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公子驯化论》 章节目录 作品相关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作品相关》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新文开始前的致谢 新文终于开了,为我自己掬一把泪先……== 5月就该发布的文,一直到近10月才正式上,真是……好吧,我很惭愧,我知道错了,大家鞭笞我的时候小点劲儿……>_< 《完美公子驯化论》是一个轻松小搞文,乌龙女主和腹黑男漫长的爱情历程,绝对1v1,绝对不会再歪楼倒向np……我保证。 在此,我要感谢一直以来支持鼓励我的朋友们、读者们和我的责编阿零。 鼠姐,你是第一个狂轰猛炸赶我去码字的银,常在我冒头聊天之时打地鼠一样把我打回去,于是《诡语情话》得以继续,《完美》之前又出现了无数的开头……欠你一篇网游,我会记得还……谢谢 珊瑚,从《诡语情话》帮我把关到《完美》的好银,捉虫不遗余力,字句必究,细心至极——谢谢。 来电,同时让你看三本书,真是辛苦你了……o(n_n)o哈哈~危急关头救我于水火之中,有你对我文中人物性格的评价,我才能更有信心继续下去——谢谢。 宝宝,珊瑚看细节,你盯大局和走势,于是《完美》出现了两份稿,冗长拖沓和出现歪楼迹象的所有都被你找出来,于是后一份我才敢递交责编审查——谢谢。 小四,开心农场2有你帮我经营,我才能放心码字,你确是做后勤的一把好手,以后也拜托了——谢谢。 豆妈,新文的第一篇超过50字的评是你给我的,很激动很开心,真想狂么你以示感动……希望此文能合你胃口——谢谢。 阿零编编,催文你和鼠姐绝对都是无人能敌了,当我看到你新换的签名上坑王坑后出来码字存粮过冬之语时,我忍不住内牛满面。原来,我已经这么“有名”了……,你的耐心和热情我已经深深地体会到了,我绝对不会断更请假潜水装死了,真的……你的体贴和帮助,我会记得——谢谢。 蓝瑟、元宵、小喜,虽然我很慢很龟毛,你们依然用直通车支持我,真的很感谢。 另外还有很多朋友,很多读者,在此无法一一尽数,但你们的关心和支持,我看得见,我体会得到——谢谢。 最后,除了谢谢之外,我还要说一句……各位,好歹我有一本已经完本了撒,不要这么怀疑我的坑品嘛。我只是龟速了一点,心多意多了一点,挖坑挖多了一点,但是我真的会全填满的,真的…… 群么~我,老老实实码字去了……如果你们在某群里看到有个叫小六妃色的银在哈拉打屁,那绝对不是我…… 妃色琉璃 2010年9月21日 章节目录 上架感言 接到责编通知,12月1日起,《完美公子驯化论》上架。 在此谢谢一直热心照顾和指导我的责编阿零,帮我审稿的来电和宝宝,还有中肯地给我指出文中诸多问题的当木大大、鼠姐,谢谢一直陪《完美公子驯化论》走到现在,将会离开或会陪我走下去的各位朋友。 谢谢。 ——by妃色琉璃 2010年11月30日 章节目录 精彩评论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精彩评论》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可怜的凝宝啊-BY风雨一身泥 看到现在我只能说一句可怜的凝宝啊。 这个凝宝实在可爱,虽然有了一身功夫,又顶着第一教头的名号,可是除了下点小毒,挥挥小鞭子,听听墙角,绝对是个无害、商量的孩子。我都怀疑她欠七爷的钱是不是都是因为她的纯良而“被负债”。偏偏凝宝碰见的没有一个“好人”啊。 先说老王爷。不论当年怎么的叱咤风云,老王爷也不过是为了孙子上火犯难的普通老人。偏偏他心疼孙子是个名副其实的普通老人,但是到了算计凝宝的时候,绝对是个老狐狸。对这样的人,其实我有点理解无能。明明知道什么才是对孩子最好的,明明知道自己的溺爱会让孙子成为败家子,而且是那种特招笑话、没啥技术含量的败家子,却还要像孙子一样给他的孙子,正在青楼那啥啥的,巴巴去送银子?除非他孙子本来也不是什么善茬,因为什么特殊的原因而故意留恋花海,做出一副风流浪子的模样。 但还是不喜欢老王爷用下药的方式来对待凝宝。不论你是什么原因,不愿意听凝宝的解释。而是用自己的方式来套话、下药。这手段实在有点不入流。 再说老管家,基本上老管家的形象,就是忠心耿耿,老一辈主子的心里蛔虫,偏偏一双老眼看透世间,比所有人看的都透彻。所以看着老王爷装疯卖傻,也少不了老管家的推波助澜。 最后是两个宝贝金孙。 大孙子,典型败家子、浪荡哥。虽然被下药实在是活该。 小孙子,天真浪漫。明明16、7岁的孩子,行为举止都还是7、8岁的模样。 一个不理不睬凝宝,但是病好之后立刻能找到真相,步步紧逼“大婶”。虽然暗叫一声活该。可是还要为耿直没心眼的凝宝捏把汗。 另一个恨不得长在凝宝身上。如果不是这孩子小点,我实在觉得这小孙子就应该是南竹的第一选择。 叹气。在看到青楼良家护卫为了执行老王爷命令,而不让两个宝贝金孙碰面,我真的会以为其实这两孙子是一个人。不过一个是明面,一个放在暗处。不过为了某种不明原因,而采取两种方式在太阳下生活。但是明明大孙子在屋里大哭小叫的时候,凝宝和二孙子就在外屋,真是莫名啊。。 大孙子的屋里机关重重。看来谜底还有得瞧啊。 小六加油!! 章节目录 公子驯化论边看边想-BY老鼠姐姐 …好吧,我又开始想了…因为上次那个貌似想的太晚了,帮不上什么忙了,就先不想那个想这个吧。其实这个不符合我的一贯作风,尤其是小坑这厮只管挖坑不管埋,这么早就跳,真是很不明智的一件事…劳资这把老胳膊老腿,摔出个好歹来小坑你要养我一辈子(还有我老公,我娘,我爹,我姥姥,我姥爷…) 公子驯化论,看名字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肯定又是一个女的(如果是bl肯定就是一个男的)遇到一个男的然后给人家打磨上蜡之后光鲜亮丽的拎出去俩人一起展览的这么一个故事。当然在打磨的过程中难免会磨出一些火星噼啪,至于是燎原大火还是星星小火就得看小坑的具体心情如何而定了。但是总的来说也就是这么一个故事。说俗点其实就是一本如何驯兽的驯兽师教程。 我猜是没有神马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场面,也没有神马鬼神满天飞,当然更不可能有神马“人间大炮一级准备,人间大炮二级准备,人间大炮,放!”的了。 不过我还是开始看了,对,劳资就是最近比较闲,怎么样?!(我真特么能啰嗦啊…) 不啰嗦了,下边进入正题吧…一百万的废话我肯定是无力挑战的,所以也就只能意思意思完了…还是先把感想写了吧,不然一会儿又忘了… 感想一:七爷我很喜欢;尤其是那句瞧不出实际年龄的好脸,更是让我浮想联翩啊浮想联翩(不过这个一张好脸同时读起来也很别扭…难道还有一张坏脸不成…)老帅哥一直是我的最爱。开始看七爷和凝宝的对垒以七爷的无奈凝宝的逃跑告终还觉得他气场不够以至于擒不住凝宝。等后来发现,七爷果然气场十足,捏凝宝那真是一捏一个准,哪怕人不在,气场也是霸道非常的震慑着凝宝不敢随意作乱。我就更加对七爷死心塌地的了。 感想二:我真特么讨厌那个乐平;作为一个富二代(他爹忽略不计),一点都没有一个富二代应有的觉悟。好好的吃你的喝你的就行了呗,非要为非作歹还不知道悔改,你说你把自己家名声搞臭了对你往后的作威作福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啊,要不说这些小孩不懂事呢,自己挖坑埋自己,真是不收拾你收拾谁呢。 感想三:凝宝你letmedown了;身为一个**师,你居然这样就被乐平给耍了不说,有机会报仇居然还会心软了,我期待中的蜡烛皮鞭老虎凳辣椒油一个都没有出场不说,你居然还只有暗自咬牙切齿而没有什么报复行动,什么,你说撒点粉就算报仇了?那刚哪儿到哪儿啊?!你应该是女王啊女王,怎么沦为了小受!你应该是手执钢刀冲出去砍杀吓死一片人啊啊啊。我真堵得慌啊我。按照劳资的计划原本应该是一出场就气势十足,脚踩大少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无敌于天下才对嘛,最起码也要身体半蹲双手合拢并与腰侧大吼一声“龟派气功波”吧…(据说现在凝宝开始反扑了,我还没看到,又舍不得删掉这些字…血汗啊…所以就先这样,看了之后再说以后的。) 感想四: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果说开始对于乐平有很大的不满,那么我只能说在我见识了王爷之后,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一脉相传啊…乐平我错怪了你,跟你爷爷比,你果然还算是实在人,起码什么都摆在明面上,嘴欠也只是嘴欠而已,不会蔫儿坏蔫儿坏的。还是比较喜欢直来直去。看王爷这种算计来算计去还使手段的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感。不过对于他是个臭棋篓子这点还是很喜欢的。我就喜欢臭棋篓子,越臭的越喜欢,对于那种自己是臭棋篓子还不服天天拉着人下棋的那就更喜欢了。 感想五:真傻还是装傻;对于傻子瑞明,我只能说实在是无爱。对于缺乏母性的我来说要我对一个十六七了还傻了吧唧的家伙关爱有加,那根本就是没可能的。就跟玩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偶尔看一下玩一下还是可以的,要我天天把屎把尿还是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吧。如果是真傻,还能让我感慨一下命运的不公,这么萌的娃怎么就傻了呢?哎,真是倒霉孩子啊。如果是装傻,那就会非常反感了,不管有什么原因,你装傻充愣把别人哄得团团转其实心里是看别人的乐子而已,把自己放在比别人高一等的状态俯视,这样的人实在喜欢不起来。真诚的祈祷瑞明你千万要是真傻千万要是真傻呀。 我先不想了,得有五六章没看了我急死了,先这样下次再继续想。小坑你要努力填坑啊。 未完待续 章节目录 凝宝别手软呐-BY当泽 公子驯化论,真真是个好名字啊,我喜欢嘿嘿! 乐平顽绔轻佻,但心存良善。对待怀坤时的态度,以及危急时刻奋不顾身保护弟弟的行为就能看的出来,可见他之前恶整凝宝希望她早日卷包走人,其居心或者并非不良。 瑞明表面单纯无害,但是暗藏玄机。从他住的地方婢女皆是聋的,养大獒,奶妈似乎还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就能看出,似乎连老爷子对他也颇为的忌惮。不得不说,这种装疯卖傻,以单纯良善外表卸除别人防备之心,并趁机有所图谋的人挺阴森可怖的。不过如果他是为了保护自己则就另当别论了。 两个出奇表里不一的公子,驯教之路任重而道远呐。别手软心软肝颤,往死里整吧~! 常言道,环境改变人。这南斗王府自上到下在我看来都是古里古怪神神秘秘的。怀坤欲说而凝宝未听下去的那段关于池少爷夫妻的故事,或者是一切的诱因吧? 于是两个孙少爷,一个逗鸡走狗不务正业,一个就装疯卖傻?前任许多驯教非死即离,似乎也仅仅搞不定两个怪少,陷在这个诸人都居心叵测的家庭里,也只有凝宝这样的个性与手段才能岿然不动吧。 凝宝的个性我超级喜欢,我喜欢这种目标明确,明白是非又时不常有点小抽的可爱性格。武功高强那是必须的,常言道,公理如无力量悍卫就实在太苍白。 每当凝宝“虎”躯一震,大巴掌毫不客气的招呼过去的时候,我那个痛快啊!凝宝对着良配发花痴的时候我太爱了,特别附加了一套“流香姐说……”,更让我觉得她实在是亮闪闪到了极致! 小六最近很勤奋的说,要继续加油哦。坐等看这两个娃如何在宝儿的驯教之下化腐朽为神奇! 章节目录 我眼中的乐平-BYMMhellen 刚发现,原来这有个长评区,我先来占个地吧!啊哈哈哈哈! 也对得起我这废寝忘食写出来的评了! 驯教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乐平也慢慢开始在我的视线中鲜活起来。本以为,这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乐平大少,这个下一任王府的最红继承人选,肯定是一个嚣张跋扈,自私自利的浪荡公子,他嘴贱,他好色,他天天在以戏弄别人为乐,醉生梦死,游戏人间。可是,当凝宝走进他的生活,通过各种强硬手腕成了他的师傅后,乐平变了,不是他的性格变了,而是他终于开始忍不住脱下掩盖在他身上的恶魔的袈裟,慢慢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 他其实是上进的孩子,虽然他的上进是凝宝通过恐吓的手段逼出来的,但是他是个知道要强的孩子,他不想让自己真的变成一无事处,变得懦弱无为,变得体虚无用,所以他咬牙完成凝宝对他所有的训练,认真对待,一丝不苟。 他其实也是一个善良的孩子,虽然他平时跟瑞明很不对盘,甚至很少在同一时间出现,但是就在瑞明遇到危难时,他却可以不顾自己的危险,奋勇当先,救瑞明于水火,这种大无畏的精神,让我感到震撼,让我开始慢慢怀疑,他真的是传说中的那个恶魔吗? 也许他所有外在的表象,只是为了要掩盖他善良又柔软的内心吧,他想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恶魔,因为只有恶魔才会让别人不敢接近,才能让世人迷惑,才会将他那善良柔软的内心深藏起来,以避免被他在乎的人伤到。 到底是什么样的遭遇,什么样的过往,让乐平将自己的内心深深隐藏,到底是什么样的伤痛,让他这样放逐自己,任世人唾弃。想到这,我不禁心痛了,第一次为乐平感到心疼。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他到底背负了多少世人所不知的痛苦与责任,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到底该如何做,才能让他回复以往的真性情,勇往直前。 凝宝的出现,到底是乐平美好生活的开始,还是会让他通往另一个未知的深渊,我期待着! 章节目录 凝宝啊凝宝,我可爱滴凝宝-BYMMhel 我那可爱的滴凝宝!憨憨中带着一丝精明,顽皮中却又透出稳重。身为相思驯教坊的第一驯教师,其专业的驯教本领不容怀疑。啊哈哈,如唐僧一般的好口才,又有一身好功夫傍身,估计如果我是驯教对象,肯定会改邪归正滴!== 哎哟,看文到现在,基本上出了三个男淫了,我兴奋!千年老二的孟雪俊,一亮相就风华绝代,外加阴招不断,其外表与真实的性格果然相距甚远,唉,真是应了那句,越美丽的东西就越容易有毒,而且毒性还挺大!宗政乐平刚一出场就与凝宝遭遇上了,这个,驯教师和弟子之间的矛盾更深了,估计以后乐平有好果子吃了,哈哈,居然敢得罪师傅,等着挨k吧,我要睁大眼睛看着凝宝是如何修理乐平的。可爱的宗政家老二瑞明,虽然傻傻的,但傻的真可爱,嘿嘿,人形章鱼,想着这个就很有画面。可怜的凝宝,本为是想来赚钱的,结果没赔钱就算不错了,宗政王爷果然会算账,一屋子在他眼里不值一文的古董,就能让凝宝免费将大孙子和小孙子一起驯教,而且还不敢有任何的不满,让凝宝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看到这,我就在猜男主男配了,目前最有戏的好像是乐平,不过人家也很爱瑞明和千年老二孟雪俊的说,所谓不打不相识嘛,瑞明那么喜欢凝宝,直接叫娘,千年老二又那么喜欢跟凝宝过不去,好像都挺有戏的耶。额,猜乱了,男淫太多完全挑花眼了,不知道后面有没有更优秀的男淫出场,哎哟,妃色,赶紧继续码字,人家要看凝宝vs各个男淫啦!!! 章节目录 叫你不听话!-BY懂事猫 看到推荐榜上的新作,听名字就不错,点来看看,一时间都忘记吃饭,剧情紧凑,人物个性,语言幽默,实乃不可多得之佳作,不得不佩服作者怎能想到如此精彩的内容。 女主,外表平平,身手了得,性格豪放,好说教。其job,主要是**富家子弟,练其身手,劳其心志,兼当唐僧。不管是人还是狗,都能驯服,除了2人,七爷和孟雪俊,前者是恩人和师傅,后者是玩伴和损友。 初来新地,大公子就屡次得罪,后来还屡次挑衅,言语冲突。女主一剂猛药,一顿好打,最后圈养起来,用悬殊的力量和王爷默认的权利,就征服了大公子,使其脱去了伪装的外衣,开始认真学武练习。 第一次暗访,就被小鬼头二公子抱住,此公子最善利用海椒,弄得两眼泪汪汪,还最喜欢熊抱,一个劲叫娘。其实就是一伪装,只是女主粗枝大叶的,根本没发觉。小正太居然用美色,光着身子弄得女主流鼻血,其他几个也来凑热闹,弄得裸男一大帮,鸡皮一地,最后还是灰溜溜的被女主训了回去。 转折在哪里,也许是静下心来想想,宝说的对,身子虚,也许是自己肌肉拉伤后,宝及时的救治,毫不嫌弃的帮他按摩,也许是那一身手敏捷和了得的功夫,大公子对宝的态度在慢慢变化中。 此文中还有一对狗毛敏感的,宝心目中的大神,卫统领。其实此人就是肌肉男,老实,有点木讷,功夫上乘。也不知道为啥宝就看上他了,可能也有习武者的惺惺相惜,也有身份相配,也有一见钟情的激素效应,反正,宝是挺喜欢卫统领的,不过卫统领要是知道宝钟情于他,估计得吓死。光听听宝说着人家,我觉得一屋子的人都会不寒而栗啊! 王爷家绝对有阴谋,而宝的身世也不是一般。不知道此温馨搞笑文到最后会不会变成虐文,我只能烧高香希望不会,不过之后肯定是有斗得,不过绝对不是这只单神经的宝,而是王爷这只老狐狸和他的两个宝贝狐狸仔。不知道宝最后被谁驯服啊!到底是谁调/教了谁呢? 作品太好看啦,所以不得不写上一堆感叹!也算是看完之后的交代吧! 作者继续努力,看官我就端板凳继续等! 章节目录 我猜中了结局却猜不中过程-BY猫八 还欠小六一个长评,拿起笔可是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动,群里都是些文笔超好的美女们,跟她们一比我实在是拿不出手的烧火丫头。哈哈。 小六的那个坑,我不多说了,所以她的书我是不敢轻易下眼的,这么久也只看了一本抢,据说诡语也完结了,于是又多了一本。可是这本公子驯化论却打破了我的一贯行为,只短短看了一个开头,我就深深的着了迷,喜欢瑞明,喜欢凝宝,还喜欢大喜那一群。在还没有入v的时候,我就跟小六讨论过,我说瑞明是假傻吧,是男猪脚吧,乐平是假坏吧,小六嘻嘻哈哈的跟我含糊过去。哈哈,我这样算不算剧透,其实应该不算吧。明眼的群众们都看出来了。我当时那个得瑟,可是乐平为什么跟瑞明都要装呢?我不得而知,所以我只得跟我自己说,我等知道瑞明、乐平之间的恩怨的时候,我再写长评,当然这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偷懒的理由。 好吧好吧,让我们深入的讨论一下剧情:乐平和瑞明之间的误会起因是因为瑞明的灾星身份,父母的死以及父母的冷血,伤害了瑞明,也伤害了乐平,乐平的懵懂冲动造成瑞明的二次伤害,也更加伤害了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这份情谊什么时候能够恢复,不发生一个大事件,乐平不多投入一下,我估计是很难修复了。再说瑞明和凝宝,同样的黑色身份,同命相怜,同样的境遇,同样的秘密,可以让他们二个人心意相通,可是凝宝是一根筋啊。虽然现在被天赐良配伤了心,可是还没有发现小瑞明弟弟的好。