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男人》 章节目录 母女·师生·同行(代序) 艾苓 2013年,娘的第一本书《乱时候,穷时候》出版。娘突然问:“张老师,你出几本书了?” “三本。” 她很不屑:“写了那么多年,才出三本书哇?俺一年一本书,那不很快撵上你?” 2015年,娘第三本书面世,她问:“这回俺撵上你了吧?” 我说:“何止撵上,你已经超过我了。” 原本只想哄娘玩,一不小心玩大了。 2013年11月,《新京报》记者电话采访,我正要上课,给了记者住宅电话。几天后看到报纸电子版,标题吓我一跳:姜淑梅:只要活着,一年要出一本书。 我问娘:“这是你说的?” “是俺说的,咋啦?” “一年一本书,专业作家不一定做到。” “书太厚没人看,一年写十万字,那还不轻巧的?” 自己的故事写得差不多,娘跟我说:“有点吹大了——”不等我大笑,她已经胸有成竹,“没事,我到外面上货去。” 她见面熟,跟谁都能找到话说,一分钟进入热聊,写作以后这变成采访能力,在小区、路边和火车上上到不少好货。只要听说哪有爱讲故事的人,她两眼放光立马前往,至今如此。 娘经常跟我讲百时屯,那是她的出生地,鲁西南大地上特别典型的古老村庄:一个村庄有三大姓,分片居住,每个家族有自己的家族长,行使管理权,乱穷时代村庄里上演了诸多悲喜剧。我让她一个人一个人地写,一件事一件事地讲。 记忆里的故事写得差不多了,我特意陪娘回山东巨野,专程上货,收获颇丰,有了第二本书《苦菜花,甘蔗芽》。 此后我们每年都回老家上货,有时一年数次。假期我们也去绥化附近乡村,住在亲戚家里上货。 这两年娘上的货内容比较集中,一部分是民间传奇传说,一部分是家族史。“传说传说,越传越多”,写民间故事她偶尔演绎,残缺不全的她补充完整。写家族史就不同了,我经常替她打印出来一份纸质稿,供讲故事的人核对。每个跌宕起伏的家族史,都可能是小说家笔下的一部长篇,到了她笔下就三两千字,不好的货她不要,只讲这个家族最精彩的故事。民间故事集《长脖子女人》出版后,获华文好书特别奖,第四本书《俺男人》即将付印。 我们也有冲突。 我跟娘说过:“1970年以后的事你就不要写了。” “为啥?” “现在的事你写不过我,也写不过别人,你就讲老故事。” 有一回她写了一起凶杀案,这事发生在1980年,受害人是我家前院的邻居,失踪数日后尸体浮出水面。案件很快告破,原来他偶然看见盗窃团伙分赃,因此招来杀身之祸。杀他的凶手是盗窃团伙成员,也是他的亲弟弟。娘和受害人一起干过临时工,知道案子的来龙去脉,讲述生动。 我看完手稿放到一边,明确告诉她:“这个我不给你录。” “为啥?” “过去没有电视、网络和手机,这类事大家很少听说,茶余饭后会谈论很长时间。现在这类事整天都在报道,比这更离奇的案子有的是。” 娘半信半疑,收回她写的宝贝。 过些天,《北京青年报》记者陈徒手到家采访,他是作家,也是口述史研究专家。采访间隙,娘说起这事:“我感觉写得挺好,俺闺女不给录。” 徒手老师看过手稿跟娘说:“这篇写得确实挺好,我看不用录,您老人家还是留起来吧。” 某次,看娘的手稿里有个词“也许”,我问:“你知道‘也许’什么意思吗?” “知道,可能、大概呗。” “那我给你换上‘大概’,以后不要用这个词了,我上小学四五年级才知道有这么一个词。” 娘不服气:“我都写两年了,没事还看书,咋也算小学二年级学生吧?还不兴俺用个词啦?” “不行。你一直用大白话讲故事,这也是你的风格。突然冒出来个文绉绉的词,别扭。” 她说:“老师,我知道了。” 第三本书交稿后,编辑跟我说打算配插图,想不起来哪位画家更合适。 我说:“我娘年轻的时候会剪纸。” 编辑说:“可以让姜奶奶试试。” 当时娘已经买回彩笔,没事的时候涂鸦了。我让她继续练,试着画故事里提及的蛇、石磙、棉车子。 她画了一下午很泄气:“画啥不像啥,俺不画了!” “你才开始画,要是画啥像啥,那些画家就得饿死了。反正天冷路滑上货不方便,你慢慢练吧。” 她急了:“不行!你马上给编辑打电话,他爱找谁画找谁画,俺不画!着急上火的,俺图啥?” 我也有些气:“行!我马上发邮件。” 邮件写完,我没发送,万一她改变主意呢? 第二天早晨我刚进门,她就说:“我还是学画吧,画不好人家不用呗,玩啥不是玩呢?” 我故意问:“那你昨天怎么说的?” “张老师,我错了。” 编辑虽然决定先出文字版,以后再配插图,各种各样的画笔却成了我娘的新玩具。 1985年艾苓考上大学时母女合影。这一年,姜淑梅48岁,艾苓18岁。 2016年,作家母女的合影。 娘的住处跟我教书的绥化学院隔一条马路,我每天必去,很晚才走,太忙就不回家了。我跟娘说:“这儿是作家工作室。” 娘的文字像从泥土里挖出来的瓷器,我要擦去上面的灰尘,但必须小心翼翼。我的原则是只改病句,删除重复的内容。 最初我用红笔改,后来发现另有捷径,我把病句读给她听:“这句话有毛病,你听出来没有?” 有时候她能听出来,听不出来的毛病我得跟她讲错在哪里。我让她把这句话说一遍,再说一遍,我按照没有语病的口述录入。 写作,出书,媒体报道,给了娘前所未有的快乐和自信,也给了我打击和压力。 成名以前,她的身份介绍是“张老师的母亲”;成名以后,我的身份介绍变成“姜淑梅的女儿”。仅此也就罢了。 磨铁图书公司不时把加印信息告知我,我自然要告知她。她问:“你三本书加印过几次?” “一本都没加印过。” 娘侧头问:“都说你写得好,写得好咋不加印呢?” 直指痛处,特受打击,但是我得承认:“还是写得不好,写得好就加印了。”如果她不是我娘,我一定会嫉妒她。 痛定思痛,以娘的作品为参照审视自己的作品,我发现问题:她的文字没有说教和文艺腔,我总想阐释一个道理;她的作品出自乡间田野,我的作品更自我更小家子气。 意识到问题,我开始规避腔调和道理,也开始上货。以往去外地出差,我都看看风景看看朋友。现在抽时间单独约见学生,看看他们工作生活的地方,倾听他们的喜怒哀乐,力所能及提供帮助,也写出一批学生故事。爱人是我作品的第一读者,他说:“确实超出你以往的作品,我被打动了。” 娘还是大清早起来,抱着沙发枕垫用废纸写作,各种说明书和废纸壳的背面都不放过,成为手稿的一部分。除了做饭、洗衣服、收拾房间、做仰卧起坐,她还带着邻居一起做老年回春保健操。 我俩都忙,有时撞车。如果是教学上的事,她给我让路,说啥事都没有学生的事大;如果是写作,我常给她让路,跟娘和给她提供货源的人比,我还年轻,来日方长。 转眼,爹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年。若能接通那个世界,我想告诉他:我娘很好,越来越好,不光成了作家,还想当画家呢。 章节目录 谷家兄弟和冯玉祥 谷良友在菏泽地区名气大,八十岁以上的都听说过他,俺小时候听爹提起过。 他一八八一年生,家在巨野县城西南谷庄,兄弟五个,排行老三。家里穷,他十七岁出去当兵,在保定练军时跟冯玉祥一个棚。一个棚十二个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个班。 谷良友比冯玉祥大一岁,一米八的个头,说话声大,性格爽快,还有一身好拳脚。冯玉祥也大个,爱看书,很厚道。 棚里那些人赌博,让冯玉祥到外面站岗;他练毛笔字,他们故意晃桌子;他在灯底下看书,他们嫌他浪费灯油,耽误他们睡觉;他掏钱买灯油,在墙上挖个洞,用布盖上头在里面看书,那些人还找他小脚(注:小毛病)。谷良友实在看不下去,常为冯玉祥打抱不平。 有时候改善伙食,吃面条。那些人一哄声上去,把面条都捞走,轮到冯玉祥,桶里光剩面条汤。再吃面条,谷良友上前一步,先给冯玉祥捞一大碗稠的。他捞完,那些人才敢靠前。 两个人越处越好,结拜了仁兄弟。在俺老家,仁兄弟比亲兄弟还亲哩。 三年以后,练军改编成准军,大部分官兵给裁下来,这里面就有谷良友。走的时候,他跟冯玉祥都哭了。 谷良友回到谷庄后,听说冯玉祥的哥哥在曹州府(注:菏泽的旧称)带县队,他投奔过去,有了份差事。 一九〇七年,冯玉祥从奉天来山东参观阅兵,哥哥听说了,派谷良友去济南,接冯玉祥来曹州府住几天。 这次见面,两个人亲热不够。从济南上路,冯玉祥说:“我先跟你回家,看看老娘。” 两个人到谷庄下车,先去谷家堂屋。 冯玉祥给老娘问好后,说:“娘,我给你老磕头。”他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两个人到场院里歇着。谷良友拆了一扇门板当桌子,又搬了几块砖头,摞起来当凳子。饭是烙饼卷炒鸡蛋,菜是炒了一碗豆芽,拌了一大碗黄瓜。这是谷家能拿出来的最好饭菜了。 两个人正吃得高兴,来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白头发,白胡子,白褂子,白裤子,叼着烟袋,是谷良友同族的大哥。他特意过来跟冯玉祥拉呱,管冯玉祥叫“冯大人”,坐下来头一句就问:“冯大人,你置多少地了?” 冯玉祥说:“现在咱国家好多地方都让外国人占着,我哪有心思置家产啊?” 老头笑了笑,说:“你到底还是年纪小哇,不知道活着不容易。外国人占这里占那里,和咱有啥关系?俺劝你还是置几顷地,有个三顷五顷地,再好不过了。啥都没有地好,老话说得好:‘有地能治百病。’你是良友的朋友,俺才把实话告诉你,你千万别上人家的当哇。” 冯玉祥问:“要是咱国家亡了,有地有啥用?” 老头说:“为啥没用?谁当皇帝,咱给谁纳粮就中了。” 冯玉祥再没往下说,知道这是好意,老百姓都这么想。 后来,谷良友和五弟谷良民都跟着冯玉祥当兵,打过不少仗。 一九二一年,谷良友跟着冯玉祥打到陕西,他那时候是一团三营营长,团长叫李鸣钟。李鸣钟命令谷良友这个营当预备队,先别上去打。谷良友不听,带着手下人上了战场,打了胜仗。 李鸣钟怪谷良友不听命令,谷良友感觉自己立了特等功,一点儿不服气。 李鸣钟向冯玉祥报告说:“谷良友只听你一个人的,别人谁也管不了,我这个团长怎么当?” 冯玉祥一听,谷良友犯了军中大忌,气得跺脚大喊:“把谷良友拉出去,毙了!” 军官跪下一大片,都为谷良友求情。 冯玉祥说:“今天谁讲情也不行,非把谷良友毙了不可!要是不毙谷良友,我这个旅长也不干了!” 这些人一看,冯玉祥真生气了,只好偷着放了谷良友,让他回老家躲躲。 几天以后,冯玉祥消气了,派人把谷良友叫回来,撤职。 第二年,冯玉祥带着队伍去河南,打的是河南省督军赵倜。谷良友已经调到警卫团当营长,他领着人在炮火里杀了个七进七出,人家装备再好,也怕他这不要命的。冯玉祥总结这次打仗,把谷良友说成了长坂坡的赵子龙,立了大功。 一九三〇年,谷良友回到山东,在韩复榘手下干,是鲁西民团总指挥,驻军菏泽。 有一回,巨野有个人贩盐到了菏泽,他推的小红车子碰到人家房子,人家不让他走,把车和盐都扣下了。实在没办法,他去找谷良友,谷良友管了他一顿饭,又到那家说说,人家把车和盐给放了。 谷良友的媳妇傅氏是个农家女,冯玉祥叫她三嫂,很敬重。当兵的穿鞋磨损快,谷三嫂给丈夫做的铲鞋也有冯玉祥一份。铲鞋底子前边长出来一个尖,翻过来缝到鞋面上,鞋前尖轻易不坏,一双铲鞋顶两双圆头鞋。鞋底都是直底,不分左右脚,两只鞋咋穿都行。 有一回集合训话讲到行军的事,冯玉祥抬起脚来说:“这是谷三嫂做的铲鞋,结实经穿,左右脚还可以替换着穿,行军方便。”用现在的话说,铲鞋太土,要好的农民都不穿,这么大的将军穿铲鞋,当兵的和家属都跟着学。 一九三二年,冯玉祥隐居泰山普照寺,谷良民那时候是二十二师师长,他派出一个团驻泰安,谷家兄弟也常上山看看。 冯玉祥特意捎信,叫谷三嫂给做几床粗布棉被。 做好以后,谷三嫂送到山上,冯玉祥和媳妇李德全都很高兴,留谷三嫂在泰山多住几天,拉拉家常话。 棉被被面是蓝格粗布,里子是白棉布,冯玉祥说:“还是粗布棉被盖上暖和。” 谷家人提起冯玉祥都叫“冯先生”,谷三嫂回家以后说,冯先生在泰山穿一身粗布衣裤,戴的是老头戴的毡帽头子,腰带都是粗布的。他们吃的是粗茶淡饭,白菜炖豆腐,大饼卷炒鸡蛋算是好的了,冯先生也最爱吃。 冯玉祥主张男女平等,妇女剪短发,不裹脚。谷良友两个闺女凤仪和鸾仪都没裹脚,谷三嫂也把自己的脚放开,娘儿仨都剪短发。这些在菏泽和巨野都是新鲜事。 那时候,山东有个老缺(注:土匪)叫刘桂堂,外号刘黑七,经常领人来菏泽,走到哪里杀到哪里。 一九三四年,听说刘黑七到巨野了,谷良友领着部队跑步过来,一心活捉刘黑七。没承想刘黑七跑了,他劳累过度,又上了一股火,勾起旧病,病倒了。 谷良友的病确诊是胃癌晚期。冯玉祥原想让谷良友到北京协和医院动手术,派人送去病历。医院一看病历,已经晚期,不愿接受这手术。 谷良友在济南手术以后,不到一个月去世了,那天是农历九月初九。 第二天早晨,冯玉祥从泰山赶到医院,放声痛哭。哭完,他去省**跟韩复榘商量丧事,成立了治丧委员会。 几天以后,追悼会在济南市**大院里开,冯玉祥自己写的祭文,念了十多分钟,在场很多人听了掉泪。他写的挽联也挂在会场,上联是:“想当初咱们同心同德同革命音容俱在”;下联是:“看今朝你先生先死先超生浩气长存”。 开完追悼会,起灵到车站,运回巨野下葬,军官轮流抬棺,送殡的好几千人,前面还有部队仪仗队。冯玉祥跟韩复榘说:“我们百年以后,怕是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日本人开战以后,国民党高级军官的家属先去武汉,后去重庆,谷良民一家也跟着去了重庆。 冯玉祥问:“三嫂为啥没来?” 谷良民说:“三嫂不愿意离开老家,回农村去了。” 冯玉祥很生气,说:“你们都怕死,她不怕死?” 他派人到巨野乡下接三嫂,特意嘱咐办事的人:“光接三嫂,不接姨太太。”他最看不起做姨太太的人,人家有媳妇了,还去做小,这是看不起自己。 三嫂说:“都是一家人,俺不能撇下她们自己逃命。要走都走,要不走都不走。” 来人很为难,跟冯玉祥汇报。 冯玉祥答应了,就一个条件:姨太太不能跟他见面。 一九三八年,谷三嫂她们到了重庆,住进冯玉祥预先安排好的地方,军属待遇。冯玉祥经常过来看看,他每次去,三姨太、四姨太都提前躲起来。 1946年,姜源清(右二)率全家由重庆北返,途经陕南留侯祠时留影。另为女婿韩子华(右一,韩复榘次子,后为民革中央委员),长子谷自成(左二),次子谷自生(左一)。谷自生提供。 一年以后,三嫂肚里长瘤,回到老家,不到两年,死在三姨太娘家的宅子里。 谷良民也是练武的人,长得膀大腰圆。当兵以后,他在冯玉祥跟前先当传令兵,后当传令员,冯玉祥叫他小五。 一九一五年,冯玉祥带兵进四川,走到自贡刘家场,下起大雨,冯玉祥住进一家铺子,在柜房歇下。铺子门前有个小楼,军医处住在里边。楼上有几只大缸,缸里放的是当地保安团的**。 军医处有个士兵上楼放东西,点蜡烛照亮,不小心把**点着。 轰隆一声响,楼毁了,人死了,一阵大乱。 谷良民以为有了敌情,他摸黑把门捣开,背起冯玉祥就跑,一直跑到安全的地方。 一九二四年,谷良民已经当了八年连长,一起当兵的有的提升很快,像韩复榘已经当团长了。他想不开,离开部队回了谷庄。 冯玉祥气坏了,派人到谷庄把谷良民找回来,交给军法处。 他问:“开小差该咋办?” 处长说:“该打军棍。” 在一起当兵多年,谁都不好意思打谷良民,冯玉祥拿起军棍亲自动手。 谷良民身强力壮,用力把腿一挺,军棍折了。 1919-1920年之间,陆军第十六混成旅旅长冯玉祥赠给警卫连长谷良民的“军官佐体操团纪念品”。正面为双旗及和平鸽,刻有“连长谷良民”字样,背面打有“常德熊庆华”银楼戳。 大家趁机讲情,谷良民被撤职察看。 时间不长,他当了营长。 抗战的时候,谷良民是五十六军军长。一九三八年二月,谷良民接到上边命令,得把济宁从日本人手里拿回来。他领着二十二师从定陶起兵,连夜攻城。 有个旅长向他汇报:“损失过重。” 他说:“不管损失到什么程度,不能后退!你告诉手下人,宁肯让子弹从前面穿过,绝不能让子弹从后面进去!” 谷良民在前线指挥,天亮前他们攻进北门,进去九个连,跟日本人枪对枪刀对刀打。 济宁城好不容易拿下来,日本人开着大炮坦克又给抢回去,谷良民九个连的官兵都死在济宁城里。 那些天打打杀杀死伤太多,谷良民接到撤退命令。 冯玉祥听说后特别高兴,跟媳妇说:“小五子就是不含糊,到底打了个胜仗。”他让人给谷良民汇去四千元,犒劳官兵。 济宁战役后,谷良民辞了军长。 他去见蒋介石,蒋介石说:“你先到军事参议院休息下,以后再带兵。”还送给谷良民一张五千元的支票。 谷良民说:“多谢委员长!现在国家正在用钱,这钱我不要。” 蒋介石笑了笑说:“好样的!” 一九四〇年,汽油紧缺,酒精可以替代。谷良民在江津建了个酒精厂,叫“建国酒精厂”,他当董事长,职工上百人,厂名牌匾是冯玉祥写的。 蒋介石(左)召谷良民(中)、孙桐萱(右)训话。《申报图画周刊》第三十号。 一九四八年,冯玉祥突然去世,谷良民整天流泪,难过很长时间。 一九五一年,天津公安拘留审查谷良民。一九五三年释放,给的结论是:“集中学习,教育释放,免予起诉。” 一九五四年,谷良民把天津的住房和部分积蓄捐给**,全家搬到北京。 “*****”的时候,谷良民和媳妇姜源清被揪出来,抄家,剃光头,挂牌游街,后来又给遣返回老家。 谷良民回到大义谷庄,有的红卫兵不知道深浅,想动手打他。他说:“你先回去问问你家老年人,看我做没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 1964年,谷良民、姜源清在北京家中与孙子孙女合影。谷自生提供。 谷良民、姜源清1972年在老家谷庄合影。谷自生提供。 有时候大义公社开批斗会,哪次都来不少老年人,他们拄着棍子来,用棍子护住谷良民,不让小年轻的瞎整。 一九七三年,谷良民和媳妇被接回北京。 两年后,谷良民在北京去世,那年八十六岁。 章节目录 根在山西 王启明一九三一年生在菏泽王集,他的老爷爷是读书人,清朝的增贡训导。到了土改,爷爷是富农,爹是中农。 添启明那年,家里有一头牛一匹马。有个算命先生跟奶奶说:“你就有一头牛一匹马的命,你家要是养两匹马一头牛,你就活不成了。” 几年以后,家里日子越过越好,把这事忘了。 一九三五年,爷爷又买一匹马。就是这年,奶奶生三叔,得了产后风。 那时候,当先生可牛了,得用轿子请,来了吃鸡蛋挂面,还得准备好烟泡伺候着。就是这样,也是来一个走一个,都没看好奶奶的病。 听说城南曹先生最有名,爷爷让爹赶车去请。这个曹先生说道更多,他要一个新脸盆、新毛巾,还得有盆架子。脸盆毛巾都好办,盆架子买都没处买去。 好在跟前有户人家,儿子在外面是国民党师长,听说他家有个盆架子,爹舍脸借来。这个曹先生也没治好奶奶的病,奶奶死的那年才三十七八岁。 一九三七年阴历六月,谷子刚出穗,天气闷热,男人去外边找有风的地方睡,女人和孩子在地上铺个箔,上面铺张席,在院子里睡。夜里蚊虫多,有蚊帐的人家少,在哪儿睡,都叫蚊子咬得睡不着觉。半夜下雨,庄里的人都回屋了。睡到五更天,地晃起来,一会儿比一会儿晃得狠。 有人喊:“大事不好,天塌地陷了!快往外跑吧!” 天上下雨,地上蹚水,大人孩子都往外跑,跑到庄上大树底下。 启明那天拉肚子,怕雨浇,娘陪他在西屋待着,没往外跑。地晃,屋子晃,东西乱响。地晃了很长时间,好在屋子没倒。 后来听说这是五级地震,庄上外包皮的屋子(注:里边是土坯,外面是砖的房子)倒的多,跟前砸死一匹马四个人。 有个王家丈夫聋,地震的时候媳妇跑出来,看丈夫没出来,回去找。屋子倒了,媳妇砸死在里面,丈夫没事。 启明家大屋都没事,歪了一间小屋,屋里有一缸咸菜,两坛酒三百多斤,都毁了。家里有个二门子(注:有钱人家的第二道门,一般是木头柱子,瓦顶,远看像凉亭),爷爷这天从外面回来,刚迈过二门子,二门子就倒了,差点儿没砸着爷爷。 太阳照到树梢上的时候,大娘生了个小孩,取名广动,是启明的堂弟。现在,广动也七十九岁了。 那时候,大伙儿不知道地震是咋回事,说啥的都有。有的说这是鳌鱼翻身,有的说这是王祥卧鱼弄的,有的说是姜子牙钓鱼如意上钩。 地震以后,爷爷怕再震,天天夜里跟启明去车屋里睡。车屋不高,专门放车。家里的大车,有四个木头轱辘,轱辘外面包一圈铁,送粪,拉庄稼,走亲戚,娶媳妇,都用它。车厢平,正好能平躺两个人。有一回,夜里下雨,雨没到车厢底就停了。爷爷说,这叫太平车。 阴历七月,王集来了瘟疫。不少人发疟子,说冷冷得打哆嗦,说热热得受不了,过去这阵子跟好人似的。这场瘟疫没少死人。 日本人到山东以后,爹参加十九军。 时间不长,十九军让日本人打散。 腊月二十几,爹回到家,穿女人的大襟棉袄,灰头土脸,破破烂烂。 一九三八年,日本人到王集扫荡,王集人都往外跑。有条河上架座独木桥,一个个都跑过去。 听说日本人走了,王集的人回家,走到河边,谁也不敢过独木桥,都转到别的桥回家。 启明在赵堂上学,学校老师有共产党、国民党,还有是国民党三青团的。日本人让学校开日语课,老师在日语课上给他们讲《孟子》。老师和学生分好几伙,有人想拉他入伙,别的同学说:“他太小了。”他哪伙儿也没入。这些老师,后来有当八路军的,有当国民党乡长的,还有当汉奸的。 一九四二年,启明初小快毕业了,赶上霍乱,上吐下泻,一个庄上死了十几个人。也不知道谁的主意,让在鸡蛋上写两个字,一面是“赶”,一面是“趁”,都是撵走的意思。用红线把鸡蛋缠上,外面包上纸放在水里湿一下,再放大锅底下用火埋上,烧熟了吃,说是管用。启明吃了烧鸡蛋,慢慢好了;别人也有吃好的,也有白吃的。 国民党和八路军拉锯的时候,国民党在城里,共产党在城外。启明给八路军抬梯子,两人一个。该吃饭了,他跟在家里一样吃饭,跟他一块抬梯子的人说:“枪子不长眼,说没命就没命了,你还能吃下去饭?” 启明说:“我饿,饿就吃呗。” 吃饱饭,启明还抬梯子。头天晚上叫去的,第二天太阳落山叫回家了。 奶奶去世几年以后,爷爷后续了奶奶,这个奶奶比启明大十二岁,是一位善良的村姑,比爹娘都小。爷爷雇个人蒸酒,米酒、黍子酒都弄过,赔钱,那两年家里卖了不少地。 启明七八岁的时候,家里还有百十亩地,王家分家,爷爷留了七十多亩。土改的时候划成分,爷俩一个富农,一个中农。爹在王集种了一辈子地。 一九五〇年,启明考进平原干部学校,毕业后先分到单县湖西银行,后来调到巨野,在县医药公司工作到退休。 明朝成化二年,王家祖上从山西迁民过来,在菏泽落脚。那地方原来叫杨集,有口杨家井。以后王家人多,建村的时候叫王集。他们这支子人丁旺,启明爷爷那辈哥五个,爹这支还是哥五个,他这支哥俩。后来孔家、刘家、邵家人都不少,王集改叫孔楼了。 章节目录 姚半城 巨野有好几个姚楼和姚庄:南姚楼,东北姚楼,葡萄架姚楼,大义奚阁姚楼,城北大姚庄,牌坊姚庄。城角姚楼在巨野城东南,离县城二里半地,那里出了不少当官的。 以前,巨野有个顺口溜: 堌堆庙两头尖, 往前走走是东关; 东关好宰羊, 往前再走万家堂; 万家堂好剥牛, 往前再走姚家楼; 姚家楼顶子多, 往前再走粪箕子窝。 清朝官帽上都有个大顶子,姚楼顶子多到啥程度?光是七品以上大印,城角姚楼有三十二块。明清时候,姚家当过七品以上官的有一百多位,文官当过翰林,武将当过统领。 过了城角姚楼,前面就是种地的人家。种地的人家,哪家都有几个粪箕子。人们扛粪箕子出去,看见粪捡粪,看见柴火捡柴火,很少扛着空粪箕子回家的。南乡庄里,编粪箕子卖的人家也多。 姚家始祖叫姚清。元末明初,巨野遭水灾,水好几丈深,没剩啥人,官府从外省迁民,迁民多数是山西洪洞人。姚清从河南陕州迁来,他挑着挑子,先在老庄落脚,老庄那时候四外长茅草,兔子不拉屎。 姚清有个手艺,他会锔盆锔碗锔大缸。干这行的,在俺那儿叫小咕噜子。冬天没农活儿了,他挑起小咕噜挑子往南走,就串南边几个庄,一天来回两趟。走得时间长了,茅草窠里走出一条小道,明晃晃的。 这天,吃完早饭,姚清挑着挑子出门,在小道上踢到个东西,低头一看,是个红绸子布包。他想:里边准是值钱东西,丢东西的准着急。那天,他哪儿都没去,就在小道上等。 眼瞅着太阳要落山了,来了一个老头,一边走道,一边东瞅西看。 姚清问:“你找啥?” 来人说:“俺找包。” 姚清把红包从怀里掏出来:“是这个吧?”来人说:“是。” 姚清把红包还给人家:“你咋才来呀?俺在这儿等你一天了。” 来人说:“一看你就是个忠厚人。俺是看风水的,没啥送你,帮你看个坟茔地吧。”他四下看了看,“等你百年之后,拾红包的地方,就是你的座位,千万记着。” 老头说完走了,姚清在这个地方做了记号。 儿子从义、从善长大以后,姚清跟他们说了这个事:“等爹死后,就把爹埋到那里。” 孩子们问:“爹,那个红包里包的啥东西?” 姚清说:“不知道。哪能随便看人家的东西?” 这块地在城南老庄南边,是傅家的地,傅家和姚家是表亲。姚清跟傅家说了这事,傅家表弟说:“咱家地多,这块地就送给你吧。” 姚清死后,孩子们把他埋在拾红绸子布包的地方,从那以后,姚家人旺家起。 这是姚家祖辈留下的传说。也有人问,这是真的吗?传说传说,越传越多;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 从善当兵,在河北任丘落脚。城角姚家都是从义的后人。 姚家第三世有景方、景原,他俩各生三子。长支遇、恭、赐,是前门三支;二支让、泰、文,是后门三支。各支都人丁兴旺。姚家重耕读,从四世祖恭爷当河南获嘉县令,后辈当官的越来越多。 人口多了,姚家在祖林南边盖起房子,越盖越多。那地方后来叫姚楼,现在叫城角姚楼。 城角姚楼姚氏先茔。姚继平摄。 姚家做官的越来越多,姚家祖林越建越好,占了一顷多地。有个石马林,石碑很多,还有石头供桌、石凳,两个石马,两个石虎,两个石羊,光这些东西就占了二亩多地。 姚楼这边还有“旗杆家子”。这支子人里出了大官,有了功名,皇帝赐了一块匾。他们盖起瓦门楼子,把皇帝赐的匾挂到门楼上,光门枕就半米高。他们还把旗杆立在家庙外面,旗杆座个头大,用四块大石头砌的。 上边还赐给姚家上马台和下马台。那两块石头往那儿一搁不要紧,到了这地方,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你得规规矩矩往姚家走。 姚家十四世里有个姚学瑛,十四岁到顺义县当知县。他们哥七个,他排行老五,长得黑,外号“五黑子”。 老百姓打官司到了县衙,姚学瑛上堂问案,两家各说各的理,他也问不明白,咋办?打,各打五十大板。 很快,老百姓编出来顺口溜:“五黑子有黑红棍,光会打,不会问。” 他父亲姚照远是贵州贵西兵备道,不放心儿子,偷着过去私访,听到这些事,让他回去上学,学了两年。两年后再做县官,他会问案了。 问案之前,先下去调查,弄明白咋回事了,再上堂问案。自那以后,老百姓说他是“姚青天”。 姚学瑛当的最大官是山西巡抚。他跟和珅走得很近,是师生关系,和珅出事了,他受到牵连,逃到太行山,对外说他坠金死了。 上边来人到了姚楼,让马在姚家宅院跑了一圈,圈里面的东西充公,成了官宅,姚楼有了“南官宅”。 姚学瑛逃到河南辉县上八里西门店,以前那里乱,官司多。他去以后,很多事从中说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老百姓就不打官司了。 县官到那里私访后,给这个地方封了个名,叫和事庵。辉县现在有姚姓两千多人,都是姚学瑛的后代,那支子人过得很好。 姚家十六世里有个奶奶,是前门三支四世祖赐爷的后人,丈夫叫体珩,后辈都叫她体珩奶奶。体珩奶奶长得好,是郓城县王老虎刘门大户人家的闺女,不光治家有方,还会做买卖,她和体珩爷爷在巨野县开酱菜厂、制香厂,还开了一个杂货铺。她在世的时候没少置过户(注:财产),在巨野置了四处宅子,在姚楼盖了楼院一座、四合院一处。 2014年9月,姜淑梅(左)在巨野“上货”。中为《根在山西》的故事提供者王启明,右为《“姚半城”》的故事提供者之一姚树正。艾苓摄。 来了要饭的,体珩奶奶不光送给人家吃的,看见衣裳坏了,她拿针线给人家缝补上。要是衣裳没法缝了,她就送给人家一件。 过去讲:人活七十古来稀,哪有几个庆八十。体珩奶奶一八〇八年生,一八九五年走,活了八十七岁,见了五辈子人。她的五辈孙子叫念集,还跟她坐轿车子回过娘家哩。 体珩奶奶有四个儿子,到了孙子辈有八支子人,加上重孙子辈、太孙子辈,老老少少五六十口。 有一天吃完早饭,体珩奶奶大声说:“今天都别出去了,你们都在家守着。” 晚辈不知道咋回事,也不敢问,都在家守着。 她跟媳妇说:“你们给俺梳头吧。” 梳好头,她说:“再给俺洗洗脚。” 洗完脚,她说:“把送老衣拿出来,给俺穿上。” 一个媳妇想说啥,喊了一声娘,不敢说了。 体珩奶奶说:“听俺的,给俺穿上。” 衣裳穿好了,靴子也穿上了,她照了照镜子,整了整头发,跟儿子说:“你们把灵床搭好。” 一个儿子想说啥,喊了一声娘,也不敢说。 体珩奶奶说:“听俺的。” 灵床搭好了,她说:“扶俺上去。” 上了灵床,躺好,她闭上眼睛说:“你们都哭吧。” 媳妇过来摸摸,老人家没气了,安安稳稳走了。 清朝的时候,巨野县姚姓人多,有当官的,有做买卖的,姚家宅子占了多半个城,人说“姚半城”。巨野人还编了个顺口溜:“姚难惹,魏难缠,得罪郭家骂半年。”姚家当官的多,魏家专门给人写状纸,郭家在衙门里当差,遇到这三大姓都得小心点儿。哪个县官到了巨野,都要先到城角姚楼拜访。 光绪年间,南姚楼的姚舒密在朝廷做翰林,给皇帝当过老师,他跟城角姚家是同根同族。 有一回,姚舒密回到巨野,巨野县官请姚舒密赴宴,也请了城角姚楼的知名人士——这个哥哥穿一身布衣。 县官留出主位,请姚舒密坐上首,姚舒密说:“本家大哥在此,舒密怎敢上坐?我得坐下首。” 县衙的人看见姚舒密坐下首,不知道咋回事,县官说:“你看见了吧?这就是城角姚家。” 从那以后,县衙里的人对城角姚家更恭敬了。 姚家二十一世出了个不务正业的大少爷,他十六岁结婚,十七岁当爹。他爹去世以后,这位大少爷当家。 那时候,巨野是日本人的天下,大少爷在城里管酱菜园,进城得拿“良民证”,看见日本人得鞠躬。这个大少爷爱摆谱,一步不想走,出门就骑驴。他给驴脖子上挂一串铃铛,一走路就叮当叮当响,神气得很。他下馆子带着狗,先买馍喂狗,喂好狗,自己再点菜吃饭。 酱菜园挣的钱不够他花,哪年他都卖地。 有一回,他让胡子绑走,胡子管姚家要钱,那些钱得卖四十亩地。 人命关天,舍不得也得卖。 姚家的地还没卖出去,他从胡子那里就偷跑回来了。 挣的钱不够花,他还回家偷粮食。他哄二妹帮他撑口袋,说:“你帮俺,俺进城给你买稀罕东西。” 二妹问:“啥东西?” 他说:“洋袜子。” 那时候,人人都没啥稀罕东西,机器织的高装袜子,就是稀罕东西了。 他偷走三布袋粮食,一双袜子也没买回来。 大少爷这么一折腾,土改的时候,姚家这支子人就剩六十多亩地了,划的成分是中农。 姚家的石马林三次被盗,五十年代盗两回,八十年代盗一回,石碑啥的都给拉走了,就剩两个石马。头一回,姚鸣庭的坟子给挖开,不知道偷走了啥。一大早,姚家人到祖林上看,一床红绸被子扔在外面,红绸子跟新的一样。还有两条蛇,一青一红,让人给杀了,扔在坟子外边。往坟里看,棺里有水,明晃晃的。 八十年代那回,石马林让人大揭盖了。 五年前,石马林上的石马让人拉跑一个,剩下的这个埋在地下,光露个马头。 姚楼这边的下马台也让人偷走,剩下的上马台放到家门口,四外用水泥固定住。 现在,姚家祖林是巨野县的文物保护单位。 “破四旧”的时候,姚家好些东西给毁了,姚家家庙也毁了。二〇〇九年冬天,姚氏宗祠在姚楼南边建好。 清朝的时候,姚家就编了四本《姚氏家乘》,这几年又编了第五本和第六本。 现如今,姚家后人天南地北都有,体珩奶奶的六代孙姚西凯,在台湾当过空军少将哩。 章节目录 摔烂的罐子 从前,黄河经常开口子。一场黄河水过去,水流紧的地方留下淤地,水流慢的地方留下沙地,这就是“紧淤慢沙”。沙土地都高,雨再大也不淹,四下水都往洼地淌。 巨野城西南有个大洼,南北有四十多里长,东西有十几里宽,在洙水河两边。这地不用上粪,四月能收一茬好麦子,再种啥就不保准了,十年九不收。到了秋天,一眼看不见边的水,有很多水鸟在大洼里飞。小孩子们都唱:“天没边,地没沿,和尚没有头发辫。” 大洼的地,随便种,谁种谁收。 外面逃荒要饭的来了,有人劝他们:“别走了,在大洼种点儿地吧。”这样一来,大洼跟前的几个庄百时屯、董官屯、孙官屯的姓氏都杂。 乔家祖上在定陶县西八里乔楼,十四世里有一个生意人,他去西北壶北口做皮货生意,发了财。他看大洼这儿地多,就在孙官屯买了几十亩地,乾隆年间迁到那里安了家。 十六世祖乔致堂,继承祖业后,弃商从农,另创基业。乔念田提供。 十六世乔家当家的叫乔致堂,他是孙官屯的会长,领头修了孙官屯的白娘娘庙。庙里的泥像年头多了,不像样。把庙修好了,他又请人重塑神像,塑得和以前的神像一模一样。 一到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他就在庙上支起一口大锅煮粥,穷人家和要饭的,都拿着自己的碗去喝粥。 那时候种的地离家都远,出去干活儿,得有人专门往地里送饭。那回,乔家十九世乔方兴跟他爹去北地砍高粱,砍到中午,爹说:“你回家吃饭吧,吃完饭,给俺捎点来,俺不用来回走了。” 方兴跑回家吃完饭,提了一个四鼻罐子给爹带饭。罐子里有两碗黑糊涂,是高粱面做的,糊涂里放了点儿黄豆粒。罐子口上是碗,碗里是菜。俺老家都吃蒸菜,和窝窝一锅蒸出来,上面用盘子盖上。盘子上面是白地蓝花手巾包的窝窝,俺那儿管它叫宁窝窝。先和一块白面,放面板上擀成个饼,再和一块黑面,黑面是高粱和黄豆磨的。把黑面放白面上擀,擀平了,放上葱花、油盐,卷上,揪成一块一块的,做成窝窝。这样送饭,啥都不凉。这样的饭菜,在那时是最好的饭菜了。 走到半路,遇上一个过路的老头,头发乱蓬蓬的,像个要饭的。他问方兴:“你罐子里是啥?” 方兴说:“俺给俺爹送饭去,俺爹还没吃饭哩。” 老头问:“俺饿一天了,你把饭给俺吃,中不中?” 方兴看他年纪不小了,说:“中。” 老头揭开罐子就吃,两个窝窝和碗里的菜吃得一点儿不剩,两碗糊涂也都给他喝了。 想着爹挨饿哩,方兴不大高兴。 吃完饭,老头把四鼻罐子往外撇,罐子飞出去,摔烂了。 方兴生气了,说:“俺好心好意给你吃喝,你吃饱饭,咋还把俺罐子摔了?” 老头说:“此地风水好。” 方兴不明白他说啥,心想一个要饭的懂啥。 老头说:“实话告诉你,俺是看风水的。你这罐子饭俺没白吃,罐子落地的地方,你们把这里当祖林吧。”说完,老头走了。 方兴半信半疑,跟爹说了,爹说:“咱听人家的。” 爹死以后,埋在那里。 那时候有了病,没啥好药,屯子里经常死人。四十年里,乔家没添坟子,也没有伤人,以后乔家就把那里当老林了。 方兴添了五子二女,后代一百四十多口,各行各业的人才都有。 方兴是念田的爷爷,忠厚老实,上学上到三十多岁,没考上秀才,在庄上是个能读《三国》看《西游》的文化人。他不大会干农活儿,家里就一具牲口,常在外面拴着。到了用牲口的时候,爷爷看不见牲口就四下找。 邻居说:“别找了,喂牲口的时候,牲口就回来了。” 到了喂牲口的时候,牲口和车都拴在外面。从那知道,是本姓的穷人家借去用了,用了也没事。 念田的父亲乔元祥是乔家二十世,兄弟五个,姊妹两个。元祥在比干庙完小上学,和张铁夫是同班同学。完小毕业的时候,张铁夫说:“咱到南边转转去,一起做点儿啥事。” 孩提时代的乔念田与父亲乔元祥(中)、母亲王氏(左)、爷爷乔方兴(右)合影。1941年摄于菏泽一家照相馆。 元祥身体不好,没跟着出去。毕业以后,他教过抗日小学。 一九四八年,他在大义小学教书,张铁夫已经是共产党的大官,夫妻俩回巨野,骑着大马去大义看过他。 一九五七年,上边让“大鸣大放”,多给领导提意见。乔元祥说,屯子里有的人家吃不饱。他被打成右派,说他反对国家的粮食政策。 那些年,他没少挨斗。让他教课,他好好上课。不让他上课,他给大队种菜,拾粪也不要工分。 一九七八年以后,上边说他是错划的右派,给他平反了。 元祥在大义工作几十年,教学认真,爱看诗文,人称“乔老夫子”。他后来身体不好,离休回家。 二〇〇一年正月初四,是元祥八十六岁生日,儿女带着孩子来祝寿,几十口人热热闹闹吃过饭,他还帮着拾掇拾掇盘子。孩子都走了,他出去看了会儿纸牌,晚上看完《新闻联播》,又看了会儿书,夜里十点睡下。 第二天早上,老伴喊了三遍,他没起来。到跟前一看,没气了。孩子们接到电话,从四下里回家,看见老人躺在他的床上,脸色红润,神态安详。 孙媳妇秀芳听说三爷爷老了,慌慌张张跑来,她说:“夜里梦见两个阴人,抬着小轿往西边来了,想着谁家要走人,没想到把三爷爷请走了。” 邻居都说,这叫寿终正寝,是他老人家修来的福。 开追悼会那天,来了很多人,学生送来花圈,挽联上写着:“教书育人数十年,德高望重美名传。” 1994年乔元祥八十大寿时与妻子儿女合影。