如钻研一个小菜啊,给杜吴做几件衣裳什么的。今天的琵琶分析起来竟然头头是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琵琶不好意思地笑了:“妾哪里懂得这些,这都是先生的弟子高小郎君说的。他可真是聪明。还说夜燕之所以能自由出入皇宫,背后肯定有深意。妾问他的时候,他却不肯说了。” “哦?”杜吴脑袋里顿时有了一个大大的问号。高良姜此言乍听有点夸大其词甚至说是危言耸听,可是细细想起来,也不是没有这个道理。 平帝马上就要亲政了,他如果想拿回属于自己的权力,那最大的障碍肯定就是王莽。现在的朝堂可以说完全是王莽的天下,他想拥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可谓是举步维艰。后宫就不一样了。他已经看出来王政君对王莽的不满情绪,有没有可能会拉拢太皇太后一起对抗王莽呢?如果拉拢,那最大的障碍不就是当今的皇后,王莽的亲女儿王嬿吗?如此想来,他纵容夜燕随意出入宫中,岂不是在寻找王嬿的把柄,甚至于捏造王嬿的把柄以便废了她,最不济至少是冷落她,让她再也不能为王莽提供情报? 想到这里,杜吴顿时冷汗直流。平帝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心机?不可能,这不会是平帝一个14岁的小孩子能想出来的。难道另有其人?而且此事还特意避开了身为皇帝老师的自己。究竟是自己想多了还是有人在为平帝出谋划策? 琵琶都把杜吴的亵衣褪了下来,忽听得杜吴问道:“此事还有谁知道?高良姜还告诉了谁?”琵琶有些尴尬地缩回手:“没了,高小郎君就告诉了我,还说让我保密,连小娘子都不知道呢!” 杜吴想了一下,叮嘱琵琶:“以后帮我盯紧高良姜,只要他来司马府,就去找他瞎聊天。他说了什么话,记下来,等我回来了告诉我。” 琵琶头一次被赋予了这么崇高的任务,开心地都要跳起来:“我把小茶带着,我俩一块盯着他。” 杜吴摸了摸额头:“小茶就算了。她太笨,而且身份也太低,我怕她会出岔子。你要自然一点,听见没?” 琵琶点点头。杜吴等了半天没听见回声,问道:“你怎么不回话呢?” “我点头了啊!” “我了个去!黑灯瞎火的,你点头我能看得见?”杜吴有些哭笑不得。 “先生,你什么去?你要去干哪里?” “我哪儿也不去。” “你刚才说去了。” “我哪儿也不去。” “可是先生刚才明明说我了个去。” “睡觉!” “先生,你明明说……” “我说睡觉就睡觉!” “先生~~” “不听先生的话了是吧,啊?看我怎么收拾你!” “先生,我怕痒,我错了,啊哈哈,救命啊,小娘子救命啊!” “别喊了,你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先生坏死了……” 第二天一大早,杜吴便进了宫。虽说比六百石的官员没有资格进宫面圣,不过杜吴的身份比较特殊,而且他还有平帝御赐的令牌,所以一点阻碍都没有。只是他生性恬淡,无事基本不入宫。穿越过来的杜吴深深明白一个道理:“离是非漩涡越远,自己就越安全。”然而事不遂人愿,他越想躲,找他的人和事就越多,这让他烦不胜烦。 金吾卫搜过身后,指着杜吴的笼子问道:“笼子里是什么东西?” 杜吴打开篷布,里面两只蓝眼睛的兔子便露出头来。金吾卫也是第一次见蓝眼睛的兔子,觉得很神圣,问了杜吴此行目的后,便让杜吴画押放行了。 杜吴等了一会儿,黄门令出来传话道,太皇太后正在监督平帝的礼仪练习,让杜吴把东西放下自行离开即可。杜吴无奈,再三叮嘱这是大司马府的紫苏送给皇后娘娘解闷的,便离开了。 蓝眼睛的兔子果然是稀罕物,就算是这位见惯了各地贡品的黄门令,也是头一次见到,和几个小黄门在走廊里嘀嘀咕咕地把玩了挺长一段时间,直到慈姑带着几个宫女路过都没注意到。 “你们几个在干什么呢?” 黄门令一看是慈姑,赶紧谄媚地上来回话。慈姑可是陛下的乳母,虽没有品级,然而身份地位非同一般,能掌后宫半个家呢。 “回慈姑姑的话,刚才杜博士送了两只兔子给皇后娘娘解闷。他是外臣,没有资格进入后宫,便送到未央宫了。小的们想等陛下忙完了,给陛下御览后再送到长秋殿。只是这兔子长得实在是奇特,小的们便在此观赏片刻,没想到搅扰了慈姑姑的雅兴。” 慈姑见他们如此说,也起了好奇心:“哪里奇特?拿来与我看看。” 黄门令一挥手,众小黄门一哄而散。他将笼子里的兔子捧出来,弓着腰送到慈姑面前。 “果然是奇特啊,这眼睛还是蓝色的,真好看。以前荆州进贡的琉璃子都没有这么蓝。杜博士有说做什么用吗?” 黄门令回道:“杜博士说,这是自己买了准备进补用的,买回来后发现长得极为独特,便舍不得吃了,特意挑了两只最好看的给皇后娘娘解闷。” “我知道了。你将它交予我,我亲自带去给皇后娘娘。放心,少不了在娘娘面前为你请赏。”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钱,扔到黄门令脚下。拎着笼子转身走了。 “有劳慈姑姑,有劳慈姑姑。”黄门令乐呵呵地捡起地上的钱串子,目送着慈姑等人消失在走廊尽头,突然用力啐了一口:“什么东西!” 自从上次被太皇太后训斥,嫌慈姑对平帝照顾不周后,这段日子,慈姑就像一条猎狗一样,到处寻找能给平帝补气补血的食物,每日里的膳食她必须亲自过目,膳食的名录还要一一入档,确保半个月不重样。平帝虽说最近体能消耗大了些,但是慈姑给他补得就更厉害了。为了保证效果,慈姑还特意向太皇太后请旨,亲政大典前的时间不许皇后靠近皇帝,把平帝补得是内火焦心,烦躁不已。 这几日慈姑正为食材发愁不已呢,此刻见了如此奇特的蓝眼睛兔子,又听黄门令说兔子本是杜博士买了进补的,也不管是不是给皇后娘娘把玩的,当即令宫女送到少府,着太官令做成美味的兔肉羹。 宫女有些担心地问道:“可是这兔子是给皇后娘娘把玩的,若是送进了少府,皇后娘娘怪罪下来,奴婢们担当不起啊!” 慈姑柳眉一竖:“这是给陛下做的兔肉羹,普天之下皆是陛下臣民,吃个兔肉能怎地?” 宫女不敢说话了,两人抬着兔笼匆匆离去。 虽说时节已经过了露水,然而练了一个上午的平帝还是有些汗涔涔的。太皇太后刚离开没一会儿,他便停了下来,小黄门立刻上前殷勤地为他擦汗,又递上了一碗蜜水。 见平帝已然停了下来,门口的黄门令立刻跑了进去,朝小黄门挥挥手,小黄门识趣地退了出去。 “陛下,半个时辰前杜博士请求见驾,还带来了两只兔子,说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人送来给皇后娘娘把玩观赏的。奴婢也曾见过,兔毛洁白如雪,非常可爱。更奇特的是那兔子的眼睛居然是宝蓝色的,奴婢活了小半辈子,第一次见蓝眼睛的兔子。慈姑姑说那眼睛比荆州进贡的琉璃子还好看。” “哦?有这样的兔子?那还真得见识见识。果然还是夫子最懂朕的心思。夫子呢,快请他进来。”平帝一听有这样的奇事,忙不迭地说道。 黄门令踟蹰道:“刚才陛下在演练礼仪,奴婢进来禀报,被太皇太后挡下,现在杜博士已经回去了。” “兔子呢?”平帝急急问道。 “刚才奴婢在等陛下的时候,遇到了慈姑姑,兔子被她带走了。” “哦,既如此,那朕晚些时候再看。快传膳,朕有些饿了。” 许是真的饿了,也可能是一上午的演练让平帝消耗了不少能量,今天中午的肉羹格外地香,平帝吃了多半盅,这让一旁照顾的慈姑欣喜不已。多少天没见陛下吃这么多肉食了。此时的她心中暗暗想着,过两天得找个机会把杜吴剩下的兔子也骗来,给陛下做成肉羹。如果他不给,就让陛下去要,他总不能不听陛下的吧。 章节目录 第廿九章 死不瞑目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亲政大典的日子终于来了,然而平帝却病倒了。起初只是食欲不振,后来开始呕吐和腹泻,等到亲政大典的前一天,居然开始昏迷不醒。太皇太后更是发了几次火,连着杀了三个太医令,整个太医院乱成了一锅粥,太医们惶惶不可终日。王政君意识到杀再多的人都是无济于事,当下最要紧的有两件事,一是查明平帝的病因,二是明日应该由谁来代替平帝参加亲政大典。 然而太医们查了小半个月,居然查不出任何病因,只说皇帝陛下可能是中毒,然而身中何毒却依旧验不出来。王政君骂了一句废物,责令在全国寻找能人异士,并言明有谁能查出陛下病因者,赏钱十万,赐爵县侯。虽然没有标明是哪个县,但是前来应聘者依旧趋之若鹜。自五日前到现在已经有数十人带着各种偏方来撞这大运,然而却无一效用,结果太皇太后一怒之下将所有人冠以“欺君”的罪名送进了廷尉府。于是民间又开始了各种传言,说肯定有人不想让皇帝陛下亲政,才会下毒的。此言一出,朝堂和民间的舆论一下子全压到了王莽身上,让王莽有些措手不及。 明天就要举行亲政大典,王政君召集了六百石以上的文武官员在长乐宫议政。正吵得不可开交之时,忽有一黄门令进殿启奏,说是有一人自称湛卢信石,能医皇帝陛下的病,喧闹的大殿一下子安静下来,众人齐刷刷地看向那名黄门令,被众人看得紧张不已的黄门令颤抖着说道:“禀太皇太后,那人长得仙风道骨,眉毛胡子都白了。” 王政君没想到此刻还有人来给皇帝看病,想来应该是有真本事的,便息了会议,带了文武官员前往未央宫。 当杜吴跟着文武百官赶到未央宫的时候,湛卢信石已经在殿外等待了。那天天很蓝,杜吴发誓,从没见过那么蓝的天空。湛卢信石就站在宫殿的台阶上,微风吹过覆在瘦削的身子上的衣袂,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鹤。那一刻,杜吴心中对老神仙的形象一下子得到了填充。 多年后杜吴在泰山郡跟湛卢信石把酒言欢的时候,还不由地后怕道:“当初真为你捏了一把汗,生怕你是个江湖大骗子。” 而湛卢信石则是习惯性的捋了一把胡子,笑着说道:“我有遁术傍身,自然会视皇宫警卫为无物。” 杜吴撇撇嘴:“得了吧,就你那遁术,骗骗其他人还可以,我早就看穿了你的把戏。你就是个民间变戏法的。” 湛卢信石哈哈大笑:“所以我就讹上你了啊!” 未央宫前,王政君远远地看着湛卢信石,此刻她也觉得这个人是上天派来拯救大汉,拯救汉平帝的神仙。有了以貌取人的印象后,湛卢信石很快得到了朝堂上众文武的信任。只见他拿出一封银针,在平帝身上扎了几个穴道,片刻之后,平帝突然呕吐起来,紧接着室内充满了秽物的酸臭味。 众人纷纷离开内殿,只留下王嬿几人在此照料,杜吴品级太低,也不想挤进去凑热闹,就在外殿候着。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新上任的太医令兴奋地跑出来:“陛下活了!陛下活了!” 众人纷纷抬头,那太医令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道:“陛下醒了,陛下醒了!神医真是神了!” 王政君喜出望外,众大臣也是称颂声一片。 过了一会儿,太皇太后私下里召见了湛卢信石。 “太皇太后,陛下确是中毒,所中之毒为雷公藤。此物剧毒,如果误食之后,五脏六腑都会出血,极难救治。病人中毒初期,会出现上吐下泻等症状,再到后期就会头昏无力、心悸。如果救治不及时,还会出现昏厥。陛下现在就是处于昏厥状态。” “那神医,皇帝什么时候能痊愈?”王政君急急地问道。明天就要举行亲政大典了,主角出了状况,这可如何是好? “回太皇太后的话,陛下的阳寿所剩无几了。从症状上来看,陛下中毒已有半月,且中毒两次。若不是有前几位太医的人参吊命,恐怕陛下很难坚持到现在。” “你说什么?!”王政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堂堂天子竟然被下毒两次,而且都没有被人发觉,这些试毒的太监和少府的那些蠢材都是做什么吃的?王政君怒了,当即命人将太官令、汤官令以及少府卿少府丞全部下狱,又调光禄勋率郎中三将协助廷尉府彻查少府,一时间长安城里烟尘四起,不时有人被揪出来送进大牢。众公卿面如土色,纷纷左右打听。杜吴见郎中三将都出动了,不由得啧啧起来,这是发现了什么大事,居然连负责宫廷警卫的光禄勋都鞍前马后不辞辛劳,这可是二千石的高官啊! 然而光禄勋和廷尉府忙碌了半天,眼看天都快黑了,仍然没有任何结果。少府卿已经被打得昏死了过去,而太官令和汤官令早已被打得气绝身亡。所有人忙碌了半天,还是一点线索都查不出来。 申时,王政君不得已,召见了滞留在未央宫里的公卿大臣,制定了两套方案。如果明天一早皇帝能够坚持下来,那就仍旧由皇帝来参加亲政大典,当然所有的流程都会减半。如果皇帝不能出场,则由宰衡王莽代替皇帝。虽说有些不合礼仪,但是此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众人商议之后,便一一回家做准备。 病因久查不出,王政君就把希望再次寄托在湛卢信石身上。那湛卢信石果然有些本事。他仔细验看了廷尉府搜集来的各种物证,终于在一堆草料中发现了被吃了一半的雷公藤叶子。仔细问过宫女之后,才知道这是喂兔子吃的。 那宫女正是当日将兔子送至少府的两名宫女之一。在湛卢信石的细细盘问下,宫女想起来当初杜吴送来了两只兔子是给皇后把玩的,却被慈姑半路拦下,将一只兔子做成兔肉羹后,另一只一直养了半个月。慈姑还特意差她去了大司马府,将杜吴高价买下的精饲料全部搜刮而来。前天将第二只兔子做成了兔肉羹后,平帝开始头晕呕吐,直至后来陷入了昏迷。 王政君当即派光禄勋率虎贲羽林前往大司马府提杜吴当面对质,顺便把紫苏养的其他兔子全部一并带走。可怜的杜吴刚刚到家,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虎贲中郎将客客气气地请出了大司马府,琵琶和紫苏面面相觑,不知杜吴到底犯了何事。王莽见事情牵扯到了大司马府,也便不请自来,跟着中郎将们一块去了未央宫。 此时的平帝已经能坐起来了。申时三刻湛卢信石又为平帝行了一次针,平帝感觉气色好了很多。王政君早就得到了消息,刚进偏殿的时候就被湛卢信石告知,平帝今晚怕是熬不过去了。 王政君心头一震,这对她来说又是一次打击。她其实就是个老太太,很讨厌跟朝堂上的老狐狸们斗智斗勇。本以为这次平帝亲政她可以颐养天年,没想到却出了这档子事。此刻她恨透了杜吴,恨透了慈姑,也恨透了王莽。虽然王莽是她的亲侄子,但她始终是大汉皇室刘家的媳妇、母亲、祖母和太祖母。她的命运早就跟刘氏绑在了一起,如果不是当初丁太后和傅太后太过嚣张跋扈,她也不想紧紧攥着权力不松手。这些年她过得太累了,她想休息了。 然而事情总是跟她做对。 她有些忧伤地进了内殿,平帝此时正倚在床上,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红润。这一刻她蓦的想起了哀帝,想起了五年前,那也是个夜晚,那个夜晚的床上也躺着这样一个年轻人,一个脸上没有一丝红润的年轻人。 平帝看见王政君进来,想要起来行礼,却被王政君拦住了。 “皇帝大病初愈,不要动,好好将养。” 平帝轻轻摇了摇头,他心里太苦了,他也太不甘心了。他明天就可以宣告天下,自己将君临大汉,然而却在前一夜病入膏肓无药可救。这是多么大的讽刺。 两人还未说话,黄门令禀报说光禄勋已经将杜吴带来,而且宰衡也一块跟来了。 平帝的病床前,还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神医湛卢信石仔细验看了从大司马府抓来的兔子,惊奇地发现这些兔子居然都是红眼睛。众人觉得不可思议,再次把那名宫女和慈姑唤来对质。 真相终于大白了。 清风楼送给杜吴的兔子,确实是吃的雷公藤。雷公藤有剧毒,但是它对各种动物的毒性却不尽相同。如果是人、狗、猪直接吃雷公藤,哪怕是几片叶子,都会在一天之内命丧黄泉。就算体格健壮如牛者,也撑不过四天。然而这么毒的雷公藤,却对羊、兔、猫、鼠等不起任何效用。 湛卢信石当着平帝和王政君的面,给羊、兔、狗、猪分别吃下雷公藤,结果羊和兔子依旧活蹦乱跳,而狗没一会儿就口吐白沫倒地不起,猪坚持了一个时辰之后,也一命呜呼。王政君气得命人将兔子放血,直接灌进了那名宫女的嘴里,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确实毒性发作,那名宫女没一会儿便屎尿齐流,被卫士们抬出去活埋了。 杜吴清白了。王嬿清白了。王莽也清白了。王政君将满腔怒火都发泄在了慈姑身上,命人将她送入永巷,着廷尉府连夜审理,务必从重严惩。 听着慈姑凄厉的惨叫,杜吴的脸色瞬间变了。这已经是他不知第几次如此近地面对死亡了。此时的杜吴无比想念那支被自己留在了泰山脚下的罗马家丁,听杜一说他们都已经扩充到两百人了,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兖州刺史府发现。 王政君处理完了这些事情,已经是三更了。此时的平帝也已经开始有些目光游移。此时三公九卿们都已经来到了未央宫,从他们被中郎将们叫开家门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心里就已经全部明白了。 王莽、王舜、孔光、甄丰、刘歆、匡咸、王闳、林兰、杜吴等一众官员齐齐地跪了一地。平帝在宫女的搀扶之下,慢慢坐起身子,一旁的史官连忙开始记录: 朕自登基以来,无一日不勤勉。然天不假命,朕今日特立遗诏,众卿切记: “朕虽登基五年,然膝下无子,卿等可在皇室子孙中选取德才兼备者,立为新君。着孔光、王莽、刘歆、匡咸为托孤大臣,共同辅佐新君。博士杜吴,文采斐然,兼具武将谋略,可堪大用,擢升为司徒长史,辅佐孔光。加封镇北将军,节制执金吾及北军,掌管京师巡缴。慈姑乃是朕之乳母,此事虽因她而起,然并非其本意,朕意,从轻发落吧。太皇太后,孙儿不能在你膝前尽孝,望太皇太后保重身体,切莫伤痛。夫子,朕好羡慕你讲的杯酒释兵权里的那个皇帝啊!可惜啊,再也不会有机会了。朕恨啊,朕实在是恨哪,朕离亲政只有一步之遥,可是苍天负我,苍天负我啊!” 言讫,气绝身亡,时年十四岁,在位五年。 章节目录 第三十章 怀恨在心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这一夜过得实在是太漫长了。 仅仅几个时辰,大汉帝国就迎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局面。此时一堆问题摆在王政君和众公卿面前亟待解决:日出之后的祫祭大典要不要正常举行?如果正常举行,那么皇帝陛下的死讯何时宣布,何时举行国丧。祫祭大典上由谁代替皇帝祭天告地?倘若不举行,那该如何面对几日前已经齐聚长安的各国使团及北方游牧势力代表? 一夜的时间终于讨论出了解决方案,祫祭大典继续举行,由宰衡王莽代皇帝举行祭天大典。大典之后,宣布平帝驾崩之事,全国举丧,立新君即位,大赦天下。 俗话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句话对于已经54岁的王莽来说更是如此。所有人都听到了皇帝临终前的控诉,并指派了王莽、孔光、刘歆、匡咸为辅政大臣,然而在商议新君人选的时候,却形成了旗帜鲜明的两派,一派是王莽和刘歆,主张立楚孝王刘嚣的曾孙,年仅两岁的婴儿为皇太子,一派是匡咸,主张立中山王刘成都为皇帝,剩了个孔光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匡咸见孔光举棋不定,不由得有些焦急,忍不住大声催促道:“大司徒何故如此迁延?当初孝哀皇帝驾崩之时,是你主张立中山王为帝,并以《尚书》之言警示众人,言商王无子,兄终弟相继。如何今日却如此举棋不定?且楚孝王曾孙年仅两岁,宰衡心中所想,君岂不知!” 王舜上前一步:“匡太常,不要以为陛下临终委你为辅政大臣便可恣意妄为,你可不要忘了,在这个殿内,随便拎出一个人来,都比你官阶要高得多。再者,昔日孝成皇帝曾有言:中山王即位,他将以何身份配飨太庙!如今先帝尸骨未寒,你便如此兴风作浪,所欲何为!况且大司徒乃三朝老臣,德高望重,所选所推皆为国着想,哪里由得你在此以下犯上,大放厥词!” 孔光的老脸一下子僵住了。王舜说的没错。当年汉成帝健在时,也没有子嗣。有一次跟几个大臣商议立太子之事,时任御史大夫的孔光就提议立中山王刘兴为皇太子,结果惹得汉成帝一脸不高兴,后来成帝立定陶王刘欣为太子,刘欣即位后还特意因这事冷落了自己不少时日,如今王舜旧事重提,这结果不是明摆着了? 想到这里,孔光也不得不说道:“启禀太皇太后,老臣以为,太保之言有理。昔者,孝成皇帝曾言明此事,如今往事重现,老臣愿意附议宰衡的提议,以楚孝王曾孙为太子,请太皇太后圣裁。” “你!老司徒啊,你对得起先帝对你们孔家的龙眷之恩吗?你对得起世袭的褒成君称号吗?你对得起烈君对你的栽培吗?”匡咸被孔光气得说不出话来,此时的他,真想跑过去把孔光按在地上暴打一顿,真是个软弱的老东西! 孔光闻言,赧然不语。 王莽见场面有些僵,出来打圆场道:“匡太常,孔司徒乃是三朝元老,所谋之事必定为国为民,太常可不要妄加揣测。再者,不立中山王确系孝成皇帝金口玉言,只是当时太常还在匡丞相庇佑之下,不知此事,也不为过也。” 杜吴站在后面听着这几位帝国的实际掌权者言语交锋,感觉到一阵阵寒意袭来。这个朝廷,既看等级,还看资历,像自己这种无水之萍无根之木,根本不可能讨得一丝便宜。匡咸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没有拉杜吴出来站队,况且即便拉了杜吴出来,他的话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好在日出之前,终于敲定了所有的流程。 由宰衡、安汉公、大司马王莽代替皇帝祭告天地,其余文武官员按照之前的演练参加大典,匡咸作为主祭人主持整场祭祀大典,王莽宣读祭文,孔光宣布封侯事宜。整场大典将会把时间缩短到原来的一半,以防突发事件。 汉平帝元始五年(公元6年)九月初八,在来到大汉的第六年,21世纪的新青年杜吴,终于第一次见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古代祫祭大典。 巳时一到,鼓乐齐鸣。众王侯公卿在青铜编钟的悠长乐声中缓步前行,待抵达明堂时,外围已经站满了观礼的各国宾客和游牧势力代表。大批儒生挤在最外围,个个翘首以盼,等待着这一神圣时刻的来临。要知道,在明堂举办祫祭大典,这可是先周天子才有的殊荣,如今几百年过去了,终于能在有生之年见到这一盛举,儒生们简直要发疯了。 此时,鼓声钟声戛然而止,众人迅速安静下来。太常匡咸站了出来,站在玉阶之上,大声道:“祫祭大典,始!” 众公卿在王莽和孔光、王舜的带领下,分左右依次进入明堂。王莽先替平帝祭了天地,众人依次跟着跪下。杜吴神色有些黯然。本来站在前面祭告天地的应该是那个14岁的少年,然而他却在几个时辰前撒手人寰了。虽说以兔子导毒并不是他,但是他还是心痛不已。那么好学的少年天子,一个有可能会中兴大汉的有为皇帝,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黎明到来之前的暗夜里。其实杜吴明白,即便平帝亲政,也未必真的能斗得过王莽等人,但是他胜在年轻啊,才十四岁,搁21世纪还没初中毕业呢,他有大把的光阴跟朝堂上的老狐狸们斗智斗勇。只是现在说什么都已然无用了。 忽然,杜吴的冷汗冒了出来。杜一派伙计送兔子的时候明明说是买了给自己大补用的,如果不是紫苏看它们可爱,拦着不让动,以琵琶对自己的关心,肯定会做成更美味的食物给自己吃,那到时候…… 想到这里,杜吴的腿肚子开始转起来,他抽筋了。 大典之后,一定要派人好好打探一下卖兔商人的底细,这个人就像一条毒蛇,死死地盯着自己,不知道下一刻从哪里冒出来,突然咬一口后再度消失。 此时叩拜已经结束,王莽的祭文已经念诵完毕。不得不说王莽是一个超级演员,一篇祭稿念下来,抑扬顿挫,情感饱满,表情到位,念道最后居然哽咽起来,直听得外面的儒生们掩面而泣。 此时公卿们再度来到玉阶前,只见一队舞人快速跑到玉阶前,杜吴拿眼睛数了一下,八排八列共六十四人,左手执龠,右手执翟。竹龠形状像个笛子,而木翟上则插着三根羽毛。六十四人整整齐齐地跨步向前,龠指东方,翟冲云霄,起承转合间左横右跨,一直到了明堂门口,才依次列班两旁,开始做起各种祭祀动作。 杜吴有些看不明白,悄悄地问身边的祭酒,此为何舞。祭酒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还是解释道:“此乃八佾舞,是沿用周天子祭祀时的舞蹈,是本朝最尊贵的舞蹈,只能是天子祭祀时才可使用,否则便是大逆。” 杜吴这才明白过来,心想这可是难得一见的际遇,千万不能错过,便抛下杂念,兴致勃勃地盯着场上看起来。 八佾舞表演了很长一段时间,这种脱胎于祭祀的舞蹈本身就比较乏味,杜吴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便四处打量起来。正好看见一驾六马的重翟远远地停在明堂之外,杜吴知道,这是王嬿的马车。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这是《周礼》明文记载的。六马的重翟,只有王嬿这个皇后才能当得起。杜吴更知道,王嬿是来看他的。 昨晚的事,除了让众人措手不及之外,对王嬿的打击更大。平帝死了,她从一个皇后变成了太后。如果那个两岁的孩子真的被立为太子的话,她的余生,只能在这深宫大院里度过了。想到这里,她悄悄地命人驾车,来到明堂外,只为了能远远看一眼那个让她朝思暮想了快两年的人。 八佾舞结束了,祫祭大典也快到了尾声。由于此次祫祭大典是一次盛典,所以陪同参加祫祭大典的,有二十八位诸侯王,一百二十位列侯,宗室子孙九百余人,将整个明堂围的是水泄不通。众人都知道此次大典结束后,会有升官封爵,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大司徒孔光。 终于,万众瞩目下孔光登场了。 他先是讲了一堆客套话,然后拿出一份帛书,郑重地清了清嗓子,开始念道:“加封严乡侯刘信为列侯,授金印紫绶,封地东平国,封刘潇为列侯,授金印紫绶,封地淮南国,封……” 杜吴撇了撇嘴,当初高祖刘邦生了那么多儿子,以至于到如今称王的诸侯都有二十八位,而整个大汉都没有二十八个州。现如今,王莽为了拉拢刘氏宗族的支持,再次大肆封侯,所封的列侯为王以下最高的爵位,地位仅次于三公,已经封无可封了,真是狗尾续貂啊。 正腹诽着,听到孔光又念道:“封太中大夫刘歆为列侯,封儒生陈崇为列侯,”他顿了顿,又提高了声调:“封宰衡、安汉公、大司马王莽为楚王,加九锡,四辅三公凭传通报!” 刚才还在为自己被封侯而志得意满的刘信等人,此时却难受得紧了。承认王莽的楚王之位吧,这是外姓人骑到自己头上拉屎撒尿。不承认吧,刚刚才被封了列侯,难道不该投桃报李吗?傻子都知道如今的朝堂是王莽说了算,但是公然反对那不就等于被列入暗杀的黑名单了吗,前段时间才死去的申屠刚就是赤裸裸的明证啊! 大家正不知所措之时,主祭人匡咸突然站出来大声说道:“臣有异议!众位同僚,高祖皇帝曾有明言在先,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可共击之!如今祫祭大典上刘氏子孙尚且仅得侯爵,安汉公何德何能可窃据王位!” 这话说得重了,确实是重了,不光称呼改成了安汉公,更是在全部王侯公卿面前用了个“窃”字,不可谓用意不深。老司徒孔光还未开口反驳,王莽却笑呵呵地走了过来,伸手拍了一下匡咸的肩膀:“匡太常言之有理。高祖皇帝明令不可不尊,且大汉建国两百余年,除高祖朝外,未有一位非刘姓称王者,老夫感念匡太常提醒,自此以后,再也不用提封王之事了。” 明堂内外顿时欢声一片,这个消息传到外面时,甚至还有儒生当场为王莽作了赋,以歌颂他的高尚品德。杜吴抬头看了看天,他知道,那一天终于快来了。 乱哄哄的祫祭大典终于结束了。杜吴夹在乱哄哄的人群中向外走去,远远地还看见匡咸正在与王舜争吵,只是现场太乱,根本听不到他们在吵什么。 走出明堂的时候,杜吴特意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那辆六驾的马车已经不见了。杜吴揉着自己发酸的膝盖,上了自己的马车。