嘻嘻,我在奸笑。为什么看到瑞明吃鳖我这么开心,我真不厚道啊。最后讨论一下,我们今天的重头戏,孟表哥……那是个绝对的人物,我坚信,他就是凝宝真正的表哥就是送凝宝人偶的那个,可是为什么他要有杀凝宝心呢?我不知道,为什么又要通过瑞明的手来伤害凝宝呢?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他应该不是一个坏人。他对凝宝是真正的关心,凝宝曾经呆过的那个地方又是一个什么地方呢?七叔会不会也是孟表哥的人呢?好多好多的问题啊,小六,你什么时候能给我解答,速度啊,慢了我要砍人的。 最后的最后,我喊一声:宝宝,凝宝真的好像你啊。小六偏心眼啊~~~~ 章节目录 经由JJ发现了诡语情话,总也-BY狸糯 经由jj发现了诡语情话,总也不言情的李小墨不知不觉成为我每天上网的开心果。因为妃大隔一天才更一章,于是我跳进了抢你没商量这个古坑,然后又发现了一只总也不言情的女主红笑歌。 囧事层出不穷,剧情一波三折,看到二十多万字时,妃大突然宣告整本已完结,真身在qd,我难舍后续,于是毅然注册账号再充值,追到了这里,然后我震惊地发现。。。它居然突破了一百万字。 混了那么久,第一次在qd花钱,第一次看完了我人生中第一个百万字囧,然后意犹未尽,恨不得把妃大揪出来把np改成1v1。 内牛满面啊,边追诡语情话连载边等待妃大新书,从预告的5月一直等到了快到10月的时候,我终于发现。。。妃大,你真的开新书了,默。。。 然后,我看到了妃大的保证,这是1v1,坚决不np,于是我。。。又一次义无反顾地跳下来了。 还是架空,大龄未嫁女凝宝还是个对感情不开窍的主儿,我默默地看着她走出教坊,走进王府,用无数的囧事愉悦我的生活,害我不时用水和牛奶清洗我的电脑屏幕。。。 短短六章,出来了三只男人,我拼命的猜拼命的找蛛丝马迹,希望能赶在五十万前找出男主。没想到。。。第七章,就有一个新男人出现了,还是个所有条件都符合凝宝择偶标准的。 我激动了,我泪了,妃大,你改性子了吗?你真的不挖陷阱不一波三折放烟雾弹,就这样定下男主人选了吗?你真的要痛改前非让我们欢乐地跟着凝宝享受爱情的甜蜜了吗? 我怀疑,我相当怀疑,因为。。。妃大,你能养出红笑歌和李小墨这种闺女,足以证明你整人的功力远比她们牛逼。 我想,我还是淡定些的好,只要能在五十万字前看到感情戏,我就应该叩谢神恩了。。。可是妃大,我还是忍不住要弱弱的说一句。。。这回能不能提前一点点,四十万字出现爱情也好啊,我真的、真的很想看你写互动了。那比阴谋和整人真的好看搞笑太多了。。。 ——狸糯,你的忠粉上。 章节目录 凝脂点漆,如珍似宝—BY耒殿 凝脂点漆,如珍似宝——凝宝 一间普通的教坊,一个普通的女驯教师。 一群普通的朋友,一笔普通的单子。 如此普通的周遭,只为突出看似普通实则不然的——凝宝。 故事要从这是一单最为寻常的生意说起,除了,驯化对象难搞点,接单之前被人阴了之外,一切都不曾改变。 当初遇顽劣的乐平和智障的瑞明时,似乎整个故事是在围绕王府权利之争进行。 当迷局慢慢清晰,谜底渐渐揭晓时,似乎又觉这主线过快的明朗化。 凝宝带着俩人去昆岚山历练时,忽觉,这并不只是简简单单的历练而已。 虽说之前也略有提及凝宝的身世,但,万万没想到,原本开朗乐观的身体里还住着截然不同的“凝宝”。 “另一个凝宝”,究竟小时候得到什么对待,会让一个小女孩变得杀人不眨眼。 “另一个凝宝”,像是脱离不开阴霾,一切被人所逼,却又不得不接受。 两个如此矛盾的性格,竟是同一个人。让人除了心痛,还是,心痛。 话说,这文刚开时,就凝宝的性格,折磨了小六同志一宿。 最后定下就是现在这样,你要说她聪慧过人吧?好像也不是,好比为了斗气,却被孟雪俊摆了一道,无端端的接了一笔头痛的单子时,显然是有些“傻气”的。若说她不聪明吧,好像更加不是,就说初进王府便看出些端倪时,显然又很有头脑。 你说她心慈手软吧?训练中,即便你在哭爹喊娘,她也绝不心软。但是,当得知乐平和瑞明的恩怨时,却又不舍得放任他们不管。 总之,时而聪明,时而迷糊,该出手时就出手,这种性格是我最喜欢的。 忽然觉得我也算是凝宝半个娘,哈哈哈。真是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啊~ 先交一篇凝宝个人,等完结了再交一篇凝宝和瑞明。 (话说,我为毛总把“ningbao”打成“niangbao”。) 章节目录 预见了孟表哥的惨淡人-BY秋海珊瑚 《融化吧,坚冰》这十几章,凝宝被深刻而残酷的解剖着……其实凝宝现在的想法是钻牛角尖了。她从前是不知道分辨善恶,后来明白了,同时也知道之前自己做错,然后她努力向别人展示一个美好的自己。不管她的根本目的是什么,她都比以前更好。有人说,隐瞒自己的恶而装作良善并不是坏事,不会展示美好的人更难挽救。 凝宝装好人装的很快乐,七爷他们也认为这样很好,装久了,自己和别人都相信自己是好人了。而孟雪俊就是个煞风景的,他不停地提醒凝宝她是个坏人,过去的恶不能忘记,恶不该被掩饰,要面对。面对了才会改正,才有机会变成真正的好人。 他不知道,所谓本性,往往是在别人的引导下的形成,只需告诉她什么是对,让她明白照着做就会得到鼓励和赞美,渐渐地她也会真正变成别人期望的样子。七爷和流香懂,所以他们一直在这样做。而凝宝的母亲,干脆就封住了她的儿时记忆,让她忘记过往,让她重新照着好人的方向重新养成性格。 可是孟表哥不懂。只揭疮疤,不打麻药。他想得没错,先揭开疮疤再上药,疮疤才能长回好肉。可是阿宝没有他认为的那样坚强,可以直面惨烈的过去,导致孟表哥每次去揭底凝宝都疼得委屈,不把伤口给他看,自然药也上不成。于是孟表哥只是一次次给阿宝造成伤痛,没有一点疗效。阿宝自然是恨他的,而孟表哥最终也只能默默悔恨了…… 而瑞明的想法更宽容。不管凝宝是伪装还是真实的表现,她现在是这样,这样很好,那就这样吧。她的心结,不管谁对谁错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去想就好。想起来难过的时候,在她身边安慰就是。如果今后有什么事与过去有关,那也是今后的事,用正确的方式去处理就好。现在已经不坏,慢慢变得更好就是,何必去刻意改变? 说起来,孟表哥就是那恨铁不成钢、严厉批评和责罚的家长;七爷流香他们,对凝宝是一味的赞美和溺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有瑞明,是怀着陪伴一生的情怀去面对同时又包容,不去揭露,不去掩饰,只是正视和倾听,然后陪她面对。 好像写完了…… ------ 我说怎么找不着了,还好看了一眼置顶,一般置顶的容易忽略…… 凝宝对瑞明的驯教,初衷是为了拯救贵公子,但在这个过程中,被拯救的是自己。他拯救歪苗,但歪的最厉害的那棵苗是她自己。母亲和七爷的温柔疗法,十几年的努力稳定了表象,一直这样下去对别人来说已经很好,只有凝宝会在夜晚孤单时承受内心黑暗的侵蚀。孟表哥的方法看似简单直接,却因为凝宝的抵触起了反作用,没有丝毫疗效。 只有瑞明不把凝宝当做病人看待,却给予凝宝足够的爱护。他也温柔,却不是七爷对凝宝那种自欺欺人的溺爱;也直接,却不是孟表哥的针针见血。瑞明知道了凝宝很多事,不管是性格上的矛盾,还是过往和现在,对与错,凝宝的任何一面他都没有否定,却在倾听和陪伴中引导凝宝正视自己。 总之,瑞明就是凝宝最合适最需要的拯救者,任重道远,要让瑞明赶紧出场,大大的加戏! 章节目录 俺喜欢孟表哥啊-xiaopangshan 主题:俺喜欢孟表哥啊喜欢孟表哥 瑞明是男主吧,他都跟凝宝xxooooxx了~~~~可是俺半个多月没看,今儿上来一看,全是孟表哥的戏啊,俺是越看越喜欢孟表哥啊~~~ 看前边的评有大人说孟表哥比之瑞明差在:瑞明全然接受眼前的凝宝,而孟表哥却在不断揭疮疤要凝宝面对以往的过错。也正因为如此,凝宝喜欢瑞明而对孟雪俊全无好感。 可是我却觉得凝宝爱瑞明真的爱的很……没过程,也不是,是没实质。两人之间的纽带真的太薄弱了,会喜欢彼此也好像是因为小时候共同的经历,然后就潜意识的产生了共鸣,最后就各自以为喜欢彼此,还糊里糊涂的翻云覆雨了…… 反观孟表哥:1、十三皇子从小就暗恋羽儿;2、虽然对凝宝以仇恨为出发点,却在复仇的过程中爱上了他所谓的“假”凝宝;3、虽然总是揭凝宝疮疤,逼凝宝承认自己是恶人,可是就是这样的凝宝,他依然心动,想要她以身相许,不也说明不论是怎样的凝宝,孟表哥也同样能接受吗?!4、舍命救凝宝。虽然他自己一定会认为救凝宝是为了让她有一天死在自己手上,其实心已在不知不觉间深深牵绊着她,或者说从未忘记过她。5、只有面对凝宝时才有的不冷静。从和侍卫们的对话中可以看出,孟雪俊的清高冷静淡定。只有面对凝宝,他才让自己不冷静不理性。 总之,以上种种,都让人感觉孟表哥和凝宝羁绊至深,他们之间有感情纠葛,才有戏啊!!!才给劲嘛! 总之的总之,孟表哥和凝宝之间的爱恨情仇有血有肉,本来凝宝和瑞明的也不错,可是两相比较,和瑞明的未免干瘪。也许以后给瑞明加戏,浓墨重彩的写未来。可是过去就在那里,我们无法抛弃! 可惜凝宝一点也不喜欢孟表哥。俺就自已yy:凝宝有一天翻然醒悟,然后蓦然回首,才发现孟表哥就在那灯火阑珊处!哈哈哈哈~~ ~~ 可是神仙哥哥啊,凝宝不喜欢你也是有道理的,你忒自负了,你凭什么就以为凝宝一定会允嫁捏?当然,以你的手段计谋,设计凝宝嫁你也不是啥难事。可是人心是算计不来的啊,你要如何设计才能让她爱上你捏?!我们孟表哥要是再不拿真心对凝宝,未来堪忧啊!爱都爱上了,还要面子干啥捏! 估计就在我们孟表哥********算计凝宝的时候,瑞明正好做了啥啥和孟表哥完全不同完全舍己为凝宝之类的事……然后,我们孟表哥就彻底出局了…………泪奔~~~ ps.有时候男主真的都很有爱,真的很难取舍,所以俺有时候真的挺喜欢np滴~~~貌似妃大已经说过本文是1v1.为我们孟表哥哀悼去~~~ ps.妃大,你是瑞明的亲妈不要紧,凝宝和瑞明是官配也不要紧,可是就让孟表哥这样有爱下去吧!千万不要把他写变味了!他的小凝宝不爱他不要紧,他的羽儿不喜欢他也不要紧(说的俺都替他心酸),俺们稀罕你! 章节目录 关于孟表哥身世的猜想-BY猫八 请允许我先叫几声,啊啊啊啊啊。这一章我好喜欢啊。凝宝半昏半迷之间,把瑞明压倒了。我喜欢。哈哈。 继续我们上次的猜想,我上次就猜,孟表哥的身份不一般,也想过跟皇家有些联系,这次我可以肯定的说,孟表哥十有八九就是小皇帝的弟弟,而七叔等人也就是所谓的鬼差,凝宝的身世肯定也是不凡的,能跟表哥混上的不是郡主也是一个格格了,凝宝应该老皇帝的妹妹的女儿,那双特别爱惜自己手的坏女人估计就是老皇帝的某位后妃,培养凝宝未必是为了把她培养成鬼差,具体为什么,我也只有一点点感觉,说不上具体的内容。再说瑞明,孟表哥把自己的人借给瑞明来对付凝宝,这个问题很值得思考,瑞明和凝宝实为二大灾星,孟表哥是不是不忍心自己对凝宝下手,而瑞明又在老王爷的严密保护之下,只有让这两个互相残杀,才是最终的目的。没成想,两个人暗生情愫,也许这也是孟表哥的计划?不得而知,因为我们不知道对待灾星的态度是杀之,还是另有办法。但是同时出现两个灾星,在历朝历代也很难出现,也许……也许只有小六才有转机。 ps:小六,我表扬你一下,你这个文写的。实在是太好了。一环扣一环,每每出现惊喜。爱死你了 章节目录 海棠文社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海棠文社》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海棠十月新书速递 金秋十月小阳春,月桂藏书香满地,海棠文社为你送上新书数本,填满无数夜晚!新书本本精彩,筒子们的眼睛赶紧看过来,总有一本是筒子们喜欢的,收藏、推荐,一个都不能少,请多多支持作者们吧! *︿﹀**︿﹀**︿﹀**︿﹀* [bookid=1719951,bookname=《满宅春》]——简心——成亲当日被抢婚,清白顿成问题,再次嫁人,又将掀起怎样的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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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凝宝才听见亭子那头传来一声怒吼——“跑!一说嫁人你就跑!官媒司那二十两银子的罚款,你自己掏!” 凝宝吐吐舌头,咬一口鸭爪又啃一口肉饼,眉间蹙出个“川”字来。 对哦,进宫与她无缘,她又不入乐籍不为尼,拖多一年,罚款加倍。今年二十两,明年就是四十两,后年八十两……啧,看来还真是得赶紧找个人嫁了,拖得越久越不划算啊。 …… 二月初二龙抬头,惊蛰的雷声震得地也跟着抖。 快近傍晚时分,长圣六年的第一场春雨终于伴着隆隆雷声降临了丰乐镇。雨水啪啪地打在房前屋后,溅起朵朵水花。 出于对龙神的敬畏,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闭紧了门窗。一时间,这个不小的镇子仿佛空了,大街上干净得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除了…… 冷冷清清的一条小巷尽头,两扇斑驳的深棕色门板半敞。 门两侧的春联褪了色,门檐上的兽头缺了半边,一块儿写有“相思熏教坊”的漆金匾歪歪扭扭地悬在门头上。 凝宝撑着柄泛黄的油纸伞,一手扶门朝外张望。 七爷叫她来门前等候贵客,说是约摸这个时辰就会到了。可她在门口都站了快半个时辰了,别说贵客,就连老鼠也没见着一只啊。 该不是七爷气她昨晚落跑,故意整她吧? “凝宝,赶紧的,要开饭了!”有人在南侧大厅那边高声喊。 凝宝想到热腾腾的饭菜,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这时候都不来,应该不会来了吧…… 她正打算撤退,忽记起七爷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哆嗦,立正站好不敢再生他念。 好在不多会儿,便听得远处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和车轱辘压地的声响。凝宝精神一振,连忙把门全打开,走出去几步摆出恭敬姿态准备迎接贵宾。 冒雨而来的是一辆紫檀木漆彩雕花的华丽马车,车厢顶盖四角悬着的铃铛沾了水,发出的声响也带了些沉闷,但主人的派头仍可一目了然。 果然是贵客啊!凝宝的眼睛都快放光了。嗐,她就说嘛,七爷最疼她,怎么会为那么点小事跟她记仇呢? 再接一单大的,她欠七爷的债就能清了。照现在的势头,这营生再干个两三年,下半辈子不做事都饿不死啊……七爷对她真是没话说了! 眼见着赶车的蓑衣汉子撑开伞,从车上扶下个锦服光鲜,慈眉善目的老者,凝宝忙上去殷勤地嘘寒问暖外加引路。 那老者瞧着和善可亲,话却少得很。从门口到七爷待客的小厅,他就跟凝宝说过两句话—— “我找七爷。” “让我静静。” 满腔热情碰了一鼻子灰,凝宝也没辙了。 凝宝心想反正七爷指定她去接人,有生意的话八成会照顾她。当下招呼丫鬟送上茶点,又知会过七爷,回来一瞅那老者仍是爱理不理的样儿,她便耸耸肩,自顾往前院去吃她的包财饭。 相思熏教坊那般破落的门面,谁见了都不会生出往里进的念头。可偏就是这般破落的门面后,三进院六十六间屋子皆是雕梁画栋,陈设极尽奢华。 那一进院南侧一间宽敞的大厅内红灯高悬,酒席开了五六桌,五十几个俊俏的男女正围在桌边闲聊。 凝宝三两下就把前事丢到脑后,乐哈哈地同他们说笑起来。 有丫鬟来说,七爷让他们先开动。于是厅里便炸了锅似的,愈发热闹非凡。 凝宝动作最快,白菜叶子一摊,把那酱肉丝脆鸭皮全垒到一块儿,卷巴卷巴就塞进嘴里,啥风度啥仪态都不要了。 边上一个妆容艳丽的年轻女子瞧得好笑,捏着方手绢见缝插针地给凝宝擦嘴:“小姑奶奶你吃慢点儿!这要叫别人瞅见,还当咱们这儿没钱买米,饿了你七八天呢!” 凝宝头也不抬,包好一个往嘴里塞一个,简直像抢命:“包财饭一年就一回,我不多吃点,今年上哪儿发财?” 众人听得大笑,那女子也忍不住弯了嘴角:“是是是,你去年吃得多也发得多。可你帮闵尚书驯儿子驯到几乎把人家府邸都掀掉,弄得人家差点打上门来……那种事还是少点为妙。” 哄堂笑声中,凝宝窘红了脸:“流香姐,你瞎诌诌啥呢!我给你说啊,揭人不揭……” 她话才说到一半,一个白衣公子不动声色地晃过来,突然一把抓住她的右手,伸头照她手里刚弄好的那个包财饭卷就是一口! 凝宝大惊,也不管腮帮还塞得鼓鼓囊囊,嘴巴一张就去抢剩下的。 那白衣公子似乎已料到她会来这招,右手里的扇子轻轻一托她的手肘,叫她扑了个空。 趁她愣神,他飞快地把战利品三两口扫光,丢开凝宝的手,一展那明艳紫撒金扇,笑吟吟退到一旁,摇着扇子,悠哉悠哉一派神仙风范。 凝宝怒极,扔下筷子就是一个虎扑:“孟雪俊你这……” “诸位师傅且安坐,七爷有话要说!” 凝宝的咆哮被风一样冲进大厅的小丫鬟打断。 七爷去见贵客,大伙儿都知道。这包财饭还没吃完他就“有话要说”……一定是笔大生意啊! 霎时间,看热闹的、吃饭的、发笑的全闭紧嘴巴竖直耳朵,眼睛亮亮地望着门口。 七爷笑微微地擎着杆黑水木烟杠踱着方步走进来,扫视众人一回,目光落在依旧僵持不下的凝宝和孟雪俊身上,皱皱眉又咳嗽一声。 不是吧,七爷这架势……难道刚才让她去迎贵客,并不是暗定她接单的意思?凝宝苦下脸来,看看七爷,又看看孟雪俊。 接单事大,这会儿扫了七爷的面子只会自讨苦吃。可孟雪俊这臭男人捉弄她不止一次两次,要是就这么轻易放过他,她这相思熏教坊第一驯教师的脸往哪里搁? 坊里万年第二的孟雪俊似乎也不想就这么算了。桌上有盘香梨是供他们消腻用的,他顺手抓了一个,抛上抛下,凝宝的注意力果然就便被那只香梨给引了过去。 七爷瞟她两个一眼,又咳了一声。 孟雪俊蓦地微微一笑,把香梨扔给凝宝,朝他的座位走去。 凝宝眼明手快,一把抓住梨子,瞅着他冷笑一声,突然提气纵身来了个漂亮的鹞子展翅,抢在孟雪俊前头把那空位占了去,二郎腿一翘,嘴角扬得老高。活该!跟她抢?这回没脸了吧? 孟雪俊耸耸肩,明艳紫撒金扇一展,慢吞吞晃到她原先的座位那儿坐了,狭长的眼儿一眯,觑着她意味深长地弯了弯嘴角。 七爷若有所思地瞥孟雪俊一眼,把烟嘴凑到嘴边吸了一口,悠悠地吐出几个烟圈:“南斗王的长孙宗政乐平,一万两,食宿用度另计,限时半年,三七分成……老规矩,不想接单的起身退后。” 那一干俊秀男女本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可刚听见“宗政乐平”四个字,便脸色一变,齐刷刷起身退走。甚至连孟雪俊也翩然离座,以示放弃。 扫视厅内,不动如山者,唯有凝宝。 不愧是相思熏教坊的未来接班人啊,众人星星眼崇拜不已。 莫说熬个半年就能拿到七千两纯利,宗政乐平那等排名棘手货榜首的家伙,就算南斗王肯出双倍赏银,谁敢拿命去赌这输赢啊? 凝宝瞪圆了眼睛死盯着孟雪俊,一张小脸胀得通红,嘴巴动了动却没说话。丫的,太大意了,居然被这厮给阴了! 七爷不明就里,笑眯眯地调转烟杠指向她:“乖凝宝,那你今晚准备准备,明天一早就起程吧。” 不是吧!!凝宝在心里惨叫。但七爷发话,定了就不能改。她只得低头掩饰着怒意,暗暗把孟雪俊的祖宗们一个不漏全问候到。 她的反应实在诡异,众人不敢来贺,想着反正酒足饭饱戏也看过,便一哄而散各回各屋洗洗睡了。 一时间人去厅空,凝宝却依旧低头坐着不动。 