前排坐者为妻子王氏(左)、乔元祥(右)。前排站立者,右一为小女儿乔春兰,左一为长女乔桂兰;后排站立者,从右到左依次是长子乔念田、次子乔念诗、三子乔念科、四子乔念举。 从十五世到二十三世,乔氏家族人丁兴旺,五世同堂,枝繁叶茂,子孙后代达一百四十余人,其中不乏教师、工程师。摄于1994年春节。 爹走了,娘咋办?儿女商量好,跟谁过都行,娘想跟谁跟谁。 念田问娘:“你想跟谁过?” 娘说:“俺谁都不跟。俺还在这个家待着,自己过。” 儿女怕娘孤单,六个人轮班回来陪娘,照顾娘,一个人陪十天。 娘活到九十六岁。最后那年,轮到念田陪娘,他到董官屯会上买了几个糖糕,娘爱吃这个。娘吃了糖糕,第二天吃不下饭,第三天还没事,第四天走了。 出殡那天,阴历六月二十七,天热,孝子们白衣全湿。下午一点多,黑云从西北过来,紧接着电闪雷鸣,一场大雨马上就到。天气好孬,都得按时出丧,棺材从丧室抬出去,祭奠开始。 一阵风过来,黑云没影了,温度降下来,老娘平安下葬。 念田是二十一世乔家老大,比俺小两岁。 他小时候,八路军住孙官屯,中央军住董官屯。只要一听见枪响,他就知道是中央军来了,他把鸡抓住装篮子里,赶紧往外跑。跑到地里先挖个坑,把篮子放到坑里,上面用小树枝子蓬上。 啥时候中央军走了,他再把鸡挎回家。 念田上学以后当班长,一九五九年考上单县师范,还当班长。那时候,学校一个月给两块钱助学金,七块五生活费,二十七斤粮票,吃不饱,但比老百姓强多了。 学校放寒假,他跟同学边说边笑,贪黑往家走,路上让东西绊倒了。 乔念田、高素兰夫妇金婚(1962—2012)合影。摄于2012年11月。 大黑天的,路上能有啥东西?一摸,是个人;再摸,身子冰凉,鼻孔没气,是个死人。 他吓坏了,再走路,加小心了。 另一个同学,也让死人绊倒,同学都不说笑了。 政治课上,老师总说国家形势一片大好,绊了两个跟头,他们这一学期的政治课都白上了。 一九六〇年寒假,念田往家走,走饿了,到冒烟的生产队食堂要点儿地瓜萝卜吃。开学了,又是一路要饭走回学校。 一九六二年,念田中专毕业,毕业后登记结婚了。媳妇是同班同学高素兰,娘家是成武的。毕业离校,他跟媳妇去岳母家。新姑爷进门,岳母做了那个年头最好的饭——没掺糠菜的黑锅饼。 临走,岳母给他装了六个小锅饼,叫他路上吃。肚子空,没走出五里地,六个小锅饼他都吃了。 上班以后,他好好工作。一要提拔他,先查出身;一查出身,就不提拔了。父亲是右派,姥爷是地主,还提拔啥呀? 二十多年后,父亲平反,不讲成分了,他才不受影响,调到县教育局工作,还入了党。 现在,他早退休了,身体好,腰板直,走路快,咋看都不像七十多岁的人。 章节目录 找哥哥 以前,黄河经常开口子。 山东有户人家,男人死了,撇下仨孩子,儿子十四岁,大闺女四岁,小闺女两岁。 丈夫死了,小脚女人愁了一身病。 丈夫死了不到仨月,屯子里有人喊:“快逃吧,黄河开口子了!” 小脚女人开门出去,看见人家都往外逃哩。她跟儿子说:“儿呀,你用石头把俺的衣裳压住,回来就能找着娘了。” 儿子搬来石头,把娘身上穿的衣服压住。 娘跟儿子说:“黄水子快到了,你抱着小妹领着大妹,快快逃走吧。” “娘,你呢?” “你快走,走得晚了,都活不成了!” 哥哥抱着一个,领着一个,跟着这庄的人往外逃。 黄水子过来了,越走水越深,哥哥抱着小妹,拉着大妹。眼看救不了两个,只能救一个,他撒开小妹,背上大妹,浮着水跟着人家来到没水的地方。 哥哥领着妹妹天天要饭,有时候能吃饱,有时候吃不饱。 他跟妹妹说:“跟着俺受罪,哥对不住你。遇上好人家,你就能吃饱饭了。” 走到巨野大李庄,哥哥到一户人家要饭,知道这家无儿无女,两口子不生小孩。他把妹妹送给这家,走了。 这户人家把要来的闺女当宝贝,孩子在这家没受过一点儿委屈,可她越长大越想家。 她看见爹死了,娘淹没淹死她不知道,她总想娘,想哥哥,想那个水淹的家。 养父母知道闺女的心事,也想让她回家看看,找娘找哥哥。黄河开口子那年,闺女虚岁才四岁,她不记得她是哪个县哪个庄的,养父母也没问闺女的哥哥。想找,没处找。 闺女大了,李家给闺女找了婆家。 婆家姓张,在龙堌,地多,有钱,闺女婿是读书人,门当户对,娘家没少陪送。 结婚以后,日子过得很好。她大高个,小脚,模样中等,聪明善良,会说话,张家都喜欢这个媳妇。 后来,这媳妇跟邻居拉起家常,说:“俺不记得俺家啥县啥庄了,俺哥哥他知道。他把俺送给李家,李家的房子、院子和大门在大李庄是最好的,哥哥能记住呀,他咋一趟也没来看看俺呀?这些年,俺总想哥哥,总想娘。” 过了些天,家里来了个男人,进门就说:“妹妹,俺是你哥。黄水子下去以后,俺回家把咱娘埋了。多亏咱娘叫俺用石头压住她衣裳,没叫黄水冲走。当初离开家,还有小妹妹,俺实在救不了你们俩,俺一松手,小妹妹就淹死了。” 说到这儿,男人哭了。 媳妇一听,他说得对,真是哥。 她问男人:“你叫啥?” 男人说:“俺叫大孩。” 媳妇说:“不对,俺哥叫方。”又问,“俺叫啥?” “你叫小花。” “不对,俺叫平平。俺问你,咱家几间房?是啥房?” “两间砖房。” “不对。俺家三间土平房,趴趴着。俺要有两间砖房,俺上房顶,不用逃荒了,俺娘也淹不死。你走吧,你不是俺哥。” 这个小时候叫平平的媳妇,是俺婆婆的娘家奶奶。到了八十岁,她就潮了(注:傻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老年痴呆。 看见儿子、孙子,她叫哥哥;看见儿媳妇、孙媳妇,她喊娘,还说:“俺也有娘,娘,娘,娘。” 这是婆婆学给俺听的。 章节目录 开明地主开明在哪儿 俺在巨野遇到个大姐,叫田宾茹,八十四岁,她给俺讲了田家的故事。 田家在金乡县田楼,有十二顷地,家里三十多口人,有三个长工,三个做饭的,三个奶妈子。 爷爷在单县做生意,爹在南京上大学,二叔在济南的师范学校上学,管家管事,奶奶当家。 有一回,爷爷从单县回来,带回不少橘子香蕉,她拿过来就咬,还不会吃哩。 爹常年在外,写信就说:别给闺女裹脚,让她们上学。田家姐妹都没裹脚,大姐今年八十九岁,没沾过裹脚布。 宾茹上过几天学,回来以后家里不供饭,奶奶说:“学校里男女混杂,别去了。” 她再没敢去。 时间不长,家里给她定了亲,男方九岁,她十二岁。 爹出过国,是留洋生。留洋回来,他去了四川,在白市驿工作,是国民党的官,俘虏后成了共产党的人。 爹给家里来信,让爷爷把地捐出去,房子和车马分给穷人,长工、做饭的和奶妈子给钱打发了,开仓放粮。 爷爷听爹的。 土地改革的时候,家里没剩啥了,划的成分是开明地主。庄里成立钢枪班,光有人没有枪。田家出钱,给钢枪班买了二十支快枪,还给钢枪班做了二十套紫花粗布的洋服。原来看家用的二八盒子枪,送给农民会会长。 爹在外面工作,六年没回家。后来病重,回家了,得的是肺病。两年以后,爹去世了,才三十八岁。那年,大哥十八岁,大姐二十一,她十六,下面还有四个弟妹。 宾茹上过扫盲班,“宾茹”这个大号就是扫盲班老师给起的。她当过两年姊妹团团长,领着一帮姊妹斗坏人,动员妇女剪发、放脚。她还记得那些劝妇女剪发的歌,唱:“不用梳来不用扎,没有一根乱头发。”劝妇女放脚,唱:“小妹七八岁,裹上两只脚,不敢走不敢挪,疼得浑身打哆嗦。” 当姊妹团团长,农民会每月给十六块钱。 到了十八岁,爷爷不让出去了,说:“你是有婆家的人,婆家知道你疯疯癫癫,多不好呀。” 田家是开明地主,一直受人尊敬。 爷爷春天去世,用的是楠木内棺、柏木套棺,扎纸匠扎了一个月,摆了满满登登一场院。扎的马有牵马童,扎的轿有八个抬轿的轿夫;扎的船,有撑船的;扎的大院楼房,有后花园。童男童女,金山银山,就不用说了。 2015年1月,姜淑梅在巨野“上货”,右一为田宾茹。艾苓摄。 那时候圆佑(注:祷告)亡人有套话:“旱路骑马坐轿,水路坐船,别忘了你的手提金银箱,叫佣人拿好。” 爷爷出殡那天人山人海,林地上栽了很多松树和柏树。 登记的时候,宾茹二十一岁,扫盲班老师陪着去的。那时候,高来宗十八岁,巨野师范毕业,在巨野县营利乡教书。 老师看高来宗个头高,白白净净,小声说:“人家长得好,比你小,还有工作,不一定愿意。” 结婚以后,宾茹提起这话,来宗说:“亲戚托亲戚做的亲,我哪敢不愿意?” 他还说:“两个人和气,生的孩子聪明。” 宾茹没干过地里活儿,第一次到生产队割麦子,割得麦茬高。 人家跟她说:“你坐坐镰。” 宾茹把镰放在地上,一屁股坐上去,大家哈哈笑,她还不知道他们笑啥。 有人告诉她:“不是这样坐镰,是叫你下点儿腰,把镰刀往下坐,麦茬别这么高。” 她这才知道坐镰是咋回事。 生产队知道她不会干活儿,经常让她干别的。要是外面来参观,让她在地头领着唱歌,念念语录啥的。 夫妻俩一辈子没生过气,四个孩子个个聪明。儿女孝顺,晚辈出息,孙子辈里有八个大学生。 十年前,来宗七十一岁去世。这十年,宾茹做饭从没少过来宗的,还是你一碗我一碗,一个人坐一边。她没有一天不掉泪,总是想:“你要是活着,该多好。” 章节目录 前八顷,后八顷 以前,王庄有两个地多的人家,李家有八顷地,在庄前;张家不到八顷地,在庄后。王庄人管李家叫“前八顷”,管张家叫“后八顷”。 李家当家的叫李康,儿子叫李风,孙子叫李龙。李龙傻,不会走路,不会说话,李家雇一个人用木轱辘车子推着他,伺候他。 李龙十八岁的时候,家里给他娶了个漂亮媳妇,一个穷家女,用粮食换来的。李龙结婚以后,白天家里雇人伺候,夜里媳妇伺候。 结婚十五年,李龙三十三岁有病死了,没有儿女,他媳妇三十岁。虽说结婚十五年,她是公认的大闺女,在李家守寡。 李康老了,李风管这个家,雇四个长工,忙得很了,再雇短工。 李风有四个闺女,为陪送闺女,卖了不少好地。大闺女傻,怕大闺女过门以后受气,李风给婆家四十八亩好地,还陪送不少东西。他喜欢三闺女,李家两个院,给了三闺女一个。 俺那里,没儿子不行。自己没儿子,兄弟家儿子多,得选一个过继来,为自己养老送终,受家产。李风从哥家过继了一个儿子,名叫李臣,聪明听话。那时候,李风有一顷多地,一个院子,还有牛马车辆。 李风七十多岁死了。 那时候,有钱的都扎纸罩子,出殡的时候放在棺材上。李风的罩子跟别人不一样,用木头做个架,外面用绸子布糊上。扎的童男童女,都穿绸子衣服。还用纸扎了红马、摇钱树、轿车子、院子,很多。棺材是最好的松柏木。李风的尸体,先用白布缠上,再用桐油刷好,放在棺材里。 出殡那天,看热闹的把罩子上的绸子布都拽走了。 李风死了,李风媳妇和儿媳妇当家。 过了几年,李风媳妇死了,也是用好棺材装上,在家放了一个月,扎纸匠在这个家扎了一个月,才出殡。 李风媳妇死后,李风的儿媳妇当家,就是傻子李龙的媳妇,那个少奶奶。 过了很多年,李龙媳妇死了,过继来的李臣才当家。 没过几天,土地改革,给李臣划的成分是地主。地给分了,房子给分了,三天两头挨斗。 后八顷张家,张轩就哥一个,他叔没儿子。长大以后,张轩娶了两个媳妇,叔给他娶一房,爹给他娶一房,这叫“一支两不绝”。这两房都有后,叔这房的儿子比爹这房的儿子大一岁。 两房的儿子长大成人,赶上土地改革,家里成分都是地主,说不上媳妇。 在家说不上媳妇,叔这房的儿子下山西,倒插门给人家当女婿了。过了几年,他死了,撇下一儿一女。 爹这房的儿子叫保水,他去过山西,山西嫂子也见过。过了些天,山西嫂子来信问:“保水结婚没?” 家里回信说:“成分不好,没结婚。” 那时候,保水已经二十多岁了。 山西那边来信问:“愿不愿意跟嫂过,帮着拉巴哥的孩子?” 保水同意了,跟嫂子过了一辈子。 破四旧的时候,王庄把李康、李风的坟都挖开了。 挖坟的时候,不叫老百姓靠前,谁也不知道挖出来啥。 光听说李风的被子、衣裳还新着哩,一见风就不行了。李风的棺材板好,他们把李风倒出来,用棺材板给小学校打桌子。 桌子做好以后,学生不能用。听说谁用这桌子谁不舒服,还有的浑身难受,趴在桌子上哭。 (注:文中地点、人物均为化名。) 章节目录 仇家住在一个院 山东巨野龙堌集,是俺婆婆的娘家。婆婆有两个叔伯大爷,哥俩不到一顷地,过得富有,老大说话不好听。 从前,俺那儿割麦子,头前割麦子,后边就有穷人跟在屁股后拾。有的人拾得多,就多拿些回去,有的人连拾带偷。 老大看见生气,用马鞭往外赶:“你们都出去!不出去,俺用鞭子抽你们,让你们在屁股后面捡屁吃!” 土地改革的时候,农民会分了他的房子和地。会长姓连,分完他的房子,连会长搬到他的房子里。谁分了他家啥东西,哪怕是分了他几个碗,他都记好账,想日后要回来。 斗他的时候,农民会的人问他:“你家的金子、银子、银圆都藏哪里了?” 他说:“没有。” 再打,也是说没有。 他还跟人家说:“太阳不能总是正晌午,你们就不怕兴俺的时候俺报仇啊?” 他总说犟话,说反动话,农民会的人都同意枪毙他,就枪毙了。 过了些日子,国民党的中央军打过来。 那时候,俺姥爷公公他们都住一个院里,走一个大门。这院里住了中央军,姥爷公公找到侄媳妇任氏,跟她说:“现在不报仇,啥时候给你公公报仇呀?” 任氏一听,对呀,就跟中央军举报连会长。 中央军把连会长拉出去审问:“谁是妇女会会长?” 连会长说:“俺这儿没有妇女会,也没有妇女会会长。” 中央军把他拉出去,枪毙了。 连会长的娘就这一个儿子,儿子死了,儿媳妇改嫁了,一个小脚老太太领着孙子过,总哭。 这是拉锯的时候。过了几天,八路军打过来,他们把任氏抓起来。 女人不抗打,一打就说实话了,她说是俺姥爷公公让她这么干的,八路军把他俩送到县监狱。俺姥爷公公在监狱里待了几个月,死了。 任氏不在家,她这个家也没法过了,三个孩子小,最大的六岁,小的两岁,刚断奶。任氏的丈夫是个独生子,从小娇生惯养,一点儿本事没有,就会领着三个孩子哭。 都在一个院里住,任氏的叔公看不下去了,想替任氏偿命,叫她回来照顾孩子。 叔公去跟农民会说:“不是任氏举报会长,是俺举报的。” 农民会把他送到县监狱,打算一块枪毙他俩。 到了枪毙的时候,任氏说她怀孕了。 人家一检查,是怀孕了,不能枪毙,光把她叔公枪毙了。 过了几个月,任氏生了个女孩,生下来就送人了。 这个任氏小脚,长得漂亮,能说会道。她生完孩子,本来还要枪毙她,可她会干活儿,会办事,就减刑了。 任氏没上过学,为了解愁闷,在监狱里用木棍在地上学写字。三年后,任氏能在监狱里教学了,天天给犯人上课。上面又罚她几年劳役,后来就刑满释放了。 回到家,孩子都不认识她了。 当初,连会长死了,撇下一老一小,村子里都到大井上挑水吃,娘儿俩吃水成了难事。 叔公被枪毙的时候,他家四个孩子就一个结婚了。婶婆时氏没拿连会长他娘当仇人,让儿子给他家挑水,还说:“有干不动的活儿,叫俺儿帮你们干。” 这两家一直住在一个院里,婶婆做了好吃的,往会长家里送;这娘儿俩做了好吃的,也给婶婆送。 章节目录 地主的儿孙 张洪起是俺堂叔伯舅公,家在巨野县龙堌集。 一九五八年,龙堌集都吃大锅饭,家家都去大食堂打饭,舅公家是地主,没他家的份。 他看人家都能吃上饭,自己全家老小饿着,不服气,去食堂抢饭,让人家当场抓住,用绳子绑上,送到巨野监狱。 审他的好像是个当官的,说话挺和气,让他交代问题。 他说:“俺爹是地主,让你们枪毙了。俺没享着地主的福,也落个地主成分。现在吃大锅饭,他们说俺家是地主,不给俺家饭吃,俺家老小六口人,饿好几个月了。俺家二妮儿眼看要饿死,送给人家,逃命了。俺就一个儿子,才十三,饿得跑出去半个月了,一点儿信都没有。俺想咋死都是死,不抢也得饿死,要是抢到吃的给俺娘,娘还能活几年。” 听他说完,当官的叫他走,赶快回家。 舅公说:“俺不走,监狱有饭吃,在这儿住着多好呀。你叫俺干啥都行,叫俺在这儿长远住下吧。” 当官的问:“在这儿住着,你就不想家里人?” “想。这些天俺不在家,俺娘她们都得饿死了。” 当官的说:“叫你走,你就快走,别叫你家的人真饿死了。” 离开监狱的时候,人家特意给写了封信,舅公把这封信交给生产队,他们全家也能到大食堂吃饭了。 大食堂没吃多长时间就黄了,家家挨饿。舅公不管媳妇和闺女,跟老娘过去了,整到吃的,只给老娘吃。媳妇小脚,闺女六岁,媳妇想着送人的二妮儿,挂着跑出去的儿子,天天抹眼泪。 一九五九年,上面给购粮证了。那时候十六两是一市斤,一个人一天给十四两粮,还给分点儿从东北拉过来的白菜叶子、甜菜叶子。舅公家是地主,购粮证没有他家的。 表妹孝英天天到放粮的地方去,看人家不注意,就抓两小把装兜里。这样抢一天,也能抢半斤多粮食。 孝英娘天天挖些野菜,把这点儿粮食放石头囤窑子里砸砸,掺上野菜煮煮,娘儿俩肚子里总算有点儿粮食了。 舅公家离集近,西瓜下来的时候,孝英抢回来粮食,再到集上捡西瓜皮。孝英娘把西瓜皮洗干净,红瓤多的就啃啃,把外边的绿皮削掉,剩下的剁碎,再把抢回来的那点儿粮放锅里,一起煮着吃。 西瓜多的时候,孝英拿着铁丝到集上捡西瓜皮,一扎就是一块,一块一块都串铁丝上。西瓜皮捡得多了,婶子大娘也跟着吃孝英捡的西瓜皮。 孝英的哥哥叫孝玲,虚岁十三跑出去要饭,扒火车到了山西,要着饭就吃,要不着饭就饿着。 在山西要了一年饭,听人说东北好要饭,他又扒火车去了东北。半道让人家撵下火车,他又爬到另一趟火车。这个火车上装的是甜菜,他藏到甜菜堆里,饿了就啃甜菜疙瘩吃,冷了把身子往甜菜堆里扎,把自己埋深点儿。 这趟火车去的是黑龙江省佳木斯市。到了佳木斯,他很快找到活儿,在佳木斯砖厂当小工,有了落脚的地方。 娘以为他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了,天天哭,不哭的时候,眼睛见风也流泪。哭了一年多,接到孝玲从佳木斯打来的信,这才放心了。 后来,砖厂要下放一批人,人家嫌孝玲岁数小,也干不了啥活儿,给了他一点儿钱,把他下放到佳木斯农村。 孝玲在农村落脚后,认识了一个姓孙的老乡。老乡要回老家,孝玲托他给家里捎三十块钱。 姓孙的相中孝玲了,家里有个十八岁的闺女,想给孝玲当媳妇。回到老家一打听,孝玲家是地主,钱给捎到了,闺女的事再不提了。 舅公收到钱,听说佳木斯农村要人,打心眼里高兴。他把家里东西卖了当路费,又蒸了一锅路上吃的黑窝窝,一家人都去了佳木斯。 他在家当地主当怕了,到佳木斯以后,报的成分是贫农。后来,有人去山东老家调查,查出来他家是地主,常开会斗他。 小时候,孝玲和孝英在外面玩,有个小子喊他们“地主羔子”。喊一遍两遍,孝玲没理,喊起来没完没了,把孝玲气急了,骂他:“俺是地主羔子!你是穷种揍的!你是穷种揍的!” 他跟着那小子骂进他家,从那以后,那小子再也不骂他们地主羔子了。 孝玲已经二十岁,没谁当面骂他地主羔子,就是没人给说媳妇。 佳木斯有个亚麻厂,干完地里的活儿,舅公全家扒(注:剥)麻挣钱。那时候,给你一百斤麻秆,厂里要八斤麻,多扒的麻是自己的,人家收了也给钱。一家人扒了两年麻,扒得手指都磨破了,挣了一千多块钱。 孝玲带着这些钱回老家,说媳妇去了。 还真上来个媒婆,说保准给孝玲说上媳妇。吃喝一通,要走五十块钱,没动静了。 过了十多天,媒人还没来,三叔领着侄子去媒人家。 家里人说:“她不在家。” 三叔说:“俺等,等十天八天,俺也等她回来。你们吃啥俺吃啥,俺就在你家住着。” 别人一听媒人不在,赶紧走。来个三趟四趟,媒人总不在家,就认倒霉,钱不要了,再也不来了。三叔偏偏不走,领着侄子真住下了。 媒人一看,骗不过去,实在没法,把十五岁的孙女领来了。那小闺女头没梳脸没洗,穿个又脏又破的天蓝色裤子,花粗布褂子露着胳膊肘子。 媒人盼着孝玲不要她。 孝玲一看,小闺女穿得不好,长得俊,个也高,还带个聪明样。他跟媒人说:“明天,俺领她扯两身衣裳。” 那时候,龙堌集也没做衣裳的,买回布料也得自己用手针缝。孝玲给小闺女做了两身衣裳一双花鞋,又给了媒人二百块钱,就把小闺女领到佳木斯过日子了。 孝玲的媳妇叫何九银。她奶奶死了,爷爷给她娶了个后奶奶;她娘死了,爹又给她娶了个后娘。奶奶和娘有一个是亲的,也不能叫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去黑龙江,更不能让她给地主成分的人家当媳妇。娶了何九银,孝玲算是捡了便宜。 一九七〇年,中国跟**子要打仗,佳木斯跟**子隔着黑龙江,游过去就是**子的地盘。 地主富农成分的,公社都往老家撵,舅公家才挣得啥都不缺,又给撵回老家,不走不行。 他们回山东住了一年,又来到黑龙江,在安达市升平公社太平六队安家落户。 落稳后,舅公把老娘和三个光棍弟弟搬来。这哥仨都聪明,会说话,长得也不丑。他先帮小弟娶了个媳妇,手里没钱,把老家的房子都卖了。小弟结婚以后,媳妇生了个孩子,走了。二弟找了个寡妇,过了一辈子。老三年龄大,还不想将就,到死也没娶上媳妇。 章节目录 蒋介石的警卫团长 徐龙金比俺大,一九三六年生的。他爹娘都上过私塾,一九三二年在巨野县城北关的天主教堂结婚,办的新式婚礼。 那时候讲究门当户对,这两家都不是一般人家。龙金的爷爷徐心同给蒋介石当过警卫团团长,姥爷是清朝武举人,家在郓城隋官屯,两个舅舅都是黄埔军校毕业的,都教书。 徐家在小徐营有几百亩地,爷爷排行老二,大爷爷心眼多,总欺负他,他生气,当兵走了。听说他在外面当了营长,大爷爷跟人说:“找不着当官的了,叫这样的贫人当官。”俺老家说谁傻就说贫。 后来爷爷在武汉码头上管事,送礼的人很多,有人送来银圆,直接放到家里八仙桌上。徐心同知道了,叫警卫员给人家送回去。听奶奶说,那时候送的钱要是都收下,一千顷地也买了。人家知道徐心同不要钱,就给他送旗,送的旗很多。 当兵当了十来年,爷爷不干了,骑着白马回到小徐营。外人问起来,他说:“国共合作,今儿个合了,明儿个又闹不好,像两个小孩生气,俺看着生气,回家种地。”当兵的跟回来不少,留下来四个,都是河北人,给徐家扛活,剩下的都回家了。白马老死了,爷爷挖个坑埋个坟,他还给白马烧纸哩,一年烧一回。 地里的活儿爷爷全会,犁地,耙地,他起早贪黑,跟长工一样干。家里的牲口只要闲着,谁愿意使谁使。 有一天,扛活的说:“东家,十里庙的高粱头叫人家抹(注:mq,抹头)了,你去看看吧。” 爷爷说:“没事,还是剩的多。” 收高粱的时候,爷爷去了,用两辆车往家里拉高粱头。爷爷跟长工说:“还是剩的多吧?咱用大车往家拉。偷高粱的,不敢用大车往家拉。” 土地改革的时候,河北那四个扛活的回家了。农民会会长叫爷爷自己报成分,爷爷说:“我是地主成分,这屯子谁也没有我的地多。” 有的地主就几十亩地,庄稼熟了,扛着枪看庄稼,得罪人太多,让农民会给枪毙了。爷爷是小徐营最大的地主,啥事没有。 小徐营离县城十五六里地,国民党跟共产党拉锯的时候,爷爷常到县城要人,要的人都是农民会的。县里当官的,还乡团那边的,都给爷爷面子,他不用拿钱,买几盒洋烟就能把人要回来。跟前(注:附近)几个庄的,爷爷要回来十多个人。有一回去晚了,庄上两个农民会的都给活埋了。 一九五九年,在家挨饿,爷爷领着后奶奶去了内蒙古。生活困难的时候,爷爷回老家扒房子,墙倒了,把人砸坏了。那时候没钱看病,没钱吃药,爷爷病了两年,**前去世了。后奶奶身体好,活到九十多岁。 2015年10月,姜淑梅采访谷良友的外孙女奚月素(左一)和徐心同的孙子徐龙金(右一)。艾苓摄。 爷爷当官那些年,大爷爷年年去信要钱,说要买地盖房子。他说买地,没买几亩地;说盖房子,也没盖房子。家里年年卖很多粮食,大爷爷都换成银圆。他攒了很多年,攒了八大缸银圆埋到地下。埋银圆,都是夜里自己偷着埋,他跟谁都不说。 六十多岁的时候,大爷爷身强力壮,突然中风不语,问他啥都没用。家里都知道有八缸银圆,谁也不知道在啥地方埋着。 章节目录 该章节已被锁定 《俺男人》该章节已被锁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命硬 巨野有个李家,就哥俩,过得很好。老大学会吸大烟,日子走了下坡道。 李家老二十二岁结婚,十三岁得病死了。媳妇才十六岁,在李家守寡。她看大伯哥吸大烟,跟他分家,家产一家一半。 分家以后,李家老大吸黑的,吸白的,卖地,卖房子,把一个家全都卖光了。没啥卖的了,把大闺女卖了,给一个比闺女大十六岁的丑八怪当媳妇。二闺女厉害,谁说要给她找婆家,她骂谁。到了二十八岁,自己做主,找了婆家。 老大总想叫兄弟媳妇改嫁,他好把兄弟这份家产卖了。 兄弟媳妇不走,她说:“俺的命硬,克死一个就行了,别再克死别人了。” 有一天,李家老大犯了烟瘾,兄弟媳妇还没起床哩,他到了她房里,往兄弟媳妇肚子上扎了一刀。他大概想:要是扎死了,谁也不知道,就说得急病死了,谁也不能往肚子上看。 兄弟媳妇流了很多血,没死。 老大怕兄弟媳妇的娘家人来收拾他,在她跟前没脸活,街坊邻居也不把他当人看,吞大烟死了。 老大家有二个闺女三个儿子,老大死后,老大媳妇把大儿子过继给兄弟媳妇。 老大的二儿子叫李方,年纪不大,出去挣饭吃,还娶了个俊媳妇。正是乱时候,也不知道他有啥人命案,巨野出人把他抓回来,等着枪毙。 媳妇的弟弟买通上下的人,把他整到高粱地里开了一枪,就说把他枪毙了。 他从高粱地跑了。 家里买了口棺材,又哭又叫埋了个小坟,都知道这个人死了。 李方在关外住了几年,一看没事了回到家,生了一个闺女一个儿子。 一九五九年,到处都吃大锅饭,这天来了个外地工作组,有个外地人听见别人喊李方,问村干部:“你们屯子有几个李方?” 村干部说:“就一个。” 这个人偷摸打听李方,打听好了告到县里,公安局来人把李方抓走了。 李方媳妇知道,这回丈夫活不成了,领着孩子过了几年,带着孩子改嫁了。 不知咋回事,上面没判李方死刑,判了他十年。 十年以后,他把三亩地都种上杨树;还办过一阵戏班子,没办好,戏班子散了。 又一个十年,杨树长成材,李方成了万元户。 他活到九十二岁。 九十二岁那年,出车祸死了。 那个从十六岁守寡的媳妇,先当婆婆,后当奶奶。 儿媳妇生了五个儿子、一个闺女。这媳妇嫌孩子多,她听人家说,用紫花种熬水喝,以后不生孩子。生完第六个孩子,她在月子里喝了紫花种水,喝多了,药死了。 新生的孩子没奶吃,饿死了。剩下的五个孩子最大的才十岁,最小的不到两生日,寡妇奶奶一个个拉巴大。 等她有了孙媳妇,孙媳妇也死了,撇下一个重孙子。 她又帮孙子拉巴重孙子,活到九十三岁。 (注:李方为化名。) 章节目录 神枪手刘西礼 巨野县城东南有个大刘庄,离城七十里地。刘家祖上的老哥仨,从开封迁民过来,长支为大,大哥落脚的地方就叫大刘庄。 到了刘西礼这辈子,大刘庄已有一百多户人家,五六百口人。爹会过得出名,家里有百十亩地,还处处省着,攒钱买地。十多口人过大年,就煮两碗扁食(注:饺子),他不叫人吃,供天爷爷、灶爷爷。他叫一家人喝扁食汤,先喝个水饱,一个人再分几个扁食。 大刘庄以前不太平,家里地多了,打的粮食多了,老缺常来抢。爹狠狠心,卖了几口袋粮食,买了两支枪,两筐子弹,为的是看家护院。一杆长枪,叫“湖北条子”;一把短枪,叫“洋炮盒子”。 西礼是家中老大,学过武功,**以后待见得要命,常到地里打野兔,枪法越练越好。天上小鸟飞来,他跟庄里人说要打它的头,枪响鸟落,看热闹的抢先看,小鸟的头真没了。这事一下子传开了,外边人给他起了个外号“神枪手”。从这,老缺再不敢惹他家。 一九四〇年,八路军住到大刘庄,他们是一一五师黄河支队三团的,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多数人是河北的,都是新兵,没事就训练。大刘庄成立了民兵自卫队,西礼被区工委任命民兵自卫队队长。八路军、县区武装有行动时,常带着他当狙击手。他会气功,还跟爹学会点医术,救过八路军一个连长。 这些八路军在大刘庄住了一个多月,时间长了,叫日本鬼子知道了。当时大刘庄归巨南县,日本人从巨野、单县、成武、金乡、嘉祥五个县,调来三千多日伪军,想像包扁食一样,把三团和县区武装包在里面,一口吃掉。 这年阴历十月二十四,雾大,天还不明,八路军在村南场里做早操。 哨兵报告:“日本鬼子从万福河过来了!” 团长芦迪和政委曾子鲁,都以为是日本人的小股部队,没马上转移,光是撤到大刘庄。 大刘庄有海子墙、海子壕、海子门,日本人用大炮往庄里打,落到大刘庄的炮弹多数没响;八路军和县区武装合力往外打,快到晌午了,还没把大刘庄打开呢。 特务连和民兵自卫队守东寨门,就两挺歪把子机枪,有一挺还不好使。八路军的枪都是汉阳兵工厂造的,叫“汉阳造”,拉一下大栓,压一发子弹,才能打出去一枪,不好用。西礼的“湖北条子”好使,用上了。 日本人的指挥部在李庄,李庄有人看见指挥官急疯了,脱了衣裳露出光脊梁,一阵叽哩哇啦的日语,翻译紧跟着说:“大刘庄有多大?就是一个县城,也该打开了!”他恨得用指挥刀劈了两个日本兵。还说:“打开大刘庄,杀光!烧光!鸡犬不留!” 这个最高指挥官是个少佐,叫山崎三郎。 这个山崎三郎不傻,他把李庄的老百姓抓来,用绳子绑上,他和日本兵夹在老百姓中间,往大刘庄奶奶庙走。奶奶庙离大刘庄东寨门四五十米,是日本人的前线指挥所。 西礼看出来,这个日本人是个当官的。李庄这些老百姓他都认识,有个外号叫骡子的,有个叫李红修。他偷着给他们摆手,想叫他们躲开。他们让绳子绑着,躲不开,他没法打枪,急出来一身汗。 从李庄到奶奶庙一百多米,还有四五米就到奶奶庙,山崎三郎以为没事了,他把绑着的老百姓推到一边,快走了几步想进庙。 西礼眼疾手快开了枪,第一枪打到他腿上,他跪在地上还指挥呢;第二枪打到他的头上,山崎三郎死了。 头头死了,日本人慌了一阵子,接着打。 一个土寨墙围成的庄,哪经得住长时间炮轰?东寨门被打开缺口,傍黑天鬼子占了半个庄。死了头头,鬼子也害怕,摸不清庄里虚实,不敢再往西打。 八路军和县区武装,退到庄西的几个院子里,半夜从大刘庄西北角打出去。 打完这场仗,日伪军死了三百多人,他们把尸体拉走,堆到李庄东头,倒上汽油烧了。八路军这边开始说死了八十多个,实际死了二百多人。三团政委曾子鲁、区长程湘桂都死了。有七个河北来的亲叔伯兄弟一块当兵的,日本人把他们包围在一个院里放毒气,这哥七个全死了。 西礼打死的少佐山崎三郎,是巨野县抗战时候打死的最大日本官。他抗日立功的事儿,刚解放的时候,上了小学国语课本。 西礼有仨闺女,没儿子。听说区里给他送过功劳匾,不知为啥,农民会长没给他。几年后,有人在西礼家不远的阳沟里,发现了一块匾,上面的字还能认出来,写着“抗日英雄之家”。 神枪手刘西礼。大刘庄战斗结束后,八路军一一五师首长特派摄影记者为刘西礼拍照登报。刘谓磊提供。 生活最困难那几年,西礼想向**要个待遇,到县人事局找过,以为人事局就是管人的事,没啥结果,再不找了。 有年夏天,大刘庄人看见福合家二十米高的大柳树杈上,趴着只大夜猫子——猫头鹰。老家人都不喜欢夜猫子,说它是丧鸟,不常见。有个口头语说:夜猫子进宅得死人;还说: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要是黑天半夜夜猫子在树上笑,这块地方不出三天就要出大事。 有人喊:“快去叫西礼大爷,让他用枪把夜猫子打下来。” 西礼那年六十多岁了,家里有杆土枪,眼也花了。他出门一看,树下黑压压的都是人,都等着看热闹哩。 打完仗后,西礼就很少摸枪了,他心里没底,跟看热闹的人说:“口干了,俺回家先喝点儿水,回来再打。” 回到家喝了几口水,稳了稳神,他再回到那棵大柳树下,支好猎枪瞄了瞄,右眼闭了几秒钟。“砰”的一声枪响,扑棱棱,夜猫子一头栽了下来。 西礼年纪大了,他把房子和树给了队里,吃上了五保。七十多岁,还早起晚睡,天天练武。一跺脚,院子里扑通扑通响,地都动。 有一回,侄子刘谓磊的闺女病了,咋看也不好,别人就说:“找你大爷给看看。” 谓磊把孩子抱过去,西礼摸了摸孩子的头,在地上画了几个圈,让孩子站进去,他一跺脚,对准孩子的脑门吹了一口气,说:“好了,回去吧。” 谓磊把孩子抱回家,孩子真好了。 一九八九年,西礼去世,虚岁八十,算是高寿。侄子谓磊披麻戴孝,把他送到庄西北老林,入土为安。 谓磊到县里工作以后,遇到老八路谢经晋。 谢经晋问谓磊:“你是哪个庄的?” 谓磊说:“昌邑南大刘庄。” “大刘庄有个神枪手,叫刘西礼,知道不?” “他是俺亲大爷。” “你大爷可没少为八路军出力,我还到他家去过哩,他这辈子过得咋样?” “俺大爷种了一辈子地,去世了。” “他没待遇?” “没有。” “太亏了,以前你们咋不找啊?” “俺大爷找过人事局,没用。” “那是找的地方不对。他这样立大功的人很好办,只要有三个当事人证明,就可以申请办了。最低,**也得年年给些生活补助。” 章节目录 打章缝 一九四六年秋天,早起的人跑回屯子说:“快去看看,西边高粱地出了个大胡同子!” 董官屯的人跑到西边看,可不是吗,不知道啥人从高粱地趟过去,硬是在高粱地里趟出条道。刚下完雨,地里都是淤泥,黏得很,道两边有不少粘下来的鞋底子。 到了下午才听说,刘伯承的队伍从这儿过去了,去打章缝。 那时候拉锯,今天你打进来,明天他打进来,老百姓记不住那些队伍,都管国民党的队伍叫中央军,管共产党的队伍叫八路军。 俺三嫂大寸那年八岁,奶奶家在李胡同,姥娘家在仓集。八路军把李胡同打开了,中央军往仓集跑,让老百姓也跟着往仓集跑。八路军去截老百姓,截回来一半多,接着追打中央军。听说,那回八路军、中央军和老百姓都死了不少。 飞机上的中央军看见人多的地方就打枪。八路军用柳条子编个圈戴头上,从飞机上往下看像树,排上队像小树林。飞机上的人知道这回事了,飞机飞得很低,就一房多高。飞机过来了,就在房顶上过,枪炮声大,屋里的老百姓赶快把耳朵捂上,都不敢出屋。 孩子哭叫,喊渴喊饿,当娘的没办法,往孩子嘴里吐唾沫,还有的让孩子啃生京瓜(注:南瓜属,葫芦状,又叫方瓜)。 不打仗了,娘跟大寸说:“你在家跟姥娘,俺惦记你爷爷奶奶,俺去李胡同看看。” 娘前脚刚走,大寸后脚偷着跟去了。 快到李胡同了,看见很多死人。有个年轻妇女死在林柳趟子里,脸朝上,旁边有个包袱,还有个小孩子,大概十个月,他不知道娘已经死了,还趴在娘身上吃奶哩。 大寸越走越害怕,走到奶奶家就病了,发疟子。先是冷,盖三床被,冻得哆嗦;后来热,啥也不盖还热。白天折腾一场,晚上折腾一场,病了二十多天才好。 百时屯的庞广乾在地里干活儿,中央军看见了,进去两个当兵的,把他从高粱地里拉出来。 广乾假装哑巴,瞎比划不说话,那两个当兵的伸手就打,连打带踢,一边打一边说:“我让你装哑巴,我看你装到啥时候!” 广乾一看装不下去了,捂住脑袋说:“老总饶命!别打了!别打了!” 有个当兵的笑了,又踢他一脚:“找打!不打你,你还得装!” 有个当官的一摆手,当兵的停下手,这个人问:“前边是不是百时屯?” 广乾说:“是。” 这个人说:“走吧,咱就去那儿。” 中央军到了百时屯,叫老百姓给他们倒房子,老百姓不敢不倒,一家一家的都住到一间房子里。不光占房子,中央军还在房顶上垒炮楼,把房子都压坏了。家里的门给你卸下来,拿出去棚碉堡。屯子外围的房子和墙,都给你挖出窟窿,当炮眼,准备打仗。 第二天,从仓集来了两个男人,直接找当官的告状,说:“你的队伍从仓集带来两个妇女,俺家媳妇让你们的人抢来了。” 当官的拉下脸,让手下人马上查,找出来两个人,一个是小官,一个是当兵的。 听说这个当官的是个团长,他下令把这俩人枪毙了。 这俩人跪下不走,磕头作揖说:“团长,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 那个团长说:“大战在前,你们目无军纪,还有脸求饶,马上拉出去!” 这俩人当天就枪毙了,埋到庞法敬家的地里。 第二年春天,这块地种高粱,埋死人的地方,高粱棵高出半米多,高粱秸粗,高粱穗大,高粱粒子也大。俺老家那里,高粱地得纺三茬高粱叶,就是把下面的高粱叶子扯下来,上面就留三个高粱叶,为的是通风。 那年庞法敬八岁,他爹让他去高粱地纺高粱叶,他说:“俺不去。” 爹问:“为啥?” 法敬说:“那里有死人,俺怕。” 爹说:“有啥怕的?胆小的男人没出息!” 爹逼着去,法敬不敢不去,哪回走到高粱地都害怕,吓得哆嗦。等走到埋死人的地方,手不像手,脚不像脚,头老大。可牛爱吃新鲜高粱叶,这是他的活儿,干不好怕挨打。 过两天,八路军打进百时屯,有不少是新兵,年纪都不大,有的十七八岁,有的十八九岁,都像学生。 俺娘问一个新兵:“你从哪里来?” 新兵说:“肥城,俺都是肥城的。” 听说,要训练他们四十天再去打仗。 没过几天,中央军又打过来。 国民党的队伍武器好,上边还有飞机轰炸。共产党的队伍白天藏起来,夜里打。 夜里打仗的时候,国民党有照明弹照亮,一个一个的照明弹,看准了就放炮。 那些从肥城来的小兵,没给他们枪,一个人发给他们两个手**,叫他们上前线,扔出去两个手**就往回跑。那帮小兵多数都没回来。 那时候有个说法:情愿死十个新兵,不愿死一个老兵。 还有一个说法:有死不完的老百姓,就有死不完的八路军。 董官屯王秋兰那年九岁,打章缝的时候,她正住在章缝姥娘家,吓得她和姥娘姥爷都趴在堂屋的南墙根。 