这两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要好好梳理一下,另外,平帝大丧的日子也会马上定下来,他已经被确定为司徒长史了,另外还加封了镇北将军,领金吾卫,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加忙碌起来。不过当下之急,还是要抓紧前往清风楼,迅速撒出人手寻找那个兔贩子的踪迹。总是被人惦记着,始终不是件好事情。 皇帝的葬礼举办得极为隆重。王莽召集孔光刘歆等一帮大儒,为年轻的皇帝上尊号。众人商议了半天,决定将庙号定为元宗,奏尊孝平。于是敛孝平,加元服,葬康陵。王莽又令天下吏凡六百石以上者皆服丧三年,以示哀痛。随即大赦天下。 王莽最终还是辞去了楚王的称号,但是仍旧搬进了楚王府,大司马府便空了下来。王莽已经离开,杜吴便以名不正言不顺之由离开了大司马府,带着琵琶和小茶在清风楼附近买了一个宅院,他好歹也已经秩比千石,是大汉货真价实的高官了,只是自己这个高官买宅子的钱还是王莽赞助的。 太皇太后王政君很是信守承诺,赏了湛卢信石十万贯钱,又封他为县侯,好巧不巧地将他封在了泰山郡的桃乡县,只是此时的杜吴并不知晓,两人相见已经是多年之后了。 孝平皇后王嬿被封为黄皇室主,自此养在深宫,几乎与世隔绝。 王莽终究还是立了汉宣帝两岁的的玄孙做了皇太子,自此开始独揽朝政,几乎成了皇帝。所有的臣子包括三公见了他都要请安,奏事必须以“敢言之”开头。楚王府修葺之后,将原来的黑漆大门改成了朱红大门,房檐也超出了大门外的台阶。王舜又奏请太皇太后,给王莽配置了特设的宗官、祝官、卜官、史官和家令、家丞各一人,由朝廷供给俸禄,辅佐王莽处理公务和家政。并将王莽原先私下豢养的三百名虎贲卫士放到明面上,为楚王府把守门户。自此,大汉天下,已经由王莽一人说了算了。 本卷终。 请看第三卷《群盗蜂起》。 章节目录 第一章 如梦如幻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先生,这首诗很是感伤呢。” “将军!将军!快醒醒,贼人正在攻城,吾等该如何应对!” “先生,你看这朵荷花灯好看吗?妾身可是许了愿的,不过不能告诉先生,要不然就不灵了,嘻嘻!” “医士何在?快召医士,将军中箭啦!” “先生,我们一起去赏雪吧,听说梅花开了呢!” “医士在哪儿!快些来救将军!”一名亲兵扯了嗓子大喊着。 杜吴听着声音有些耳熟,然而过了一会儿,再度陷入昏迷中。 “先生,妾在宫中,无一日不思念先生。妾身还是清白的,陛下还小呢,先生勿要嫌弃于我呀!我们一起去折柳吧,我给先生吹笛子,我还会吹埙呢,可惜先生一次也没听过,我们以后去世外桃源好不好,先生可是曾经答应过妾身的!” 突然肩上剧烈痛了起来,杜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睁开眼睛,看见湛卢信石跪在身前,正拿着药粉往左臂上洒,带着倒刺的弓箭正扔在地上,血迹斑斑。见杜吴醒来,湛卢信石幽幽地说道:“将军醒了?此箭无毒,将军且放宽心。” 杜吴定了定神,向远方望去。城墙上的北军士兵正在火把的映射下向城外放箭,此时城下杀声阵阵,依稀还能听到呦呦的号子声,夹杂着城门的轰隆隆震动声。 杜吴终于想起来了,今夜是他轮值,在巡视到章城门时,一名校尉匆忙报告,说有不明武装攻打章城门,情况危急,他一边让亲兵手持令牌去北军营地调兵,一边率人匆匆赶到城楼上。 夜色之下,黑压压一片人影正乌央乌央地叫喊着往城门冲。杜吴连忙下令,分出一队人马下城帮着守城门,否则城门一旦失守,城墙上打得再激烈都没有意义了。此时左右京辅都尉也都带兵赶到,杜吴直接命令他们就地防守,令弓箭手做好准备,又派人快马向城中楚王府报信,请求王莽派兵支援章城门,并且分别派人前往其他十一门查看情况,以防贼人声东击西。 也许是自己指挥的时候太过显眼,城下一阵飞蝗射来,杜吴手臂中了一箭,向后一倒,脑袋正好磕在垛墙上,登时就昏了过去。 此时湛卢信石已经将杜吴的左臂包扎起来,开始收拾自己的药箱。杜吴有些疑惑,这老爷子不是已经被封到泰山郡做桃乡县侯了吗,怎么会出现在此处?正想着,听得有士兵来报,说是城墙下的攻势已经弱下来了。 杜吴站起身来,命人将城墙上的火把熄灭,免得成为敌人弓箭的活靶子。又示意身边的人噤声,他侧耳听了一会儿,城下虽然喊杀声阵阵,但是明显听出来人数并不是很多。杜吴突然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人数少,却如此大张旗鼓,莫不是声东击西之策? 想到这里,他连忙下令,令守城北军继续向下放箭,以防贼人登上城墙,又令左右都尉迅速带人开门冲杀,待冲散敌军后迅速绕城一圈探查敌情。 左右都尉领命而去,杜吴靠在城墙上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城门大开,城内的骑兵冲了出去,城墙上的北军士兵终于有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不一会儿,城墙甬道传来了登登的脚步声,大家一下子警醒起来。杜吴挥了挥手,让诸军各司其职。手臂抬得有点高,拉动了左臂的伤处,他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禀将军,北军各营已经到位,请将军下令。” “骁骑营一分为二,从章城门出,分左右沿路巡防城门,我已令左右都尉先行前去,汝二人尽快与其汇合,巡防完毕后速来报我。”骁骑营正副校尉领命匆匆而去。 杜吴又分兵一小半把守章城门,自己率领大队人马骑马出城,追缴贼人。 来大汉六年,这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带兵出战,这让杜吴有些紧张,可是职责所在,他逃不掉。这次冲击城门事件如果找不到罪魁祸首,那等待他的将是廷尉的亲切慰问甚至御史大夫的弹劾,到时候就算是大司徒孔光都无法为他脱罪了。想到这里,杜吴不由地一提缰绳,战马嘶鸣一声,快速向前奔去,众军也加快了行军速度。 太乙山,又是太乙山。 杜吴望着这个曾经留下足迹的大山,不禁感慨万千。当时就是在这里,他知道了自己寄居的府邸乃是王莽的大司马府。低调的王莽换了匾额,让当时的杜吴以为自己只是结识了一位长安城里的土财主。直到那天他在王获口中得知真相后,那种遍体生寒的感觉至今仍旧记忆犹新。 此时已经接近子时,天空灰蒙蒙的,一颗星星也没有,看起来就像要下雨一样。杜吴脚踩双马镫,尽量让身子矮一些地穿过一片树林。才刚出了林子,就看见对面乌泱泱的站着一队人马,领头的大汉满脸络腮胡子,正是那王麻子,手持一柄大斧,见杜吴出来,一提缰绳,那马儿便冲了过来,王麻子单手抄起斧子,借着马势用力劈了下来,杜吴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不自觉地动了一下,啊的一声坐了起来。 是个梦啊,杜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就听得身边的琵琶也凑了过来:“先生,先生,您是不是做了个噩梦?” 杜吴点点头,拍了拍琵琶的肩膀,让她乖乖躺下,自己靠在了床上,习惯性地想掏根烟抽,摸了一下身上穿的汉代睡裤,苦笑了一下,便又躺了下来。 已经是第三个晚上做噩梦了。琵琶有些心疼杜吴,小猫一样地靠了过来,蜷缩在杜吴怀里,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靠着。 如今已是居摄二年的八月份了。都说七月流火,八月的天气已经变得很是凉爽了。明天就是祭月节了,也不知道今年的祭月节紫苏还能不能来府里过节。四岁的刘婴已经做了两年皇太子了,听说这个冬日紫苏就要嫁过去做太子妃了,杜吴得到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他答应过王宇要好好照顾紫苏,不让她嫁入皇室,然而这事终究不是他说了算的。那天杜吴一个人在王宇的坟前坐了很久,却一句话都没说,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王宇。 待到天色快暗下来,菜伯收拾了祭奠用品,上前搀起了杜吴,说道:“先生,咱们该回家了。紫苏小娘子的婚事岂是先生能做得了主的,您能护她两年平静生活,已是极其不易了。回家吧,少君还在家里等着您呢。” 菜伯是杜二的远房亲戚。当初杜吴刚从大司马府搬出来,买了清风楼旁的小院子,便让杜二帮着找个管家,一来也能照料一下家里的生活,二来自己毕竟已经是比千石的丞相长史兼镇北将军,需要有个谒者了。 杜二对此事极为上心,第二天便带了菜伯前来,说是自己的远房亲戚,曾经跟着大军北征匈奴,后来因伤退伍,却连一个首级都没得过,生活过得也是极为凄苦,还是靠杜二的接济才勉强活下来。 菜伯一见杜吴,纳头便拜,杜吴见他的胡子都有些花白了,不禁唏嘘不已,连忙搀扶起来,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后就接纳了菜伯,如今一晃已经快两年了。 天黑下来了,一个头戴斗笠的汉子看了看远去的杜吴的马车,双手按了一下有些酸麻的膝盖,悄悄离开了王家陵园。 杜吴其实早就知道自己被跟踪了,或者说他一直有这样的一个第六感。下落不明的双肩背包,被人动过手脚的朝代歌,以及朝堂上时不时地被弹劾,都让他谨小慎微地过着在大汉的每一天。只是最近已经做了三次噩梦了,第一次梦见的是血淋淋的王获,第二次是看不清脸的王嬿,今晚又是满脸络腮胡子凶神恶煞的张麻子。 想到这儿,杜吴又想起当初那几只蓝眼睛的兔子。虽然后来王莽不顾紫苏哀求,将所有兔子全部杀死焚烧,但是杜吴撒出去的人手一直没有找到张麻子的蛛丝马迹,这让他有种想要迫切组建一个情报部门的冲动。没有情报部门,在这个陌生的大汉,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还是那种被剥光衣服的羔羊。 琵琶看杜吴不说话,便开口问道:“先生,明天就是祭月节了,妾身想把紫苏小娘子叫来一起做月饼吃,热闹热闹。宰衡搬进了楚王府,二公子还在为老太君守灵,小娘子只有来我们这儿才开心些,大黄也好久没见她了。” 杜吴摸黑在琵琶鼻尖上刮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就依你说的办,到时把高良姜也叫来帮忙,你们多做点月饼,回头让高良姜给他老娘带回去一点。” 琵琶点点头,搂着杜吴的胳膊问道:“先生,您梦见了什么啊,吓了妾身一大跳。” “没什么,睡吧,把被子裹好,这个时节的蚊子实在太凶了。” 杜吴闭上了眼睛,脑子里却像跑马灯一样闪现着不同的画面。有高楼大厦,有红绿灯,有自助餐厅,奇怪的是自助餐厅里居然有雕胡饭,坐在主宾位上的陈汤举着啤酒杯在跟王莽划拳,王获喝得醉醺醺的,正托着高良姜的杯子使劲灌酒,紫苏在跟琵琶抢蛋糕吃,小脸上全是白色的奶油,笑吟吟的王嬿正拿着纸巾给她擦脸,杜吴喝了口酒,咂摸了一下嘴巴,咧着嘴笑了。 这梦,真好。 居摄元年四月,众安侯刘崇在宛城起义,率百余人攻击宛城,却连宛城的城门都没攻进去。国相张绍在内的百余人全部战死,刘崇被五牛分尸。王莽震怒,勒令群臣互相检举揭发。威压之下,张绍堂弟张竦进京自首被赦免,封淑德侯。刘崇远亲刘嘉诬告严乡侯刘信,被封帅礼侯,其七子均封关内侯。众官员苦苦劝谏之下,刘信免于一死,被贬出京。 居摄二年春,西羌首领庞恬、傅幡率游骑兵攻打西海郡,西海太守程永弃城逃跑,庞恬兵不血刃占了西海郡。王莽大怒,在全国画下海捕文书抓捕程永,程永无路可走,投井自尽。王莽派护羌校尉窦况出兵西海郡,准备收复失地。 杜吴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就听得隔壁坊市的公鸡开始打鸣了。杜吴伸了个懒腰,蹑手蹑脚爬起来。今天是大朝会,应该会商议羌地粮草转运的问题,这都快半年了,窦况还没有捷报传来,王莽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来到大汉七年后的祭月节,就在一个如此普通的早晨开始了。 章节目录 第二章 高朋满座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入秋后的天空总是黑得更早一些。自今天之后,太阳开始南移至南回归线,北方将会开始昼短夜长,一直到冬至为止,这是杜吴中学地理学到的知识点,大汉自皇帝到庶民奴隶都不懂这个,但是并不妨碍他们准备秋收冬藏。 菜伯赶着马车载着杜吴离开了孔光的府邸,马车铃声阵阵,马蹄声哒哒地响彻在清幽的石板路上,月光洒下来,照在队伍最前面王不留行的长枪上,竟映射出一点寒光。 孔光是杜吴拜访的第二家。自从两年前杜吴就任司徒长史以来,每逢节日,杜吴都会去拜访相熟的三公九卿,比如王莽、孔光、刘歆等,也不送过于贵重的礼品,就几样美食而已,这让他反而赢得了不少高官的好感,毕竟长安食神的名头可不是浪得虚名的。今晚杜吴只送了王莽和孔光两家一些自己制作的月饼,便带着王不留行几人打道回府。 祭月节也是皇帝举行秋祀的良辰吉日。往年都是酉时由皇帝率领二千石以上的高官去上林苑进行秋祀,自打居摄元年王莽摄政之后,这个权利就变成王莽的了。 昨晚琵琶叮嘱自己一定要把紫苏带来家里过节,于是杜吴趁着王莽还在上林苑秋祀的空档,挑了这个时间点过去拜访王莽,顺便把紫苏也接了出来。 紫苏最近天天被关在家里学习皇太子妃的礼仪,早就闷坏了。此时此刻也是盼了很久,她心里很清楚,这是自己在外面过的最后一个祭月节了,过了八月,她就要嫁给那个只有四岁的皇太子,像自己的姑姑一样,永远锁在宫中了。 马车经过坊市的时候,杜吴叮嘱了王不留行几句,王不留行便纵马向北飞奔而去。余下三人自动调整了阵型,成品字形将杜吴的马车围在中间向家里驶去。 王不留行四人本来隶属于北军,又都在当年跟随杜吴赈灾青州时遇险活下来的十三人之中,两年的朝夕相处,让他们对杜吴产生了深深的拜服感。杜吴也有意在军中培养自己的势力,两下里一拍即合,几人便越走越近。王不留行是青州人,自幼习得好武艺,使一柄两米长枪,快赶上马槊的长度了,王不留行手持重达二十斤的长枪,胯下黄骠马,挥舞起来虎虎生风,十几人等闲近不得身。杜吴见他武艺高强,便刻意教他一点兵法,王不留行大喜过望,虽说识字不多,却极其聪慧,从此更唯杜吴马首是瞻了。 另外三人分别是马留、马辛兄弟和黄大戟。马氏兄弟本是长安城有名的富户,真正的良家子,祖上曾经攀附过舞阳侯樊哙。在那个兔死狗烹的年代,樊哙得以善终,这也使得马氏先祖慢慢积累了一些人脉,等到了马氏兄弟这一代,家里已经极其富裕,还出过几个小官,后来家人买了关系,送他们进了北军,也算真正吃上皇粮了。 马留和马辛虽为亲兄弟,性子却截然相反。哥哥马留为人阴险多疑,却有一副好口才,只是他说话过于直白,北军里没有被他怼过的人,估计也就只有杜吴了。他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也怕有人暗地里取他性命,便请高人用精钢打造了一架留侯弩,配弩箭五十支,片刻不离身。 反观马辛,为人极其豁达,也颇慷慨。见路边有卖儿卖女的穷人,也会施舍几十几百的铜钱,时间久了,长安城里有人给他起了个“马善人”的外号。马辛做事比较规矩,佩戴的也是大汉的制式武器环首刀,只是他从小喜好射箭,花费了许多银钱请人打造了一张三石的黄金弓,一直练了五年才将弓拉开。不过自此之后,他的弓马技术愈加娴熟。当时的执金吾招他进营的时候,可是在众将士面前足足夸了三天。 至于黄大戟,那是个真正的粗人。他力大无穷,荡一柄丈余长戟,真是人如其名。杜吴上任后,马辛和黄大戟一来相熟,二来是敬重杜吴的义气,自愿为他所驱使。而马留当初因为得罪了执金吾,差点被陷害,还是刚上任的杜吴找了关系帮他开脱,这才死心塌地地跟着杜吴。 今日正好是祭月节,四人几天前就商量好了下值之后去镇北将军家里过节。为此提前两天差家人给杜吴送去了不少礼品,只为在今晚尝尝杜吴说的美味蟹膏。 杜吴到家的时候,看见门口停了两辆马车。看了一下车上的旗子,不禁笑了起来:敢情匡咸和林兰已经来了。 紫苏跳下车,跪在地上搂着壮硕的大黄呜呜地哭,看的人心里酸酸的。大黄也很久没见紫苏了,伸出舌头舔舐紫苏脸上的眼泪。当初在大司马府里,除了杜吴,它就跟紫苏的关系最亲,此刻竟将前爪伸出来探在紫苏的肩膀上,像是在安慰她一般。琵琶跑出来,陪着哭了一会儿,拉着紫苏便去了后院。高良姜也从院子里出来迎接杜吴,菜伯将马留等人的缰绳接过来,牵马去了马棚。 杜吴刚进小院,就看见匡咸和林兰迎了出来。匡咸是九卿之首,曾经是杜吴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两人自一首《庐州月》后关系亲密了很多,至于林兰,早在青州赈灾的时候就结下了生死情谊,因此两人每次来杜府从来不客气,这不,还把自己的家眷也带来了。 杜二自下午就开始在杜府忙活了。家主是长安食神,对吃的极为讲究,而且经常会有一些新奇的菜品研制出来。杜吴搬过来之后,杜二就经常来府上做饭,为此清风楼又招了一个新厨师,而杜二每天只做十道菜,俗话说物以稀为贵,杜二的做派俨然名厨一般,于是声名更盛起来。 今天的食材非常丰富,除了一道菜需要杜吴亲自把关之外,所有的菜式都是杜二自己动手做的,这让他有了非常强的满足感。为长安食神准备祭月宴,试问整个大汉国能有几人?想到这里,杜二就又掀开锅盖,看看那螃蟹红了没有。 按照大汉的风俗,杜吴拜月结束后,晚宴正式开始。 正厅里除了杜吴之外,匡咸作为在场官职最高、年龄最大的尊者自然坐了北席,林兰对面坐了,王获、高良姜以及刚被王不留行接来的陈勋依次坐了,杜吴才西向坐了下来,端起一卮酒,开口道:“月明星稀,秋收冬藏。今日是祭月佳节,诸位共饮一卮,共贺佳节!” 众人点头,举起卮一饮而尽。 待高良姜和菜伯站起身给在场的人添了酒,杜吴又举起卮来:“你我能在此畅饮过节,全赖皇太子洪福和宰衡庇佑,来,诸位再饮一卮,敬皇太子,敬宰衡!” 众人再次一饮而尽,杜吴侧头的时候看见王获的脸色有些阴沉,看起来颇为不满。 待第三卮酒端起来的时候,杜吴看了一眼陈勋,顿了一下才说道:“每逢佳节倍思亲,今日良辰美景,可惜逝去的人无法看到了。仅以此卮,敬关内侯陈公!”匡咸叹了口气,学杜吴将酒洒在地上,陈勋伏在地上,肩膀抽搐了几下,被高良姜搀了起来。 不同于正厅里的严肃氛围,小院子里的亭子下,琵琶陪着紫苏和匡咸之妻以及林兰的小妾正吃得不亦乐乎。除了螃蟹还没上桌之外,其他的菜都上全了。林兰的小女儿才刚满四岁,跪坐在位子上极为安静,只是她的母亲面对匡咸妻子时明显放不开,竟忽视了小姑娘死死盯着桂花糕的眼神,还是琵琶心细,欠身夹了两块放在碟子里,送到小姑娘面前,慌得林小娘连连欠身道谢。匡夫人看见笑了起来:“今日在杜长史府上,我们都是客人,没有高低之分,林小娘不要如此拘谨,权当在自己家里一般,快给孩子夹点荤菜吃。我家夫君曾经说,林司农可是廉洁得很,以他的俸禄,孩子恐怕吃不到这么好吃的荤菜吧?” 紫苏嘴里塞着半只鸡腿,含含糊糊地说道:“莫说林司农钱少,就是钱多如我们家,也不是经常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你看那个胖子,天天往夫子家跑,就是为了偷师学艺呢!” 杜二正端了螃蟹上来,听见紫苏的话,赶忙辩解道:“小的可是拜了先生为师的啊,再说了,小娘子每次来不都是小的带了蜜饯果子来伺候的,小娘子可莫要毁我名声啊!” 紫苏呸了一声:“你哪来的什么名声,上回给我剥的核桃,我吃着那么少,你是不是偷吃了,快快招来!” 杜二都快哭了:“啊呀我的小娘子啊,您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偷吃您的东西啊,不信我可以发誓,要是我偷吃了小娘子的东西,就让大黄咬我!”说着还竖起了三根手指头,对着月亮发起誓来,紫苏嘿嘿一笑,指着杜二叫了一声大黄,大黄心领神会,蹭的一下从桌子底下窜出来,冲着杜二就飞奔而去,杜二妈呀大叫一声,撒腿就往外跑,大家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最外边的院子里,王不留行四人正围在一个石桌上盯着螃蟹看了又看,谁也不敢先动手。石桌上已经堆满了酒菜,四人已经喝了一会儿,正要准备撕开绑螃蟹腿的绳子时,杜二肥胖的身子从内院闪了出来,后面一条大黄狗汪汪地作势扑他,杜二慌不择路,一下子碰到了石桌的一角,那螃蟹掉在地上,被杜二一脚踩过去,蟹黄流了一地,大黄闻到了美味,也不再追赶杜二,凑上去开始咯嘣咯嘣地吃螃蟹壳。马留盯着看了一会儿,一拍大腿:“原来这丑东西吃的是里面的肉啊!” 章节目录 第三章 秉烛夜谈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严格意义上讲,祭月节并不是中秋节。周朝时期,古代帝王礼制中就有春分祭日、夏至祭地、秋分祭月、冬至祭天的习俗。《礼记·祭义》还记载:“祭日于坛,祭月于坎,以别幽明,以制上下”。 等到了先秦,《管子·轻重己》里记载:“秋至而禾熟,天子祀於大惢,西出其国百三十八里而坛,服白而絻白,搢玉揔,带锡监,吹埙箎之风,凿动金石之音。朝诸侯卿大夫列士,循於百姓,号曰祭月。” 也就是说,祭月最早是在秋天收获的时候,由天子祭祀月亮,祈求得到月神的保佑,来年五谷丰登。祭祀的时间一般会选在秋分,后来历法融合,将八月十五定为秋分,也称仲秋,取伯仲叔季次序排列。只是此时的仲秋并不是真正的中秋节,一直到唐朝初年,那个文豪遍地的时代,文人们开始咏月,老百姓们开始赏月,慢慢地形成了中秋赏月饮宴的风俗,也有了吴刚砍桂树、玉兔捣药等神话传说,中秋节才开始成为中国四大节日之一。 此时是西汉年间,大家过的还都是祭月节,整个长安城只有司徒长史杜吴府上会有月饼和各种美味,这也是匡咸和林兰带家眷来的重要原因。 亭子里一片欢声笑语,紫苏正在给林兰的小女儿讲嫦娥飞升的故事,小姑娘听得极为认真,这让紫苏极为享受。讲到动情处,还啧啧地叹息几声,仿佛在为偷长生药的嫦娥鸣不平。琵琶早就缠着杜吴讲过好几遍了,见紫苏讲完,便急急地插嘴进来:“你们知道吗?月宫里还有一只蟾蜍呢,据说是西王母为了惩罚偷长生药的嫦娥,把她变成了一只癞蛤蟆……” “你扯谎,嫦娥那么好看,怎么可能会是癞蛤蟆,定是你胡诌的。”紫苏扬着手里的月饼,想去打琵琶,又想到她是自己的师娘,便悻悻地放了下来。 “我没胡说,是先生说的,先生还说,还说,淮南王编的书里就有。”琵琶言之凿凿地说着,看见林娘子和匡夫人都在看她,便低了头:“妾身没有扯谎,真是先生说的。” 外院的石桌前,杜二拿了一块煮的不太熟的猪肉在喂大黄。此时的猪都是中华土猪嘴长毛硬肤色发黑,跟野猪差不了多少。虽然劁猪的手艺已然纯熟,然而并不是很好吃,就算杜吴已经教会了红烧肉的做法,但是这种猪肉还是不如后世的白猪肉好吃。杜二喂大黄的就是这样一块半烂不烂的猪肉,大黄快十岁了,牙口有些不太好,最近都开始厌食了,这让杜二很是担心。 杜吴喜欢喝酒,家里却没有多少存酒,因此今晚的宴席上全是杜二从清风楼带来的好酒。杜二给王不留行四人每人一坛柏叶酒后,酒桌上就是醪糟唱主角了。醪糟的度数实在太低,几人喝起来如饮水一般,加上大汉粮食紧缺,拿来酿酒的就更少,王不留行几人平时也很少喝到这么多酒,此次有机会,便全都放开了喝,没一会儿,脚边的坛子就堆了一个小山丘。 夜已深了,杜吴安排杜二将匡咸和林兰的家眷住进了清风楼,紫苏自然就占了杜吴的房间,跟琵琶手拉手进了内院。高良姜匆匆拜别杜吴,拎着琵琶早就为他准备的一盒酒菜回了家。就剩下王不留行四人还在院子里咋咋呼呼地划着拳,这还是杜二教给他们的。 看着高良姜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匡咸笑道:“老弟的高徒,最近可是风头劲得很啊,把你这个夫子都盖过了。” 杜吴讪讪一笑,王获却不明所以:“弟子最近一直在为阿姆守孝,不知太常此言何意啊?” “不可说,不可说哦。”说完世外高人一般地大喇喇坐下来,大喊着让菜伯上醪糟,他还没有喝够呢。 林兰问杜吴:“先生今天缘何在大朝会上一言不发?西海战事已经持续了半年,国库损耗已然巨大,先生不会没有良策吧?” 杜吴摇摇头:“我名为镇北将军,实际的官职乃是司徒长史,孔司徒都没有发话,我一个小小的长史如何浪言?” 林兰道:“先生此言差矣。我朝之内,若论陷阵冲锋,先生自然不是高手。但若论行军布阵、筹谋部署,先生要说第二,谁敢称第一?先生难道没看出来,宰衡一直在看你,就是等你的高见呢。” 杜吴岂能不知。大朝会上王舜和匡咸吵得不可开交,他们两派的人也是唇枪舌战,把个大朝会搅得如同菜市场一般。杜吴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窦况乃是汉文帝的皇后窦漪房侄孙,自文帝起,窦氏家族便声名显赫起来,窦氏生了馆陶公主刘嫖和汉景帝刘启,此外还有一个做王的儿子和三个侯爵侄子,可谓一门显赫。等到孙子刘彻即位成为汉武帝,窦氏家族的荣光也达到了顶峰,刘彻将自己的十三个兄弟全部封了王,有一景十三王之说,而窦况乃是窦太后的亲弟弟章武景侯窦广国嫡孙。对这样的外戚子孙指手画脚,杜吴自问还没有活到头。 “林司农莫要装傻,杜老弟也是有苦难言啊。你又不是不知那窦况何人,再说朝堂之上基本都是王氏一族把持着,便是为兄这九卿之首,也是勉为其难,你何苦为难区区比千石的杜老弟呢?”匡咸见杜吴沉默,便出声为他开脱。 “唉,我岂不知?只是老夫身为大司农,掌管天下粮仓,如今西海战事迁延已久,国库已然出现亏空,如果不能及时解决战事,恐怕国内会因此生变啊!”林兰叹了口气,不满地说道,“入夜之前先生曾去司徒府探望,孔司徒如今身体可还康健?” 杜吴摇了摇头:“看起来不太乐观。大司徒曾经两次请辞归乡,都被宰衡给拦下来了。今晚跟我也只是叙了几句闲言,并未多说什么。” 匡咸点点头:“便是为兄也好久没有见到褒成君了,他已有一个多月未上朝了,宰衡这是想把褒成君的声望用到极致啊。自祫祭大典之后,宰衡的声望在儒生中可谓如日中天,这里面褒成君的贡献非同小可啊,估计老司徒也看出来了,现在闭门不出,就想辞官告老,也是这个原因吧。” 王获见众人议论父亲,本想辩驳几句,但是想了想,便明智地没有吭声。他明白,在场的大佬说的都是真的,虽然他最近两年一直在守孝,但是宫里的消息还是知道一些的。 杜吴见王获默然,便安抚道:“仲孙不必如此,所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现在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令尊已经打算冒天下之大不韪,窃国立新了,这事乃是大势所趋,非你我几人就能阻止的。” “夫子,弟子只恨没有这样的父亲。” 杜吴拍了拍王获的肩膀,笑道:“非也,这事也难知祸福。大汉朝延续至今,已历十二帝。宰衡如今能顺势而起,也只能说明这是天下臣民之愿。政治从来就不是升斗小民能玩得起的,你看这几年儒生们疯狂地为你父亲造势,就知道这是大势所趋了。” “其中就包括先生的高徒高良姜!”林兰愤愤不平道。 “是啊,以前只觉得这个孩子求知欲强,没想到几年下来,他已经成了宰衡的堂上客,这速度就是杜某也自愧不如啊,哈哈。” 陈勋跟着讪笑了两声,看众人都没笑,赶忙闭了口。 匡咸又干了一碗醪糟,用手随便抹了一下胡子,有些意难平:“可惜先帝托孤之时,没有给到老弟足够的兵权。一个战时才备的镇北将军,不打仗就是闲职,说是二千石的武职,我看贤弟就没有在卫将军府领过军俸吧。” 杜吴点点头,这点他也很郁闷。平帝驾崩前光想着给自己一个武职用来安身立命了,却不想上任当日就被卫将军给摆了一道,要他先去找执金吾交接差事。镇北将军是二千石,而执金吾领北军,是中二千石,比他高出了两个级别。时任执金吾的正是现在领军西征羌人的护羌校尉窦况,当时看见杜吴执印前来,脸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验看官印后,便以两人隶属不同系统为由,拒绝了杜吴的入营请求。当时的王莽正忙着祫祭大典和立明堂收买人心,哪有时间顾这些琐事。还是老司徒孔光前去说和,才算给杜吴安排了一个巡视城防的公差,直到半年前窦况出征西海郡,北军才算正式接纳杜吴。