流香不放心,半路折回来,摸着凝宝的脑瓜子,柔声道:“凝宝,怎么了?这单生意虽不好做,不过凭你的实力,一定不会有问题……” “混账啊……”凝宝终于抬起头来。她一把抓住流香的袖子,泪流满面,悲愤至极:“流香姐,孟雪俊那个王八蛋太可恨了!他、他竟然在椅子上抹了胶啊!” 要不是硬挣会把裙子扯破,她会那么傻去接那种背时单子吗? 可恶啊!!! 章节目录 第二章 冤家初见便结怨 长胜六年三月初三,小雨沥沥。 南斗城就在眼前,凝宝拽了拽滑下肩头的蓝皮包袱,把油纸伞歪过去一点,仰头望望城楼上悬着的黑豹旗,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夏侯国一帝四王,帝以龙为饰,四王则为猛兽。黑豹,行走于密林中的杀手,有着如夜深沉的外表,冷静强悍,是南斗城的标志,也是南斗王宗政宣宏的象征。 不过,而今南斗王宗政宣宏最出名的已不再是他的冷静强悍,而是他拥有一个“名”扬天下的长孙宗政乐平…… 凝宝吸吸鼻子,从包袱里掏出叠厚厚的册子来翻了翻,那种以头抢地的冲动又上来了。 放弃舒适的马车,徒步走了整整一个月。沿途收集来的关于宗政乐平的消息多到吓人,恐怖到……可恶!要不是孟雪俊那混账陷害她,她怎么会揽到这种烫手山芋?! 你瞅瞅那些消息,虽然版本多样,说法不一,可最后都只得出一个结论——宗政乐平,那就一不学无术无可救药的混世大魔王! 连离南斗百里外的人家治小儿哭啼的方式都是:“平少来了!” 这样的人,就算她出马,会有腐朽化神奇的功效出现? 只怕是前途无亮啊…… 凝宝把册子塞回包袱里,紧紧衣襟,掏出张破破烂烂的路线图来瞅了瞅,心情沉重地往城中走去。 可惜流香姐接了别的任务,不然多个人陪她走这一趟也好啊。唉,势单力薄,也不晓得还有没有命再回丰乐过她的滋润生活……要不就趁这机会瞅瞅有没有合适的男人?万一驯教失败,明年不用给官媒司交罚款也好啊。 凝宝越想越觉得很有道理,瞅见道旁有卖包子的,掏钱买了一个。 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热食有助于缓解压力。她急于要摆脱那种沮丧的情绪,将伞把往肩上一扛,捧着热乎乎的包子,迫不及待把嘴一张—— “哗啦!” 旁边忽然驰过辆马车,轮子从个积水坑里猛地压过去,溅了凝宝一头一身连着一包子的泥水。 油纸伞落到泥泞里,凝宝呆了半晌才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低头看了看湿答答的包子。 “哈哈哈!乡下妞真傻!”前方传来一阵嚣张的笑声。 凝宝抬眼一瞄,好嘛!那驾车的家伙闯了祸,非但不赶着马车溜快点,反而勒住了马,大喇喇从前座探出身子来望着这头笑得无比开怀! 丫的,有种!凝宝狠狠冲路边吐了口带泥沙的唾沫,手悄悄按住了缠在腰带下的软鞭。 那男人没有意识到危险,看她气愤的样子,笑得愈发大声。 挡车窗的帘子一掀,两个獐头鼠目的公子哥从车里伸出头来,瞅见凝宝一身蓝布袄裤被泥水染得面目全非,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说:“大少果然好手段,拿捏得真是分毫不差!” 那个道:“大少这一手真是妙得很!哪天得空您定得好好指点指点远山兄。上次他驾车,落汤鸡没整出来,差点把人给撞残了。结果被他家老头子锁家里思过,到今天还没能出门呢!” 凝宝听得手痒痒,盯着那个一身湖水蓝锦袍娇艳如开屏孔雀的俊俏男人,嘴角开始一点点往上扬,眼角却渐渐朝下弯。歪苗处处有,南斗城格外多啊。 凝宝暗暗握住鞭柄,慢慢走向马车,一面想:刚到地方就在南斗王的眼皮子底下露真功夫,会不会太扎眼了? 那驾车的男人正得意洋洋地听着同伴的吹捧,忽然发现凝宝笑容诡异地逼近来,便高声笑道:“哟,不得了!乡下妞生气了!” 他伸手入腰间锦囊摸出几块碎银子,扬手朝凝宝这边一扔,轻慢地道:“瞧你可怜,爷赏你身新衣衫穿——慢慢捡啊,乡下妞,别浪费了爷的一番好意。” 言罢,他策马驱着车一溜烟走远,嘴里却仍不肯闲着:“乡下妞这回可赚大发了。就她那身土气的棉袄,能换那么些银子,只怕她做梦都会笑醒呢……江兄、王兄,这把你俩输了,今儿花酒就你们请了!” 他的笑声随风传来,张扬放肆,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能令他恐惧惊慌。 凝宝望着马车消失在街口转角处,嘴角并眼角弯出的弧度终于达到一个诡异的极致。看样子,那三只讨厌鬼应该就住在这城里吧……只要家在这儿,就好办了…… 碎银子在泥地上闪闪发亮,凝宝不捡,路旁屋檐下躲雨的两个泼皮却耐不住了。欺她装束土气孤身一人,一起冲过去打算抢了就跑。 哪知手刚摸到银子,凝宝的脚就重重落下来。那两个泼皮惨叫一声,抱着印了鞋印子的右手,疼得在地上打滚。 凝宝若无其事地瞟他俩一眼,慢吞吞躬身把碎银子一块一块捡起来,又慢吞吞走到他们身旁,突然微侧了脸一笑粲然:“没有人可以不劳而获……当然,如果你们能告诉我刚才那位大少是谁,酬劳是一定不会少的。” 那两个泼皮哪肯吃这个亏,对视一眼,正打算动手,却见凝宝一直搁在腰侧的左手缓缓扯出半截乌黑发亮的蛇皮鞭来,不禁暗暗吃了一惊。 泼皮最怕碰上练家子,瞧她一亮兵器,胆气儿立马没了,当下便老老实实把那“大少”的来历给凝宝说了一遍。 凝宝听完,愤怒彻底压倒流言带来的恐惧,那种诡异笑容便又浮上脸来:“南斗王的长孙宗政乐平?好,好,相当好。” 那两个一哆嗦,也不敢等着要酬劳,偷偷摸摸就想溜。 凝宝一个箭步挡到他们面前:“等等。我凝宝说过要给你们酬劳就一定会给,你们不要可不行。” 她把碎银子擦干水塞进包袱里,又从腰间的钱袋里摸出一把铜板,仔细地数出二十个递过去,认真地道:“传闻太多,消息不够切实,二十文买下,亏的是我——不要小看这二十文钱。这是你们人生中值得纪念的一个新开端。你们以后可以像今天这样卖消息或者帮人领路赚钱,光明正大,说出去也能挺得直腰板,比起游手好闲……” 老夫子式的长篇大论弄得那两个头晕阵阵,欲哭无泪。俩泼皮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夺过那二十文辛苦费飞快地逃离,速度比抢银子的时候不知快了多少倍。 “哎呀,真是……”凝宝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摇头叹息,“难得我好心肯不收钱给你们上一课,你们居然还不领情……果然欠驯教啊。” 凝宝走回去把沾了泥的油纸伞捡起来甩甩,反正雨也停了,便收拢来往胳肢窝下一夹,一扫先前的沮丧劲儿,悠哉悠哉地朝南斗王府的方向行去。 一万两,三七分成,时限半年是吧?好得很! 她以她相思调教坊第一驯教师的名义起誓,若半年内不能把宗政乐平这棵歪苗彻底扭正,她就活该被孟雪俊欺负一辈子,活该年年给官媒司缴罚款缴到死!! 章节目录 第三章 夜半私语抱怨时 入夜时分,雨又下起来了。凝宝早早熄了灯,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怎么说呢,多少有些失望吧。 传说中英明神武的南斗王宗政宣宏就一白胡子老头,那天七爷让她冒雨恭候的贵客也不过是这府里的老管家全叔。 她刚进王府的时候,俩老人家出来晃了一下就再不见人影。南斗王有多霸气有多睿智她没看出来,老头子瞧不起人那意思倒是明显得很…… 凝宝撇撇嘴。以貌取人势利眼,位高权重也没啥区别。要是她今儿华服裹身搭金配银跟富家小姐一样,或是穿套飘逸点的衫裙摆张冷若冰霜的脸像个才女似的,老头子许就心花怒放觉得钱没白花了吧? 嘁,肤浅!居然让她堂堂相思熏教坊第一驯教高手住这种小破耳房,他们一定会后悔的! 凝宝搓搓脸,下床穿好棉袄,推开后窗,拎着油纸伞轻轻巧巧翻了出去,瘦小的身影很快便湮没在夜色里。 …… “不靠谱,太不靠谱了!” 南斗王府三进院南侧的那间书房里传出宗政宣宏气愤的低吼声。 屋顶上,凝宝穿着身崭新的蓝布袄裤,打着把泥迹斑斑的油纸伞,坐在个昏迷不醒的护卫背上,单手托腮,凝神倾听。 宗政宣宏一吼完,便有个苍老厚重的男子声音附和道:“确实,王爷。” “看吧,老全,连你都觉得不靠谱了,你叫我怎么接受得了啊?”宗政宣宏很激动,雨声都盖不过他那中气十足的声音,“三千两定金啊,我信上明明说要他们派最出色的驯教师来,可你看、你看……他们收了定金,派来的是个啥玩意儿啊!?” 听听,这叫什么话!凝宝忍不住翻白眼。还王爷呢,连点气量都没有,半夜不睡,俩老头凑一块儿论人长短,恶心! “咳,回禀王爷,是个小丫头。”全叔答得很正经。 “是啊是啊,三千两定金,他们居然给我派来个小丫头!人都说丰乐相思熏教坊能把泼皮变成贵公子,乞丐训成勾栏头……咳,我舍近求远花大价钱请他们出手,三千两定金,不说给我派个风度翩翩谈吐不凡的男师傅来吧,他们起码也得派个端庄稳重不怒而威……咳,上得了台面的女师傅来吧?可你瞅瞅那丫头,老全,你光瞅瞅她那身打扮,她能是上得了台面的人吗?” 凝宝咬得牙喀喀直响。天冷她穿棉袄不对?她走俭朴实在路线不可以?他连台面都没给个,怎么就知道她上不得了? “确实看不出,王爷。”全叔叹了口气。 “看吧看吧,我就说他们分明是在耍我啊!三千两定金啊,他们居然连辆车都舍不得雇,让那丫头片子从丰乐走着来南斗……你瞅瞅那丫头长得,唉,干瘪瘪跟个没熟的苞米一样,矮墩墩还没我胳肢窝高,让她去训教乐平?她不被乐平整死都算她运气好了!” 可恶!这人咋说话的!凝宝握拳。她就是瘦点矮点皮肤黑点,他的嘴用得着那么损不?驯教都没开始,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屋里,全叔偷偷擦了擦汗:“确实,王爷。” 他家那位平少爷岂是寻常人能教得来的?父母早逝,弟弟又痴痴傻傻,他就成了唯一能继承南斗王之位的人。 为着这个,王爷恨不得把他搁在心窝子里护着。他做什么都顺着他,惹了祸也只敢哄不敢骂,戳他一手指头都怕他会坏了。 以至于平少爷越大越不像样,整日斗鸡走狗流连花街,三天两头捅娄子…… 要不是前些日子王爷亲自进京给皇上拜大年,皇上一乐多喝了两盅,当众拿平少爷的事打趣王爷,王爷也不会出此下策。 不过,以前请来的师傅,能撑过五天不走人那就算奇迹了……全叔暗暗握拳。府里人已偷偷开庄下注,押凝宝三天就会走人的已占了九成九,他为着王爷的面子赌她能撑过四天……但愿凝宝不要让他输钱。 宗政宣宏说着说着,忽然想起来已经好几天没见着大孙子的人影了,便问道:“乐平回来了没?” “没呢,王爷。” “又去抚仙阁了?” “没。花街新开了家梦仙馆,孙少爷领着江督军家的二少、福运绸缎庄的少东家去那儿捧场了,王爷。” 宗政宣宏脸一黑,沉默半晌,道:“乐平身上的钱应该不多了。一会儿让小四儿送五百两银票过去,免得到时候扫了他的兴致。” “……是,王爷。” 凝宝在上头听得胃抽筋,很有冲动下去把宗政宣宏拎出来淋淋雨。孙子狎妓夜不归宿,他还巴巴地叫人送银子怕扫了孙子的兴致?当真极品! 实在听不下去,凝宝收了伞,起身跃下房顶,轻盈一如蝴蝶。她猫着腰从窗下溜过去,正想往屋后的竹林里钻,却听得宗政宣宏压低了声音问道:“查到什么没有?” 凝宝一愣,蹲身再度竖直了耳朵。 全叔道:“坊主遥老七祖籍利北,雪蛟国人,六岁随父母迁居我夏侯国。父母过世后,他科考未中,便转作行商。有了积蓄之后在北宿城开了个戏园子,六年前转手卖了园子到丰乐镇定居,花了两千两银子买下快要倒闭的相思熏教坊,改做了驯教这营生……不是江湖人,没案底,只是个寻常的生意人,王爷。” “那丫头呢?” “姓什么查不到,丰乐镇的人都管她叫凝宝。十二年前那里办酬神庆典的时候,她与父母失散,被当时的教坊老板领回去做了粗使丫鬟。六年前遥老七接手教坊后,她打破了遥老七最心爱的三元米窑瓷茶壶,留在教坊做驯教师还债到如今……没什么问题,王爷。” “那就好。小丫头进府的事都传开了吧……他那边有动静了没?” “暂时没有,王爷……” 雨势渐大,他二人的声音又越来越小,凝宝再怎么凝神也听不分明,弄得她直皱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点是好事,可她怎么感觉这两人的声气不大对劲? 估着被她偷袭放倒的那几个护卫快要醒了,凝宝不敢久留。进竹林的时候,她回头看看窗纸上映着的那俩脑袋快碰到一起去的人影,摇摇头,悄无声息地潜进了那片黑暗里。 豪门深宅人多麻烦多,她的任务只是驯教,别的少管为妙。 章节目录 第四章 傻子少爷聪明事 三月初四,天放晴。 春风剪柳,艳桃吐芳,晨间最好的时光,凝宝却站在间仓库似的大屋里,一手执笔,一手拿着本小册子,认真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 大到月洞床,小到墙角支花盆的水云架,都是深紫黑紫檀木打制,不加漆彩点缀,任其展露着缎子般的光泽。 从枕头到笼床的帐子,从遮挡更衣间的帘幕到衣柜里的衣衫,全是定州产的特等三花丝织就,初入手时冰凉滑腻,没多会儿就变得温润暖融,薄薄一件单衫也足以抵御初春的寒意。 而那多宝柜上,鱼戏莲水沁冰纹大肚瓶、童子风筝水沁冰纹盘、牡丹争艳水沁冰纹罐……清一大师全盛期的作品齐全得像是刚出炉就统统送到了这里,随便一件都能换回七八个相思熏教坊……真是钱多烧得慌,珍品当菜放! 凝宝撇撇嘴,于册子上写道:奢侈至极,定不知百姓艰难。偏好单一,可见其心性固执。大件过多,似存心不让屋内留下太多空处,其用意值得深究…… 凝宝边写边竖直耳朵听着屋外动静,像只警觉的猫咪,随时准备推窗遁走。 光明正大地来这儿也不是不可以,但谁叫宗政乐平有个那样的爷爷? 孙子喝花酒宿青楼,做爷爷的不说抓他回来家法伺候,倒巴巴地派人送银子过去怕扫了孙子的兴致。溺爱到这份儿上,要是叫老头子看出了她实地考察的目的,难说不会暗里帮着孙子给她使绊子——这种事也不少见,老狐狸比大魔王麻烦百倍,还是防着点保险。 凝宝记录完毕,重新开始打量屋内的布局。 三间普通屋子那么大的房间搁了八个两丈来高的多宝柜,柜上摆满了瓷器。乍一看就像个仓库,谁会想得到这是间卧房? 而其中两个多宝柜紧挨在一起,将那张靠墙放置的月洞床挡了个严严实实。主人要是想睡觉,只能从多宝柜和墙之间留出的那道仅能通过一人的空隙……挤过去。 她人瘦个头小,要通过并不吃力,可宗政乐平那身材……用挤来形容绝对不夸张。 瞧他在外头那副张狂样儿,怎么会把睡觉的地儿弄得这么局促压抑呢?凝宝瞅瞅半拢的水蓝帐子,听着外头没有异常动静,把笔和小册子扔到床头柜上,鞋也不脱就往上一趴,还顺势滚了两下。 湖水蓝的床单贴着脸,慢慢变得温热,还逸出种令人安心的淡淡香气。 凝宝含泪揪起床单狠狠在脸上蹭了蹭,三十两银子一钱的三花丝,竟然拿来做床单,真是奢侈到令人发指啊发指! 可怜她由教坊的打杂丫鬟做到驯教坊第一驯教师,连件普通的缎子衫都舍不得穿,苦死苦活省吃俭用到如今,六年前欠下的那个三元米窑瓷古董茶壶的钱还是没能还清,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呐。 不过,既然来了,就顺便享受一番吧。凝宝伸手去扯旁边蓬松松堆作一团的锦被。宗政乐平到底多久才回一次家啊?这院里的婢女居然懒到连被子都不叠……哎,咋扯不动? 凝宝一扭头,恰对上一双温润乌黑的眸,立时惊得全身都僵了。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黑莹莹的头发散开来,犹如一匹上好的丝缎,衬得脸如夏日初开的茉莉花般白嫩……仙人? 凝宝呆呆地看着他。他蜷着身子,手死死攥住锦被一角,直勾勾地盯着凝宝。 半晌,他脸上忽绽出个大大的笑容,丢开锦被一把抱住凝宝,甜甜地叫了一声…… “娘~” 凝宝被雷得几乎魂飞魄散。刚缓过劲儿来,她就手脚并用又扒又蹬愣把那只人形章鱼从身上弄下去,紧接着一个鲤鱼翻身将他压住,恶狠狠地瞪视他:“你叫我啥?” 这厮躲在被子里打埋伏就算了,轻薄了她她也不想提了。她还没嫁人呢,他哪只眼睛看出她是娘字辈的人了?! 凝宝下手很重,少年秀气的眉直往一处凑,那鲜亮饱满的唇瓣一嘟,乌黑温润的眸子里就出现了泪光。 凝宝一愣,不由得减了力道,放柔了声音:“问你呢,小子,你刚才叫我啥来着?” 少年呜咽一声,委屈得像只被遗弃的小兽,泪汪汪望着她,轻声道:“娘,瑞明很痛……瑞明以后会乖乖的,娘,你不要生瑞明的气好不好?” 原来是他……凝宝嘴角猛抽两下,膝盖并脚尖稍一用力,整个人便蓦地朝后弹开,翩然落地。 得,来大少爷的房间查探,还免费听二少爷叫了三声娘,当真是不虚此行了。 凝宝飞快地整整衣衫,抓起小册子和笔就要溜。宗政瑞明连忙跳下床来,伸手就去抓她的胳膊。 先前锦被挡住了他的呼吸声,凝宝才不曾发觉房间里有人。如今看他这架势,分明没武功底子,凝宝哪会放在眼里? 她一闪身轻松躲开瑞明的手,嗤笑一声,泥鳅样从那狭窄的通道口溜出去,眨眼就到了侧窗前。 凝宝正打算推窗,却听“砰”的一声闷响。 她回头一看,那宗政瑞明许是追得急,撞到了多宝柜上,正捂着额头在那儿喊疼——这倒也不打紧,小撞一下死不了人。但这个多宝柜跟其他几个都不一样,朝里的一面没装背板,被他一撞,五层以上都晃动起来。 最上头一层晃得最厉害,九个水沁冰纹罐跟喝醉了酒似的东倒西歪。瞧那势头,要是掉下来,起码有两个能砸中他的脑袋! 凝宝顾不得多想,一提气飞纵过去,轻巧地滑过通道,将瑞明往身后一护,顺势从腰间锦囊里摸出几个铜钱,扬手竟将已朝这方倾倒的五只圆肚罐子都给打回了原位。 漂亮!凝宝暗赞一声,将落下来的铜钱全数接住塞回锦囊里,这才转身去看瑞明的伤势。 瑞明似是吓呆了,眼睛盯着上头不动。凝宝把他按在额上的手拉下来,见他额角红了一块,便去锦囊里摸药膏。 王爷的孙子,甭管坏也好傻也好,都是贵重物品,她可不想正事还没做就先挨顿臭骂。 “娘……”瑞明突然开口,怯生生像是怕挨揍的小狗。 “你有完没完?我还没嫁人呢!”凝宝眉头一皱,蘸了药膏的手指重重地朝他的伤处按下去,“你再胡咧咧,小心我削你!” 瑞明疼得呜了一声,不敢再说话,眼睛却仍望着上头,那表情像是快哭出来了。 到底咋了,不是都弄好了吗?凝宝把药膏揣好,狐疑地抬头……一条手腕粗的金环蛇冷不防就撞进眼帘来! 只见它大半身子从第六层靠边的一只花瓶里探出来,悬在半空低头俯视凝宝,细细的红信子都快触到她的额头了。 凝宝脑子一木,同那条蛇对视数秒,唇颤了颤,一声尖叫忽然飙出:“蛇啊——” 与高音同出的还有她一记雷霆万钧的反手拳! 打没打中蛇,谁也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多宝柜倒确确实实应声而倒,九层八十一件珍贵瓷器无一幸免。 凝宝刚缓过神来又被这满地狼藉吓到失魂。看着满地的碎瓷片,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完了。 要是宗政乐平已经被她成功改造完毕,南斗王那老狐狸估计还会放她一马,可现在…… 一个三元米窑茶壶就让她赔上了六年的青春,八十一个清一大师的得意之作……她就算十生十世都给王府当牛做马也不够数啊! 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凝宝汗透衣背。 此时逃走,南斗王定不会放过相思熏教坊。七爷收留了她六年,流香姐照顾了她六年,她……她不能这么“报答”他们! 凝宝挺直了腰杆,倔强地等待着将至的噩梦。 瑞明却忽然抓住了她的胳膊,飞快地把她拉到侧窗边,把窗打开,转身又来推她。 “走!” 温润乌黑的眸流露出急切,他指着窗外,额上泌出层薄汗:“你走啊!” 凝宝心头一动,当真拄着窗边一跃而出。脚刚落地,窗便猛地关上了。 