那几天,两边的枪炮**分不出个地响,从飞机上往下打机关枪,呱呱呱,呱呱呱,还从飞机上往下丢**,咣一声,地下就出一个坑,崩得四外都是泥块。 秋兰光听见枪子嗖一下、嗖一下响,看不见枪子,桌上的玻璃瓶子碎了,屋里叮当乱响。咣,一个炮弹落到驴棚上,把驴棚炸倒,驴也炸死了。 后来,院外来了几个人,大声喊:“屋里有人没有?快出来!” 吓得三个人谁也不敢出来。 枪声紧了,外边的人喊:“屋里有人快出来!不出来,就往屋里扔**了!” 三个人这才出来。 外面是几个中央军,有个当兵的问:“屋里还有人吗?” 姥爷说:“没人了。” 当兵的扔屋里一个手**,把房子炸塌了。 三个人没处藏了。院子里还有个篱笆墙,三个人坐到篱笆墙根下。 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个手**,把篱笆墙砸倒了,就落在三个人跟前,没响。要是响了,这三个人一个也活不成了。 仗打了三天三夜,中央军的地盘越来越小,退到田家家庙,让八路军包围了。听说他们有无线电台,让肖楼、王海、曹四王庄的中央军来救,援军把这伙人救出去了。 章缝打开了,八路军俘虏了很多中央军,不少俘虏住到百时屯。那年俺九岁,出去看热闹。 十八个中央军都在哑巴家场里,排队站着。有个人好像是八路军的官,对俘虏讲话:“你们愿意跟我干的,就好好跟我干。不愿意跟我干的,你就回家,我不强留!” 这个八路军军官大声喊:“愿意跟我干的,举手!” 那些中央军全都举手了。 他又喊:“愿意回家的,举手!” 没一个举手的。 军官说:“我得清清你们的腰,我怕你们身上有钱开小差了。” 他开始翻东西,把这十八个中央军的身上翻了一遍。收完他们身上的东西,军官说:“这些中央票子、金镏子、银圆,我都交给上级,给你们保管。等全国解放了,不打仗了,全都还给你们。好了,你们回你们的住处去吧。” 俺家里院住了中央军俘虏。有两个俘虏不像当兵的,一个高的,一个矮的。 高个问:“你的镏子收走了吗?” 矮个说:“收走了。你的呢?” “我的没收走。” “你的放哪儿了?” 高个说:“我的戴小便上了。” 矮个说:“我的戴大脚拇趾头上了。他叫我脱鞋,一脱鞋,叫他看见,收走了。” 打完章缝,到处都是死人。死的老百姓,谁家的人谁家整回去,买口棺材埋了。章缝西头有个大坑,死的八路军和中央军,都用车拉走扔到坑里了。伤兵抬走了,死人整走了,章缝庄里庄外留下一摊摊血。刚开始,进章缝有一股血腥味,过了些天,臭得不能闻。 打完章缝,俺学会两个唱,一个是: 叫声老大娘, 听我把话讲; 喝你口凉水, 给你打满缸; 我说老大娘。 还有一个唱是: 想中央,盼中央, 中央来了一扫光; 杀老百姓的猪, 宰老百姓的羊, 妻子姐妹都遭殃。 后来,家家户户都给八路军做军鞋,农民会会长下令:用各家男人的鞋样子做。这回俺嫂吃亏了,全庄都没俺哥的脚大。 千家万户的军鞋都往前线送,八路军再不用穿露脚趾头的鞋了。 章节目录 刘伯承的纸条 北关是以前巨野的城边子,姓杂,啥人都有。 魏清玉外号老虎,瘦高个,瞪着眼,说话大嗓门,家住北关郝园。 一九四六年,刘邓大军来打羊山,国民党的部队是整编七十四师,很厉害。 刘伯承在丁官屯住过。听说他身边有个警卫员叛变了,刘伯承住哪屋,他在哪屋门口搭条白毛巾。等刘伯承出了门,飞机在头顶上跟着轰炸。 那天,魏清玉在庄稼地里干活儿,看见飞机过来,赶紧躲进僧王庙。僧王庙离北门二百米,听说供的是僧格林沁。 他刚躲进僧王庙的厕所,有个人也跟进厕所。飞机往下扔**,厕所待不了,他拉着这个人东躲西藏,拐到北关桥底下,北关桥下有条河,叫小清河。 两个人在桥底下待了一阵,飞机走了。 这个人临走,从兜里掏出铅笔,写了一张纸条给他。 魏清玉不识字,不知道上面写的啥,这个人临走握握他的手说:“老乡,以后见!” 他没当回事,回家以后把纸条掖到房箔子(注:用高粱秸织的帘子,当隔山墙用)里。 过了几年,有人说起打羊山的事,讲当年刘伯承的警卫员叛变,在远处用白旗指挥飞机,专门炸刘伯承,没炸死。魏清玉想起那个人,想起那张纸条,家里房子都扒了,哪还有啥纸条?纸条上到底写的啥,没人知道。 家穷,魏清玉打了一辈子光棍。 平常他做个小买卖,冬天煮熟梨、熟枣卖,夏天卖西瓜。过去不像现在,一卖就是一个、半个,过去都是把西瓜切开卖,五分钱一溜,一毛钱两溜。 北关有三间仓屋,是生产队的仓库,东西不多。魏清玉年纪大了,没地方住,搬到那儿,住仓库一头。他爱说话,人缘好,常有人到仓库跟他拉呱。 一九七七年,魏清玉跟人家说,这些年他给自己攒过河钱哩,攒了八十多块钱。 心眼好的人没往心里去,心眼孬的人记心里了。 第二天晚上,魏清玉让人杀了,钱不见了。 公安局的人来了,盘问不少人,也没破案。 魏清玉有个哥哥,叫魏清河,已经退休,七十多岁了。 弟弟死了,案子没破,他生气,上吊了。 死的时候,留下一个纸条:“魏清玉、魏清河死之不明。” 公安局接着破案,也没结果。 要是现在活着,魏清玉得一百一十岁了。 章节目录 牺牲通知 百时屯有个庞法和,年纪比俺大十好几岁。家里穷,出去当兵挣碗饭吃。 他先去了国民党的七路军,跟着七路军打了一年仗。一年以后,他托人给家写信说,他叫共产党的八路军俘虏了,现在当八路了。 那时候,百时屯识字的人不多。谁家来了信,都找识字的人给念念。庞家后来接到信,找了个识字不多的人。 法和娘说:“大孩,俺家来信了,说是你二哥打来的信,你给俺念念呗。” 大孩打开信,不认识几个字,他看见里面有“牛”、“西”和“生”,以为又给牛又给东西,这是升官了。他说:“婶子,俺二哥在八路军那边升官了。” 一家人高兴坏了,法和娘看见谁跟谁说:“俺儿在八路军那边升官了。” 庞家老大也跟人说:“俺兄弟在外边当官了。” 一家人高兴了很多天。 过了很多天,庞家来了个学问好的人,是法和远门大爷。法和娘说:“大哥,法和来信了,那天大孩给俺念,说法和升官了。你学问好,念给俺听听,他当多大的官呀?” 大爷看完信,啥也没说,哭了。 法和娘问:“你哭啥哩?到底咱法和当多大个官呀?” 大爷说:“法和没了,牺牲了,不是升官,是打仗打死了。” 法和娘脸色蜡黄,愣了一会儿,大声哭起来了,一家人都哭了。 法和大爷饭也没吃,走了。 走到门外,好些人问这个远门大爷:“法和当官了,一家人哭啥哩?” 这个学问好的人说:“那是一封牺牲通知书,牺牲就是这个人没了。” 法和娘拖着长声边哭边说:“儿呀,俺可怜的儿呀,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的命咋就这么苦哇?俺的儿呀,俺这辈子再看不见你了,俺那可怜的儿呀!” 法和娘不吃不喝,嗓子哭哑了,还哭。 第二天,法和娘叫法和爹跟老大买了个小棺材,找人给法和写了个牌位,装到棺材里,埋了个小坟子。 以后,清明节、七月十五、过年前,法和娘都去烧纸,哭够了再回家。乡**也给庞家挂上光荣烈属的牌子。 新中国成立以后,法和来信了,一家人都不信,死了那么多年,他咋会来信呢? 庞家找人写了个回信,问:“你是法和吗?你要真是法和,回信写明你外号叫啥,你哥叫啥。” 法和回信说:“你们咋问些没用的?俺哥叫啥俺还能不知道?俺的外号叫三虾米,俺在家经常吃不饱饭,腰弯。俺现在的腰可没弯了。现在不打仗了,把俺安排在单县面粉厂当工人。” 庞家找人看完信,喜得不行。 第二天,庞家老大去单县看兄弟,法和爹把儿子的坟扒了,把棺材用小车推回家劈了烧火,把坟子平上了。 过了两天,庞家老大回来说:“真是俺兄弟,他还活着。” 法和爹问:“他为啥这么多年不给家里来个信?” 老大说:“他不认字,托人写信得有笔有墨有信纸,打着仗,他到哪儿整那些东西去?” 家里人问:“牺牲通知书是咋回事?” “他们那个队伍,哪次打仗前都点名,打完仗回来还点名。他跟队长闹别扭,出去打仗去另一个队了。点名没有他,以为他死了。” 法和娘问:“老二啥时候能回来?” “过年就回来。” 一九五〇年春节,庞法和真回来了。 法和娘看见儿子又哭了:“俺可怜的儿呀!俺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 章节目录 三家换亲 当年,巨野王家是个中等户,娶的大媳妇光生闺女不生儿子。王家怕断了香火,用几布袋粮食换了个小婆。 娶回来的小婆都当佣人,刷锅做饭,碾米磨面,脏活儿累活儿都是小婆的,生了儿子管大媳妇叫娘,管亲娘叫婶子。 土改以后,王家穷了。三奶奶当了半辈子小婆,有了俩儿子仨闺女,儿子都大个,大脸盘,闺女也长得俊。 人家有钱的,男孩十七八岁就结婚了。王家穷,大儿子大志十八岁了,还没见媒人上门哩。 这天,来了个媒人,媒人说:“三嫂,俺想给大志说个媳妇。” 三奶奶很高兴,赶紧给媒人端茶倒水。 媒人说:“想给大志说媳妇,得三家换亲。三家换亲,下辈子孩子好叫。两家换亲,下辈子孩子就不好叫了。” 三家换亲,是三家的妹妹嫁人,都给哥哥换媳妇。大志的媳妇是用大妹妹大翠换来的,两口子感情很好。 二儿子二志,也没谁给说媳妇。好不容易来了个媒人,也是要三家换亲,用妹妹二翠换,三奶奶不舍得,也没别的好法。三家换亲说成了,三家都给媒礼,三家的礼钱媒人都拿了。 二翠要个有个,要模样有模样,她换亲的李家男孩个头矮,一米三多点。为了给二哥换媳妇,她咬牙嫁了。结婚以后,力气活儿都是二翠的,两口子倒是不打架。 李家的闺女中等个,长得不丑,心眼多,听说刘家的男孩傻,拖了又拖,没结婚。等哥娶完媳妇,她想:反正俺哥有媳妇了,俺才不跟那个傻子结婚哩。她跑了。 李家闺女跑了,刘家男孩还是没媳妇。 为给哥哥换亲,刘家闺女嫁给穷光蛋二志。哥哥的媳妇跑了,刘家闺女心里不平,跟二志瞎闹乱作。 一九七五年,二志大闺女刚出满月,媳妇又作。作得二志一点儿办法没了,叫她回娘家,她不走。她已经结婚了,回娘家再找,一个“后婚儿”找也找不到好的。她就闹,闹得二志喝农药了。 二志喝的农药叫“九一一”,这药毒性大,喝一口就能药死。二志拿着农药,走到自己地里,喝了一瓶,死到自己地里。 有个人从那儿走,一看二志倒在那儿,地上还有个“九一一”药瓶子,知道他是喝药了,仔细摸摸,人还有点儿气,赶快用车把人拉到乡医院抢救,洗肠胃,住院十多天才好。 大夫说,幸亏二志喝的是假农药。 这媳妇作了半辈子,逼得二志半辈子喝了三次农药。人不该死,总有人救。哪回喝药,都要住院十多天。 作了半辈子,媳妇总算想开了,换亲这事不怨丈夫。小姑子二翠长得那么俊,为了哥哥不是也委屈一辈子吗? (注: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章节目录 姑子庵的小姑子 俺七岁那年,住在巨野城里。有个邻居小闺女叫苑明翠,她比俺大两岁。 有一天,苑明翠要领俺到姑子庵去玩儿。不多一会儿,俺俩就走到了。 姑子庵黑大门,大门朝西,门上有一块长方形的木牌子,上面有字,俺不认得。门下边,有两个大石门枕,中间是木门嵌子,进门是个大门洞。 院子不大,有三间堂屋,三间东屋,三间西屋。 堂屋和东屋都有人说话,俺俩没进去,去了西屋。那是俺第一次去姑子庵,也是第一次看见女人剃光头。 有个小姑子八岁,俺知道了岁数,管她叫姐。 小姑子的大爷听见了,跟俺说:“小施主,你叫她长生哥哥。” 这屋里有五个姑子,她们像一家人似的,老小都穿一样的衣裳,衣裳、袜子和帽子都是家织粗布的,灰不溜秋。袜子是白的,鞋是黑的,都是自己做的。岁数最大的老姑子,长生叫爷爷。还有个小姑子十四岁,长生叫她哥哥,哥哥的爹她叫大爷,她也有爹。 这屋里有三张床,三个棉花车子都在床上放着,地上还有台织布机。我们进去的时候,老姑子正领着两个小姑子纺棉花,正在织布的是长生的大爷,长生的爹在屋里屋外忙。 屋里一个箱箱柜柜都没有,倒是有个长条桌,桌上摆着四个黄铜香炉。我抬头一看,墙上有张画。 俺问:“这个画上的人咋这么多手啊?” 长生的爹忙完了,坐在那儿做针线活儿,她跟俺说:“那是千手千眼佛。” 她给俺讲起千手千眼佛的故事,俺没心听。那时候小,不懂事,俺光想着叫小姑子跟着俺们出去玩。 爷爷看俺俩不走,跟小姑子说:“长生,你出去玩一会儿吧,别走远了。” 俺仨手拉手出了姑子庵,走到大门外。 苑明翠说:“咱去爬塔呗。听俺哥说,曾子南县长拿出钱来修塔,塔修得可好了。” 俺说:“咱去看看呗。” 小姑子说:“你俩去吧,俺不敢去。俺要是不听爷爷的话,跑出去那么远,爷爷准打俺。听俺爹说,爷爷没少打她,下手可狠了,到现在爹也怕爷爷。” 俺和苑明翠说:“她不敢去,俺俩也不去了。” 俺那天带着线蛋,苑明翠带着跳绳,俺仨就在姑子庵大门外玩,玩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回家路上,苑明翠对俺说:“小姑子多可怜,出来玩玩都不行,穿得灰不溜秋。一个小闺女,连花鞋花衣裳都不能穿。” 俺回到家,娘问:“你上哪里玩去了?” 俺说:“俺和苑明翠上姑子庵,找小姑子玩了,她叫长生,比俺大一岁。” 娘问:“庵里是不是还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子?” 俺说:“有。在那儿纺棉花哩。她爷爷没叫她出来玩。” 娘说:“前两个月,那个小姑子她爹来找她,要把她接回家。小姑子不愿意走,他爹非要让闺女走,在姑子庵闹了好几天。小姑子没办法了,把她爹告到县衙门。” “她为啥不愿回家呀?” “到了县衙,县官问小姑子:‘你咋不跟你爹走呢?’小姑子说:‘俺爹赌博,抽大烟,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俺娘气出来一身病,他也不管。俺娘没钱治病,死了,撇下俺姐儿俩,那年俺姐十二,俺六岁。俺爹一看俺娘死了,他转身走了。多亏有个远门的大爷帮俺们,用箔把俺娘卷上,找了几个人,抬出去埋了。打那以后,俺姐儿俩白天要饭,晚上回家住。后来,俺爹又把房子卖了,俺姐儿俩连住的地方都没了,有时候住人家的车屋,有时候睡人家墙根下。有一天,来了几个人,把俺姐姐抢走了,俺在后面追,哭着喊:姐姐!姐姐!姐姐呀!那几个人一个推着,一个拉着,一个赶车,他们把姐姐抬上车拉走了。后来俺听别人说,俺姐叫爹卖到东庄,给一个傻子当媳妇了。俺不能跟他走,俺跟他走,他也得把俺卖了!那时候,多亏大爷好心,把俺送到庵里来。来到庵里,俺有饭吃,有爹疼俺。’县官把她爹臭骂一顿,说:‘滚!从今往后,你再缠着孩子叫她跟你走,我把你送到监狱,永不叫你出来!’听说,她那个爹再没来过。” 俺娘还说:“姑子庵里的那些人,都是苦命人,好好的孩子,谁往那儿送?” 听说,解放时间不长,这两个小姑子都找了婆家。 章节目录 贾翠玲逃荒 在百时屯,你要是问贾翠玲,没几个人知道。你要是问继林家里的,都知道,她是俺堂叔伯侄媳妇。 翠玲小名叫大妮儿。十五六岁到生产队干活儿,一个队里大妮儿、二妮儿好几个,队长说:“都叫这个,没法给你们记工分,都给你们起个名吧。” 一九五八年,翠玲十八岁,嫁到百时屯姜家,赶上***,吃大锅饭。 一九五九年,百时屯姜来运领人去国庄挖河。翠玲背着行李走了三十多里路,才到国庄。生产队有个磨坊,没有粮食,磨坊用不上,她们几个妇女睡在磨道里,地上铺上草,把被子铺草上。 挖河活儿累,一天给两顿饭,一顿饭给两碗稀粥,一把糖渣。糖渣就是甜菜渣子,这糖渣里有灰渣,吃到嘴里牙碜,咬得咯吱咯吱响。 在国庄挖河半个月,实在挖不动了,翠玲收拾铺盖,说:“俺回家。” 那几个妇女问:“回家不给咱饭吃咋办?咱还没完成任务哩。” 翠玲说:“俺干不动了,你们在这儿干吧。不给俺饭吃,俺挖草根,挖茅根吃。” 一看翠玲走了,那几个妇女也跟着回百时屯了。 队长问了问咋回事,让她们还在队上干活儿,给饭吃,天天给点儿稀粥。 有一回,翠玲去刨林柳疙瘩,给食堂烧火用。刨了一会儿,刨出来两条长虫,吓得她嗷一声跑出去老远。 来成问:“六婶子,你看见啥了?” 翠玲说:“长虫。” 来成赶紧跑过去看,他把两条长虫抓住,拿到食堂的锅底下,烧烧吃了。 那时候都说长虫有毒,谁也不敢吃,要不是饿急了,来成也不敢吃。在百时屯,不知道谁编了个顺口溜:“说来成道来成,饿得来成吃长虫。”那次去国庄挖河,也有人编了个顺口溜:“吃饭香不香,想起了去国庄。” 挨饿那几年,饿得百时屯的女人都没月经了。到了一九六二年,掺菜掺糠能吃饱了,百时屯一年添了五十多个孩子,翠玲大儿子就是那年十月添的。 不挨饿了,两口子商量着咋把日子过好。继林先去东北,到黑龙江省通北林业局找俺三哥姜士彦,林业局不要人,他去了海伦县东北,在刘国路大队落户。那时候不少生产队缺干活儿的人,到了就给落户,落户就给粮食。 继林来信叫翠玲跟孩子去。翠玲一个大字不识,也没出过远门,更没坐过火车,就是胆子大。她抱着孩子背着包袱先去章缝,从章缝坐汽车到济宁,从济宁坐三天两夜火车,到哈尔滨东站三棵树,又从三棵树坐一夜火车到通北。 早上五点下火车,天黑着呢,翠玲抱着孩子在票房子(注:候车室)里等天亮。在票房子遇着一个巨野老乡,老乡问她去哪儿,她说去六马架,人家说六马架不远,三里地。 翠玲说:“俺不知道东南西北,你给俺指指道吧。” 有了老乡指点,翠玲抱着孩子背着包袱摸黑走。刚下火车,浑身都冷。走了三里地,走出一身汗来,天还没亮哩。 走到路边第一家,她拍门问:“姜士彦家在哪儿住?” 她这一喊,先把狗喊起来了,这里家家都有狗,汪汪汪使劲叫。 拍了十多家的门,才找到俺三哥家。 三哥已经起来了,正想去车站接她们母子哩。 在俺三哥家住了一天,翠玲去海伦投奔继林。 他们在刘国路大队油坊小队住了几个月,那儿的人对他们很好,可他俩不想待了,那儿的水不好。 油坊小队在山根下,挑回来的水清亮亮的。放上一夜,水缸里漂一层红色的黏沫子,跟铁锈似的。听说,吃这里的水活不大年纪,年轻妇女好得大骨节病。 那里招户不好招,来了不叫走。 两口子商量:咱是出来逃命的,哪能到这儿送命? 刚置办的锅碗盆勺啥都不要,一家三口背上铺盖偷着走了。 翠玲有个表姐在讷河县讷南公社落户,他们投奔讷河,想在那儿落脚。那里都是山东人,在那儿落不了户,他们在人家家里住了五十多天。 表姐说:“俺家粮食多,不用愁吃的。” 人家再好,总在人家住,也不是长法。 听说讷河西北二克浅公社好落户,他们坐汽车去了二克浅。 那是一九六三年阴历四月,那天风大得很,翠玲跟继林说:“在这儿俩眼一抹黑,咱谁也不认识,你看看能不能找点儿活干,俺先抱孩子要饭去。” 翠玲要了一上午饭,要到些吃的。她想再要点儿,抱着孩子往北大岗走。从岗上下来两个骑自行车的人,他们骑到她跟前停下,有个人一口山东腔,问:“要饭的,你从哪里来?” 翠玲说:“山东。” “你男人能干活儿不?” “咋不能干呢?二十多岁的人啥都能干。” 这个人说:“你别要饭了,你这么瘦,别让风给你刮跑。你到前面屯子找王队长,叫他给你们安排住处,五队不留六队留,六队不留一队留,你们就留在俺文化大队吧。俺叫姜振德,你就跟王队长说,是姜振德叫你找他。” 旁边那个人说:“这是俺大队的姜支书,你快去吧,俺俩得去公社开会。” 翠玲找到王队长家,队长媳妇说:“你都不用说了,姜支书刚才来电话了。” 王队长把他们安排在二队,帮着借房子住下了,家里还是啥都没有。多亏二队的人好,啥都借给他们。当时正种土豆,好几家给他们送来土豆,当土豆栽子。 继林和翠玲都实在,干活儿不偷懒,队里的人都喜欢。有个打头的姓张,都说他家嘎(注:小气),他家嫂子拉着翠玲的手说:“他嫂子,俺家里的东西,只要用得上,你随便拿。” 第二年春天,姜振德来找继林,问:“你盖房子不?” 继林说:“俺没钱,盖不起房子。” 姜振德说:“没事,俺帮你。” 他给继林批了一方木材。 那时候,黑市一根檩子十三块钱,姜支书批的木材一根檩子才两块钱。 有块空地上面都是荒草,继林想在那儿盖房,队上的人说:“那个地方挖出过一筐蛤蟆,谁也不知道底下还有啥东西,都不敢在那儿盖房。” 翠玲说:“咱逃荒的,怕啥?没那么多说道。” 盖房子来了不少人,干打垒的土墙,两间房子一个星期盖起来了。烧干炕,就搬家了。 一九六四年冬天,翠玲干活儿,叫针鼻儿扎着小手指头,手指头发炎,肿了。 有个邻居说:“你把独角莲疙瘩砸碎,用抽烟的唾沫和和,和好了,糊到手指头上,这叫以毒攻毒。” 独角莲跟蒜疙瘩似的,用这法一整,手指头没好,连胳膊也肿了,肿得明溜溜的,很吓人。 大家都说:“赶紧去医院吧。” 继林到大队借钱,队里借给他二十元钱。 他们去了讷河县人民医院,看完病,大夫说得住院。办住院手续,人家管他们要二百块钱押金。 继林说:“这是队长借给俺的二十块钱,俺得留十块钱吃饭,先给你十块钱押金,剩下的钱俺再给你送来。” 人家不同意。 继林识字,他指着医院墙上的字说:“那不是毛主席语录吗?毛主席教导我们: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俺家里的病看晚了,要是再耽误,胳膊就得锯掉,你们这是救死扶伤吗?” 毛主席语录管用,人家让翠玲住进医院。 继林回到大队,管队长借钱。队长说:“住进医院就没事了,啥时候把病治好,啥时候咱出院。医院管你要钱,你就往大队推。医院要是管我要钱,我就说:‘他就两间小屋,你扒他屋子吧。’我看谁敢?” 翠玲在医院用上药,胳膊慢慢不那么肿了,手指消肿以后,小手指头去掉一节。 二儿子才十个月,两个儿子总在家哭。继林想把屋子烧热点儿,他把没烧完的柴火都塞炕洞里,上生产队干活儿了。 干完活儿回家,没有孩子哭闹声,屋里一股烟味。再看,炕上两个孩子,都呛死了。 继林不知咋好,赶快找生产队大夫。 大夫说:“孩子没事,我这就俩办法。家里要是有梨,你给孩子灌梨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孩子放在风口里,让风吹。” 那时候十一月份,哪有卖梨的呀?继林跑回家,把两个孩子放在风口,风吹了一会儿,两个孩子都活过来。 翠玲在医院住着,她没钱买菜,光买两个馒头,喝点儿开水,医院总管她要钱。 有人给她出主意,叫她找“社教”。 她不知道“社教”是干啥的,人家叫找,她就找。那屋里有两个闺女,她把难处一五一十说了。赶上中午开饭,俩闺女给翠玲买了两个馒头、一个菜。等翠玲吃完饭,她俩从兜里掏钱、掏粮票,一共给翠玲三十块钱、三十斤粮票。 翠玲知道这钱是人家的工资,粮票是人家的口粮,她不要,人家硬塞给她。回到医院,她越想心里越不得劲,钱和粮票一点儿没动,出院前去了一趟“社教”,还给人家,两个闺女都乐了。 翠玲住了一个月院,手好了,想出院,医院的人说:“不能出院,你还没交钱呢。” 继林去找队长,队长说:“我给你开个介绍信。” 继林拿着介绍信去找医院领导,说:“俺不愿意占国家的便宜,实在是没有钱。以后挣了钱,俺一定还住院钱。” 领导看了看介绍信说:“我们医院和你们大队没有对应关系,你这个介绍信没用。” 继林把介绍信拿到手里撕了,撕碎扔进纸篓。 人家说:“你别撕呀!” “你不说没用吗?要它干啥?”继林说,“介绍信你也看了,俺家里的病也好了,俺感谢人民医院。俺家还有俩孩子,一个两岁半,一个不到一生儿(注:生日,一生儿即一岁),你要留,留下俺一个人吧。” 一分钱没再拿,人家让翠玲出院了。 两口子都能干,日子越过越好。前后园子地方大,他俩种烟叶,卖烟叶的钱百十来块,顶上卖一头大肥猪了。生产队这边,一个劳力一个工作日一块钱,也不孬,过日子用的都置办齐了。 一九六九年,珍宝岛那边打仗,家里老人惦记了。三五天来封信,催他们回去,说天天晚上睡不着觉。 没办法,翠玲领孩子先回老家,收拾完秋,继林再回去。 六年前,翠玲抱一个孩子来。六年后,她带四个孩子回去,领着一个七岁的,一个五岁的,抱着一个六个月的,背着一个两生日的,还有一个大包袱,里面包着两个小被。 队长赶马车送,问翠玲:“你还来不?” 翠玲说:“来!”她心里知道,来不了了。 继林坐马车把娘儿五个送到讷河,从讷河送到齐齐哈尔,回去了。翠玲领着孩子从齐齐哈尔坐火车到沈阳,从沈阳坐火车到兖州,从兖州坐火车到济宁,从济宁坐汽车到章缝,在章缝雇了个地排车,花两块钱,走了十二里地,这才到了百时屯。 那时候没啥快车,火车票都是通票,你买了讷河到济宁的票,往关里去的火车都能坐。哪趟车都挤,上车不容易,哪次换车都得签字,排队排得老远。遇到新出门的,翠玲还帮人家买票、签字。别人都说翠玲能,她是真能。 2014年9月,姜淑梅回百时屯“上货”。左一为贾翠玲。艾苓摄。 2014年9月,姜淑梅与贾翠玲(中)、姜继林(右)合影。艾苓摄。 翠玲从东北回来,再没回去过,继林回去找过活儿干。他俩都说:“黑龙江这地方人好,没待够。” 章节目录 娘亲 巨野有个杨官屯,杨家祖上先在这里落脚,吕家是后到的,人丁旺。分队的时候,杨姓一个小队,吕姓七个小队。 吕云莲的奶奶有两个孩子,姑姑结婚后,在婆家日子不好过,跳坑死了,光剩爹。 一家人都盼着娘生男孩,娘接二连三生闺女。 云莲是四妮儿,一九四二年生,小五还是闺女。 这地方有说道,不出满月不晒被。娘生自己的气,觉得对不住爹,月子也不当月子过,啥活儿都干,成天晒自己的被,得产后风死了。那时候云莲才两生日,五妹没活几天,也死了。 没隔多长时间,爹娶了后娘,后娘比爹小十六岁,比大姐大两岁,爹稀罕后娘。 开始姐四个都听后娘的话,时间长了大姐跟后娘总拌嘴,闹得很了,奶奶没办法,说谁谁不听,奶奶就说:“四妮儿,去找你达达(注:爹)。” 爹一进家门,谁都不敢说啥,家里可肃静了。 小时候,云莲最不爱走亲戚。 奶奶常带她回娘家,奶奶没了闺女,在家憋着不敢哭,看见那些老姐妹,奶奶说一回哭一回。姑姑没的时候,云莲还不记事,奶奶哭她就跟着哭。 大姐有时候带她去姥娘家,姥娘原本四个闺女一个儿子,四个闺女都不在了,姥娘哭,大姐哭,她也跟着哭。 后娘回娘家,也愿意带她,后娘娘家没啥东西,墙也矮,她爬墙头玩。后娘家姥爷看见了,喊:“快下来,别砸死你!”她不知道墙头要倒,以为姥爷嚷(注:训斥)她,再不愿意跟着走亲戚。 云莲是奶奶和姐姐拉巴大的,八岁的时候奶奶去世。 十一岁那年,爹娘商量让她上学。小学毕业后,她去夏官屯上初中。 一九五八年,她上初中第一年,爷爷到学校找云莲,说:“你大姐从城里拉回来,不行了。” 吕云莲(左一)和三姐吕美荣的合影。吕云莲提供。 大姐的婆家在大姚庄,云莲去的时候,大姐已经不会说话了。 七八天后,大姐死了。 姐夫想大姐,时间不长也死了。撇下一男两女仨孩子,奶奶家养男孩和二闺女,姥娘家养大闺女。 后娘把六岁的外甥女接来,拉巴到她嫁人。 夏官屯有会,她跟同学去赶会,会上有玩上刀山的,卖票。同学兜里有钱,买票进去,云莲没钱买票,也想进去。 看门的拦住她,大声说:“你没票,不能进!” 十几岁的大闺女让人家拦住,她扭头就跑。打那以后,话越来越少。 云莲爱唱歌,嗓子好,亲戚都说:“四妮儿唱得邪(注:很)像!”同学也说:“吕云莲唱得好!” 老师期末写鉴定,上面常写两句话:“优点:爱好文体活动;缺点:性格孤僻。” 她问老师:“啥叫‘性格孤僻’?” 老师说:“就是不爱说话。” 她这才明白了。 初中第二年,她没棉鞋穿,也不知咋护脚,脚冻烂了。 有一天,邵老师看见了,问她:“你走路咋瘸瘸的?” 云莲说:“俺脚疼。” 邵老师说:“你脱下袜子我看看。” 云莲脱了袜子,两个脚上都有冻疮,脚后跟都裂开一寸多长的血口子。 邵老师叫伙房烧了热水,让云莲泡泡脚。 这回泡坏了,腿脚都肿,一条红线从脚红到大腿根,大腿根上还鼓了个大疙瘩。 邵老师吓坏了。 第二天借了一辆地排车,两个男同学拉着,他们一起上县城医院。 大夫说:“大腿根这个包,出了脓才能好。” 老师和同学把她送回家,十天以后大腿根出脓了,三个窟窿眼往外淌。 后娘叫来近门子嫂子,给她往外挤脓,用黑老鸪头碗接,接了半碗,她月把(注:一个月左右)没下床。 近门子哥到外庄买药,嫂子给她在三个窟窿眼里上了三个药捻子。又过月把,她下床了。 耽误上学两个月,爷爷用小红车子把她推到学校去,她瘸了一年多才好。 有个同学说:“以为你得落下毛病,当瘸子哩。” 大家都笑了。 一九六〇年,云莲虚岁十九,在伙房干活儿的本家二叔跟她说:“家里捎信,让你回家哩。” 她问:“啥事?”她就怕家里不让她上学。 二叔见她害怕了,才说:“给你介绍对象哩,一个庄的,咱家在十队,他家在二队,他在外当兵上军校,他爹是大队干部。你们先见见面,成就成,不成就散。” 两个人见了面,都相中了。杨中秋大高个,长得方正,当时在徐州坦克军官学校上学。他打炮准,参加过军队里的大比武。 一九六一年初中毕业,云莲考上巨野师范学校。 暑假里,中秋回来探亲。 介绍人说:“你俩明天进城听戏去呗。” 云莲说:“中。” 第二天是八月一号,早上中秋骑自行车过来,驮着云莲到巨野县城看了场电影。 回来的时候,中秋说:“咱到夏官屯乡**转转呗。” 云莲说:“中。” 到了乡**一个门口,中秋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进去看看有人不。” 杨中秋和吕云莲1962年春节在浙江金华合影。吕云莲提供。 20世纪60年代,师范学校毕业后,吕云莲(左一)作为巨野县文艺骨干,参加菏泽地区文艺汇演,参演的是载歌载舞的《生产大合唱——二月里来》节目。此照为吕云莲与表演节目的同台姐妹合影。吕云莲提供。 中秋进去,偷着把结婚证办了,把云莲驮回家。 杨家门里门外很多人,一个个都笑呵呵的,云莲不知道咋回事。 进院子一看,人家啥都准备好了,烟,糖,管事的,毛主席像。管事的吆喝几句,中秋拉着她在毛主席像前三鞠躬,就结婚了。 结婚以后,云莲去巨野师范学校上学,她是学生会文艺部长和体育部长。毕业后,她分到县城实验小学,没咋上课,不是参加排练,就是参加演出。“**”后期,上面让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云莲回到学校,在章缝、六营都待过,最后回杨官屯落脚,教音乐,也教数学和语文。 吕云莲的父亲和继母合影。摄于1994年。吕云莲提供。 中秋从军校毕业后回到部队,看不惯的地方光想说,领导不待见,结婚七八年后复员回家,在农村当了两年生产队长。这批复员的四十一万人,总有人到北京上访。两年后,国家都给安置了工作,县里把中秋安置到公路局,他在那儿干到退休。 云莲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闺女十五岁没了,她病了两年。打那以后,再没教过音乐,也没唱过歌。 二〇〇〇年,云莲的爹去世,活到八十七岁。 后娘今年八十九岁了,生活能自理,就是吃药记不住,云莲给她把药包好,上午的包在一块,下午的包在一块。她们都在杨官屯,以前后娘愿意在自己家住,她把吃的用的送过去,天凉了再接到她家来。这两年自己过不行了,她把后娘接来一起住。 后娘心眼好,虽说这辈子没生养,可她带大好几个外孙子、外孙女,这些孩子经常回来看姥娘。 云莲姐妹四个,现在剩她自己,她跟俺说:“现在我是娘最亲近的人,就该我管她。” 她一口一个娘,叫得很亲,要不是有人跟俺说,俺还以为她们是亲娘儿俩哩。 章节目录 敲碗 姥爷没了,姥娘住到家里看大孩,大孩一岁半。 这年雨大,大孩家是洼地,庄稼都淹了。没有办法,往外逃吧,到收成好的地方要口饭吃。爹、娘、姥娘和大孩逃到沾化,找了个车屋住下。 车屋在房东院外,没有门,平常放个车。收完秋,不用车了,谁愿住就住,不用问谁家的,在车屋外支个锅,就能过日子。爹娘出去要饭,姥娘看着孩子。 在沾化住了不到一个月,黄河开口子了。 听说黄河开口子了,沾化的人想法子赶快逃命。逃不出去的那些人,有的爬上瓦房,有的爬到树上。 爹娘把姥娘和大孩放到房东家谷草垛上,两口子上了房顶。 娘在房顶上哭:“谷草垛要是冲开,那娘儿俩都得淹死。” 爹劝娘:“他姥娘五十多岁,够本了。孩子淹死,咱还能生。” 水来得又快又猛,爹跟娘待的房顶是土房,房子泡倒了,娘抱着个房木不撒手,爹不知冲到哪里去了。 娘抱着房木,让浪冲到水边。走上高岗,回头看水,一眼看不到边。 水边有从上面冲下来的房木、烂草,也有淹死的人,娘放声大哭:“娘啊,你和孩子的尸首在哪里啊?” 她一边哭,一边喊,一边找。 那谷草垛没叫水冲开,娘儿俩坐在谷草垛上,也给冲到水边了。姥娘抱着大孩,没淹着,正愁呢。 娘找着这娘儿俩,喜得不行。 姥娘问:“他爹呢?” 娘说:“不知给冲到哪儿去了。他爹会扒水,还会踩水,淹不死他。” 啥都不剩了,娘抱着大孩,领着姥娘,要饭回家。 到家以后,娘问婆婆:“你儿他回来了吗?” 婆婆说:“没回来。” 娘想起黄河开口子水浪急,会扒水也用不上,知道丈夫淹死了,她先哭了,一家人哭成一片。 娘留在李家守寡,眼巴巴地守着大孩长大。别人家男孩七八岁中用了,到地里帮着干活儿。大孩七八岁,娘叫他上学。 十二岁那年,同学都爬到树上,再从树上往下跳。人家跳下来都没啥事,大孩摔断了骨头,找先生接骨,没接好,瘸了。 到了二十多岁,还没说上媳妇。 一九五九年,李大孩二十六岁了。 屯子里吃大锅饭,食堂缺个司务长记账、算账。大孩念过书,当了司务长。 大孩当了司务长,媒人就来了。 给他说的小闺女十四岁,个头一米三,快要饿死了。 婚事说成,就结婚了。那年头结婚,啥说道都没了,牲口都饿死了,人都没钱,衣裳也不用买,去个双轮车把人拉来,就成亲了。 大孩结婚晚,管新媳妇叫嫂的人很多,谁去看新媳妇,新媳妇都害怕。有个邻居媳妇长得高大,一米七二,一百六十多斤,进门就喊:“嫂,嫂,俺过来看看你。” 新媳妇抬头看她一眼,啥都没说,吓得扭开身子,两手放在胸口上。 大孩娘把邻居拉到一边,小声说:“你以后别叫俺儿媳妇嫂了,她害怕。再跟她说话,小点儿声。” 一九六二年,不挨饿了,大孩媳妇长个儿了,也胖点了。只要她能干动的活儿,都不叫男人干,说他腿脚不好。她还天天做好饭,等着男人回来,一碗一碗端到男人跟前。 邻居媳妇过来借东西,看见大孩敲两下碗,大孩媳妇赶紧过来收拾碗筷。 邻居媳妇问大孩:“哥,你这是干啥哩?” 大孩说:“俺敲一下碗,是叫你嫂舀碗;敲两下碗,就是俺吃饱了,叫她把碗端走。” 邻居媳妇说:“你找的是小指使妮儿还是媳妇啊?你咋这么牛啊?” 大孩不答话,光嘿嘿笑。 大孩媳妇个头不高,奶水好,给大孩生养了一帮孩子。 这个邻居媳妇是俺亲戚,她跟李大孩都在巨野乡下。 (注:李大孩为化名。) 章节目录 大姚班 康熙十二年,曹县李家有个剧团,唱戏的时候叫人家摞箱了。摞箱,就是把你这个剧团的东西没收,不让你演了。 曹县李家跟巨野城角姚家是朋亲,他们找到城角姚楼。姚家十三世里有个姚遂远,那时候是安庆知府,他出面,把没收的东西要了回来。 李家拿到东西,合计了下,都说:“咱别玩了,没权没势的,玩不了戏班子。” 李家把东西送给姚家,姚遂远接箱后,又花钱装备了装备,戏班子取名全盛班,也叫大姚班。大姚班从那以后演练起来,姚遂远成了大姚班第一位班主。 也有的说,接箱的是姚家十七世姚孔硕。姚孔硕是城东乡里长,管巨野四十八个庄,还管城东门防务。 还有的说,接箱的是姚家十八世姚良才。姚良才是十营统领,专门保护慈禧太后。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时候,慈禧命令他看守颐和园。洋人进北京又烧又抢,把他吓迷瞪了,告老还乡以后办起大姚班。 后两个说法也就是说说,后面这两个人大概都当过大姚班班主,大姚班的历史三百多年,姚家有过九位班主。 班主这活儿不好干,你先得把戏批出去,有人请戏,戏班子才不赔钱。要是戏批不出去,你得掏钱养着艺人,供他们吃住。请戏、看戏的啥人都有,有当官的,有有钱的,有小混混,有平民百姓。出去唱戏,你得操心不出乱子,出了乱子你也得想法收拾。 听俺婆婆说,以前,有的戏班子有女戏子。要是戏唱得好,模样也好,唱着唱着戏,就上来几个人,说把人抬走就抬走了。 大姚班有姚家撑腰,戏子没谁敢欺负。唱戏的穿戴新,在俺老家那儿说“箱好”。有了这两样,唱戏唱得好的艺人,都愿意到这儿来。以前唱得不大好的,到了大姚班,声音都好听了。大姚班还招了不少孩子,让老艺人教他们学唱戏。 来巨野的戏班子不少,有唱山东吕剧的,有唱河南豫剧的,还有唱柳子戏和两根弦的。大姚班主要唱山东梆子,也唱两根弦、大平调。大姚班的戏批到哪里,得先把戏折子亮出来,叫人家点戏。戏折子往外一拉一米来长,不用了再合上。 戏折子也叫戏单。别的戏班子,戏单是红布折叠,外镶金边,两头木板,一丈长,四寸宽,正面写“桃园三结义”,底面写“刘海戏金蟾”。大姚班的戏单不是红布做的,用纸裱糊,像以前的账折子,两面是木壳,上面有凸起的字“姚记·全盛班”,底面是“大姚班”。每个折上横一竖二列三出戏,一共列四百八十多出戏。 有的戏迷看戏看多了,把大姚班的戏名编成顺口溜,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头冀州》《二冀州》《**征南》《对抓钩》,《打金枝》《骂金殿》《曹庄杀妻》《牧羊圈》,《借妻》《堂断》《钻甏圈》,《斩子》《骂阎》《渭水河》《哭头》《跑坡》《临潼山》…… 戏班子都敬神,大姚班敬的是小郎神。