然而北军将士并不买杜吴的账,在窦况出征后,中垒令接替了执金吾的部分职权,王莽也只当看不见,所以现在的北军名义上由镇北将军杜吴节制,实际上杜吴能约束的也只有区区几百人马,到现在卫将军府也一直以镇北将军非战时不设为由,拒绝为杜吴支付俸禄,可怜的杜吴只能靠着司徒长史那一年七八百石的粮食熬日子,因此家里也没请几个仆人,菜伯一人就把管家和谒者全兼了。 林兰看杜吴有些失落,安慰道:“先生大才,定不会久居于此。今日已经定下来,将再向西海郡调拨两千民伕来押运十万石粮草,依我之见,先生何不借此向宰衡请命押运粮草,一来避开近日里的朝堂风波,二来也可得些微薄功劳,坐实了镇北将军的位子。” 杜吴思忖了一会,看向匡咸:“太常以为如何?” 匡咸点点头:“春秋时期,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居外而安,林司农此言有理。贤弟也能看得出来,最近朝野之上请命宰衡即真的声音越来越多,更有甚者,为博得宰衡欢心不惜伪造图谶,似贤弟这般耿直之人,确实不宜在朝堂之上久留。不若如林司农所言,领一支人马押运粮草支援窦况,最好是能捞到一点战事,那就高枕无忧了。” “哎,太常此言过了,高枕无忧谈不上,至少能在乱局中有一点功绩,不至于被人无端攻讦就很好了。我算看出来了,先生虽有大才,却一心想着避开朝堂,要知道,你本来就是比千石的高官了,怎么可能避得开呢?”林兰伸伸懒腰,继续道:““如今朝堂之上,孔司徒打算辞官归隐,大司空乃是由宰衡的堂弟王舜兼着,大司马甄邯虽然是孔司徒的女婿,可也早就是宰衡的人了,九卿里除了太常和我,其余都唯宰衡马首是瞻,宰衡即真的日子怕是不远了。所以,先生要早做准备了。” 匡衡讥笑起来:“谁跟你一道了?老夫看你也是捧宰衡的臭脚,哈哈!” 林兰佯怒,拿起酒爵作势要砸匡咸,陈勋不明所以,连忙上前阻拦,林兰被气乐了:“先生,你要是去西海,这陈勋就是最好的肉盾!”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陈勋眨着眼睛看着王获,王获苦笑着摇了摇头:关内侯一世英名,怎么就生出来这么一个傻乎乎的儿子。 章节目录 第四章 相由心生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时辰刚过初更,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皎洁的月光下,高良姜骑了一匹良驹,正慢悠悠地往柳条巷走。他现在是宰衡的座上宾,平素出入楚王府如履平地。而每每想到那个上元节在西市尾随杜吴的场景,高良姜就有些唏嘘。自己如今已经不是当初的穷小子了,可是他仍然住在柳条巷。宰衡生性多疑,夫子可谓是他的顶级谋士了,然而长史府仍旧被监视得死死的,仅自己知道的就有十几人,更遑论不知道的了。因此高良姜在获得宰衡赏识后明智地选择了继续住在柳条巷,并且没有将个中原委告诉母亲。 刚过了两条街,高良姜看见太一祠前蜷缩着一个乞丐,脏兮兮的看不清模样,不由得心生恻隐,打马向前凑了凑。 那人见一匹高头大马直直地奔了过来,慌忙往旁边一躲。高良姜微抬马鞭,问道:“你是何人?无家可归吗?不知道现在是宵禁时间吗?” 那人单手稽礼:“贫僧乃是化外之人,今日傍晚才到长安,本来想找个方外之地借宿,没想到这太一祠夜间大门紧闭,贫僧只好在门前凑合一下,如若冲撞了施主,请见谅。阿弥陀佛。”说罢诵了一个奇怪的号。 高良姜猛地想起夫子曾经说过西方有国名天竺,产一种宗教,叫佛教,他们的教徒就喜欢诵读阿弥陀佛,于是跳下马来,问道:“你可是比丘?” 那和尚没想到还能有人知道佛教,心下大喜:“贫僧正是比丘,敢问施主如何得知佛教的?” 高良姜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一个真正的僧人,此刻困扰他好长时间的那个词再次涌上心头:“那你可知着相了是什么意思?” 那和尚没想到会在长安能听到这么高深的佛教用语,诵了一声佛号,说道:“施主从何得知着相这个词语的?” 高母吃了一块月饼后便去休息了。高良姜服侍好母亲后,拎了一坛柏叶酒来到前厅,就着从夫子那里拿回来的饭菜,招呼那和尚一起坐下。 “还未请教先生尊号?” “贫僧法号广白。” 高良姜打量着眼前的广白和尚。此时的广白刚刚洗了一把脸,乱糟糟的头发也沾水梳理了一下,根根直立,犹如刺猬一般。许久没有打理的胡须胡乱地横生竖长着,眼睛却是炯炯有神,似能看透人心一般。广白身材中等,体型偏瘦,看起来有点营养不良。 广白见高良姜打量自己,他也开始打量起对方。只见高良姜眼眶深邃,高鼻梁,尖下巴,两道剑眉英气勃发,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不由得赞叹一声:“施主生的好相貌!” 高良姜拱拱手,给广白斟好了酒,开口问道:“何为着相,还请先生教我。” 广白没有回答,再次问道:“着相乃是出自我佛家经典《金刚经》,请问施主是从何得知着相这个词语的?” 高良姜回道:“实不相瞒,是在下的夫子一次醉酒的时候偶然说出,我当时觉得奇怪,想问个究竟,可是夫子却大醉过去。第二日我去问他时,他却说是番邦微言,不必穷根究底。” 广白微微蹙眉:“尊师所言不虚,佛教本就发于天竺,比起大汉确为番邦,只是尊师口气大了一些。《金刚经》有言: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又言: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尊师所说的着相就是当真。一切相都是缘起不实在的,想着也着不上,如水中月不可捞摸。” 饶是高良姜聪明如斯,想了半天也是没想明白。其实这也怨不得他,佛教此时刚刚东传,很多教义本就不太适应大汉的语言,还有很多经典没翻译过来,要不然怎么会有玄奘西行取经的故事,还不是因为直到唐朝时翻译过来的经书里仍然有很多是错误甚至自相矛盾的。而杜吴虽不是佛教徒,却在国学方面颇有涉猎,佛经自然也是看了个遍,些许佛教用语还是轻松脱口的。 见高良姜迷糊着,广白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有一场机缘,便稽首道:“还请高施主发善缘,能在合适的时机引贫僧拜见一下尊师,不知方便否?” 高良姜脑子快速转了几下,说道:“夫子在朝廷任职,平时忙于公事,闲暇时间较少,先生可在寒舍先行住下,待明日在下通禀之后,再来回复,可好?” “如此便有劳施主了。”广白站起来诵了个佛号。 高良姜似笑非笑道:“我观先生非常人也,先生可有何过人之处?在下现在楚王府做事,若先生有些手段,在下愿意引荐先生见当今的宰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衡,他老人家若是愿意见你,先生想要传教可就轻松多了。” “谢施主馈赠,贫僧想等见过尊师之后再行决定可好?” “一切听先生的。” 中秋后的第三天下午,楚王府的谒者手持圣旨匆匆离开,半个时辰后,杜吴跪在自家院子里领到了率民伕运粮西海前线的任务。唯一的好消息是,王莽听从了匡咸的建议,命陈勋做杜吴的护卫队正,率五十人跟随杜吴出征,并且严令一定要保护好杜吴的安全。 长史府立刻忙碌了起来,选家将,保养盔甲,给马匹准备精饲料。琵琶流着泪给杜吴准备各种耐放的干粮。两年的平静时间,让她无比满足。可是越满足就越害怕杜吴会离开。如今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她再也控制不住,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杜吴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琵琶,离出征的时间还有两天,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之前一直想要组建却并没有成型的情报队伍需要在走之前安排好合适的人手去管理,家里只有琵琶,一个妾无法撑起长史府,需要有人在背后照应着,而这个人绝不可能是王莽。当然也包括自己的弟子高良姜。杜吴越发觉得上次的朝代歌被动了手脚的事情是高良姜做的,虽然事后他并没有表露出来。因此自己走后一定要防止高良姜从琵琶口中窃取一些机密信息,尤其是关于自己的。想到这里,杜吴不由得一阵庆幸,幸亏当初谨慎,没有将自己的来历告诉琵琶,否则以那个丫头的个性,很容易被骗的。 正胡思乱想着,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高良姜来了。 杜吴看着眼前笑吟吟的高良姜,心中一阵叹息。前日筵席上林兰和匡咸的话再次回响在他的脑海。如今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现在的高良姜已经成为楚王府的座上宾,甚至隐隐有了进入朝堂之势。 “夫子,弟子此次前来,是有一事向夫子禀报。前日月圆之夜,弟子离府归家途中,在太一祠救了一位天竺比丘,那人身心俱疲,已在我家歇了三日。他想面见夫子,探讨佛教精义,不知夫子现下可有闲暇见他?” 杜吴很是吃惊,他没想到真的能在大汉遇到最初的佛教传播者。当下也是起了兴趣,问道:“人在何处?” 高良姜指指门外:“现在大门外,弟子特意让他等候。” “且容我更衣,你将他引至前厅待客。”杜吴说完便进了后宅。高良姜看着他的身影,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广白其实挺郁闷的。滞留在高良姜家三日,却被两次请到楚王府,一开始他还将王莽认成了杜吴,张嘴便来了一句:“阿弥陀佛,弟子广白,以我相,参见菩萨。”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刚要起身迎接广白的王莽住了脚步,疑惑地看着高良姜。见高良姜也一脸懵逼地看着自己,王莽意识到自己可能遇到了高人。 广白见对方无应答,还以为对方高深莫测,在考校他的佛法,于是再次开口道:“阿弥陀佛,弟子广白,以人相,参见菩萨。” 王莽更懵了,他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况且自己也不是什么劳什子菩萨,好在他久历宦海,早就达到了唾面自干的地步,笑吟吟地迎上来:“听门客说先生大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请坐,请坐。”说着殷勤地拉起广白干枯的手,亲自引到东席,分宾主坐下。 此时高良姜赶忙介绍,广白才知道自己见到的不是杜吴,而是宰衡王莽,心下略有不快,眼中一抹阴霾之色一扫而过,却被王莽尽收眼底。 几个月了,虽说现在王莽权势滔天,也有不少亲信在他授意之下鼓吹即真,但是仍有不少反对声音。连日来,王莽找人做的几个图谶接连被人识破,连高良姜也有些束手无策,因此近日一直在找寻新的图谶之法。前日听高良姜说救了一位异教徒,心痒难捱,当即安排见面。如今见这人虽面容清瘦,却满嘴天言,虽不曾言之乎者也,却仍让人听得云里雾里,这不就是伪造图谶祭表上天的最佳人选吗?不由得喜出望外,忙令下人准备筵席款待。 广白知道自己认错了人,再加上对方对佛经一窍不通,不由得有些泄气。只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这座矮檐的主人乃是当今大汉的最高统治者。 打定了主意,王莽对广白更是殷勤备至,亲口允诺,若广白想在大汉传经,他可以令人为广白修建庙宇,弘大佛法,只是有一条,要为己所用。说这话的时候,王莽举着酒杯,笑吟吟地看着他。 其实广白乃是大汉子民,俗家姓椒,乃河北名士椒钦后人。武帝时,椒钦位列九卿,还让自己的儿子娶了李广利的二女儿,与贰师将军李广利结成了亲家。后来李广利因其妹妹李夫人得宠,又远征大宛,被封海西侯,椒家一时风光无两,子孙遍布河北各地。 征和三年,李广利出征匈奴前与自己的亲家也就是丞相刘屈氂密谋推立李夫人之子刘髆为太子,后事发,刘屈氂被腰斩,李广利投降匈奴,李家被灭族。覆巢之下无完卵,椒家也被波及,家主椒钦被杀。经历此劫,族人也纷纷更名改姓,四散逃亡。当时广白的曾祖刚满一岁,被两个家将趁着武帝征发西域之时偷偷带入凉州定居,靠着一点财产度日。到了广白这一代,家中早已无隔夜之米,广白外出流浪饿晕,被一位天竺僧人所救,从此开始了研习佛法的生活,那年广白十二岁。三年后天竺僧人病逝,临死前嘱托广白一定要将经文传至大汉的国都长安。广白不敢违拗,便一路东行,不料途中落水,为猎户所救,做了几年上门女婿,还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只可惜孩子八岁时被猛虎袭击身亡,妻子接受不了打击,追随爱子而去。广白一夜间沧桑了十岁。安葬完家人,广白已是孤家寡人,偶一日收拾屋子时看到已落满灰尘的经文,不由得想起当初师父的嘱托,便舍了家宅,一路上托钵行乞,到了长安,已是黄昏,这才有了路遇高良姜那一幕。 好在王莽虽然急切,但是礼下于人的态度还是有的,便让广白暂居高良姜家,日后再做区处。广白捱不住,再三要求见杜吴,高良姜得到王莽首肯之后,才带广白来了长史府。 时值午后,天气已然有些微凉。广白跟在高良姜身后进了长史府。他原以为长史府应该很大的,没想到也只有两进院子,区区十来个人而已。便这十来个人,还有五六人身着甲胄正在收拾兵器,看样子是要远行。 进得前厅,只见一人,一袭青衫,头戴冠帻,内穿赭色中衣,极为朴素。双目炯炯,面如冠玉,举手投足间有一股风流之姿却无浪荡之色。面露忧郁,神情泯然,又有超然神态,观之不似大汉人物的气度。广白看得呆住了,竟然忘记了行礼。 杜吴也在打量着这个僧人。只见他身穿普通麻衣,左手托着钵盂,右手并无禅杖。形容枯槁却精神矍铄,面有哀色却掩饰极深,步伐矫健,身躯瘦弱,想必吃了不少苦头,便趋步向前,稽首道:“在下不知大师光临,有失迎迓,请见谅。” 广白愣了一下,这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称呼自己为大师,心中一暖,鼻头一酸,差点滚下泪来:总算遇见识货的了。 于是单手行礼诵了个佛号:“阿弥陀佛,小僧广白,见过长史大人。” 高良姜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夫子绝对懂得这劳什子佛教,看那广白激动的样子,就知道是遇到知音了。果然听得夫子说道: “经书有云: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是故须菩提!菩萨应离一切相,在下以本我相见,大师何故以官职相称?” 广白一喜:“非人,非己。官职是你,名字也是你。小僧心中无官,区区称呼,让长史大人着相了。” 杜吴笑道:“非也,非也。世尊曾言:凡所有相,皆为虚妄。既为虚妄,何言着相?因此着相的并非在下,而是大师啊!” 广白反复思索了起来,良久,他居然跪了下来:“相由心生,相由心生啊,小僧许久无法堪破魔关,今听得上师一言,茅塞顿开,解我多年困惑。恳请上师收弟子为徒,弟子发愿,服侍上师左右。” 杜吴赶忙上前扶起广白,心下也是一阵感慨。此时的大汉佛教刚刚传入,既没有白马驮经,又没有玄奘西行,自己用后世研习了千年的智慧来降维打击他,并非自己有慧根悟出来的,说起来真是惭愧得很啊。 章节目录 第五章 狡兔三窟 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 杜吴有些怀疑广白的来历,就像怀疑高良姜一样。 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上,杜吴唯一不怀疑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大黄。当然大黄也不是人,那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杜吴只相信自己。这话如果说出来会有很多人伤心,比如王获,比如琵琶,再比如匡咸。 但是杜吴却不打算改正。因为在他这里,怀疑和信任是可以共存的。听起来很讽刺,对吧?没有办法,杜吴只能这样。他唯一能倚仗的就是自己的眼睛和判断力。 因此广白描述自己饥饿晕倒遇到天竺僧人时,杜吴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感激。广白描述自己孩子出世时,杜吴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光。尤其当杜吴将六祖慧能的偈语说出来时,杜吴看到了广白狂热的崇拜目光。杜吴忽然意识到,广白也许正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礼物,是一个能在他出征的时候照应长史府的一个忠心耿耿的手下。 想到这里,杜吴便不再藏私,一连写了几篇偈语,从法显到智顗,从玄奘到鸠摩罗什,从一行到弘一,更不用说像“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这样可以流传千古的偈语,整整一个时辰,广白的脑子就想被黄钟大吕震过一样,边记边痛哭流涕,心中早将杜吴当成活佛转世,以至于在长史府通宵达旦了一宿都不觉得劳累。 杜吴看着着魔一般的广白,心里觉得有点对不住他。从佛教的角度来看,广白是个合格的和尚,他对于佛经和佛学的痴迷程度决定了他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位得道的高僧。但是自己将佛家几千年里大智慧的高僧的偈语一次性全部给了广白,不知道对他来讲是福是祸。 广白还在盯着手中的偈语出神,杜吴摇了摇头,叮嘱菜伯不要打扰他,便叫高良姜套了马车,他要去辞别孔光。 夜色渐沉,高良姜骑着大马走在前面,王不留行驾了马车在后面跟随。杜吴看着高良姜脚上的单马镫和低马鞍,心中思忖着这次出征要不要把高桥马鞍做出来。 孔光对于杜吴的到来仿佛早就猜到了。刚到门前递上官牒,谒者就直接开了门,说孔司徒已经等候多时了。 杜吴有些诧异,进得中门,见孔光居然在前厅等候,连忙迎上前去,以下属之礼参拜。对于孔光,杜吴心中是颇为感激的。老司徒对他还是很照顾的。如今出征在即,他也有些担心孔光的身体能不能熬到他回返长安。 今晚孔光看起来分外精神,精神到杜吴都怀疑老头是不是要回光返照。不过这话他可不敢乱说。两人闲聊了几句,孔光说道:“长史啊,你我虽说同属一府,然老夫对你的才能却是极为欣赏。年轻一代,才华高于长史之人数不胜数,若论到求实务真,长史可谓大汉第一人啊!” 杜吴赶忙起身答谢,嘴中说着不敢。孔光也不拦他,说道:“自半年前你领金吾卫起,我们已有很久没有在一起下棋了,今晚月色极好,陪老夫下盘棋,也算给你送行了。” 杜吴起身:“尊长者命。” 杜吴对象棋其实是有阴影的。自从死里逃生之后,杜吴基本上不碰象棋了。后来进了大司马府,又被匡咸赏识,杜吴才感觉自己的魂又回来了。自从升任司徒长史之后,孔光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杜吴发明了象棋,极其智慧且蕴有兵法之妙,便有意无意地请他教自己下棋,杜吴推脱不过,只好战战兢兢地教。好在孔光的固有观念比较浓,很多新的招数都要研究许久才能消化吸收,因此两人下棋基本上都是杜吴赢。不过孔光却把杜吴的棋艺精妙的名声给散播了出去。现在的大汉朝堂之上,会下象棋已经成为一种风尚,而且再也不用担心会被某个乡下主簿诬告谋反了。 司徒府的管家早就在偏厅布好了棋盘,待孔光和杜吴进去后,便把门一关,将高良姜和王不留行挡在了外面。 杜吴诧异地看了孔光一眼,孔光呵呵一笑:“观棋不语真君子,老夫下棋的时候不喜欢身边有闲杂人等。” 杜吴心下了然,拱了拱手,两人坐定,车五马六地杀将起来。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孔光的两马一车已经探到杜吴的腹地,尤其是那个车,更是一探到底,几欲直捣黄龙。杜吴不慌不忙,回象落士飞马,三连招逼得孔光马跳车回,孔光笑呵呵地说道:“杜长史还是老一套啊,一味地防守,可是会丢子的啊。” 杜吴也笑了:“这可不见得啊,司徒大人且看这一步。”说罢,将一个小兵送过了河。 孔光想了片刻,觉得一个小兵每次只能走一步,威胁并不大,便也不当回事,再次将车一沉到底。 杜吴调整了一下思路,只用了两步,借着过河小兵,一炮干掉了孔光的相,待孔光回车救援时,杜吴又用马锁住了车的退路,又一炮轻轻松松干掉了对方的第二个相。此时的孔光才反应过来,然而大势已去,思忖了良久,笑道:“长史的棋艺确实更高一筹,老夫认输了。” 杜吴想了一会儿,似笑非笑道:“莫非司徒大人担心我后日出征,怕赢了我败我心气?” 孔光惊了一下,翘起大拇指:“都说你聪慧至极,今日观之,果不其然。如今我也要心悦诚服地称呼你一声先生了。” 杜吴连连摆手:“下官怎敢当得起司徒大人的先生之称,折煞下官了。” 孔光笑笑:“无妨,无妨。这是老夫心悦诚服的,不关官职。不过,后日你就要出征,对于西海战事,你可有什么想法吗?” 杜吴想了想:“西海战事其实已经快要接近尾声了。下官此去,无非就是混个军功。尤其运粮路线都在我大汉国土之内,所以此行可谓无惊无险。然而下官担心的是萧墙之内。” “哦?此话怎讲?”孔光来了兴趣,收拾棋子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司徒大人,您虽说许久没有上朝,但是国内大事应该也都知道。自去年四月众安侯起事以来,国内大大小小的暴动可是从未断绝。虽说都被镇压了下去,然而从宰衡近日的所作所为来看,他即真的日子也快要到了。不管即真能否成功,只要有这个苗头,天下反对之人必定前赴后继,到时候宰衡可能会面临一个全国皆反的局面。这几年天灾不断,目下国库已然空荡无粮。听林司农讲,便是这次下官押往西海郡的十万石粮草,已经是长安附近的富户捐赠了。唉,名为捐赠,实则强抢,林司农几次上书请求宰衡命窦校尉班师,宰衡都置之不理。下官虽不管理国库,然则也知道粮食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性。一旦逼得百姓无隔夜之粮,再加上即真的风险,天下可不就是要大乱了。所以下官认为,祸不在西羌,而在萧墙之内啊!” 孔光捻着胡须,静静思索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宰衡岂不是白白辛苦了这一遭了。长史可有破解之策?” 杜吴不想掺和进来,尤其是掺和进王莽的事情里来。历史证明,王莽篡汉终究失败,而且死无全尸。然而此时自己身在局中,身不由己。见孔光再次追问,不由得奇怪道:“素闻司徒大人与宰衡不太和睦,奈何要多此一问呢?” 孔光苦笑了一下,说道:“还不是希望能给自己的子孙谋条长久之路。” 杜吴明白过来,孔光说的是自己的女婿甄邯一家。现在甄邯已经是王莽的死党,官居奉车都尉,一旦王莽即真称帝,那甄邯可是会位列三公的。果然大家族能传承下来是有道理的,孔光忠于大汉,孔光的女婿甄邯忠于王莽,这跟三国时期的诸葛家族一样,龙虎狗并存,不管最后谁能当政,这个家族都会繁衍下来,而且还能互相帮衬,世家大族果然狗得很啊,杜吴心里恨恨地想着。 “既然如此,那就请司徒大人提醒一下宰衡,留意一个叫刘秀的人即可。” “刘秀?太中大夫刘秀?” 杜吴愣了一下,太中大夫不是刘歆吗,怎么成了刘秀了? 见杜吴发愣,孔光解释道:“太中大夫刘子骏本名刘歆,建平元年先帝即位,为了避讳先帝名讳,将刘歆改为刘秀。当年他向先帝敬献《山海经注》时就是用的刘秀的名字。老夫记得清清楚楚的。只是大家都习惯了叫他本名,他也只有在给先帝上表或者奏折的时候才会改名为秀。后来先帝驾崩,他又改回了原名,所以你不清楚也是很正常的。只是你说留意刘秀,是指的太中大夫吗?” 杜吴有点懵,但是他想了一下东汉开国的时间,又想了想刘歆的年龄,肯定地摇了摇头。 章节目录 第六章 运筹帷幄 信而安之,阴以图之,备而后动,勿使有变:刚中柔外也。 见杜吴摇头,孔光也沉吟道:“虽然不知道长史要老夫留意名为刘秀的人所欲何为,但是老夫敢担保不会跟太中大夫有牵连。子骏虽说是宰衡近臣,然则他半生所为皆在儒学方面,除此之外,还涉猎了史学、天文、历法等,近闻要为宰衡督造陵寝,已经沉迷于律嘉量达数日之久,据说快要算出来了。” “律嘉量乃何物?下官从未听说。”杜吴听得稀里糊涂的。 “唉,老夫也是不懂。听说宰衡要求将断龙石做成圆柱形,上部切开一个卡槽,用来嵌入墓门的缝隙之中,这样就能从内部顶住墓门,外面无法打开了。子骏上次还向老夫请教过此事,说是自己要计算出圆柱形断龙石的横径,老夫告诉他径一周三,他却说这个算法已经过时了,还拿出来一个稀奇古怪的东西,说将原本用于计量谷物数量的量斛拿来计量断龙石的横径,也算一物两用了。” 杜吴脑子飞快运转着,想了半刻终于明白刘歆想要计算的是什么了,是圆周率,是π,王莽是想用铁水浇筑断龙石,所以要计算圆柱的体积,才会用到π。 想到这里,杜吴笑道:“下官唐突了,那刘秀之名也是随口说说而已,即便是有其人,也必不是太中大夫。下官叨扰司徒大人良久,心有不安,这便告辞,大人早些安寝吧。” 辞别孔光出来,杜吴在马车上想了一路,到底要不要将π的精确值告诉刘歆呢?太长了记不住,但是3.1415926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其实杜吴能记到小数点后第四十位,不过如果真的要是全部公之于众,他得到的恐怕不会是鲜花和掌声,反而更有可能是弹劾和污蔑。领先半步是天才,领先一步是疯子,领先十步是神仙,要是领先百步那就只能死无葬身之地了。想到这里,杜吴缩了缩脑袋,最近大家都快要忘记他了,此时可不能再自找麻烦。 可是内心终究还是不忿,明明自己知道,明明可以帮助刘歆,明明可以让中国的数学领先世界两千年,好歹自己也是汉族人,帮帮自己的老祖宗,这不是应该的吗? 打定了主意,杜吴回府后进到书房,拿炭笔在简牍上写了“三尺一寸四分”,交给高良姜:“待为师后日出征之后,你将此牍交予太中大夫刘子骏,告诉他律嘉量的精确数值为师已经算出来了,让他直接用即可。好了,天色不早了,你也先回去吧。” 高良姜接过简牍,点了点头刚走到门口,杜吴说道:“后日为师出征之后,家里只有你师娘,长史府将会闭门谢客,还要劳你在宰衡面前说明此事,免得引起误会。另外长史府闭门期间,一律不见外人,你,也不要来了。”说罢挥了挥手,示意高良姜可以走了。 高良姜听到此话,吓得魂不附体,慌忙跪下:“弟子不知何处冲撞了夫子,何故对弟子如此见外?常言道,师母如母,夫子不在,二公子尚在守孝期间,小娘子又忙于礼仪,府上只有老弱几人,弟子在楚王府还能说得上话,夫子远征,此时正该弟子报答夫子教诲之恩的,缘何要将弟子推得远远的不近人情?”言讫,竟然呜咽起来。 杜吴叹了口气,上前扶起高良姜,俯下身子拍了拍他膝盖上的尘土,语重心长地说道:“非是为师要逐你出门。当初你来拜师时,为师曾经说过,只教给你道学一脉。如今你道学早已大成,且深受宰衡青睐。为师为人古怪,屡次拂逆宰衡意愿,让你白白地为我操持了不少心。自今日起,你出师了,可以自立门派,为师还承认你高良姜是我门下弟子。自此之后,若为师有难,也请你多多照应,为师感激不尽。从此你尽可施展平生抱负,救天下黎民脱离苦海。这长史府,以后能不来就不要来了。” 高良姜又哭诉了一会儿,见杜吴确实不是玩笑话,只得哭着给杜吴磕了三个头,出得长史府,又在门口跪下磕了三个头,大声说道:“弟子高良姜拜别夫子!弟子谨记夫子教诲之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永念不忘!”说罢,跳上大马,猛地一抽鞭子,夜色中呼啸而去。 菜伯关上大门,走到书房门口,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您没事吧?” 