凝宝没有急着逃走,把救命恩人扔下不是她的作风,哪怕对方只是个傻子。 她蹲在窗下,听着房门被撞开,寂静数秒后,婢女们的惊叫并着瑞明的哭声一同响起,屋里顿时乱作一团。 “蛇!蛇!我怕!”瑞明哭得很大声,情真意切,听不出半分虚假。要不是凝宝清楚状况,十成十也会被他蒙到。 婢女们开始柔声哄他,七嘴八舌地询问有没有伤着。凝宝没有听到瑞明的回答,他只是重复着那几个字,哭得更响亮。 这……凝宝抹了把汗,这招不就是所谓的以不变应万变么? 外头的人都说宗政瑞明是个傻子,现在看来他挺聪明的呀,难道不是真傻……算了,管他真傻假傻,反正这个人情她是欠下了。趁全叔和老头子还没被引来,赶紧回屋装小绵羊才是正经! ——————某妃的话—————— 呃,昨儿居然忘了祝大家中秋快乐,今天一定要补祝一下,mua~(-3-),祝各位中秋快乐,合家团圆又幸福~ 章节目录 第五章 亏本表姐不好当 凝宝绕回院子西侧的耳房里,上梁藏好册子,下来伏床安魂,一面听着卧房那边闹腾。 听了一会儿,总觉着哪儿不对劲,忽然有个念头电光火石划过脑海,凝宝一拍大腿跳起来。 不妙!宗政乐平是老头子的心头肉,就算人不回家,屋子也天天有人打扫,别说蛇了,就是连只蚂蚁都不该有的。何况金环蛇毒性极重,就算当宠物来养也不可能养在花瓶里吧? 暗杀……啧,她真是昏了头了,这种状况她怎么能溜回来呢? 凝宝狠狠捶了下自己的脑袋,飞快开了耳房后窗,又溜回卧房的侧窗下蹲着。 幸好,窗户依旧关着,瑞明依旧在哭。听动静,全叔和老头子还没到。 凝宝抹把汗,暗暗松了口气。 毒蛇突然出现在宗政乐平的卧房里,针对的未必是那个不常回家的家伙。但,不管对方的目标是谁,她进府不到十二个时辰就出了这事。卧房闹得翻了天,她离那么近都不出来凑热闹。老头子不怀疑她,怀疑谁去? 这厢正想着,那厢全叔和宗政宣宏就进了门。一个沉声询问婢女事情的经过,一个柔声哄着抽抽搭搭的瑞明。 凝宝竖直耳朵不放过任何一个字,耐心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事实证明,姜就是老的辣,她一点儿都没高估老头子的脑袋瓜——问讯的是全叔,下结论的却是宗政宣宏:“瑞明,乖,跟爷爷说实话,刚才屋里不止你一个人吧?你瞧,不是爷爷不信你,是这柜子实在太沉了,莫说你用脑袋撞,就是你整个人都趴上去,这柜子都不一定会倒……” 瑞明抽噎的声音一滞,忽然又嚎啕大哭起来,看样子当真是打算拿哭替凝宝掩饰到底了。 凝宝不由得感动了。没想到这小子傻是傻点,心眼挺实在的。只是照他这个哭法,别说屋里的人受不了,连她都有点吃不消了。 凝宝起身正要拉开窗子,便听得宗政宣宏又道:“瑞明不哭啊,乖~要是你不告诉爷爷说是谁救了你,爷爷怎么去谢谢人家呢?” 凝宝一激灵,又蹲下了。行了,不用麻烦了。老头子这怀柔诱骗法一出,瑞明那小子若是真傻,铁定得把她供出来了。她就老实蹲着等老头子开窗吧。 果然,瑞明的哭声立马就停了。他很是天真地问道:“爷爷,我告诉你的话,你不会打她的屁屁吧?” 凝宝冷汗。原来老头子还有这嗜好,真是看不出啊看不出。 “怎么会呢?”宗政宣宏笑道,“你没事,爷爷高兴都来不及,哪会打人呢?照爷爷说啊,一定要摆桌酒席备份大礼好好谢谢你那位恩人才行。” 酒席礼物且不提,他用不用特别把“谢谢”两字咬那么重啊?凝宝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猫着腰踮着脚就想溜。 窗子哗地一声开了,瑞明瞅见她,笑得那叫一灿烂,泪珠子都顾不得擦:“娘,你来,爷爷说不打你!” 孩子……你嫌我死得不够快咩?凝宝无语凝咽了。她一瞥屋里神情各异的一堆人,挠头干笑一声,竭力保持镇定:“王爷早上好……请问我可以进来不?” 宗政宣宏眼睛一眯,煞气上脸:“原来是你。” “嘿嘿,可不就是我么……”凝宝打着哈哈,权当他这态度是默许她翻窗,便慢吞吞爬上窗台跳进屋里,轻巧地旋身躲开瑞明的虎扑,掸掸蓝布棉裤上的灰,老老实实给宗政宣宏行了个礼。 瑞明一扑落空,不甘心地又来第二次。 这回凝宝没躲,冷眼瞅着他把眼泪鼻涕往她的新衣服上抹,强忍住揍人的冲动,冲沉着脸的宗政宣宏无奈地笑笑:“对不住啊,王爷。一时心急,不留神就把柜子给弄翻了……对了,我记得那条蛇好像是从花瓶里爬出来的……您叫人刨刨?应该还在柜子下压着呢。” “不用了。”宗政宣宏冷笑一声,“来人,带瑞明回水碧院——你,跟我来书房。” 啊,该不会老头子认定她就是凶手,打算刑讯逼供吧?凝宝头皮一阵发麻。 瑞明似乎没察觉到气氛的异样,手脚并用缠住凝宝,嘴里还大声嚷嚷:“才不要!娘去哪儿,瑞明就去哪儿!” 凝宝人瘦个头小,二十岁了还一副没发育完全的可怜样儿。瑞明虽未满十七岁,天天山珍海味地供着养着,倒比她高出半个头。这一缠,就好比小树上爬了只熊猫,偏小树还能不动不摇稳如泰山,那情形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笑。 凝宝却笑不出来,咬牙斜他一眼,压低声音道:“快闭嘴!嫌我死得不够快是吧?” 瑞明一愣,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聚集。 凝宝脸色一变,来不及挣出手来捂耳朵,就他爆出的高八度哭声震得脑子一片空白。 “娘你不要死,不要丢下瑞明啊!”瑞明边哭边叫,效果非凡。 凝宝太阳穴畔青筋直跳,左手不自觉地按住腰带下的鞭柄,很有冲动一鞭把他勒到永远都不能叫。 婢女们想笑不敢笑,过来了也不敢动手扯瑞明,一群人围着他两个又哄又劝,瑞明只当听不见,哭声尖厉到爆棚。 宗政宣宏却莫名其妙缓和了神情,负手旁观不发一语。 全叔指挥护院们把柜子扶正,果真在瓷片堆里找到条被压得血肉模糊的金环蛇。他凑到宗政宣宏的耳边低语几句,宗政宣宏神情微变,不一会儿却又露出些许笑意。 可惜凝宝自顾不暇,哪有空去察言观色?瑞明跟长了吸盘样牢牢贴在她身上,哭声越来越大,胳膊也越收越紧,几乎快把凝宝的脖子勒断。 凝宝从一脸无奈忍到一脸狰狞,终于忍无可忍,抽出手来揪住他的两只耳朵就是一声吼:“给我闭嘴!” 犹如平地一声惊雷,哭声立止,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都嗡嗡乱响。 总算清净了……凝宝长吁了口气,也不管谁在旁边了,绷着脸沉声命令道:“下来站好,不许哭——别让我说第二次。” 瑞明眨巴眨巴眼,落地、松手、退后一步、立正站好,听话得不得了。 凝宝掸平棉袄上的皱褶,抬头一看他那泪痕满脸披头散发的狼狈样,不禁皱眉。 出于驯教师的习惯,凝宝想也没想就趋前一步,掏出手绢替他擦脸,一面低声训斥:“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别动不动就哭哭唧唧撒泼耍赖,明白?” 瑞明点头,低下头凑过脸去迁就她的高度,眼睛眯做两条缝,嘴角还蕴着一丝笑,惬意得不得了。 他这反应瞬间便让凝宝进入了驯教状态,帮他细细擦净脸,扳着他的肩膀把他转了个个儿。从锦囊里掏出把小木梳,三下五除二帮瑞明挽了个书生髻,又帮他整理过衣衫,这才退后一步,搓着下巴审视这只新出炉的俊俏小书生。 白衣缀银丝,玉带绣青竹,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书生气里带点少年人特有的青涩……完美! 凝宝满意地微笑:“很好,这才像话嘛。” 瑞明见她笑了,也跟着笑起来,腆着脸又要往她身上贴:“娘……” 凝宝当即脸一沉:“站好,挺胸抬头。” 瑞明吓得立马把胸脯挺得老高。凝宝纠正一番,又拍拍他的肩膀:“以后不许张嘴瞎叫。我叫凝宝,是你师……” 眼角余光扫到似笑非笑的宗政宣宏,凝宝一哆嗦,后文就梗在了喉咙里。 完了完了,老毛病又犯了。蛇的事没解决,驯教的对象也没出现,她居然当着老头子的面把他另一个孙儿给收拾了…… 凝宝欲哭无泪,缩手缩脑,跟霜打过的茄子一样蔫,早没了刚才的威风劲儿。 她正管那儿等宗政宣宏发怒呢,却等来宗政宣宏一声笑:“好好好,我那德明表弟果然养了个好女儿……来,瑞明,这就是爷爷跟你提过的凝宝表姐。以后你表姐说什么你就做什么。要是做得好,爷爷就让你表姐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好!”瑞明眼睛一亮,头点得像鸡啄米。 老头子的表弟德明……谁啊?凝宝愣了一下,听完后头几句,再一瞥宗政宣宏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心底一震,暗暗叫糟。 宗政宣宏走过来,一脸慈爱地拍拍她的肩,声音低到只有他两个能听得到:“待会儿我就让人把你的东西搬到水澄院去,往后我的两个孙儿都归你照顾。半年不够的话,那就一年。一年不够,那就两年……只要你能把瑞明也训成材,打翻柜子的事我就不追究了。至于酬劳嘛,就用那八十一件水沁冰纹瓷器来抵……你也不想我把账单送到丰乐去的哦?” 混、混账啊!太奸诈了!凝宝快晕过去了。 上回她不小心烧了闵尚书家的花园,七爷罚她绣了整整两个月的《东鸣河图》;再上回,她不留神折断了贵武苑大小姐的七宝琉璃簪,七爷罚她绣了幅《西津十景》;再上上回…… 要是让七爷知道她又闯了祸,而且闯了那么大的祸,只怕很快她闭着眼都能把夏侯国的锦绣河山犄角旮旯给绣全啰……>_< “凝宝谨遵王……爷爷吩咐。”凝宝艰难地吐出这一句,转头望望正冲她傻笑的瑞明,顿觉世界黯淡,光明离她远去。 等把傻子训成材,她都成老姑婆了吧…… 章节目录 第六章 痴少摇身变天才 风和日丽,阳光灿烂,凝宝的心情很复杂。 入府不到十二个时辰,她就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个中滋味难描难述。 先是南斗王一句话,堂堂相思熏教坊第一驯教师就成了“没用的小丫头”,住也只配住间破耳房。 接着又是南斗王一句话,“无用的小丫头”便跳级成宗政家的远房表亲。不但独个儿占了一处院落,婢女三十细心伺候,更有百里挑一的二十四个护卫精英日夜轮班“保护”。 起初,凝宝还觉着没什么。凭她的本事,不说上天入地,偷溜脱困那绝对是绰绰有余。于是她便安安心心着实享受了几日。 可五天不到晚,她就发现,逃走……它其实就一难过登天的梦想。 且不说她散个步,随行队伍就能把草坪踏成黄土,也不提她去趟茅房,靠近外围警戒区的苍蝇都会被飞刀碎尸万段…… 哪怕她窝在自己房里等到夜深人静,一推门,外头必有四个健硕昂藏的劲装男子扶刀问候。一开窗,仍可见四男挺拔身姿胜白杨。连她偷偷上梁捅开屋瓦伸头出去一看……好嘛,上头那四个还杵在屋脊旁虎视眈眈呢!o(╯□╰)o 看来她要是不把这一坏一傻训成材,老头子真会让她插翅难飞遁地难逃,在王府待到老死…… “娘~” 脆生生的一声伴着一抹冰凉到来。 凝宝一激灵,神魂归窍。 只见瑞明手持三寸豹狼毫一支,望着她吃吃地笑。人如玉琢,色若春晓,三分娇憨,七分俊秀,无端迷了人眼乱了人心,真真一个……可惜脑子不好使。 凝宝暗叹一声,拿过他面前墨迹斑斑的宣纸来看一眼,登时全身无力:“写个人字你都能给我画出一棵树来,我……早上教你的字你都记住了?你都会写了?没有?没有你叫我干嘛?今儿不想吃我做的兔子馒头了?” “想……”瑞明扁扁嘴,“可是瑞明手很疼呀,娘。” “叫我表姐,要不就叫我凝宝。整天娘娘娘,不老都被你叫老了。”凝宝没好气地道。她对这称呼仍有些排斥,不过老头子都没说什么,她能说什么? 重新抽张宣纸铺到他面前,凝宝点着字帖上的簪花小楷,正色道:“你不想在这儿写一整天也行。要是你要能把我早上教你的五个字都找出来,不看书就能写出来,那一屉兔子馒头全是你的——骗你是小狗!” 瑞明眼睛一亮,果然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字帖上。 凝宝瞅空开门开窗上梁掀瓦探了探,十二金刚依旧屹立如初,郁闷得她……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别人打碎了她的八十一个水沁冰纹瓶,她说不定比老头子还紧张,不拿个狗链子把欠债的拴住,怕是睡觉都不安稳……得,赶紧想办法把宗政乐平弄回来吧。不然他不回来,她又出不去,这任务猴年马月才能完成啊。她可不想真个儿熬成老姑婆,白白便宜了官媒司! “娘~” 名为瑞明的人形章鱼“表弟”伴着追魂夺命一声唤,冷不防就趴到凝宝背上来。 凝宝一哆嗦,反手就去戳他腰眼。趁他松手闪避,赶紧站起来提着宣纸躲到一边去。 这孩子痴痴傻傻,快满十七岁了还不懂啥叫男女授受不亲,一得空就往她身上黏。这次教训过,下回照犯不误,偏他又是个打不得骂不得的主儿……啧,真个儿愁死人。 视线落到宣纸上那一团团重墨涂……画的玩意儿上,凝宝的瞳孔急速缩小。她微张着嘴,眼睛瞪得老大,像是震惊得不知该作何反应。 “娘……”瑞明握着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似乎满心期待着她的评判。 凝宝重重阖眼,蓦地睁开,又腾出只手来狠狠揉了揉眼睛。她看看宣纸,再瞅瞅瑞明,忽然很用力地吸了口气。 瑞明立马弃笔捂耳,一猫腰钻到书案下去。 “厉害!” 凝宝激动的声音从他的指缝里硬是挤了进来。瑞明身子一颤,抬头朝她看去,眼睛瞪得溜圆。 “天才啊天才,原来你是天才!”凝宝两手抻着宣纸,瞧着上头的“字”眉开眼笑热泪盈眶,还不住地咂嘴,一脸“我捡到金元宝了”的表情。 瑞明愣愣地看着那个已经开始手舞足蹈的女人,额头上缓缓滑下一滴汗。 凝宝浑然不觉自己失态,乐到提着宣纸的两个角就在屋中央转起圈圈来,嘴里还低声念叨:“快干快干赶快干……” 瑞明歪着头又看了她一会儿,慢吞吞地从书案下钻出来,冲她眨巴眨巴眼睛,怯怯地唤:“娘……” 凝宝停住脚,回过头来笑眯眯地望着他:“等等啊,瑞明,墨干了我就带你去见爷爷。” 她的眼神柔似水,语气温和如拂面春风,与先前的态度截然不同,瑞明却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脸上多了几分惶惑。 凝宝拿种看稀世珍宝的目光又好好打量了这个温润如玉的“小表弟”几回,忽然扬声叫道:“银花!银花!去把小厨房里的兔子馒头整屉拿来,赶紧的!” 外间有人应声出门。不大会儿工夫,一个头梳双环髻、身着柳色裙的年轻姑娘便领着两个枣红裙袄的小婢女挑帘进来。 三人跟凝宝一打照面,皆是脸色微变,急急低下头去。 凝宝不觉有异,犹乐呵呵拿着宣纸不放:“不用行礼了,快把东西放下吧。” 银花偷觑她一眼,咬咬下唇,指挥着小婢女把足有磨盘大的笼屉放好,摆出两副银碗筷,轻声问道:“表小姐,现在就用么?” “嗯。”凝宝喜色难掩。看宣纸上墨迹已干,她小心翼翼地将宣纸卷好,拿镇纸压住一头,方过来把瑞明拽到桌旁,按他坐下:“瑞明,吃吧——多吃点,一会儿见过爷爷,表姐带你去逛街!” 瑞明狐疑地望望她,又偷瞄一眼被镇纸压住的那卷“字”,突然很想拿过来好好瞧瞧……上头到底有啥是当得起“厉害”和“天才”这两个词儿的? 章节目录 第七章 凝宝慧眼识良玉 秀水苑西,桃花烁烁树成荫。春阳和煦,一汪碧水波光潋滟泛着金。 湖畔八角亭内,二老对弈,黑白酣战,无声厮杀。 凝宝尽量不去管身后庞大的陪同队伍,拿着那卷宣纸,拖着抱住她胳膊不放的人形章鱼表弟走得飞快。 眼见着亭子就在跟前,瑞明突然用力反拽住她,死活不肯再前行一步。 凝宝无法,索性将他扔给那群护卫婢女照顾。上到最后一级台阶时,她回头朝瑞明微微一笑,竖竖大拇指,又拍拍胸口,颇有些“万事有我”的豪气。 瑞明瞅瞅她,嘴巴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到底没吱声,只咧开嘴给了她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 得他信任,凝宝愈发激动,自信满满地阔步入亭,一展宣纸,朗声道:“王……爷爷,请看!” 二老眼盯棋盘……没有反应。 凝宝保持姿势,笑容不变,伫立良久……二老依然没有反应。 泼天的热情遭了当头冷水,凝宝的笑容不由得有些僵。她眼一眯,深呼吸,走近前去,却不再加大音量作狮子吼,而是……双手抻着张宣纸献宝,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看,爷爷,很厉害吧?这是瑞明画的!” “瞧,他多聪明,我今早教他的五个字,他一个不拉全给画出来了!” “您瞅瞅,他悟性多高啊。刚教了他人字和伞字,他就画了个书生打着把伞……” “您看看,他画得多妙啊。雨落草茵茵,花凋人独立,落笔之细腻,意境之高远,简直……” 凝宝舌绽莲花口沫横飞,南斗王宗政宣宏和老总管全叔安如泰山置若罔闻。 瑞明在一众婢女的陪同下心不在焉地捉迷藏,视线不住往亭子那边溜。 二老都只道她不多时便会知难而退。但,他们显然低估了凝宝。认输二字,在她的字典里是根本不存在的。 他们越是不理,凝宝就说得越起劲。半个时辰过去,她依旧滔滔不绝,眉飞色舞,二老的脸色却都有点不好了。 忍耐,忍耐,当她不存在……宗政宣宏咬牙瞪视棋子,阔袖掩住的左手却已攥得指节发白。 忽然间,凝宝一个不留神,某颗不长眼的唾沫星子就偏离轨道飞到宗政宣宏的右眼皮上去……老爷子手一抖,黑棋误入死巷,淡定立时就变爆青筋:“闭嘴!” 凝宝蓦地阖拢嘴唇,却又笑眯眯地将宣纸盖到那盘他必败的棋局上,迫得二老不得不把注意力投在这一幅“落笔细腻意境高远”的……涂鸦上。 “我问你,这上头……哪一个像人?”宗政宣宏镇定再镇定,面对那白纸上那些个辨不清形状的墨迹,声音仍忍不住打颤。 凝宝眨眨眼,指指嘴巴,耸肩摇头不说话。 宗政宣宏抬头一看她的脸,登时呼吸一滞,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你……” 啥?凝宝当即睁大眼睛凑近些等下文,谁知等了半天没等到,只得朝全叔投去求救的目光。 全叔干咳一声,离座退到一旁,瞥眼凝宝,愣了一下,旋即便低了头缓声道:“王爷,你刚让表小姐闭嘴,还没许她开口呢。” “那就……说吧。”宗政宣宏别过脸去,指着宣纸,沉声质问,“你都教了瑞明些什么字?这纸上,人在哪儿,伞在哪儿,什么雨落草茵茵,花凋人独立……这些玩意它们都在哪儿?” 终于到正题了!凝宝大喜,过去点着着纸上的那些墨迹,笑道:“爷爷英明神武,怎会看不出瑞明画了什么?您非要考较凝宝,凝宝也没办法。您看,此乃书生,彼为遮雨之伞,花在这儿,草在那儿,雨落纷纷……这个还用凝宝说么?凝宝教他‘人、雨、伞、花、草’五个字,经他妙笔巧思,便作了书生一名,于落雨之时执伞望花,脚踏芳草……笔锋虽稍显稚嫩,但这般敏捷的才思,这般独具一格的画风,莫说凝宝,就是我夏侯国的名士大家见了,也必要赞一声好!” 全叔垂眸默然,宗政宣宏低头扶额,一时间谁都不开口。 不是吧,说得这么明白,他们还看不出来?凝宝皱了皱眉,眼珠一转,又道:“许是瑞明急着要出去逛街,落笔潦草了些……不如这样,爷爷,您且饮茶一盏,待凝宝添上几笔,您再看,可好?” 宗政宣宏挥挥手,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拄着石桌站起来,挪到栏下石条凳上坐了喝茶缓神。 表小姐的名头是他给凝宝的,如今府里府外都知道了,他要翻悔也来不及了。本想着给她点甜头尝尝,她多少会顾及王府的面子注意一下个人形象,可是…… 好吧,这也是其次。但她想借着夸赞瑞明讨他欢心好出府,也不用硬要把这一纸垃圾说得天上有地上无吧?