小郎神是枣木做的,六七十公分高,黑脸大汉,外穿绸子衣裳。不管到哪儿唱戏,小郎神一路压箱,保佑平安。到了地方,戏班子先把小郎神请出来,摆上供,烧上香,磕完头,再开戏。 唱戏唱到腊月二十,就不唱了,艺人各回各的家,忙年去了。姚家班主把小郎神请到大厅房供上,年年都要做身新衣裳,给小郎神换上。 正月初五艺人都回来,这一天,先得晾箱,在姚家家庙唱戏,在姚楼晾完箱,第二天就出去唱戏了。 大姚班最后一位班主叫姚念集,也有的说是姚良才的孙子姚宝元。 俺在巨野听到的是姚念集的故事。 民国开始那几年,咱国家乱,大姚班不演戏了。 姚家二十世姚念集是城东乡的里长,有天晚上他做个梦,梦见老郎神,老郎神跟他说:“念集,你还得把大姚班办起来。” 姚念集醒了,头上冒汗了。他有一顷来地,卖了二十亩地,到南京、上海买唱戏用的东西,找来老艺人,重整锣鼓,大姚班又开戏了。 土改的时候,给姚念集定的成分是地主,他把戏班子交给别人。新中国成立以后县**接管,成立了巨野县大众剧团。 以前艺人不用大号,用艺名,大姚班有名的艺人多:“**子”唱黑脸,大号张学为;“窦发”唱红脸,大号窦朝荣;“大洋马”唱红脸,大号于衍寅;“刘三”唱旦,大号刘云亭;“小立楞”唱老旦,大号宋玉山;“二洋驴”唱红脸,大号石维先。解放以后,这些人都是大众剧团的台柱子。 听婆婆说,大洋马长得人高马大。家在河北,是大户人家,家里人不叫他唱戏,谁说也不听。他爹没办法了,整来些牛耳茸,让佣人把牛耳茸放到水里,硬给他灌。大洋马不张嘴,他们捏他的鼻子。大洋马喘过气来,一张嘴,他们把东西灌进他肚里。 大洋马喝了牛耳茸,嗓子哑了,说话都没音。嗓子刚好些,他又走了。家里人一看管不了,就不管了。 这次回老家,找到知根知底的人,知道这是瞎话。大洋马是巨野人,家是田桥李海的,先唱丑,后唱红脸。 二洋驴是俺百时屯的,他也是大个子,小名黑孩,百时屯人都叫他二黑。二黑有个闺女,俺见过,长得很白净。他家的孩子到戏园子听戏,不用买票,一挽手腕,人家就知道咋回事。 小立楞唱得好,演得也好,人家都说:“金铃铛,银铃铛,不如小立楞的一硌晃。”“硌晃”是土话,小脚女人走路不稳,晃晃悠悠,俺那儿就说这是“硌晃”。小脚老太太走路一硌晃一硌晃,小立楞学得太像了。 俺八岁那年,在巨野城里住,常去傅大娘家玩。邻居小玲比俺大一岁,小琴比俺小一岁,她俩都想学唱戏,俺仨一起去了大姚班。大姚班的人先让走两步,再让唱两句,走完了唱完了,人家说:“行,你们仨明天过来吧。” 想着满脸擦粉,戴凤冠穿戏服在台上唱戏,俺心里可美了。回到家,俺跟娘说:“你叫俺去学戏呗。” 娘说:“不中。你要是学唱戏,外人笑话死俺了。唱戏的,是下九流。” 俺问:“啥叫下九流?” 娘说:“修脚的,搓澡的,吹响器的,叫花子,窑子里的女人,都是下九流。在下九流里,唱戏的最孬。” 大姚班艺人刘云亭之女刘桂松,后来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山东梆子传承人。此为20世纪80年代刘桂松剧照。姚继平摄。 娘说了很多,就是不让去。娘身体不好,谁都不敢惹她生气,俺也不敢。 俺十五岁那年,听过一次大姚班的戏。那时候早就解放了,大姚班改叫大众剧团,老百姓改嘴难,还叫他们大姚班。 那回,他们在杨庙唱戏,杨庙离百时屯二里多地。正月初八,女人不能做针线,俺嫂领俺去听戏。听戏的人很多,傅大娘家的傅二嫂回娘家,她也去杨庙看戏了。 出来一个花旦,傅二嫂说这是小玲;后来出来个小生,她说这是小琴。七八年不见,她俩都化妆,俺可认不出她们。 看完戏,俺跟嫂回家。以后,再没见过她俩。 章节目录 女戏迷 刚解放的时候,巨野有个戏班子叫两根弦,也叫两夹弦。戏班子有四大名角:小白鞋,二摆腚,小蜜蜂,一阵风。这本来是戏迷给她们起的外号,叫着叫着,成了她们的艺名,没几个人知道她们姓啥叫啥。 小白鞋戏响的时候,俺已经结婚了,整天在家织布纺棉。听说,她不唱戏的时候爱穿小白鞋。巨野还有一句顺口溜:“扒了屋子卖了椽,也得听小白鞋的两根弦。” 有一回,戏班子在巨野仓集搭台子唱大戏,唱了四天。让刘庄寺请去,又在刘庄寺唱了四天。有些人听戏听迷了,这个戏班子唱到哪里,跟到哪里。这得是闲人,有工夫跟着听。女人一般没有这闲工夫,迷上戏也怪有意思。 有个媳妇领着孩子听戏,孩子要吃落生(注:花生),她领着孩子去买。 这媳妇跟卖落生的说:“俺买一斤小蜜蜂。” 卖落生的说:“俺卖落生,不卖小蜜蜂。” 这媳妇羞得脸通红,赶紧走,去另一家买了。 还有个媳妇,白天听了一天戏,夜里又抱着孩子听灯戏。听着听着,想起来孩子该吃奶了,奶奶孩子吧。她呆着脸看着戏,解开扣子奶孩子,奶头疼。 她打孩子一下说:“你咋咬俺?” 一打才知道不是孩子,是京瓜,京瓜根扎奶了。 这媳妇害怕了:哎呀,俺的娘呀,孩子在哪儿哩? 想了想,她到过京瓜地,叫京瓜秧绊倒了,赶紧起身,往京瓜地跑。到了京瓜地,没找着孩子,找到一个枕头。抱着枕头往家跑,到家一看,孩子还在床上睡着哩,脸上有泪。 还有一家,婆婆和媳妇听两根弦的戏听了一天,回家了。这婆媳俩都是戏迷,儿媳妇唱着两根弦的调问婆婆:“娘呀娘,做啥饭呀?嗯……” 婆婆唱着答:“蒸呀蒸干粮,嗯……烧呀烧米汤,嗯……炒个萝卜菜,嗯……” 以前唱戏的都是男人,冷不丁地来了四个坤角,长得好,唱得好,越看越爱看,越听越爱听,都迷了。 章节目录 咋吃发面窝窝 从前,俺那里拉巴个闺女,干啥啥不行,再老实,结婚到婆家受气。爹娘去看闺女,走到婆家问个好,坐那里喝水的时候,婆婆数落,你闺女这不好那不对的。俺那儿不叫数落,叫“发”,爹娘听婆婆数落闺女叫“吃发面窝窝”。 俺有个邻居兄弟五个,论辈分是俺侄子辈。老大结婚以后分家另过,二媳妇和三媳妇一人做一天饭。二媳妇干啥啥不中,三媳妇干啥啥中。 俺听三媳妇说,二嫂的娘常来看闺女,来一趟,婆婆发一回:“你闺女蒸干粮都蒸不熟,炒萝卜菜啥味没有,锅里都是咸盐疙瘩。你闺女给俺儿做个褂子,针脚也大,缭的托肩针脚都露外面,像一圈大虱子趴着。” 二嫂的娘净说好的:“俺闺女不会干活儿,叫你费心了,你多担待吧。” 哪次来,她都是上午来,下午走,几天来一趟,就怕闺女受气,想不开了上吊。 婆婆看不上儿媳妇,又对儿子说:“这样的媳妇,你要她啥用?不如休了她。” 老二说:“俺媳妇没有错,俺看着挺好哩。你说人家,骂人家,人家不跟你犟嘴。人家娘来了,你不当客人对待,还发人家娘,人家啥都不说。俺媳妇哪天都不少干活儿,不会干活儿,这不整天学吗?俺不休她,俺舍不得休她。” 有一天,二媳妇做十口人的面条,把面条煮成疙瘩了。到俺那儿,男人吃饭在外边,哥四个蹲在一块吃黑天饭。那哥仨吃出来大面疙瘩,都往老二碗里夹,老二的碗里一会儿就满了。老二跟他们说:“俺先吃一会儿,你们等会儿再夹。” 邻居都说:“老二是好样的,不打媳妇。” 老二从小聪明伶俐,十八九岁的时候跟日本鬼子做过事。日本鬼子投降了,他成了汉奸,好几年没谁给他说媒。后来娶了这个媳妇,长得不好看,啥都不会干,就是脾气好。 没事了,老二常到俺家坐会儿,跟俺两个嫂说他家里事。他说:“俺这一家人都瞧不起俺媳妇,俺娘更是一点儿也看不上她。俺再不对她好,她就剩死路一条。俺媳妇为俺来到老姜家,俺不对她好,丧良心。” 第二年,二媳妇生了个男孩,很好看,小脸又白又嫩。当奶奶的不喜欢他娘,孩子长得再好,她也不喜欢。中午的时候,俺常看见二媳妇拉过来一张小席,铺在树荫下,叫孩子坐小席上,她赶忙做饭去了。那孩子哇哇大哭,他娘都没回头看一眼。男人都去地里干活儿了,晚了饭可了不得。 在这个家里,二媳妇很少说话,一天天闷头干活儿。到做饭的时候,问婆婆:“娘,咱做啥饭?” 婆婆说做啥饭,她就去做。做好了,还好。做不好,婆婆连数落带骂:“你娘个屄!没吃过猪肉,你没见过猪走呀?就这点活儿,你娘都没教会你?” 婆婆骂够了,二媳妇接着干她的活儿,一句话都不说。 俺那里都盼麦子熟了,吃白面馍馍,吃白面单饼,喝白面条子,这是过了麦的家常饭,可二媳妇还得吃黑面干粮。这可不是婆婆不叫她吃,她吃了白面干粮肚子疼,疼得受不了。听说她也馋,肚子不叫她吃。 收完麦,二媳妇的娘又来了。 刚坐下不大会儿,婆婆又开始发了:“你闺女煮面条,都煮疙瘩了。切胡萝卜咸菜,切得像板凳腿。给俺儿做的鞋,缝鞋的针脚骑着驴戴着草帽子都能钻过去。” 这回,来吃发面窝窝的二媳妇娘恼了,她拿出闺女做的鞋对亲家母说:“俺不叫你骑驴戴草帽子,你现在给俺钻过去看看!” 婆婆发惯了,知道这娘儿俩都老实,亲家母忽地翻脸,她傻了,没话了。 二媳妇娘说:“你说俺闺女切的胡萝卜咸菜像板凳腿,你家多大的胡萝卜,俺闺女能切出板凳腿来呀?俺知道俺是低头亲戚,光教闺女织布纺棉,没教她做饭炒菜,俺忍了再忍。俺忍了两年多,你得寸进尺,得尺进丈,俺来一趟,你发一趟,没叫俺心里好受过。” 二媳妇娘哭了,她边哭边说:“一个月不来,俺在家就做噩梦。有一回梦见闺女上吊了,俺起来没吃饭,就往你家跑。到了你家,看见俺闺女还活着,出了你的门,俺就哭。要不是惦记闺女,俺到你这儿来干啥?” 婆婆没啥说的,用鼻子哼哼了几声,进了屋。二媳妇娘在院里大声说:“你的孙子俺不要,俺把闺女领走了,啥时候她会做活儿了,俺再送来。” 二媳妇舍不得扔下孩子,哭了,她娘说:“孩子死不了。”她扯着闺女的手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二抱着孩子来到岳母家,说孩子没奶吃,哭了一夜。那时候没有奶粉、饼干,喂孩子就喂白馍,孩子吃奶吃惯了,不吃别的。 二媳妇接过孩子喂奶,岳母问老二:“你打算咋过呀?” 老二说:“婶子,你叫她跟俺回去吧,俺分家。” 岳母说:“你分完家,俺再叫她回去。” 分完家,老二把娘儿俩接回家了。 这么厉害的岳母没几个,赔不是赔笑脸的是大多数,老实听着亲家母数落闺女,这样的爹娘都说自己是“低头亲戚”。那时候有个唱:“发面窝窝不硌牙,撑得她娘往家爬。” 有一回,俺到菊个家玩,看见菊个爹在那儿闷头吸烟,很生气的样子。俺偷着问:“你爹咋生气了?” 菊个说:“姐姐的婆家在贾楼,姐夫在上海,婆婆和姐姐生气了,捎信叫俺爹娘去。” 俺问:“他俩都得去啊?” 菊个说:“不知道。” 待了好长时间,菊个爹跟菊个娘说:“你别去了,你脾气不好,再跟人家干起来。俺知道,去了就得吃发面窝窝,没办法,谁让咱是低头亲戚?” 百时屯到贾楼不到三里地,没吃中午饭,菊个爹就领着菊个姐姐回来了。回到家,菊个爹还是生气:“她那个婆婆可能说了,那嘴巴巴的,俺叫人家发个够。俺明白知道,闺女在婆家受了很大委屈,还得给人家赔礼,说俺没理料出好闺女,叫老嫂子生气了,俺把她接走,回家好好说说她。俺是怕孩子想不开,寻死。” 过了一个多月,菊个的姐夫从上海回来,把姐姐接走了。 二〇一三年秋天,俺回百时屯,跟俺年纪差不多的,好些人不在了,二媳妇还活着,八十八岁,牙都掉了。饭桌上,她吃了一个大白馍,看样肚子不疼了。 章节目录 剪花样 俺老家的闺女,过去都兴穿扎花的鞋。娘手巧,小闺女就穿好看的花鞋;娘手笨,小闺女鞋上也有花,就是不好看。 那时候,鞋上没花,叫“瞎鞋”,哪家闺女都不穿瞎鞋。 十五六岁的闺女,穿的花鞋不好看,没谁笑话她娘,都说这闺女手不巧。 扎花得先剪花样,剪好了粘到鞋面布上,再用二十多种颜色的花线一针一针扎,很慢,等把花样用彩线一针一针都盖上,花鞋就扎好了。 多数人不会剪花样,百时屯的邻居都找俺大嫂剪花样。依俺看,大嫂剪的花样不太好看,有钱的、要好的都到会上买花样。人家卖的花样,比大嫂剪的花样好看多了。 小时候,俺穿的花鞋都是大嫂二嫂做的。到了十四五,看见人家的花鞋比俺的好看,就问人家:“你鞋上这花样这么好看,谁剪的?” 人家说:“在会上买的。” 俺家成分不好,没钱买花样,看谁的花样好看,俺就照着剪纸样,慢慢会剪了,没会上卖得好,比大嫂剪得好。以后,邻居都找俺剪花样,不找大嫂了。 在俺老家,小孩第一双鞋,得穿猫眉猫眼鞋,说是小时候不穿猫眉猫眼鞋,长大了没眼神,眉眼高低看不出来。俺没剪过猫眉猫眼鞋,邻居让俺剪,俺看看人家的花样,照着剪,几下就剪出来纸样,邻居可高兴了。 以前,小闺女都戴扎花的帽子,年轻媳妇也穿花鞋,戴花勒子,她们也找俺剪花样。剪的花样差不多,扎出来的花就差远了。心灵手巧的会配线,扎出花来好看;有的人笨,扎出来不好看。 那时候有挎篮子卖东西的,都是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她们走门串户,卖的东西都是女人用的,有扎花的丝线,有机器织出来的棉线,俺那儿叫洋线,哪样线都有二十多种颜色,丝线比洋线贵些。也有用纸剪的花样,人家买的花样比俺剪的花样好看多了,有“二龙戏珠”,有“凤凰串牡丹”,有“喜鹊闹梅”,有“鲤鱼跳龙门”,很多的花样。 她们还卖闺女扎的粉红头绳,那头绳一半是毛线,一半是棉线,用尺量着卖。平常人家常年看不着钱,俺那时候梳一个大辫,过年才能买三尺粉红头绳,用它扎头。扎断了,接个疙瘩再扎,再断了,接上再扎。实在不能用了,换上自己纺的红线绳扎头。 篮子里还有做帽子、做勒子、做鞋用的花辫子,也是用尺量着卖。花辫子有宽的,窄的,有红的,绿的,蓝的,好多颜色,上面都有织出来的花,很好看。 以前,女人过了三十岁,都不穿扎花鞋了。都是小脚,穿黑色小尖鞋,要好的压两趟辫子,也有压一趟辫子的。老太太做鞋,做棉靴子,也压辫子。 后来放脚了,女人穿圆头鞋,大闺女、小媳妇鞋上还扎花。再后来,有了供销社,卖的东西全,还便宜,挎篮子卖东西的老太太再也不来了。 俺剪花样越来越好,找俺剪花样的越来越多。老家人嫁闺女,得剪很多纸样,俺一个人得剪一上午,两个大枕头,两个小枕头,得剪四样花。那时候兴“摆箱鞋”,新媳妇把新鞋都摆到一个箱子里,有摆六双的,也有摆四双的,一双鞋一个花样。 姜淑梅住过的百时屯老屋,门上面的砖瓦为翻盖时后加。艾苓摄。 俺结婚的时候,就做了两双摆箱鞋,花是俺自己剪的。爹给俺写了十六个字,让俺剪下来,扎到方枕头两头。俺不认识那些字,听他们念的音好像是:长命富贵,运显吉祥。还有八个字,写的是啥,俺记不准了。二嫂扎花活儿好,她给俺扎的。 结婚那天,看新媳妇的很多,他们都说俺鞋上的花好看。有学问的都说,枕头上的字写得好。俺爹一辈子都用毛笔写字,家里没一个人赶得上他。 有个叔伯三哥那时候上高中,他喜欢俺枕头上的字,回家练了一个暑假,也没写出俺爹的字形来。 俺到东北以后,再没剪过花样,东北女人没谁穿花鞋。 章节目录 开玩笑 百时屯俺有个叔伯侄子,大名姜继礼,奶名叫大臭。那时候讲,叫个臭名好养活。 俺这个侄子爱开玩笑,比俺大十八岁,十年前就没了。 日本人倒台子以后,八路军在百时屯开个小医院,在俺家堂屋里,老百姓去看病,他们也给看。 来群娘长年烂眼边子,她想到小医院看眼病,半道碰见大臭。 大臭问:“二嫂,你去干啥?” 来群娘说:“俺到八路军医院看病。” 大臭看了看,板着脸说:“二嫂,俺有个偏方,你一抹就好。” 来群娘问:“啥偏方?” “你叫俺二哥到杀狗的那儿要个狗屄。要回来切成片晒干,用布瓦烘焦,研成面,用香油和好,往眼边子抹,抹几回就好了。” 来群娘很高兴:“能抹好吗?” 大臭说:“试试呗,又不用花钱,抹不好,就瞎个狗屄呗。” 跟前有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来群娘也不看,盯着大臭,大臭一点儿都没笑。来群娘烂眼边子五六年了,轻几天重几天的。听说有这么好的偏方,没去医院,直接回家了。 那几个人里,有个叫来回的,比大臭小一辈。大臭指着他说:“回去跟你爹说,以后别叫“来回”了,叫“两趟”吧。” 来回反应快,说:“叔,你别叫“大臭”了,叫“难闻”吧。” 从那以后,这两个外号都喊起来了。 第二天早上,来群娘找到大臭家,想找大臭算账,在家里没找着他。她到了牛屋,也没找着,在牛屋里拿了个拌草棍子。 大臭看见来群娘,赶紧钻到草屋里。 来群娘没找着大臭,站在草屋外面骂:“大臭,有种的出来!你这个兔子还怕人啊?咋扎到狗窝里去了?” 大臭就在跟前,不敢吭声,更不敢出来。 来泽娘过来看热闹,来群娘说:“大臭这个王八蛋,把俺骂了,俺没听出来,俺过来找他算账哩。” 她骂了一阵子,气消了,就不骂了。 过了几天,大臭看见来群娘过来了,手里啥也没拿,他胆子大了,走到跟前问:“二嫂,你的眼用狗屄抹好了吧?” 来群娘抬手要打,大臭赶紧跑了。 以前,百时屯有学问的人少。土改以后,有个齐老师在百时屯教学。 齐老师三十多岁了,还没结婚。小时候家里穷,当兵很多年,回来年纪大了,不好找媳妇。他想快点儿找个媳妇,就是找不着,谁家闺女留到那么大啊?过得不好的,也不兴离婚。就是死了丈夫,多数还守寡不找呢。 姜继兴跟齐老师说:“俺给你说个媳妇吧。” 齐老师说:“太好了,哪个庄的?” 继兴说:“闺女是曹楼的,今年二十五了,头发很多,辫子不长,说话嗓门大,她爹叫曹后立。” 曹后立,就是槽子后面站着的,那不是牲口吗?继兴说的是驴,想跟齐老师开玩笑,以为说完没事了。 齐老师没听出来,当真事了,看见继兴就问:“二哥,你给我说的媳妇呢?你去曹楼了吗?” 继兴总说:“没去。” 齐老师想:“吃顿饭,他就能当事办了。” 他找到继兴说:“二哥,我请你吃饭呗,人家说:成不成,四两瓶。” 继兴说:“俺跟人家不一样,说不成,不喝你的酒。” 心里说:“这个死心眼,他要是知道,俺给他说的媳妇是个毛驴子,他得气死了。” 吃完黑天饭,继兴去了学校,他跟齐老师说:“今天俺去曹楼了,人家说你的岁数大,不同意。” 过了些日子,又有人逗齐老师,说的媒是曹楼的寡妇。曹楼不远,齐老师也不打听打听哪家的,自己过去看看。媒人说啥,他信啥。 媒人说:“女方啥都不要,就要一身衣裳。” 那时候,没有现成的衣裳,齐老师给女方买了一身布料,跟媒人说:“我想看看这个女的。” 媒人说:“你看行,不能跟她说话。” 齐老师说:“行,我不跟她说话。” 放了学,媒人领着齐老师去曹楼,曹楼离百时屯四里多路,不大会儿就到了。正好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出来洗衣裳,媒人说:“这个就是。” 齐老师一看,女人长得好,从心眼里高兴。看了个好日子,打算结婚。 俺老家那儿,天黑以后才能套上车,过去娶寡妇,用车拉来就行了。 到了齐家,在香台子前拜了天地,就入洞房了。齐老师觉得哪里不对劲,这媳妇脚大,走路像男人,不像那天相看的女人。他想好好看看新媳妇,屋里点个小火油灯,也看不清。 人都走了,新媳妇说:“俺想尿尿。” 齐老师说:“我去拿尿盆子。” 新媳妇说:“一尿哗哗响,叫听房的听见多不好啊。俺到茅厕去尿。” 齐老师带路,新媳妇进了茅厕,他在外边等着。干等不见人出来,他进去看,里面没人了。 他没喊人,回屋睡了。 第二天早上,他到茅厕看,新媳妇把新衣裳脱在茅厕了,看样是翻墙跑的。 后来知道,新媳妇是男人扮的,那些人是逗他玩呢。 到俺那里,昨天不说昨天,说夜晌。昨天晚上不说昨天晚上,说夜啈啈。 俺邻居在黑龙江住了两年,傍黑天回到家。 第二天早上,他叔问:“大孩,你啥时候回来的?” 大孩说:“我昨天晚上回来的。” 他叔说:“大孩,才出去两年,你也学会洋话了?你他娘的,还‘坐到碗上’回来的。你要是在外边再待两年,你就得‘坐到盆上’回来了。” 俺大嫂娘家在黄庄,在百时屯西南,离百时屯十三里地。 大嫂说,黄庄有个闺女嫁到离黄庄很近的屯子,结婚以后,小两口过得很好。 小丈夫说:“你爹娘真疼俺,比俺爹娘都疼俺。” 小媳妇说:“俺爹娘疼你,都是为了俺。” 丈夫说:“不对。岳父岳母疼俺,是看俺会说话、会办事,俺也疼他们。他们疼俺可不是为了你啊,俺可不欠你这个人情。” 媳妇说:“你没听人家说过吗?为闺女,疼女婿。” 丈夫没说过媳妇,心里不服气。那年他十八岁,还很顽皮。 第二天早上,他去了岳父家。进了门看见岳父,他哭着跪下了,说:“你闺女夜里上吊死了。” 岳父一听火冒三丈,啪,啪,用力扇了闺女婿两个嘴巴。 小丈夫爬起来往家跑,岳父和两个大舅哥拿着棍子哭着在后边追。 丈夫跑到家,说:“媳妇你救救俺!俺惹祸了,你爹和大哥二哥来打俺了。” 媳妇还不知道咋回事,爹跟哥哥拿着棍子进屋了。 大哥看见妹妹正做饭,问:“咋回事?你不是上吊了吗?” 小丈夫赶紧赔不是:“那是俺闹着玩哩。” 以后,他再不敢开这样的玩笑。 (注:齐老师为化名。) 章节目录 东洼西洼 洙水河离百时屯四里地。俺小时候,百时屯有两处洼地,洼地里水不深,就是片大,东边的叫东洼,西边的叫西洼,东洼小,西洼大。一到秋天,连下几天雨,往洼地一看都是水,明光光的。 一九四一年雨水大,天冷了洼里还有水哩,这年多数洼地没种上小麦。 俺家在百时屯东头,大人孩子都到东边的海子墙上看东洼里的水鸟。那些水鸟俺报不上名来,有大的,也有小的,一种鸟一个叫声。很多水鸟在东洼里飞,你起它落的。 最大的鸟,百时屯人叫它“冷等”,这种鸟像大鹅那么大,比鹅腿长,脖子也长,灰色的。俺那里有个俗话:撑不死的啄木鸟,饿不死的冷等。冷等站在水里不动,等食吃,鱼呀虫呀从它跟前过,它就吃。 到了农历十月底,刮了一夜东北风,洼里上冻了,把冷等冻在水里。冷等想飞,干扇翅膀,飞不起来了。那时候,没有水靴,没有水叉,上面是冰底下是水,靠近冷等有一里多地。百时屯人站在海子墙上看热闹,干眼馋。 天暖和了几天,冰化了,冷等飞走了,再也没来。 夏天,洼里没大鱼,有很多小鱼。老百姓说,小鱼是蚂蚱子生的。还说,天旱了鱼子生蚂蚱。 雨水大的时候,沟里、壕里、洼里有很多青蛙和蛤蟆。它们叫起来声音很亮,夜里聒得人睡不好觉。 有一年,雨水来得早,豆子刚开花,高粱刚打苞,东洼西洼淹得颗粒没收。 水下去以后,种的是荞麦,听说荞麦一百天就能收。庄稼人是庄稼不收年年种。 还有一年,雨水来得晚,庄稼熟好了,想收割,下雨了。连下几天大雨,东洼西洼都是水,豆棵露个尖。 在水里收豆子可难了,还得快收,收慢了豆子泡臭了。 那时候女人裹小脚,下地干活儿的少。男人淌水到豆地里,摸着连根拔豆棵。先一捆一捆往道上倒腾,再用拖车套上牛往家拉。不敢叫牛上地,牛身子重,怕到地里出不来。 收高粱还好些,先把高粱穗收回去,高粱秸在水里泡着,上大冻了再往家收。 结婚以后,听丈夫说,十三岁那年他到洼地割过高粱秸。那是一九四九年农历十一月,冰冻实了,他天天用镰刀割高粱秸。光手一抓高粱秸就像抓冰一样,他一棵一棵割下来,还得一捆一捆往道上背。四亩地高粱秸,他干够了,捎信让舅和表弟往家整烧的,姥爷说:“俺家没谁受那洋罪,没烧的俺去买。” 他好不容易整回来,晒干了,姥爷拉走一地排车。 他回家一看高粱秸少了,又哭又闹。 一九五四年天不下雨,东洼西洼的庄稼比高地好。洙水河里水少了,百时屯人都去河里抓鱼、抓泥鳅、摸嘎啦,都摸不少嘎啦。 摸着摸着小二说:“毁了。” 侄子继川问咋回事,小二说:“脚面疼了一下。” 小二脚面上有个红点,啥也没有。有个人说:“这是马鳖钻肉里去了,得用鞋底子打,叫马鳖退出来。” 几个孩子换班打,打了一百鞋底子,马鳖也没退出来。这帮孩子谁也不敢下河,都回家了。 八天以后,从小二腿肚子里钻出来个血红的马鳖。 一九四三年夏天,刚吃完午饭,从西北来了风、雷、闪电,雷声响得吓人,连雨带雹子一起下。俺正在叔伯大嫂家玩,大嫂从厨房往外扔菜刀,她说:“下雹子就是天上的神仙下来捉妖怪的。” 那阵雹子大,有的比鸡蛋大,有的跟鸡蛋黄那样大,还有很多像小球球。东洼、西洼收麦子的人很多。东洼还好,有个郭寺庙,大家一看要下大雨,都往庙里跑。西洼没处避雨,有的叫雹子打得血头血脸,有的头上好几个大包,送饭送水的罐子都打碎了。 俺家洗衣裳的瓦盆给砸碎了,院里的缸沿砸出璺(注:陶瓷等器具上的裂痕)来。 有个大雹子落在刚割回来的麦秸垛上,第二天早晨还没化完,秤秤吧,还八斤重哩。 俺这辈子就看见那一次大雹子。 现在的东洼西洼,都变成果园了。 章节目录 百时屯的男女事 从前的百时屯,有对夫妻结婚六年没小孩,人家和他们一年结婚的,有俩孩子的,还有仨的。 两个人都想要孩子,就是不生。女人想是丈夫不行。 那时候,百时屯住着工作组,有个厨子给工作组做饭。这女人家离工作组的厨房近,她哪天都跟厨子见几次面,见面就说话。 厨子是个爱说话的人,女人也爱说话。她长得俊,中等个,小脚,是大地主家的闺女,嫁到地主家做媳妇。她公爹吸大烟,把地卖得就剩十多亩地,只剩一处好院子。土地改革的时候,他家划个中农。 女人跟厨子话越说越多,越说越近乎。有一天直接说:“俺丈夫出门了,得四五天才能回来,今晚你到俺家住呗。” 厨子很高兴,说:“行。” 厨子收拾完碗筷,天也黑了,就到女人家去了。 女人把大门插好,进屋点了灯,说:“俺想你想了三个多月,才算把你想来了,你明天晚上还来好不好?” 厨子说:“好。明天俺还来。” 两个人点着灯睡下,厨子正要走精的时候,当当当,有人敲门。 女人赶紧把灯吹灭,叫厨子躲到西间去。 女人以为邻居来借东西,没想到是丈夫回来了,吓得她浑身哆嗦:这屋里还有个人,咋办呀? 进了屋,丈夫点着灯,看媳妇脸色难看,身子哆嗦,问:“你咋了?” 女人说:“幸亏你回来了。俺后背冷,心难受,冷得哆嗦,想吐。你快去给俺请个先生看看。” 丈夫去请先生,女人把厨子放走了。 打那,厨子病了,肚子疼得很。大夫说:结精病,不会治。就是精子结成块,下不来了。 厨子回到家,媳妇天天烧汤,熬药,伺候着,也不问这病咋来的。她还到工作组跟人家说:“俺丈夫病了,做不了饭了。” 过了一个多月,吃了十多服汤药,好些了,还是不能下地干活儿。有一天,他溜达到俺家,看俺俩嫂子在院里干活儿,他坐在凳子上,一五一十说了这事。 章节目录 妯娌仨智斗公婆 过去,巨野县侯楼有户人家,三个儿子都娶了媳妇,婆婆死了,公公当家。别人家收了麦,咋穷也吃几顿白面馍,他家麦子再多,也不能动,公公舍不得吃。 儿媳妇跟他商量:“爹,咱也吃顿白面干粮呗。” 公公说:“麦子贵,吃啥都一样饱。卖了麦子,多要二亩地,下边孩子也有饭吃。过年过节,咱再吃白面馍。” 时间长了,三个媳妇馋得慌。二媳妇心眼多,她先有了主意。 这天,公公下地了,妯娌仨在家,二媳妇说:“大嫂,咱吃顿面饼呗。” 大媳妇问:“咱爹知道了咋办?” 二媳妇说:“咱不会不让他知道?咱俩在屋里烙饼,叫他三婶子在大门口看着。看见咱爹回来,在大门口撒把黄豆,咱爹看见黄豆,准得拾起来。等他把黄豆拾完,咱也把饼吃完了。” 妯娌仨撒了一回黄豆,老头在大门口忙活半天。妯娌仨的面饼吃到嘴里了,公公不知道,嘟嘟了好几天,说豆子撒了妯娌仨都不知道拾起来,这些豆子能卖不少钱哩。 这老头抠得很,地越买越多,穷人动他一棵庄稼都不行。土改的时候,他让人枪毙了。 俺巨野管饺子叫扁食。吃扁食,都是一人一碗,带汤吃。 有一家,也是仨儿子,婆婆当家,平常跟儿媳妇两样饭。到了大年初一吃扁食,不给儿媳妇留碗,等全家吃完,锅里剩多吃多,剩少吃少。吃不饱肚子,两个儿媳妇谁也不敢吱声。 这年,三媳妇进门了。过年的时候,还是老规矩,妯娌仨把扁食煮好了,家里一人一碗,没有她们的。 三媳妇在娘家就听说,婆婆不给碗,两个嫂子大年初一吃不饱肚子。她当时就说:“两个嫂子太笨了,没碗就不能吃扁食了吗?” 妯娌仨把一家人的碗都舀完了,三媳妇用水瓢舀上扁食递给大嫂,用蒜臼子舀上扁食递给二嫂,两个嫂子不敢吃。 三媳妇说:“大嫂二嫂,吃吧,怕啥?咱忙了一大早晨,还不该吃扁食?” 俩嫂子问:“你咋吃呀?” 她说:“不用管俺,俺用勺子吃。” 妯娌仨在厨房吃扁食。 大伯哥吃饭快,去舀第二碗,三媳妇说:“你等会儿吧,俺吃完这一勺子,你再舀。” 大伯哥就得站在一边等,三媳妇吃完,才给大伯哥舀碗。 三媳妇说:“大嫂二嫂,快点儿吃,多吃点儿。俺今天治治他们的劲。” 大嫂吃饱了,把水瓢放下。三媳妇吃饭慢,又给全家舀碗,一看锅里扁食少了,把扁食舀到瓢里,到一边去吃了。 公公婆婆牙不好,吃得慢,等他们去舀碗,扁食没了。 知道这是三媳妇的事,也知道三媳妇厉害,他们没说啥。 下一年过年,家里一个碗都不少。 到了土改,这家公公婆婆经常挨斗。 章节目录 顶名去当兵 以前,有卖兵的。那时候抓丁、派兵的事多,谁家不想出,出钱给卖兵的,卖兵的拿钱找人顶,事就成了。 新中国成立以后,也有偷着卖兵的,那是抗美援朝的时候。当时巨野县有个土政策,一家哥三个,得出一个人当兵,去朝鲜打仗。 东庄刘二就哥俩,他家不用出人当兵。卖兵的问他:“想不想当兵去?能给你不少钱哩,有了这些钱,你媳妇也少跟你受点儿罪,你回家合计合计。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那时候刘二结婚时间不长,他回家一说,媳妇不同意:“不中,出去打仗九死一生。穷过富过,咱都在一起。” 刘二说:“俺没本事挣钱,让你在这个穷家受委屈,俺心里过意不去。这次俺得去,当几年兵俺回来,咱宽宽绰绰过日子。” 媳妇咋劝都不行,他顶人家名当兵了,钱扔给媳妇。 出去以后,刘二没来过一封信。 庄上参加抗美援朝的,都回来了,他没回来。 刘家人知道,这个人没了。 刘二媳妇脚小,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 老大媳妇盼着兄弟媳妇改嫁,兄弟媳妇走了,房子和东西就是她的了。她劝过,也找别人帮着劝过,不管谁说啥,刘二媳妇都不听,她说:“活着不见人,死也得见尸,看不见尸首,俺就在家等他。” 兄弟媳妇不改嫁,老大媳妇不愿意了,她跟老大说:“从今往后,她家啥事你都别管,看她守寡守到啥时候。” 从那以后,种地,挑水,喂牲口,啥都是刘二媳妇自己干。 有一个远门大伯哥看她可怜,常过来帮着干活儿,干完活儿就走。 刘二媳妇看他心眼好,越走越近,两个人睡到一起。 时间不长,她怀孕了。 这个大伯哥家里有媳妇,愁得刘二媳妇天天偷着哭。 那时候没听说引产啥的,怀孕了就得生孩子。 肚子越来越大,没有别的办法,刘二媳妇改嫁了。 刘二媳妇改嫁不到一年,刘二回来了。 他先奔自己家,没看见媳妇,到哥家打听:“俺媳妇呢?” 没等哥说话,嫂子说:“你媳妇信准儿(注:改嫁)走了。” 刘二一屁股坐凳子上,脸发白:“她信到哪里了?” 哥说:“听说在龙堌那边。” 刘二四处打听媳妇下落,想跟媳妇见一面。媳妇听说刘二回来了,也想跟刘二见一面。 两个人见了面抱头大哭。 哭完了,刘二告诉媳妇,他在朝鲜打仗,让美国人俘虏了,关了这么长时间,才给放回来。 媳妇说了怀孕的事。她说:“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在刘家抬不起头来,就剩两条路。俺想,死也丢人,信准儿也丢人,还是信准儿吧。” 见了面,说了话,各回各家。 刘二没回家,他去找那个远门大哥,没找着。 人家听说刘二回来了,吓跑了,去了关外。 刘二没再说媳妇。 那时候,男人过了二十五岁,找媳妇很难,没有这么大的大闺女。要是听说哪个寡妇要改嫁,很快就有主,抢都抢不上。 刘二一个人过,过了不到三年,死了。 他死以后,远门大哥才敢回来。 (注:刘二为化名。) 章节目录 找吃的 挨饿那几年,俺们到处找吃的。有的刨茅根,有的到白菜地里捡白菜叶子,有的挖耗子洞。 茅根是一种草根,这草就像一根细鞋带子,一小节一小节的,味是甜的。茅根的叶子硬,又长又尖,没人吃。 刚开始挨饿,人没力气,刨三斤四斤茅根,也得一上午。回家洗干净,用刀剁剁,放磨上磨碎,掺点儿面,再放到锅里蒸熟,这是一顿好饭。 以后,都吃茅根,越刨越少。 再后来,刨不着了。 冬天,俺到白菜地里捡白菜叶子,大伙都捡,也捡不着啥。有一回,俺从地这头走到地那头,捡了六片干白菜帮子。干白菜帮子可真白呀,都半拉嗑叽(注:不完整)的,干得像纸片似的。 俺又去辣椒地,想捡点儿辣椒叶子,哪还有叶子呀?整个地里光秃秃的,就在地里捡了四个小辣椒,都是白色的。 俺寻思:俺运气好,这辣椒咋没人要呢?回家掰开看,辣椒都烂了,有的里边长黑毛,有的长白毛。俺没舍得扔了,洗洗,剁碎,都放菜里吃了。 白菜叶子捡回来,先泡泡,再洗洗,剁碎,用盐水煮煮,掺上辣椒末,这是俺跟儿子的一顿好饭。 到了春天,饿得一点儿办法没有了,有人去地里挖耗子洞。有的忙一上午,啥也挖不出来;碰巧挖着了,一个耗子洞里能挖出三四斤粮食,也有少点儿的。这样的粮食,回家用水泡,泡完再洗,洗干净了晒干,放磨上磨成面,掺菜吃。 没啥吃的了,庄里人开始扒榆树皮。明白知道这榆树没皮就得死了,自己不舍得扒皮,别人也偷着扒走了。 到俺那儿,榆树从根到梢,皮都能吃。那时候,榆树皮很好吃,吃到嘴里滑溜溜黏糊糊的。俺老家的榆树就像十七八岁的大闺女,长得直溜溜的,水灵灵的,很高。 一九六〇年,俺来到黑龙江,黑龙江的榆树弯弯曲曲,干干巴巴,像八十岁的老太太。俺以为,榆树皮都扒了,老家的榆树得绝种呢。一九六三年俺回老家看,不是俺想的那样,小榆树又长起来了。 一九五九年刚开春,俺舅也到地里挖耗子洞。 有一天,他看见有个大洞眼,他想这里准有大耗子。挖了很深,一斤粮食也没挖出来,倒是挖出来一堆饺子,黑面的、白面的、绿豆面的都有,总共得有四五斤。 听说俺舅挖出来饺子,邻居都过来看。 有个邻居说:“这黑面饺子是俺家的。过年的时候,俺家白面不够吃一顿了,俺掺了点儿黑面,包的是白菜馅,没有肉。” 俺舅用筷子整开饺子,里面真是白菜馅。 邻居说:“大年初一,锅开了,俺把饺子下锅里,用笊篱捞,一个也没捞出来。” 还有个邻居说:“这绿豆面饺子是俺家的。俺大闺女知道俺过年吃不起饺子,她给俺送来二斤多绿豆面,两个辣萝卜。俺包的是辣萝卜,一点儿油没放,俺家油罐子干了十个月了。年三十晚上,俺把饺子包好,大年初一想煮饺子,盖帘上一个饺子也没有了。” 俺舅让这两家把饺子拿走,谁也没拿。 饺子馊了,有的烂了,舅家都吃了。只要是吃的,啥都是好东西,不吃饿得难受。 大家都说,俺舅挖的不是耗子洞,是黄鼠狼洞,只有黄鼠狼才有这个本事。 章节目录 清江说沈家 一百多年前,太爷太奶领着俩儿子逃荒,从吉林张家湾逃荒到黑龙江,在安达老虎岗北边的三合屯落脚。张家湾就是现在的吉林德惠,太爷那辈的事,我不知道,光知道太爷去世早。到了爷爷这辈,故事挺多,小时候奶奶经常给我们讲。 那时候,老虎岗有三户大地主:孙猪腰子、宋家雀、林捕鸽子,都是外号。爷爷叫沈永久,能说能讲,是说客,三家地主摊了官司,都找我爷出主意,帮着打官司。他们三家有了矛盾,也找爷爷说和,不管啥事,爷爷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有一天,我大爷爷病了。三合屯有家药铺,开药铺的外号叫冯大药包子,和我家是屯亲(注:住在一个屯子里的远房亲属),论起来爷爷得管他叫老舅。药铺里有个看病先生,他给大爷爷把完脉说:“没事,吃两服药就好了。” 抓了两服药,回家先熬上一服,大爷爷喝完难受,翻身打滚。去药铺把先生找来,他也没啥好办法。大爷爷七窍流血,不大一会儿就死了。 爷爷主事,把大爷爷埋了,入土为安。当天晚上,他去了药铺,跟冯大药包子说:“老舅,明天咱去正雅街赶集吧。” 那时候的正雅街就是现在的任民镇,那里有集,也有法庭。爷爷说去正雅街赶集,就是想打官司。真打起官司来,还啥老舅不老舅的,那就撕破脸了。 第二天吃完早饭,两个人往集上走。 冯大药包子家里人琢磨,真打官司,肯定得把药铺先生抓起来,把事整大了,谁还敢叫先生看病,谁还来这儿抓药呀? 他们赶紧去找三户大地主,请他们派人追。四条腿的马比两条腿的人跑得快,三匹马把两个人追回来。 三户大地主从中说和,说这事打官司老沈家肯定赢,人已经死了,还是多赔些钱吧。用现在的话说,叫私了,这事算是完了。 爷爷是孝子,哪次赶集都给太奶买回来几样好吃的,太奶经常偷着给小孩子吃。 这天回来,太奶还要偷着给小孩子点吃的,爷爷说:“你别给他们了,他们吃东西在后边哩。有我在,能给你买好吃的。等我死了,你就该遭罪了。” 太奶不愿意了,把爷爷臭骂一顿。 没想到,第二年爷爷就出事了。 第二年夏天,爷爷抱着大姑领着我爸到大坑里洗澡,刚洗完澡出了水坑,来了个卖货郎,货郎挑子里有吃的用的。 爷爷说:“我想给你俩买点吃的,我没带钱。” 我爸说:“我去拿钱,我知道钱在炕席底下哩。” 爷爷说:“你别动,我自己回家拿。” 爷爷拿了钱,刚走到院里就口吐白沫,倒下死了。 那年,爷爷奶奶都三十多岁,大爷十四,我爸八岁,大姑两岁,二姑还没生。 爷爷死了,日子就难了。大爷去给人家当长工,我爸给人家放猪。大爷扛活的人家姓杨,外号杨大倔子。 十六岁那年春天,大爷趟地,马不老实,东北这儿说“马闹套子”,把地趟歪了。 杨大倔子一看地没趟好,用刮犁杖的板子打大爷,把大爷的腰骨打坏了。 那地方离家远,家里不知道这事。 