杜吴低沉的声音传了出来:“高良姜走了吗?” “高小郎君在府门口磕了三个头,说师恩永不忘,然后骑马走了。我看他哭得挺伤心的。” “好,我知道了。菜伯,麻烦你去将广白唤来。” 菜伯答应着去了,不一会儿,精神矍铄的广白来到了书房门口,跪在地上朗声道:“弟子广白,参见上师。” “你且进来吧。” 广白进门后刚想再次跪下,被杜吴劝住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多的繁文缛节。我且问你,你真的要跟随我学习佛法吗?” 广白神情庄重道:“弟子自小经历劫难,家族无存。偶遇先师,得以学习佛法,以为找到了心安之所,不曾想先师故去。弟子后又娶妻生子,经历人间百态,终究尘归尘,土归土,自此发愿修习佛法,然苦学无路,幸遇上师解弟子困惑,又作无上精妙偈语,使弟子茅塞顿开。弟子不才,愿意跟随上师,侍奉左右,决不食言。” 杜吴见他情真意切,点头道:“既如此,明日你且向宰衡请命,跟随我出征西海,一来考校一下你的慧根,二来归附宰衡,替楚王府监视我,如果你肯答应,我便收下你这个弟子。” 广白何等聪明,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个中缘由,欣喜道:“弟子拜见上师,明日一早,弟子便前往楚王府,出任宰衡的幕僚。” 待广白走后,菜伯悄悄走了进来:“先生,二子等了您一晚上了。” 杜吴点点头,菜伯转身出去,顺手关上了门,靠在门前的小石桌前打盹。 杜吴走到书房北角,敲了敲地板,往后退了一步,只见地面哐当响了一声,露出来一条缝,接着那地面往下一落,向旁边滑去,杜二的脑袋探了出来。 “家主。”杜二瓮声瓮气地叫了一声,杜吴赶紧拉他上来。 “你再胖下去,我可就拉不动你了。” “嘿嘿,小的知道,可是不胖的厨子会引人怀疑的。”杜二跳上地面,刚要给杜吴行礼,杜吴摆了摆手,问道:“让你查的张麻子怎么样了,有消息了吗?” 杜二摇了摇头:“没有,目前只知道他去了洞庭湖,其他一概不知,小的还曾经托人给恺撒送了一封信让他帮忙寻找,还是一无所获。” “嗯,看来此人极其狡猾。这正是我要找你来的原因。杜二,后日我要出征西海郡,少则一个月,多则三个月我就会回来。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跟菜伯照顾好琵琶,我会严令菜伯紧闭大门,不见任何人。另外,我打算组建四个堂口,分别是白虎门、朱雀门、飞熊门、赤鸮门。白虎门专职攻击和作战,由恺撒负责,你最好能亲自去一趟泰山郡,将我的意思传达给他,让他加紧训练,务必在今年年底之前能有一支不少于三百人的队伍,至于经费问题,你把我在清风楼的红利提出来,在泰山郡再开一家酒楼,不要用清风楼的名字,找个可靠的远房亲戚负责此事,明白吗?” 杜二有些兴奋,家主终于肯培植自己的势力了,慌不迭地连声应允。 杜吴继续说道:“朱雀门和飞熊门我另有安排,你即刻组建赤鸮门,负责情报搜集和整理,由你担任赤鸮门主,尽快在我大汉各州组建起一支情报队伍来,时刻关注地方态势,一旦有异动,迅速报与我。” 杜二大喜过望,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属下必当誓死效命家主!” 杜吴扶他起来,拍了拍他的手:“以我的观察,最多十年,天下必会大乱,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在乱世中有一支自救的力量。你暗中培养一些死士,以备不时之需。还有,此次前往泰山郡,让凯撒给你安排四个人带回长安,两个保护王获,两个保护紫苏,要汉人,长相越普通越好,不要大秦人,明白吗?” 杜二点点头,问道:“家主,那我师兄该如何安排啊,他最近可有些抱怨呢。” 杜吴想了一下,说道:“你让他着手准备在各大州郡开设清风楼分店,为我们积蓄钱粮,让他先想一下思路,明天上午来府上找我。还有,这条密道只有你我和菜伯知道,就算你师兄和琵琶,也不可以透露。” 杜二点点头,见杜吴没有其他吩咐,便从地道再次返回。走进地道时他忽然觉得雄心万丈:“也许以后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呢!” 忙完了这许多事,杜吴真正觉得身子有些乏了,伸了个懒腰,走出书房,菜伯上来锁了书房的门,提了灯笼引杜吴回了后院。 “今天琵琶在屋里闷了一个下午,也不知道弄些什么?”杜吴想着,推开了房门。 章节目录 第七章 世外桃源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居摄二年八月二十日,镇北将军杜吴从卫府领了军令,率领一千步兵五百骑兵并两千民伕,押着六百辆双辕牛车共计十万石粮草,浩浩荡荡出了霸城门。此时已近深秋,前秦培育的东陵瓜正好成熟,摆在路边售卖,引得路人流连忘返。 杜吴骑在马上有些昏昏沉沉的。出征前连着两天,琵琶每晚都欲求不满地向杜吴索求着。杜吴很是感慨,他知道琵琶在害怕什么,所以拼命想给杜吴留个后。纵然杜吴告诉她,自己只是去押运粮草,此行并不危险,少则两个月,多则三个月自己肯定就回来了,还能赶上年节,并且许诺一定会给琵琶带回上好的桃木做神荼和郁垒,还要带她去看最新的傩戏之类的等等,琵琶就是不肯松开抱着杜吴的双手,直到后半夜,小丫头才沉沉睡去。 队伍刚出霸城门,远远地就看见一大群妇孺守在灞桥边。见到他们,人群里顿时哭声一片,那声音让杜吴的头皮都开始发麻。 陈勋打马跟了过来,指着那群妇孺说道:“这是民伕的家眷前来送行的,先生勿要去管,我们有军令在身的。此去西海郡有将近两千里路程,一天至少要走四十到五十里,才能保证不会误期。如果中途遇到大雨或者泥泞之地,我们还会耽误一些时间的。” 杜吴点点头,这一点他还是很清楚的。自古以来失期便是大罪,要不然也不会有陈胜吴广的起义。想到这里,他叫来中军守卫王不留行,让他纵马传达将令,队伍快速通过灞桥,向西进发。 王不留行领命而去,不一会儿,灞桥上的哭声更响了,正在推车的民伕们也有不少开始抹眼泪。杜吴叹息了一声,令陈勋带斥候前去探路。 此次出征,王莽为杜吴指派了陈勋作副将,想来也是因为好友陈汤的缘故吧。陈勋已经在长安闲置了两年,如果没有军功,很难获得更高的实缺。杜吴心里明白这一点,况且陈汤还送了他一支大秦家丁,虽说涉嫌监视之嫌,但是毕竟是属于自己的第一支傍身力量,所以杜吴从心底里还是很感激陈汤的。由于陈勋在西域都护府待过,杜吴便让他同时兼任了斥候首领。 至于那日离开长史府的广白则是思忖了半夜,第二天便拜访了楚王府,说要为王莽去西方寻找即真的神物,王莽喜出望外,随即命广白做了杜吴的监军,随杜吴前往西海郡。广白也知道自己这个监军名不副实,主动要求王莽再派一位真正的监军来行使监督之职,自己只是负责为王莽解决私事,这让王莽更加信任广白了。 至于护卫杜吴的五十名护卫,则是陈勋在北军中挑选出来的。陈勋跟杜吴相交颇厚,与不少北军旧部也颇为熟悉,因此王不留行、马氏兄弟和黄大戟四人自然也就被选中留在中军,这让杜吴觉得此行心中踏实了不少。 队伍行进了一天,走了五十里还多。长安附近村镇很多,而且还有武帝时期就已经拓宽的驰道,这让队伍的行进速度快了很多,然而陈勋还是不太满意。 其实杜吴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一天五十里,看起来不少,实际上与漫长的两千里路程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整整一天,杜吴都在思忖如何才能既增加行军速度,又能节省体力。毕竟人的运动量越大,饭量也会越大。至于运输主力的牛更是如此了。虽然自己押运了十万石粮草,但是真正能到窦况军中的,也就只有十分之七,这还是只算单程的。如果再把民伕们回程的粮草也算上,那窦况最多也就只能拿到四万石粮草,等于有一多半全部消耗在路上了。每当想到这个数字,杜吴就不由得嘬牙花子,这哪是送粮食,简直就是自费旅游的时候顺便给窦况带了点零食了。然而没有办法,整个大汉都是如此。杜吴不由得想起《孙子兵法·作战篇》中关于“因粮于敌”的记载: 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近于师者贵卖,贵卖则百姓财竭,财竭则急于丘役。力屈、财殚,中原内虚于家。百姓之费,十去其七;公家之费,破车罢马,甲胄矢弩。戟楯蔽橹,丘牛大车,十去其六。 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芑秆一石,当吾二十石。 想到这里,杜吴更是有些鄙视窦况。作为一个领军大将,居然做不到取之于敌,这实在是有些失败。 不过鄙视归鄙视,自己可是领了军令的。杜吴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去卫府领虎符时卫将军那讥笑的神情,可不能被他小看了,毕竟京城里都知道自己是“四言定长平”的智者了。 就在杜吴出城的当天,杜二辞别杜一,骑了两匹快马奔东而去。杜一心里很清楚,家主这是要准备下一盘大棋了,虽然还不知道这盘棋的着落点在哪里,但是他知道自己和杜二都是家主棋盘上的棋子。如同杜二不能了解自己的任务一样,他也没有去管杜二的去向,只是知道家主让他放杜二一个月的假,并且要他迅速招揽人手,在大汉十三州中都要建立起清风楼的分号来。只是想想这些就有点头疼,十三家分号,那得何年何月建成啊? 话分两头。 杜二一路上是马歇人不歇,只用了三天便赶到了泰山郡。到桃乡县的时候正赶上黄昏,太阳刚刚落下去,一片火烧云染红了天空。杜二边停下来喘气儿边欣赏着美景。路过一片桃园时,那桃子已经熟透了,个个比成年人的拳头还大,向阳的那面红彤彤的,背面白嫩嫩的,看起来极其诱惑。 杜二早就饥肠辘辘了,此刻见了如此美味,哪里还能按耐得住,坐在马上喊了一声:“这桃子可有主人?过路之人口渴难耐,能否卖几个桃子与我?” 喊了两声,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桃园深处冒了出来:“两文钱一只,客人稍等,老汉马上出来了。” 杜二闻言跳下马来,走到最近的一棵桃树,挑了最红的一颗桃子,伸手便抓,不知是手劲儿太大还是桃子太软了,竟一下子将桃子捏的汁水乱溅,直接探到了桃核。 杜二讪讪地收回手,舔了一下手上的桃汁,不由得赞叹一声:好甜! 此时老汉也走了过来。只见他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还放了一把大号的剪子,看见杜二捏坏的桃子,得意地笑了起来:“客人有所不知,我们这的桃子可是天底下最好的桃子,味道肥美,汁水多,甜而不腻,所以又叫肥桃。这桃子只要是熟了,里面的果肉会化成汁水,不知道轻重的客人经常会把桃子捏烂的。来,待老汉给客人摘一个尝尝鲜。” 说罢放下篮子,用左手托在桃子下面,右手拿剪子剪断桃子的果柄,轻轻递到杜二面前,笑道:“客人慢慢拿好,在上面咬一小口,就可以吸干里面的桃汁了。” 杜二依法炮制,果然刚咬开小口,桃汁就溢了出来。他赶紧用嘴去吸,连带着进嘴了一些桃毛,弄的脸上痒痒的。不一会儿就把一只桃子吸得干干净净,只剩桃核和桃皮了。杜二满意的打了个嗝,赞叹道:“果然是好桃子。” 老汉被夸奖,心里也是美滋滋的,又剪下来三只桃子,放在杜二面前:“加上刚才那个被你捏坏的,总共十文钱,这价格公道不?” 杜二点点头,老头没有漫天要价,而且这桃子也确实值这个钱,便从包袱里数了十文钱,递给老汉,一边吃一边跟老汉在路边聊起天来。 老汉看了看停在路边吃草的骏马,捻了捻胡须,有些心疼道:“如此好的骏马,竟让客人糟蹋成这样,可是有些过分些啊!” 杜二咦了一声:“老丈还懂相马?” 老汉摇摇头:“老汉不懂相马,只是这两匹马神态不俗,毛色更是鲜亮,能不是骏马吗?” 此时杜二已经吃完了剩下的桃子,跳将起来,胡乱对老汉拱了拱手,道声谢,骑上马继续前行。老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喃喃道:“多好的骏马啊!真是糟蹋了。” 章节目录 第八章 大象无形 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不以其无私与,故能成其私。 西北地区虽然常年干旱,但是深秋时节还是有很多降水的。很不巧,刚出天水的杜吴就遇上了。 众人已经离开了天水,不可能再往回走,大家顶风冒雨地在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牛马都低着头,人也是如此。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除了人叫马嘶,就只剩下哗哗的雨声了。 杜吴紧了紧身上的鱼鳞甲,越发不舒服起来。刚才他就不想穿,可是王不留行不由分说给他套上了,说是出了天水,虽然还在大汉的版图之内,可是已经很危险了,给他找了一件小鱼鳞甲,穿起来比较容易,而且不像普通鱼鳞甲那般硬,是琵琶特意为杜吴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这让杜吴稍稍感觉舒服了些。没想到,刚穿上甲没半天功夫,大雨就下了起来。一片片的铁片紧紧地附着在湿透的衣服上,这让杜吴更加不自在起来。 如此行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前面出现了一座荒废的院落,众军急急地赶了过去,陈勋将斥候撒出去警戒,便和广白等人来到了正堂烤火。 牲口在出发的时候就已经带好了遮雨的苇席,民伕们三五成群地站在雨中被冻得瑟瑟发抖。杜吴可怜不过来,而且他们也不会往前凑,这就是他们的命运,还有一千步兵也同样在雨中淋着呢,能进院落躲雨的只有杜吴他们和几个校尉。 杜吴发愁地看着天上,雨似乎没有一点要停的迹象,这让他又一次想起了陈胜吴广。 广白见他闷闷不乐,凑过来问道:“上师是为这雨发愁?” 杜吴点点头,说道:“这一场雨,还不知道要下几天。秋季总是阴雨绵绵,道路泥泞,到时候人困马乏,怕是要误期了。” 广白不说话,抬头看了看天,又走出来看了看地上的积水。过了一会儿,广白说道:“上师不用担忧,弟子以为,不出半日,最晚到酉时,这雨会停下来,到时候我们可以夜行,赶赶脚程。” 杜吴诧异地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弟子在凉州生活了十余年,成亲后经常进山打猎,也颇识得一些天象。岳父曾经传授过我,如若雨水一落到地面上在水坑中形成一连串的水泡,雨可能就会连着下好几天。如若雨一落到水坑中不会形成水泡,或者水泡立马就破灭,用不了多长时间雨一定会停的。上师请看,这雨落下来,水泡立马就破灭了,可见雨不多会儿就要停了。” 杜吴向外看去,果然,天上的雨水落到地上,有的还没起泡就破了。杜吴以前只记得上学的时候学过,雨中知了叫,大雨要停掉。然而现在是深秋时节,西北之地又冷得早,早就没有知了了。也不知道广白所言是否正确,也想不出合理的科学解释,摇了摇头,招呼广白进屋烤火。 陈勋把杜吴让在了主座上,大家聚在一起,边烤火,边把干粮拿出来热着吃。杜吴终究不忍心,让人将民伕的干粮收集起来,放在火上烤热之后一一分发下去,大家此时也顾不上是谁的干粮了,阴雨天能吃一口热乎的已经足以让这些民伕们心中暗暗地感激起杜吴来。他们随军多年,第一次被将军如此厚待,每个人的心底里都暖洋洋的。 陈勋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不由得对杜吴佩服地五体投地。他虽未正式从军,但是曾经在西域都护府待过些日子,况且又生活在一个军伍家庭,父亲是有名的陈汤,大兄是靠军功升至西域都护千人的陈冯,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是治军要严格。如今看杜吴仅凭一口热汤饭,就让行尸走肉般的民伕们归心,心下甚是佩服。 杜吴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要问什么,便开口道:“勋儿可知战国吴起吗?” 陈勋点点头:“知道,末将少时读过《吴子》,还是父亲要求的。” 杜吴道:那你就不应该感到好奇了。吴起之所以能练成战国时的劲旅魏武卒,除了他的军纪严明之外,还与他体恤下属有关。有一次吴起率军去攻打中山国,士兵中有一个人生了毒疮,吴起就跪下来亲自为他吸吮脓血。这个士兵的母亲知道以后,马上就哭了。有人问她:“将军这样对待你的儿子,你为什么还要哭呢?”她回答说:“吴将军曾经为我丈夫吸吮伤口,他很感激,因此拼命作战,就战死了。如今看来这孩子也要因此而战死了,现在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哭的啊。” 众人围在一起,听杜吴讲完这个故事,马留先开口了。 “这吴起也是个阴险小人呐,收买人心倒是颇有一番手段。”话音刚落,马辛跳起来推了他一下:“大兄说得哪里话,你这般说辞,将将军置于何处?” 马留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尴尬地笑了笑。 杜吴笑了起来:“无妨,无妨。一人一个看法,况且马留所言并非全然不对。只是换个思路,如果吴起不为士兵吸脓,是不是士兵就一定能活下来呢?至少他当时是个勇猛的战士,不管在哪个朝代,勇猛的战士总是能得到最多的奖赏和最高的荣誉,对吧?” 众人纷纷点头。 杜吴又想起了什么,吩咐广白把竹简和毛笔拿来。他在屋里踱着步,想了半晌,开口道:“陈勋记录:军井未达,将不言渴;军幕未办,将不言倦;军灶未炊,将不言饥。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是谓将礼。以后凡我治军,皆以此法,如若违犯,官职越高,惩罚越重。” 大厅里一阵沉默,良久,马留忽然跪倒在杜吴面前伏地而泣:“小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今日将军的四字箴言如黄钟大吕一般,小的深深拜服,愿拜将军为师,日夜服侍,求将军教给小的行军之道。” 马留这一跪,剩下几人都耐不住了,纷纷跪下,求杜吴收他们为徒,杜吴没想到几句黄石公的话会引起那么大的震动,激动之余,又看了一眼靠在墙边打盹的监军,连忙扶起众人:“二三子起来说话,杜某早就已经不再收徒,大家要是想探讨兵法,随时欢迎,至于这拜师之说就免了啊。” 众人不肯,还要强行拜师,还是广白有眼色,瞟了一眼假寐的监军,当下了然,跨步向前:“几位本来就是将军的下属,行伍之中禁止拉帮结派,你们若是为难将军,那小僧回到楚王府,定然会向宰衡揭发尔等之谋,小心为上啊!”那个啊字拖了长音,在场的所有人瞬间明白,马留阴鹫鹫地看了监军一眼,监军顿时感觉心头像被一盆凉水泼过。 杜吴看了,笑了笑,对马留说:“不要为难别人,靠威胁成不了真正的将军。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文人不腐,武人不猛嘛。” 马留将话牢记在心,再施一礼。一旁的马辛酸溜溜地说道:“将军,吾等对高兄可真是嫉妒得紧呐!”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杜吴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到了傍晚,雨渐渐停了下来,众人再次向广白投去了崇拜的目光。广白看了看西边的晚霞,笑着对杜吴说:“今夜月明星稀,虽说有些泥泞,但是还能趁夜色赶路,好在后面几天都是晴天,大军也可以赶赶进度了。” 陈勋正要领斥候前去探路,听闻广白如此说,好奇地问道:“出家人,何以见得会几日晴天呢?” 杜吴笑着回应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呗!” 广白诵了一句佛号,说道:“还是上师说得简洁,弟子拜服。” 陈勋听了个半懂不懂,一提缰绳,纵马而去。 杜吴有些疑惑地问广白:“陈将军为何叫你出家人?便是为师也未曾出家,也并未以此要求于你啊!” 广白笑道:“自从拜了上师,弟子日日勤学,感觉有些摸到门槛,又有些不太像,终日里浑浑噩噩,陈将军和王校尉几人便经常打趣弟子,弟子无奈,又解释不通,只好以俗家人不懂出家事回应,日子久了,他们便叫弟子出家人了。” 杜吴想了想,问道:“我写于你的那些偈子,可还记得多少?” 广白自信地抬起头:“弟子全部记得,日日诵读,唯恐忘记。” 杜吴以手扶额,叹道:“好一个痴儿和尚,也罢,以后我就让他们称呼你为广白大和尚吧!” 广白大惊:“弟子何德何能,敢称大和尚?” 杜吴同样自信地抬起头:“为师说可以,就可以。” 夕阳西下,一支庞大的车队正沿着官道前行,刚下过雨的路面有些湿滑,拉车的老牛哞哞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 章节目录 第九章 敲山震虎 敌技无多莫浪传,西京元是宋山川。 书生但可谋帷幄,壮士得无须彘肩。 《和内幕季美》 宋 程公许 接下来的几天,果然如杜吴猜测的一般,秋高气爽,路面干得也很快。许是杜吴的四字箴言起了作用,不用陈勋督促,众军的脚程比以往快了很多,原本沉闷的队伍,有时竟也出现了少许的笑唱之声。初时只是几个人小声哼哼,后来有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到得最后竟是众军齐唱,整支军队显得斗志昂扬。广白诵了一声佛号,紧紧地跟在杜吴身后,有意将那位监军隔在了杜吴半米之外。 如此急行军了三天后,大家的热情慢慢消退下来,行军速度也放缓了不少。杜吴见众军有些疲惫,便令陈勋带斥候去前方探寻大军宿营之地。 自秦始皇起,为了方便管理郡县和扫平六国,商君在大秦修建了很多亭,派亭长管理,既为户籍管理的基层单位,又方便传递军情。大汉的开国皇帝刘邦造反前的工作就是亭长。自武帝时起,为了征讨匈奴方便传递军情,在城市与城市之间修建了很多堠,形成了五里一堠,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驿站的消息系统,一直延续下来。陈勋带队寻找宿营之地时,大军刚刚进过一个驿站,进行了简单的休整。如此以来,距下一个驿站还要行二十多里了。杜吴看了看众军疲惫的神情,意识到今晚可能要露营了。 果然,陈勋带回来的消息并不太好,前方最近的亭还在五六里开外,而且破败不堪,也容纳不下如此众多的人马。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杜吴便下令大队人马就地扎营,待安排好营地后,已近亥时。众军饱餐了一顿,连日劳累的疲惫感迅速涌上身来,大家打着哈欠迅速进入了梦乡。 杜吴习惯性地抬头看天,发现月亮周边有一层光晕,特别明显,不禁有些头疼起来。月晕而风,看来今晚会有一场不小的风,只是此刻还是风平浪静,不知几时刮风,风力几何。 想到这里,杜吴舔了舔手指,将手指举过头顶,感受着风的方向。广白看见了,走过来问道:“上师,难道晚上要起风吗?” 杜吴点点头,指了指月亮。 “好大的毛月亮啊,看来还真要起风了,而且这风还小不了。” “是啊,广白,你让陈将军把众将召集来,为师要开个会。” “弟子遵命。” 不大的帅帐内,乌泱泱挤了一群人。除了广白趺坐,监军跪坐外,其他人都大咧咧地随地坐了。杜吴也不在意,开始分配任务。 “众军行了几日,已是疲惫不堪,今晚肯定会睡得比较沉。我们已经接近凉州,虽说有大军护卫,只是近几年匪盗猖獗,军中又多民伕,恐有匪盗趁夜劫取粮草。入夜前我夜观天象,后半夜将会有风,且风力应不小,今晚诸位务必小心。” 众人称是。 杜吴又说道:“如今大军乃依山扎营,东面山势外面平缓,里面陡峭,为防止贼人从山后爬上来夜袭,陈勋领三百步卒先占领后山,一来阻敌,二来示警,三来你居高望远,可以指挥战斗,战斗只要打响,本将在内,皆听你的调度。” 陈勋一听赶紧站起来:“末将不敢,末将从未上过战场,怕也是,怕也是夸夸其谈之流……”话到此处,有点说不下去了。 杜吴摆摆手:“你且坐下,听我说完。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生在军旅世家,本身又在西域都护府待过些日子,耳濡目染之下完全可以做一个真正的将军,只是缺少上阵经验而已。本将记得你曾经在关内侯灵位前立誓,要成为一代名将的吧。” 陈勋眼眶微红。 杜吴又说道:“既如此,本将相信你,并且愿意给你这个机会,好好去做,想好各种应对策略,本将和两千余军民的性命可就全在你手里了。”杜吴说完,重重地拍了拍陈勋的肩膀。 陈勋立马跪倒在地:“末将定不辱使命,保护将军和粮草,不死不休!” 杜吴走上前,扶起他来:“今晚只是以防万一,也许没有贼人,不必如此郑重其事。带好金钲,一旦发现敌情,鸣金示警,用火箭指挥众军。” 陈勋高声唱喏,领了令箭坐了回去,腰杆明显直了起来。 杜吴正想继续发令,角落里的监军幽幽地说了一句:“镇北将军好魄力,只是将全军性命寄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身上,在下有些为将军担忧啊!” 杜吴转过头盯着监军,眼光突然变得凌厉:“广白听令!” 广白霍得站了起来:“监军广白听令!” “将今晚所有事情,一字不差,飞鸽传书给宰衡,并派急脚递加急送往楚王府,本将军要让宰衡放心~~” 监军听着最后两个拉长了音调的字,冷汗刷地掉了下来,如芒刺背,站起来哆嗦道:“将军息怒,息怒,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求将军大人有大量……” “不用了,本将军是先帝所封二品大将军,便是宰衡也承认了的,你一个小小的监军,忠实履行你的职责即可,有什么资格在本将军面前吆五喝六、指手画脚!若不是看宰衡之面,本将军定将你先斩后奏,要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满朝之中,谁人不知本将军乃是宰衡的第一智囊,就连本将军的弟子高良姜如今也是楚王府的入幕之宾,更不用说即将成为世子妃的王紫苏是本将军的爱徒。小子,要是想活得久,规规矩矩地做事,比什么都重要,否则,本将军不介意将你丢在西域喂狼!” 监军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大将军饶命啊!求大将军饶命啊!” 杜吴使了个颜色,广白上前拉起了监军:“监军切莫惊慌,只要监军好好做事,待回去后,贫僧自会在宰衡面前为监军美言的。” 再看这监军,连连点头,再也没有了当初的气势。 王不留行等人从未见杜吴如此强硬过,诧异之余又有些惊喜:将军终于展现了自己强势的一面,这让众人环环相顾,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杜吴再次坐到了主座:“众将听令!” “末将在!” “着马留带一百弓弩手一百步卒埋伏于西边树林中,发现敌人立刻射杀之!” “末将领命!”马留上来领了令箭,阴恻恻地看了监军一眼,扬了扬手中的留侯弩,嘴角撇了撇,冷哼了一声,出帐去了。 杜吴没有理会这些小动作,继续发令道:“马辛听令!” “末将在!” “着你带两百步卒,埋伏在南面溪涧之后,但有贼人从此处逃脱者,阵斩无赦!” “末将领命!”马辛也上来领了令箭,看了监军一眼,哼了一声大踏步出去了。 “王不留行听令!” “末将在!” “你骑术精湛,本将将五百骑兵交付与你。今夜扎营,并未立栅栏拒马,着你率领骑兵巡防营地,若有敌情,鸣锣示警,并在第一时间将敌人拒之门外。” “末将领命!”王不留行上得前来,正待接过令箭,杜吴又吩咐了一句:“可将人马分成五队巡逻,一旦发现敌人,令骑兵踏之。” 王不留行双手抱拳,领了令箭,狠狠地瞪了监军一眼,转身出了大帐。 “黄大戟听令!” “末将在!” 杜吴掏了掏耳朵,这黄大戟的嗓门也太大了点儿。 “着你率剩下的三百步卒,负责保护民伕和粮草的安全,哦对了,还有我们的监军大人,也一定要保护好。