真当他老糊涂,还是料着他狠不下心肠周治她了……好得很,她既咬定这信笔涂鸦是杰作,那他就擦亮眼睛看她有什么本事能让他松口吧! 但见凝宝老神在在地朝亭外招招手,他拨给凝宝做贴身婢女的银花便端着笔墨上来伺候。 凝宝也不叫人撤去纸下棋局,执笔俯身,落笔飞快,须臾工夫便笑道:“爷爷,好了。” 宗政宣宏压根不信那堆墨点能变成宝贝,看全叔一瞥之下满脸惊讶,不禁好奇起来。 碍着面子,他换上脸不情愿的神气,从廊下石条凳走到桌旁,速度慢得堪与蜗牛比肩。 目光扫过宣纸,瞳孔一缩,他连说话都不利索了:“这、这……” 开玩笑么,眨眼工夫老母鸡变鸭,一堆杂乱无章的墨点还真成啥“书生一名,于落雨之时执伞望花,脚踏芳草”了?! “爷爷,如何,瑞明很厉害吧?”凝宝毫不掩饰她的得意。 琴棋书画,她自认比不上坊中同辈。但,她就是画不出惊世之作,经过那么多年的训练,瑞明在作画方面有无潜力她还是看得出来的。 众人皆言瑞明痴傻,那都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他落笔虽乱,瞧起来毫无章法,可形未散,神已出,布局构图分明不是随便定下…… 照此看来,他根本不痴也不傻,仅是一片赤子心,无有玲珑窍,精力不容易集中,学东西较常人慢一些罢了。 若论悟性……哼,就凭这随意五字未几便可成画的才情才思,足可叫那些个自誉为才子的酸书生拍马都赶不上了! 一想到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居然露出了希望的曙光,凝宝恨不得振臂高呼“天无绝人之路”。 瞥眼宗政宣宏,他仍望画沉默,凝宝心里就有点不得劲儿了。老头子不认可,她就不好开口讨赏出府,不能出府,就没法把宗政乐平逮回来驯教。 如今痴少爷有望变良材,那个混世魔王就是眼下最棘手的货色。要真是半年不够就一年,一年不够就两年,磨到她人老珠黄变老姑婆,年年给官媒司上供……唉,她不如一头撞死还省心些! 宗政宣宏突然咳嗽一声,凝宝眼睛登时一亮。他却视若无睹,挨着桌坐了,接过全叔递来的茶,悠闲地品起来。 凝宝嘴角抽了两下,看看一语不发的全叔,又瞟眼远远看着这边的瑞明,终是忍不住清清嗓子:“王……” 不想立马挨了他一记斜眼,她赶紧改口:“爷爷。” “嗯。”宗政宣宏似乎很满意这个称呼,呷口茶,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两转,又飞快地移开,“辛苦你了,难得你这么用心……想要什么奖赏就说吧,都是一家人,不用拘束。” 他说的漫不经心,仿佛天经地义,凝宝真是他孙女一样。 凝宝听在耳里,心却跟吃了黄连一般苦得紧。准备好的话在舌尖溜来溜去,就是不敢轻易出口,生怕又踩中陷阱。 章节目录 第八章 春意盎然芳心动 凝宝还在权衡利弊,宗政宣宏已是等得不耐,斜她一眼,嘴角轻抽几下,起身掸掸衣摆,又复一脸淡然:“没事就陪我走走吧,中午一起用饭。” 凝宝头皮一紧,汗毛几乎全竖起来了,忙道:“爷爷,凝宝先前应允了瑞明表弟,若他能将那五个字诠释完整,凝宝就带他去逛街。您看……” “哦?”宗政宣宏略略提高了声调,“是瑞明想去逛街?” 凝宝警觉地后退一步,又佯作羞涩微垂下睫羽:“唔,其实、其实凝宝也很想去。爷爷,凝宝初到南斗,这么些天了,还不知南斗的市集是个什么样子呢……” 宗政宣宏眯了眯眼:“嗯,去吧,早点回来——老全,多派些人手好生保护表小姐和二少爷,别叫她们磕着碰着或是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虾米?凝宝刚露出的那丝笑色当即僵在脸上。 不是吧!亭外那二十个婢女和十二个护卫还不够多?他以为她这是皇帝出巡还是将军领兵出征啊?两人逛街,后头还呼啦啦跟着一大群,一趟下来,就算南斗是座山也会给踏平吧……啧,既然他疑心病那么重,她也不客气了! 凝宝主意一定,微侧身朝宗政宣宏一福,快步走出亭子,领着瑞明朝园门那头走去。 园中斑彩石小路仅够两人并肩而行,凝宝一举步,立于亭外的那二十个婢女和十二个护卫便迅速列队跟上。一时间只见她与瑞明身后如摆了长蛇阵,堪谓壮观。 她走得太干脆,宗政宣宏甚至来不及提醒她洗洗脸再出门,那长蛇般的队伍已离亭很远。 僵在半空的右手慢慢收回来,宗政宣宏皱了皱眉:“老全,她不会就这样出门的哦?” 全叔低头望着脚尖,良久,方道:“应该不会,王爷。” 宗政宣宏刚松了口气,那快到园门口的队伍却蓦地朝两旁分开,一抹深沉的蓝背负着一袭无尘的白飞也似地穿过人群,片刻后便到了亭外。 “爷爷,凝宝大意了。”凝宝上来就是那么一句,弄得亭中两老丈二和尚摸不着后脑勺。 也不见她有什么特别的动作,八爪鱼般缠住她的瑞明忽然身子一颤,乖乖松手下来站好。他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看看那个,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茫然里杂了好奇,显然也不明白凝宝突然折返是打算干嘛。 斑彩石子路两旁的花花草草惨死在往这边赶来的“保护者们”的脚下,凝宝拿眼角余光偷觑一下,随即垂眸做出副恭谨模样:“爷爷,常言道,想要收成好,也需勤施肥……您看瑞明聪明乖巧,今日又作了那么一幅好画,是不是也该夸赞他两句,让他多些信心?” 两老一少都愣了一下。宗政宣宏一瞥低头不语的瑞明,干咳一声,道:“嗯,确该如此。瑞明啊,你天资聪颖,又有个好表姐,短短时日便有如此进步……说吧,你想要什么奖赏,只要爷爷能给的,爷爷一定都给你。” 瑞明抬眼瞅瞅他,一脸天真,像是没听懂。等宗政宣宏又问了一次,他才蓦地抱住凝宝的胳膊,冲宗政宣宏眨眨眼睛:“那我要她……行么?” 这孩子忒可爱了呀。凝宝立马感动了,全不觉他变了称呼,差点就忍不住要摸摸他的头以示欣慰。 宗政宣宏眼神一凛,嘴角却微微扬起:“行……只要你乖乖的。” “谢谢爷爷!”瑞明脸上顿时绽出个大大的笑容。他收紧手臂,旁若无人地将头靠在凝宝肩上,一迭声催促道:“娘,逛街逛街!瑞明要逛街!” 凝宝一乐,也不嫌他牛皮糖了,任他抱着她的胳膊,领着大部队调头直奔园门。 宗政宣宏提醒她洗脸的话刚到嘴边,一看她居然带队轰轰轰从草坪上踩过去了,脸一黑,太阳穴畔的青筋就突突直跳。 “这丫头……”老爷子握拳咬牙。他特特从元庆国三千两一斤买回来的滴翠草籽儿啊,这才刚冒芽儿呢…… 他气还没平呢,那队伍又骤然止步,三十二号人齐齐调头,又追着那一蓝一白转回来了…… “我的……我的……”老爷子颤抖了。眼看着银子变黄土,他的心都流血了。 “爷爷,凝宝大意了。”凝宝笑眯眯地拖着人形章鱼表弟,一脚把亭边一株刚冒花苞的四喜绣球踩倒,“凝宝忘了问爷爷……爷爷喜不喜欢吃糖三角?要是爷爷喜欢吃,凝宝到街上看见有卖的,给爷爷带些回来,可好?” 混、混账!老爷子盯着折断的花茎,脸都绿了。 全叔实在看不下去,说了一句:“表小姐,王爷不喜甜食。您小心……” 话到一半,凝宝嘿嘿一笑:“那我们走了啊。爷爷,全叔,回头见。”噌噌噌带着瑞明一路踏花踩草而去。 老爷子险些闭过气去。不多时见他两个又踏花踩草杀回来,后头一串人抬脚就要追,他终于忍无可忍一声吼:“都站住!” 众立定,他又一挥手:“都退下——时铭,叫卫戍来,立刻,马上!” 等待的期间,老爷子绷着脸猛瞪凝宝,她那对墨黑眼圈都无法再令他有分毫笑意。 凝宝只当看不见,抱手任瑞明把她当树爬,不动不摇稳如泰山。 他早这么做不就没那么多事了吗?害她花力气把这章鱼“表弟”背来拽去,简直累死人。 不过嘛,她真是宁可惹老头子发怒也懒得跟他耍心眼——心眼耍多了人阴暗,要跟老狐狸斗智计,倒不如直接给他看后果来得有效……看,现在不就三十二变一了? 虽然那一个也是来监视的,但比起带着一条长龙去逛街实在好太多了。 凝宝正懒洋洋接受老爷子的瞪视,不经意间瞥见一昂首扶刀阔步而来的锦衣男子,眼珠子立马就凝在了眼眶里—— 那人背光而行,瞧不清容貌,身材高大似尊铁塔。 一袭缀锦枣红斜襟长衣尤显身姿挺拔,腰间一条黑绞银丝腰带扎得甚紧……猿背蜂腰这词儿,莫不是专为他造的? 凝宝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待那人到了亭下,单膝跪地朝宗政宣宏行过礼,起身时转到朝光的一面,凝宝一眼看去,登时连呼吸也忘了。 她记得她跟流香姐说过,要让她动心,除非那男人高大威武,有着古铜色肌肤,阳刚气十足,武功高强,忠实本分不多话,该出手时就出手…… 而面前这男子,皮肤黝黑,高大健壮,男子气十足。老头子会舍三十二人而取他,可见他应是这府里护卫中武功数一数二的主儿。跟老头子行过礼后一语不发面无表情,但一看就是个老实人……原来,天底下还真有这么个男人等着她! 凝宝恍惚了。因着赔本生意而黑白的世界霎时色彩艳丽,尤其那男子的周身似笼了金光,忒般炫目。 风拂过,潮湿的泥土气味混着草香花香,春意盎然。凝宝忍不住笑了。春天,真的来了啊…… 章节目录 第九章 芳心萌动乌龙事 春天,是多么美好啊。 逛街,是多么愉快啊。 有那高大英武的天赐良配陪着逛街,这生活更是无比地美好愉快啊! 凝宝偷瞄眼同她保持一丈距离的王府护卫总领卫戍,脚下轻飘飘似踩了云,心里甜滋滋如浸了蜜,微笑从跨出王府大门那一刻起就保持到现在,心情好到连她自己都觉不可思议。 原来,天底下真有这么一个男人等着她。 原来,孟雪俊设计她接这一单乃是天意。 原来,那俩少爷并老狐狸全是抛砖引玉的砖,昨日种种皆是为了引出卫戍这块玉…… 啊,明年!只要她够努力,明年就可以不用再上官媒司缴罚款挨七爷训! 凝宝握拳,于心中泪流满面。忽听卫戍那低沉的声音响起:“表小姐,当心……” 天赐良配开口了!凝宝精神一振,眼睛亮亮一扭头:“什么?” 那高大威武的身影跃入眼帘的一瞬,右耳蓦地嗡了一下,头似乎晕了那么一秒……凝宝捂住心口,激动不已。对了对了,这就对了!流香姐说过,当一个人遇到命中注定的另一半时,脑袋就会有被雷劈中的感觉,有点晕,有点疼,更多的还是甜……卫戍果然就是她的天赐良配啊! 不过这天赐良配真的不太爱说话呢,“当心”还没后文就又沉默了……凝宝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振作精神,决定问得更清楚点:“卫总领,你方才叫我当心什么?” 卫戍看着她踩着第一家铺子门前的布篷前进,接着撞倒第二家铺子门前撑布篷的竹竿,踢翻插竹竿的石碌,继而又踩过那方布篷……半晌,他面无表情地道:“没什么,表小姐。” 哇!他又跟她说了五个字了!凝宝整个人都飘了,右手渥着嘴无声地笑着踩过第三家铺子门前的布篷。 一不留神叫翻倒的石碌磕了脚尖,她低头一看脚下皱巴巴的布篷,又转头一瞥呆立于店门口的老板和伙计,蹙眉敛容,一身正气:“随地乱扔垃圾不好,得改——你们在门口弄这么一玩意儿,妨碍生意不说,绊倒人可怎么是好?” 老板和伙计们瞅瞅卫戍衣袖上的黑豹家徽,又看看这个一身灰扑扑小厮装束,脸上挂着两个墨黑眼圈,背上还背了个俊秀小公子的肇事者,一语不发,速度退走。 “真没公德心。”凝宝皱眉嘀咕。店老板不管,她却不能坐视不理。人正同天赐良配逛街来着,一地垃圾多煞风景! 于是很有公德心的凝宝躬身抓住布篷一角,飞快将其卷做一团,把竹竿并在一处,布团打个结系在上头。然后右脚尖往翻倒的那个石碌底下一伸,轻提脚,石碌翻身复位,竹竿往石碌孔里一插——完事。 凝宝拍拍手上的灰,回头冲依旧面无表情的卫戍嫣然一笑:“好了,这回清爽了。咱们走吧,卫总领。” 卫戍瞥眼那个仅够插一根竹竿现在却稳立着两根竹竿的石碌,扶刀无语。 她连着撞倒三根竹竿,脑袋不疼么?她知道她的笑容搭配着那两个墨黑眼圈有多诡异么?虽然是王爷的表亲,但毕竟是主子,他是不是应该提醒她一下……哦,还是不要了。他的职责是保护表小姐和明少爷,其余事情与他无关。何况她顶着那俩眼圈在王爷跟前晃了好几次,王爷都没说什么,他就更不该多嘴了。 卫戍打定主意,默默跟随,继续同凝宝保持一丈距离。 凝宝做了“好事”,心情愈发舒畅,不时回头一瞄卫戍,眼里脸上笑意满满。 就这么地,两人一前一后,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笑容满面,逛啊逛啊,不知不觉就逛了大半个南斗城。 逛到某处,路边有人摆摊卖花,小盆栽意趣佳,大半是绿叶伴了粉红花。 这颜色好啊,凝宝一见,眼睛就亮了。流香姐说过,当一个人遇到命中注定的另一半,世界就该是粉红色的。要是世界不够粉红,起码屋里要多些粉红来点缀。粉粉嫩嫩的红,带点矜持,带点甜蜜又不会太过喜庆……买一盆给她的良配搁屋里吧! 凝宝疾步上前,认真挑花。 小艳桃,粉红的;夜合樱,粉红的;蝴蝶兰,粉红的;三彩海棠……啧,单一色粉红多好啊,别色的花开来干嘛,一点都不适合春天! 凝宝毫不犹豫地花了一百文钱买下路边摊上那盆三彩海棠,到手就把枝上的紫红花和粉白花全掐了。 三彩海棠仅剩粉红一色,摊主崩溃了,凝宝乐颠颠连花带盆递给卫戍:“来,卫总领,帮把手……这花跟你很配。” 她高大英武的天赐良配扶刀沉默。久久,他退后一步避开那盆和他“很配”的粉红海棠,蹦豆子一样蹦出几个字:“在下的职责是保护表小姐和明少爷。” “那我帮你拿着,回府再送到你屋里去。”凝宝一点儿都不恼,还笑得跟朵花似的,全不知脸上那对墨黑眼圈有多可笑。 她也不管她一身灰扑扑的小厮打扮抱着盆艳滴滴的花是啥效果,只顾着寻话同卫戍说,这一路过去,不知刺瞎了多少无辜群众的眼睛。 到了金禧街口,凝宝忽然觉着似乎少了点什么,前后左右扫视一回,又想了一想,这才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卫总领,我表弟呢?瑞明他没跟我们一起出府?” “……”卫戍望望从出府就趴在她背上的那只人形章鱼,后脑勺黑线滋滋地冒。 “哎呀,怎么会这样……”凝宝望花自责,“说好了带他逛街给他买风筝和糖三角的……” 被遗忘的瑞明终于忍无可忍,用力一敲凝宝的头顶:“瑞明要吃糖三角啊,娘!” “呃……哦。”凝宝愣住,良久,揉着疼处纳闷低语,“原来你在啊……奇怪,我怎么一点都没感觉到呢?” 卫戍与瑞明齐齐默然了。不是不想说话,实在是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一百多斤的重量压在身上,她连逛八条街都没察觉到,真可谓神人了……当然,绝对不是神仙的神就是了…… 章节目录 第十章 冤家易结不易解 离暮色降临尚有近两个时辰,距凝宝等人离开王府却已足足过了两个时辰了。凝宝得遇良配的那股兴奋劲儿久久不褪,差点把正事也给忘了。 亏得瑞明三五不时打岔发脾气,让她背着东奔西走给他买零食,一转转到那条青楼云集的巷子里,凝宝这才想起来她此行的目的。 还没到楼子开门迎客的时候,做夜晚生意的姑娘们该是将将起床。这条蜿蜒曲折的巷子空空落落,行人寥寥无几。 道路两旁大都是一色的雪白院墙青灰瓦,双狮镇守着褐漆门,越过矮墙往里看,大都是别致小楼朱色灯。 荫荫绿意间,华美恢弘的楼阁半掩半现,柱上雕着意境悠远的山水,四分庄重六分雅致,若非每户门顶悬着的匾额上书的都是些叫人浮想联翩的名儿,凝宝还以为自己误进了南斗的官宅区。 抚仙阁在巷子尽头。跟别家不一样,一幢三层六丈多高的木楼临街而起,没有矮墙的周护,没有那种庄重大气。但每层楼的飞檐下都有金铃伴着大红薄纱四角美人灯笼,扇扇窗棂皆是描金漆彩,堂皇华丽,透着极是嚣张的奢靡之气。 凝宝深吸了口气,又低低叹了口气。听银花说,宗政乐平嫌那新开的楼子不好耍,这几日又照例歇在抚仙阁。不过,要动手,也得想法子把她的良配和瑞明支开才行啊。 她正发愁,但听楼上窗棂轻响,那压在她背上的重量便忽然消失不见。 凝宝慌扭头去看—— “哗啦!” 水从天降,将凝宝从头到脚淋了个通透! 凝宝一激灵,抬头看去,只见三楼的一扇窗户大开,一个清秀的小丫头端着个空盆望着她,似是呆住了。 那丫头的表情很奇怪。要说这是无心之失吧,她没惊慌也不急着道歉。要说是存心吧,她却又没露出半点嘲弄的意思,反而像是快要哭出来了一样…… 凝宝瞪了那丫头一会儿,没有急着开骂。她甩甩头上的水,转过脸去看早在无妄之灾降临的前一秒就提着瑞明躲去一楼檐下的卫戍。 她的花痴劲儿还没过去,怎么看这男人都觉顺眼。卫戍撇下她只护瑞明的行为,这时候在她看来那就叫忠心就叫反应敏捷。能藉此看出他的好来,她挨盆冷水也是值得的。 一双手救不得两个人,他们毫发未湿,她全身滴水……她不说点什么,他会内疚的吧? 凝宝撩开湿答答贴在脸上的散发,轻描淡写地笑道:“呵,好凉快……” “哟,真泼中了?小虾米,你准头不错啊。” 清亮嚣张的笑声从那丫头身后传来,凝宝的笑僵在脸上,眉头渐渐往一块儿凑。这声音听着咋那么耳熟呢? 那丫头退开,一个披着件妖艳翠蓝外袍的俊俏男人凑到窗边往下一看,忍不住哈哈大笑:“小蜻蜓,快来瞧瞧,楼下头好大一只落汤鸡啊!” 宗政乐平……又是这个王八蛋! 凝宝太阳穴畔的青筋突突直跳,左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带下的鞭柄。瞟一眼定定望着她的卫戍,她的手又慢慢缩回来,强压怒火,扬起嘴角给他个“温婉动人”的笑脸。 水化开了她眼眶上的墨,宽海带也似的两条拖下来,眼珠乌黑眼仁雪白,合着那个笑容,还真是……卫戍一哆嗦,垂眸避开她的视线,飞快制住了瑞明的穴道不让他动弹也不让他出声。 待凝宝抹把脸再抬头往三楼看时,那窗口又多出个粉面檀口的女子,美目略略一瞥凝宝,顺势就偎进了宗政乐平怀里,举袖掩口,娇声笑道:“这可怎么得了,平少爷一说就中,叫奴家如何赢得了您啊?” 宗政乐平轻佻地在那女子脸上一吻,笑得愈发欢:“输了才好!你若赢了,我不就瞧不着南斗第一美人轻解罗裳的……” 后几个字湮没在那女子送上的樱唇间。两个旁若无人一顿热吻,拥着离开了窗边。 凝宝死死盯着那窗口,脸上在笑,手却开始发抖,很有冲动纵身而上捏死那双狗男女。 泼水的那个丫头又出现在窗边,畏畏缩缩像在做贼。她抱歉地冲凝宝一笑,又伸出手来朝旁边的小巷子指指,然后飞快地将窗合拢。 凝宝用力掐手心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不经意间发现衣襟上黑乎乎洇开一片,抬手一抹脸,见袖上也染了墨,瞟眼瑞明,又拿湿袖子使劲擦擦脸,这才走到卫戍面前,笑笑地道:“走吧,卫总领,瑞明也该饿了,我们先找个地儿吃点东西再回去。” 她脸上的墨迹除去,这一笑比刚才强了不止一倍两倍,也算是因祸得福。 卫戍早是恢复镇定,面无表情地一扫她往下滴水的头发,应道:“是,表小姐。” 瑞明无故被制住穴道,气鼓鼓猛瞪他。 可惜目光做不得刀,卫戍不疼不痒,权当看不见。听着楼上没有异常动静,道声“明少爷,得罪了”,躬身背起瑞明,跟着凝宝快步走到巷口。回头瞅瞅离抚仙阁已足够远,这才放瑞明下来,给他解了穴。 没办法,王爷下过死命令,王爷不在场,尽量不要让两位孙少爷碰面。万一他俩已经碰面了,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得立马把瑞明少爷带走,以免平少把弟弟带坏啰。 瑞明一得自由就皱眉咧嘴准备祭出魔音穿耳,却不防凝宝忽地凑到他耳边低道:“瑞明啊,你说表姐该说你什么好呢?你画个画都能画到表姐脸上来,还让表姐顶着一脸墨逛到现在?” 瑞明的声音顿时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他下意识要后退,凝宝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看来你也知道这事做得不地道啊……呐,这样吧,你不乱哭乱叫,我就不揍你,好不好啊,瑞明‘表弟’?” 