等杨大倔子来车接奶奶,大爷已经不行了,躺在伙房炕上,瘦得皮包骨。 奶奶让杨大倔子家用车把人送回来,到家没几天,大爷死了。奶奶没去杨家找,杨家一分钱也没给。以前,奶奶的妈给杨家当佣人,后来当填房,还有亲戚这层。 头一年爷爷去世,第二年太奶没了,第三年大爷又没了,三年死了三口,小脚奶奶沈杨氏剩下俩闺女一个儿子,经常有上顿没下顿。 我爸十岁那年,不放猪了,放夜马。白天这些马干了一天活儿,晚上我爸把马群赶到草原上,一待就是一夜。蚊子咬是小事,听说草原上有狼,还有鬼。他害怕,经常一夜一夜地趴在马背上,不敢下马。 越是害怕,越是看见东西。有天晚上,他看见苞米地头有个又高又大的黑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扭头不敢再看,哆嗦了一夜。第二天去看,那是一棵一人多高的线麻。 老虎岗有个金粉坊,是胡子的据点,大当家的叫宝山。庄稼起身的时候,晚上下了一场大雨,那天晚上胡子被围剿。那年我爸十多岁了,早晨起来闻到血腥味,出门再看,人的脚脖子拴在马的脚脖子上,一匹马拉着一个死人往碱沟去。收拾秋的时候,庄稼地里还有尸体,可能是受伤的胡子没跑掉,都烂了。 土改的时候,我家最穷,分了不少粮食、衣服、棉被、地和一匹马。奶奶不敢要马,知道是谁家的,怕地主翻天,剩下的东西都要了。从那以后,日子一年比一年好,两个姑嫁人了,我爸也结婚了。 奶奶省心了,拿起剪子,剪啥像啥。那时候没有黑纸,奶奶买一张白纸,用锅底灰染黑,用黑纸剪“龙凤呈祥”,剪“二龙戏珠”,剪各种各样的花鸟鱼虫。墙上糊的是报纸,奶奶把这些东西都贴墙上。最好看的是“二龙戏珠”,奶奶把龙鳞剪透,后边贴上烟卷盒里的锡纸,锡纸透过来,龙鳞好像闪光哩。 我们这辈九个孩子,我排行老三,家里人都管我叫“外交部长”,大事小情都是我跑。我们都是奶奶帮着抱大的。六十年代实行无证件落户,我家落户到安达县里,我们哥们软的不欺硬的不怕。“*****”的时候,大哥二哥要找杨大倔子家算账,给大爷报仇。 奶奶说:“不行,剥削咱的人死了,人家下一代没剥削咱,你找谁报仇呀?拉倒吧。” 奶奶活到八十年代,去世的时候七十二岁。大哥花四百多块钱买了一台黑白电视,为的就是让奶奶看看。 章节目录 李老太太领家 以前,李家在黑龙江省巴彦县兴隆镇有三千多垧地,骡马两大棚,长工三十多个,还有个信得过的管家。李家有两个大院,一个院里有四个炮楼,夜里有人换班打更。 丈夫死后,李老太太领着五个儿子过。五个儿子长大了,娶的都是有钱人家的闺女。 大儿子在北京上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做事。他去逛窑子,爱上窑子里最美的女人,想买出来给自己当媳妇,过一辈子。窑子老板让他拿几千块银圆,说:“你不拿钱,就别跟我废话。” 大儿子没那么多钱,愁得眼快瞎了。他给妈去信要钱,李老太太算了算,得卖一百五十亩地,她不同意。 儿子又来信,说:“我的眼快瞎了。” 李老太太不信,去了趟北京,看儿子眼睛真快瞎了,回家卖了一百亩地,把家里的钱都带着去北京。她把窑子里的女人买出来,把大儿子的眼治好,才回黑龙江。 大儿子家里有七个孩子,三儿四女。他在外面有了女人以后,没大回来过,先是在北京,后来去了上海。大儿媳妇领着七个孩子跟李老太太一起过。 李老太太领家,光孙子辈就二十六口,十三个孙子,十三个孙女,五六十口子在一起。这个家很平安,没有生气干仗的。家里有专门的厨房,有两个专门做饭的佣人,里间做饭,外间吃饭。吃饭的屋里有两个大长桌子,男人在一桌吃,女人在一桌吃。 东北这里,天冷了得烧炕,烧炕的柴火,佣人都给抱到炕门口。媳妇们不用做饭,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专心伺候丈夫和孩子。 老太太跟媳妇们下令:“家里的事,不用你们管,各人把各人的孩子教育好。”五个儿媳妇都有点儿文化,文化最高的二儿媳妇是国高毕业生。 男孩的穿戴,李老太太全管,都穿一样的衣服、鞋、帽子。平常不敢叫孩子们出大院。孩子们上学的时候,车接车送,一个车老板,一个枪法好的长工带着枪,怕胡子绑架。女孩的穿戴,自己的娘操心,哪个媳妇屋里都有娘家陪送的布料,够用。 老李家在兴隆镇,穷的也交,富的也为。要饭的来了,苞米随便扛,能扛多少扛多少。过年蒸豆包的时候,来了要饭的,老太太让给半盆。 屯子里有个亲戚,地也不少,场院里的柴火垛年年有人放火。没有人放李家的火,也没有胡子来抢。 李老太太和儿媳妇都是小脚,那时候全村女孩都裹脚。李老太太已经八十多岁了,不叫给孙女裹脚,她说:“我知道裹脚受罪,我就不叫我孙女裹脚。我的孙女一个个长得这么俊,我就不信我孙女嫁不出去!真的嫁不出去,在家养着!” 李老太太的五儿子李彦玲和妻子李王氏1943年合影。李文艺提供。 八十多年前,有老太太这句话,李家十三个姐妹都没裹脚。 老太太活到九十二岁,死的时候,家里已经娶了六个孙子媳妇了。哪个孙子结婚,都接不少银囤。那时候兴这个,也有专门卖银囤的。囤是用纸盒子糊的,很好看。囤里面放个银牌子,一边一个银花盆,也有的一边一个银花瓶。还接很多帐子,有大红色的,有深红色的,多数都是绸子的。一个帐子一丈二,够一身衣服料。 土改以后,李家啥都没了,分家另过,各找各的活路去了。 给俺讲故事的叫李文艺,李老太太是她亲奶奶,她今年八十八岁,腰板溜直,长得漂亮,大脚。 章节目录 宋家和胡子 宋海军的老家在山东登州府,太爷爷那辈儿来到黑龙江省庆安县丰收镇开荒种地。 大太爷在这儿落脚后,哥们儿都跟来了。太爷爷辈一共哥七个,二十多口人,都在一个锅里吃饭。 没过几年,大太爷去世了,大太奶奶在宋家守寡,没孩子。大太爷没了,这六个弟弟和弟媳妇,全都高看他们这个寡妇嫂。家里的事大太奶奶当家,海军的太爷是老二,种地的事他说了算。 这个大太奶奶也是那块料,聪明能干,把这个家领得很和气。全家上下都能干活儿,省吃俭用,有房住,有粮吃,还买了一辆大车、四匹好马。 日子刚过起来,来了很多胡子,要抢老宋家。 老宋家有高墙大院,还有炮楼和土炮。大太奶奶站到炮楼上看了看,下来说:“咱辛苦攒下的家业,哪能白白给他们?俺跟他们拼了!他们来的人多,俺怕咱这个家保不住,家里的男人先走。” 太爷说:“大嫂,要走也得你们女人走。胡子来了,俺大老爷们咋能先跑呢?要是外人知道了,不得笑话死俺们。” 大太奶奶问:“老二,家里的事是不是俺说了算?” 太爷说:“是。” “那为啥现在不听俺的?” “你让俺们先逃命,俺不能听你的。” “咱从山东来东北,不就是为逃命吗?万一胡子打进来,一个不留,你让俺死后咋跟你大哥交代?你们都有媳妇孩子,有牵挂,俺无儿无女,就一条老命,有啥舍不得的?老二,你领着男人赶紧走,算大嫂求你了!” 大太奶奶说完,头都没回,直奔炮楼。 太爷领着全家男人,从后脚门跑了。 大太奶奶上了炮楼,一边放炮一边骂:“杂种操的胡子,不怕死就上来!” 那时候的土炮,装的是**,药都散着,得装满了放一炮,再装满了,再放一炮。要是**多,胡子根本进不来。一炮打出去就扫到一片,两炮打出去打死四个胡子,打伤好几个。 原以为打死几个胡子,他们就撒腿跑了。胡子头在后面喊:“弟兄们,上啊,打进院子,老宋家那些钱就是咱们的了!” 胡子头这么一喊,那些胡子不光没跑,还更来劲了。有不怕死的,冲到大门口,死命砸门。 大太奶奶没放几炮,**没了。 土炮半天不响,胡子头又喊:“弟兄们,上吧,老宋家土炮没货了!” 胡子进了院,一个男人没找到,光看见七个女人。 胡子头把妯娌七个叫到一起,问:“谁放的炮?打死了我四个兄弟,还有几个兄弟受伤。” 她们都说:“不知道。” 胡子头说:“你们把手伸出来。” 那六个妯娌都把手伸出来,大太奶奶不敢伸手。胡子头把大太奶奶的手拽出来看,手上有药末,黑乎乎的,把她拉出去杀了。 胡子把宋家抢得鸡犬不留,全家这些年的辛苦,啥都不剩了。 那年,海军的爷爷十五岁,大个。 眼看着自己的家让胡子抢光,他想:“光会干活儿有啥用?还不是受胡子欺负?” 打那以后,他不愿种地了,另找一个胡子队当胡子。 海军的爷爷叫宋玉春,会说话,聪明,长得也好看。胡子头要认他当干儿子,玉春跪下就叫干爹。 胡子头没媳妇,没儿没女,玉春会来事,在干爹面前转来转去伺候。 有一天,干爹看玉春没枪,跟玉春说:“儿呀,你打听打听,你们那儿谁的枪好,我给你抢过来。” 玉春打听完,告诉了干爹,干爹帮他抢来一支好枪。 玉春有了枪,也跟着胡子队出去抢,抢了四年多。 有一回,胡子出去抢,玉春受了重伤,害怕了。他岁数大了,想得多了,知道当胡子名声不好,谁家闺女都不愿意给他当媳妇,不想干了。 他跟干爹说想回家。 干爹同意了,伤还没全好,就把他送回去了。临走,干爹给他两匹马,还给他一些钱。玉春回到家,老老实实种了一辈子地。 宋玉春排行老二。他大哥三十多岁死了,撇下一个八岁儿子,大嫂想改嫁。 老宋家人都劝:“别改嫁了,家里还有孩子,守着孩子过吧。” 大嫂说:“你们谁说啥,在我这儿都是耳旁风,都是废话。腿长在我自己身上,我自己说了算。” 儿子说:“我就是在这儿饿死,也不跟你去当带犊子(注:对随母改嫁孩子的贬称)!” 他们那里有个说道,寡妇改嫁从婆家走的时候,不能碰婆家的门框。 大嫂改嫁前,玉春跟嫂子说:“嫂子,你走,俺不拦你。走的时候,你别碰俺家门框呀,碰俺家门框,对俺家不好。” 八岁的儿子看妈真要走了,嗷嗷哭,说:“妈,你别走,你走了我咋活呀?”他拽着他妈衣服哭,“妈,我不叫你走。” 大嫂把孩子的手扒拉开,特意往门框上撞两下走了。 玉春拿着马鞭撵出去。 孩子看见二叔用鞭子追打他妈,哭得更伤心了。 大嫂跑得快,挨了两鞭子,上车走了。 孩子哭得大鼻涕老长,玉春回来抱起孩子,也哭了。 他把孩子拉扯到十八岁,送去当兵。 这孩子叫宋国强,当的是骑兵。当兵这三年,骑马的功夫练得好,马跑得再快,只要抓住马,他就能上去。国强退伍回来,分到庆安县高老粮库,二十二岁,长得身强体壮,马上有给他介绍对象的。玉春没多花多少钱,就帮国强把媳妇娶回家了。国强还自学了砸白铁的手艺,日子过得一年比一年好。 老宋家就国强这支人进了城里,剩下那些人都在丰收镇。 章节目录 逃了再逃 王家以前在辽宁省通辽县。 一百多年前,王德福带着老婆孩子逃荒,来到黑龙江省望奎县开荒种地。刚到的时候,啥也没有。大人孩子都能吃苦,没过几年,有房,有地,有车,有马。 这天,王德福去放马,马跑到人家地里,把人家庄稼踩了。 王德福跟这家说了很多好话,说:“你数数踩了你几棵玉米苗,秋天我赔你玉米。” 这人说:“不行,我要金子。你不给我金子,我跟你没完。” 王德福说:“兄弟,你要粮食行,我多给你些粮食。你管我要金子,我没处整。” 这人说:“你整不来金子,我要你的命。” 这人从前是胡子,让人家从胡子队里赶出来。他恨胡子,见胡子就杀,在屯子里啥事都干,是个地痞癞子。 王德福无路可走,回家磨菜刀。磨完菜刀夹在胳肢窝里,外面披了件衣服,去找那个地痞癞子。 地痞癞子问:“送金子来了?” 王德福说:“是。”他掏出菜刀,一刀把地痞癞子砍倒,又砍了两刀,当时就把地痞癞子砍死了。 地痞癞子家里人告官,王德福让人抓走,送到望奎监狱里。 从古到今,都是杀人偿命,王德福在监狱里等着杀头哩。他小舅子程子华找到接洽人,夜里把王德福偷着放了。 王德福到了家,程子华正在家等着,他说:“姐夫,你们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王德福套上花轱辘马车,拉上粮食和老婆孩子往外走。走了一夜,又走了一天,人困马乏,走到一处四下没人烟的草原,这里有条小河,河里有水,还有小鱼。 王德福跟老婆孩子说:“就这儿吧,往后咱就在这儿过了。” 他们在这儿搭窝棚,做饭,挖井,开荒,一家人从头开始。 苦干两三年,有了房子,有了地,手里也有俩钱了。这块的人越来越多,王德福买来一盘石头磨,给人家磨面挣钱。 挣了钱,王德福舍不得吃,就着一个咸鸭蛋,他能喝三次酒。 家里有钱了,开起了粉坊。怕胡子来抢,他家买了三支好枪。 王家有五个儿子,都没念过书。王德福岁数大了,把家交给二儿子永义和四儿子永志,两个人管这个家;大儿子永民,管磨坊、碾坊、粉坊;三儿子永理、五儿子永信管种地。儿子们都是雇人干活儿。 挣的钱多了,王家又买了两辆胶皮轱辘车,雇表大爷拉脚挣钱。活儿多的时候,永义和永志也赶车挣钱。 永志喜欢玩枪,他用的是盒子枪,也叫歪把子,从德国进口的。这枪他总在身上带着,没事了去草原,打野鸡、野兔和狼。那时候,青冈那片草原一眼看不到边,洼地存着很多水,水里的野鸟也很多,他哪天回来都不空手,枪法越来越好。 他们住的那个地方后来有了名,叫七排九。 有一回,七排九好几家都去拜泉卖黄豆,王家有两车黄豆,别人家有八车。怕胡子劫道,永义、永志都去了,永义在头车,永志在第二车,后面八辆车紧跟着。 走到半道,来了很多胡子,截住车不叫走。 永志看准胡子头,给他一枪,把帽子打掉了。 胡子头看了看永志和他手里那把枪,举起一只手说:“高抬枪,放两辆。” 胡子听了这话,闪开道,把前面两辆车放走,后面那八车黄豆都叫胡子劫走了。 给王家赶车的表大爷穷,以前大娘和儿媳妇冬天穿一条棉裤,谁下地做饭喂猪,谁把棉裤穿上。剩下那个穿着单裤坐在热炕上,用破被盖上腿。王家没少帮这个表大爷,娘儿俩不用再穿一条棉裤,也有吃有喝了。 土地改革前,王家是青冈第一大户,有磨坊、碾坊、粉坊,有三千多亩地,还有十匹马、四辆胶皮轱辘车。那时候,胶皮轱辘车很少,胶皮轱辘都是外国进口的。听说要土改,永志把三匹好马送人了。 四当家的王永志。王作祥提供。 王永志的媳妇王周氏。王作祥提供。 土改的时候,车、马、地都给分了,农民会把王家撵到一个破仓房去住,啥也没给。 四当家的跑了,二当家的给关起来。 他们把永义吊起来打,问:“你们家的银圆、金子都在哪里?不说就打死你!” 家里没有那些东西,永义说没有他们不信,让他们打死了。送回来的永义浑身是血,王家用张破席把永义卷上,挖个坑埋了。 永志跑了,农民会抓走永志媳妇,还是吊起来打,还是要那些东西。 幸亏永志媳妇为人好,平常帮穷人,有几个穷人给她讲情,没打死她,放了。 永志走后,四年没音信,家里都以为这个人没了。 四年后,永志回来了。开会还是挨斗,不那样吊起来打了。 王家的后代,都在青冈县祯祥镇七排九,现在也比一般人过得好。 章节目录 风雨隆盛河 我家祖上在河北乐亭大王庄,在乐亭也是大户人家。以后人越来越多,分了家,地不够种,祖太爷王永庆到外面帮人家办事。 一百二十年前,他到齐齐哈尔办事,看见这边人烟少,荒地多,没人种。回家以后,他跟祖太奶说:“咱去关外吧。” 祖太奶说:“咱过得好好的,去关外干啥?” 他说:“那边地多,没人种。” 祖太奶同意了。 他们把家里的房子和地都卖了,来到现在的黑龙江省兰西县。隆盛河那时候没名,就是呼兰河一个河汊,野草长得比人都高。 祖太爷看好这地方,给官府交钱买荒,搭起窝棚,支锅做饭。当初买的荒地,往南十里,往北十里,往东十里,往西十里。 跟祖太爷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王彬,二儿子叫王恺。祖太爷买了车马,爷儿仨起早贪黑挖井盖房,开荒种地。 李小群屯有个八旗人,北边十里荒地让他给霸去了。那时候买荒有文书,也叫地契。祖太爷感觉自家有理,去官府告状,他上一回堂挨一回板子,打得好几天都不敢坐。 祖太爷不服气,挨打也告状。 官司打了两年,打赢了,官府判八旗人让出一节地。祖太爷套上犁杖,一节地趟出去九里。种上庄稼以后,隔三里地搭一个窝棚,看青用。现在,头窝棚、二窝棚、三窝棚都成屯子名了。 过去有句老话:“饿死不做贼,屈死不告状。”还说:“一状三不亲。”打赢官司,祖太爷也不想跟八旗人整得太僵,把闺女嫁过去,给他家当媳妇。这样的媳妇不好当,才二三年,姑太奶就憋屈死了。 有一年,祖太爷领人去小兴安岭买木头,买妥了,把木头绑在一起,从河上往下放排木。眼看快到地方了,排木不走了,咋整也不动。祖太爷让人下到河里看看,一摸是块石头。捞出那石头来用水洗洗,是龙王爷石像。 祖太爷说:“咱把龙王爷整回去。” 到了地方,他们把龙王爷石像放到爬犁上往回拉。拉到隆盛河西边,拉不动了。 祖太爷在这地方盖了座龙王庙,初一、十五都给它烧香摆供。那些年种地,年年风调雨顺。 粮食吃不了,咋办?祖太爷他们商量了一下,开烧锅,就是现在的酒坊。烧锅的字号叫隆盛河,以后隆盛河的字号响了,成了屯子名。酒糟喂猪,猪长得都壮。 祖辈开酒坊挣了钱,又在绥化和海伦买地、开酒坊。东边到绥化永安,北边到青冈的三窝棚,老王家有三千多垧地。 楚花有个地主,家里有三百垧地,一百多个长工。这个地主在屯子里很牛,谁也没他的地多。 有个人跟他说:“你们家长工使的筷子,没有隆盛河老王家的大柁多。” 这个人说完了,特意去隆盛河数了数大柁。一溜九间的房子,有十根大柁,老王家的房子,光大柁就有二百多根。 到我太爷这辈儿,一共哥们六个,都抽大烟。六太爷叫王世哲,结婚才一个多月就死了。老太奶在王家守寡,家里人处处高看她一眼。几个太爷商量以后,还把四爷王赠禄过继给她。 老太奶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当闺女的时候念过书,说道不少。她屋里吃水,光吃前面那桶水,不吃后面那桶,说伙计挑水放屁,后面那桶水有味。无冬历夏(注:一年四季),她不吃过宿的猪肉,说不能吃了。 老太奶屋里的地面都是木板的。四奶结婚以后,早起做饭路过老太奶那屋,穿木头底鞋走过去,老太奶不愿意了,说:“你这么大动静,我能睡好觉吗?你能不能让我再睡会儿?” 以后,四奶从她屋里过,爬着过去,爬过她的屋再走道。 以后,老太奶有了孙媳妇,她说:“三辈人得梳三样头,让外人一看就看出辈分来。”老太奶梳疙瘩鬏,她让儿媳妇梳簪子头,孙媳妇梳京头。 孙媳妇的京头简单,把头发在后面盘好,装到网子里,外面用插针插上,省事又好看。四奶的簪子头又难梳又难看,簪子戴在头上沉,不得劲。她把簪子撅折,拿着撅折的簪子给老太奶看。 老太奶心里明白咋回事,问:“你想梳京头呀?” 四奶说:“我梳那头,人家笑话,我也梳疙瘩鬏吧?” 老太奶撇撇嘴,算是同意了。 在隆盛河落脚以后,老王家像棵树似的,慢慢分叉,一股变成两股,两股变成六股。我太爷那辈,两股没后代,都有过继的儿子。开始在一起过,以后有的吃喝嫖赌,有的好吃懒做,正经干活儿的心里憋气。分家的时候分了六股,一股一份,老太奶那股特意多分了点儿。 土改的时候,老太奶那股成分是地主,老太奶和四爷都挨斗。土改二三年后,老太奶死了,她活了七十多岁。 四爷四奶都怕老太奶,谁都不敢气她。孙子辈里有个王赐福,我得叫他二大爷,他敢气老太奶。 二大爷脑瓜好使。念私塾得背书,老师用针往书上扎,扎几页得背几页。二大爷看一遍就记住了,背得呱呱的。背完书,他到一边耍皮影,别的学生都没心背书了。 老师告状,二大爷挨板子。有一回二大爷害怕了,跑到我家,我奶奶给他在屁股上缠了好几层布。回去再挨打,怎么也差点儿。 有一回,四爷打儿子,无论怎么打,老太奶脸也不开晴。 逼得四爷没办法,掏出匣子枪要崩儿子。 老太奶这才放话:“中了,就这样吧。” 后来,二大爷也抽大烟,多了抽,少了扎,血管都硬了,一个疙瘩一个疙瘩的。家里啥事他都不管,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的,别人给他起外号叫“大不管”。 有一回,共产党的队伍从隆盛河路过,有人说他是胡子,他说不是。 人家再问:“你是不是胡子?” 他说:“是。” “使啥枪?” 他说:“大炮。” “在哪儿呢?” 他说:“在我家洋火匣里装着呢。” “你报啥号?” 他说:“德元。” 实际上他小名叫德元。他这么瞎说一通,人家知道他不是胡子,是胡说。 二娘不到四十岁先死了,二大爷死的时候不到五十岁。 五太爷叫王世珍。分家以后,十间房那儿有个烧锅,绥化跟前还有一百垧地。他自己在家抽大烟,让管家薛老勇给他经管烧锅。 第一年,薛老勇说买卖不好,赔钱,五太爷卖了四十头牛。 第二年,薛老勇还说买卖不好,赔钱,五太爷卖了四十垧地。 第三年,薛老勇还说赔钱,五太爷说:“中了,烧锅和那些地我都不要了。” 五太爷不剩啥了,薛老勇在十间房那儿越过越有,还找了个小老婆。 后来听说,薛老勇得病了,想死死不了,浑身疼得难受。他跟小老婆说:“你赶紧到隆盛河找王老五,把家产还给人家,我的病就好了。” 小老婆哪舍得呀,没捎这个信,薛老勇生生疼死了。 土改的时候,五太爷家的成分是贫农,薛老勇家是大地主,薛家后辈人没少受罪。 我太爷叫王世臣,排行老二,爱养鹰,经常骑着马,架着鹰,领着狗,上甸子撵兔子和野鸡,回来不空手。 他临死抽了三年大烟,第一年,他卖了七匹马的一挂车,连车带马加上鞭子都卖给人家了;第二年,他卖了四十垧地;第三年,他卖了一百垧地。 发送太爷的时候,四爷回来主事,夏天在家搁二十一天,来的人多,一天杀一头猪。发送完太爷,我家还剩一百多垧地。 我爷爷叫王云禄,他们这辈就他能干,日子过得很好。 五爷、六爷、七爷、八爷那几股,一样分的酒坊、房子和地,没几年都败光了。没地方住,都住到我爷爷家,赖着不走。奶奶没办法,给他们在外面盖了几间房子。 他们啥都不干,庄稼好了,都到我爷爷家地里整,不让整就到家里作。奶奶生气,把他们送到乡公所。在那里待几天,还得花钱往外抽,家里都有老婆孩子呢。把人抽回来,套上车,人和粮食一起送回去。打那以后,也不往乡公所送了。 王云禄六十多岁留影。王恩友提供。 过了几年,这几股都走了,有的去了海伦,有的去了齐齐哈尔,有的去了新疆。一股扔下一个闺女,有的把闺女聘礼都带走了。这些姑都是我奶做主,买完陪送,再送到婆家。我家也成了她们的娘家,到了冬天,我爹经常套上爬犁,把她们接回来住娘家。 我爹叫王赐学,亲哥四个,他是老二。到他们这辈,家里还有一百多垧地,一个烧锅。我大爷王赐安去世早,我爹主事,三叔王赐栋、老叔王赐俊都认干(注:能干)。 我三叔从小稀罕马,为了马,差点儿把命搭上。有一年,一帮胡子从隆盛河过,有个胡子的马死了,牵走我家一匹马。我三叔那时候二十多岁,人家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跟胡子跟了七八天。到了(注:读lieo,到底),人家在别的屯子又整一匹马,把马给他,他才骑回来。 王赐学五十九岁留影。1975年摄于兰西县照相馆。王恩富提供。 还有一年,日本人让出劳工,出匹马跟个人就行了。三叔非去不可,他怕马死在那儿,跟马一块去了伊春山沟。 他们住的是临时工棚,四下漏风。吃的是苞米粒,一天三顿。人在山里伐树,把马套到爬犁上,往外拉木头。马拉了一冬天木头,三叔吃了一冬天苞米粒,干活儿慢了还挨打,能活着回来都是命大。 那年三叔三十岁左右,从伊春回到家,一口牙全掉了。身上的虱子往火盆里扫,啪啪响。 不到五十,他双目失明,五十多岁动脉硬化,六十左右去世。这辈子,他一口牙没镶。 一九四四年,日本拓荒团来到隆盛河。他们拓啥荒啊?我们家一百多垧地,好地都归他们了,就给几个钱。好好的酒坊,给了几个钱,也是他们的了。拓荒团也是一家一家的,刚来的时候,跟当地人住南北炕,也有的住东西屋。 我爹一看在隆盛河没法待了,边边拉拉剩十多垧地,租给别人种。爹套上车马,带着一家老小去了青冈北边,给李文屯的地主王大骡子种四六地。家里有牛马羊,还有两挂车,收了粮食,地主和咱家四六分成。 冬天没事了,我爹他们哥仨赶这两挂车去山里,拉小米进山,拉木材出来。山道难走,前面牵着马,后面赶着车,累的时候棉裤湿透。 哥仨怕遇上胡子,半夜喂完马就走,起早贪黑,半个月一趟。他们一个冬天跑三趟,一趟能挣两匹好马。 家里有钱了,我爹要买一百垧地,没买。真要买,就出事了。 日本投降后,李文屯土改,地主王大骡子让人打得半死不活。 我家属于雇工,开始划的成分是贫农。 兰西有个人,外号刘大神,到青冈北串门。听说我家是贫农,他不干了,跟人家说:“谁不知道他家开过烧锅,地多的时候三千多垧?他家可是大地主。” 别人说:“听说了,后来不是败了吗?他家的地跟酒坊,不是还让日本人抢走了吗?” 刘大神说:“船破有帮,帮破有底,底破了,还得有三千六百个钉哩。” 有了刘大神的话,我家的成分改成富农,后面好几辈都是富农成分。 以前,我家常年有要饭的,场院里的粮食随便扛。不怕人家扛,就怕人家祸害咱。有个老谢头,是个跑腿子,山东人,在我家待着不走,帮着干活儿。 土改的时候,我家常来飞爬犁,一爬犁穷人进屋,相中啥拿啥。人家上我家搬东西,老谢头说:“这玩意是我的,不能动。那玩意也是我的,不能搬。” 他这么拦着,柜、箱、缸、坛子啥的,还给我家留下点儿。 我叫王恩富,到我这辈,老王家人更多了。只为富农成分,年轻的时候耽误不少事,干得再好也是三等工分,不说了。 隆盛河现在这几股,家家能干,过得都挺好。 章节目录 摆谱 兰西县隆盛河李家,祖上在河北乐亭马头营,祖上叫李旭先,李旭先有三个儿子:李树、李森、李林。 李旭先去世后,有年大旱,在家不好过,李树和李森下关外,跑到黑龙江,在兰西北边头窝棚落脚,给人家扛活。混好了回去找三弟,李林不知去了哪里,问了很多亲戚,都说不知道。这股人从那以后丢了。 在外扛活,娶媳妇不容易。李树娶的是老张家闺女,老张家男人死了,女人精神不太好。结婚以后,跟他们一起过的有岳母,还有李张氏的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弟弟才六岁。 几年以后,哥俩攒钱买了车马,给人家种四六地。李树想帮弟弟张罗媳妇,提了几个,李森没相中。辽宁那边过来一个人,听说李森找媳妇,说他帮着找,辽宁那边找媳妇容易。 李森带着钱跟媒人去了辽宁。媒人领来的闺女,他一眼就相中了,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没啥挑的。 他把钱给了媒人,准备婚事。 过了几天娶媳妇,媳妇换人了,长得难看不说,脖子上还有鼠疮。 李森去找媒人,媒人说:“你就这点钱,还想找啥样的?就这个人,你想领走领走,不想领走你自己回去,钱是没有了,我都给人家了。” 李森心里窝囊,可人生地不熟,没处说理去,钱都花了,还是把人领回去吧。 这个媳妇给李森生了仨闺女,个个有鼠疮,大闺女、三闺女没多大就死了。二闺女二十多岁的时候,找了个四十多岁的大夫做填房,以为咋也能治好,没过几年也死了。 李森这边没儿子,李树那边人丁旺,光儿子就四个:春山、春林、春生、春秀。春山、春林都上过两年私塾,年纪不大去三合屯,给买卖人家当伙计。春林在韩家小铺站栏柜,才十五岁,算账记账都行。老哥俩一商量,把春林过继给李森,还有过子单呢。 春山、春林在买卖人家待得时间长了,讲究起吃穿,还学会抽大烟,一年到头,拿不回来几个钱。 日本人来了以后,买卖不好做,哥俩都回家了。那时候,张家弟弟不光娶妻生子,儿子都娶媳妇了,老李家、老张家还在一起过呢。家里开荒,有几十亩地,还给人家种四六地。 日本开拓团到了头窝棚,好几十户。日本人让他们把五间大草房腾出来,住到隆盛河去。日本人还缺个跑腿的,各处送信,李春山给日本人当了联络员,天天到日本人那里去一趟,穿一身洋服棉袄,改名李秀峰。 李树去世以后,李张氏管家,李春林管事,他也穿得板正的,不下地干活儿,还支使媳妇沏茶,他往炕头一坐,一杯接一杯喝。 背地里,人家管这哥俩叫“大买卖人”“二买卖人”。这俩外号,在那片叫得可响了。 那些年,经常起胡子,胡子砸窑专砸有钱人家。他们家不算有钱人家,胡子也经常去,见啥好抢啥。 有一回,门口来了几十个胡子,家里女人多,就怕胡子起歹心。春林跟胡子头说:“你们饿了吧?我给你们张罗饭。” 他嘱咐家里的女人:“赶紧拿盆和面,做面条,谁也不许吱声。” 那顿饭用了一袋子面,胡子吃了一肚子面条,拿些东西走了。 大舅哥死后,家里房顶漏,大舅嫂跟俩孩子没处躲,春林帮着张罗修房子。 修房子这天,从北山来了仨胡子,骑着马挎着刀。胡子问:“谁家盖房子呢?有没有管事的?” 春林怕胡子对大舅嫂起歹心,站出来说:“我管事,房子不能住了,修补修补。这家没钱,你们到别处看看吧。” 一个胡子掏出刀扎过来,第一刀没扎上,第二刀扎到他左胳膊动脉上,都扎透了。胡子里有个人姓丁,他说:“这不是老李二哥吗?”那两个胡子一听他们认识,骑马都跑了。那时候没啥药,用酒洗洗,上点儿花椒面就包上了。 春林骑马告到警察署,李张氏知道了,说:“在人屋檐下,这事别追了,给他留条命吧。” 姓丁的进过监狱,出来后搬到二窝棚,后来又搬走了。 外面来人,走到家门口,问:“这是老李家吧?” 他们说:“是。” 人家要是问:“这是老张家吧?” 他们也说:“是。” 老李家跟老张家在一起过了四十三年,加一块四十三口人,后来过不到一堆去,想分家。他们从外面请了几个明白人,帮着分了几天,算是把家分完了。 这个大家分成三大股,李树一股,李森一股,老张家一股。李树这股归秀峰、春生、春秀哥仨,李森这股归春林自己。 分完家,李张氏来找春林:“老二呀,我还得从你这儿要出半股来,也算我肚子没白疼一回。” 春林心里有气:“你从我这儿要出半股,算给你养老送终了?” 李张氏说:“算是吧。养老送终你不用管了。” 春林拿出半股,给了那哥仨。 土改的时候,给春林家划的成分是贫农,往外交了一匹马和一个板仓,分给他家一间半破草房,跟老尹家住东西屋。那房子在村子最西头,前面是大沟,西边是水库,后面是山,离东边的人家一百多米,中间还是地。 听说西边沟里有几只狼,常在跟前转,有一个是花脸狼。西院老尹家在门旁立根杆子,上面挂上破铁桶,在桶梁上拴条绳,绳头拴个铁圈。屋里人听见动静就拉绳,铁圈打在铁桶上当啷当啷响,狼就吓跑了。 春林跟媳妇趟过一回地,他在前面赶牛,媳妇在后面扶犁。他不会用牛,牛不走直道。小脚媳妇不会扶犁,犁的地深一下浅一下,东一下西一下。他拿着鞭子大骂媳妇笨,从那以后再不下地,穿得板板正正各处转,回家以后,还让媳妇烧水泡茶。 那时候,哪个单位都缺有点儿文化的人。春林不光算盘打得好,字写得也好,听说他写的小字跟印的似的。县里银行要他,他没去;供销社让他去,他也没去。后来成立粮食收购点,村上请他去核算,帮几天忙,他去了。 县粮食局来人,看他算盘珠子打得哗哗响,这边有人报数,那边账就出来了,总账一点儿不差,让他到县粮食局当会计。他说:“不行,我得给我儿子张罗结婚。” 都说二买卖人聪明,是人精,不知道为啥他没出去混,是改朝换代了他看不清,还是想摆谱让人抬轿来请他。 以后,没哪个单位找他了。他每年最风光的时候,是生产队年底算总账,会计过来请他,他拿大算盘过去。在生产队屋里,会计念账,他哗哗打算盘,一帮人围着看。会计念完账,他算完,分毫不差,他们生产队哪年都先算完账。 实行互助组的时候,没人跟二买卖人插伙,他只能单干。 第一年单干,家里种的苞米,收拾秋的时候,媳妇掰下来苞米穗子,一袋子一袋子往家背。她五岁裹脚,站时间长了脚疼。站不住了,跪在垄沟里往前挪,背一袋子苞米,路上连滚带爬。 雪都封地了,苞米还没弄回来,媳妇急得直哭,二买卖人不管,该喝茶喝茶。媳妇娘家侄子干完地里活儿,帮着把苞米穗子背回来。 西院老尹家一年年不修房,那边房子倒了,人家搬走了。春林没办法,在原地盖了两小间土坯房。吃水井在大沟里,挑水得上下坡,没有辘轳,打水得用自己家木水桶往上拔。 春林有两个儿子两个闺女,老闺女叫桂琦,一九五一年生人。六七岁的时候,她就用铁壶往家拎水了,七壶是一桶,她拎七壶水,妈和姐姐就少抬一趟。 那时候,屯子西边就他们一家,桂琦听到狼嚎吓得不行。房子矮,没有院墙,没有大门,窗户是纸糊的,她总怕花脸狼爬窗台进屋。到现在做梦还常梦见狼,一个花脸狼下巴搭在窗台上往屋里看。 家里穷到啥样呢?她六七岁没衣服穿,十五岁才有裤衩,六月份照小学毕业相,她穿的还是破夹袄呢。 分家以后,老四春秀去了青冈,搬到媳妇娘家那儿。大买卖人跟老三春生一起过,住东西屋。土改的时候,这哥俩的成分也是贫农。 大买卖人水笔字写得好,专写拳头那么大的字,屯子人都找他写春联。听说他算盘打得也好,这哥俩到底谁厉害呢?有说二买卖人厉害的,也有说大买卖人厉害的。大买卖人会“袖里吞金”,不用算盘算账,你报个数,他口算大数,手算小数,两下加一块,数就出来了,跟用算盘差不多。 土改以后,镇里找他上班,一堆空位子让他挑,他不挑,扭头回家待着。他说:“让我伺候他们?我才不干呢。” 大买卖人上午不下地,下午才到地里干活儿,头上戴草帽,手上戴一副白手套。春生当面不给他好脸,背地里更是骂他。 当爹的不干活儿,人家不给好气,桂春六七岁就下地了,三叔在前面赶牛,他在后面扶犁趟地。 桂春长大以后,两家分开过,大买卖人更像老爷子了,没事出去转转,回家往炕头一坐,顿顿吃小灶。家里有白面,媳妇得给他留着,白面吃完了,媳妇到外面借,打了麦子再还人家。 桂春媳妇刚结婚的时候,不知道这规矩,她也给公公做小灶,白面吃完,没啥做小灶,饭菜都一样。 吃饭的时候,大买卖人拉长脸,用筷子敲饭碗,一边敲饭碗一边说:“这饭咋吃啊?这饭能吃下去吗?” 他不吃。 桂春媳妇知道公公这是挑理了,以后没白面,她也到外面借,家家白面都不多,一次借一碗半碗的。人家知道她不容易,能借都借给她。 大买卖人给日本人当过联络员,“*****”的时候要斗他。他已经得了肺结核,下地得人搀,没挨着斗,六十多岁死了。 二买卖人活了七十多岁。 桂春这辈,老李家十一男五女,听说也有爱摆谱的,但跟上辈比,差多了。 章节目录 一九四四年的瘟疫 赵殿芝的老家在黑龙江省肇源县茂兴镇,她家以前在赵家窝棚给人家种地,后来她爸赵成忍不想种地了,到茂兴油坊干活儿,一家老小十口人在西街赁了两间房子。 一九四四年阴历七月,茂兴有了瘟疫,老百姓还不知道。 跟爸一起干活儿的,有个人一大早还好好的,干着干着活儿说肚子疼,谁都没在乎。不大一会儿,他上吐下泻,站不住了。 爸把他背起来送回家,这个人当天就死了。 晚上,爸跟二叔说:“这茬拉肚子挺厉害,听说死好几个了,咱都加点儿小心。明天干完活儿,咱俩到泡子里弄点儿鱼吃吧。” 第二天早上,爸病了。先是肚子疼,汗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紧接着上吐下泻,吐完了泄完了,浑身滚烫,连声地要水喝:“我渴!我要喝水!我要喝凉水!” 妈要去井台打水,奶奶给叫住了:“拉肚子喝凉水,越喝越厉害。别给他喝水,让他挺着吧。” 那年,殿芝虚岁十三,身下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还有一个小姑,比她小一岁,她眼看着爸一点点不行了。开始歪在炕上,后来满炕打滚要水喝,折腾得没劲了,当天就死了。 茂兴接连死人,已经买不到棺材了。房东想起来,有个精神病女人得病早,也是又拉又吐,家里买回棺材,她的病好了。 二叔叫赵成海,他从人家手里买回棺材,当天把爸埋了。 爸没了,家里哭声一片。哭得最厉害的是奶奶和妈,奶奶没了大儿子,妈没了丈夫。 第三天早上,妈也病了,肚子疼,上吐下泻,浑身滚烫,难受得满炕打滚,要水喝。 奶奶哭着问二叔:“这次拉肚子咋还传染呢?老天爷,是不是想要咱全家的命啊?” 二叔低着头,啥也没说。 奶奶抹了一把眼泪,跟二婶说:“这可咋办?咱总不能等死吧?你们先把孩子都关起来吧。” 二叔把五个孩子关到仓房里,从外面顶上门。 中午的时候,二婶送来点儿吃的。 跟爸一样,妈也是一声连一声喊:“我渴!我要喝水!我要喝凉水!” 二婶说:“要不就给嫂子喝口水吧,她喊得太可怜了。” 奶奶说:“不行。拉肚子不能喝凉水,那是坑她呢。” 听着妈高一声低一声喊,几个大孩子跟小姑一齐哭。小妹小,才两岁,还没舍奶,哭着哭着睡着了。 妈的喊声越来越小。 下午,妈也死了。 奶奶哭了一阵,跟二叔说:“咱家没别的东西,就剩大柜了。你把柜腾出来,把你大嫂埋了吧。” 家里有个大柜,装零碎东西。二叔和二婶腾出柜,把妈装进柜里,当天就埋了。 不管殿芝他们咋哭咋喊,奶奶也没让他们出来见妈最后一面。 那些天死的人多,家家大门紧闭,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死了人想往外埋,找不到帮忙的人。 幸亏隔着一家住着姓张的正骨大夫,他家有辆马车,套着一匹马拴在外面,谁家死了人,随便用。二叔和二婶把柜抬到马车上,二叔把妈拉出去埋了。 第四天早上,二叔也病了。跟爸妈一样,他也是先肚子疼,上吐下泻,后来浑身滚烫,热得满炕打滚,要水喝:“我渴!我要渴死了!我要喝凉水!” 奶奶跪在地上,哭着喊:“老天爷,你给我留个儿子吧,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了!