今夜若有敌人夜袭,你只需带人顶住即可,让军士和民伕每人准备一包沙土,若有火情,可泼土灭之。” “末将听令!”黄大戟上前来接过令牌,对着监军晃了晃:“监军大人,末将会好好保护你的!哈哈哈!” 说罢,大步流星地出了营帐。 杜吴站了起来,走到帐门口,听见后面军士的惊呼:“监军!监军!你醒醒……” 起风了。 广白从帐篷里出来,手里拿着一顶大氅,走过来给杜吴披上。 “弟子虽跟随上师时日不久,可从未见过上师如此强势过。今夜是借监军之言在众将面前立威吧?” “何以见得呢?”杜吴反问道。 “弟子以为,虽然上师是先帝亲封的镇北将军,但是军中之人却从未看得上您,况且上师为人谦逊,极少与人冲突,是以大家都以为上师和善可欺。弟子虽不是军伍中人,却知道一将之威乃立军之本。弟子打猎的时候,倘若遇到落单的狼,弟子也敢斗他一斗。若是成群结队的鹿一齐冲来,便是弟子手中有马辛的黄金弓和马留的留侯弩,却也只能落荒而逃。因此,弟子以为,上师今夜是在立威,而那监军,只是个恰逢其会的倒霉蛋儿而已。” 杜吴没想到广白看得如此透彻,不由得赞叹道:“广白之才,胜高良姜多矣,可谓我门下第一智囊。” 广白慌忙跪下:“弟子不才,岂敢在上师面前言慧?弟子愿侍奉上师一生,定不会如高师兄一般。” 杜吴笑了笑,拉起广白:“人各有志,不能强求。高良姜学道,只得皮毛耳。为师见你的第一日,便将佛学精妙悉数授之,余下时日,只需细细研习,多多实践,终有一日会成为佛学大师。” 广白以手加额,口中阿弥陀佛。 三更已到,两人准备回帐,广白突然问道:“上师何以如此肯定,今夜会有贼人劫营?” 杜吴回过头,严肃地看着他,忽然轻笑了一声:“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啊,哈哈哈……” 章节目录 第十章 十面埋伏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拊掌录》元 元怀 后半夜,风果然大了起来,刮来了一大片云彩,把月亮遮了个严严实实,原来还有些光亮的营地瞬间黑了下来,虽说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是已经看不清十米开外的东西了。 广白睡不着,躺在帐篷里有些忧心忡忡,翻来覆去之后,还是决定起身到杜吴帐篷外坐一会儿。这些日子以来,他越来越觉得离上师越近,心里就越静。上师说他有了心魔,而且是从一开始就有了心魔。他不是不信,只是不知道心魔到底是什么,在哪里,问上师,上师说这是他的劫,需要自己去渡,他就没法问了。 广白出了帐篷,看见黄大戟正坐在地上擦他的长戟,便径直走过去。 “大和尚睡不着了?”黄大戟头都没抬,瓮声瓮气地问道。 “是啊!”广白在黄大戟对面坐下来,问道:“你从来就不怀疑将军的判断吗?” “怀疑?不会的啊。五年前小的曾跟随将军去青州赈灾,当时被一伙强盗追杀,带队的公车司令都被杀了,我们去了五百人,全部被围,最后只回来了十三个人。要不是将军当时带我们躲进山村,怕是连这十三个人都保不住,对了,当时还有大司农呢!” 广白不知道还有这一段曲折,不禁好奇道:“贫僧看上师也不像个将军啊,好像连你的大戟都拿不动啊……” 黄大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将军靠的是脑子,他行军打仗从来都不按章法的。四言定长平你听说过没?当初就是因为四句话,让二公子心甘情愿拜将军为师的。等以后有了机会,我给你讲讲,作为将军的弟子,你得对将军多了解一些才好,这样才……” 黄大戟突然不说话了,迅速伏下身子,将耳朵贴在地面上,表情越发凝重起来。 突然他站起来,用尽力气大喊:“敌袭!敌袭!赶快保护将军和粮草!姓王的,你他娘的人呢?快冲出去啊!” 广白一开始被吓了一跳,明白过来之后,抄起一把环首刀就往杜吴帐篷跑,边跑边喊:“上师!上师!敌袭!” 与此同时,后山上也想起了鸣金声,声音在寂静的暗夜里越发地凄厉起来。 其实黄大戟听到动静的时候已经晚了。今晚劫营的是盘踞凉州远郊多年的一伙强盗,有三四百人之多。领头的叫优昙钵,是个西域僧人,长得斯斯文文,做事严谨细致,专门在这丝绸之路上打劫过往商人,方圆百十里已经打出了名气,每次作案都是迅捷如风,哪怕被官府围住也能从容撤退,久而久之,连官府都奈何他不得,甚至都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可谓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次偷袭杜吴的运粮车队是几天前定下来的。当时杜吴的车队刚出阳关,就已经被他盯上了。他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陆续派了多波密探,化妆成商人、乞丐、骑士等,或远或近地监视着这支运粮队伍,直到大军连续急行军三天后,才决定在月黑风高的后半夜下手,为此还特意派百余人先行将前面两个亭的亭长、求盗、亭父全部赶走,捣毁房舍并且抢夺了武库中为数不多的弓弩甲胄,就是为了不让杜吴的大军前行。 做完这些之后他便将小喽啰们分成了四队,一队带着火箭前往树林之外,准备子时三刻用火箭烧掉树林,引发大军的恐慌。 二队提前出发,从后山攀附上去,居高临下用石块解决宿营的民伕,为三队强攻提供辅助。 三队由壮汉古山龙率领,抢入营地放火焚烧营帐,制造混乱,并乘乱杀光士兵。 四队由自己亲自带领,虽然只有区区五十人,却全部是精锐,绕远到大军背后,切断杜吴求援之路,顺便劫杀漏网之鱼。四下里一合围,再加上火仗风势,肯定能将大军全歼。 为了以防万一,他还在脑海中又演练了好几遍,确保万无一失后,才一一下达命令。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最先暴露的却是最后才上场的古山龙。随着黄大戟的一声喊,优昙钵意识到,偷袭失败了。 既然失败了,那就只能强攻了。他恨恨地骂了一句。 其实古山龙也挺郁闷的。他的步子再重,也不可能那么容易被发现啊。 古山龙是凉州人,自小生的比一般孩子要高半头,待到十二三岁时,已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了。家里负担不起,送他去当兵。凭借优秀的身体素质,他成了西北边塞某个烽火台上年龄最小的烽子。每天的工作就是捡拾柴草,一来引火做饭,二来作狼烟之物。可是他的饭量实在是大,一来二去,燧长受不了了,开始挤兑他。在他用上面发的旧战袍跟西域商人换了两个馕后,被燧长检举。于是在上面来人调查之前,打伤了燧长和两个不太合得来的烽子,逃离了烽火台。后来怕官府通缉,索性作了流寇。他为人粗犷,敢闯敢杀,一时之间也杀出了不少名堂,日子过得逍遥快活。直到后来遇到了优昙钵,被耍得团团转,举着斧子向天咆哮还是没有抓住人家的一根汗毛,最后被优昙钵施巧计坑进了陷阱,收了自己做了帐下先锋,从此一心一意跟着做起了这强人生意。 今晚他已经按照优昙钵的要求,行事隐秘且无声息,怕耽误事,连自己最喜欢的大青马都没骑,怎么还没接近就被发现了呢? 算了,管那么多干球,优昙钵说了,如果被发现,就直接亮家伙,顺便吓对方一下子,接着趁乱放火,为其他小队创造机会。 想到这里,古山龙大喝一声,从腰间抽出两把小斧子,一手一把,边跑边铆足了力气,将手中的小斧子轮番扔了出去,也不管砍没砍到人,从后背上抽出一把长柄大斧子,喊着二三子跟我冲啊,剁了这帮狗日的官军,长啸着就冲了上去。 黄大戟示警的时候,王不留行正在门前警戒,听见大喊声,双腿一夹马腹,便往外冲,忽听得一阵风声传来,连忙向后仰去,就看见两个黑乎乎的东西从眼前交叉而过,紧接着后面传来了一声惨叫。回头一看,一名骑兵的胸膛上正插着一把小斧子,另一边的帐篷被砍翻了两顶。王不留行不由得怒火中烧,那帐篷再往后一点就到帅帐了! 振臂一呼,五百骑兵齐齐朝着营门冲了出去。王不留行大喝一声:“刺!”便将长枪斜在身前,枪尖向右上方挑着,众骑兵也依法炮制,战马奔腾,营地的地面都开始颤抖起来。 古山龙正冲着,突然发现对面有骑兵冲过来,正要举起大斧硬刚,发现对方人数太多,大喝一声:“散!”便急急向旁边躲去。怎奈何两条腿的怎么可能跑得过四条腿的。骑兵所过之处,流寇们要么被马蹄践踏,要么被枪尖所挑,要么被同伴推倒,如此一来,死伤就更多了。 古山龙眼睛都快冒火星子了,他也明白步兵打不过骑兵,也跑不过骑兵,唯一的办法就是冲进营寨,跟民伕们搅在一起,再加上其他小队的支持,才能减少损失。 “这帮天杀的官兵,他奶奶的!”他恨恨地想着,大手一挥:“冲进去,跟他们拼了!” 在黄大戟率骑兵反复冲杀的时候,后山山顶的陈勋也进入到了战事的白热化阶段。他今晚接到任务后,紧张得一刻不敢松懈,带着三百步卒上了山顶后,挖空了半山腰到山顶的所有石头,全部堆放在山顶较为平坦的几处地方。为了以防万一,他还从山脚到山腰撒下了五十名士兵,正当他在考虑要不要把人手撒得再远些时,就听到了黄大戟的大喊声,当即下令鸣金!与此同时,下面的士卒也开始示警,说有贼人靠近后山山脚。 二小队也很郁闷,他们本来认为这是个最轻松的活计,想想就挺美啊,偷偷摸上山顶,然后只需要向下扔石头就行了,自己可谓毫发无伤的。当初得到这个差事的时候还一个个美滋滋的,没想到刚到山脚就被人发现,更可气的是,这伙官兵竟然提前埋伏在了山顶,一个个都不露头,只是不停地向下扔石头。好么,本来是个捞功劳的轻松活计,现在倒成了送命的了。没办法,只好一个个把身子躲在树木后面,等着对方把石头用光。当初自己小队是打算居高临下扔石头的,也就没带什么引火之物,现在想用,也没招了,更何况圆滚滚的石头一刻不停,整个后山惨叫连连,吓得众人更是不敢露头了。 陈勋就着混乱的火光看着战场的形势,觉得有些诧异。中军的黄大戟已经率步卒和王不留行的骑兵将抢入营寨的贼人包围了,可是西边的森林却没有什么动静,既看不见火,也听不见什么喊杀声。他有些担忧马留会不会被贼人劫杀了,便操起一张硬弓,连拉了三次弦,将三支火箭射向了树林附近。王不留行见到了第二支和第三支箭,心下了然,拉出一支小队,迅速赶往小树林。 等他赶到小树林的时候,发现那里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地上满是尸体,甚至有几个人被穿了葫芦。马留正带了弓弩手在步卒的盾牌掩护下冲出来,看见王不留行,问道:“你来作甚,怎么不去保护将军?” 王不留行停住马,大喊道:“我是看了信号火箭才来的,原来是想帮忙的,看来你已经解决了,那就别等了,快随我进营!” 说罢,调转马头,向营寨冲去。马留顺手从尸体上拔下一根弩箭,也撒丫子跟了过去。 章节目录 第十一章 黄雀在后 吴王欲伐荆,告其左右曰:“敢有谏者死!”舍人有少孺子者欲谏不敢,则怀丸操弹,游于后园,露沾其衣,如是者三旦。吴王曰:“子来,何苦沾衣如此?”对曰:“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知黄雀在其傍也;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此三者皆务欲得其前利,而不顾其后之患也。”吴王曰:“善哉。”乃罢其兵。 ------《说苑·正谏》 西汉 刘向 站在山顶俯瞰战场全景的陈勋敏锐地发现,刚刚前去支援小树林的骑兵又调转马头奔回营地,后面跟着一面模糊的大旗,略一思索,明白应该是马留已经歼灭了来犯之敌,不禁为杜吴的计谋暗暗地赞叹了一声:将军好谋略啊! 当下也不再迟疑,令士卒将石头全部顺着山坡推下去,待所有石头离手,当即下令队正率250人杀下山去,待消灭攻山敌人后,立刻杀回大营,营救杜吴保护粮草。队正发了一声喊,士卒们抽出环首刀,呐喊着冲下山去。 此刻战况最激烈的要属营地之内了。王不留行所率的小部骑兵一走,压力一下子全到了黄大戟这边。 古山龙确实是一员猛将,而且还颇有一些手段。见官军一部分骑兵撤离战场,当下就猜到是去支援别的地方了,不由地心下对优昙钵又叹服了几分。回头看到兄弟们都已经跟了进来,便大喊了一声:“扔火把!” 不一时,闯进营来的匪徒将手中的火把引燃,纷纷扔向大营中间的粮草车和帐篷上。那火把在来之前已经浸满了油脂,迎风飞去火焰还灭不掉,不一会儿几顶帐篷燃了起来,众民伕慌忙起来灭火,嘈杂声、打斗声、风声、呐喊声,惊吓了不少牲口,开始东奔西跑起来,不少民伕被顶翻踩到地上,有的被踩断或者压断了腿,坐在地上哀嚎,有的直接被顶飞出去,当下就没了声息。民伕们瞬间慌乱起来。 杜吴站在帅帐前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充满了愤恨。虽然稍稍有些得意于自己的未雨绸缪,但是看到这么多的损伤还是有些气愤难消。这还是在凉州内的驰道上,就能有这么多训练有素杀伤力颇强的强盗,若是到了西域附近,谁知道还会有什么样的沙匪马帮存在呢? 广白见杜吴脸色极其难看,便开口道:“上师勿要动怒。这伙儿贼人既然敢公然抢夺官军物资,想必也是附近最大的一支人马了。这般训练有素且战力强悍,凉州附近应该也就仅此一支了。这幸亏是被我们遇上了,今日剿灭他们,也算为附近的百姓剿灭了一个祸害。上师何故如此忧虑?” 杜吴没有回答他,心里却在默默计算自己来大汉的时间。如今已是第七个年头,王莽已经做了两年的宰衡,根据自己的印象,他怕是快要称帝了。杜吴记得王莽即真前后,西汉爆发了数不胜数的农民起义,而且一次比一次规模庞大。如此看来,今晚过后,大军后面的道路会越来越难了,也不知那位翟义何时造反,看这个样子,应该也快了吧。 广白见杜吴不说话,便把目光再次转向了战场。民伕们依旧骚乱,牲口们依旧到处乱跑,不过已经开始有士卒带领民伕泼土救火,前营门口的喊杀声越发激烈了。 黄大戟从没想到自己刚出征就遇上了这么一个难缠的对手。他自恃力大无穷,手中的大戟舞得虎虎生风,接连几个贼人的身体被他扫飞了出去,摔在人群中,砸倒好几个冲得最快的贼人。就在他正打算一鼓作气将闯进营中的贼人全部驱赶出去时,一柄大斧架住了他向下劈去的大戟,力量之大,差点没把他的虎口震裂。 来人正是古山龙。 古山龙见黄大戟的两米长戟挥舞得十几人近不得身,深知如果不能灭掉此人,根本就无法取下帐中大将的首级,便大步上前架住黄大戟快到劈到自己人身上的长戟,紧接着又起千钧之力,将长戟弹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大斧平平地横了过来,逼得黄大戟连退好几步。 说起来,古山龙的大斧远没有黄大戟的长戟长。自古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然而古山龙虽说在兵器上占了劣势,却在气势上胜了黄大戟几分,突然出招挡住黄大戟,又接连使了几招回旋斧,一米半径之内,触者皆倒,逼得黄大戟连连后退,险些摔倒。回旋斧后,古山龙大喝一声,跳将起来,双手持斧柄,腾空下劈,黄大戟一看,心道不敌,连忙使了个驴打滚,向旁边滚去。那大斧当的一声劈在地上的一柄环首刀上,刀身竟被劈成了两半。 黄大戟深吸了一口气,暗暗心惊道:这蛮子好大的力气!连忙翻身起来,一挑一刺,那古山龙忙将斧子横在胸前,戟尖正刺在大斧上,只见得火光一闪,这回轮到他噔噔噔后退了两三步,心中也是一阵暗叹:这厮好大的力气!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打了几十个回合,黄大戟坚持到了马留和王不留行的到来。 王不留行率领的骑兵跑得快,冲到营口,从强盗背后再次发起了冲锋,正好跟营内冲出去的骑兵迎了个正面。两下里一合兵,王不留行瞥见马留已经带人气喘吁吁地赶到,就大手一挥,率领骑兵再次掉头冲向营外,快到营门口时,大喝一声:“散开!放箭!” 众骑兵左右分道,马留带人冲到营门口,一声呼哨儿,一百弓弩手立刻半跪在地上,熟练地将弩箭填进弩机,一扣机括,闪着寒光的弩箭嗖嗖地射进强盗的后背,强盗们顿时一阵大乱,慌忙掉头抵抗。此时弓弩手们开始手忙脚乱地装填第二支弩箭,眼见强盗们越来越近,有人开始慌乱起来,几次都没有将弩箭扣进弩机。马留气得大骂:“慌什么!骑兵就在我们身边!装箭!扣机括!射!” 众人终于又渐渐稳定下来,第二轮箭雨过后,王不留行的骑兵已经掉头来到跟前,见强盗已经逼近营口,便大喊一声,左右包抄,大喇喇地再次迎头冲了上去。马留便率领步卒跟在骑兵后面捡漏,弩兵们也开始装填第三支弩箭。 陈勋的250名步卒在队正的带领下,轻松地斩杀了意图攀上山峰的强盗,便齐齐地杀向了营地内,广白见这支生力军冲了进来,心下顿时放松了许多,问杜吴道:“上师,这回可以高枕无忧了。” 杜吴点了点头,却说道:“这伙强盗的头头也算是个厉害的角色了,竟然能三路齐出,若不是为师布局全面,还真会让他给钻了空子。” 广白笑着点点头:“可是上师还有第四招呢,他若是能在南面溪涧出现,那才是真正的厉害角色。” 杜吴笑着摇了摇头:“强人之中,能够做到这三步,已经很不错了。广白,传令下去,务必要生擒贼酋,为师要会会他!” 广白诵了一声佛号,下去传令去了。 此时马留已经带人杀到帅帐前,看杜吴安然无恙,拍着胸口说道:“将军无忧,幸哉幸哉!” 杜吴见战事已经接近尾声,战场上只剩下了王不留行和那持斧壮汉的厮杀声,便叫马留带弓弩手火速前往南面溪涧去支援马辛,务必生擒敌首。马留留下一百步卒保护杜吴兼救火,自己带了弓弩手向南进发。 正在此时,山顶上钲声响起,马辛明白该自己出击了,便带着两百步卒从草丛中冲了出来。彼时优昙钵正疑惑杀声渐弱,忽听得钲声大作,心下顿觉不妙,带着50精壮汉子沿溪涧往下游撒丫子就跑,没跑几步,就听见后面喊杀声传来,回头一看,有百余人正从背后杀将出来,为首的腰间挂了一柄环首刀,手持黄金弓,正瞄准自己开弓呢。优昙钵顿觉得脑瓜嗡的一下炸裂开来:妈的,人家有后手,自己还想断人家后路呢,没想到自己的后路差点被断了。 优昙钵展开了疯狂的走位跑路之旅,却不想溪涧对面突然冲出来一支人马,刚到溪边,便齐齐半跪,装箭、压实、扣机括,他就觉得无数的弩箭飞了过来。心下大叫一声不好!当即向旁边侧了侧身子,一支弩箭将右边的兄弟射中,那身子在惯性之下向他撞来,两人同时倒在了地上,耳边听得嗖嗖响声,再一抬头,五十个弟兄已经倒了一小半,余下的开始四散奔逃。 他正打算推开尸身起来跑路时,听得对岸的人喊了一声:“生擒贼首,将军有赏!”再看对面已经是引而不发了。 这会儿功夫,背后的追军已然赶到,强盗们除了一小撮人逃离之外,其余大部被擒,优昙钵本想借装死逃遁,没想到却被认了出来,绑缚了押回大营。 陈勋赶到的时候,大营里的火已经被扑灭了,古山龙也被黄大戟和王不留行合力拿下,士卒死伤不足十一,倒是被牲口踩踏的民伕死伤不少,监军汇报数据的时候,陈勋看到杜吴的脸色都青了。 见陈勋进帐,杜吴止住了旁边喋喋不休的监军,站起来拉住了陈勋的手,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笑着说道:“好!陈将军指挥得当,战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结束,皆是陈将军之功。”接着环顾周围,指着陈勋对大家说道:“陈将军,大将之才也!自今日起,还有谁不服陈将军?” 众将岂不明白杜吴的话外音,当下齐刷刷半跪下:“参见陈将军!” 陈勋眼中噙着热泪,双膝跪在杜吴面前:“末将谢大将军!末将发誓,自此之后,唯大将军马首是瞻!如违此誓,人神共愤!”说罢,重重叩头不止! 要说这军中,大老粗多了,义气之人也就更多了。众将本就对杜吴心服口服,如今见杜吴不遗余力的提拔和重用陈勋,此刻焉能不知他的想法,当下也都跪了下来,齐声道:“末将愿唯大将军马首是瞻!如违此誓,人神共愤!” 广白看着这一幕,轻轻地笑了起来,那笑容,迷人极了。 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 棋逢对手 大漠孤影风满天,桃花落尽君未还。 历尽千帆皆不是,明朝买酒入潼关。 天亮了。 一夜的劳累,让将士们都很疲惫,杜吴安排好军务之后,便召集所有将领开了个临时会议。 会议的内容有两个:第一,经过统计,有近五百名民伕在昨晚的战斗中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伤亡,已经不能继续服役,如何处置这些民伕,成了当天的头等大事。第二,优昙钵和古山龙以及投降的五六十名强盗又该如何处置。按大汉军律,士兵们都是以首级计算军功的,然而这些强盗已经投降,总不能再斩了吧。 帅帐内,大家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过了一会儿,帅帐内突然安静了下来。监军正在低头计算剩下的路程和民伕的配比,耳根子突然就静了,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却发现所有人都在笑吟吟地看着他。 完了,他想着,这回真的要当替罪羊了。 果然,马留拱了拱手道:“大将军,监军大人深谋远虑又熟谙兵法,何不听听监军大人的高见呢?” 众将随即纷纷附和起来。 监军一看这架势,连忙跪坐起来:“大将军,卑职只是一名小小的监军,如何懂得兵法,请大将军明鉴。” 杜吴没说话,广白先开口了:“哎,监军大人莫要自谦嘛,你可是宰衡亲自指定的监军,如何处置俘虏问题本就在监军大人的职责之内,更何况监军大人对军法还颇有造诣。请但说无妨嘛,呵呵。” 监军此刻无比后悔跟王莽讨要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本来他以为自己仗着王莽的势力,不能说作威作福吧,至少应该会比较滋润,哪想到现在是寸步难行。他如今最大的希望就是能活着回到长安,然后再也不想跟杜吴有任何瓜葛。 “大师莫要取笑于小的。大将军,卑职才疏学浅,最多只能做做清点洒扫的工作,这般大事卑职是无能为力,卑职这就告退,这就告退。” 说罢,小心翼翼地将竹简放在案几上,躬身疾步退了出去,生怕被其中一人再叫住。出的帐门,拭了拭额头上的汗,听见里面响起了一阵哄笑声。 广白道:“上师,要不然将他们留在军中,以补充民伕之缺?毕竟后面还有近三十日的路程,军中的民伕已然不够用了。” 马留站起来摆了摆手:“不可,不可。大和尚心善,不代表所有人都心善。我们所经之地,皆在凉州境内,天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后手,还有没有同伙。如若编在军中,需要派人日日看守。倘若夜间放起火来,岂不是引狼入室?依末将之见,不若全部杀之。一来节省粮食,二来不至于招致危险。请大将军明鉴。” 马留说完,众人又开始议论起来。杜吴想了想,吩咐广白将优昙钵和古山龙押进帐来。 不多时,两人被押了进来。 众人抬头看去,为首的乃是一个大汉,身高一米八多。大脸盘,塌鼻梁,满脸络腮胡子,一张方口大嘴仿佛能吃下一只羊。许是被绳索绑缚得紧,衣服破口处的胳膊上青筋暴怒,站在那里仿佛上古凶兽一般。杜吴暗暗吃了一惊,粮食匮乏的年月还能有这样的壮汉,真是难得。 站在大汉侧后方的是一个胡人面孔,皮肤很白,不过不是那种营养不良的苍白,而是白色人种的正常肤色。杜吴很诧异能在此地遇到一个白种人,也不知道是哪个人种。此人长得斯斯文文的,如果戴上眼镜,绝对是个妥妥的大学教授。杜吴想到这里,差点笑出声来。此人鼻梁高挺,眼眶深邃,蓝色的眼睛有着一种琥珀样的流光。王不留行看了一眼,叫道:“妈呀,这是个妖怪吧!” 胡人冷冷地看了王不留行一眼,操着一口流利的凉州话道:“无知!” 王不留行正想起身教训他一下,杜吴冷哼道:“两位是谁?为何要劫夺我军粮草?” 胡人冷哼了一声,壮汉却说道:“狗官,我们抢的就是你们这群狗官!” 杜吴止住了要发作的众人,说道:“本将军想知道,昨晚贵军的行动是谁布局的?” 壮汉还想说话,被胡人打断了:“是我布局的,可惜老子兵力太少,要不然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 杜吴笑了笑,说道:“松绑,赐座,今天本将军要跟这位先生盘盘道。” 很快有士卒将两个蒲团拿进来。那胡人也不含糊,拉着壮汉坐下了,问道:“你想知道什么,问吧。” “本将军只有一个问题,是什么原因让你觉得自己可以打一支运粮队伍的主意,要知道本将军可是有骑兵的。” 众将一听,来了精神,陈勋更是明白,杜吴这是在现场教学了。 “无他,谋划耳。从天水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们了。老子横行凉州三五年,当地官府都奈何不得我,更何况你们一支带了民伕的运粮队。只要民伕一乱,你们就会成为老子的掌中之物。” 众将听闻这胡人自天水时就已经盯上了自己,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王不留行不由得骂了一句:“竖子!” “所以一路上你就派了不同的人来监视本将军的队伍,是吧?” “不错!老子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从天水起,老子就派了不下五十人,化妆成乞丐、骑士、路人等,暗暗观察你们的动静,了解你们的实力,看到你们实在是走累了,才决定发起攻击的。只是有一点,老子还是不太明白,你到底是行事谨慎还是发现了老子的破绽,要不然怎么就能有备而来?老子为了能将你们全部消灭,可是派了四路人马近五百人的队伍,居然还是惨败,实在心有不甘!” 此时帐中众将也开始将目光投向了杜吴,说实话,他们也很诧异此事。 杜吴没有回答胡人的问题,反而问陈勋:“陈将军,你身为斥候首领,跟大家说说你在驿站遇到的事情吧。” “是,大将军。大军驻扎前夕,末将奉大将军之命前去为大军寻找宿营之所,却发现前面的亭堠都已经被人捣毁,不光亭长、求盗不见踪影,就连武库内的军备也不见了踪影。末将连探了两个亭堠,皆是如此。末将回禀大将军后,大将军随即命令就地扎营,当晚就遇到了袭击。” 众将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广白和胡人对望了一眼,双方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诧。 广白诵了一个佛号:“阿弥陀佛。原来上师是根据亭堠被毁做出的判断,弟子愚钝,愧对上师教诲。” 黄大戟没明白,问道:“亭堠被毁跟遇袭有什么关系?” 杜吴看向陈勋,笑道:“勋儿可否猜测出来?” 陈勋此时也明白了过来,惭愧道:“末将愚钝。亭堠乃我大汉的消息系统,普通盗贼根本没有胆子前去劫掠。就算真的有劫掠的,也就是抢夺一些过路客商行旅的财物,怎么会连武库都会搬空呢?大将军就是凭借这一点,判断出来贼人是冲着我们来的吧?” 杜吴点点头:“勋儿果有大将之才。” 这是陈勋第二次被杜吴夸奖了,仍是有些不太习惯,赧红了脸。 就听得对面的胡人幽幽地说道:“看事情细微到如此地步,我优昙钵心服口服。当初若不是因为军械不足,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去动那两座亭堠的。如今既然败于你手,任打任杀,我优昙钵毫无怨言。” 王不留行翘了个大拇指:“是个好男儿!” 杜吴看了一眼广白,广白会意,走上前去问道:“倘若大将军令你二人归顺,可愿意否?” 本来抱着必死之心的优昙钵诧异地看了一眼杜吴,见杜吴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不由得愣了一下:“我可是贼人,按大汉律法是要夷三族的,大将军恐怕没有这个权力收服我吧?” 杜吴没回答,反而问道:“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你做出的精密谋划会被本将军一一识破吗?” “我当然想知道,只是我更想知道,大将军有没有实力保住我二人的首级。” 杜吴笑了:“你会知道的。从今天起,你二人跟随广白,事事听他调遣,在大军抵达西域都护府前,由你二人率领剩余的部下充当民伕为我大军运粮,倘有二心,即刻诛杀!” 优昙钵神情复杂地看了广白一眼,跪下领命。 黄大戟嗡着嗓子问了一句:“那壮汉,你叫什么名字,等交割了差事,咱俩再打一场!” 壮汉斜着眼睛看了黄大戟一眼:“古山龙。