她持续上扬的嘴角和不带笑意的眼眸形成鲜明对比,瑞明望望她,低头抠手指,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凝宝扬扬眉,拍拍他的肩膀,柔声道:“我衣服湿了不好背你,就让卫总领背着你逛,好不好啊,瑞明‘表弟’?” “不好”两个字犹在舌尖徘徊,瑞明抬眼一看她那诡异的笑脸,到底还是没敢拒绝。转头一瞥卫戍,嗵嗵嗵跑过去,咕嘟着嘴道:“瑞明要背!” 卫戍习惯性要退后一丈,可一看凝宝没动,他再退就退出保护范围内了。况且小主人比那表小姐身份又高了不知多少,他不乐意也只能压住不快,蹲下给瑞明当苦力。 幸好凝宝这回走了两条街就选定了吃饭的地儿,他背上那位小主人暗里掐他拧他没多久就不得不扁着嘴下来坐定。 凝宝却不坐下,啪啪啪点了一堆菜便笑道:“你俩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买身衣服换了再来——不远,街口有家估衣铺,我刚才就看好了的。” 话音落,人已出了小饭馆。卫戍拔腿要追,忽听瑞明很大声地打了个呵欠,他只得又站住了不动。 王爷虽是要他看紧凝宝,但主子也得分亲疏,实在是没办法啊…… 章节目录 第十一章 寻欢地蛇鼠一窝 凝宝从估衣铺后门出来的时候,灰扑扑的小厮短衫阔脚裤已变了发旧的杏红斜襟阔袖短衫搭着褪了色的沉水绿大摆裙。 只见她齐刘海紧压眉际,半湿的头发绾做双环髻,一路低头垂眸小碎步前行,行动间偶或露出石榴红绣花鞋鞋尖……分明谁家出来办事的小丫鬟,哪里还见得着小厮的影儿? 到人少处,凝宝暗暗提气,脚下似生了风,没多会儿就又回到那条冷清的烟花巷里。 照之前那个泼水的丫头所指,进夹巷绕到抚仙阁的后门那儿,门虚掩,伸手推开便见个中年仆妇和几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正站在不远处窃窃私语。 凝宝备好的借口尚未出口,那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已眼睛一亮,疾步抢上前将她一把拉了进来:“哎,你就是孙老三说的那个今儿要来厨房试工的姑娘吧?” 啊?凝宝愣神。 那仆妇把她的反应当做默认,拽她过去,冲那几个小丫鬟笑道:“得,这就是孙老三那外甥女,刚从乡下来,说好了今儿到厨房来试工的……小晴,赶紧带她去换身衣服来帮忙,一会儿姑娘们都起了,还得烧水给她们洗脸呢。 莫名其妙被安上个帮工身份,凝宝还来不及辩解,一个脸圆圆的丫鬟便拽着她穿过院门,去到一处厢房,不由分说找了身碧绿犹如竹叶青的衫裙丢给她。 看她愣神,那丫鬟言语间就带了几分瞧不起人的意思:“傻站着干嘛,快换啊。乡下没这种好衣衫,我们这儿可多得是。你要是勤快点,隔三岔五姑娘们就会有打赏。不过你得记好了,拿到赏赐不能独吞,必须先交到我这儿来,我说给你的你才能拿,知道了不?” 凝宝瞟她一眼没吱声。抚仙阁里的一个下人都是这种德性,难怪宗政乐平会喜欢这儿了……根本就是物以类聚臭味相投嘛。 凝宝略一迟疑,点点头,真个儿把那身衣服换上,原先的衫裙打作个小包袱挎在臂上。 她刻意做出副没见过世面的村姑样儿,惹得那丫鬟眼中的鄙夷又多几分:“嘁,瞧你那小家子气,几件破衣服也值得这样。” 凝宝本要找个机会溜到前院木楼那边办“正事”,谁料这丫鬟盯得贼紧,凝宝走慢一步,她就大声呵斥。要不是路上老撞见人,凝宝真想把她敲晕往隐蔽处一塞了事。 到了后院,凝宝还没靠近厨房呢,就见一个满脸墨黑的姑娘一阵风似的从她身旁跑过去,往井台边一蹲,咬着手绢子就呜呜哭起来了。 那仆妇和几个小丫鬟追过来,围着她低声询问,又哄又劝。 那姑娘支吾几句,头抬起来一下又慌慌地低下去,泪混着墨汁往下掉。狼狈若此,伤心若此,她却还是用手绢子捂着嘴,将哭声压低了许多。 “真是造孽!”那仆妇叹一声,叫人打了水给她洗脸,瞅着旁边的几个丫头低声道:“谁去替下秀儿?” 小丫头们都面露惧色,摇头退后。那仆妇一皱眉就要发火,视线落到凝宝身上,顿时眼睛一亮:“哎,得,就你了!” 她转身进厨房端出个盘云花炖盅,连盅带托盘一块儿递到凝宝面前,换上脸慈爱笑容,低声道:“闺女,你运气不错,刚来就赶上好事了。来,接着,把这燕窝雪耳汤送到柳姑娘房里去,平大少正等着拿它漱口——三楼正对楼梯口的那一间,别弄错了。做得好,说不定平大少还有打赏呢。” 燕窝……漱口?凝宝嘴角抽了抽,瞥她一眼,接了炖盅点点头,包袱也不卸,调头就往前院去。别的且不提,运气好这话算那仆妇说对了。不过,她运气好了,旁的人……呵,她凝宝可不是个能以德报怨的人呢。 …… 带路的小丫鬟到楼下就不肯再前进,凝宝也不多言。她略提气,脚下如飞一气儿上到三楼,连个响儿都没有。 正对楼梯口的那间屋子,隐约有说笑声从虚掩的房门后飘出来,凝宝习惯性凑过去凝神倾听—— “平少真是促狭,怎地连我的贴身丫鬟也戏弄?那么嫩生生俏滴滴的脸蛋儿,您居然舍得画只王八上去……噗,她这会儿怕是哭得眼睛都肿了。” “肿了就肿了吧。白月亮上糊了那么多芝麻,再添两个红眼泡也不差啊。” “什么呀,人家秀儿脸上那几粒蒙脸沙(雀斑),哪个客人见了不赞俏皮?偏您……涂人家一脸墨,还说人家的脸是白月亮上糊芝麻,这话要叫她听了去,她不得伤心死啊。” “那能怪我么,谁叫她押错了宝,赌那盆水泼不中人?再说了,我又舍不得在你这嫩生生俏滴滴的脸上画王八,不画她还能画谁去呀?”…… 凝宝在外狠狠咬牙,火气腾腾往头顶上蹿。这混账公子哥儿,难道她前世跟他有仇?每次碰上他他都在跟人打赌,每次碰上他她就弄到一身湿……他不知悔改也就罢了,作践了人还拿来当笑话?要不是七爷接了单,她一早把他当陀螺抽了。什么玩意儿嘛! 凝宝越想越气,把装燕窝粥的托盘轻轻搁到地上,开包袱摸出锦囊,掏出两个小纸包塞到腰带里,又另取出一个抖了些粉末进炖盅。 她看着粉末全融进汤水里,于心底冷笑一声,合上盖子,提气纵身跃上横梁,把包袱放好,这才一个鹞子翻身轻飘飘落到地上。 深呼吸,把怒气压下去,她端起托盘,提起右脚,照门就是…… 好吧,她突然想起来应该低调行事,于是只得改用脚尖轻轻踢了门三下。 “进来吧。”清甜柔腻的声音懒洋洋地,像是啥都没发生过一般平静,屋内却有不寻常的窸窣声迫近门边。 凝宝警觉心顿起,脚尖一转轻踢开门,飞快收腿,不着痕迹地朝后退了两步,扬声道:“奴婢……” 话没说完,便见一只大少迫不及待从门后猛地跳出来,还满脸兴奋地大喝一声:“嘿!” “……”真够傻的,他以为他几岁啊? 凝宝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端着托盘微微曲了下膝:“平少爷万安。” 言毕,她目不斜视跨过门槛,从一脸呆愣的乐平身边走过去,把托盘放在桌上,冲表情愕然的南斗第一美人柳碧娘笑了笑:“姑娘,燕窝雪耳汤。” 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 狭路相逢忍者胜 冷不防见着张生面孔,柳碧娘不禁一愣:“你是?” 凝宝一瞟那手执团扇半掩面的美人,把未干的刘海往边上撩撩,微笑:“阿宝刚来厨房帮忙……阿宝是个粗人,若有什么做得不合姑娘心意,还请姑娘多多提点。” 她语气平淡,却笑得诡异。眼角下弯,嘴角上扬,眸子亮得出奇,像藏了利刃。 一个粗使丫头怎会有这样的眼神?柳碧娘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求救也似的望望乐平,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凝宝移开目光,又复一脸淡然,似乎那个古怪的笑容从未在她脸上出现过:“姑娘们快起身了,厨房里备的热水不大够……姑娘,平少爷,可还有别的吩咐?” 哎呀,好险,差点就露了馅儿……淡定,淡定,恶劣的人这些年她又不是见得少。办完事就撤了,瑞明和她那良配还等她吃饭呢。 柳碧娘怔了一下,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拿鼻子哼了一声就想训斥凝宝没规矩。乐平却一个箭步抢上来,扇子一挑凝宝的下巴,笑出几分轻佻:“哟,新来的啊。来,抬头,叫爷瞅瞅长得俊不俊。” 他生得一副好模样:眉尾略飞,眼角微翘,皮肤有如凝脂一般白净细腻,唇瓣仿若雨后的桃花一样鲜亮娇嫩。远看时,凝宝不觉得他有多出色,可一下子凑得这般近,纵是对美色抵抗力极强的凝宝也止不住呼吸一滞。 果然有钱就是好啊,看天天山珍海味把他给滋润的……凝宝轻吁口气,面不改色地后退一步,照样低了头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连音调都不变。 乐平无视柳碧娘的不悦,嘴角微扬牵起丝玩味。凝宝退,他便进,笑嘻嘻又拿扇子柄去挑凝宝的下巴:“人说大凡是美人儿都喜欢低头,你总是低着头不叫爷瞧,莫非也是绝色无双?” 他言语暧昧,唇几乎贴到凝宝耳朵上。茉莉花香混着脂粉味儿扑面而来。 凝宝忙紧退两步顺便屏住呼吸,差点忍不住要皱眉避开去。脂粉或许是他同柳碧娘厮磨沾上的,可茉莉花香分明是他衣服上的……大男人弄那么香,吃饱了撑得慌? 很可惜,这厮长得再俊也不过是绣花枕头一只,她对虚有其表的男人向来不感冒……啧,她背都抵上墙了,这厮还不依不饶,到底有完没完! 凝宝忍无可忍,猛地抬头直视他。不是想看吗?那就让他看个够吧! 乐平一愣,蓦地睁大了眼睛。他倒退两步,嘴唇颤抖,拿扇子指着她,仿佛见了鬼:“你、你……” 不是吧?凝宝吓了一跳。难道他记性那么好,见过一面就记住她的长相了?孟雪俊那厮明明说过,她这长相大街上一抓一大把,做驯教师不如当细作来的适合她…… “噗——”乐平突然喷笑出声,继而捧腹大笑乐得前仰后合,弄得柳碧娘和凝宝皆是一头雾水。 凝宝看他笑个不停,心里有些发毛,不禁伸手去摸脸。有眼屎?刘海乱了?脸上沾了灰?还是…… 乐平瞧见了,笑得愈发厉害。 “哈哈哈……你那是什么脸啊!”他终于开口解惑,凝宝却情愿他从来没张过嘴——“火候没拿捏好,大饼烙糊了吧?哈哈哈……” 柳碧娘一明白过来,使美人扇掩了半边脸,咯咯咯笑得像只快下蛋的母鸡。 凝宝太阳穴畔的青筋突突直跳,咬牙强忍住暴扁他的冲动。她知道自己皮肤黑不漂亮,可他用得着这么刻薄?要不是毁约会连累七爷,要不是天赐良配已出现,她……忍住!千万要忍住! 凝宝拼命地忍,乐平却不懂啥叫见好就收,往柳碧娘怀里一倒,扇子一展,挤眉弄眼地笑:“我就说怎么瞅着那么眼熟呢,敢情咱们昨早上才见过面呐……大婶,可是你们那城北焦氏饼铺开不下去了,焦老头让你扮作没出阁的姑娘混到这儿来赚钱养活他们爷俩啊?” 什、什么?大……婶?!凝宝清楚听见脑子里叫做冷静的那根弦啪嚓断开。莫名其妙被那傻二少成天娘啊娘的叫,她就已经够火大了,而今这厮…… 凝宝眯缝着眼定定看着乐平。乐平犹不觉危险临近,跟那柳碧娘两个笑着笑着就揉作一团,当着凝宝的亲亲小嘴捏捏小手,不晓得有多快活。 “平少爷这张嘴可真是……您要是把这新来的丫头也弄哭了,今儿可就没人伺候您了。”柳碧娘俏脸泛红,双臂勾住乐平的脖子,眼波儿一转,瞟一眼他,又斜一眼面色阴沉的凝宝,颇有得色。 “你没听说焦氏饼铺的大饼比咱们南斗的城墙还结实?瞧瞧她顶着张烧焦的大饼满街走都不怕吓着人就晓得传言不虚,你何必替她闲操心?”乐平笑嘻嘻地说着,一双手在柳碧娘身上不停游走,显然有旁人也打扰不了他的好“性”致。 倒是柳碧娘被凝宝那阴森森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哄着骗着总算得了乐平一句“那就让她赶紧滚吧”。她忙丢个眼色让凝宝走,顺势放下纱帐,两个便被翻红浪去了。 凝宝气到极点,不怒反笑。真是的,她忒菩萨心肠了。要教训这厮,汤里添那点“佐料”哪够啊。就冲他这张嘴,她就是让他全身长疮流脓都嫌太仁慈了呢! 右手悄悄伸进腰带里摸出个小纸包,凝宝低头垂眸走到床边,将那二人扔在地上的衣物一一捡起挂在床旁的架子上。 趁那两个情浓顾不上理她,她飞快地展开纸包把里头的粉末将他两个的衣服鞋袜全撒个遍,这才慢吞吞地出门去。 “怎么样?平大少……打赏了么?”凝宝挽着小包袱刚到后院,那仆妇就拽住她。 “我不干了。”凝宝甩开她的手,扭头就走。 那仆妇一个没拦住,追到门口时已不见她的影踪。 “这可怎么办好啊?半个月走了两个,新请的三个也都不肯留下,再这么下去……唉,造孽啊。” 那仆妇在这边愁得不行,凝宝在那头却笑得不行。 敢对师父耍贱嘴?那就好好享受她的回礼吧……劣徒! 章节目录 第十三章 痴少稚语动人心 夕阳的余晖染得天边云朵尽作金红,凝宝的南斗城一日游终于宣告结束。 此行的目的已达到,她吃饱喝足后心情更是前所未有的好,特意雇了辆青布小马车代步,回府前还买了些丝绳,在车上编小玩意儿哄瑞明开心。 几条丝绳,手指翻飞,没多会儿,便成就了捧着桃儿的小猴子、支愣着耳朵的小白兔…… 瑞明看得目不转睛,东西到手了还不满足,缠着她要飞鸟要老虎,逗得凝宝忍不住地笑:“想要?想要就自己编吧。” 瑞明鼓嘟着嘴正要抗议,她已分出一黄一黑两条丝绳塞到他手里,手把手地教他:这里要翻转,那里要交叉……手指不灵活可以练,错了可以拆开来重新编,最重要是有耐性,有始无终可不行。 凝宝不厌其烦地教,瑞明也只得乖乖地学。 她瞥眼皱眉研究丝绳的瑞明,不由得弯了弯嘴角。 可不是么,最重要是有耐性,教与学都一样。 七爷说过,人无德行不成人,人无耐性不成器。据说垂钓与刺绣最能磨练人的耐性,偏凝宝两种都不喜欢。倒是打络子编这类小物件,易学又有趣,不需花太多时间就能出成品,想精益求精,自然会多练习。 瑞明并非痴傻,学东西虽然慢,由作画上却足以看出他想象力何等丰富……一句话,他有天赋有潜力,欠缺的只是耐心。 以编织来磨练他的耐性,该是比逼他整天待在房里对着书本强才对。 凝宝美滋滋地想着,手也不闲着,还不时夸赞瑞明两句以资鼓励。 或许瑞明真的是未雕琢的宝玉,蒙了尘的明珠,车离王府还有一段路,黄黑丝绳已结出了虎身并四条腿。独那虎头,他编了拆、拆了编,始终不成形。 他发起急来,把剩下的丝绳一团,往地上一掷,气呼呼去掐凝宝那盆宝贝海棠的叶子:“瑞明不玩了!一点儿都不好玩!” 凝宝又好气又好笑,赶忙把花抢过来藏到座椅下,捡回那团半成品塞到他手里,柔声道:“做事做一半当然不好玩啰……你看你手多巧,刚学就编得那么好。这才多大会儿工夫,你就能编出来半只老虎,我都快嫉妒死了。要知道,我以前可是学了好多天才勉强编出只小兔子来啊。” 瑞明鼓嘟着嘴,乜斜着眼瞅了她好一会儿才轻声道:“老虎很厉害?比小兔子厉害?” 他那疑疑惑惑的模样别提有多可爱,凝宝大乐,学着他的样儿把嘴一撅,也乜斜着眼瞅他:“那可不?你想想,兔子多小啊,我做的兔子馒头,你一口就能吃掉一个。老虎的嘴巴可比你的大多了,它就那么啊呜一口——赫,十只兔子都只够它塞牙缝的!” 说到“啊呜一口”,她还特意张大了嘴做了个咬的动作,逗得瑞明笑起来。 “那瑞明比娘还厉害吗?”还有两个月就要过十七岁生辰的少年眨眨眼,一脸天真。 “嗯,瑞明比表姐厉害多了。”凝宝刻意重读“表姐”二字,不放过任何一次纠正他的机会。 瑞明就像是耳朵带了筛子,不想听的就自动过滤掉。他眼儿一眯,笑嘻嘻拉了她的手过来:“那娘和瑞明一起编吧。”须臾,又小小声问道:“娘以后都不走了吧?会一直陪着瑞明的吧?” 凝宝一愣,看他期待的样子,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能实现的事绝不承诺,哪怕刀架在她脖子上也一样。虽说出现了卫戍这个天赐良配,要将乐平和瑞明训成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凡事都有结束的时候。 若她真能与卫戍成就姻缘,她也势必会设法让卫戍离开王府——驯教师守则第一条,驯教师不得与雇主及徒弟发生超越友谊的关系,任务完成银货两讫,驯教师从此便不得再主动与雇主家有所联系。 身为相思熏教坊第一驯教师,她怎可能带头违反规定?纵然面对的是个心智发育迟缓的少年,她仍是没办法轻易许诺保证任何事情。 “娘~”瑞明拖长声音唤她,下巴抵着她的肩头,像只撒娇的小狗,“娘不会再丢下瑞明自己跑掉了对不对?” 凝宝沉默着,轻握着瑞明的手指在丝绳间穿梭来回。直到瑞明用力抽离手指又要发脾气,她轻道:“我尽量吧……”忽然又惊叫一声:“哎呀,糟了,咱们的老虎头大身子小,还没尾巴!” 瑞明忙低头去看,那虎头竟是已编好了。只是铜板般大小的脑袋接在仅有一指来长的虎身上,显得头重脚轻很是奇怪,而且……他们还真是忘了给老虎留条尾巴了。 瑞明把那怪模怪样的“老虎”拎到眼前晃了晃,转恼为乐,笑倒在凝宝怀里:“呀,头大大没尾巴,真奇怪!” 凝宝看他似乎已忘了先前的话题,暗暗松了口气。 瑞明一派天真毫无心机的模样实在惹人怜爱,反正没旁人在,她便也不再计较男女授受不亲的问题,拿手指点着他的鼻尖笑道:“你故意的,是不是?头大身子小,又没了尾巴,老虎想跑都跑不掉了。” “就是就是,它这回可跑不了了!”瑞明乐不可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没多会儿,他忽然一滚身爬起来,就着余下的丝绳把“老虎”系到凝宝脖子上。 他退开一些仔细端详一回,左手托着右肘,右手捏着下巴,皱眉点头,认真得不得了:“这样,娘也跑不掉了。” 哎哟,这孩子……可真是个宝啊!凝宝揪着那没尾巴的“老虎”笑得前仰后合。教过那么多徒弟,精的狠的会哄女人的她全见识过,能叫她这么开心的,瑞明还是头一个。 她本想着欠七爷的债就要还清,不乐意接风险太大的生意。无奈中了孟雪俊的奸计,不情不愿来了南斗,乐平的传闻又好似阴霾,让她未见其人先失信心。 她心情还没理顺呢,刚进府就被老爷子抓到把柄逼她做赔本生意,弄得她形同监禁寸步难行,整日里光想着怎么取信于人怎么逮回乐平来好好教训。今儿又为着天赐良配的出现,欢喜得昏了头,险些失了本心,忘了她做驯教师的初衷是积德还债让自己开心……幸好幸好,虽诸事叫人愁,她还有这么个可堪塑就的乖徒儿慰藉人心。 若是为他,在这府上多耽个一年半载又何妨?清债最后一单,她就算赌上第一驯教师的名誉,也定要助他得个光明前程,锦绣荣光! 马车停住,有脚步声匆匆由远及近,凝宝忙收了笑色凝神倾听。 来人刻意压低声音,她只隐约听得“王爷”“表小姐”几个字,估算下时间,同乐平该是没什么关系才对,却不知那人是为何事来得这般急。 片刻后,但听卫戍于车外沉声道:“表小姐、明少爷,请下车——表小姐,秀水苑品西阁,王爷有请。” 章节目录 第十四章 臭中更有臭中手 老爷子有“请”,凝宝自然推辞不得。 粉红海棠硬塞给卫戍,瑞明却死活打发不走。章鱼一样缠在凝宝身上不说,逼得急了,他嘴一扁,两包泪在眼眶里转啊转。卫戍一靠近,他就放声尖叫,震得凝宝鼓膜都快破了。 闹到最后,“明少爷”还是跟着“表小姐”一块儿进了秀水苑品西阁。 多了个不请自来的,宗政宣宏也没多说什么。他瞟眼那连体婴似的两只,指指身旁的座位:“凝宝,来,坐。” 瑞明这会儿倒是乖觉,不等凝宝动手就赶紧跳下来,抢着坐到那位置上去,拍拍大腿,学着老爷子的口气道:“娘,来,坐。” 宗政宣宏扭头一记怒眼,瑞明便张大眼睛望回去,爷孙俩跟斗鸡一样较起劲儿来。 凝宝想笑不敢笑,就近拉开椅子坐下,咬牙强忍。 瑞明立马弃座跟过来,挨着她坐下,手肘拄着桌子,托着下巴继续跟宗政宣宏大眼瞪小眼。 宗政宣宏许是眼睛瞪酸了,皱皱眉,咳嗽一声,转头对侯在一旁的全叔道:“人齐了,上菜吧。” 居然是特地等凝宝来开席。 婢女们鱼贯而入,酱香肘尖、四喜圆子、茭白鸳鸯烩……一碟一碟摆到玫瑰木八仙桌全满。 