要是他也死了,俺这一家人可没法活了!” 哭了一阵子,奶奶从地上爬起来,跟二婶说:“咋死都是死,要水喝给他喝,你到井上打新凉水,让他死痛快点儿。” 二婶到井上打回新凉水,房东帮着灌进二叔的嘴里。二叔喝进去就吐出来,吐出来的水滚烫;喝进去再吐出来,吐出来的水还是滚烫。 二婶再去打水,房东帮着灌,二叔吐出来的水一次比一次凉了。 奶奶跟二婶说:“棺材没了,柜子也没了,咱家就剩炕席了。要是老二没了,就用炕席卷吧。” 二婶也不吱声,一趟一趟往井上跑。二叔喝下冰凉的水,再吐的水也冰凉,后来喝下的水没吐,还睡着了。 二叔睡醒一觉,看见奶奶哭,赶紧说:“妈,我八成没事了。” 奶奶说:“好了就好!好了就好!老天总算开眼,还给我留了一个儿子。” 奶奶好几次跟殿芝说:“我真后悔啊,你爸你妈要凉水喝,我咋就不叫给呢?要是给他们灌凉水,是不是你们还有爸有妈?” 最开始,有人说这个病是霍乱,以前茂兴闹过霍乱,死过很多人。后来听说这是瘟疫,西街死了不少人,有个邻居一家六口,死得一口没剩。 那场瘟疫闹了一个多月,阴历七月开始,到了八月才过去。 二叔二婶生过俩孩子,都没成活,也没再生。妈怀孕的时候跟二婶说:“这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舍了奶我就给你。” 二婶说:“好。” 妈生下的是小妹,还没等舍奶,人就没了。 爸妈没了,他们都成了二叔二婶的孩子,二叔一个人养活八口人。那时候有个俗话:添粮不如减口。小姑虚岁十五,奶奶给找了婆家;殿芝虚岁十七,嫁给邻居张喜龙。 赵殿芝与张喜龙。1984年摄于肇源县茂兴镇。赵殿芝提供。 张喜龙的爸死得早,喜龙妈三十六岁守寡。 分家的时候,爷爷说:“我跟我孙子过。”爷爷会正骨,他把手艺也传给了孙子。 瘟疫过去了,喜龙妈惦记着东街的闺女。 她到闺女家,屋里屋外没见着人,女婿低头抹泪。 亲家母跟她说:“人没了好些天,得病当天就死了,死了就埋了。” 喜龙妈哭着回家,一股急火上来,看不清道了,别人帮着送回家。吃了很多药,都不管用。 殿芝结婚的时候,四十岁的婆婆已经双目失明。夫妻俩领着婆婆去哈尔滨大医院检查,大夫说:“可能是哭着的时候睡着了,眼底已经坏了,治不好了。” 婆婆生过六个孩子,活下三个,到最后就剩下一个儿子。她跟儿媳妇说:“孩子少了不行,你多生几个吧。我不能帮你看孩子,等孩子会走路了,你给孩子腰上系个绳,绳子那头拴在我腰上。” 殿芝听婆婆的话,生了八个儿女。 张家祖辈都种地,正骨不挣啥钱。毛病轻的,捏好就走;需要上药的,给个药钱;道远的,留下住一宿;没钱的,啥都不要。过年的时候,有些看过病的带着罐头和点心来谢大夫,她家的罐头跟点心,能吃到第二年春天。 20世纪80年代末,赵殿芝在自家院里。赵殿芝提供。 殿芝从不说自己咋好,婆婆活到八十二岁,爷公公活到九十。 殿芝的孩子,管二叔二婶叫姥爷姥姥,弟弟的孩子叫爷爷奶奶。小妹十二岁得病死了,他们姐弟为两位老人养老送终。 听说闹瘟疫的时候,日本人去过茂兴,看看就走了。 日本投降以后,听说那场瘟疫和日本人有关系。那时候,日本人在黑龙江拿活人做实验,还整啥细菌战。 章节目录 一家七十口 纪秀兰跟俺住一个小区,今年七十五岁。 当年,老纪家的太爷挑着挑子,从山东要饭来到辽宁昌图,落脚的地方是后来的太平公社牛庄大队。 来的时候,太爷带着一个儿子;到辽宁开荒种地后,又生了仨儿子。爷爷那辈哥四个,秀兰的爷爷是老三。到了爹这辈,哥们十一个,妯娌十一个,老少都算上,七十口人。 家里有两个做饭的,十一个妯娌轮班炒菜。青菜下来的时候,谁该做菜了,谁去菜园子里摘菜。 纪家有大院套,四个角有四个炮楼,哥十一个轮流打更。 以前东北胡子多,纪家不敢跟胡子硬打,多数时候看见胡子来了就跑,往山上跑,牵着牛马,赶着猪羊。女人带着孩子,带上衣服布匹往穷人家藏。胡子哪回来,都把这个家拾掇光。 有一回,秀兰姥娘家来了胡子,一家几十口人正睡觉哩,一点儿准备没有。胡子把牛马猪羊和粮食全抢走了,好被子,好衣服,家里值钱的东西套上马车装,大人孩子倒是平安。 那时候穷人难过,没吃,没穿,没钱。富人也难过,怕胡子来抢。孩子不敢出门,怕胡子绑架。要是绑架了有钱人家的孩子,胡子要很多钱,就是把这个家全卖了,也整不来那么多钱。你不送钱,胡子就把孩子的耳朵割下来一个,用布包上,还放一封信,告诉你再给几天时间,再不送钱就撕票。 这样的事,纪家没摊上过。 纪家过年,从腊月十五开始忙,有淘米的,有上碾子碾面的,有和面的,有弄豆馅的。妯娌十一个一起包豆包,一边包一边冻,冻好了放到仓子里。 除了自己家七十口人,纪家还有六个长工,两个放猪的,两个放羊的,两个做饭的。八十二口人吃饭,吃到天热刨栅子的时候,过年蒸的豆包才吃完。 这几个月,不光吃豆包,还煮苞米子,捞小米饭,吃苞米面大饼子,吃高粱米干饭。那时候东北白面少,过年过节才能吃顿白面饺子,来了贵客烙回白面饼,平常黏豆包就是最好吃的了。 纪家男人穿的衣服都一样,冬天一样的布料,夏天也一样的布料。闺女和媳妇穿啥,纪家不管。这十一个妯娌一个比一个脚小,多数门当户对,穿衣服靠娘家,也有的织布纺棉,挣钱买自己和闺女的穿戴。 家里七十口人住十五间草房,上屋五间,东屋五间,西屋五间。五间房的中间都是厨房,支锅,两头四间房住人。哪屋都是对面炕,炕中间放长桌子和凳子吃饭,哥俩住一个屋。 一九四五年,秀兰五岁,纪家分家。分家以后,纪家各户划的成分都是中农。 打四平和长春的时候,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兵,从她家门口过,过了三天三夜。打四平打了半个多月,爷爷去四平抬担架,看见死人没数,横躺竖卧的。 不打仗了,要抗美援朝,哥两个得去一个。秀兰的二哥中等个,长得俊,有精神头。他验上兵了,乐够呛,来领兵的那个人也很喜欢他。 爷爷不愿意让二哥当兵,愁得总吸烟。要换军装了,爷爷把烙铁烧得通红。二哥正睡觉哩,爷爷掀开被子,嗞啦嗞啦两声,他把二哥的屁股烫烂两处,疼得二哥咬着牙在地上转圈,又疼又气。 那年二哥十八岁,没能当兵上战场,哭了好几天。 章节目录 装进麻袋的闺女 徐明明家是河北的,四岁没妈。妈死了以后,她没过一天好日子。爸给她娶了后妈,这个家后妈说了算。后妈生了孩子,她得抱着,要是不抱孩子,就得喂猪、做饭,干不好就挨打。 姥娘有病,惦记着没妈的孩子,常叫舅接过来住。明明穿得破破烂烂,舅妈看不上她,住不几天,舅妈就把她撵回来了。 十六岁那年,后妈跟她说:“姥娘想你,叫人接你去。” 来的那个人她不认识,后妈让她跟着走,她就跟着走。 走了一会儿,明明一看,这也不是去姥娘家的路呀,她停下来说:“咱走错了,上俺姥娘家不是这条路。” 那个人说:“你姥娘就在前边屋里等你哩。” 走到前面的屋门口,他把明明往里一推:“找你姥娘去吧。” 这屋里地上有十七八个闺女,有的哭哭啼啼,有的皱眉头。 明明问:“这是哪里啊?我姥娘呢?” 地上有个闺女看了看她说:“哪里有你姥娘啊?你不知道吗?你家里把你卖给人贩子了。” 明明说:“我家不能卖我,我得回家。”她回头开门,门在外面顶上了。 明明喊:“开门!快开门!我得回家!” 外面的人说:“你后妈把你卖给我了。老实待着吧,不老实收拾你!” 到了天黑,进来几个男人,先用绳子绑住她们俩手,再把她们四五个人一串绑在一起,嘴里塞上东西。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又整回来十几个闺女,也是这样绑住,嘴里塞上东西。那几个人赶着她们上船。船上的男人更多,有十多个,手里都拿着枪。 也不知道在船上坐了多长时间,她们到了一个地方,有人把她们的绳子打开,再一个一个装进麻袋,麻袋上边缝上,留一个小口,三十多个闺女都装进麻袋里。 人贩子把她们拉到一个地方,听着外面闹哄哄的,三十多个麻袋摆在地上。 明明听见人贩子跟人讲价,买主想看看人长得啥样。 人贩子说:“不能看,麻袋上面有口,你过去摸摸手,看中哪个要哪个,长得好歹你回家看吧。” 有个男人摸了摸明明的手,说:“好歹就是她吧。” 明明听见那个人雇车,雇好车把她装到车上。拉到地方,那个人把车打发走,把麻袋打开。 明明吓了一跳,那个人太黑了,他笑了笑,牙白得吓人。 那个人说:“到家了,你跟我回家吧。” 那个人拉着她上了船。船不大,船上有锅灶。那个人就是明明的丈夫,船就是丈夫的家。 明明在船上住了五十多年,老了不中用了,老两口在石城岛岸上买了房子,船留给孩子。她一辈子没出过岛,没回过娘家。丈夫比她大十一岁,对她很好。 一九六八年,石城岛的部队开忆苦思甜会,非让她讲讲过去的事,明明跟当兵的那些人说了。说了一回,再不想说。 章节目录 山啸以后 辽宁以前有个建康县,建康县有个二道沟子,二道沟子有家姓邓的。他家两个儿子五个闺女,穷得一床被都没有,冬天都穿带补丁的棉袄。 邓家的棉袄里都钉四个扣,棉裤腰上有四个鼻儿。冬天的晚上扣上扣子,棉袄和棉裤连在一起,棉裤腿往下拽拽,能盖住脚,晚上就这样熬,一年又一年。 打仗的时候,年轻人都往外逃,二闺女叫日本鬼子看见了,一枪打在腿上,她忍着疼往高粱地里跑,日本鬼子没追上。那年二闺女十八岁,没钱买药,也没发炎,枪子儿留在腿里一辈子,她瘸了一辈子。 二闺女十五岁就订婚了,婆家是本村的,姓霍,对方叫霍玉宽,家里排行老大。 过彩礼的时候,霍家给了半个家织粗白布(注:半个布是现在的三十尺),五斤扒桃子的棉花,两盒粉。好棉花是自己裂开的,不好的棉花自己裂不开,硬扒出来的棉花毛短。就是这样的棉花,也没弹。订了婚,她就是老霍家的人了,家里外边都叫她“老霍”。 老霍十八岁,霍家要娶,听说男人家穷,老霍不愿意结婚。 老霍想看看霍玉宽长啥样,她家有个叔伯三姑跟婆家是邻居,就隔一道矮墙。叔伯三姑把老霍接到家,中午吃饭的时候,老霍隔着墙偷看,霍玉宽大个子,不丑,就是黑,铲地刚回来,在院子里洗脸呢。 二十二岁那年,霍家要娶亲,老霍管她哥借钱,想染染半匹白布。她哥也穷,娶的媳妇瘸,啥也不能干,哥有时候做点儿小买卖。哥说:“把你的布给我一半,我就给你钱。” 她一生气,没染布,做了一床被就结婚了。婆家给她买了一个大柜,还有一个柜跑。柜跑像现在的梳妆台似的,上面有个小镜子,有抽匣,里面能放梳子、篦子、香粉啥的。 婆婆有五个孩子,婶婆也有一帮孩子。结婚以后,老霍嫌婆家人多,不愿意待,回娘家住。 有一天,玉宽来接老霍,说:“分家了,你回来吧。” 婆婆和婶婆分了家,家里还有九口人。 过了几年,老霍生了三个孩子,家里人多,又把老霍五口人分出来,自己过。 玉宽给财主家做长工,一个月回家两回三回的,阴历九月九才给工钱。老霍白天给财主家刮大烟膏,晚上给财主家搓麻绳,她舍不得点麻油灯,在月亮地里搓。挣到两个铜钱,她买回十斤八斤高粱,用个小石头磨放在炕上拉。 连着下了几天雨,没活儿干,家里眼看要断顿了,她对六岁和四岁的小姐俩说:“我去你舅家借点儿钱买点儿粮,你们看好小弟,我走快点儿,用不多大会儿就回来了。” 她家到哥家有五里路,隔条小河沟。哥没在家,去赶集卖绿豆粉条了,她在门口看见妈。 妈问:“你咋来了?” 老霍说:“俺家没粮了,跟俺哥借点儿钱买粮,到九月九俺还给俺哥。” 妈说:“来家吧,你嫂子在家里哩。” 老霍说:“俺哥不在家,俺不上家去了,孩子还在家饿着呢。” 妈不当家,家里有米有面,她不敢给闺女,就会哭。 老霍是小脚,妈到园子里拽了一根毛磕秸,叫闺女拄着。 刚走不远,大雨来了,她顶雨往家走,毛磕秸一会儿就不能用了。往远处看,山上白花花的,那也得往前走啊,三个孩子还在家饿着呢。 走着走着,山上忽地往下喷水,石头也往下骨碌,水和石头劈头盖脸下来,把老霍推到河沟里。老霍在水里漂,一会儿上来一会儿下去,鼻子眼睛里全是水。裹脚布、裤腰带、头绳都给冲走了,她使劲抓住裤腰,怕裤子冲走了没法见人。 从上午十点漂到太阳快落山,老霍想:“八成没救了,俺妈一辈子吃斋念佛,她闺女快淹死了,咋没人救呢?” 那是六月,大地的高粱还没出穗,老霍看见河沿上有棵粗高粱,已经有大红穗子了。老霍用力往高粱棵那儿去,抓住高粱用力往上爬,爬到岸上,喝水喝得饱饱的。 走出喷水的地方,老霍看见有个石板,四周没人,她坐在石板上,把裤子褂子都脱下来,拧拧水再穿上,撸了撸长头发上的水,光着小脚强打精神往前走。 她大脑还清醒,知道回家的路。 走了一会儿,听见有人说:“你们看看,那是人,还是鬼呀?” 问话的是邻村的王家大小姐,她和很多人站在高处看水哩。 老霍说:“我是人,不是鬼,我叫水淹了。” 她再往前走走,有人认出她来了,说:“这不是邓连弟的妹妹吗?” 王家大小姐心眼好,把老霍领到家,送给老霍一双鞋一副裹脚布,找了条绳扎腰,找根柳木棍子给她拄着。她让老霍从上边走,上边水浅。 这会儿天晴了,老霍从坡上边走了三里多路,水还到肚脐子呢。 老霍走到家,小姑子看着三个孩子哩。三个孩子看见妈进屋,哇哇哭,老霍也哭。早上走的时候,锅里留了一碗粥,三个孩子光哭了,谁也没吃。 小姑子问:“嫂子,你咋了?脸咋这么黄?” 老霍说:“赶上山喷水,石头也往下滚,差点儿没淹死。” 事后才知道,那是山啸。 三天以后,山啸过去,老妈蹚着水送来几个铜钱。老霍买了几斤高粱,把小磨搬到炕上,磨成高粱粕子(注:高粱不去皮,磨成的高粱渣子)。 老霍背着一个孩子,领着两个孩子,上山采野鸡膀子。把野菜洗干净,放上两团子菜,再放上半碗高粱粕子,煮粥吃。 这天老霍家来了个亲戚,这人是贩大烟的。他说,黑龙江地多,粮食家家有的是,家家过年杀猪,蒸黏豆包,蒸馒头。 老霍听说黑龙江这么好,想去黑龙江。 玉宽从地里回来,她对丈夫说:“咱去黑龙江呗。” 玉宽说:“去黑龙江不像你说得这么容易,我不去。” 老霍生气,说:“你不去我去,我领孩子去。” 她去跟妈说:“我想去黑龙江。” 妈说:“老霍,你走了,我想你咋办?你还有两个闺女,给闺女订婚,要二斗粮食吧。” 老霍说:“妈,不行,俩闺女换来四斗粮,吃完了还是挨饿,我得走。” 妈咋说,也留不住闺女,哭了。 老霍哄妈:“你别哭,我不去了。” 回到家,她把结婚时婆家给的大柜、柜跑和幔子杆全卖了。 玉宽看媳妇真要走,没办法,跟东家说:“我要去黑龙江,把我的工钱算了吧。”东家把工钱给了。 姐姐妹妹听说老霍要去黑龙江,都来看看。 老霍磨了点儿高粱面,用开水烫烫,放上野菜放点儿咸盐,没放油,包了一锅菜团子。 姐妹吃完,走的时候,老霍跟她们说:“你们千万别告诉妈,等我走了再告诉她。” 第二天走的时候,哥和二小叔子来送,哥家条件好点儿,买来一斤光头,说走路喂孩子。二小叔子牵来一头毛驴,车上就一床被,里面卷着几个饭碗、几双筷子。 送到换车的地方,老霍跟那哥俩说:“我家有一小堆柴火棒,给孩子姥。还有一堆树叶,给孩子奶。这些都是我背着孩子捡的。” 去火车站的车还得等会儿走,老霍想再看看家里人,哥和小叔子不见了。 老霍想:“他俩咋走了?” 回头看,俩人蹲在树下放声哭哩。 老霍也哭了。 老霍说:“咱们都穷,谁也帮不了谁,这不都是穷给逼的吗?我实在是没办法了,要有一点儿办法,也舍不得离开你们,舍不得离开妈。” 哥哥哭着问:“妹妹,咱还能再见面吗?” 老霍说:“只要我死不了,还能见面。” 老霍一家人到了火车站,买了去哈尔滨的车票。 到了哈尔滨,下来车,谁也不知往哪儿走。看着几个下车的,穿戴很好,跟着他们走。 他们进了一个门,老霍家也跟着进去了。 这屋里有个走廊,走廊两边一个门一个门的。 有人问:“你们住店呀?” 玉宽说:“住店。” 这人开了一个房门,说:“进去吧。” 一家人进去了,这人在外面把门锁上了,一个空屋里啥也没有,第二天早晨才有人来。 玉宽跟人家说了很多好话:“俺们是逃荒要饭的,你们行行好,放了俺们吧。” 人家放了他们,一家人出去找郭瘸子屯。郭瘸子是霍玉宽的干舅,奶奶的干兄弟,他第一个在当地落脚,走路踮脚,那个屯子就叫郭瘸子屯。 人生地不熟,他们费好大劲儿,才在青冈找着郭瘸子屯。 这个郭瘸子是个财主,一家人都很好,过年的时候来了要饭的,他要留住三天才让走。看老霍两口子手脚勤快,干舅说:“你们哪里也别去,就在我家住吧。” 听干舅说,他们第一天在哈尔滨住的地方是野鸡房子,就是窑子房。那些人下了火车,是去逛窑子,他们跟着去,容易出事,幸亏没事。 霍家住下来,一天三顿饭吃得很饱。 过了些天,郭家门口来了一辆马车。 老霍有个三姑,也在黑龙江,辽宁的爷爷给三姑来信,说你侄女投奔你去了,得好好对待她。三姑接到信,打发家里的长工来接他们。 老霍没见过这个三姑老,不想去。 长工说:“东家说了,亲姑在这儿,不能住别人家。” 亲姑来接人,郭瘸子不留了,那个屯子离郭瘸子屯二十多里,一家人都上了马车。 三姑厉害,外号老母鸡,她给了他们一间屋,给了口锅、小米和玉米面,没事总数落老霍:“一样过日子,你们咋过的?咋能这么穷呢?” 在三姑家住了五天,三姑说:“你老在俺家不行,得找房子搬家。” 老霍说:“找房子得你找,我谁也不认得。” 过了几天,三姑说:“给你找着房了,跟人家住对面炕。” 玉宽给三姑家干了十八天活,三姑给了十斤白面一块肉。 三姑说:“面和肉先别吃,得请人吃饭。” 老霍问:“都请谁?” “请房东、我和俺家人。” 老霍把白面放到炕头上,第二天,白面成了一个坨。她去找三姑,问咋回事,三姑说:“你咋啥也不懂呀?刚磨出来的面湿,你放炕头上不行。我给你个箩筛筛吧,好的明天请客吃,不好的你自己吃。” 请完客,十斤面和那块肉没剩啥。 知道三姑瞧不起他们,玉宽不在她家干了,到别人家当长工。 没有烧的,他们全家出去捡柴火,老霍背着一个孩子,领着俩。 看见黄豆地里有不少豆叉子,他们又捡黄豆,白天上地捡,夜里砸豆棵子,借房东的簸箕簸。 捡到阴历十月,他们捡了一石多黄豆。 三姑家磨豆腐,她来问:“听说你家捡了不少黄豆?” 玉宽说:“是。” “我跟你换小米吧,一斤黄豆换一斤小米。” 玉宽说:“行。” 他们换来一石多小米,有吃的了。 刚有了吃的,老霍病了。她想妈想得吃不下饭,后来转成伤寒病。伤寒病发烧,那时候也没退烧药,干烧,烧得人发傻。孩子小,老霍病得自己不能梳头,头发都梳不开了,头上身上虱子很多。 没法整了,玉宽给她剪成秃子。东家心眼好,知道家里媳妇有病,常让玉宽回家看看。玉宽回家以后,把媳妇棉袄棉裤脱下来,翻过来用扫帚扫,虱子进了火盆,啪啪响,还起点儿烟。虱子多得治不了了,玉宽把褂子和单裤套到棉袄棉裤里,隔几天,抽出来,用开水烫,虱子慢慢少了。 有天夜里,老霍梦见两个鬼,一个拿着铁链子,一个戴着高帽子。家里穷,没有门,门口吊着门帘子,那俩鬼掀开门帘进屋了,脸色黑青。 他俩进屋说:“快快快,快起来,跟我走。” 老霍说:“等我穿上衣裳,我还光腚哩。”老霍放声喊,“玉宽,快来给我穿衣裳,我跟他们走。”喊了半天,没喊来人。 戴高帽子的鬼拿出来一块白布,上边都是字,他说:“错了,不是她。” 两个鬼掀开门帘,走了。 从那以后,老霍身体一天比一天好。 老霍有四个孩子,大闺女叫叶,二闺女叫白,儿子叫成子,最小的闺女叫淑华。 大闺女有病了,身上没劲,不想睁眼,看了很多大夫,都说没病。没办法了,找跳大神的看。 跳大神的说:“这是外病。给叶找婆家得找十里以外的,结了婚就好了。结婚不过百天,不能回娘家。叶的病是阴间小伙子看她长得好,要跟她结婚,闹她呢。” 老霍按大神说的做,给叶找了个婆家,离家十五里路。 结婚以后,叶的病真好了。就是一百天不叫回家,她受不了。结婚两个多月的时候,叶想偷着回娘家,她是小脚,拄着棍子往前走。 丈夫在地里赶着牲口趟地,离老远看见媳妇,他往马屁股上打了一鞭子,这垄地很快趟到地头。 他问媳妇:“你干啥去?” 叶说:“回家。” “大神不是说了吗?过百天才能回家哩,别回去了。过了百天,我赶车送你回家。” 叶来了犟劲,咋劝也不行。丈夫气急了,抽她一鞭子。 叶坐在地上哭,她哭的地方是个坟子,娘家没回去,病了。 叶十七岁结婚,十八岁就死了。 老霍的孩子长得都好看,白从小就白净,找的婆家是个财主,订婚过彩礼,婆家给了霍家一匹瞎马。 丈夫长得难看,还缺心眼。有一次两个人吵架,白在炕里,丈夫拽她的脚,把她拽到炕边打。这下骨头错位了,找了几个大夫没看好,肿得穿不了自己的鞋。 家里没啥给妈,自己种的园子里西红柿红了,白挎一篮子西红柿,拄着棍子回娘家。这五里地,她趿拉着男人鞋,一瘸一瘸的。 后来,脚心烂了个窟窿。 后来,烂到骨头。 大夫说:“得把脚锯掉。” 没钱去医院,找了个大夫,在婆家把脚锯了。 锯掉脚第十天,白想干活儿。干活儿脚疼,不干活儿脚也疼,还是干活儿吧。她帮妈给弟弟做了双棉鞋,坐不起来,躺着做的。 家里穷,丈夫又不懂事,自己就剩一只脚了,白心里难过,想想就哭。有病了,没钱治,二十四岁就死了,撇下六岁的男孩。 白快不行的时候,老霍去看闺女,白说:“妈,我死了,你千万不要哭,我不是你的孩子,我是要账鬼,是来管你要账哩。” 老霍哭得满脸是泪。 两个聪明漂亮的闺女死了,辽宁的老妈也没了,到黑龙江十几年,她买不起回辽宁的火车票。 起初老霍哭,后来想开了。 土改后,霍家有了地,还有那匹瞎马,日子有奔头了。 老霍活到九十三岁。 给俺讲故事的是霍家最小的闺女淑华,这个最小的闺女如今也七十多岁了。 章节目录 当年小猪倌 王奎家在四方台,家里穷,他七岁给地主放猪。妈有病也没钱治,忍着,十岁那年妈没了。 一九四五年,王奎十四岁。日本人投降,四方台斗地主,他没猪放了,来到绥化叔伯叔家,婶子对他很好。 那时候,绥化北门外有个日本人的飞机场,很多老百姓都去飞机场抢东西,他也跟人家去了。好东西都让人抢完了,院里就剩些破烂,他看见有一摞板子,搬一大块扛到市场,卖了几块钱。 长这么大,第一回有钱,他把钱揣进破衣服里,光着脚丫子四处走,跟野孩子似的。 走到现在的绥化二中那地方,看见院里有不少苏联红军,他们拿着钱,在里面比比划划,像是要买吃的。 听说他们爱喝酒,王奎找来几个汽水瓶子,一个瓶里装半斤酒,再兑上水。一瓶酒他八分钱买的,兑完水卖给苏联红军两角钱。 去早了不行,门外有三个站岗的,看着站岗的过去了,他再过去卖,腰里插的六瓶酒一会儿就卖完了。有的给钱,有的给东西。 当时,日本女人关在飞机场里,日本男人关在二中西边屯子里,苏联红军在外面看守。王奎到那边屯子看,日本人在里面比划,要买吃的。 他买了一篮子麻花,趁看守不在,跑到跟前卖。刚卖了两根麻花,他正低头找钱,一个日本人把一篮子麻花都抢走,麻花倒光,空篮子给扔出来,把他气坏了。 第二天,他又去卖麻花,篮子底下垫一块板子,上面摆一层麻花。他一到,一帮日本人把钱伸出来,他收了六张大票,把篮子往里面一扔就跑了。 有一回,王奎卖酒,叫苏联红军纠察队看见了。他在前面跑,纠察队在后面追,放了两枪,没打着他。 他跑进一个院子,这家男人看见他藏门后了,没吱声。 纠察队过来,比划要找孩子,男人往旁边一指,纠察队往那边追去。 纠察队走远了,他从门后出来,男人打了他一巴掌。人家怕万一歹人进屋,祸害他媳妇。 王奎吓病了,高烧,睡了一个月。 嗓子破了,不能吃干的,婶子天天做粥给他喝。 病好了一看,他换来的东西和钱全没了,都叫叔拿去赌了。 一九四七年正月,听说望奎那边招兵。王奎过去看,两个征兵站都不要他,嫌他年纪小个头矮。 到了第三个征兵站,人家还不要他,他不走。 有个当官的问他:“你会干啥?” 王奎说:“我会放猪,我从七岁给地主放猪。” 当官的说:“咱有几头猪,叫这小孩给咱喂猪吧。” 王奎后来知道,那个当官的是个营长,叫苏泰武,江苏人。苏营长看他穿的棉袄棉裤里外开花,让人给他一个黄棉袄,过了些天又给他一条小棉裤,虽说是旧的,王奎可高兴了。他以前的棉袄棉裤黑天白天穿,穿了两年,里边虱子可多了。 王奎穿着新袄裤,干活儿更来劲了。喂完猪,扫完院子,看营长媳妇洗衣服,赶紧帮着打水。 营长媳妇是青冈学生,嫁给苏营长时间不长,她说:“你又喂猪又扫院子,够辛苦了,我自己来就行。” 王奎说:“我的活儿干完了,闲着也没事。” 喂猪喂了三个月,苏营长让王奎给他当内勤,就是后来说的通讯员。一天三顿吃饱饭,有鞋有帽有被盖,王奎手上脚上的冻疮都好了,个子也长高了。 五个月以后,部队住到绥化南门外以前的国高学校,他背上驳壳枪,成了警卫员。 部队要打仗了,他们坐进闷罐车,过了哈尔滨就听见枪响。他们坐到肇东,下了闷罐车,往肇州去。国民党的装备好,他们的装备不行,常打游击战,在吉林、辽宁转着打。 那时候,东北冷,雪也大,挖不动战壕,常用雪块垒战壕。 打长春的时候,国民党六十军待在城里,共产党的部队在城外围住,围了七个月。 听说,长春城里的老百姓饿得树皮都吃光了,一个大饼子就能换个大闺女当媳妇,六十军吃的也不多了。国民党飞机带吃的过来,不敢飞太低,怕共产党的高射炮给打下来。飞机只能在高处,用降落伞往下扔吃的。落到城里的,有些让老百姓抢了;落在城外的,就是共产党的了。 七个月后,六十军起义,长春解放了。 长春解放后,王奎给师长当警卫员,他们是四十九军一百四十七师,师长叫郑纯志。 林彪在齐齐哈尔开高级干部会,研究解放东北的事。这边开着会,那边部队往锦州集中。高级干部会开完,锦州也让部队包围了。 国民党从关内调来四个师,坐船从葫芦岛上岸往锦州来,共产党的部队这边拦住,在黑山打了一场恶战,两边都死了很多人。听说有个营在那儿打仗,活着回来的就二十三个人。 打完仗,黑山那里没一棵好树了,都是残枝败叶。地上让炮弹炸得一个坑一个包,那些包就像一个个小坟包似的。 王奎他们师到锦州时,锦州已经解放了。别的部队休整,他们去打沈阳,从铁西打,一天就打下来了。 阴历快到十月了,部队发棉袄,没发棉裤,发的是夹裤。打开沈阳城,国民党仓库里有衣服,他们拿了套在身上。 部队在沈阳待了一个多月,都以为没事了。当兵的大多数是东北人,他们以为马放南山,该回家了。 部队接到命令,领导赶紧开会,让他们打起精神头,解放全中国。 部队从山海关进关,先打塘沽,塘沽的国民党很快撤了。 晚上战壕里冷,首长有棉大衣,他跟王奎说:“你到跟前屯子看看,找点儿柴火抱回来坐,是不是也暖和点儿?” 王奎往屯子走,经常让东西绊住,一摸是死人,他们叫“死倒”。他走到北边一户人家,院里一点儿柴火没有,屋里黑灯瞎火,门敞着。看样子人都跑了,他想进去看看,厨房有没有柴火。 他抹黑进屋,冷不丁让人抱住一只脚,他往上抬脚,人家也跟着起来,一声不吭,吓得他脑袋都大了。下腰一摸,这人冰凉,是个死人,他把脚插进人家胳肢窝了。那时候不怕死人,怕活人,这回他一使劲,脚就拿出来了。 到了前院,他看见好像有几堆柴火,走过去看是个窖口。趴在窖口听听,里面有说话声,有男人,有女人,好像是没撤走的国民党兵。 他站在窖口大喊:“你们干什么的?赶紧出来!” 里面一点儿动静都没了。 他接着喊:“赶紧出来,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再不出来,就往里扔**了!” 从窖里出来一个人,王奎喊:“把枪扔下!手放到脑袋后面!” 一共出来四个人,三男一女。幸亏是从窖里一个一个出来,先扔枪,要不他一个人,还真难对付他们哩。 王奎把他们押到师部,首长亲自审。 这四个人是国民党的电报员,部队撤退的时候,没人告诉他们。 一次抓了四个人,收了一个电台,王奎立两个小功。 一九四九年,解放桂林后,他跟首长住到白崇禧公馆。广西山多,土匪多,国民党撤退的时候,留下不少人和武器,也在十万大山里。那时候,共产党的一个连队,不敢随便住一个屯子。 有一次,他跟首长去阳朔。县里领导汇报完工作,首长要去金保区看看,三个警卫员一个马夫跟着首长骑马去了。 五个人先住在区长院里,这个区长以前是国民党时候的区长,新中国成立后还用他。 首长跟王奎说:“你到屯子外面看看,有没有相当的房子,最好在今天来的路上,晚上咱们出去住。” 王奎在来的路上真找着一个房子,两层楼房,外面是砖墙,院里很干净。房主是国民党家属,丈夫死后,她留在这儿教书。 王奎说:“我们是下来工作的,一共五个人,想在你这儿借住一夜,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女老师说:“没什么不方便,你们想住就住吧。” 吃完晚饭,五个人到楼上住下。首长说:“这里土匪多,你们几个轮流站岗。” 轮到王奎站岗,他听见墙外有说话声,不是一个人。肯定听说金保区来了共产党大官,土匪盯上来了。 王奎跟首长汇报,把那几个人也叫起来,首长悄悄说:“别惊动他们,要是他们动手,上墙一个打一个。趁他们没动手,咱们先撤。” 首长让王奎骑马跑在最前面,那两个警卫员一左一右,骑兵师来的马夫上马快,不用蹬就能飞身上马,他在后面压阵。关键是出门就开枪,左边的往左开枪,右边的往右开枪,打他们一个冷不防。 安排好了,五个人冲出来,王奎的马跑得最快。 跑出来几里地停下来,一个人没跟上,不知道那几个人死活。 他骑马往回找,半道上碰见首长他们有说有笑。 一个警卫员想起来,文件还在那家,藏在地窖里了。 首长说:“咱回去拿吧,逮不到咱们,他们肯定走了。” 他们回去一看,土匪真走了。 几天后下大雨,水淹石桥。蹚水过桥,水过膝盖。马夫牵着首长的马和自己的马一起过桥,一匹马让水冲走,马夫也跟着让水冲走了。 首长找到跟前的村干部,说明情况,请他们帮忙打捞。 村干部很为难。 首长说:“我身上没带钱,捞人和棺材的费用,你明天到县**去拿。” 半里地外有个坝,村民在坝根捞到马夫的尸首,就地埋了。听说马夫也是绥化人,家里就一个老娘,王奎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第二天,村干部到县**拿钱,钱没拿到手,还让县领导教育了一通。 王奎标准照。1954年摄于海南岛。王奎提供。 王奎与媳妇合影。1954年摄于海南岛。王奎提供。 新中国成立后,王奎到长沙第五步兵学校学习二年零七个月,头半年学文化,后两年学军事。毕业以后,他去了海南岛,在那儿当中尉连长。 领导专门给他假,让他回家找媳妇。介绍人介绍了好几个,人家姑娘听说结完婚要去海南岛,都害怕,谁都不知道海南岛在哪儿,怕他是个骗子。 后来还是在四方台找到媳妇,一是两边知根知底,二是姑娘没爹没妈。他们在海南岛待了几年。 一九六〇年,上级号召家属回乡参加生产劳动。媳妇家里没啥人,她回绥化,王奎也跟着复员回了绥化。他在绥化食品厂当书记,当到退休。 章节目录 投奔 王立,一九二二年出生在天津宝坻,后来家搬到望奎,他在莲花高小上学。念完高小到绥化考国高,三十多个学生去,就他考上了。 一九四四年,王立从“国高”毕业。那时候,咱中国还是小日本的天下,东北叫“满洲国”,啥都得听小日本的,不听整死你。 “国高”毕业后,学生得给日本人当兵,现在叫伪满兵。 年底检查身体,王立合格,训练三个月。真正当兵,已经是一九四五年四月五号。 他们去的地方在富裕。富裕北边是山,从山上排下来的,有一站、二站、三站、四站、五站,到了五站,就出山了,王立他们在四站。 山上没有房子。军官有帐篷,帐篷跟蒙古包似的。正营长是日本人,副营长是中国人,他们都住在帐篷里。听说副营长是讲武堂毕业的,讲武堂是张学良办的,日本人信不着他。 王立他们当兵的,住在地窨子里。地窨子里铺些干草,他们就睡在地上。 有时候听见炮弹声,离他们还远,他们一仗没打。 有天晚上,中国军官给大伙开会,说有情况了,小心点儿。 半夜里,中国军官领着他们偷偷走了。 他们绕着山走,从富裕的四站走到黑河。 黑河已经不是日本人地盘,让苏联人打下来了,他们到这儿来,是投诚。排长以上的,安排到别的地方住;他们当兵的,都住在黑河西郊粮库。 王立那时候知道,中国有个毛**。他以为,离开日本人就能见着毛**了,没见着。 有的说:“咱在这儿等着吧,等毛**来接咱们。” 粮库里还有不少粮食,苏联人让他们天天往船上扛粮食,船把粮食运到苏联。 有人小声嘀咕:“日本人来咱中国刮地皮,苏联人这不也刮地皮吗?” 等了很多天,越等越难受,王立偷着问刘国清:“咱得等到啥时候?毛**啥时候能来呀?” 刘国清是克东人,也是“国高”毕业的。俩人一商量,还是偷着跑吧,回家等毛**去。黑河在北边,家在南边,一直往南走,准能回到家。 他俩偷着跑了,跑到黑天,走到一个屯子。 他俩想找个人家住一夜,站在人家门口喊:“家里有人吗?” 喊了半天,没人出来。 他俩进了院里,喊:“家里有人吗?” 喊了半天,还是没人出来。 屋门没锁,他俩推门进去,屋里一个人都没有。 他俩在这家住了一夜,这一夜也没人回来。第二天早上起来,在屯子里碰见一个老爷子,老爷子看见他俩赶紧走。 他俩紧着追,老爷子紧着跑,听见他俩喊大爷,老爷子才停下来说:“吓死我了,以为你俩是日本人呢。老百姓怕打仗,都跑山上去了,我岁数大,跑不动了。” 他俩打听完道,接着往南走,碰见老百姓,离老远喊话。遇到俩人个头差不多,他俩商量人家换衣裳穿,人家摸摸日本人的军服,又拽了拽,就把自己的衣裳脱下来给他们了。 穿上便衣,他俩舒服多了。 有人问他俩干啥的,他俩说是劳工,日本人倒台了,他俩也回家。 走了好几天,他俩走到孙吴,找到火车站。火车站上人可多了,都往南去。他俩好不容易挤上火车,坐到北安火车站。在北安下了火车,刘国清直接回克山,王立走着奔望奎。 外面兵荒马乱,家里人以为王立没了。 王立回到家,家里杀了一头猪,请屯子里的人吃喜。 回到家,王立还是打听,毛**在哪儿,他好去投奔。毛**没来,林枫和刘咸一回到望奎,在高贤成立了滨北专署,管哈尔滨以北的事。 刘咸一跟王立都是海丰人,还是屯亲。听说刘咸一以前留过洋,有本事,王立去高贤投奔他,说:“我要跟你做事。” 刘咸一说:“我们这是干革命呢。你要是跟我干,一是很苦,二是很危险,你怕不怕?” 王立说:“不怕。” 刘咸一说:“你要是不怕辛苦,不怕危险,明天你就来吧。后天我就走了,还有别的工作。” 王立在专署里看见几个人很面熟,有的给日本人当过警察,现在也给专署做事。他想:“到底是几个留洋学生,连这样的人他们都要,他们做的事好像不牢靠。” 第二天,王立没去高贤,以后后悔也晚了。 一九四六年,村干部找到王立,让他在信五村当老师。时间不长,县教育科来电话,让他到高贤当主任教员。主任教员就是校长,那时候不那么叫,就叫主任教员。他在高贤烧锅上吃饭,顿顿有酒喝,就是一分钱不开。他白干活儿,晚上住在学校。 暑期,县里培训老师,培训了半个月,白天黑天上课,讲革命史。这下,王立明白了,刘咸一和毛**干的是一样的事,他要是早点儿知道就好了。 一九四七年,高贤成立了区,王立成了学校校长。 那时候,高贤光有高小,没有国高,高小毕业以后都不念书了。王立当校长以后,让村干部通知下去:高小毕业的学生,愿意上学的都可以回学校来,接着念书。十里八乡的学生回来几十个,有的都是孩子爹了,回来接着念书。 到了秋天,区长找到王立:“区里马上收粮,找不到开票记账的人,你能给我找几个学生不?” 这回王立敢吹了:“你要多少人,我这儿都有。” 高贤这个学校,培养了很多人。 后来,王立当了高贤区副区长,又做了望奎县的政务秘书。 他当政务秘书的时候,赶上抗美援朝。丁国裕刚从朝鲜战场下来,到望奎县征兵。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望奎报名当兵的人很多。 在县**食堂吃饭,只剩丁国裕和书记、县长、王立了,县长问:“老丁,朝鲜战场上怎么样?” 丁国裕说:“第一次战役,我的一个团,死得没剩下几个。” 老丁掉泪了,书记、县长和王立都掉泪了。 王立跟俺是邻居,老干部。提起这事,他半天没出声。 章节目录 俺男人 俺男人一九三六年生,前面三个男孩都死了,爹娘怕他死,想找个儿子多的认干娘。姓徐的四大娘有三个儿子,人家不愿意,说:“俺不能认干儿,认干儿,妨自己的儿。” 爹娘咋说都没用,后来人家说:“俺的孩子叫大认、二认、三认,你孩子就叫四认吧。” 俺男人的小名叫四认,大名张富春。排着人家的孩子叫,爹娘总算把他拉巴活了,后来还有了俩弟弟。 俺婆婆是个不愿吃亏的人,在生产队里总吃亏,吃点儿亏就五马长枪地骂。公公听婆婆的,哪年收完粮食,两口子都卖粮,领孩子到龙堌集上听戏吃喝,过完年就得吃糠咽菜,叫人瞧不起。 结婚第三年,俺男人虚岁二十。俺回娘家住了十多天,回来听婆婆说:“你走了,俺儿要当家,他说他当家,粮食够吃的,叫俺骂了:‘驴屌日的,你还没褪屎皮子哩,你当家?等你爹和俺都死了,你再当家吧!’” 一九五八年吃大锅饭,时间不长家家挨饿,俺男人先来东北。打那以后,他就当家了。 他当家以后,俺家朋友多,差不多天天有客人,俺这辈子好像有做不完的饭。 俺最怕过年了。人家两口子都到俺家看老人,从初二到初六,家里哪天都三大桌,自行车放在院里,跟存放自行车的地方似的。 早晨三点钟,俺就起来切菜切肉,准备午饭。再把早饭做好,全家吃了。收拾完了,客人来得早的就到了,花生、瓜子、糖块早就摆好了,一大壶茶泡好了,倒茶,拿烟,陪着说话,一家一家接待。 