你不是我的对手,你俩加起来差不多。”说着指了指黄大戟和王不留行。 黄大戟腾地跳了起来:“竖子!竖子!敢瞧不起耶耶,来,敢不敢跟耶耶大战三百回合!” 古山龙斜了斜眼睛,转身扶起了优昙钵,站在广白身侧,再也没看黄大戟一眼。 黄大戟正待发作,陈勋吭了一声,黄大戟缩了缩脖子,恨恨地瞪了古山龙一眼,坐了回去。 “广白,通知监军,将战死的牛马全部煮了,做成军粮,让大伙儿先饱餐一顿,休整一天。陈勋,撒出斥候,加强警戒。马辛,着军中医士验看民伕伤势,尽快照料,死者就地火化,骨灰封存,待回程时带回长安。王不留行,带优昙钵和古山龙去接收人马,安排运输事宜。其余人各行其是,不得懈怠。” 众将领命,纷纷去了,不一会儿,陈勋回转来,悄声问道:“大将军,收贼寇入军,可是军中重罪,末将在西域时便知此事。要不要找个时机,将监军给……”说着做了个拔剑的动作。 杜吴止住了他拔剑的手:“不用。我记得宰衡待你甚厚。今日你可作一信札,将个中缘由写清楚,派亲信送往楚王府,最好能要回个便宜行事的诏令来。虽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毕竟我们还是要回朝的,不可给人留下把柄。” 陈勋心下了然,随即出帐准备去了。 章节目录 第十三章 鱼传尺素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长相思》 北宋 晏几道 长安。 楚王府。 王莽随手放下陈勋和监军送回来的信札,眼皮也没抬,问道:“你们的消息呢?” 堂下半跪着的皂衣大汉毕恭毕敬道:“禀大帅:属下派人日夜监视,镇北将军确有领兵才能。先是借大雨失期笼络了人心,后又在西河谷一举击溃盘踞凉州数年之久的优昙钵,还借此收服了一部分贼寇入了军营。属下还获得密报,大帅所派的监军已经被彻底架空,目下整支军队的大权已经由镇北将军全部掌握。” 王莽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又问道:“长史府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自镇北将军出征后,长史府闭门谢客,便是高良姜也被拒之门外。除了每五日长史府的管家菜伯出去买菜之外,长史府便再也无人进出。” “那清风楼呢?” “禀主人,清风楼依旧生意火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王莽抬起头。 “只是清风楼的厨子好像很久没有露面了。属下曾经借口饭菜不对味要求见厨子,可是掌柜的说厨子老娘病了,回老家了,要半个月后才能回来。” 王莽摆摆手:“知道了,这些小事你就自己看着办吧。还有,以后你不可再直呼高良姜名讳了,毕竟此人以后孤有重用。” 那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毕恭毕敬道:“禀大帅,绣衣卫玄九尘眼里只有大帅,其他人皆等一视之,无有例外。” 王莽赞许地点点头,递给他一个卷轴:“孤知道你忠心,很好。从今日起,撤去监视长史府的人手。你且休息几日,三日后带人前往东郡,具体的事宜已经写在里面,速去速回。” 玄九尘接过卷轴,施礼后一闪身,不见了。 王莽见怪不怪地伸了个懒腰,喃喃道:“先生还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呢!” 此时老管家进来禀报,说太中大夫刘歆求见。王莽大喜,命正厅见客,便径直出了房间。深秋的午后,太阳照在身上,有点暖洋洋的。 王莽猜的没错,刘歆正是为了自己陵寝一事而来。按理说,只有皇帝才有资格从登基开始就要修建陵寝,这是前朝始皇帝定下的规矩。但是王莽心中却早已把自己当成了大汉的皇帝,实际上的统治者,而且这也已经快成为了全天下人的共识,所以,当王莽改年号摄政之后,就暗地里吩咐刘歆为自己准备龙驭之地。 对于这个非分的要求,刘歆也是尽力满足,虽然他并不太赞成此事。刘歆刚入仕时做的黄门郎,凑巧的是,当时的王莽也是黄门郎。两个人都对经学颇有研究,趣味相投之下,两人的关系迅速升温。十年前刘歆的父亲刘向去世,按礼制他要守孝三年。虽说他当时已经有了一点名气,可是整个少府的黄门郎何止上千人,等他守孝归来,也许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虽然心中百般不情愿,但是在以孝立国的大汉,他也不得不遵从。没成想,三年后他再次返回少府时,昔日的黄门郎王莽已经成了炙手可热的大司马,自己也就顺理成章地被王莽举荐作了中垒校尉,还没上任,又被举荐为侍中,此后十年间,又陆续被王莽擢为太中大夫,迁骑都尉,奉车光禄大夫,一跃成为比二千石的高官。两年前王莽被众卿推为宰衡,自己也跟着鸡犬升天,被封红休侯,成了大汉名副其实的贵族,两人的关系也愈来愈深厚起来。 正想着呢,王莽已经大跨步走了进来:“子骏贤弟,今日过府可是有好消息要告知愚兄吗?” 刘歆当中执礼,被王莽拉住了。 “你我兄弟二人,何须如此客套。快说说,什么好消息?” 刘歆笑着点点头:“兄长果然猜得准。小弟已经知道律嘉量的准确数字了。” 王莽熟练地煮着老管家送来的茶,笑吟吟地说道:“据愚兄所知,此事可是困扰了贤弟许多时日了,怎么突然就有了答案?贤弟莫要搪塞说是梦中所得哦,区区梦呓之言,可是糊弄不了愚兄的啊!”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刘歆双手接过盛满了葱姜的热茶,浅酌了一口,略带回味地眯着眼睛,笑道:“好茶!好手艺!” 遂放下茶尊,徐徐道:“说来惭愧,这律嘉量的准确数字并非是小弟的功劳,而是镇北将军杜吴的手笔。十五日前,镇北将军出征之际,着其弟子高良姜将一枚简牍交予小弟,说已经算出了律嘉量的准确数字,照此计算,基本没有误差。巨君兄是知道小弟为人的,只要涉及到算数问题,小弟必会亲自演算。因此小弟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反复验证了镇北将军的数字,果如他所说,基本没有误差。兄长,断龙石的问题解决了!” “具体数值是多少?”王莽急切地问道,声音有些颤抖。 “三尺一寸四分。”刘歆站起来,将简牍递给了王莽。 王莽看着手里的简牍,不由得喃喃道:“先生,你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吗?” 刘歆见王莽没有回音,便又问道:“兄长,这镇北将军杜吴身上的谜团还真是多呢。别的不说,仅律嘉量的准确数值,就是奇事一件啊。小弟虽说不是极其聪明的人,但自问本朝之中,超过小弟的人,可谓寥寥无几。即便如此,小弟也到了前年才著出《钟历书》和《三统历谱》,成书之日,小弟五十有三,已过天命之年。可是这位杜先生尚不到而立之年,怎么就能有如此成就,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啊!” 王莽点点头。 刘歆说的没错,《三统历谱》成书的时候,刘歆已经在羲和的职位上做了五年,他手中掌握着整个大汉国最丰富的藏书和最先进的天文观测手段,此外还有几十个帝国最聪明的天文学者供他驱使,即便这样,也用了五年的时间才编成了《三统历谱》。至于律嘉量,更是在多少前人的基础之上开始研究,就连老司徒孔光都亲自上阵帮着刘歆演算了一番,也只是验证了“周一径三”已经不再准确了。大汉帝国两个最聪明最博学的人都没能算出具体数值,不满三十岁的杜吴一下子就切中要害,这怎能不让人起疑呢? 想到这里,王莽叹道:“不瞒贤弟,愚兄也觉得镇北将军身世成谜。七年前,他刚来到府上时,愚兄曾经派绣衣使者前往兖州彻查过他,发现此人无来处无去处,就像凭空出现一般。好在杜先生行事低调,且博学多才,随手收了个弟子高良姜,就已经在道学上隐隐有了大成迹象,可谓是个奇才也。前段时间又收了一个天竺来的异教徒,贤弟来之前,愚兄刚收到异教徒的信札,说是镇北将军已经剿灭了盘踞凉州数年之久的流寇,还说要找到神兽白骆驼,献给愚兄作礼物呢。” “白骆驼?这世上竟有白骆驼吗?”刘歆有些诧异。 “愚兄也从未听说,可是跟杜先生身上的奇异之处比起来,这白骆驼也就不稀奇了。贤弟,你说这个杜先生到底是何许人也?” “兄长穷尽人力都不能知晓,小弟更是不得而知了。我觉得,别管他来自哪里,只要他对我们是有善意的,我们就接纳他。更何况如今他可是帮了我们很多大忙,兄长是不是可以让绣衣使者不再监视他了?” “嗯,”王莽点点头,说道:“贤弟来之前,愚兄已经下令撤去了对长史府的监视,等杜先生回来,贤弟也多跟他拉近关系,此人大才,于你我都有裨益。” 刘歆端起茶尊示意了一下:“一切听兄长的。” 长史府。 菜伯将大门开了一条缝,探出头来看着眼前的驿卒:“长史府闭门谢客,尊驾是?” 驿卒拿出一捆带有泥封的书简:“这是镇北将军的府上吗?” 菜伯连连点头。 驿卒将书简递上:“镇北将军的家书,还有,在这里按个手印,我好回去交差。” 菜伯慌忙点头,按了手印,谢了驿卒,举着竹简便往院子里跑:“少君!少君!先生来书信了!” 正在西院的琵琶闻言急匆匆地奔了出来,小茶在后面边追边喊:“夫人慢点!” 琵琶接过书简,只看了一眼泥封,便将书简紧紧地抱在怀里,眼泪簌簌地落下来。菜伯知趣地走了开去,小茶追上来,搀着琵琶,慢慢地往回走。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琵琶吾妻,一别半月,心中时时思念。昨夜梦中与你相会,见你泪痕未干。老人言,梦中哭泣,于身体无益,切记保重。夫如今已至凉州,一路风景皆与中原不同,日后定要带你同游敦煌。妻所缝制鱼鳞甲,我日夜着身,犹妻之体温护夫。言微情深,望吾妻保重身体。旬月之后,夫自当归来。勿念。” 琵琶看着书简,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她将头静静地伏在书简之上,感受着字体的温度,转过头笑着对小茶说:“先生叫我妻了,先生还说他梦到我了,还说要带我去游敦煌。小茶你快看呢,快看呢,先生说他想我了,我也想先生了,呜呜呜……” 小茶睁着不识字的眼睛,搂着琵琶也啜泣起来:“少君莫哭,少君莫哭。先生对你多好啊,可不能哭坏了身体。” 琵琶闻言,擦了擦眼泪,努力地点点头:“嗯!我要好好的,我要多学几个菜,还要给先生生个儿子,我要一辈子服侍先生,小茶你也要一辈子服侍先生,听见没?” 小茶点点头:“那是肯定的,小茶一定好好待先生和少君的。少君,我们去研究新菜谱吧,等先生回来,给他做好多好吃的!” “好呀!嘻嘻~”两个少女又开心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充满了整个长史府。菜伯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少君啊少君,您只是个妾啊,怎么可能变成妻? 章节目录 第十四章 人为刀俎 顺,不妄喜;逆,不惶馁;安,不奢逸;危,不惊惧;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庄烈帝 上卷 弱冠天子》 经过四十五天的漫长行军,杜吴率领的运粮队终于抵达了窦况的中军大营。 坐在马上的杜吴看着整齐有序的营寨,不由地想起汉文帝进细柳营的典故,心想这窦况不会也给自己来这么一出吧?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没过一会儿,进去通报的士卒出来禀报,说窦校尉已经在帅帐等候杜吴,请杜吴下马进帐。 王不留行大怒:“竖子,看清楚了,这是先帝亲封的二品镇北将军,就是你们的护羌校尉,也只是四品,该的他来拜见将军!” 士卒不卑不亢道:“护羌校尉说了,此乃战场,镇北将军虽然位高,然非作战将军,军中上下,皆以护羌校尉为尊。况且我们窦校尉出征之前可是二千石的执金吾,比镇北将军还要高两个级别。请镇北将军下马,步行进帐。” “放肆!”王不留行说着就要扬起长枪,被杜吴喝止住。杜吴翻身下马,说道:“入乡随俗嘛,再说了,窦校尉也没有说错。头前引路吧。” 陈勋和王不留行几人愤愤地下了马,跟在杜吴身后走了进去。 其实杜吴心里也很不爽,但是他没有发作出来。一来自己只是个运粮官,到了地方交接完毕后,自己回长安交差就好了,没必要跟窦况起冲突。二来窦况在朝中关系盘根错节,自己也不想多树敌人。 进了帅帐,见得一人,口方耳阔,剑眉倒竖,雄姿英发,大马金刀跨坐在帅案前。见杜吴进来,起身欠了下身,拱手道:“镇北将军到来,本校尉本应率众出迎,然军务在身,不敢擅动,还望杜将军海涵。” 杜吴回了一礼,笑道:“护羌校尉真乃国之良将,昔者孝文皇帝过细柳营,按辔改容而劳军,今本将军奉诏运粮,窦校尉衣不卸甲,兵不卑亢,果有亚夫遗风,本将回返后必向宰衡如实汇报,窦校尉乃真将军也!” 窦况闻言,面有喜色,借势请杜吴入席,待军士奉茶后,笑道:“昔者不曾善待将军,还请将军海涵。今日一见,况深感相见恨晚。请将军少歇,待军粮官清点完粮草,况亲自设宴,款待将军。” 有道是良言一句三冬暖,许是杜吴的几句话让窦况心花怒放了,当晚就在营中设宴款待杜吴,还把军中能饮的军官全部找来陪酒,饶是杜吴酒量不错,但是猛虎难敌群狼,才到中场,杜吴就被灌醉了,此后发生的事情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熟睡中的杜吴突然听到了一阵阵的号角声,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顶帐篷里。喉咙干得不行了,他挣扎着坐起来,刚想说话,广白从外面端着一碗水走了进来,看见杜吴醒了,连忙上前扶起他,将碗递过来。 杜吴大口大口地喝完水,缓了缓神儿,问道:“我这是喝醉了?” 广白有些不忿:“上师昨晚被窦校尉等人灌了很多酒,就连陈将军都醉得不省人事,幸亏弟子仗着出家人的身份,又把宰衡搬出来,才没有陷进去。可是,上师……” 杜吴见他吞吞吐吐的,疑惑道:“怎么了?” “那窦校尉阴险得很,昨晚趁上师酒醉之际,以言语激将上师,上师不察,竟答应帮他们剿灭羌兵,这分明是借刀杀人之计啊!”说罢,广白用力捶了一下床榻。 杜吴想起来了,昨晚看似其乐融融的场面,实际上跟鸿门宴差不多。本来粮草交割完毕,今日就可以启程回返长安,不料酒桌上窦况一直吹捧杜吴,还把当年四言定长平的事迹拿出来说与众军官,大家群情激奋,纷纷表示要请杜吴为大家演示一番,于是便有了窦况借机请求杜吴出兵剿灭傅幡,扬扬大汉的军威。其实那时杜吴并未喝醉,只是势同骑虎,只好答应下来,又怕他们还有更加过分的要求,便来者不拒地灌了几大杯酒,醉倒当场。 想到这里,杜吴拍了拍广白的手,安慰道:“无妨,无妨,这是躲不过去的。你也看到了,为师一路走来,处处凶险,步步杀机,所以做起事来也是谨小慎微举步维艰的。再者,昨晚就算没有那场醉酒,今天窦况也会借机向我求救,你说到时候为师能拒绝吗?说是二品将军,到头来连个四品校尉都能骑在我头上拉屎拉尿,为何?不就是因为为师没有实权吗?只有有了实力,才会有话语权。徒儿不用担心,区区羌人,还入不得为师的法眼,扶我洗漱一下,我们去见一下窦况。既然已经领命,那就尽快了结此事早日回京。” 广白恨恨地跺了一脚,扶杜吴起床洗漱去了。 见杜吴进帐,窦况笑吟吟地领着众将起来行礼:“见过镇北将军。” 杜吴摆摆手,回了一礼。窦况便等不及地说道:“镇北将军果然大气魄,昨晚已经答应帮末将剿灭傅幡,还说只用自己带来的军士。末将代众将、代大汉子民谢过镇北将军。” 好么,这大帽子扣的,杜吴心下冷笑一声,问道:“那就请窦校尉介绍一下傅幡的情况吧,本将也好做到知彼知己。” 窦况招招手,一个谋士打扮的人便起身来到场中介绍起了军情。 “镇北将军可能有所不知,羌人是一个古老的部族,自殷商时期就已经存在了,周天子时被称为西戎,因为以犬为图腾,所以又被称作犬戎。西周末期,周幽王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结果被犬戎所灭,连带着褒姒也被掳走。自此强盛三百年的西周灭亡。 到得春秋末年,秦厉公征讨西戎,不少西戎人沦为奴隶。在这些奴隶中,有一个叫无弋爰剑的人趁机逃跑了。秦厉公派人追杀,无弋爰剑逃进了一个山洞,秦兵放火烧山,熊熊烈火中一个形似老虎的怪物遮住洞口,无弋爰剑幸免于难。秦兵走后,无弋爰剑继续逃跑,在山野间遇到了一个同为奴隶的劓女,两人结为夫妻,劓女自觉相貌丑陋,便把头发散开,以便遮蔽面容。后来的羌人也就沿袭披散长发,久而久之成了习俗。 无弋爰剑带着妻子继续向西奔逃,一直逃到了三河地区并在当地定居下来,那里是羌人的聚居地。当羌人知道他没有被火烧死时,惊为天人,推选他做了首领。无弋爰剑也将他在秦国学到的农耕技术和畜牧技术传给当地的羌人,种五谷养六畜,久而久之,三河地区变得富庶起来,无弋爰剑自然而然成了全羌人的首领,自此,便在西北地区繁衍开来。他的长房曾孙叫忍,忍生九子,发展成为九个部落;长房次曾孙叫舞,舞生十七子,发展成为十七个部落。到了本朝,无弋爰剑的羌族子孙已发展为一百五十余部落。两年前,庞恬统一了羌人部落,并在去年春,起兵攻打西海郡,占了城池,阻断了我大汉与西域都护府的南路。今岁,窦校尉奉圣谕征讨庞恬,不料此贼坚壁清野,寨墙高筑,我军粮草不继,只得长期对峙。 现如今庞恬占据西海郡,深沟高垒,拒不出战。傅幡在修远、监羌、兴武、军虏、顺砾五县招兵买马,与大汉为敌。这就是目前的局势。” 听完敌我态势的分析之后,杜吴才知道昨晚自己答应得过于草率了。要想拿下傅幡,就要拔掉这五座城池,现在不知道这五座城池有多少驻军,而自己却只有区区一千步兵五百骑兵。攻城战,骑兵起不到任何作用,这一千步兵如何才能攻城呢? 回到自己的营帐,众将一下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骂将起来: “我们只有一千多人,如何攻城略地?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吗!” “就是,就是,他自己带着两万大军都没能攻下一座城池,凭什么让我们将军为他做嫁衣!” “将军,我们直接回返长安吧,反正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这样回去也不是违抗军令。” “对啊,我们将军是二品,凭什么听他一个小小的四品校尉指挥?” 见杜吴沉思,广白止住了众人的愤愤不平。黄大戟赌气背着众人坐下,手中的长剑不断地戳着地上的泥土,直到戳出来一个深坑。 杜吴环视了一下众人,让所有人都出去,只留下了广白和陈勋。此刻的他才深刻地感觉到何为一人智短两人智长。 “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虽没有立军令状,但是毕竟已经答应了窦况。更何况西海战事结束之后,窦况肯定官复原职,执金吾可是我的顶头上司啊。所以现在要好好想想如何打赢这场仗。”杜吴说完,目光投向了陈勋。 陈勋见杜吴看他,倍觉压力陡增。想了半天,才说道:“是不是可以擒贼先擒王?” 杜吴笑了:“勋儿且说来听听。” “末将以为,先打听到傅幡所在的城池,然后猛攻此城,拿下傅幡,然后押着他去劝降其余城池,是不是可以?” 话音未落,广白插嘴道:“不妥!陈将军可曾想过,即便我们知道了傅幡的所在,以现有的一千多人如何才能攻下城池?兵书上说:十倍攻城,我们更不知道守城敌人有多少,万一攻不下来,损兵折将,镇北将军可是要担责任的!” 陈勋顿了顿,说道:“大和尚所言我岂不知?只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方法吗?” 广白笑道:“自然是有啊。我们可以诱敌出城,到时候便可聚而歼之。上师觉得如何呢?” 杜吴赞许地点点头:“总体设想是对的,只是如何诱敌,如何聚歼,可是要好好筹谋一下了。” 章节目录 第十五章 四海归一 旌甲从军久,风云识阵难。今朝韩信计,日下斩成安。 燕颔多奇相,狼头敢犯边。寄言班定远,正是立功年。 《相和歌辞·从军行三首》 唐 王涯 一个小型的军事会议在陈勋的主持之下召开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杜吴在有意培养陈勋,所以大家也都很配合。 参会的人员基本上涵盖了杜吴手下的所有将校,此外还特意把优昙钵和古山龙也一起喊了过来。这二人最熟悉凉州形势,很多关键点还得着落在此二人身上。 杜吴看陈勋根本不搭理优昙钵二人,心中有些好笑。终究还是少年脾气,眼高于顶在什么时代都是年轻人最大的毛病啊。 见众人吵吵嚷嚷半天得不出个结果来,陈勋有点恼,便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问广白:“大和尚,你今儿个怎么这么沉默,往常你的点子可是最多的啊,更何况诱敌出城还是你想出来的呢!” 广白讪笑了一下,说道:“上师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现如今我们对敌人一无所知,我这个出家人也只是想到了计谋,不知道具体如何实施啊!” 吵吵嚷嚷的帐篷里终于安静了下来,大家齐刷刷把目光都投向了杜吴。自从上次西河谷之战后,所有人已经对杜吴佩服到了盲目崇拜的地步,现在遇到问题了,第一想到的就是求救于镇北将军了。 杜吴见众人都用求救的眼神看着自己,便对陈勋说道:“陈将军,你可是要作为一军主将的,不可能所有问题都来问我吧。有一天你上了战场,我不在身边你怎么办?” 陈勋见杜吴在考验自己,心中无奈,又把目光投向众人。忽然看见进帐之后就一言不发的优昙钵正在跟古山龙悄声嘀咕着什么,有些生气道:“兀那怪人,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何不大声说出来,让众位兄弟都听听?” 古山龙瓮声瓮气地说道:“没说什么,左不过就是看你们蠢呗,哈哈!” 黄大戟闻言大怒,两步跨过去揪住古山龙的衣领:“竖子!你敢再说一遍吗?” 古山龙哼了一声,挥手打去了黄大戟的大手。优昙钵见马留正在给留侯弩上弦,连忙站出来挡在古山龙面前,笑道:“都是同袍,不要生气。某在凉州多年,对本地的风土人情颇为熟悉,西海郡虽说是我大汉疆土,然则此地居民并不与我大汉子民亲近。” 广白微微一笑:“那就请优昙钵居士莫辞辛劳,为我们详细讲讲西海郡吧。” 优昙钵略施一礼,缓缓说道:“三年之前,也就是先帝元始四年,大司马在鲜水海附近建立了西海郡。当时占据鲜水海的乃是卑禾羌人,首领叫良愿。彼时出使的使者带了大量的金银,再加上当年西域都护府陈校尉的威名已经在西域广为流传,所以良愿也不敢轻易招惹我大汉,便带着本部落一万二千余人离开了鲜水海,迁到了更靠东的高原之上。鲜水海也就顺理成章地被大司马改名西海,并在西海东侧建了一座大城,就是你们见到的西海郡,其治所龙夷城距我们只有两三里远。西海郡建成之后,程太守又沿着西海建了五座城池,分别是修远、监羌、兴武、军虏、顺砾五城,久而久之,这五座城池居然变成了远近有名的大县。” 陈勋点点头:“你说的没错。当时我大汉疆域内已经有了南海郡、东海郡和北海郡,差一个西海郡大汉就四海归一了,宰衡便奏请太皇太后,派中郎将平将军前来宣化,只是没想到西海郡竟然是在这里。” 优昙钵点点头:“陈将军所言极是。西海郡设立之后,羌人便离开了鲜水海和盐池,只是这金银财帛都进了良愿之手,羌人本就贫穷,高原之上更是生活艰难,所以到了去年春,豪酋庞恬和傅幡便带着自己的族人杀进了龙夷城,没想到程太守居然毫不抵抗便弃城而跑,庞恬和傅幡就这样兵不血刃地拿下了西海郡。据我了解,庞恬应该住在龙夷城,而傅幡在哪个城池就不得而知了。” 众人这才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第一,傅幡在哪个城池?第二,镇北将军统领的一千多人如何才能攻下城池击杀傅幡呢? 大家再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杜吴见状问道:“优昙钵,你可否将这五座城池的情况说一下?” 优昙钵摇了摇头,说道:“在下也只是略知一二,这五座城临海而建,距我们最近的乃是主城龙夷城,龙夷城向北一百里,是修远县,其城靠近盐池,极为繁华。当地人只需揭开一层薄薄的盐盖,就可以得到白花花的食盐。此盐浑然天成,西域各国的商队会经常从武威绕道金城,沿河湟谷地逆流而上,到修远去购买食盐,甚至还会有偷运者,悄悄潜入盐池,盗刮食盐。因此修远也是五城之中最为富庶的。 自修远向西两百余里,是监羌县,监羌县向南不知多远,听说有一城是顺砾县。顺砾县向南一百余里是军虏县,此县距离西海最远,已近益州地界。龙夷城向南两百余里,是兴武县,此县靠近河湟谷地,也是一个富庶的大县。在下所知也就这些了。” 优昙钵说完,广白忙活的手也停了下来。他摊开一块布,上面已经画好了五城的位置。众人围了过来,仔细看了半晌,广白清了清嗓子说道:“如若贫僧是傅幡,定会选择修远或者兴武,此二城距龙夷城最近,成犄角之势,万一有变,还可以等到援军。且此二城最为富庶,无论是养兵还是享受,都比其他三城更好。” 马留摸着没有胡须的下巴说道:“大和尚言之有理,我也这么认为,只是这两个城,哪一个更有可能呢?” 古山龙瓮声瓮气地插了一句嘴:“想那么多干嘛,抓个斥候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黄大戟翻个白眼:“说得轻巧,斥候要是好抓,那窦况早就抓了,还用得着你在这里放~” 话说到一半,陈勋瞪了他一眼,黄大戟吓得伸了伸舌头,缩着脖子不出声了。 王不留行站起来对杜吴道:“大将军,末将愿意去抓斥候,为大军探路。” 马辛和黄大戟也站了起来:“末将也愿往!” 杜吴没搭茬,却走到桌前,看着地图,发起呆来。 鲜水海、西海、盐池,这都是哪些地方呢?他使劲在脑海中回忆后世的记忆,依稀觉得,好像跟某个地名很相近。猛的他突然反应过来,盐池者,盐湖也。后世最有名的盐湖就是茶卡盐湖,虽然自己没去过,可是在网上可是看过照片的。那这个被称作西海的巨大湖泊,应该就是后世的青海湖了吧?想到这里,他开始仔细回忆当时看过的各种地形图。 见杜吴发呆,广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大家会意地盘坐在地上,等着杜吴思考结束。 青海湖,茶卡盐湖、青藏高原、河湟谷地,这些名词一下子涌现在杜吴的脑海中来。他仔细回想了一会儿,又想了想地理课上学的地形图,却绝望地发现,那些东西好像也根本帮不上什么忙,最多就是让自己觉得熟悉而已。 想到这里,他回过神来,看着众将,开始盘算起这个仗应该怎么打。 想了一会儿,他心中有了主意。兵贵神速,而且羌人打仗没有阵法,往往都是一哄而上,既然如此,只需找出傅幡所在,赚开城门,便可击杀之。 “本将军已经想出退敌之策了。” 众人面面相觑,渐渐地又开始面露喜色。 “五座城池中,首先排除监羌和顺砾,这两座城池不是抵挡我大汉军队的正前方,傅幡既然跟着庞恬造反,肯定不会窝在后面享清福,而且这也是庞恬所不能容忍的。此外,此二城面湖背山,环境相对比较恶劣,为了享乐考虑,傅幡也不会选择这两座城池。至于军虏,此城离益州太近离龙夷太远,一旦被袭击,很难等到庞恬的援军,所以为了自己的性命,傅幡也不会选择军虏县。至于兴武就更简单了,此城位居河湟谷地,虽说土地肥沃可以畜养兵丁,然而谷地多滩涂,行军打仗经常会陷入泥泞之中,而且河湟谷地,滩涂众多,地基不牢,城池肯定不会特别坚固,甚至于掘地便可破之,即便傅幡看不出来,庞恬不是傻子,定不会让他自陷死地。所以本将军认定,傅幡肯定在修远城。如今两军对垒,城墙守卫肯定极其严密,强攻是不可能的,而且我们也只有一千步兵。诸位可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众人正听得心服之际,不料问题突然抛出来,顿时有些愁眉苦脸,广白说道:“何不以疲兵诱之?羌人头脑简单,定能中计,到时候骑兵杀出,定能获胜。” 陈勋想了想,摇了摇头:“万一羌人不出城呢?又抑或羌人出城太多,我五百骑兵抵挡不住怎么办?” 