凝宝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何理由能享此等待遇,终忍不住道:“王……爷爷,您这是……” 每次老爷子态度一变,她的生活就跟着大起大落。七爷常叮嘱她要淡定要保持平常心,但隔三岔五来这么一出,她只怕很快就会患上疑心病,不得不回相思熏教坊去从头修炼了。 “吃吧。”宗政宣宏微微一笑,“吃完咱们爷俩好好杀一盘,让瑞明也跟你学两手。” “啊?”凝宝震惊,“下棋?” 宗政宣宏难得地和颜悦色:“对。你不必谦虚,也无需砌词推搪。午间我与老全那一局,我执黑先走,一心要作金鸡独立之势,令他白棋不得入。不防一子落错,反被他困入千层宝阁中进退两难,本是大势已去。谁知你覆画于棋局上,仅动了数子,便作了三劫连环……最终,我同他和棋收场。” “我无心的……”凝宝喃喃,差点忍不住扶额哀叹时运不济。她当时不撤棋局是嫌麻烦,哪里有隔纸易子改大局那么神奇? 当年坊里考较驯教师的基本技艺,有一项不合格就不准出师。她除了轻功拿了个第二,棋艺什么的都是险险过关。 虽然每次完成任务回去,七爷总要让她陪着杀几局,可六年来她赢过哪怕一次吗?没有啊,回回一败涂地,抵抗都无力,恼得七爷老是拍案而起,拿烟杠点着她的鼻尖骂她臭棋篓子不长进…… 宗政宣宏一心要同“高手”切磋,听见了也当没听见,亲自给她和瑞明一人挟了块肘尖,笑道:“不说了,快吃快开局——要不是瑞明难得出门一次,我一早就让人把你们接回来了,哪还用等到现在?” 凝宝瞅瞅那色泽红亮的肘尖,又望望他,一咬牙:“行。”下就下,又不是上刑场,有什么好烦的! 啥金鸡独立之势啥千层宝阁三劫连环,她是不懂。不过七爷教她的口诀她背得熟着呢。 “宁失几子不失先,逃要关来追要飞,压强不要去压弱,一味贪杀反被欺”……大不了就是个输,又不押注又不掉肉,叫瑞明学学“不以得失易本心”也好。 凝宝定下心来,因着下午在外头吃的那顿还没消化完,随便吃了几口就放了筷子。 瑞明零食装了一肚子,啃了块肘尖就不肯再吃,没骨头似的靠到凝宝身上嚷肚子胀。 宗政宣宏却是人老胃口不老。做了南斗王这么些年,当初戎马生涯养成的习惯仍是改不了,他风卷残云般把桌上饭菜扫了个七七八八,这才叫人送了酽茶去偏厅,打算边消食边准备开战。 偏厅四角悬着的薄纱山水灯已点亮,这一老两少以香榧木棋盘为界,于罗汉床上各踞一方。 宗政宣宏手快,抓起装黑棋的竹篓往自己这边一放,脸不红心不跳:“我执黑先走,你再让我三手。” “那不行,我执黑先走,你再让我五手。”凝宝一瞪眼,连敬语都不用了。 开玩笑嘛!执黑子的不是新手就是自谦,长辈遇小辈,一向都由小辈执黑先走。他这算什么?身为长辈,抢了黑子要先走,还叫她这七爷口中的臭棋篓子让他三手?不如直接让她认输好了! 两个争执不下,宗政宣宏干脆拈了子儿就往棋盘上搁,要来个生米煮成熟饭。 居然耍赖!凝宝急了,管他是王爷还是天王老子,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不放。 宗政宣宏挣了两下没挣开,左手就去扣她脉门。哪承想她右手拇指和食指一动,不知逮住了他腕上的哪根筋,轻轻一提,顿时有阵酸麻从腕直爬上肩去,竟是整只胳膊都不能动了。 当年挥刀斩敌酋的南斗王何等威风,此时却被她两个指头就捏得没了还手之力。他怕丢面子不愿呼叫外援来帮手,只得低声告饶:“好吧好吧,你执黑先走,我让你一手。” “是再让娘五手。”瑞明一字一顿,这关头他倒不含糊。 宗政宣宏脸一沉,瞪着他不吱声。还好全叔看着不是事儿,干咳一声:“表小姐,王爷毕竟是您的爷爷……” 凝宝一寻思,为了这种小事得罪老爷子不明智,当下便松开手,道声得罪,把棋篓拿过来,抢先落了一子,头也不抬地道:“我十弈九输,爷爷让再多也没用——不用让了。” 宗政宣宏斜瑞明一眼,揉着手腕哼道:“不行,我说让你就让你。你再下一子,多了免谈。” 但,半柱香的工夫不到,他就后悔让了那一手——仅差一子,他是输得心不服来口也不服。 “再来。”老爷子胡子都捻断了两根,“这回不让了。” 不让,却依旧没赢。半子之差,他又败北。 “你棋艺分明高过我,还执黑先走,不害臊!”老爷子恼了,“再来,黑子归我!” 凝宝无语,换了白子再战。结果,老爷子又以一子半输得咬牙切齿:“岂有此理,你得让我一手,不让我就不下了!” 好吧好吧,权当哄老小孩了。凝宝暗暗摇头,千算万算,她就算漏了一样——原来大名鼎鼎的南斗王,棋艺其实比她这臭棋篓子还要臭上那么一点点…… 让了一手,老爷子还是输了。于是下一盘多让一手,老爷子仍是只赔不赚。 待一开局凝宝就先让五手了,老爷子……终于赢了半子。 可,老爷子还没来得及高兴,外头就有人来报:“平少爷回来了!” 不止回来了,王爷的宝贝心尖尖乐平大少爷……是裹在被子里让人给抬回来的! 章节目录 第十五章 不看僧面看佛面 自打南斗王的宝贝心尖尖乐平大少爷被裹在被子里让人抬回王府,凝宝就算是彻底解放了。 二十四名护卫精英被调去镇守水凝院,三十名婢女也去了一半帮忙照顾被“不知名怪病”缠身的平少爷……可见凝宝之前会有那种待遇,并不全是因为老爷子怕她逃债,而是府里缺少一个能分散老爷子注意力的大目标。 人少了,偌大的水澄院就显得极是冷清。只要凝宝不离开这院落,常见到的也就三个人——章鱼“表弟”瑞明、她的贴身婢女银花,还有她高大威武的天赐良配卫戍卫总领。 日子突然变得安静闲适,凝宝又恢复了在坊中的习惯,每天卯时起床练功一个时辰,亥时准点卧倒安眠。余下的时间就晒晒太阳逗逗卫戍,教瑞明编编老虎画画山水,得空还跟银花侃侃大山探探府里八卦啥的……两天,晃眼就过去了。 算算时间,药效也快过去了,宗政宣宏那边还没查到她头上来……凝宝有点坐不住了。 “我那‘乐平表弟’的病还没起色么?”凝宝瞅空问了下刚从账房领月钱回来的银花。 银花把顺道跟种花的老秦要来的粉红雪顶鹤搁到窗台上,柳眉一蹙,聚出点忧色:“听说还是整天叫痒,皮都快挠烂了……这些天请回来的大夫个个都挨了板子。刚账房的成伯说,昨儿下午,王爷让全叔派车马去邻县革荟接一位姓刘的名医过来,约摸傍晚就能到了。” “姓刘的名医?” “是啊,据说他什么疑难杂症都能治,这回一定也能药到病除……”银花嘴上是那么说,口气却并不确定。 她瞥眼若有所思的凝宝,压低声音道:“表小姐,您是不知道,那些个大夫一口咬定平少爷得的是……咳,秀水苑的蕙芸说,王爷急得上火,嘴里生了口疮,饭都吃不下……” “这么严重啊……”凝宝抬手挡住握着毛笔摸过来想给她画眼圈的瑞明。 趁他张嘴,凝宝从桌上的银盘里抓了个兔子馒头塞到他嘴里,起身抻抻蓝布棉袄,大声地打了个呵欠,突然提高嗓门说道:“卫总领,麻烦你送瑞明回水碧院暂住一天——我困了,有啥事明儿再说。” “可是,表小姐……” 蓝影嗖一下蹿出门去,与刚进来的卫戍擦身而过—— “砰!” 隔壁卧房的门关上了。 卫戍扶刀拦下想要追过去的瑞明,回头望望书房外那方朗朗晴空,无语。 银花犹未回神,对着空空如也的圈椅梦呓般低喃:“您午饭还没吃呢……” …… 日头一点点西移,渐渐收了光敛了热,最终沉入夜色里。 水澄院的主人提前就寝,护卫总领提前回去王爷那边复命,院里的婢女们也就提前收工,早早锁了院门,回东厢各忙各事。 这个时候,那间坐北朝南的卧房里,凝宝刚刚整装完毕。 照例是蓝布袄裤,黑绒布鞋,长发结做条乌黑油亮的辫子搭在胸前,脂粉不施半点。照例是蛇皮鞭暗伏腰带下,深蓝锦囊悬腰侧,袖珍小本并一寸鼠毛笔揣进怀里,无用饰品全免。 她双目炯炯有神,精神格外地好,白天酣睡,晚上……她还会闲着么? 蹑手蹑脚摸到后窗边,她侧耳倾听数秒,确认附近无人,敏捷地翻窗而出。 一路顺墙根溜到后院的小门处,见已落了锁,她便飞快地爬上离墙不远的一棵金淮桂树,微屈膝,足尖轻点枝桠,好似只巨大的蝙蝠扑进那夜色中去。 …… 水凝院那间被一堆巨型八宝柜塞得好似仓库的卧房里灯火通明,婢女们垂手立在外间,听着床那边发出的古怪声响,大气都不敢出。 嘎吱嘎吱嘎吱…… 嘎吱嘎吱嘎吱…… “用力啊!死丫头,你没吃饭?!”宗政乐平的低吼蓦地响起,下一句却是少了底气还添了哭腔,“爷爷,刘神医呢?刘神医怎么还不来?我快痒死了!” 廊下暗影里,凝宝若有所思。这位大少爷似乎并不像表面那般无用。夜夜温柔乡中眠,该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才对,想不到他折腾了六天还有力气骂人……必是有些武功底子的。 屋里头,南斗王宗政宣宏看着满身血痕涕泪齐流的孙子,心如刀绞,从容镇定早是扔去九霄云外。 他一面拿眼神示意那挠背的小婢女照乐平的话去做,一面朝外吼:“人呢?再去几个,架也要把刘成万给我架过来!” 这一声吼中气十足,相当威猛。 那婢女本就胆子小,被临时抓差伺候这喜怒无常的平大少,她已是坐立难安。再加上老爷子这几天跟吃了火药一样,动不动就罚人月俸打人板子,她更是一颗心颤悠悠怕得慌。 此时吃了这一吓,她手一哆嗦,但听“啪”的一声轻响,修得漂漂亮亮的尖指甲就断了俩,乐平的脊背上尚且完好的那一小片皮肤也遭了殃…… 乐平熬了六天,这会儿是全身都痒全身都疼,倒也没觉着这一爪子有啥特别的。那小婢女却不知道,一瞧刚出现的几道抓痕开始往外渗血珠子了,便两眼一翻就此歪倒,竟是活活吓晕了。 “混账东西!一点小事也做不好,王府养你们吃闲饭的?”宗政宣宏更是火大,“来人,把她弄走,换一个会做事的来!” 他的两名贴身护卫赶紧上前,一个抬头一个抓脚,艰难地把小婢女从那狭窄的空当里送出来——驾轻就熟,管这儿晕倒的,她已不是第一个了。 外间候命的婢女们目睹同僚惨状,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挺身而出承认自己是个“会做事的”。 俩护卫一看不是事儿,无视她们幽怨的眼神,随手逮了一个就往里推。 那婢女寻思着晕了就能逃脱一劫了,干脆还没挨到床沿就娇呼一声,直接躺倒了。 众婢女立马有样学样,眨眼工夫,娇呼四起,外间躺倒一片。 眼见着没人伺候了,乐平的哀叫声愈发凄厉,把个南斗王气得一迭声直骂“混账”。 凝宝听得好笑,却又忍不住摇头。没出事的时候,孙子狎妓,爷爷还特意派人送银两过去,一昧溺爱不加约束。现在呢?老爷子心里头可有一点悔意? 听着乐平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凝宝阖眼沉思了好一阵子,忽然爬起来轻轻掸掉衣服上的草叶泥土,深吸口气,准备现身摊牌让老爷子今晚能睡个好觉——一报还一报,乐平欠她的已经还清了,何必让昨日那个小孩子一样缠人赖棋的老人家不得安宁呢? 以德报怨,她凝宝是做不到。无视别人的痛苦,隐忍到最佳时刻跟人提条件谈价钱……她也一样做不到。 章节目录 第十六章 缘何捉弄变施恩 “王爷,刘大夫到了。” 平叔低沉沧桑的嗓音在这一刻有如,宗政宣宏几乎喜极而泣:“快让他进来!” 凝宝抓住木栏杆的手只得缩了回来。驯教师守则第三条,驯教师有义务为雇主保密。她总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跟老爷子说“我以相思熏教坊第一驯教师的名义起誓,绝不叫您的银子白花”之类的话吧? 凝宝退回暗影里,耐心等待。听老爷子的口气,这刘大夫许是真有两把刷子。不过,爹爹独家秘制的药散,连擅施毒解毒的流香姐见了也皱眉头……她当时气昏了头,下手,好像真的太重了。 脚步声径直往屋里去,须臾,便有个沙哑的声音传出来,气呼呼似大为不忿:“说什么急病怪病急需我救治,大半夜派人搅我酒兴……老狐狸,你就爽快点承认吧。其实你丫就是不忿上上个月赌酒输给我,存心找事儿,是不是?你看你脉象平稳强健,再活个二十年阎王都不会收你,你也好意思拿生病当借口折腾我这把老骨头?” 不对吧,他好像诊错人了诶……凝宝低头看着手上的锦囊,为难:是现在出去一掌拍晕他,跟老爷子摊牌?还是等他被老爷子一顿板子打出去再说呢? 屋里,宗政宣宏气急:“老子是叫你来看我孙子,有叫你来看老子?你怕是脚跟埋黄土,眼睛早瞎了,病人在旁边都看不见,倒来跟老子耍口舌?” 吼声一出,四下死寂。 凝宝抚额。有传说南斗王封王之前乃夏侯第一痞将,治下常爆粗口,流氓习气之重堪称夏侯一绝。如今看来,乐平那么混,嘴巴那么毒,全都是有家传渊源的…… 片刻后,但听那刘大夫突然一击掌,笑问:“小子,近来得罪人了吧,你可记得那天都有谁近过你的身?” 凝宝一惊,不闻乐平出声,却听得刘大夫说道:“那不行,解了穴你就哼哼唧唧个没完,我不爱听。” “你不解穴,他怎么告诉你?”宗政宣宏不满地冷哼。 “告诉我做什么?我只管治病,又不包寻人。” “那你还不给他治?” “他这既不是病又不是中毒,我出手有违师训,帮不了你。”那刘大夫笑道,“你要是为他好,就赶紧问问清楚,再准备份厚礼带着他亲自登门跟人赔罪,这事许就了了。” 咦,这大夫的医术还真不是吹的!凝宝叹服。拿来惩罚暴戾凶兽的药自然不是毒,他识得出也不肯解,还让老爷子带着乐平去赔罪……他也知道这爷孙俩的症结所在么? “赔罪?要是让老子晓得是哪个王八蛋对乐平下这毒手,老子不拆他骨剥他皮,老子就不叫宗政宣宏!” 凝宝呼吸一滞,迅速把锦囊挂回腰间。其实吧,做了就做了,她又不是在害人,用不着后悔内疚。 再过三个时辰,惩罚暴戾凶兽用的敏瘙粉失了效,她当日掺在那碗燕窝雪耳汤里的“长谢长清”就会发挥效用。 待乐平上吐下泻个十几次,就算他体内还有别的毒素都一并排出了。届时再好汤好水调养个把月,管保他身体好皮肤更好……咳,等老爷子把这事忘得差不多了,她再来要人也不迟。 “剥皮拆骨?老狐狸,你说错了吧?人可是你这乖孙的救命恩人呐,你不谢也就算了,还要以怨报德?” 刘大夫一开口,凝宝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 “怎么说?” “你说你这孙儿,才十八九岁的人吧,就已经有了阴阳两虚之兆。来,你不信就自己看看,他面色晃白,舌红少苔,身上汗不断,手脚却冰凉……分明是女色常伴身,梦多眠不稳。要是人不给他这一剂猛药,让他得以调养休整,不出半年,他必是连床都下不了了。” “……此话当真?”宗政宣宏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犹豫。 “嘁,笑话!我老头子何时骗过你来?” “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乐平连着三天吃不下睡不好,你瞅瞅他那身上,好端端个人被弄成这样……” “哦,也是。那人真该不管这闲事——等半年后你这爷爷反过来给孙子端茶倒水做孝子,不是比这有趣多了?” “刘成万,你、你混账!” “嗯,说实话做善事的都是混账。你做人爷爷做到这份儿上,确实是笔清醒账。” 两老你一言我一语在屋里头吵将起来,凝宝在外暗暗抹汗:她当时光想着教训乐平,顺便把他弄回府来好开课,压根没注意到她这徒弟快变成牡丹花下鬼……照此看来,要想让乐平顺利成材,得先叫他远离女色,每天早起锻炼身体才是正经啊! 就在这顿悟的一刹那,有黑影蓦然自旁杀出,虎扑之势异常凶猛。 可惜凝宝一早察觉有人埋伏,也一早晓得埋伏者是谁,先前懒得揭穿,此时也懒得动。 他气势惊人,凝宝却仅是稳住下盘作巍然泰山状任他扑,任他八爪章鱼般缠上身来。然后她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右手食指瞬间就离他左眼不到半寸,生生将他即将出口的那一声“娘”逼回肚里去。 “下去,站好,叫我表姐。”凝宝急着想听屋里的人说些什么,有点不耐烦。 瑞明缩缩脖子,松手下地,却是不肯改口叫表姐,只拿双墨若点漆的星眸可怜巴巴地盯着她,像只遭人遗弃的小狗。 凝宝心一软,摸摸他的脑袋,小声道:“你要不乐意叫我表姐,那就叫我凝宝吧。只是,不准再叫娘了,对她不公平,懂吗?” 瑞明扁扁嘴,抱住凝宝的胳膊,额头轻抵着她的脸颊,甜甜地叫了一声…… “宝~” 凝宝一激灵,差点把他当球扔出去。长那么大,还没人这么亲昵地叫过她。不过……好歹也算有进步,她该欣慰才对,是不是? 凝宝默默安慰着自己,努力将身上的章鱼表弟当空气。正想继续“旁听”,但见门内突然蹿出两道黑影,轻松越栏而过,一左一右恰将她两个夹在中间。 凝宝眼皮一跳,暗道不好,屋里头宗政宣宏已沉声下令:“拿住了?带进来!” 章节目录 第十七章 二少好比及时雨 被人抓了现行,凝宝想跑也来不及了。 有刘大夫那些话做铺垫,她顺水推舟跟老爷子服个软认个错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但…… 凝宝想起宗政宣宏说“拆他骨剥他皮”时的那种口气,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算了,还是不要承认的好。反正老爷子没查到她头上来,只要她不跟乐平打照面,今晚要混过去应该不会太难。 “爷爷。” 凝宝刻意压低了声音,硬着头皮把抱着她胳膊不放的瑞明拉进屋。 那天毁掉的多宝柜和瓷器,此时已是换了新的照样摆在那里。宗政宣宏的目光从那无背板多宝柜后射过来,扫得凝宝透心凉。 她本想拿瑞明挡一挡,哪知瑞明尽往她背后躲。无奈之下,她只好低头摆出副恭谨模样,憋细声音又唤了一声:“爷爷。” 宗政宣宏慢吞吞地自内间走出来,却不言语,屋里一时间静得出奇。 气氛相当压抑,凝宝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抬眼偷瞄,恰对上他审视的目光,惊得她一颗心提到喉咙口,赶忙把头压得更低些。 “老狐狸,你拿住谁了?”一个胖乎乎的红鼻子小老头吃力地从多宝柜和墙之间的空隙处挤出来。 目光落在凝宝腰侧悬着的深蓝绣银鱼戏芙蓉的小锦囊上,他怔了一下,将宗政宣宏拉到一旁,附耳低语几句,宗政宣宏脸上便露出些愕然。 许久,宗政宣宏方问道:“这个时辰,你们俩跑到水澄院来做什么?卫戍呢?银花呢?怎么就你俩来了?” 凝宝正准备把编好的理由丢出来,瑞明却抢先道:“银花说爷爷不吃饭,瑞明带了宝做的小兔子给爷爷。”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来,当真有两个压扁了的兔子馒头躺在纸上。只是充当兔子眼睛的相思豆已不知去了哪里,约摸是捂得久了,白面发了黄,还散出些酸气。 凝宝愣住,宗政宣宏也愣住。 瑞明献宝也似地把纸包送到他面前,一脸期待:“爷爷,吃。” 宗政宣宏定定地望了他好一会儿,接过馒头,嘴角一勾,竟露出点笑模样:“好孩子,不枉你表姐费那么多心思。” 凝宝回过神来,激动得差点流眼泪。谁说二少傻了?谁说二少痴了?关键时刻,他总能救她出苦海,简直就是她的福星啊福星! “这孩子……小瑞明娶媳妇了?”那小老头突兀地迸出一句。 凝宝一噎,只听宗政宣宏淡道:“没。这是我德明表弟的女儿,乐平和瑞明的表姐,凝宝。家里有些事,德明让她到这儿来住一段时日,昨儿刚到。” “哦,这样啊。”小老头咂咂嘴,尾音拖得老长。 凝宝觉着有点不对劲,下意识退了一步。脊背突然抵上堵“墙”,她这才发现瑞明又躲到她身后去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笑嘻嘻地问道:“小瑞明,怎么见了刘爷爷也不说话啊?”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凝宝被熏得差点闭过气去。因是长辈,不好皱眉避开,只得屏住呼吸硬扛。 小老头却相当没有自觉性。瑞明不吱声,他就又走近两步,热气都喷到凝宝脸上来了:“小瑞明,躲什么呀?刘爷爷又不会吃人。” 瑞明还是不吭气。