十点半,俺就把两个凉菜端上桌,再炒六个热菜。他们喝上酒,俺赶紧把馒头热上,馒头是提前蒸好的。哪天都是三十多口人,俺、婆婆和孩子都上不了桌。把客人送走,俺们吃剩饭剩菜。 俺男人陪客人喝酒,哪次都喝多。等他醒醒酒,俺收拾完碗筷,还得到有老人的人家拜年。到了人家,他接着喝,多数要推着自行车回来,到家快半夜了。 过年串门,讲究的拿四合礼,两瓶酒、两瓶罐头、两斤蛋糕、两斤苹果。多数人拿两瓶安达产的银泉白酒,再拿两斤蛋糕。 一九七〇年,**子跟咱中国关系不好,听说要打仗,俺全家搬到山沟去建砖厂。清净了一年多,山沟里的朋友又上来了。有来买砖的,有派出所的,有粮店的,都到俺家喝酒。山里人酒量大,喝起来没完没了。俺男人不会说不会道,谁知道他哪来的这么多朋友? 有一回,俺男人跟谷会计外出办事,走到一个小饭店想吃饭呢。走到屋里,看见俺厂子工人刘双利和宋传林,他们吃完饭,不敢出去了。这俩人都会些武术,听说宋传林把绳子一扔,就能扔到八米高的松树上,抓着绳子能上树,还能在树上站起来。 他俩刚跟四个人吵了一阵,那四个人说:“想打架,咱出去打,不要耽误人家生意。” 宋传林说,这四个人里,有两个会武术的山东人。吵架的时候,一个人点着桌子吵,他点几下,桌子上就留下几个坑。他俩不是人家对手。 有个山东人在外面叫号:“有种,你出来打,出来才算有种哩!” 俺男人把兜子交给谷会计,让他经管着。他把外衣脱了,撸起袖子,出去了。 他跟那个山东人说:“听口音你是山东人。老乡,你想打架吗?想打架跟俺打,开始吧!” 那四个人啥也没说,走了。 俺男人回来说这事,俺说:“太危险了,你啥都不会,人家要是打你一顿,你冤不冤?” 他说:“俺准备好了,他们要是打,俺䞍着叫他们打。俺就说:‘俺不跟你们打,因为你是俺老乡。俺要想打,你们四个也打不过俺。’这样,让看热闹的知道,俺是仁义君子。” 到了十月份,山沟里就冷了,夜里上冻,砖厂停产。 有一天,忽地来了三十多个巨野老乡,说是来找张富春的。俺男人一个都不认得,这三十多个人也都不认得他。 多亏砖厂停产,多数工人回家,把宿舍倒出来了。俺男人把他们安排到宿舍,要不这么多人,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俺男人叫俺炒一盆咸菜,端到食堂。他用食堂大锅给他们做了黑天饭,又把宿舍大炕烧上。 这帮人叫俺男人给他们找活儿干。俺男人说:“对不住了,俺厂子工人还没活儿干哩,俺实在没处给你们找活儿。你们从哪里来的?” 有个人说:“从齐齐哈尔来的,那里的活儿干完了。有人说你有本事,能在山里给俺找着活儿,俺就来找你了。” 俺男人说:“这山都是采伐过的,山上工人都没活儿干。” 老乡都带着铺盖,在宿舍住了一夜。 第二天,俺男人在食堂给他们做的小米饭,炒的土豆丝,他们吃完早饭,走了。 俺男人***的时候,俺和婆婆没拦住。俺娘儿俩养两年的两头大肥猪都卖了,他去公安局办枪照,**,**衣,***,猪钱没剩啥。 ****买回来以后,他跟俺说,这****这么好那么好。俺跟婆婆都说:“再好的朋友,你不能借枪给他,万一出了事,那就是你的事。” 他说:“记住了。” 山里有个退伍军人,是俺男人的好朋友,他说:“张哥,我在部队练得枪法好。你把猎枪借给我,打回野兽,咱就有下酒菜了。” 俺男人说:“俺家两样东西不借,枪不外借,媳妇不外借。剩下的东西,只要俺有,你随便借。” 那个人走了。 有一天,他上山打猎,看见个大黑瞎子,吓得他顺着羊肠小道赶紧跑。跑了一会儿再看,离黑瞎子还是这么近,接着跑。脚底下一软,叽里咕噜(注:物体滚动的声音)滚下山沟。山沟里苫房草跟腰一般高,他往上爬了爬,两手端着枪,冲着黑瞎子那个方向,吓得心怦怦跳。他都想好了,只要黑瞎子过来,他就放枪。 等了一阵子,黑瞎子没过来,心也不那么跳了,他想回家,不知往哪儿走。他后来跟俺说:“俺从来没迷过山,那滋味可难受了。” 他坐在那儿想了很长时间,想起大概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大约走了半个小时,才走到那条羊肠小道,走上回家的路。 走到家,俺男人上炕躺下,俺给他泡了一壶茶送去,问他:“你咋这时候才回来?” 他把经过说了一遍,笑得俺肚子疼,躺到炕上笑。 俺问:“你咋不开枪呀?” 他说:“俺没放过枪。俺要是打不准黑瞎子,它再追上俺,把俺摁倒吃了,谁也不知道。放枪,那不是引火烧身吗?” 俺接着笑。 他说:“你还笑哩,今天快把俺吓死了。俺是个记路的人,今天咋不知东西南北了呢?” 俺问:“你还去打猎吧?” 他说:“不去了。” 过了些天,下班回家,看见家里来了人,俺男人说:“这是公安局的王兄弟,快点儿炒菜。” 俺打了招呼就炒菜,他俩喝酒。 姓王的说:“张哥,你的枪杆直溜不?” 俺男人说:“俺的枪是新枪,一枪没放,当然直溜。” 姓王的笑了,说:“一听你就是个外行,我问的是猎户的行话,就是问,你的枪打得准不?” 俺男人说:“一枪没放,准不准俺也不知道。” 以前俺男人找过这姓王的,帮老乡和朋友落了好几个户口,人家啥都没要过。喝完酒吃完饭,人家把****背走了。 人家刚走不远,婆婆就骂开了:“你这个血败家子,俺们养了两年的两口大肥猪,你一点儿劲没费,送出去了。你哪个冬天都买半拉猪的猪肉,买这么多肉,咱一家人没好好吃过一顿肉。这顿剩菜没吃完,下顿剩菜又来了,净吃人家的剩菜了。” 俺男人笑嘻嘻地说:“娘,娘,你别生气,明天俺给你炒菜,咱一家人也好好吃顿肉菜。” 第二天中午,俺男人做了四个像样的肉菜。就是这样,婆婆也骂了他好几天,心疼那两头猪的猪钱。 一九七三年,听说一时半会儿不打仗了,要撤点,砖厂黄了。俺家回到安达,俺男人到二砖厂上班,管后勤。砖厂来了订砖大户,外单位来人,外地来参观的,上边来领导,他都陪着吃喝。从早忙到晚,一个月工资五十多块钱。俺婆婆说他儿子,“穷身子,富肚子,吃好的,跑路子”。 有一天,俺家来了四个男孩,都十八九岁,管俺要路费。 这四个孩子俺一个都不认得。 有个孩子说:“俺都是龙堌集的,俺是老蔡家的。”他说他是俺叔伯姐姐的孙子。 俺男人把俺拉到一边说:“看这孩子有点儿像老蔡家的人,咱给他三十块钱吧。” 俺给那孩子三十块钱,够他一个人回山东的路费。那时候俺是临时工,一个月才开四十二块钱。 有个包工头叫老三,巨野老乡,在安达包工程盖楼。听说俺男人在山里能买到木材,比木材公司的便宜,他跟俺男人说:“你给俺拉一车吧。” 俺男人带着自己的钱,雇个汽车去山里了。去了五六天才拉回来,老三好不愿意,说:“你也不是个办事的人,你跟俺说两天回来。到这时候才回来,耽误俺工程了。” 俺男人说:“山里下雨了,车出不来。” 这车木材,俺家一点儿没挣钱,算上雇车费用还赔了点儿。 老三看了看一车红松板材,又好又便宜,跟俺男人说:“俺还要一车,跟这车一样。” 老三点了八千块钱给俺男人,俺男人转手给了那个司机,跟他说:“你再拉一车跟这车一样的板材,这两车的运费也在里头呢。” 那司机年纪不大,看着就是个孩子,他接了钱开车就走。 俺男人回家跟俺说这事,俺问:“你记住车牌号了?” 他说:“没有。” “小司机家住哪里?” “不知道。” 一问一个不知道,俺的头嗡嗡响,白天吃不下饭,夜里睡不着觉。 第七天,小司机还没回来,俺男人也着急了,说:“该回来了,咋还不回来呢?” 看他着急,俺再着急也不吱声。 这天夜里,他一夜没睡好,还说:“咋回事,咋还不回来呢?” 第八天,红松板材才拉来。 车主跟小司机一起来的,车主说:“这里不着急,我们先给别人送了两车。” 车主还说:“林场场长说了:‘那个叫张富春的再来,叫他到我家来,我跟他交朋友。这样实在的人,现在太少了。’” 一九八〇年,有个巨野县龙堌集的老乡,姓黄,说是来找活儿,在俺家住了两个多月。后来,他在大庆找到活儿,走了。 有一天,公安局的人来了,问:“你家是不是住个姓黄的?” 俺男人说:“他走了,现在没在这儿。” 人家问:“到哪儿去了?” 俺男人说:“不知道。” 公安局的人走了,俺男人就去大庆找姓黄的,问他:“你干啥坏事了?公安局来俺家抓你哩。” 姓黄的说:“没多大事,我出去躲几天。” 没过几天,二砖厂来个人,问:“这几天张叔是不是没回家?” 俺说:“是。” “张叔叫公安局抓起来了。” “为啥?” “我也不知道。” 俺的头嗡地一响,问:“在哪儿押着呢?” “天泉派出所。” 人家走了,俺上火上得说话都没声了。一夜没睡着,想了一夜也没想出来他犯啥法。 第二天天不亮,俺给他做好饭,送到派出所。 俺问他:“人家为啥抓你?” 他说:“俺把姓黄的放跑了,他们叫我把姓黄的找着。找不着姓黄的,不放我。” 俺一天两顿给他送饭,来回七里地,回来上班还得像没事似的说笑,光怕人家知道这事,笑话俺。 有一天,公安局的押着他回家了。那年,俺小闺女七岁,俺孙子五岁,两个孩子正在院里玩呢,看见他回来,一个抱住一条腿,放声大哭。 孙子一边哭一边喊:“爷爷!爷爷!” 小闺女哭着喊:“爸爸!爸爸!你不要走了!” 公公婆婆也哭。 公安局的那个人都掉泪了,掏出手绢擦眼泪说:“老张啊,你看你,一个人犯法,一家人跟着难受。” 俺男人跟爹娘说:“都别哭,用不了几天,俺就回来了。” 娘问:“儿啊,你犯啥法了?” “没犯啥法,就怪俺把姓黄的放走了。” “姓黄的犯啥法了?” “俺也不知道。”俺男人笑嘻嘻地说,“爹,娘,你们不要惦记俺,俺很快就回来了。姓黄的要是来信,给俺送去。”说完,跟人家公安走了。 没几天,姓黄的来信了,俺把信送到派出所。过了几天,他们抓到姓黄的,俺男人才回家了。 后来知道,姓黄的在鹤岗煤矿上管过事,账目不清。 这个人会说话,会办事,让人家带到鹤岗待一年,出来了。 出来以后,姓黄的又来俺家,让俺男人帮他承包工程。那时候,安达正建两个厂子,一个是黑龙江毛纺厂,一个是黑龙江乳品厂,都是两年工程。俺男人帮他包了很多活儿,他们干得很好。 一九八二年开春,不知道为啥,姓黄的和俺男人又给抓走了。这回,姓黄的押到公安局,俺男人在看守所。 听说,这个案子归工商局姓董的人管,俺一趟一趟跑工商局,就是找不着姓董的。还听说,这个案子是全省第二大案,俺一夜一夜睡不了多少觉。 这天,俺又去找姓董的,有人对俺说:“他在那屋开会呢。” 俺在屋外等了很长时间,屋里出来一个人,跟俺说:“叫你进去呢。” 俺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土,进屋了。屋里有不少人,俺现在知道那叫会议室,会议室里有个讲台,有人叫俺上讲台,俺就上去了,俺正好有话要说呢。 俺说:“俺是个没文化的人,俺说不好了,请各位领导指正。俺想问问,俺男人没犯法,为啥抓他?俺跟张富春过了三十多年,他的事从来不瞒俺,你们跟俺说说,俺男人犯了啥法?要是张富春犯了死罪,你们跟俺说清楚,枪毙他的时候,俺笑着去,犯了法,应该这样。阴天下雨俺不知道,俺不是气象台,犯没犯法俺自己知道。俺男人有高血压,还有心脏病,你们为啥把一个没犯法的人整到看守所受罪?俺也一身病,现在病成这样,要是俺家破人亡,在座的领导,你们忍心吗?” 有个人问:“张富春是不是帮姓黄的承包工程了?” 俺说:“对,俺男人帮他承包工程,姓黄的他们出力挣钱,这叫犯罪吗?” 没人吱声。 俺问:“在座的各位领导,张富春这叫犯罪呀?” 没人说话。 俺说:“这要是犯罪,俺没话可说,你们看着办吧。” 俺走了,家里还有一帮孩子等俺做饭哩。 俺走到家,俺男人在家哩,他骑着别人的自行车回来的。 俺问:“没事了?” 他说:“没事了。” 俺问:“都出来了?” 他说:“就俺一个人出来了。你胆子咋那么大,你知道今天开会的都是啥人吗?” “不知道。” “安达公安局的,检察院的,市委办的,还有绥化公安局的,省公安厅的,都是大领导。” 在家住了五六天,俺男人又让人抓走了。工商局姓董的去看守所,俺男人问他:“我到底犯了啥罪,你们把我押在这儿受罪?” 姓董的说:“你道德败坏。” 这可把俺男人气坏了,他问:“我是强奸你妹妹了,还是强奸你妈了?” 姓董的说:“你咋骂人呢?” 俺男人说:“骂人也是你先骂的。”他站起来想打姓董的,叫里边的人拉住了。 俺男人在看守所待了三个月,才放出来,无罪释放。 一九八四年,俺家把奶牛都卖了,买了辆东风汽车跑运输。干了几年赔钱,把车顶账了。 家里养过车,俺男人就注意车的事。 有一天,俺男人从外面回来,后面跟着俩生人。一进院子,他就喊:“老乡来了,赶紧炒菜!” 他经常往家领老乡,叫俺炒菜,俺就炒菜,早都习惯了。 等他们坐下喝酒,俺听出来了,这两个人开的大车坏在半道了,站在路边正愁呢,俺男人从旁边路过,一听他俩是山东口音,搭上腔。俺男人说:“老乡,别愁,先跟俺回家吃饭,吃完饭俺给你拿钱修车。” 车主说:“俺吃不下饭,你能借给俺钱修车,太谢谢你了!” 俺男人问:“得多少钱?” 车主说:“一百块钱差不多。” 俺男人说:“包在俺身上了。” 吃饱喝足,俺男人拿出一百二十块钱,他们修好车,开走了。 家里好不容易攒点儿钱,一下子都拿出去了。 过了十多天,车主从这儿路过,还钱来了。 俺男人问:“你现在手里宽绰了?” 车主说:“俺回家借的钱。那天多亏你了,要不俺就没法回家了。” 俺男人说:“手头不宽绰,你就拿着花。啥时候手头宽绰了,你再给俺吧。” 可能这个人手头一总没宽绰,他再没来俺家。 俺男人喜欢说大话,外人都不知道他有多大本事,用俺婆婆的话说,他是“满许,猛一抹(注:ma,读一声,抹掉,说话不算数)”。 俺跟他说:“该咋着就咋着,咱说实话多舒服呀。” 他说:“你哭穷,叫人家瞧不起。” 大话说完,他没少受罪,俺也跟着受罪。 有一天,俺大儿媳妇的老爹来了。亲家俩吃饭的时候,亲家说:“今年,我家山子结婚,到时候你得帮我点儿钱。” 俺男人说:“行行行,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俺和大儿媳妇都是临时工,平常就他和大儿子上班,一个月开一百多块钱,十二口人吃饭。从头一年十一,到第二年五一,俺家的钱很紧,根本没有余钱。 山子结婚的日子快到了,上俺家来拿钱哩,俺家就四百块钱。俺把四百块钱都给了山子,山子气坏了,说:“早知道就这点儿钱,我都不来拿。” 俺说:“俺家就能拿出这么多,能拿你就拿,不想拿就不拿。” 山子生着气把钱拿走了。 俺男人也知道这事不咋的,好几年他都不敢见山子。 掉过头去,他照样吹。 俺男人平常不喝酒,一喝酒就多,他说不喝多就是没喝好,喝多了就耍酒疯。 有天晚上,他没回家,俺出去解手,看见院里有堆黑乎乎的东西。俺有点儿害怕,喊两个儿子过来看,孩子们说:“那是狗,在那儿趴着呢。” 俺男人嗷一声站起来,醉醺醺地说:“你才是狗呢!” 俺们把他扶进屋,他嫌骂他是狗了,闹到半夜才睡下。 还有一回,他喝多了回家,吐得炕上、被上、枕巾上哪儿都是。 俺那时候有结肠炎,身上一点儿劲都没有。俺说:“你逮着尿水子往死里喝,喝完回家吣(注:在巨野,人吐东西用“哕”,牲口吐东西用“吣”)!” 他从炕上跳起来,要杀俺,嫌俺骂他吣了。二儿子抱不住他,邻居彦玲过来帮着。两个孩子满脸是汗,他还没完没了的,非杀俺不可。 俺说:“屋里的人都出去。” 屋里的人都出去了,俺把门插上,到菜板上拿了一把最快的刀,递给他说:“张富春,今天你不杀了俺,你就不是你爹揍的。”俺把头伸过去说,“你砍呀,你杀呀!” 他一动不动,老实了。 俺有思想准备,俺第一次这样骂他,知道他得砍俺,他要砍不死俺,俺再砍自己两刀。 俺说:“张富春,你咋想哩?你想俺是怕死吧?你想错了,俺跟你早就活够了。俺看着孩子小,离了妈没法活,跟你将就过。你三天两头耍酒疯,啥人受得了,你想过吗?” 他啥也没说,睡觉去了。 邻居家要接房子,没跟俺家说声,就把俺家的院墙扒了,占了俺院里一米多的地方。 俺去找邻居:“你咋把房子盖到俺家院里来了?” 他说:“这块地我批下来了。” 邻居接了房子,俺男人生气。他不喝酒不找人家,喝醉了就要找人家说理。 有一天,他回到家九点多了,喝得醉醺醺的,拿个铁锨要去邻居家干仗。俺没劲,抱不住他,摔得俺一个跟头又一个跟头。后来俺抱住他一只脚,死死抱住,好说歹说,算是把他劝回家了。 一九九四年,俺男人突然不喝酒了,俺有点儿害怕。以俺的经验,这人一辈子都很好,突然不好了,他活不长了。两口子一辈子打打闹闹,突然好了,那就有人到寿了。 俺说:“富春,你现在这么好,是不是你也到寿了?” 他说:“你才到寿了呢,你死了俺也死不了,俺的身体好。” 1991年夏天,小闺女张爱玉结婚,张富春、姜淑梅与张爱玉夫妇合影。张爱玉提供。 俺说:“现在的日子多好啊,没有战争,不愁吃穿。从前,有钱人说过这话:有干柴细米,有不漏的房屋,那时候就享福了。咱现在比从前的地主、资本家都享福,咱俩好好活。” 一九九六年正月初三,俺做了一个梦,梦见俺家正房要倒,前边裂了八寸的缝,后边也裂了八寸的缝。有个人说:“这房子快要倒了!” 还做个梦,俺的食牙掉了一颗,疼得俺两手抱腮。醒了,俺跟老伴说:“做梦正房倒,死老人,咱也没老人了。做梦掉食牙,也是死老人。咱俩是谁也死不了,没病没灾咋能死呢?” 老伴说:“你有两个老嫂子,俺也有两个老嫂子,也可能她们里面有个到寿的。” 没想到,这年阴历八月十三,很健康的老伴到寿了。他一年零十个月没喝醉酒,出车祸死了。 俺男人现在要是活着,那该多好啊。不用说大话,也有吹的。儿子闺女穷的富的,都团结,到一起的时候都是欢声笑语。孙子在自家房子里开个小饭店,生意很好。孙女、外孙女、外孙子里有两个研究生,还有两个项目经理。不光有了作家闺女,连俺这没文化的人,都成作家了。他想咋吹咋吹。 章节目录 山东蒙古人 游福良老家是山东省定陶县游集的,俺坐火车回老家,他跟老伴也回老家。俺一眼看出他有故事,一拉真拉出故事来。 他爹叫游登臣,老家日子不好过,十几岁跟屯子里的人下关外,大庆、伊春都待过,哪儿都不好混。 大庆荒草齐腰深,连个房子都没有,十几户人家挖地窨子住下,开荒种地,就是一个新村。 那年秋天,老张家小闺女坐在门口玩,她娘在地窨子里边做饭。一只狼叼起孩子的腿就跑,多亏爹看见,拿着洋叉骑上马撵半天,狼才把孩子放下了。打那以后,两家越走越近。 几年以后,爹回老家娶了娘,娘叫张化珍。娘十一岁没爹,为给姥爷治病,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啥也不剩。姥娘小脚,娘身下有俩姨。娘得天天出去要饭,一个人要饭四个人吃,一尺的肠子饿八寸。结完婚,爹娘回大庆,把姥娘、俩姨外加舅爷爷都带出来。 听说内蒙那边好混,爹要去内蒙,姥娘和姨没跟着。姥娘找了老伴,那人在学校上班,她们都留在大庆了。舅爷爷跟着爹娘来到内蒙,在**林场落脚,林场十一户人家,都是蒙古族,就他一家汉族。 福良一九六三年生,全家人都说蒙语,有时候舅爷跟爹娘说话,他们仨说山东话。 该上学了,福良到离林场最近的村里上小学,五六里路,四个男孩子都上一年级,一起上学,一起回家。那时候冬天雪大,房子多高,房子旁边的雪也多高,孩子们经常抠雪洞子玩。 林场怕出事,天天派马车接送,他们都穿羊皮裤子和毡疙瘩鞋。有一天,刮大风下大雪,老板子(注:马车夫)晚去了一会儿,四个孩子自己往家走,迷路了。 林场的人吓坏了,场部派两台马车、几匹马、二三十人出去找,这些人一边扯嗓子喊,一边敲锣打鼓。 天快黑了,才找到那四个孩子。 从那以后,老板子再没耽误过接送。 **林场离满洲里一百二十公里,离新巴尔虎右旗四十多里。每年冬天,骆驼车队都去满洲里拉粮食,骆驼拉着木头轱辘车,一个人看五六台车。大年跟前,场部专门派马车,拉着人到旗里买东西。 一九七一年,福良第一次看见汽车,国家给林场拨了一辆。 一九七二年,全家搬到新巴尔虎右旗,当地人管这儿叫西旗,西旗在阿拉坦额莫勒镇。阿拉坦额莫勒,汉语的意思是“金鞍”。 到西旗以后,福良开始学汉语,小学和中学老师都以为他是蒙古人,填表都给他填蒙古族。 上班以后,一天八小时说的都是蒙语,单位还是给他填蒙古族。办公室有个大姐,知道他是汉族,跟秘书说了,秘书还不信,特意问一回才改了。从那,单位里的人都喊他“山东蒙古人”。说实话,福良长得挺像蒙古人,五大三粗,跟铁塔似的。 一九八〇年,福良考上高中,没去上,到井队上班了,一个月工资二十多块钱。舅爷爷不让他找蒙古媳妇,让找山东媳妇。老张家也在西旗,他们家闺女多,因为盼儿子,给闺女起名叫盼、拦、换,盼也没盼来,拦也没拦住,换也没换成。五闺女叫云,老天还真给匀来一个,老六是儿子。他们家三闺女叫张东换,跟福良年纪相当,两家老人爱好噶亲(注:做儿女亲家),把亲事定下了。 一九八五年,爹去世了,娘四十二岁,家里七个孩子,姐四个哥仨都没结婚,男孩里福良是老大,最小的弟弟才八岁。 跟前邻居都说:“福良的亲事算是完了,谁家舍得把闺女往火坑里送?” 东换爹跟闺女说:“你订婚了,就是老游家的人,咱不能让外人看笑话。”他把东换送到游家,披麻戴孝。 当年,还把婚事办了。 二〇〇六年秋天,福良下乡,草原上没信号。 没等回到家,接到二姨电话,说姥娘连着几天滴水不进,就是不闭眼。 姥娘已经九十多岁,福良是她最大的外孙,她跟外孙说过:“俺怕炼人炉,俺不要火化。” 福良跟弟弟开车四百公里,到了大雁煤矿二姨家。 姥娘不会说话了,还认人。 福良说:“姥娘,俺哥俩开车来,要接你走了。” 姥娘点点头。 哥俩把姥娘抬上车,一路小心地开回西旗。 刚到家,姥娘就闭眼了。 少数民族地区都土葬,姥娘这回放心了。 满洲里开放以后,福良在满洲里搞过边贸。他会蒙语,会开车,经常当翻译。后来,他调到西旗林业水利局。 娘种一块地,都是自己拎水,七十六岁的人了,拎一桶水走路悠悠的。 他跟俺说,回老家看看行,待不了。他们跟蒙古族的生活习惯一样,离不开牛羊肉,离不开鲜奶,那叫绿色生活。家里三口人,买四只羊、半头牛能吃到开春,年年十一月份,他就把肉备好了。 章节目录 大烟 以前,辽宁二道沟子有个霍玉民,三十岁还没娶上媳妇。家里穷,他还总想找漂亮媳妇,那不是做梦吗? 眼看不挣钱不行了,玉民当起货郎,挑起货郎挑子。他不用叫卖,摇着拨浪鼓四处走。没过几年,日子就好起来,媒人找上门。 他娶了个二婚媳妇,这媳妇比他小八岁,大高个,大眼睛,双眼皮,一笑俩酒坑,嘴大点儿,但也不难看。这媳妇就是脸黄,玉民问:“你的脸这么黄,是不是有病呀?你要是有病,咱去看病。” 媳妇说:“我没病,就是这种黄人。” 玉民说:“好,没病就好。” 总算娶到漂亮媳妇,他很知足。 玉民起早吃饭,吃完饭挑着货郎挑子出去,先在本屯子转一圈,再到外屯子转,一天走好几个屯子,黑天才回家。回家以后,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小两口过得很好。 一个月后,玉民发现粮食下得太快,他问媳妇:“你卖粮食了?” 媳妇说:“没有。” 玉民挑着挑子又走了,临走说:“我今天回来晚点儿,你不用惦记。” 他把货郎挑子放到别人家,回来偷看媳妇。媳妇用小瓦盆装了一盆小米,端着走到大门洞。 玉民堵住门口问:“你干啥去?” 媳妇啥也不说。 叫玉民追得不说不行了,她才说:“我去换大烟。我得天天扎大烟,不扎难受。” 玉民说:“我要是不抓住你,你还不说。我挣多少钱,也不够你败坏的!” 傍黑天,媳妇犯了大烟瘾,作闹,骂人。玉民打她,她跑了。 玉民看媳妇跑了,叫叔伯嫂子追,嫂子说:“这么晚了,你叫我上哪儿去追?你自己去追吧。” 没人找,媳妇跑回娘家了,她在娘家住了十多天,也没谁去接。十多天后,娘家妈把她给送回来了,说:“这些天我看着她,没叫她扎大烟,以后再也不叫她扎大烟了。” 玉民媳妇的大烟瘾后来又犯过,她咬牙挺,再也不作闹了。 说起那天生气回娘家,还挺悬呢,玉民媳妇的小命差点儿没了。她刚走出屯子二里多地,两只狼就在后边跟上来了,她快走狼也快走,她慢走狼也慢走。 眼看两只狼追上来,吓得她快跑,她知道没狼跑得快,觉得跑不了了。狼来到跟前,她看也不敢看,路边正好有个半米高的土地庙,她闭上眼睛趴下,一个接一个磕头。 磕了一阵子头,她睁开眼,一只狼也没了。 别人说,是她一阵子磕头把狼吓跑了。玉民媳妇说:“那个小庙里供土地爷,有个一尺半高的牌位,土地爷保佑了我。” 扎大烟,是把***面扎到血管里,也叫扎吗啡。这回差点儿没命,让玉民媳妇长了记性,扎大烟的毛病还真改了。 玉民有个亲戚倒卖大烟,用的是猪尿泡。拿到猪尿泡,他使劲吹,把猪尿泡吹大了,晾干。晾干以后,剪得一块一块的,把大烟包成一小包一小包的。包好了,用水泡,泡软了,他空着肚子往肚里咽。咽进大烟,啥都不能吃,挺到地方再吃,把大烟拉出来,用水洗,洗干净才能卖给人家。 他家女人用猪尿泡缝个男人小便似的东西,缝好了往里装大烟,用线扎紧,用水一泡,就没针眼了。泡软了那东西,放女人小便里,尿尿时可以拿出来,尿完再放里面。 听说,那两口子就这样发的家。 章节目录 光腚娃 刘秀凡是俺现在的邻居,比俺小一岁,也快八十了。她是绥化人,本来住在林家围子,有个闺女很有本事,给她在城里买了房子。 拉起家常话,秀凡跟俺说,从前她妈受婆家的气,奶奶和五个姑姑都欺负她。 妈把饭做好了,就有人支使她干活儿。把活儿干完回来,饭都凉了,碗筷堆在桌上。有的时候,饭都吃完了,就剩下米汤。饭做多了,奶奶不愿意,说不爱吃剩饭;饭做少了,妈连剩饭都吃不着。 妈长得好,老实,能干。刚结婚的时候,奶奶和爸都对她好。怀孕以后闹小病,这不能吃,那不能闻,几个姑姑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要是生个儿子,还能好点儿。妈生的是丫头片子,这一家人都烦她了。 爸吃完饭就走,不知道疼妈。家里洗洗涮涮的活儿都是妈的,大姐还在吃奶,天天都有人说妈这做得不好,那做得不对。 这样过了一年多,妈想:这些人都欺负我,我啥时候能熬出个头来? 看见妈哭,邻居知道咋回事,都说:“这么好的人,摊上这个家,白瞎了。” 妈实在活不下去了,先把大姐摔死在猪圈,自己跳井了。 打水的人看见井里有人,就喊:“救人呀!救人呀!” 来了好多人,把妈救上来,救活了。大姐醒过来,头上摔出个大包,在猪圈里哇哇哭,有人给妈抱过来。妈接过大姐,哭了,说:“你们不该救我,早死早享福。” 打那以后,妈病了,长了一身疮,没钱治,只能挺着。姥姥去世早,妈娘家一个近亲也没有。 看妈不能干活儿了,奶奶把他们分出来。妈病成那样,又生了一儿一女,闺女是秀凡,儿子是秀凡的弟弟。 不知道从啥时候,爸跳起大神来,一天天不在家。妈身上、手上全是疮,大姐六岁就学做饭。 以前,得外病的人很多,都来请爸跳大神,治外病。人家跳大神,挣很多钱,爸跳大神不要钱,他说他的神不叫他收钱,要是收钱就不灵了。他自己在外边挣吃喝,老婆孩子他都不管。 秀凡六岁,弟弟四岁了,姐俩身上连个布丝都没有。黑天睡觉,妈跟姐姐、弟弟一个人盖一个草帘子。她盖个小狗皮,一夜一夜蜷着腿睡觉,不敢伸腿,腿伸直就冻醒了。黑天盖狗皮,白天扎腰里。 东北的火盆是泥做的,冬天搁在炕上,秀凡整天待在火盆跟前,冷了就趴在火盆上烤烤,前边的胸脯都让烟给熏黄了。白天出去拉屎,他们没有鞋,光脚跑出去,光脚跑回来,不敢在外面多待。她弟弟在院里看见猪狗拉屎,赶快跑过去,用小脚丫踩上,暖和一会儿。 弟弟小,受不住冻,一拉屎大肠头就掉下来,没钱治病,没吃过药,大肠头越掉越长。后来血糊糊的,掉下来二寸多长,上不去,六岁的弟弟死了。 听说弟弟死了,爸回家了。天黑透了,爸把弟弟用谷草包上,放到院子里。怕家里的狗祸害弟弟,爸把狗圈起来。没想到,猪把弟弟的脸啃了。 秀凡七岁那年,爷爷、奶奶和妈都死了。爸爸就像精神病,还是跳大神,不管家,好在有个叔管管姐俩。 土地改革时,家里分到一匹马、一床被,还分给一件大人的旧衣裳。秀凡把两条腿伸到衣服袖子里,右大襟往左盖,左大襟往右拉,腰里扎股绳子。秀凡说,这是她第一次穿上裤子,八岁,身上第一次有布丝了。 那匹马卖了,卖马的钱,叔给婶家过彩礼用了。 屯子里批斗地主,天天都有会。人家都去看热闹,秀凡也想去,想想还是不敢。破衣裳当裤子穿,上边光着膀子,下边光着脚丫,她怕人家笑话。 婶结婚以后,秀凡有自己的衣裳了。夏天,叔选最便宜的白华奇布,买回来用高粱棵子煮,煮完了,白布变成高粱米汤色。婶用这样的布给她做单裤、褂子。虽说没有人家的衣裳好看,也比她夏天围的麻袋片强多了。以前,她夏天在腰里扎块麻袋片,围不上一圈,盖上前边,盖不上后边。就是这样的麻袋片,她在腰里扎了三个夏天。 天快冷了,婶买回关里人的家织粗白布,用锅底灰染,染完了,说黑不黑,灰不溜秋的。婶用这布给她做棉袄棉裤,还给她做了一双棉鞋。那年,秀凡九岁,第一次穿棉衣,也是第一次穿棉鞋。 后来姐姐会做鞋了,才学做鞋,做得不好,那也比光脚好呀。 秀凡一点儿不恨爸。前后屯家里穷的,有家卖了闺女,给人家当童养媳,闺女长大了,嫁给那家的傻儿子。还有个抽大烟的,想多卖几个钱,把闺女卖到妓院。爸没有。 秀凡现在身体很好,就是有时候腿疼。有一天她回林家围子,还有人说:“那个老太太,好像是光腚娃。” (注:刘秀凡为化名。) 章节目录 逃婚 我叫薛淑珍,虚岁六十九。我老家是津河的,津河以前有个薛家店,就是客栈,那店就是我家的。 我爷爷从小订下娃娃亲,女方家姓冯,听说是三冯屯的。两家大人处得好,孩子的婚事三五岁就订下了,两家大人再见面,就亲家、亲家母地叫。 爷爷二十岁那年,女方家想把婚事办了,说:“闺女也不小了,都十八了。” 太爷答应了人家,说行。 太爷回家说了,爷爷不干,爷爷说:“爸,妈,老冯家闺女缺心眼,你们不知道吗?我不愿意娶个傻媳妇!” 太奶说:“听说了,小时候看着不傻呀。” 太爷说:“你们是从小订下的娃娃亲,哪能说不愿意就不愿意呢?你叫我咋跟老冯家说呀?今年不结就不结,明年一定得结婚!” 爷爷拖了三年,他二十三,女方二十一,没法再拖,两家把日子定了。 爷爷跟太爷闹:“我不愿意跟傻子过一辈子!” 太爷说:“那就是你的命了,认命吧。” 咋闹也没用,定下日子,太爷太奶就忙婚事,刷房子,买东西。 爷爷死了心,有天晚上收拾好东西,偷着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一句话也没留下,结婚的事也搁那儿了。 太爷太奶都以为,爷爷是生气走的,过年的时候准回来。大年三十了,爷爷没回来,太奶扯着衣裳大襟哭了一天。三十晚上,太奶敲着猪食槽子,叫喊爷爷的小名:“儿子你在哪儿呢?回家过年了!儿子你在哪儿呢?回家过年了!” 那时候有这个说道,说年三十晚上家里这么一喊,跑到外面的人准闹心,该惦记回来了。 太奶喊了七年,才把爷爷喊回来。 爷爷回家的时候,牵着一头大黄牛。我小的时候,大黄牛还活着呢,我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大的牛,一看就不是咱这儿的品种。 很多人到太爷家看热闹,都想知道,七年的时间爷爷跑哪儿去了。 爷爷说,他到处找活儿干,越跑越远,后来跑到俄罗斯那边去了,在那边给人家淘金子。 大伙问:“遭了不少罪吧?” 爷爷说:“是。” 大伙问:“挣了不少钱吧?” 爷爷指着大黄牛说:“就它。” 大伙问:“你咋回来的?” 爷爷说:“起早贪黑走回来的。我不累,牵着牛走。我累了,骑牛走一阵。” 大伙问:“俄罗斯好像挺远,得走好几天吧?” 爷爷说:“我也不知道,好像走了一个多月。” 看热闹的走了,太爷说:“你回来就好了,看个好日子,把婚事办了吧。” 爷爷问:“跟谁家闺女结婚啊?” 太爷说:“老冯家的闺女。” “老天啊,都七年了,她咋还没嫁人啊?”爷爷说,“不行,我还得走!” 太爷说:“你逃婚说走就走,把我的老脸都丢尽了,看见冯亲家,我光赔不是。” 太奶说:“你要是再走,我也不活了!儿子,你知道不知道,这七年我是咋熬过来的?” 太爷说:“光听说那闺女傻,她爹她妈都不傻,她傻还能傻到哪儿去?你认命吧。” 太奶说:“人家等了你七年,你再走,说不过去了。” 爷爷这回没走,逃婚七年,娶的还是冯氏奶奶。 结婚以后,他们生了四个孩子,二大爷死得早,大爷、我爹和老姑心眼都不那么全。 结婚以后,爷爷经常跟大黄牛说话,牵着大黄牛出去串门子,有时候一天能走七十里。现在想想,他聪明能干,娶个傻媳妇,生了一窝傻孩子,他心里得多窝囊啊? 我爹五岁那年,奶奶没了。老姑太小,送人了。爷爷后来跟我说:“我对你们奶奶不好,这是老天惩罚我呢。我要是对她好点,她能多活好些年。” 小时候,我家跟大娘家住南北炕,都跟爷爷在一起住,家里有奶奶,还有一个老叔。我爷爷给儿子娶的媳妇都聪明,大娘和妈啥都不说。结婚以后,我才从别人嘴里知道,奶奶是后奶奶,姓杨,是爷爷自己找的,可聪明了。这个老叔是爷爷和杨氏奶奶生的。 我不知道爷爷叫啥,现在也不知道,小时候听屯子里的人叫他“薛外国”,慢慢知道了这些事。我爷爷长寿,活到八十七。他逃婚那些年,俄罗斯正乱呢,过了十多年,俄罗斯改叫苏联。 章节目录 飞爬犁 辽宁建平有个张家,哥六个,家里常年缺吃少穿。六个儿子长大了,个个能干,长得好,都娶上媳妇。 一九〇五年春天,建平大旱,地没法种,哥六个三十多口人分家,各想各的办法。张祥是老六,一家五口人,分到手一升高粱,一升是五斤。 他跟媳妇说:“等死不行,咱去黑龙江吧。” 媳妇同意了。 张祥找出来两个破筐,用绳子拴巴拴巴,前面筐里放进八个月大的闺女,后面筐里坐着两岁的二儿子,用破扁担一挑就上路了。大儿子张立棠那年五岁,和小脚媳妇一起跟在后面走。 他们要饭往黑龙江走,越走越冷。白天还好,就怕黑天。下午要饭的时候,张祥顺便跟人家说:“俺们要去黑龙江,能不能在你家住一夜?” 遇到好说话的,说:“行。”在人家热炕上住一夜,给几个窝头,还给点儿咸菜就着吃。 多数人家都说:“俺家没地方住,你去别人家问问吧。” 白天走一天路,经常饿肚子,天黑光想睡觉。一家五口人睡过草垛,也睡过人家的墙根。睡草垛还好,身子底下不那么冰;睡墙根,身子底下冰凉也不敢翻身,越翻身越冷。 也不知走了多少天,他们走到黑龙江肇东北小山,有个表哥在那个屯子。 一家五口进了门,吓了表哥一跳。 表哥说:“好年头你不来,这年头你来干啥?” 那年黑龙江也旱,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表哥家也不富裕。 住了两天,张祥出去找活儿,找到兰西那边的田棚镇,给姓李的财主家当长工。 第二年,张立棠也去了李家,给李家放猪。 放猪放了六七年,立棠长大了。 他不想一辈子都放猪,去姓马的财主家学赶车。 马大爷看他聪明能干,认他做了干亲。从十六七岁,立棠在马家赶头车,工钱比别的车老板多五成。几个车老板赶车外出,中午打尖(注:吃饭),晚上住店,都听他的。 马大爷还借他牲口和犁,让他开荒。自己家里种点儿地,日子好过多了。 好几年,他都没在家过年。 有一年,马大爷说:“你也回家过个年吧。” 没到半夜,家里正要发纸(注:除夕夜给祖先烧纸),马大爷打发人来叫他,说马病了,让他赶紧回去。 立棠给老马家赶了十多年车,从花轱辘车赶到胶皮轱辘车。 到黑龙江以后,张祥又添了个儿子。哥仨都长大了,张家买了两匹马,买了种地用的家伙什,给人种四六地。 张祥去世后,立棠当家。他一天书没念过,会打算盘,会记账,这都是在老马家学的本事。 土地改革的时候,张家划的成分是中农,分走他家一匹马,分给他家二十几亩地。 土改那年冬天,兰西农村时兴飞爬犁。一帮穷人撺掇到一起,赶着爬犁各处走,专门去地主富农家,进屋以后看中啥拿啥,往爬犁上一放,拉着就走。实在没啥拿的,进屋就扒衣服,棉袄、棉裤都得脱下来,不脱就揍。按理说,中农摊不上这事,可偏偏摊上了。 张立棠六十多岁留影。张喜文提供。 两年前,有个媒人给老三保媒,保的是前屯老郑家的闺女,媒人是个老光棍,过的头茬礼钱他给卷跑了。 立棠听说了,接着张罗钱,过礼给老郑家,帮着老三把媳妇娶了。生孩子的时候,媳妇难产,月子里死了。 娘家人说:老张家婆婆刁,他们家闺女不是病死,是让婆婆虐待死的。 张家婆婆到底咋样呢?那两个媳妇都说:“心眼不坏,说道不少。”媳妇从娘家回来,进屋得给她磕头,把她的烟袋锅装好,才能去干别的。 那年冬天,腊月二十七,张家院子来了好几个爬犁,下来的都是老郑家那边的亲戚。进屋以后,见啥拿啥。穿的、戴的、铺的、盖的、苞米、白面、冻豆包、冻饺子,都拿走了。 好说歹说,后屋里留了一箱子苞米棒子,那是张家留的苞米种,预备开春用的。 哥三个十几口人,眼看过年,没吃的了。 立棠跟二弟立成、三弟立奎说:“咱先搓点儿苞米棒子吃吧。” 立成说:“种子吃了,春天咱搁啥种地呀?” 立奎哭了:“二哥说得对,咱不能吃苞米种!” 立棠说:“人要饿死了,要苞米种还有啥用?” 人多,一会儿就搓下二十多斤苞米种,放到磨上磨碎了。地窖里还有些土豆,算是过了年。 