陈勋说得是实情,大家刚刚燃起的希望再次落空了。 就在这时,优昙钵说道:“某有一计,不知当不当讲?” 杜吴笑了:“卿可试言之。” “如若我们用计赚开城门,里应外合呢?” 广白何等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要害,单手诵了个佛号,对杜吴说道:“恭喜上师,又得一位谋士。” 杜吴心中暗暗赞道:“果然英雄所见略同啊!” 章节目录 第十六章 各怀鬼胎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它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诗经·小雅》 正如杜吴所料,傅幡就驻扎在修远县,并且快活得不亦乐乎。当初被迫跟着老酋长良愿西迁的时候,他可是一百个不开心,私下里找庞恬商量了许久。两人是多年的老兄弟了,他们的部落在羌人里也算是颇有影响的势力,更何况两人已经早就结为亲家,就等着大哥庞恬的女儿长到十二岁,就可以嫁给自己的儿子了。 去年春天跟着大哥庞恬杀回鲜水海的时候心中还忐忑不已,他知道自己手下人的战斗力其实也就一般,根本不敢跟大汉硬碰硬,却没想到那个守城的汉人太守那么怂包,他们几千人只是在城下乱哄哄地叫骂了几声,射了几支箭,就有斥候报告说那汉人太守从东门逃跑了。两人带队追了二十多里,还是没追上,大哥还笑话道,汉人的胆子跟黄羊一样,小得很。 赶走了汉人太守,两人一合计,大哥庞恬占了龙夷城,给自己选了修远县,以为犄角之势,于是第二天便从龙夷城里挑了几十车的武器甲胄驻扎在了修远县城。 来到修远县后,傅幡发现自己真是老鼠掉进蜜罐里,日子过得别提有多滋润了。由于那个汉人太守跑得太匆忙,西海郡五县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打过来的事情。待得他领着队伍朝城内乱放箭时,以前未来得及离开的羌人奴隶悄悄打开了城门,傅幡兵不血刃地就占了修远县,后面依法炮制,又占了监羌。自此便在修远住了下来,将没来得及逃走的汉人全部拉来做了奴隶,女人就挑着漂亮的送了几个给大哥庞恬,自己霸占了十几个,剩下的全部分给了族人们,这一来,自己的威望一下子在族中达到了顶峰,前段时间还听说老酋长良愿下面有好多族人想投奔他呢。每每想到此,便乐呵呵地多干几碗酒。有几个汉人奴隶酿酒的技艺着实不错,他也乐得每天醉生梦死的,不用苦哈哈地去四处巡视领地调解纠纷了。汉人建的城确实是个好东西,他想着。 这一日,傅幡正在搂着汉女喝酒,手下突然有人来报,说是发现有人在盗挖咸盐,而且人数还不少。傅幡一听乐了,好久没有抓到新的奴隶了,这不就送上门来了?当下点了一队骑兵,大喇喇出了城。 盗挖咸盐的不是别人,正是杜吴手下的中军守将王不留行。此时他正带了十余部下打扮成老百姓的模样,一边假装挖取咸盐,一边关注着周边的状况。不到半个时辰,就听得一阵马蹄声传来,王不留行心中暗道,果然上钩了,便对其余几人喊了一声,大家撒丫子就跑。当然没跑出几里地,便被傅幡率领的骑兵包围了。 王不留行几人抽出环首刀对峙着,傅幡见为首的乃是汉人,还拿着汉军的制式兵器,不由得有些奇怪。对于环首刀他可太熟悉了,当时从龙夷城拉走的几十车武器里,数量最多的就是环首刀。此时见对方手持环首刀,摆出防御阵型,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汉军主力都在大哥那边啊,怎么这里反倒出现了盗盐的汉军呢? 想到这里,他找了个懂汉话的手下,说了几句,那手下打马向前问道:“你们是哪里的军队,怎么到这里盗盐?” 王不留行毫无怯意,大喝道:“你们是哪里的野人,敢抢劫镇北将军的人马?” 那手下叽里咕噜对傅幡说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问道:“酋长说,他只知道有个什么校尉,那个什么狗屁将军没听说过,快快招来,否则就当场杀了你们。” 王不留行大骂:“竖子!我们镇北将军是先帝的帝师,比护羌校尉高两级呢,这次只是奉命来给护羌校尉送粮草,今夜就要回返长安,我们几个只是偷偷挖点咸盐,带回长安卖掉补贴家用,尔等速速放我们离开,否则大军一到,定要你们粉身碎骨。” 傅幡听完,猛地想起前几日听大哥的信使说,有一支运粮队进了汉人的营地,想来应该就是面前这些人所在的军队了。 面对疑问,王不留行没有否认,傅幡见状,命令手下将王不留行等人绑缚起来,带回修远,紧接着又派了两队人马,一队去龙夷城报信,说运粮汉军将在今夜启程回返长安,随军携带数万石粮草,还有两千民伕和无数牛马,请大哥定夺。一队去了窦况中军驻地之外监视运粮队的动向,并时时来报。 果然,两个时辰之后,天刚刚擦黑,去往龙夷城的人马回报,说大酋长已经派人打听过了,带队的镇北将军乃是个书生,并不会行军打仗,此次只是来捞军功的。听说是受不了鲜水海的贫苦,交割完了粮草就要回返长安。还给傅幡做了安排,等运粮队离开窦况营地二十里之后再动手,速战速决,抢了他们的粮草和牲畜,也教训一下那些野心勃勃的汉人们。 傅幡听后大喜,命人看好王不留行几人,便排兵布阵去了。 如今已是十月上旬,长安都开始落叶纷飞,海拔三千多米的青海湖更是寒风刺骨。杜吴裹了裹身上的裘衣,嘟囔了一句“罗衾不耐五更寒”,叫过广白来,问道:“最近可有研习佛法?” 广白单手行礼诵了个佛号:“承上师过问,弟子一日不敢懈怠,只是最近似乎有了一点瓶颈,想着回返长安之后再向上师请教,不想上师先开了尊口。” “《诗经·小雅》里有一句话叫: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既然做了我的弟子,就不可只偏安于一门学问。佛法固然重要,然则此时的佛经要义多在天竺,且全是梵文,需要有人翻译成中土文字才能看懂,这项事业是伟大的,也是极其艰难的。在此之前,你需要将佛学本土化,当佛法遇到瓶颈时,可以多看看道家和儒家的典籍,集儒释道三家智慧于一身,才是真正的大乘。” “就像上师这样吗?不对,上师还精通兵法。弟子恐怕穷此一生,都无法达到上师的十分之一。上师真是神仙啊!” 杜吴被他逗乐了:“你见过哪个神仙如为师一般,既无撒豆成兵的法术,也没有腾云驾雾的本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如废物一样被人欺来侮去的?” 广白讪讪地笑了下:“那是上师不想跟他人一般见识,否则那些人哪里是上师的对手。” 杜吴摆摆手:“行了,别吹捧了,本来是看你最近有些状态恹恹,想要开导于你,却不想说来说去反倒说到了为师身上。今晚仔细些,看好优昙钵和古山龙,只有过了这一晚,我们才能看清他们究竟是真心归降。” 广白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弟子觉得,还是有些冒险了些。让他们统领自己的部曲,万一要是反水,岂不让我们很被动?即便不反水,他们带人直接跑了,那不也是白白浪费了上师的一片心意?” “所以说这也是在考验他们。”杜吴无所谓地摊摊手。 果如广白所虑,当听到杜吴安排他们带领原有人马作为接应时,优昙钵和古山龙不由得互看了一眼,他们不明白杜吴怎么想的,但是他们知道这绝对是一个很大的诱惑。 回到帐篷后,古山龙迫不及待地问道:“大兄,镇北将军这是何意?是相信我们还是不信我们?” 优昙钵在帐篷里踱了几步,问道:“假如我带兄弟们反水,或者半途溜走,该往何处安身?” 古山龙嘿嘿一笑:“那自然还是回凉州啊,那里多快活,有酒喝有肉吃,在那里咱说了就算。” 优昙钵摇了摇头:“我看不然。你我都能看得出来,这是镇北将军对我们的一次试探。如果我们没有问题,就会被镇北将军接纳,成为他的部曲。如果我们反水了,你想过没有,这里还有窦校尉的两万人马在后面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呢,我们能跑得过他们的骑兵吗?怕是不到二十里,就会被追杀殆尽。更何况我们只有不足百人。” “而且今夜安排我们接应骑兵,我们不反水,就是看了一场戏。如果反水,骑兵也会先掉头把我们干掉。”古山龙插嘴道。 “贤弟之言有理。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我们就只能做汉人的奴隶吗?”古山龙有些不太甘心。 “那倒也未必。你看这个镇北将军,是不是跟其他的汉人有些不同?”优昙钵提醒道。 “大兄这么一说,还真是如此。他从不打骂士卒,就像个长者一样教给你东西,就是看着特别年轻。” “嗯,你说的没错,他给人的感觉确实像个渊博的长者,而且轻易不动怒。贤弟,你要记住,越是这种表面谦和的人,越不要去破他的底线,否则你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古山龙想起那天的激战,不由得摸了摸脖颈。这个镇北将军打仗真没有章法,而且不够汉子,三个人打他一个,这不摆明了欺负人嘛! 看古山龙摸脖颈,优昙钵难得的笑了起来:“好了,咱们还是好好接应吧。你们汉人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想我们应该做个俊杰,而不是傻瓜。更何况,镇北将军是有真才实学的,为兄想跟他学学呢。” “嗯,那个大个子也不错,虽然说打不过我,倒也是个好手,就是那个和尚,天天阴恻恻地,看着就是一副欠揍的样子,哼!” “哎~贤弟可千万不可莽撞,那个和尚可是镇北将军的弟子啊,看样子是要得镇北将军的衣钵的。如果今晚镇北将军能抓到傅幡,为兄真想拜他为师学习兵法。” “可是我还是觉得那个和尚欠揍……” 章节目录 第十七章 于无声处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著。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 唐 ?岑参 快出发的时候,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马辛感叹了一句:“还只是九月啊,居然就下雪了。” 广白接过话茬:“这是西北极寒之地,自然比不过长安。这会儿的长安应该是落叶满地呢。” 杜吴点点头,不由得想起了琵琶和紫苏。从紫苏被立为太子妃之日起,他就没怎么见小姑娘笑过,算起来,也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琵琶也是如此,十六岁,想想自己做的那些事,就觉得自己是个畜生。当然,两千年前的大汉,十三四岁已经可以娶妻或嫁人了,到得十六岁如果还没嫁出去,那家里的长辈可就要着急了。即便如此,杜吴还是有点接受不了。想到这里,他摸了摸自己的贴身鱼鳞甲,甲是冰的,心里却热乎乎的。 此次诱敌,杜吴装了几十辆大车的干草,淋了满满当当的火油。又专门挑了一些体弱的老牛,着陈勋带了五百骑兵押运,马留率领一百弓弩手紧随其后,其余八百多步卒分成两队,一队由黄大戟率领,负责保护马留的弓弩手,一队由马辛率领,守护中军。最后留了优昙钵和古山龙作为后备,随时支援。当然,优昙钵不知道的是,在他出发后不久,大营里的一支骑兵就悄悄地尾随其后,一来押阵,二来寻机会将庞恬骗出城外杀之。 青海湖东北侧的官道上,一支庞大的车队开始点起了火把。北风呼啸而过,险些吹灭许多火把。天已经黑下来了,众人低着头,拼命将鞭子抽向慢吞吞行进的老牛身上,旁边押运的骑兵首领仿佛忍受不了这焦人的行军速度,便率骑兵小跑疾行起来,片刻之间就不见了踪迹,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支无人看护的牛车队伍缓慢前行着。 不远处紧紧跟着的傅幡惊奇地发现,这支队伍的方向并不是长安,而是尕海盐池。略一思索,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个汉人的将军,果然是个不着调的家伙,估计也是想趁着夜色偷盗咸盐带回长安贩卖吧。 眼看着押运骑兵的火把渐行渐远,牛车队伍也已经离开汉人军帐近二十里了,傅幡便跳了出来,亮出环首刀,大喝一声:“兄弟们,冲上去,杀光他们,抢光他们的粮食!”众人一齐呐喊,千余骑兵乌泱泱地冲锋起来,暗夜里看不清地面,有一小片冲锋的队伍被绊倒,顿时惨叫声连连,不过很快就被风声给盖过去了。 那些本来正在赶着牛车的人看见斜刺里杀出来一票人马,顿时吓得屁滚尿流向后方跑去,连牛车都不要了。羌人们一看大喜,纷纷跳下马来抢夺牛车。 羌人计算军功的方式跟中原大有不同。自秦国商鞅变法起,中原各国各朝作战,都开始以人头累计军功,一颗人头升一级爵,总共二十爵,所以人头又被称为首级。这种制度在秦国实施得最彻底,所以战国时期第一次上战场的各国新兵在看到对面的秦兵腰里挂着一颗或两颗人头时,往往会不战而降,而这种制度需要一个强大的监督和审计制度。后来随着战争规模越来越大,携带人头作战变得不利起来,就改成了以左耳或者头皮记功。汉武帝时期,十七岁的霍去病率八百骑兵阵斩匈奴两千余人,还杀了单于的祖父,俘虏了单于的叔父,被封为冠军侯,也称为武将的最高峰。而同期的飞将军李广虽然追击匈奴多年,可是他不是在迷路就是正在迷路的路上,辛苦了一辈子,虽然苦劳,但是却没有多少功劳,到死也没捞上半个爵位。所以中原士兵打仗,不用担心是否公平,只要自己勇敢,就能有希望博个爵位。 然而羌人本就生活在苦寒之地,艰苦的环境使得他们不得不聚群而居,因此部落也就应运而生了。大家出来打仗,就是为了抢劫之后可以过上好的生活,当跟其他部落一起出征时,他们会为了自己的部落抢夺物资,而当一个部落出征时,又会为了自己的小家庭大打出手,因为如果自己没有抢到足够的物资,家人可能就会挨饿。部落不相信眼泪,只相信弱肉强食。因此当他们看到赶车的汉人一哄而散时,最先做的不是听指挥去围堵,或者放出斥候侦查敌情,反而一窝蜂地冲向牛车,试图占有更多的粮草。 然而狂欢总是短暂的,就在羌人们哄抢之时,一支响箭射向天空,片刻之后就看见无数的火箭从天上落下来,眼尖的羌人马上把身子藏在了牛车之下,还有的骑上马就想跑,没想到火箭落地之后,瞬间引燃了满是火油的牛车,火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动物天生是怕火的,牛也不例外。此刻那些气喘吁吁的老牛也变得精神起来,拉着起火的牛车在官道上东跑西窜,场面顿时大乱起来。此时雪开始大了起来,然而风也变得更强了,火借风势,只听得呼呼声、哭喊声、哞哞声不绝于耳。漫天的箭雨还没有停歇,一个个的羌人身体倒了下去,被牛踩死,被车压死,被同伴踩死,被火烧死的不计其数。傅幡骑在马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心中仿佛在滴血。这可是他大半的精锐啊,如今竟然丧于火口,岂不心痛哉? 手下见他发呆,扯着嗓子喊道:“酋长,快回城吧,要不然我们也要死在这里了!” 傅幡如梦初醒,调转马头向来路跑去,几名亲随紧紧跟在后面。傅幡不敢回头看那凄惨的景象,只好一路狂奔,那马仿佛受惊了一般,跑得飞快,转眼就把亲随甩在了后面。 待他跑到城门下时,发现身边已经空无一人,不由得有些心慌起来。他赶忙朝城楼上喊话,就在这时后面黑乎乎的一群骑兵也追了上来。 其实火起的时候,城墙上的羌人士兵已经看到了,他们也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因为羌人打仗喜欢直来直去,很少用计谋,如今看见火起,顿时感到不妙,便都停在了城楼上。此时见傅幡单骑而来,验明身份后,刚打开城门,就看见一群骑兵一边用羌语喊着“酋长”一边狂奔,便都以为是战败逃回来的自己人,根本未加防范。 谁料那群骑兵刚冲到城门前,为首的一个将领手起一枪,将还立在门口等待的傅幡直接刺死,然后纵兵长驱直入,冲入城中,左右突刺,城中顿时乱成一片。 原来那将乃是陈勋。当时脱离牛车之后,轻骑快马赶到修远城附近,以逸待劳,只等羌人败兵回城赚开城门之际,纵马入城的。没想到回来的只有一个人。陈勋怕城门再度关闭,便冲了出来大喊酋长。陈勋在西域待过半年,羌人的话语也多少懂得几个简单的词语,酋长便是其中之一。当时一时情急,也想不起来其他的词语,便大喊了一声“酋长”,没想到那货居然真是傅幡,也是该他倒霉,城门开了之后还傻愣愣站在那里,被陈勋当场捅了个窟窿,又被五百战马踏成肉泥,最后还是用他的佩刀和盔甲为陈勋记了首功。 话分两头。 这边陈勋带着骑兵在城里大杀四方,还救出了王不留行等人。那边的庞恬可是有些坐不住了。远远地就看见火起,而起火地点据龙夷城仅二十余里,那是今晚他给傅幡指定的埋伏地点啊。难道是得手了?既然得手,为何要放火呢?这可是会惊了战马的。傅幡虽说不是名将,但是牧民出身的他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如果不是傅幡放的火,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汉人了。难不成是他们见牛车被夺,放火焚烧粮草同归于尽吗?嗯,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庞恬正在这里胡思乱想着,忽然看见一些火把朝龙夷城而来。他顿时紧张起来,命人张弓搭箭,加强警备。 不多时,那伙人来到城门前一箭之地,便用羌语大声呼救起来。庞恬见状,叫其中一人上前答话。岂料此人正是下午傅幡派来的送信人之一,当时庞恬还赏了他一壶酒。 听闻傅幡被围,而汉人兵并不多,只是火势太大,牲畜乱跑,踩死无数,又寻不到傅幡,这几人便前来龙夷城求救。庞恬大怒,区区几个汉人,再加一个书生,就把鲜水海的子民伤成这个样子,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下点了大队人马,纵马向火起之地狂奔而去。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已经开始没到马蹄子了。 龙夷城南五里的树林中,窦况抖了抖披风上的雪:“出发!” 章节目录 第十八章 苦命鸳鸯 世上情深空回眸,身不由己上阁楼。 飞雪玉花倾城舞,一夜青丝染白愁。 按照出发之前杜吴跟自己商量好的,由杜吴负责诱敌,一旦诱敌成功拿下修远城后,庞恬肯定会派兵救援,而自己则率领骑兵埋伏在龙夷城附近,只要庞恬出城,自己就紧随其后,半路击杀之。 窦况亲眼看着庞恬的狼牙旗在猎猎的寒风中前行而去,后面跟着长长的步兵队伍。那些步兵步伐沉重却有些散漫,手中的武器也大多是环首刀之类的汉军制式装备,窦况不由得暗骂几声。当时西海郡城破,白白损了这许多兵器给庞恬,反过来装备了敌人来针对自己,程永真是死有余辜。 然而牢骚归牢骚,窦况还得关注眼前局势。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步卒才从城内出尽。窦况草草计算了一下,差不多有两三千人,不由得小小汗颜了一下,幸亏今天带的全是骑兵,如果是步兵,可是一场硬仗啊。 约摸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窦况率领的两千骑兵悄悄地尾随了上去。 此时已近三更,风开始变得小了,但是雪依旧很大。马蹄踩在泥泞的雪地上,有些打滑。窦况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临出发前,副将曾经提醒过自己,雪夜路滑,建议全军战马做好防滑措施。而他顾虑到杜吴的能力,害怕功劳全被杜吴抢了,便不顾副将阻拦急匆匆地出发了。果不其然,现在他已经开始有点后悔了。 马匹开始不断打滑,接连有骑士从马背上摔下来。窦况见状,命众军减速而行。行了半晌,待到一处荒草地之时,马匹前行已经变得非常费力,窦况无奈,只好命骑兵下马,牵马而行。此时已经看不见庞恬的狼牙旗,窦况觉得有些奇怪,正打算命斥候前去查探,忽听得一阵喊声,抬眼看时,那庞恬的狼牙旗正在前方亮了出来。 众军赶紧上马,却不料敌人忽的点燃了火把,片刻之间,漫天的火把就朝着头顶飞来。虽然很多火把碰到雪后就开始熄灭,但是仍旧有一些火把正好落在战马的身上,烧得战马前后翻滚,坐在上面的骑士可就遭了殃,不是被踩死,就是被摔下来倒拖着在雪地里狂奔。更多的火把则落在了草丛里,此时刚刚入冬,青海湖附近的草原早已经变得干枯,虽然覆盖了一层雪,然而露出雪面的枯草仍旧熊熊燃烧起来,照亮了大半个天空。 窦况有点看呆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对面不是庞恬的人马,而是杜吴在挟私报复。因为这个战术就是几个时辰前杜吴刚刚才用在傅幡身上的。然而他仅存的理智和对面狼牙旗下叽里呱啦的羌语告诉他,自己再一次败在了庞恬手中。 该死的羌人,什么时候学会用计了! 他恨恨地想着,连忙下令骑兵向后撤退,以便避开火把的攻击范围。然而命令刚发出去,就看见狼牙旗下的一个大汉大声喊道:“窦况,投降吧,你中了我们姜军师的计策,已经无路可逃了,哈哈哈!” 姜军师?窦况在脑海中快速思索着,并不记得庞恬手下有这样一个人。 然而此时已经容不得他多想了,对方是常年生活在鲜水海附近的土著步卒,自己带着一群中原骑兵在雪地里迎战,傻子都知道胜率有多大。 众军正慌忙向后退着,却听见来路又是一阵鼓响,紧接着就看见半空中飞来一阵箭雨。大家慌忙躲避,马匹乱跑,被踏死者不可胜数。 窦况暗叫一声苦也,扶了一下帽缨,大喊一声:“冲!否则都得死!”便使劲提了缰绳,大黑马嘶鸣一声,率先冲了出去。 话分两头。 就在窦况监视龙夷城时,城内的太守府里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庞恬从逃回来的残余羌兵口中得知前锋被杜吴用火牛车杀败,傅幡不知死活。庞恬大怒,当即就要准备派兵去营救傅幡,顺便回防修远城。 众将领同仇敌忾,纷纷请战,就在这时,庞恬注意到堂下一位黄面书生却是半眯着眼睛,他心中一动,开口道:“军师何故一言不发啊?” 那黄面书生闻言,站起来草草行了个礼,说道:“酋长可曾想过,窦况的大军是不是还未出现呢?” 庞恬疑惑道:“窦况大军未出,难道火烧我军的只有那个书生将军?” 黄面书生点了点头:“从描述来看,确实如此。今夜行动的二酋长,只有区区几千兵马,而且我们得到消息,是那个朝廷的运粮将军准备回返长安,所以他的兵马肯定也不会太多。区区一个运粮队,需要用火攻的方式来击败二酋长,这说明窦况的大军并未出动。然而现在火光冲天,二酋长那里战事已然结束,汉军不可能不知道。窦况近来虽然屡挫于我,但是实力并没有受到多少损失。他也算得上个良将,岂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在下猜测,那个运粮将军夜半回京也许就是窦况的计谋,岂有半夜启程之理?” 庞恬听闻,点了点头,变得冷静起来:“依军师看,窦况最有可能出现在哪里?” 黄面书生站起身来,指了指地面。 庞恬一拍案几,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不住地搓着手道:“不错!不错!他先使人诱敌于傅幡,待傅幡战败,料定老夫必去救他,他却来图我龙夷城!不错!不错!幸亏军师,否则今晚可就胜负难料了。众将听令!” 片刻之后,一支步卒在窦况的注视下从龙夷城开出来,领兵的并非庞恬,而是那个黄面军师。只可惜天色太黑,窦况也分辨不出主将是谁,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那黄面军师何许人也? 原来那黄面军师名叫姜半夏,本是龙夷城的一个商贾之子,弱冠之年便已经小有名气,不过却是恶名,乃是远近闻名的浪荡子。他极喜爱音律,经常携朋带友去青楼听曲儿。什么《白头吟》啊、《上山采蘼芜》啊、《陌上桑》啊都已经烂熟于心了。年初他常去的青楼来了一个妙女子,长得清秀中带点妖艳,面颊微红,眼如含波,朱唇烈焰,姜半夏一眼就相中了她。然而此女相当孤傲,从来不肯单独与男子约会,只肯每晚在台上弹一曲箜篌,引得众人是流连忘返。 多少次了,姜半夏请求与此女相会,以求一亲芳泽,可是都被拒绝了。不料天有不测风云,正当他想再次重金约见的时候,庞恬率羌人攻打西海郡,西海太守程永弃城逃跑。因为太守跑得匆忙,导致大部分军民都没有逃出去,被迫成为了羌人的奴隶。青楼自然没有躲过此劫,羌兵冲进来时,姜半夏还正在跟老鸨磨嘴皮子呢。庞恬是个好色之人,进城后先占领的就是青楼,见那女子生的妩媚娇艳,便要部下掳回军中。那女子性格也是刚烈,见无法避开此劫,操起随身携带的匕首便要自戕,被庞恬发现,一脚踹在胸口,女子重伤倒地,那匕首斜了一下,将右脸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庞恬舍不得这个女子,又见她容貌尽毁,本想将她赏给士兵,不料此时站在姜半夏突然站了出来,表示如果酋长肯将此女赏给自己,他将教给羌如何破汉军之法。 庞恬笑了,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人,自己还是奴隶呢,居然想着英雄救美,当即命令士卒将姜半夏推出杀了。 “且慢!”姜半夏此时胆气豪了起来,也许知道自己可能必死无疑了,反而变得更加淡定了 “如果酋长肯放过我们两人,在下将帮助酋长兵不血刃拿下修远城。” 庞恬有些半信半疑,不过转念一想,此二人已经在自己掌控之下,生死全凭自己一句话而已。倘若这个年轻人确有真才实学,岂不是得了一个宝呢?反正此女已经毁容,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算了。倘若他没有真才实学,到时候再杀了也不迟。 那女子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捡回来一条性命,冷眼看着姜半夏,任凭两名羌妇将自己带离青楼囚禁起来。 见佳人离开,姜半夏不由得上前一步:“敢问姑娘芳名?” “罗剪秋!”门外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姜半夏虽然并不是出身军伍,却对行军打仗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而且还会根据羌人的特点制定相应的战术。有了姜半夏,庞恬不光奇袭了修远城,还顺利招降了监羌三城,自此对他便更加信任。 为了赢得姜半夏的好感,庞恬还特意将罗剪秋解除禁令,送给他做了妻子,并拜他为军师。也就是从那时起,姜半夏跟妻子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为了能活下去,姜半夏只能不停地为庞恬出谋划策,庞恬的势力也越来越大,西海郡又重现了往日的荣光,只是这荣光是属于羌人,而不是大汉。 再后来,窦况来了,还带来了两万兵马。庞恬在姜半夏的建议下,深沟高垒,就是不与窦况交战,打算等窦况粮尽退兵。果然,两个月后,凉州再也支撑不起窦况的粮草供应,窦况无奈,只能向朝廷请求增援。庞恬本来打算借此机会出兵灭掉窦况,却被姜半夏拒绝了。 “窦况军中缺粮,大汉肯定会派人给他运粮。我们只需要在运粮路上埋伏好,等粮草一到,我们劫而杀之,既让窦况无粮可用,又能抢得大量粮草以备过冬,何乐而不为呢?” 庞恬听闻大喜,当即命令斥候日夜打探消息,准备劫夺粮草。却不想遇到了打仗不按套路出牌的杜吴,傅幡不知生死。 知晓庞恬心思的姜半夏又进言道:月黑风高雪大,骑兵出城很容易被困在雪地之中,不如步卒前往营救。为了防止被人偷袭,城内需要有大将防守,城外分兵两处。步卒先行,至雪人窝后埋伏起来,如果有敌人尾随,便可用火攻之,同时晚半个时辰出城的庞恬就可以跟步卒前后夹击,包围并消灭敌人。 庞恬跟副将商量之后,笑道:“汉人有句老话叫做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此计军师所出,就让军师打头阵如何?老夫自领军半个时辰之后进发,留下军师之妻辅佐副将把守城池。” 