这箱子苞米棒子咋吃不见少,总是一箱子,冬天掺着土豆吃,开春掺着野菜吃,一直将就到新苞米下来。 立棠让两个弟弟收拾下木头箱子,好装新苞米。动完箱子,那箱苞米棒子很快见底,吃没了。 第二年开春,立棠借了一头牛,开了一片荒。 没几年,张家日子过起来了,又给立奎娶了媳妇。 老哥仨在一块过了几十年,到了一九六三年二十几口人了,才分家。 六十岁以后,进了腊月门子,立棠喝点儿酒又哭又闹,一遍遍给儿子辈孙子辈讲家史,讲要饭,讲赶车,讲飞爬犁。 章节目录 要命的灰菜 小时候在山东,俺经常吃灰菜。俺老家那儿爱吃面叶、面筋汤,把灰菜放在汤里,很好吃。 来到黑龙江,这儿有各种各样的野菜,也有灰菜。他们当地人也吃野菜,野菜蘸酱吃,就是不吃灰菜。 邻居王嫂是东北人,常年肚子疼,吃不少药,也不见好。不知她吃了哪样野菜吃对路了,拉出来一条大虫子。 俺去看的时候,那条虫子还在茅厕平地上,有三尺长,一寸宽,黄白色,有点儿绿,瘦得就剩皮了。 听王嫂说,这条虫子拉下来就是死的,还有七八条小虫子,掉地上就会跑,都爬走了。 从那以后,王嫂的病好了,肚子也不疼了。 一九六一年,俺领亲戚到安达县中医院看病,看见有个五十多岁的农村妇女,脸肿得像个小三号盆子,肚子像怀孕八个月,十个手指伸着,不会打弯,脚上趿拉着男人的鞋,眼睛肿得看不见道。 大夫给她检查完身体,问:“你吃啥了?食物中毒了。” 她身边的男人说:“吃灰菜了。” 光听说,东北的灰菜不能吃。想不到,它的毒性这么大。 前几天出去玩,几个老太太说起一九六〇年挨饿的事。 王英是东北人,那年十岁,平常她家不吃野菜。粮食不够吃了,她跟她妈去野地里,挖回来很多野菜,里面有不少灰菜。 吃了这顿灰菜,全家人浑身肿。她饭量小,肿得轻;她爸吃得多,肿得最重。 王英吃上药,几天就不肿了。 他爸吃药打针都不见轻,身上肿得肉皮很薄,就像吹起来的气球,好像用手一捅,就能捅出个窟窿似的。他衣服不能穿,被子不能盖,小便肿得像小饭碗那样粗。 爸难受,黑天白天哼哼:“疼死我了——难受死我了——” 王英说:“那时候挨饿,没啥好吃的。前几天爸还吃点儿东西,后来啥都不吃了,光喝水。不到半个月,人就死了。” 王英一边说,一边掉眼泪。 大家都说:黑龙江的灰菜吃不得。 章节目录 靰鞡草 一九六〇年,刚来东北的时候,生产队仓房里挂着两个黑黢黢的东西,俺不认得。 丈夫比俺早来一年,俺问他:“那是啥?” 丈夫说:“那是靰鞡鞋。” 俺在山东没见过这样的鞋,凑近看了看——鞋上有很多灰,连鞋底带鞋帮是一块牛皮做成的,鞋前边有一堆褶子,难看死了。 那时候安达还是县。过了些天,俺去县里,想买把剪子,买点儿针线,转了一圈,啥也没买成。买啥都要票,俺啥票也没有。 安达四道街和五道街在南横街合到一处,像个人字。就在人字路口,俺看见个稀罕事:十多个人在路两边干活儿,地上铺着麻袋,麻袋里鼓囊囊的,不知装的啥。他们坐在麻袋上,左手把着一捆草,右手拿着碗口粗的棒槌,咣咣地捶。 那是十一月,东北天很冷,这些人的帽子上、脸上、衣裳上全都是草沫子,胡子上、狗皮帽子上都是白花花的霜。 中午,俺回生产队大食堂吃饭,下午上队里干活儿。妇女队长五十多岁,她是领头的,俺管她叫大娘。 歇着的时候,俺跟她说了这个稀罕事,她说:“那不叫人字路,那叫裤裆街。那些人捶的是靰鞡草,卖钱的。穿皮靰鞡、胶皮靰鞡的,都买靰鞡草放鞋里,暖和。他们做这生意没本钱,秋天到甸子上把靰鞡草割回来,晒干,冬天就能换钱。” 妇女队长还说:“现在好了,多数人都穿双袜子。以前哪有穿袜子的?大冬天都是买双棉靰鞡鞋,再买点儿靰鞡草放里面,光脚丫穿鞋。皮靰鞡难看,不缓霜(注:外边冷,里边不冷)。胶皮靰鞡好看点,缓霜(注:外边冷,里边跟着冷)。咋办?晚上睡觉的时候,把靰鞡草掏出来,放到炕上炕干,第二天再放到鞋里。” 黑龙江冷,家家门窗都糊得严实。到谁家都有臭脚丫子味,俺还纳闷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俺有个叔伯姐夫,在巨野县龙堌集东门开旅店,家也在这个院里。住这店很便宜,地上铺着草,男人都睡在草铺上,女人另有屋,想要被子得另租。姐夫姓蔡,外号“三不准”。 有个住店的能拉,他在东北待过,说起东北三样宝——人参、鹿茸、靰鞡草,越说越热闹。 三不准打听:“这三样宝贵不贵?” 住店的说:“人参、鹿茸贵,靰鞡草不贵。” 三不准说:“俺小舅子在黑龙江,俺让他给俺邮靰鞡草。” 接到他的信,俺正想回老家,就把靰鞡草捎回来送给他了。 过了几天,俺去龙堌集办事,在姐姐家吃饭,三不准姐夫的亲家也来了,他俩一块喝酒。 姐夫说:“他妗子给俺拿来的靰鞡草真好啊。夜里打更,俺把靰鞡草垫到棉鞋里点儿,一热热到胳拉拜子(注:膝盖)。怪不得人家说东北三样宝,这靰鞡草真是宝呀!” 亲家说:“三哥,你给俺点儿呗。” 姐夫说:“你要俺的命,俺给你三分。你要俺的靰鞡草,俺不给你。” 后来,穿靰鞡鞋的人越来越少。 到了一九七〇年,还有人穿靰鞡鞋,没看见卖靰鞡草的。有了毡袜和袜子,就是有人卖靰鞡草,也没人买了。 章节目录 黑瞎子来了 一九五一年,唐成芹的爸妈带着孩子下地干活儿。那年唐成芹十岁,妹妹八岁,弟弟六岁。 玉米秸都割倒了,她跟弟弟妹妹在地头玩,爸妈去地里掰玉米。临走,妈跟他们说:“你们仨别上地里来,这玉米栅子像刀似的,扎着可了不得。这里有水,渴了你们就喝。” 他们正玩着,来了一头黑瞎子。这是头小黑瞎子,有二百多斤,过来就把弟弟按在垄沟里。 两个孩子使劲喊:“爸呀!爸呀!” 爸妈看见黑瞎子,跑得飞快,爸拿着刚掰下来的玉米棒子,妈啥都没拿。他俩一边跑一边喊:“打黑瞎子呀!打黑瞎子呀!” 小黑瞎子抬着脸光看他俩了,没动孩子。 跑到跟前,爸用玉米棒子砸黑瞎子的头,大概把黑瞎子砸疼了,黑瞎子慢慢走了,走走,还回头看看。 弟弟的衣服让黑瞎子抓破了,身上一点儿没伤着。 妈吓傻了,瞪着眼睛,伸着十个指头不敢向前。 黑瞎子走了,妈把弟弟搂到怀里,手指还哆嗦呢。她哆哆嗦嗦摸着弟弟的脑袋,一边摸,一边叨咕:“摸摸毛,吓不着。”这话连说了三遍。 黑瞎子走了,爸拿着玉米棒子傻乐,说:“这算啥家伙什?青玉米秸这么多,用玉米秸打黑瞎子,还能使上劲。咋就没想起来呢?多亏是个小黑瞎子,要是大黑瞎子,咱这家人就完了。” 第二天一大早,爸磨了两把镰刀,说:“有这两把镰刀,黑瞎子再来,咱不怕了。” 吃完早饭,爸妈又带着三个孩子上地了,这回不敢把孩子放地头了,叫孩子离大人近些。 过了一阵子,仨孩子又喊:“爸呀,黑瞎子又来了!黑瞎子又来了!” 爸妈听见了,赶紧跑过来,一人拿一把镰刀。 还是那个小黑瞎子,它站在地头,往孩子这边看了看,没敢进地,慢慢走了。 从那以后,再没见过黑瞎子。 这事出在黑龙江省巴彦县德祥公社杨文朱屯。 章节目录 产后风 一九五六年,山东往黑龙江迁民,姚瑞成一家来到明水县农村。在明水那里干了一年多看不见钱,转到安达来,跟俺丈夫在一个砖厂,俺们都住大宿舍。 一九六〇年阴历八月,安达下大雪上大冻。大宿舍实在太冷,四个男人下了班就往鸡房子去,俺四家在鸡房子买了三间土房。老姚家九口人住东屋,俺三家十口人住西屋,外屋支锅。 东西屋里都是对面炕,炕下边有二米宽的过道。天冷的时候,外屋做饭都走炕洞,炕暖和,屋里暖和不少。到了夏天,烧锅做饭,屋小人多,土房又低,一进屋就像走进蒸笼。北窗户进点儿风,还能凉快点儿,都不糊。 一九六二年夏天,姚嫂生孩子。生完孩子十多天,俺在外屋听见东屋有人哭。 俺进屋一看姚嫂哭,问:“姚嫂,你哭啥?” 她说:“俺头疼得很,还浑身冷。” 俺得过产后风,知道产后风的厉害,紧忙回西屋,跟宋嫂说:“姚嫂有病了,你给俺看孩子,俺去砖厂找姚哥,叫姚哥请大夫来。” 宋嫂接过孩子,俺回头大跑。 到砖厂三里地,跑着去,热得俺衣服都湿了。 俺找着姚哥,想一块回去,姚哥去卫生所找大夫,大夫去一砖厂了。 姚哥去一砖厂找大夫,俺回家了。 回家一看,姚嫂好了,干活儿哩。 姚嫂问:“你干啥去了?” 俺说:“看你有病了,俺去找姚哥,叫姚哥给你请个大夫看看,怕是产后风。产后风可了不得,俺得过,差点儿没死了。” 姚嫂说:“产后风也不一样吧?你看俺这不是好了吗?你姚哥说,他这几天干的是计件活儿,一天能挣二十多块钱。今天完了,挣不了钱了。俺不知道你去找他,要是知道,俺可不叫你去。” 大热天,俺连跑带走六里地,也累了。俺从宋嫂那里接过孩子,躺下给孩子吃奶,越想姚嫂的话越难受,搭了力气叫人烦,身上一点儿劲都没了。 鸡房子到一砖厂十多里地,那时候自行车很少,都是走着去。厂子里的贾大夫也没自行车。 姚哥请的大夫还没来哩,姚嫂就来病了,说:“俺难受!俺冷!俺头疼!”说着就哆嗦起来了,两眼瞪得溜圆,鼻子揪揪着。哆嗦了一会儿,她不是好声喊。 开始,俺、宋嫂、左嫂和姚嫂的婆婆姚大娘四个人守着她。后来,她不光两眼瞪得溜圆,鼻子和嘴揪到一起,两只手乱抓,喊声越来越难听:“哎呦——吼吼吼——!哎呦——吼吼吼——……” 她不住声喊,吓得俺仨不敢在跟前了,她婆婆自己守着,俺仨在外屋就盼着大夫快来。 贾大夫来了,一看那个样子,给了点儿发汗的药,转身就走。 俺仨不叫他走,两个人都没拽住他。那时候贾大夫二十七八岁,吓跑了。 这可咋整呀,姚哥被难坏了。 那时候,安达还没有人民医院,从鸡房子到中医院有十里地,没车。俺们穷,屯子人瞧不起俺,啥都不借。想了好半天,姚哥想起龙大夫。龙大夫在砖厂当过大夫,他嫌砖厂开钱少,走了,在张家店看病卖药,挣得多。 姚哥想把贾大夫的药先给姚嫂吃了,姚嫂的牙咬得死紧,张不开嘴。姚大娘帮着把她的鼻眼捏上,姚嫂喘不上气了,才把嘴张开,把药喝了。 中午十一点多,姚哥去请龙大夫,天快黑了,才请来。 龙大夫摸摸脉,说:“没事,我能治好。” 也怪,姚嫂喊了多半天,哎呦——吼吼吼——,哎呦——吼吼吼——。龙大夫来了,她不喊了,也不说话,可能太累了。 宋嫂说:“姚嫂要死了,俺是不在这儿住了,俺在这儿住,得吓死。听人家说,月子里死的女人,惦记她的孩子,都常回来。俺就是住到狗窝,也不敢在这儿住了。” 姚嫂不喊了,俺仨还不敢去她屋,不敢看她的脸。 姚大娘说:“她闭上眼睛了。” 龙大夫说:“多亏贾大夫给了发汗药。要不吃那发汗药,现在再发汗就晚了,风归心了。” 天黑了,龙大夫也不敢走。那时候狼多,鸡房子东边北边都是草原,天天都能听见狼叫。 第二天,姚嫂好了,俺进屋看她,她会说话了,那张脸也不吓人了。 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七八天后,姚嫂好利索了。 俺说:“产后风就是不一样,俺得产后风的时候就是冷,冻得哆嗦,把新床晃得嘎吱嘎吱响,不喊叫。” 姚嫂说:“不知道咋回事,俺心里啥都明白,就是当不了自己的家。” 姚嫂还说:“你那天给俺请大夫,累那样,俺还说不中听的话。你救了俺的命,谢谢你。” 俺说:“咱就像亲姐妹一样,说啥都没事,你好了就是大家的福。” 章节目录 高级饭店 人们都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没错。 俺公婆不讲穿就讲吃,公公说:“省,省,窟窿等;费,费,还来呐。”还说:“身上穿得烂乎的,嘴上吃得油乎的。”他们还有一套嗑:“身上穿得好,肚里吃得不好,那叫‘包皮穷种’!” 俺公婆过日子,有了狠吃,没了忍着。 俺丈夫也是那样的习惯。 刚来东北的时候,月月开支先往他家邮钱。一九六〇年,老家饿死过人,他就怕把爹娘和弟弟饿死了。 东北人说:“炕上没席,脸上没皮。”俺家炕上连炕席都没有,睡在土炕上。俺丈夫穿的棉袄烂了,想缝缝补补,针线都没有。俺拆洗完被子,又拆洗了一只白线手套,搓成线,借了邻居的针,算是把被子做上了。 这样穷的时候,他买了两只鸡,让厂里小年轻的李炳告送回来。俺生气了,不年不节买鸡干啥?俺跟李炳告说:“你看俺穷成这样,俺吃不起,叫他退了吧。” 他下班回来,俺问:“那两只鸡退了吗?” 他说:“退了。” 俺说:“咱有买鸡的钱,你买件衣服穿。咱在这人地两生的地方,你穿得破破烂烂的,叫人瞧不起。” 他说:“知道了。” 后来听说,他没退鸡,用洗脸的瓷盆放大窑上煮吃了。两只鸡他吃不了,叫别人帮着吃了。 那时候,安达四道街有个高级饭店,公家的。 一九六一年,丈夫卖完碱,去高级饭店了。他穿的棉袄又脏又破,袖口和底边都漏棉花,头戴狗皮帽子,脚穿胶皮靰鞡,背上背着木架子,架子里边有条装碱坨子的麻袋。这木架子是俺三哥给做的,挎到肩上背东西,方便,还能多背点儿。 他一去,那些服务员都看见了。他看有张桌子没人,就把木架子放好,坐下了。他连喊了三四声“服务员”,没有一个人来。 他急了,走到那几个服务员跟前,说:“你是嫌俺长得丑啊,还是嫌俺穿得破呀?我不是来找对象的,我是来吃饭的。” 有个服务员说他说话难听,俩人吵起来。 从里屋出来个男人,按现在的说法叫前堂经理,他走过来说:“同志,同志,你别生气,快请坐。” 这个人把菜谱送到桌上:“想吃啥,你点吧。” 丈夫要了一条鱼,一份儿炒肉片,二两酒。 不大会儿,连酒带菜都上来了,都是这个人送来的,还送来酒杯、茶杯和一壶茶。 丈夫说:“这还差不多,俺是来买饭的,不是来要饭的。” 这个人说:“她们不懂事,别跟她们一样。” 那是丈夫第一次上高级饭店,也是他第一次喝酒,一壶酒二两,太辣了,他连一半都没喝上。他还要了半斤大米饭,都吃了。 结账的时候,他把钱都掏出来。那时候管十元的票子叫大白边,光是大白边他有八张,还有很多零钱呢。这顿饭一共花了两块九毛钱。 回到家,他问俺:“你喝过酒吗?” 俺说:“小时候,俺爹从县城回来喝酒,俺没尝过。这些年,一尺肠子饿着八寸,哪有钱买酒呀?” 他说:“俺今天去了高级饭店,还要了一壶酒。” “你不会喝酒,你要酒干啥?” “俺今天不是吃麻花,吃的就是那个劲。”他说,“俺今天背了七十三斤碱坨,走了十多里地。还有二里地到市场,肚子里没饭,走不到头。不想走也得走啊,强打精神走到市场。还算好,刚到四道街市场,来了碱贩子,一块钱一斤,全给买走了。俺一高兴,去了高级饭店。” 他把经过跟俺说了,俺说:“人家高级饭店,去吃饭的都是高级人物。服务员不理你,以为你是要饭的,要不就是不认字走错门了,要不就是神经病。今后咱不去瞧不起穷人的饭店了,去挂两个幌的饭店吃饭就行。” 现在的饭店不兴挂幌了,那时候,饭店不多,都挂幌。俺听人家说,挂一个幌的是小吃铺,两个幌的是中等饭店,挂四个幌的是很像样的饭店了——厨师手艺好,做的菜好吃。小吃铺的幌子,多数用破水桶自己做的,外面糊上不怕雨浇的红纸,底下是金黄色纸边,中间有的剪几个金字糊上,还有的剪云字勾糊上。 丈夫说:“去的时候一点儿劲都没了,回来的时候浑身是劲。吃高级饭店就是有劲呀。” 一九六四年,二儿子三岁,俺给他做了条新裤子,把他乐坏了。他跟俺说:“穿新衣服上高级饭店,人家往楼上拉,穿破衣裳上不去。” 俺问:“为啥?” 他说:“人家往下推。” 俺问:“要是去高级饭店,你点啥菜呀?” 儿子说:“来一个胡萝卜,来一个毛嗑(注:葵花籽)。” 章节目录 迷山 一九七二年,俺怀孕了。开始闹小病,还能吃点儿东西;后来越闹越厉害,啥也不能吃,水也不能喝,连着三天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 俺跟丈夫说:“这孩子得做掉。” 丈夫说:“现在这山沟里,生孩子没谁管,咱多生几个孩子多好啊。” 俺说:“俺三天水饭没打牙了,说不上来的难受。等不到俺生,俺就得死了。怀那几个孩子,哪个也不这样。” 丈夫说:“那就做掉吧。” 去医院头天夜里,俺做了个梦,梦见洗衣盆里有三个小孩,有人叫俺用开水烫,俺害怕,不敢。俺公公往盆里倒了一舀子开水,盆里三个小孩拨楞一会儿,不动了。 早晨起来,他们都吃饭,俺还是一口水都没喝。 丈夫用自行车带上俺,骑了十五里地,去建兴医院。到了建兴医院,不大会儿做完“电流”。 大夫说:“做掉的是双胞胎。” 俺说:“跟俺昨天夜里做的梦对上号了,俺做梦是三个小孩。” 丈夫给俺找了个旅店,叫俺躺一会儿。他给俺提来一暖壶水,给俺倒了三大杯,俺一杯一杯地都喝完了。他又提来一壶水,俺喝了半壶。俺三天多都没大小便了,水喝下去,感觉得劲点儿了。 待了一会儿,丈夫到饭店买回来两个菜,还有馒头。俺吃了两个馒头一个菜,感觉身上有点儿劲了。 看俺这样,他买了一袋白面,放在自行车后座,俺俩走了十五里路,走回来的。 做完流产七天,俺去厂子上班。这天,厂子里制砖机停了,队长叫俺们回家拿镰刀带午饭,上山干活儿。俺赶紧回家拿镰刀,兜子里装上饭盒,跟着他们上山了。 俺们干的活儿叫打带,就是把林子里的小草和小树割倒,好叫大树通风。山里人说,打完带,大树不生病,长得快。 吃午饭的时候,天下大雨了。队长叫俺们离树远点儿,怕雷电伤人。从西北角来的风雨,连打雷带下雨轰隆隆好一阵子。 刚吃完凉饭凉菜,喝完凉水,又挨了一顿浇,俺们一个个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俺看不见自己,看得见他们,一个个脸是白的,嘴唇是紫的,冻得哆嗦。 他们都说俺:“你不该来,坐下病,后悔就晚了。” 雨过天晴,俺这帮人接着干活儿,两点多钟就把活儿干完了。 有几个人说:“咱去采山茄子(注:蓝靛果)呗。” 大家同意,去采山茄子。 找山茄子得散开了,还不能走太远。 山茄子跟枸杞子那么大,和紫茄子一样色,吃到嘴里酸甜。山茄子棵二尺高,小叶,树杈硬,碰见一棵就够摘一阵子。 采满一饭盒,队长把俺们喊到一起,看一个人都没少,说:“回家吧。” 想回家,俺十几个人谁也不记得路了。 俺们都知道有条羊肠小道,上山干活儿走出来的。先顾着干活儿,后顾着采山茄子,谁都没记道。 有的说往左走对,有的说往右走对,队长说:“我也没好主意了,说往左走对的往左走,说往右走对的往右走。” 往左走的俺们八个人,往右走的七个,分开走了。 往左走不大会儿,找到那条羊肠小道。 队长说:“咱别走了,我爬上山喊他们。” 队长领着两个人爬上山,放开嗓子喊:“找着道了——!道在这里——!” 喊了一阵子,没有回音,知道他们走远了。 俺们八个顺道走,不大会儿就到家了。 天要黑了,那伙人还没回来,厂里人都很惦记。 厂长说:“把拖拉机发动,叫它响着。发电机也打开,响着。二百度的灯泡找出来,扯上电线,挂高点儿,让他们离老远能看见。” 天黑透了,那伙人才回来。 俺到关嫂家看她,她说:“我们知道回家的方向,也听见拖拉机、发电机响声了,就是隔着一道河,没桥。一转桥,就走远了,累得我脚脖子疼。” 第二天俺去厂子,姐妹都问:“你昨天冻那样,没坐啥病吧?” 俺说:“下完雨,干活儿的时候俺使劲干,出了一身汗,这样就不坐病了。” 她们都说,俺这样做有道理。 队长来了,大家说起昨天迷山的事。有的说,今后可得细心点儿,迷路真难受,不知往哪儿走。 有个人说:“我要是想记路,就能记住。” 这些人都说:“昨天你咋不记路呢?” 她说:“这不有队长吗?有队长,就用不着我了。” 还有人说:“今后咱都想着记路,别依靠队长,迷山可了不得。咱要是越走离家越远,一夜不回来,家里人都得惦记死。” 俺三哥家住通北林业局前锋林场。林场几个人上山采蘑菇,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没回来,全场工人上山去找,找了三天没找着。 两年以后,上山干活儿的人在一棵大树下看见一堆骨头,长头发,还有一条腰带。腰带扎得年头多了,有一处坏了,有个布补丁。 老太太的儿子说,这腰带是他妈的。 章节目录 捡来的爸 十年前,有个青冈县农民冬天去大庆打更。 有一天,天快黑的时候,他看见有个老头倒在雪地上,把老头拉起来背到屋里。 他问:“大爷,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家。” 老头不说话,冻得直哆嗦。 农民给老头泡了碗泡面,老头吃了,还是不说话。 当天晚上,老头住在打更的房里,和这个农民睡一个被窝。农民跟他说话,他也回两句,一问住处,他拉下脸,一句话也不说。 实在问不出住处,农民就说:“我从小没爸,现在也没妈了,你就是我爸。” 这样一说,老头脸上有了笑模样。 要过年了,农民把老头领回家,跟媳妇说:“我捡了个爸。”媳妇很高兴,也叫爸,给老头买来新衣服新鞋袜,从里到外换了个遍,两口子都对老头好。 过完年,儿子儿媳妇出去干活儿,留十岁的孙子跟爷爷住在家里,家里是三间破土房。 天暖和了,老头把屋里怕浇的东西撂到一块,用塑料布盖上,找两个人把房子扒了。 跟农民一块干活儿的人对他说:“三哥,不好了,你快回家,你捡回来的那个糊涂老头把你的房子扒了,他们爷儿俩现在住仓子呢。” 农民回到家,说:“爸你糊涂了,你把咱房子扒了,咱上哪儿住呀?” 老头说:“儿呀,我现在好了,不糊涂了,咱扒了旧的盖新的。” 儿子说:“我没钱。” 老头说:“我有钱。” 老头扒了三间土房,盖了六间砖房,三间正房,三间东屋。 把房子盖好了,老头说:“我和孙子住在正房,你们小两口住在东屋吧。我有一个儿子一个闺女,他们把我给气傻了,找不着家,差点儿冻死在外面。” 在东北,腊月天肚子里没有饭,两个小时就能冻死。老头看两口子心眼好,不走了,又给他们买回来四轮车,不用出去干活儿,用四轮车倒腾苞米挣钱。 老头还说:“儿呀,我在大庆有套楼房,也是你的,权当我没生养过那两个冤家。” 章节目录 玉荣家事 从前,俺住在安达市新兴街道办事处二委五组,老委长叫孙玉荣,一九三八年生,比俺小一岁,是俺山东老乡,俺们常在一起说家常话。 她家在德州禹城县魏寨子公社安庄,家里有二十多亩地。奶奶的脚小,那可真叫三寸金莲,站都站不稳。她身材好,模样好,就是命不好,二十九岁没了丈夫,守寡拉巴一儿一女。 爹九岁那年结婚,娘十六岁。奶奶叫爹跟娘睡,爹不愿意,他怕天黑,前几天都是爹睡着了,娘再把他抱到自己屋里。睡到天亮,娘给他穿好衣裳,他再去找奶奶。 有一回,爹睡到半夜醒了,一摸床上不是奶奶,哭着喊:“俺不在这儿睡!俺找俺娘!俺找俺娘!” 娘摸着火链子打着火,点上灯,给他穿好衣裳,说:“你趴俺后背上,俺背着你找咱娘。” 都下半夜了,爹到奶奶屋里,才不哭了。 后来,奶奶买来糖疙瘩交给娘,让娘用糖疙瘩哄他。自打娘屋里有了好吃的,爹才到娘屋里睡了。 孙家离井半里地,过去是小脚奶奶用瓦罐去井上提水,奶奶在井沿上站不住,怕掉井里,得求人家把水打上来,自己提回家。娶了儿媳妇,两个人用水桶抬水,娘也是小脚,还得求人家把水打上来,两人才能抬回家。 奶奶常跟娘说:“等俺儿长大,会挑水就好了。” 奶奶总觉得儿子没爹受屈,只要自己能干动的,舍不得叫儿子干。儿媳妇娶进门,脏活儿累活儿都是她俩干,就盼着儿子长大。 爹十八岁刚能挑水了,人没影了。 娘问奶奶:“你儿干啥去了?” 奶奶说:“俺还想问你哩,俺儿这是上哪去了?” 天黑了,爹没回来。 三天两天不回来,还能顶得住。一个月没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奶奶和娘都顶不住了,天天哭。娘十一岁没妈,跟哥嫂过,十六岁嫁到孙家伺候九岁的丈夫,一天天盼着他长大,好不容易长大了,人没了。 一个多月后,姑父把爹从黑龙江佳木斯送回来。 第二天,姑父的信才到。 姑父说:“他一到俺家俺就问他:‘家里知不知道你来?’他说:‘不知道。’俺当天就写信,怕你们惦记。”不知道这一个多月,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这封信在哪里压住了,奶奶和娘哭了一个多月。 奶奶问爹:“你想走,咋不跟俺说声?” 爹说:“跟你说,你准不叫俺去。” 娘站在旁边流泪,一句话不说。 奶奶说:“回来就好。” 爹回来以后,一天就挑一挑水,别的啥也不干。懒是懒,脾气大,娘哪块有一点不好,爹抓住就打,骂媳妇当话说。 玉荣八岁那年,拽邻居家的猪尾巴玩,小猪往前一跑,把人家瓦壶撞倒。壶碎了,不赔不行,奶奶偷着赔给人家。 爹知道了,抓住玉荣就打,打得尿在裤兜子里。 娘三十多岁的时候生弟弟,得产后风死了,那年玉荣十一岁,上面还有个哥哥。奶奶年纪大了,没法拉巴弟弟,把他送给姓刘的亲戚。 娘活着的时候织布卖,娘死了日子更难了。玉荣十二岁会纺线,五天纺一斤线,挣的钱能买十根果子,就是现在说的油条。 那年腊月二十八,爹买回五斤麦子,奶奶簸了簸,放磨上,玉荣和哥哥抱着磨棍推。有了白面,大年初一吃了一顿白面扁食,再吃扁食都是绿豆面的了。 正月初四,玉荣跟奶奶下地拔豆栅子,不拔没烧的。 地里有风,冻得玉荣小手通红,奶奶说:“你快拔,拔一会儿就不冷了。” 奶奶说得对,快拔一会儿真不冷了。 奶奶还说:“冻的是懒人,饿的是闲人。”这句话她这辈子都记着。 玉荣十四岁那年,庄里有了速成识字班,有老师教,很多人学。几个一般大的闺女对钱(注:摊钱),买手电筒里的灯泡照亮,晚上用功。灯泡太贵,买不起了,她们又对钱买棉花籽油,把油倒个破碗里,用棉花套子搓个灯捻子,一天一个人,轮班拨灯。白天纺棉花,推磨,她总想着学的字。 玉荣十六岁,继母进门。继母一辈子没生小孩,爹脾气大,顶多骂几句,不敢动手打人家。 1957年,孙玉荣(下)与朋友邱学丽在哈尔滨见面时留影。当时她虚岁二十。孙玉荣提供。 一九五八年,玉荣二十岁,去佳木斯找哥哥,在木材加工厂做临时工,用车子推锯末子,后来拉锯,她拉下锯。她拿计件工资,多劳多得,起早贪黑,推着锯末子,拉下锯,她都能睡过去两三分钟。后来林业局食堂要通讯员,要求团员,会写字,会骑自行车,她够条件。领导看她能干,还让她当过食堂采买员,这两样活儿一个月能开三十六块钱,女工里算是高工资了。 一九六〇年结婚以后,丈夫到哈尔滨工作,那两样活儿她都不干了,在哈尔滨买五十斤碱坨,背到佳木斯卖。那时候商店里没有酵母,没有面起子(注:面碱),有碱块,卖得贵。东北人发面、煮大子、洗衣服、洗头都用碱,她挣的钱比工资多。要是抓住了,说你是倒买倒卖,投机倒把,东西没收。啥时候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玉荣在安达落脚后,把爹和继母接到安达,送出去的弟弟也在安达落脚。 玉荣让俺当第五居民组组长,俺推不出去,干过几年,俺男人笑话俺:“中国最大的官是****,最小的官是你。”五组二十几户,都是邻居,街道有时候给对枕巾,有时候给两双袜子。 玉荣不一样,二委好几百户人家,她操心的事多,退休后才享清福。 章节目录 胡子根 黑龙江有一家姐妹五个,长得都好看,聪明伶俐。三闺女找的婆家孬,丈夫是胡子,不出名,结婚以后才知道。 胡子对媳妇不好,有一点儿小错抓住就打,不骂人不说话。他冬天扎裹腿,裹腿里放个铁叉子,防身用。 有一天,胡子打媳妇,用铁叉子往媳妇腿上扎,不叫她喊,越喊越扎。 二十多岁,媳妇成了瘸子,跟胡子生了一个闺女一个儿子。 她三十二岁那年,闺女五岁,儿子两岁。这天吃完黑天饭,家里来了仨马车,那些人进屋就抓人,把娘儿仨装到仨车里,往三个方向去。 俩孩子嗷嗷哭:“我找妈妈!我找妈妈!” 后来才知道,这胡子把媳妇孩子都卖了。 媳妇给卸到一家油坊,黑灯瞎火的,她还不知道咋回事。 油坊老板姓林,脾气好,他说:“你丈夫把你卖给我了,你跟我好好过吧。” 媳妇哇哇哭。 油坊老板说:“你别哭了,你想吃啥穿啥,咱都能买。你哭得我好心疼。” 媳妇说:“我还有俩孩子,不知道死活哩。” 油坊老板说:“这哭也没用,咱想法子把孩子找回来就好了。他卖也卖不远,转圈找吧。” 一百多年前,黑龙江人烟少,村庄也少,油坊老板四处打听,油坊雇的七个人也帮着打听。几个月后,打听到百十里外的屯子有个老马头,他要了个小男孩,不到三岁,长得胖乎乎的。 媳妇一听像自己的儿子,两口子赶车去了。 老马头家就一间小房,夏天开着窗户,媳妇偷着往屋里看,看见老头在炕上躺着睡着了,孩子在老头旁边玩。 孩子猛抬头,喊了一声“妈”,把老头叫醒了。 两口子赶快走,怕老马头知道了搬家。 第二天,他们带十多个人,带着钱来到老马头家。 孩子看见妈进屋,跑过去喊:“妈!妈!” 老马头脸色不好看,把孩子扯回去,娘儿俩一起哭。 油坊老板说:“你都看见了,这孩子你养不住。俺媳妇想孩子,想得天天哭。这几个月俺不叫你白养,连你买孩子的钱全都给你,行不?” 老马头同意了,媳妇把孩子抱回家。 两口子找了几年小闺女,没找着。 小闺女记事了,结完婚才找着亲妈。 油坊老板没孩子,把胡子的儿子大元当亲生,要啥给啥。 大元结婚后生了九个孩子,都是老两口帮着伺候。 大元像胡子爹,他当家以后在家里吆五喝六。老两口干不动活儿了,他抬手就打。老两口不能动了,渴了不给水喝,饿了不给饭吃,死得都快。 他那九个孩子一个孝顺的没有,偷呀抢呀啥都干,总跟监狱打交道,这个出来那个进去。 章节目录 登台 十年前,俺认字不多,正在认字的路上走着哩。俺就会唱三首歌——《东方红》《敬爱的毛主席》《新苫的房》,都是“*****”时候学的,别的歌俺都唱不到头。 二〇〇四年,安达市有几家卖健身器材的。那些地方健身器材免费使用,那里的促销员见了老太太叫妈妈,见了老头叫爸爸,她们教大家咋用机器,可有耐心了。去的人多了,都排队等着。 有一天,管事的说:“谁会唱歌?上台唱,免费。”还有个促销员专门主持。 俺不会唱歌,心里很不舒服。 那时候,俺正起早贪黑学认字,学写字,俺想自己编歌上台去唱。 回到家,俺编好歌词,让外孙女王录给俺写到纸上,俺一遍一遍认,一遍一遍写,没过几天,歌词都记住了。 那是俺这辈子头一回登台唱歌。 主持人说:“有请下一位,姜淑梅妈妈。” 听见自己名,俺就开始哆嗦,脚不会迈步,腿也不好使了,不知咋上的台;到了台上,浑身哆嗦,两眼发直,手拿着麦克风总晃。 主持人说:“姜妈妈你唱呀,别紧张。” 俺没糊涂,想稳稳神再唱。 俺想把歌唱好,没唱好,回家自己生自己的气:这是唱歌去了,还是丢人去了? 那些天,干完活儿,俺除了编歌就是练歌。听别人唱《在那遥远的地方》,俺喜欢,也学着唱。 第二回登台,俺唱《在那遥远的地方》,身上还哆嗦,别人看不出来,站到台上也会说话了。 俺说:“俺喜欢《在那遥远的地方》,跟人家学唱没学会,有的歌词是俺瞎编的,调也和人家的不一样。” 俺唱完了,大家都说好。 从那以后,俺还在电视里学唱歌。 第三回登台,俺一点儿也不哆嗦了。 现在,不管啥场合,俺都不紧张。 俺出书以后,很多记者采访俺,中央电视台《读书》节目还请俺和闺女到北京录节目。 节目播出来以后,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见到俺都说:“这老太太真不得了,一点儿不紧张。” 俺说:“俺紧张的时候,你们没看见,啥都是练的。” 章节目录 碰上好人 俺这辈子碰上的好人很多。 一九五九年,俺和大儿子都快饿死了,叔伯嫂子拿来三斤多野菜糠面,这糠面里掺了点儿高粱面和黄豆面,星星点点的。要是没有这三斤多糠面,俺娘儿俩饿死在屋里也没谁知道。这个叔伯嫂子现在还活着,俺感念她一辈子。 一九七〇年七月份,俺娘病重,俺带着两个孩子回山东老家。 九月份,发送完老娘俺回黑龙江。 那时候,俺住在绥棱下面的山沟里,从济宁坐火车两天三夜到哈尔滨,从哈尔滨坐火车七八个钟头到绥棱,再从绥棱坐小火车到建兴,从建兴走十五六里地才能到家。 回山东的时候,天正热。回来天就凉了,三儿子六岁,二闺女八个月,俺三十三,娘儿仨没一件厚衣服,三儿子还穿着背心裤衩。下午在绥棱一下火车,身上凉飕飕的,俺抱着一个孩子领着一个,去了绥棱小火车站,俺们得在票房子坐一宿凉板凳。 票房子里人不多,也凉飕飕的,有个人对俺说:“你去找个旅店住吧,你们穿得这么单,别把孩子冻坏了。” 俺啥都没说,俺没有钱住店。 天快黑了,来了一个年轻妇女,好像过来办啥事。走的时候,她来到俺跟前,问:“你想在这儿过夜?” 俺说:“是。” 她说:“俺家就我一个人,你跟我到俺家住一夜吧。” 俺说:“太好了!” 她家离小火车站不远,她跟俺说,丈夫在林业局上班,是油锯手,放树的时候没躲开,砸死了。她妹妹在小火车站上班,她刚才去看妹妹。 俺娘儿仨在她家暖暖和和睡了一夜,那个好心的妹妹还起早给俺煮了面条。俺没钱给她,送给她几尺布票。 小火车站里,哪个车厢门口都排长队,民工背着大包袱,一个挨着一个,想加塞儿也加不上。 眼看小火车要开了,俺正着急的时候,过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看样他也想上车。 他走到俺跟前说:“我帮你上车吧。” 小火车上有个窗户开着,他说:“我得先把你儿子送进去。” 俺说:“中。” 他把三儿子从窗户送进去,再送包袱和二闺女,三儿子在里面接着。最后,他抱着俺的腿,把俺送进去。 俺娘儿仨上了火车,俺问:“大哥,你咋上来呀?” 他说:“你不用管我,实在上不去,我明天再走。我是公出,没事。” 俺老家都说:爹娘死了,三年没好运。俺鞋上糊白布,穿着重孝回家,碰上的都是好人。 这两年,采访俺的记者很多,中央电视台、凤凰卫视、山东卫视都来请俺录节目,老家的记者还跟俺去巨野县百时屯采访,都没少费心。俺知道,这是给俺加油哩。 谢谢帮过俺的人,好人都会有好报。 章节目录 编后记 为了姜淑梅老人的新作《俺男人》,久违的失眠毛病又卷土重来,原因就是想得太多…… 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夜晚,我们在北京的姜淑梅新书读者见面会上相识。此后,我与姜淑梅的女儿艾苓女士联系不断,至今她们都成为我们出版社的作者,我成为她们书稿的选题策划或责任编辑。 大约是在中央电视台某日的《新闻联播》上,我第一次看到姜淑梅这位白发苍苍、精神矍铄的传奇老人,知道她“六十岁认字,七十六岁出书”的传奇故事。正是因为有了这个第一印象,出于职业敏感,那次北京书店认识以后,我就向姜淑梅老人和艾苓老师约稿。尽管她们愿意把作品拿到山东老家的出版社出版,也认可山东画报出版社的品牌,但是,她们提出要与我社合作,必须得到发现和成就了姜淑梅传奇的磨铁公司的同意。十分幸运的是,尽管恋恋不舍,磨铁公司铁葫芦图书的项目经理陈亮先生最终还是成人之美。陈亮先生的义举,让我相信,出版界的同行之间,不仅仅是利益竞争的关系。 于我而言,编辑姜淑梅老人这本书稿的过程,是一个学习和享受的过程。我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生人,亲身经历过书稿中记述的那些穷时候、苦日子。类似于本书叙述的有关家族及个人的故事,在我的老家青州(原益都县)也“货源充足”。可惜,青州没有出现姜淑梅和艾苓这样一对会写故事的母女作家。 编辑这本书的时候,我脑海里也一度闪现过作家梦——像姜淑梅老人那样,把自己亲历亲见亲闻的历史,以讲故事的形式写出来。未来的作品,应该以照片为线索,围绕新老照片去展开。遗憾的是,除了缺少姜淑梅老人那样丰富的阅历和苦难生活的洗礼,最缺的自然是毅力、恒心以及必要的时间。还有,就是我们这些受过系统教育和文史书写训练的知识分子,已经很难做到姜淑梅老人那样原生态的民间叙事了。 姜淑梅老人的叙事,完全是大白话,文字简洁朴实,只摆事实,不讲道理,没有假话、套话和废话,不加任何评论和褒贬,是未经意识形态过滤、筛选的民间历史。半个多世纪以来国内外的风云变幻、时代变迁,都被她写进普通人的生活。正如知名作家、编辑出版家张守仁先生所言:“老人用老百姓的语言、迥异于知识分子的方式,叙述、复活了她所经历的艰苦岁月。字里行间,融化进传统女性的美德、底层民间的善恶标准,以及人民大众的耐苦、勤劳和勇敢,因而让人读了感动不已。” 编辑书稿的过程中,我有若干次的被感动。书稿最后一篇《碰见好人》,作者写她带着两个幼子到巨野奔丧返回黑龙江时,因为天色已晚,没有钱住店,被迫滞留火车站候车室过夜,碰巧被路过的一位好心妹妹接到家里食宿;第二天在火车站上不去火车时,她和两个孩子被一位素不相识的中年男子施以援手,而那位中年男子为此错过了乘车的机会……不知怎的,读到这里,我心头忽然一酸,潸然泪下。很可能,那样一个孤苦无助的夜晚,丧失至亲的悲伤,好心人的意外救助,触动了自己某根敏感的神经或伤感记忆。也因为这个感动,当艾苓女士提出要删去这篇文章时,我建议她对这篇文章“手下留情”。 大家手里的这本书,是姜淑梅老人的第四本新书。本书与此前三本书的叙事风格和行文特色完全相同;不同的是,这本《俺男人》的大部分文稿为第一次发表,第一次有了配合文字的老照片和新照片,有了女儿“张老师”的“代序”以及本人的这篇“编后记”。这些新增内容,可以赋予本书更多附加值,让读者更好地了解图书产生的背景和经过,进而增加对作品内涵的理解。 傅光中 2016年4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