姜半夏没想到庞恬如此狡猾,终究还是对自己不够信任,然而此刻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在庞恬亲兵的保护下出城诱敌,也便有了刚才那一幕。 真是个老狐狸! 姜半夏恨恨地想着。 章节目录 引子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道德经》 放言五首之三 唐 白居易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圣人之仁》引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楔子 一枕槐安 ”胆敢以宵小游戏之物戏谑我朝高祖皇帝,其罪当诛,判令如下:山东人氏杜吴,大肆宣扬高祖皇帝与逆贼项藉之事,大逆无道,按律腰斩、弃市,夷三族,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 杜吴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耳边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叔叔,叔叔。” 环顾左右,发现自己正坐在飞机上,坐在前面的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正歪着头叫他。小姑娘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胖胖的小脸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让人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可爱又漂亮的小姑娘。 “怎么了小姑娘?”杜吴伸出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哼!不许摸人家的头,会长不高的!”小姑娘嘟着嘴,气呼呼地说。这一来胖胖的小脸显得更可爱了。杜吴忍不住又捏了一下她的小脸蛋。 “倩兮,坐下来,不要打扰叔叔。”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拉着小姑娘坐下,顺便给了杜吴一个抱歉的眼神。杜吴耸耸肩,表示无所谓,正好空姐开始演示逃生指南,机舱里顿时安静下来。 抢个特价机票不容易,杜吴想着,拿出手机,开始查找西安的酒店。作为一个历史迷,西安有着太多让他着迷的地方了,他打算利用这几天好好游览一番,圆了自己要去西安旅游的梦想。 飞机爬升起来,进入平流层,空姐开始派发饮料。小姑娘从前排座椅的缝隙里伸出头朝着杜吴做鬼脸。杜吴顿时玩心大起,眉毛鼻子皱在一起逗她玩。小姑娘被逗得咯咯直笑,忽然想起什么来,从自己的kitty包里翻出来一个粉红色的儿童相机,朝杜吴扬了扬,眉毛上挑着说:“我妈妈给我买的,叔叔我给你照一张相吧!” 杜吴很配合,左手捏着鼻子,右手托着下巴,扮了个狐狸的样子,惹得小姑娘咯咯地笑起来,儿童相机咔嚓一声,杜吴就觉得眼前白光一闪,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章节目录 第十九章 增兵减灶 后十三岁,魏与赵攻韩,韩告急于齐。齐使田忌将而往,直走大梁。魏将庞涓闻之,去韩而归,齐军既已过而西矣。孙子谓田忌曰:“彼三晋之兵素悍勇而轻齐,齐号为怯,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使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三万灶。”庞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过半矣。”乃弃其步军,与其轻锐倍日并行逐之。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西汉 司马迁 窦况无论如何也没想过,自己征讨西羌,却被一个汉人逼到绝境。此时他的心里早就骂了无数遍那个什么姜军师,然而此时最重要的,是要想办法突围出去,否则不光这两千人要葬送此地,没准自己也要血溅西海了。 窦况在护卫的拼死保护之下,刚刚冲到队尾,却发现对面的羌人也打了一面狼牙旗。此时的他终于明白,这支队伍的首领才是庞恬,而在雪人窝当头拦截的肯定是那个汉人军师了。 窦况回头望了一下,差点没哭出来。出发时整整齐齐威风凛凛的两千骑兵,现在已经跟烂泥混在了一起,马踏人踩,死伤无数。护卫们催促着他尽快突围,他也终于不再纠结,冒着箭矢向来路冲去。他要尽快回营调集人马前来救援,只希望到时候还有兄弟活下来。 然而他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庞恬此时已经对他恨之入骨。 就在陈勋单枪搠死傅幡之际,傅幡的亲兵也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恰巧看见傅幡倒地被马踏身亡的场景,也亲眼见到了汉人骑兵冲进修远城。他们根本不敢靠近,只得迅速逃往龙夷城,赶到庞恬出城之前将消息告诉了他。 庞恬当时就觉得脑子嗡的一下,过了许久才问出第一句话:“二酋长真的死了?” 亲兵掏出胸前佩戴的白石吊坠发誓:“白石在上,小的所言句句是实。我们刚追到城门外,就看见一队骑兵从暗中冲出,边冲边喊二酋长,二酋长以为是我们,便停下战马,结果被那个汉人将军一枪穿身,尸身都被骑兵踏平了!” 羌人信仰万物有灵,祭拜的神祇多达三十余种,然而在众多的神祇中,最信仰的乃是白石。而他们所崇拜的天神、地神、山神、寨神等一切神祇并没有固定的偶像,都融入到了白石崇拜的祭祀风俗中。比如将白石供在山顶,便是天神,如果供在田边,便又是田神了。此时亲兵指白石发誓,庞恬便知道傅幡肯定是被那个汉人将军给杀了。 惊闻噩耗,庞恬眼眶崩裂,大喝一声:“取我长枪来!” 失去理智的庞恬追到雪人窝,看见窦况已然中计,当下也不废话,喝令士卒将手中的弓箭射光,然后大喊一声,势如奔马地照着刚突围出来的窦况冲了过来,窦况的亲兵上前阻拦,被他奋力一挑,一个亲兵直接被挑飞,许是过于悲伤,亲兵的尸体都已经飞出去了,他的长枪还没有收回来,被另一个亲兵纵马经过时一刀砍中左肩,顿时痛得嗷嗷大叫,却不管不顾已经掠过的亲兵,纵马抽枪,朝着窦况冲了过来。 窦况刚刚死里逃生,还未喘口气,就见一个大汉骑着战马迎面驶来,连忙举枪相迎。那大汉力大势沉,中门大开,左手脱缰,双手紧握枪柄,泰山压顶一般地砸了下来。两下里一交手,窦况就觉得双手一沉,长枪险些脱手。此时自己的亲兵也已经被团团围住,窦况独木难支,胯下战马仿佛都要撑不住大汉的力气,四条马腿的颤抖传到窦况身上,窦况明白再扛下去可能要交代到这里了,便奋力一架,将对方的长枪隔开,一提缰绳,战马迅速向前掠去,颤抖的右手摸向腰间,取出弩枪,头也不回地向后发射出去,正中庞恬战马的后腹。庞恬气得哇哇大叫,调转马头,一夹马腹,那战马嘶鸣一声,负痛向前追去。 听得后面的雷霆之声,窦况一边狂奔,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弩机上弦,慌忙之中竟然将弩箭掉落在地。他赶紧又抽出一支弩箭,迅速上弦,趁着天黑迅速又向后射了一支箭,庞恬见他回首转身,知道他又要放冷箭,急忙将长枪荡在胸前,那弩箭不偏不倚,正射中庞恬的长枪,枪杆圆溜,那弩箭便向旁边错去,再次扎进庞恬已经受伤的的左肩。庞恬简直要气炸了,提起缰绳,不顾战马的哀鸣,加速向窦况冲来。窦况见庞恬中箭没有落马却追了上来,心中更是大骇,索性将身上背负的弩箭一股脑向后抛去,掷出去的力气哪有弩机的力道大,那些弩箭就这样无力地落在地上了。 窦况此刻更是绝望透顶,脑海中只有一个逃命的想法。亲兵全部陷入苦战,他只好单骑冲出重围,身上也负了不少伤。就在此时,忽然看见右前方一片火光影影绰绰地显现出来。窦况大喜,拨转马头,向着火光冲去。 那影影绰绰的火光不是别人,正是被安排接应的古山龙和优昙钵二人。 却说当初二人带了百十人的队伍出发后,古山龙便一直在嘀咕。虽说二人已经领教过了杜吴的手段,但是这次所面对的敌人乃是盘踞西海多年的羌人,既是原住民,况且作战还极其凶猛,古山龙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直到看到北面起了大火,优昙钵告诉他一定是杜吴的手笔之后,才算放下心来。 “大兄,那我们后面如何做?” 优昙钵想了想,又回头看了一下身边的兄弟。这些兄弟都是跟着他一起被俘投降的,他想着无论如何得让兄弟们活下来。略一思索,便说道:“让兄弟们砍些粗壮的木条做成火把,做到人手两个火把,快去,能不能活命就看这招了。” 古山龙一听,连忙下去吩咐,不多时,兄弟们几乎人手两个火把,优昙钵让全部点燃,大家才开始再次进发。 古山龙有些不解,疑惑道:“大兄,为何要人手两个火把啊,兄弟们的刀都只能别在腰上了,要是万一碰上羌贼,怕是来不及啊。” 优昙钵无奈地笑了笑:“我也是不得已啊。我们总共不足百人,而且都是步卒。羌人全部都在城里,就算镇北将军真的将他们引出城来,那人数也是远多于我们的。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接应骑兵。一人两个火把,一来是可以壮大声势,让羌人不知道我们的底细,二来也是为了让姓窦的知道我们在哪里,直到我们在接应他,不至于掉过头来把我们给灭了。” 古山龙点点头,有些幸灾乐祸地问道:“大兄,你觉得姓窦的一定能赢吗?我觉得他连那个和尚都不如,更别说杜将军了。” 优昙钵摆摆手道:“别乱猜,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以后就指着镇北将军吃饭了,所以别把跟窦校尉的关系搞的太糟了。不过,老子在西凉待了那么多年,下雪之后很少见西凉铁骑出动,今晚这么大的雪,窦校尉的骑兵,呵呵,难说啊。” 两个人正在闲聊着,就听见左前方有人马嘶鸣声,优昙钵一下子紧张起来,拔出三尺剑,让古山龙带两个兄弟,熄灭火把上前探查一番。 古山龙见优昙钵的剑都拔出来了,心中不由得大骇。优昙钵,胡人也,随身佩戴一把三尺剑,古山龙却只见他拔出来过两次。 第一次,是他刚被俘时愤愤不平,想要与优昙钵比试一番,结果优昙钵震怒,拔剑接连刺死了他的三个手下,最后将长剑横在自己脖子上,自己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血自脖子上留下来的酥痒感。那一次他看着优昙钵蓝色又深邃的眼睛,心中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第二次则是在洗劫一次西域商队时,商队领队跪求优昙钵饶命,本来优昙钵都打算放过他们了,结果那领队在获救后大赞什么安拉,还说其他的神都是伪神之类的。结果古山龙只觉得眼前一阵白光闪过,那倒霉的领队就捂着冒血的脖子倒地抽搐了。那是古山龙第一次没看见优昙钵怎么出手,对手就已经倒在地上了,也是到目前为止唯一一次快剑。从那之后他就明白,优昙钵的三尺剑,只要出手就必须见血,而且,他绝对是个高手。自此之后死心塌地跟着优昙钵。只是优昙钵本身并不嗜杀,对兄弟们也很好,哪怕面对杜吴的时候也没有拔剑,他也就慢慢忘了优昙钵的恐怖。此时见他三尺剑出,古山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带了两个人,悄悄地潜了出去。 此时疲于奔命的窦况已经基本逃脱了庞恬的追捕,向着火光前进。在西域多年,他深知羌人不善夜战,也不喜欢火把,此时的大片火把肯定是大汉的军队。而庞恬在追了几里地后,不得不停了下来。他的战马中了两箭,更兼奋力奔驰,已然到了强弩之末了。庞恬看着远遁的窦况,又看看倒在地上的战马,只能对天发泄般地咆哮几声,步行回返雪人窝。 章节目录 第二十章 四面楚歌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 《史记·项羽本纪》 西汉 司马迁 窦况很是失望。 他原以为这一片火把之处应该是他的副将带领数千人马在此接应,没想到先是碰到了那个长得奇丑无比的壮汉,紧接着又见到了那个妖怪一般的人。奈何自己穷途末路,不好将不满发泄出来,只是言谈中的鄙夷还是压根就没打算收敛,使得那个叫古山龙的几次想动手,都被妖怪给压制了。乖乖,你要是真的动了手,本校尉就参那杜吴一下,保管让他人头落地,最不济也要他后半辈子在牢狱中度过。一个来历不明的穷儒生,凭什么成了宰衡的座上客,这个世道是怎么了嘛! 他恨恨地想着,却又不得不依靠这群人将自己安全带回大营。 话分两头。 却说陈勋搠死庞恬,救出王不留行后,便令王不留行打开牢狱,将所有汉人放出,将羌人囚禁于内,众人一起上城守卫。陈勋挑了一千精壮汉子,带齐兵甲,或骑或步,火速向火牛之地进发。他担心杜吴有失。 此时的杜吴却坐在一辆牛车上,裹着大氅向南远眺。现在庞恬的人马已被全歼,陈勋那边应该已经得手了,只是不知道优昙钵的情况如何。这小子不会真的偷偷溜走吧?其实他心里也没把握,只是在赌人性。细细想来,如果加上优昙钵和古山龙,自己的手下真的是一群妖魔鬼怪了。 为人阴险嘴不留德的马留,心地善良却武功极好的马辛,身世坎坷却多智近妖的广白,力大无穷侠肝义胆的黄大戟,聪慧好学的王不留行,忠心耿耿的杜二,如果再加上巨塔壮汉古山龙和妖怪优昙钵,这下子去西天取经都能横着走了。 杜吴想着,嘴角笑了笑:优昙钵那么聪明,肯定不会偷偷溜走的,这点魅力他还是有的。 广白匆匆跑来,说陈将军到了。杜吴跳下牛车,迎了过去。 陈勋一抱拳,简单地说了一下修远城的情况。杜吴思索片刻,下令道:“现在雪已经停了,陈勋率骑兵,伪装成羌人降卒,诈取龙夷城,记住,扮相要惨一点。” 陈勋嘿嘿一笑,这活他最喜欢干了。领命一声,翻身上马走了。 杜吴又道:“广白,待陈勋的一千步卒赶到之后,由黄大戟带队,你来监军,向南营救窦校尉。到现在窦校尉都没有派出斥候来报信,我估计他有可能被围了。” 广白领命,下去准备了。 杜吴又看向马辛马留,说道:“你们二人迅速收拢步卒,马留,弓弩手依旧归你指挥,马辛,所有步卒归你指挥,我们即刻向南进发。” 马留在一旁说道:“大伙儿不想说的话,我来说。将军,既然那姓窦的凶多吉少,我们为何还要救他,何不直接拿下龙夷城,到时候立一个大功,岂不是好事?” 杜吴没说话,他何尝不想这样。如此借刀杀人一箭双雕的事情岂不美哉?只是窦况在朝中干系甚多,如果真的死在当地,哪怕调查清楚了,他这个镇北将军也一样干到头了。他虽说是托庇于王莽,但是王莽何许人也?再说了,现在的王莽更器重的是高良姜,而非他杜吴。当然,一开始王莽也没有真正信任过他,否则他怎么可能到现在都拿不回自己的手机?自从收了杜二之后,他就已经暗中命杜二回郿县悄悄探寻过,在得知郿县主簿被吓死,背包被绣衣使者带走之后,他就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不可能在王莽那里得到信任了。 马辛见杜吴没说话,拽了一下哥哥的手臂,两个人悄悄离开准备去了。 却说窦况大营离雪人窝并不算太远,听得雪人窝方向的喊杀声渐渐弱下来后,副将心中感觉不妙。黄昏出发时,他就提醒过窦校尉要注意雪地防滑,但是窦校尉不听。他没有办法,便接连派出几队斥候,直到半夜时分,第一队斥候终于回来了,并且带回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窦校尉被堵在雪人窝。紧接着第二队斥候也到了:雪人窝南北两边全部是羌人,窦校尉被围了。 副将也姓窦,是窦况的远方亲戚,两家可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如果窦况战死或者被俘,他也没有好果子吃。当年的李陵够风光吧,将门虎子,三代名将世家,飞将军李广之孙,出击匈奴五千对八万,兵败被俘,最后被孝武皇帝夷灭三族。他可不想步李陵的后尘。于是点了四千步卒,火速向雪人窝奔去。 一更已过,当长安、凉州等地的人们已经进入梦乡时,在西北边陲,在被后世称为青海湖的仙海之滨,一个被当地人称为雪人窝的荒蛮之地,几千人正在奋力厮杀,而且有很多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雪人窝北,庞恬终于在亲兵的接应下,策马赶回战场,从容指挥起战斗来。对于他而言,今晚如果不能将这支汉人军队全歼,就对不起他死去的兄弟傅幡。他甚至想等了结了这些汉人之后,火速支援尕海,将那个杀千刀的汉人镇北将军挑落马下,为他的好兄弟报仇。 包围圈里的窦况骑兵其实已经撑不住了,十几公里的急行军不是问题,但是遭遇伏击后被乱箭射杀所引起的恐慌却萦绕在每个活着的人的心头,更何况很多人还没见到敌人的面孔就已经含恨九泉。 就在战事焦灼之际,北边突然传来一阵隐隐的歌声,初时听得不是很清晰,后来竟然慢慢近了起来,此时窦况的骑兵们已经听得热泪盈眶,他们知道,逃出生天的窦校尉带着人马回来接应他们了。 也不知道谁开头跟着应和了一句,一开始是几个人,后来便是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再后来,就听得身边全是一样的嘶吼声,仿佛要高过北面歌声一筹,然而却始终被北面的歌声压着节奏,再然后,西边也开始有歌声传来,对,东北方也有歌声传来,不光有歌声,还有星星点点的火把,看起来有几千人之多。一名士兵费力地爬到尸堆上,环视一圈,哭着喊道:“窦校尉救我们来了!我们有救了!” 然后跳下尸堆,用力一挥骑枪,跟着众人高歌起来,大家的歌声也越来越齐,所有人都会唱,因为那是每一个踏入行伍的士卒必须学会的第一首歌,那是所有身陷绝境的大汉士卒的精神支柱,那是大汉的开国皇帝一生中最有魄力的一首歌,那首歌只有一句:大风起兮云飞扬! 自古以来,战歌就是士卒们在疆场上的精神支柱,也是最好的冲锋利器,看过众多军事战争影片的杜吴更是深谙此道,更清楚一支斗志昂扬的军队会取得什么样的战绩。这本来是杜吴为修远城的士卒单独准备的,广白想了一下,说:昔者高祖皇帝垓下杀项羽,用的就是四面楚歌,既然如此,何不全军高唱《大风歌》,既能壮大声势,还能作为远近呼应,最重要的是让庞恬搞不清我们有多少人马。于是在收拢了修远城的一千步卒后,他便率这不到两千人奔赴雪人窝,并且在开拔之际就命人高唱汉高祖的《大风歌》。这首歌对大汉子民来说可谓是妇孺皆知,如今雪夜行军,黑压压一片谁也看不见谁,就这么靠着一句“大风起兮云飞扬”斗志昂扬地冲到了雪人窝,冲到了庞恬的背后。 而此刻的庞恬无比郁闷,本来埋伏圈中待宰的骑兵突然就变得骁勇无比,悍不畏死地一次次发动冲锋,而他的背后也开始出现了一阵阵的箭雨,很多羌兵什么还不知道就被密集的箭雨收割掉了性命。庞恬无奈,只得命令士卒不惜代价杀败埋伏圈中的汉军,好去跟前面的姜半夏军汇合,整备回城再做打算。好好的瓮中捉鳖之计就这么被破了,庞恬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北边的歌声是马留马辛所率的八九百步卒和弓弩手,西北边是广白黄大戟所率的一千修远城步卒,而东边的歌声则是优昙钵和窦况的四千人马。 半个时辰前,就在两支人马高歌猛进的时候,被优昙钵保护的窦况终于跟前来营救的副将汇合了。有了资本的窦况顿时变得趾高气昂起来,他让优昙钵在前面开路,他自领大军向着雪人窝前进,想到一众兄弟还被困在包围圈里,他就更加激动,连连催促,搞得古山龙怨声载道,恨不得立马将他的脑袋拧下来。 在窦况的要求下,四千多人强行军到了雪人谷的边缘,听到北面和西面也都传来《大风歌》,众军中不知谁先开了口,开始只是几个人,后来见窦校尉没有阻挡,于是声音越来越大,四千多人的吼声响彻天地,在火把的映射下,仿佛整个战场都活过来了一般。 被歌声震动的除了包围圈里的窦况骑兵,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姜半夏。他很无奈,庞恬用妻子的性命要挟他,他只能照做,希望在将窦况赶走后,庞恬能对他稍微宽松些。他也知道这一辈子基本上不可能回到大汉了,因为他的军事才能已经让对方甚为忌惮,所以他现在的住所周围比之前多了更多的监视者,甚至包括他的奴仆都很有可能是庞恬的细作。但是他更纠结,因为死在他手上的,是自己的同胞。他想死,但是他不能,剪秋已经有了身孕,他要当父亲了。如果只是独身一人,他不在乎生死,但是现在他的羁绊更多了。唉,难呐! 就在姜半夏进退两难之际,忽听得雪人谷北面传来《大风歌》,进而被他包围的窦况骑兵也开始唱了起来,他的心一下子被触动了,鼻头一酸,就那么任由眼泪流下来,也不去擦,刺骨的寒风吹在脸上,刀割一般的疼,他的心里却舒畅起来:“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归故乡呐,什么时候才可以归故乡呢?” 章节目录 第廿一章 穷途末路 大将军出战,白日暗榆关。 三面黄金甲,单于破胆还。 《从军行》 唐 王昌龄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这是王羲之《兰亭序》里描述绍兴兰渚山的景色。寒潭清幽,暮霭沉沉,江南绚烂而层染的秋景美不胜收。而数千里之外的西北苦寒之地,迎接杜吴的只有呼啸的北风和被风卷起来的落雪,打在脸上生疼。 窦况是个很会抓战机的人。借着杜吴的助力很快就将庞恬给围了起来。此时庞恬也明白大势已去,不得已只好在亲兵的掩护之后撤往龙夷城。当然,毫无例外的,姜半夏再次被要求断后了。 此时的姜半夏心中的火已经快烧到五脏六腑了。出主意的是我,亲身涉险的是我,现如今都准备逃了,断后的还是我,看来今天真的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吗? 俗话说: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如今的姜半夏却真的犹豫了。说实话,他想投降,尤其是在汉军高唱《大风歌》的时候,他就已经动了投降的想法。他太想家了。 可是现在,数千汉军被他围困,阵亡者近千,就算他真的降了,对面的汉军将领会放过自己吗? 思来想去,没有办法了,拼一把吧。他毕竟不是当年凿空的张骞,他现在手上只有罪过,没有功绩。 窦况跑了,他跑的同时军心也涣散了。杜吴看得清楚,虽然那面狼牙旗还在火光的闪耀下迎风舞着,但是早已经扛在了旗手的肩上,斜斜的看着甚是滑稽。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陈勋奉杜吴之命,率领骑兵火速到了龙夷城附近。他本来还想故技重施,再次上演一出修远城的辉煌战绩,然而等他到了城外时却傻眼了。 龙夷城是座大城,来西海郡这几天,陈勋也只是远远地望过几眼,根本不曾注意附近的地形地貌。现在才发现,且不说龙夷城的规模有多大,城墙有多厚,护城河有多深,单单是瓮城外一览无余的地形,就让他头疼不已。四面光秃秃的,一棵树都没有,他这五百骑兵往哪儿藏呢?正当他一筹莫展时,就听得城墙上一阵喧哗,紧接着火把次第点亮,一个大汉站在城墙上大喝:“喏,那边的汉人,还想偷袭我龙夷不成?你们中了我姜军师之计了,哈哈哈!放箭! 话音刚落,一阵箭雨稀稀拉拉地洒过来,中间甚至还听见了几声嗖嗖,几支弩箭射在陈勋马前,惊得那战马连连喷鼻。陈勋大惊,连忙招呼众人后撤。 待到撤离险境,陈勋有些心焦。这个姜军师是谁啊?怎么从没有听窦况说过呢?现如今拿不下龙夷城,一旦庞恬派人回城求援,势必会扭转战局的。怎么办呢? 众骑兵见主帅在沉思,都不敢过去打扰他。虽说这支骑兵是临时被征兆受陈勋指挥,但是这一路上陈勋的骁勇善战和镇北将军的多谋让众人清一色地选择了毫无保留地信赖。毕竟这年月能当上骑兵的都不是普通人,而是良家子。大汉虽然不再沿用秦朝商君的计首授爵制,然自高祖建国以来,军功爵制仍在实行。汉六年正月,高祖封张良、萧何等二十多人为侯。终其一生,功臣、外戚及王子被封侯者达一百四十三人,这种军功爵制也大大影响到了下层军官群体。像他们这帮已经在修远之战中立功的骑兵,现在至少已经是一名小爵,可以获得一顷半到四顷田宅了,如果这次再把庞恬抓住或杀死,每人至少可以再升半爵,不到50即可免除所有劳役了。这等关系到自身福祉的事情那可容不得半点马虎。 陈勋在脑海中使劲回想着一路行来杜吴教给他的各种战争故事,忽然咧嘴笑了起来。怪不得大和尚老是嘲笑自己笨呢,这么简单的办法都没想到,还怎么好意思拜大将军为师呢! 他挥了挥手,扶了扶头盔,带着众人离开了龙夷城。 且说逃离雪人窝的庞恬气喘吁吁地带着几十个残兵败卒往回跑,众人的肺跟那破烂的风箱一般,急促的喘气让每个人的心肺都是一阵阵的疼。眼瞅着已经看见龙夷城上的火光了,庞恬大喊一声:“快跑,我们马上到家了!” 众人此时也开始了冲刺,就在这时,突然前面拐角处一阵人马嘶鸣,一群骑兵乌泱泱冒了出来,庞恬老眼一黑,差点栽下马来! 我尼玛!这都到家门口了,哪里又杀出来一支人马?大汉的军队不是都在雪人窝吗? 此时还管什么啊,奋力拼杀吧,希望能活着回到龙夷城。只是出城不到两个时辰,他已经开始想念那些美味的烤全羊了。 让庞恬有些奇怪的是,这群骑兵好像并不打算杀他,虚晃一枪,由得他冲出重围,却将他的手下全部拦了下来。残卒们眼看已经没有了退路,也不再惜命,怪叫着冲了上来,可惜,被一枪一枪收割了性命,血溅寒夜。 庞恬不敢逗留,一边拍马疾驰,一边大声对着城头大喊,此时黑暗中再次杀出来一票骑兵,乌泱泱看不清多少人,呐喊着就朝他冲了过来,每个骑兵都仅仅跟他交手一两下就立刻跑开,下一个骑手便又补了进来,丁丁当当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那么清脆。 却说城头上的副将早就已经看见庞恬了。庞恬长得五大三粗,手中的兵器又是独有的长枪,再加上那价值不菲的重甲,暗夜里都能闪着亮晶晶的光。 眼见庞恬被围,副将一下子慌了,主帅要是没了,他哪里能撑得了许久,当下也不废话,点了兵马,嘱咐罗剪秋守住城门接应,便喊开瓮城城门,带人冲了出去。 见副将下楼,罗剪秋紧走几步,朝暗处的一个老年兵士招了招手,那老年兵士快步迎上来,两人叽咕了几句话,老年兵士便匆匆下楼而去了。 躲在暗处的陈勋见城内有人冲出来,乐了:“中了俺的围点打援之计咯!”当下也不废话,斜拉里冲出来,大喝一声:“羌贼哪里走!”副将正急匆匆赶着就庞恬呢,不曾想暗处闪出一个将领,只觉得眼前脖子一疼,手才捂住汩汩外流的鲜血,身子便倒下马来。后面的骑兵来不及停下,就这样直接从副将的身体上踏了过去。 已经疲惫不堪的庞恬本来都要撑不住了,却见城门大开,一支骑兵飞奔而出,心中顿时一凛,努力荡开几支伸过来的长枪,突破包围往前汇合,却没想到还没跑出多远,就见那领头的骑兵被一个斜刺里冲出的少年将军一下子给解决了,心中的希望顿时黯淡了几分。 前后夹击,难道我庞恬真的就要命丧于此了吗? 是的。 这是老天的回答。 解决了副将,陈勋也不废话,挺枪跃马杀进人群,一时间人仰马翻,后面自己的骑兵也围了上来,将个大汉庞恬围困在中间,点点寒芒映着城墙上的火把,照得庞恬心里毛毛的。 “下马受缚,可免汝一死!”陈勋用羌语大喊道。 天亮了。 陈勋站在城墙上,看着远方的人马慢慢行进着。 天亮了,雪却又大了起来,不过风却是停了。昨晚庞恬被活捉的时候,陈勋本来打算用活着的庞恬赚开城门,却不想刚到门口,吊桥便放了下来,一个小腹隆起的汉人女子在一名年老军士的搀扶之下,走出城门,来到他的面前,对着庞恬就是两个耳光,然后跪在地上,自称罗剪秋,是程永弃城时落难之人,也是军师姜半夏之妻,想用献城之功,换取两人的生命。陈勋有些摸不着头脑,又怕城门后有埋伏,便留下她作质,遣先遣小队进城探明情况,一切安全后才进了龙夷城,并羁押了所有羌人,便一直站在城墙之上等候杜吴大军的到来。 终于结束了。 这几天就像在梦中一样,陈勋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