他紧紧抓着凝宝的衣角,半边脸贴着她的后背。 小老头转到左边,他就把脸别朝右边;小老头绕到右边,他又把脸扭向左边——似乎很害怕这个红鼻子的酒鬼大夫,却又不肯离开凝宝半步。 “啧啧,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待见我老头子呀。”小老头咂咂嘴,又回头冲宗政宣宏笑道,“倒是挺黏你这新来的侄孙女的……这就叫有缘么?” 宗政宣宏也笑:“大概吧。这么些年确是头一回见他跟人那么亲近。” 两个老人家往太师椅上一坐,不叫凝宝和瑞明回去,也不让他俩坐下,就像是看不见“昏倒”的婢女们偷偷爬起来往外溜,全然忘记内间还有个被瘙痒煎熬的乐平,你一言我一语兀自聊起天来。 他们小声说大声笑,不时瞟眼凝宝,弄得凝宝冷汗直冒。 半个时辰过去,她站得腿酸,瑞明甚至靠在她身上打起瞌睡来,宗政宣宏才惊讶地道:“你们俩怎么还杵在那儿?”招手唤来全叔,吩咐:“派几个人送瑞明回水碧院。” 瑞明许是困迷糊了,没反抗就乖乖趴到个护卫的背上让人给背走了。 凝宝失了挡箭牌,更觉心虚,暗道难不成老爷子已起了疑,故意等到这时候弄走了瑞明好审她? 她越想越惊,汗把衣背都洇湿了一片,她却咬牙不动——驯教师守则第二条,若为驯徒,可不拘方式,一切后果由相思熏教坊承担;若其间掺杂私利私怨,后果自负。 是她先入为主对乐平有成见,被激怒后便生了报复之意,因着瓷器的事又抱着同老爷子讨价还价的心思坐看乐平受足三日煎熬……违规当罚,她绝不能连累七爷,坏了相思熏教坊的名声! 宗政宣宏不开口,那就由她来起这个头—— “爷爷,我有话要……” “凝宝,你还不困吧?走,咱们上品西阁去。”宗政宣宏忽然打断她的话,“你刘爷爷难得来南斗,你今晚就辛苦一下,陪他好好杀几盘,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吹牛说他的棋艺天下无敌!” “啊?”凝宝只当自己出现了幻听。老爷子刚还怒气冲冲要把下药的人剥皮拆骨,如今乐平尚躺在床上受罪,怎么突然就扯到去品西阁下棋了? “对了,老酒鬼,今儿你要我拿什么做赌?酒,还是人?”宗政宣宏嘴里说着话,眼睛却盯着凝宝,目光闪烁。 “那你府里那十坛六十年的梨花白吧。”小老头也望着凝宝,笑得眼睛眯做两条缝,像是捡到了宝。 “行。只要你赢得了我这侄孙女,你想要雪里醉我都能给你弄来。不过,你要是输了……” “怎么,老狐狸,怕我赖了你的?”小老头笑着横他一眼,轻轻拍了下凝宝的左肩,“难得有小辈合我眼缘……要是你这侄孙女真能赢我一局,指不定明儿太阳还没出来,我老头子就能有个接衣钵的了呢。” “成啊,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哈哈,老酒鬼,你就等着输吧!” “啧啧,棋盘都没见着呢,你就胡吹大气,也不怕闪了腰。” 两人一唱一搭出了门,凝宝只得快步跟过去。 望着他两个的背影,她郁闷得只想大叫:谁能告诉她,这究竟是演的哪一出啊!? 章节目录 第十八章 精王爷老谋深算 点亮八盏四角薄纱山水灯,摆上一乘香榧木棋盘,罗汉床两端,白发对青丝,黑子战白棋。 宗政宣宏端着碗金银花露,边下火边作壁上观。 他似乎真把宝贝孙子扔在了脑后,********全在那无声厮杀的黑白两路上,全不顾什么观棋不语真君子,一时皱眉指点,一时恍然发笑,遭了小老头刘成万无数白眼也当看不见。 第一局足足下了一个时辰,至终了,黑与白挤得棋盘满满。 一数,凝宝输了十子半。刘成万得意地哈哈大笑,气得宗政宣宏摔了青白薄玉碗,凝宝……却是安心了。 虽然想不通老爷子这时候怎么还有心思让他们下棋、看他们下棋,但,危机似乎就这么轻飘飘地飞走了,连丝痕迹都没留下。 算算时间,乐平身上的瘙痒该是消了大半,而“长谢长清”乃是清肠胃排毒素的妙药,对伤口愈合也有良效……要不,就等明儿药效全褪了再坦白? 第二局下到一半,凝宝捏着棋子,偷瞄眼正盯着棋盘的宗政宣宏。老爷子瞧着精神好得不得了,眼脸下却浮着些青黑,显然这三天都没睡过好觉。 不知怎么地,她的嘴巴就有些不听使唤:“爷爷,我想跟您说个事……” “说什么说!”宗政宣宏一瞪眼,把她的下文硬给瞪回肚里去,“有啥事,等你赢了再说!” 刘成万接过全叔递来的酒,笑道:“是啊,小丫头,有事就等我把你爷爷的十坛六十年梨花白都赢光了再说吧。” 眼看着两老又要开吵,凝宝无奈地叹了口气,落子。 人自称天下无敌,她则是总被七爷点着鼻子骂的臭棋篓子,就算她不一心二用,怎么赢得了?难不成老爷子以为棋艺差过她的臭棋篓子多得很,还都能像他这样恰巧让她撞上…… “哈,你输了,老酒鬼!”宗政宣宏拊掌大笑,“你就知道挖陷阱吞中间那几粒显眼的,下头一片被人圈住了都不知道,活该!” 刘成万惊愕地张大了嘴:“这、这……什么时候……” 分开黑白数一数,不多,一子半……真是凝宝赢了。 “侥幸……绝对是侥幸!”刘成万半天憋出一句,剩的半碗酒却已是被宗政宣宏抢去了。 “就给你说,你等着输吧!”宗政宣宏将残酒一饮而尽,高声道:“老全,封坛,全给我送回酒窖去,再让人多打几盆凉水来,就拿烫酒的那种铜盆装——他连衣钵都输给我家凝宝了,往后他再输就让他灌一肚子凉水回革荟!” “再来!”刘成万胀红了脸,觑着凝宝冷笑,“这回我赢了也不要梨花白了,就照你爷爷的意思,你输一次就喝一盆凉水——要怨就怨你爷爷心黑!” 不是吧……凝宝瞥眼婢女们端进来的那些个足有半臂宽的铜盆,汗如雨下:“爷爷,我想先跟你说个事……” “喝就喝!我们宗政家的人个个有担当,绝不赖账——是不是,凝宝?” “啊……是,爷爷。”凝宝苦恼地抓抓头。算了,要是输了,就当是违规的惩罚,让老爷子乐乐,总比惹他生气强。 凝宝做好被凉水撑死的心理准备,接着开战。没想到……好吧,前言收回,或许她棋艺臭点,运气似乎还不错……她又赢了。 “不、可、能!!!”刘成万咬牙。 他那酒糟鼻上冒了油光,红通通亮晶晶,愈发显眼,好似整张脸都只剩下那一个鼻子,逼得凝宝不知道该把视线落在哪里才合适。 “再来……你要攒着喝?”宗政宣宏调侃。 “攒着!”刘成万把棋篓调换,“你白我黑,我先走!” 这情形似曾相识啊……凝宝瞅瞅幸灾乐祸的宗政宣宏,抓抓耳朵,继续。 一直战斗到天明,凝宝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这世上的臭棋篓子其实是很多的,棋艺臭过她的超级臭棋篓子其实不止宗政宣宏一个……起码,有刘成万陪他。 “刘爷爷,不如我们休战吧?”凝宝看看双目无神的小老头,又看看那一排满当当的铜盆,很是不忍心。 刘成万和宗政宣宏同时摆手:“再来……” 凝宝叹气:“让七手?” 两个老人家又是不约而同地应道:“嗯……” 面对这位毅力无穷、不怕被凉水撑死的勇者……凝宝服了:“我认输,行吗?” “不行!”宗政宣宏拍床板,“宗政家的人,只有战死的,没有认输的!” “就是!你不战就认输,可是瞧不起我?”刘成万毫不惭愧,“多让一手即可——再来!” 凝宝彻底被打败了。忽然一股像是熟透了的桃子的香味钻进鼻孔来,她顿觉满心舒悦,于是揉揉熬红了的眼睛,勉力打起精神再战,直战到昏昏沉沉,眼睛发直,脑子发木。 手指拈着棋子,她望着满盘黑白,不知该落往何处。耳畔忽然听见有人拍了下手,凝宝惊得抬眼去看,恍惚中只见七爷擎着黑水木烟杠,坐在对面望着她笑。旁边,流香素手执壶,正给他们斟茶。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凝宝心中纳罕,却听流香柔声笑道:“怎地,回了丰乐又舍不得南斗了?” 凝宝一怔,脑子里掠过些光影,依稀是她趁夜逃离王府,长途跋涉回到坊中……她不由得重重皱眉,喃喃:“我逃了?我真的就这么回来了?” “发什么昏呢!”七爷掉转烟杠在她额上一点,“我来问你,乐平不打紧吧?” 她老实作答:“不打紧。痒过了,吐一吐,拉一拉,排出毒素更清爽。” 七爷又问:“他惹你了?你这么整他。”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叹:“谁叫他见我一次就弄我一身水,还出言讥讽,说我皮肤黑像大饼烙焦了?而且老爷子给了定金,捏住我痛脚,迫我多教一徒,却始终不召那混球回来,我任务完不成,就算天赐良配近在咫尺……不过,七爷您是知道的,他是我徒儿,我又怎么会害他?” “啪!” 棋盘翻了,一颗白子跳起来打在凝宝鼻梁上。 凝宝疼得一哆嗦,眼前的一切忽然模糊起来。 只听得有人低声说:“行了,别拿东西撒气了。这丫头之前三番四次想跟你说事,怕不就是这件事了……你看,她分明听到你放狠话,却不逃不躲,也不当着我的面借我的势认了,着实难得。同我赌棋,她赢了不咄咄逼人要我兑现赌注,反而想自行认输给我台阶下,更加难得。要不是你疑心病重,不肯信她清醒时候说的话,又怕得罪了给她锦囊的人,我老头子用得着那么费劲?” 又有人冷哼一声,道:“就是因为难得,三天前我连夜找你过来,你看过乐平之后说不碍事,我才让你费神帮我演这出戏。昨晚在水澄院,我才没下令埋伏在院里的弓箭手当场射杀她。不然,你以为单凭那个锦囊,我就会手下留情?笑话!” 并非七爷与流香的声音,却不知他们是何时到这屋里来的。凝宝努力转动眼珠去看,眼珠子却似被钉住了,动也动不了。 “啧啧,知道你厉害,你算无遗策,你威风不减当年……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聘这丫头来帮你教孙子,又不把事情给她说清楚,是不是太不厚道了?我记得连她算上,这已经是第十九个了吧?自己走的有九个,重伤卧床的有两个,至今下落不明是四个,还有三个……你埋你家花园里了?” “……她都快睡着了,你赶紧接着问,少说这些有的没的。” 是梦么?什么射杀,什么埋你家花园里了,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乱七八糟……凝宝晃晃脑袋。 忽听有人击掌一下,凝宝眼前的景象蓦地清晰起来。七爷仍坐在对面,笑眯眯地看着她:“凝宝啊,你那锦囊哪来的?” 凝宝诧异:“我爹给的……七爷,您不是早都问过我了么?” 七爷不答,再问:“你爹叫什么名字?” 她眼皮突地一跳,下意识地闭紧嘴巴,摇头。 那种桃子的气味又飘过来,软软的,香香的,一个劲儿往她鼻孔里钻,浓得有点呛人。 “你爹叫什么名字?”七爷追问。 她不由自主地张嘴,那个名字就快脱口而出了,她鼻孔里一痒—— “阿嚏!” 脑子一下子松脱了,身体也轻松了,她揉揉鼻子,又大大地打了个呵欠,抬眼去看棋局——思维已是又跳回那一刻拈子将落之时。 没瞧见棋盘,却见黑子白子撒得到处是,她愣了一下,正想问怎么回事,后颈忽地一麻,困意霎时包围了她。 恍惚间,有人扶她躺下,往她脑袋下塞了枕头,又给她盖上了被子,还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低声道:“好孩子,你累了,睡吧。” 像是宗政宣宏的声音,却温柔得不似真的……估计也不会是真的吧。 凝宝翻个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章节目录 第十九章 憨师父莫名得权 桔子皮的气味,很浓,不新鲜,有种厚重的感觉……流香姐在煮九制陈皮茶? 真香啊……凝宝被那气味勾引着从睡梦中醒来。 记忆中陈皮甜里带点涩和山楂的微酸爬上舌尖,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没睁眼,含糊地嘟囔:“给我留一碗啊,流香姐……” “咳咳!” 前一声是降调,后一声是升调,似乎在刻意提醒……坊里谁会这样咳嗽? 凝宝一滚身爬起来,警觉得像只豹猫。 暗黄油亮的香榧木棋盘上,黑白分明。 须发尽白的两位老人家,一位盘腿坐在她对面,笑容可掬,酒糟鼻通红;一位侧坐床边,眼角笑意隐隐,手里的红陶茶碗上浮腾着乳白的水汽。 凝宝揉揉眼睛,看看他们,又看看棋盘上未辨输赢的残局,回想一番,再瞟眼窗外碧蓝的天,不由得窘红了脸,低了头嗫嚅:“我、我……” 真丢人!临行前,七爷明明还叮嘱她说:“外头不比坊里,你想干嘛就干嘛。不拘小节不卑不亢是不错,但长幼有序礼节分明,走到哪儿你都得给我记牢了!” 可她……棋才下到一半,她居然就睡着了,还是在长辈面前! “不睡了?不睡了就喝碗你刘爷爷煎的甘草陈皮茶醒醒神。”宗政宣宏把碗递过来,“年纪轻轻,耐力怎地这般差?” 凝宝愈发脸红,忙双手接了陶碗,侧身拿手虚挡着,咕咚咕咚把茶汤一气儿灌下去。幸而茶汤不是很烫,不然她的舌头非被烫烂了不可。 一时间,嘴里甜甜的,肚子里热热的,她渐渐放松了绷紧的神经,这才觉着浑身上下都有种僵硬到刺痛的感觉,胃里也空得异常难受,就像是她保持同个姿势睡了好几天,直饿到前胸贴后背……唉,七爷说得对,爱耍心眼容易累,阴沟翻船丢死人! “精神了?”刘成万笑眯眯地递过来一盘摆成福字的咸蛋酥,“先吃些点心垫垫,下完这局,咱们就开饭。” 话刚说完,便听凝宝的肚子咕噜咕噜乱响,惹得宗政宣宏也绷不住笑起来:“得了,别装斯文,赶紧吃吧,你都有六……六个时辰没吃过东西了吧?银花说你大中午就歇下了,是不是啊?” 好糗啊……凝宝羞得直想刨个洞钻进去,把盘子又推回去:“抱歉,是凝宝失态,叫爷爷们看笑话了……” 她偷瞄眼那两个精神奕奕的老人家,低声道:“爷爷们也熬了一夜了,不如这局就算我……呃,和棋。爷爷们吃些饭食去歇息吧。” “那不行!”二老异口同声。 两人对视一眼,宗政宣宏咳嗽一声:“你不把棋下完,你刘爷爷睡不着——他拿那十二盆凉水冲了个澡,还指望让你也凉快凉快呢。” 凝宝只得深呼吸定定神,把被子枕头先推到一边,强忍着饿,拈起颗白子。 她扫了眼棋局,见中盘一方黑子被围,白子只欠一粒便能断了对方的后路,手便往那空处移去。 刘成万眼睛一亮,宗政宣宏却眉头微蹙。眼看大局将定,凝宝的手忽然朝前移了几格,落子—— 刘成万和宗政宣宏都呆住。半晌,刘成万一拍额头,哀叫:“你为什么会下在这里?你那时候明明是要下在那边的!” 宗政宣宏拊掌大笑:“好笑!好笑!你也有今天!想了六……呃,六盏茶的工夫,你还不是照样输了?” 六盏茶,那就是半个时辰吧……南斗人习惯这么说?凝宝揉了揉酸胀的后颈。 刘成万犹在懊恼,宗政宣宏起身掸掸衣摆,笑道:“走吧,凝宝,跟爷爷吃饭去,让你刘爷爷好好琢磨下最后一盆水要怎么解决。” 凝宝心里头还为着在长辈面前失礼的事难受,听他一说,想起来乐平那件事尚未解决,忙应一声,拽过被子来飞快叠好放到一旁,动作轻柔得似怕惊扰到刘成万的思绪。 她一只脚刚跨过门槛,便听刘成万问道:“丫头,你以前都是自己铺床叠被?” 凝宝把脚收回来,转身看着他:“是的,刘爷爷。” “怎么不把被子抖一抖再叠啊?” 凝宝诧异:“刘爷爷不怕灰迷了眼么?” 刘成万若有所思地瞥她一眼,笑道:“去吧,丫头,别让你爷爷等太久,他脾气可不怎么好呢。” 凝宝满心疑惑正要发问,忽听宗政宣宏高声催促,只好冲刘成万微侧身一福,匆匆追出去。 日上中天,庭院里的杨柳树静静地沐浴在阳光里,偶尔才见翠绿的柳条轻轻荡上几下。 宗政宣宏在前头大步走,凝宝跟在后头一路小跑,顺便活动腿脚。 她不是不纳闷为啥今儿老爷子身边不见全叔不见卫戍,这都到王府西南角的素水苑了,她那个章鱼“表弟”居然也没突然冒出来给她一个虎扑。只是现在对她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爷爷,我想给你说个事……”凝宝鼓起勇气说道。 宗政宣宏像是没听见,继续往前走。凝宝只好跟过去:“爷爷……” 宗政宣宏突然停下。凝宝反应及时,硬生生抑制住前冲之势,离他后背只余半臂之遥。 “凝宝,乐平就交给你了。”他不回头,语气极重,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啊?” “从今往后,乐平和瑞明都交给你。”宗政宣宏一字一句地说道,“但凡涉及到他兄弟二人的事,无论起居饮食,还是别的什么,全部交由你处理,无需问我意见。” “爷爷,我……” “凝宝,你记住了,你是他们的师父,他们听你的话是理所应当。你不必对他们唯唯诺诺,也不用顾虑我会偏护他们而弄些机巧花招。他们若是敢胡闹,你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只要不伤及性命不把人弄残了……我就是你的后盾,不是他们的!” 这是……天上下红雨了?凝宝愣愣地望着老人的背影,讷讷:“爷爷,是我给乐平……” “不必多说,我已经知道了。”宗政宣宏一挥手,当年领兵征战沙场的感觉又回来了,“只要你是真心为他们好,待他兄弟二人出师之日,我当治酒摆宴为你庆功。他日你姻缘得成,南斗王府便是你的娘家!” 气势十足的南斗王气势十足地说完,便气势十足地走掉了,完全不看被“我已经知道了”这几个字打击得几乎扑地的凝宝。 空落落的走廊里,凝宝含泪望天:“七爷说得对,我果然不是跟人耍心眼的料……” 深刻反省之后,凝宝重新振作精神,摩拳擦掌准备大吃一顿,然后去看望一下她的劣徒平大少。 当然,厚着脸皮跑去跟老爷子蹭饭她是不敢的,回水澄院开开小灶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走了没多远,她就突然一拍大腿跳起来,调头去追宗政宣宏:“爷爷,等等我!您还没给我说怎么才算出师呐!” 章节目录 第二十章 无心又落狐狸坑 午饭,凝宝不想蹭也蹭了,还一蹭就蹭到全叔来问宗政宣宏要不要接着开晚饭。 不是她脸皮厚,实在是……唉,也不知道老爷子搭错了哪根筋,气势恢宏的一番嘱托之后,他的话匣子就彻底敞开了。 半路加进来个刘成万,俩老爷子一唱一和,居然从确定乐平和瑞明的出师标准变成了忆当年。 一个驰骋沙场,一个救死扶伤,忆得凝宝差点昏过去,刘成万才献策,说:“怎么算成材,这个还真的不好说。不如就以明年五月的京都簪花会为目标,要是那两个孩子能拿回七八金玉锦绣啦朱衣侯啦,那肯定是成材了!” 宗政宣宏摇头:“金玉锦绣朱衣侯之类的太不靠谱了,他们要能拿五六朵紫鹤翎啊什么的回来,我就算是对得起宗政家列祖列宗了。” 说着还要来笔墨,唰唰唰把这美好的愿望写下来交给凝宝保管。 凝宝攥着那张纸,耳朵里嗡嗡乱响,茶水顺着嘴角流下来都不晓得,咋出的门也不晓得了。 回水澄院的路上,稍微缓过点劲儿来,她一面走一面叹气,连护送她回去的人是“她的天赐良配”卫戍,她都没发现。 “怎么办啊……”她站在水澄院的小花园中央仰头望月,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 是啊,怎么办啊? 所谓京都簪花会,乃是先皇御笔亲定的两年一次的选才大会,比三年一回的科举应试还热门。 在五月初八到五月十六这九天里,各地最出挑的才俊佳人云集垒玉园内现场比拼才艺,由一十八位名望与才貌并济的当世大家评审。 男女同园不同场,共考八天。男的主考琴棋书画国策兵论马术武艺,女的则是琴棋书画妇诫女红鼓舞厨艺。 每项拔得头筹者,赐金玉锦绣一朵,次之为朱衣侯,再次是紫鹤翎,八项全部考完后,以各人所得的云翘花的品阶与数量计,在第九天日出之前公布本届簪花会的魁君、翌采、秀元、佼佼、射甫、浑金、璞玉。 此男女十四人可入宫面君赴簪花宴,九成九不是成了皇亲就是做了国戚,前途大好光明无限…… 按老爷子给出的标准,能拿到“五六朵”紫鹤翎,至少都能得个“佼佼”称号。有南斗王做靠山,地方选拨也不成问题,可……最起码他们得八项都会吧? 这十多年来,别人没法教会他们的,她花一年零三个月就能叫他们开窍?她又不是神仙! “表小姐。” 全叔沉且沙哑的声音蓦地在凝宝身后响起,她连惊都不会惊了,愣愣扭头:“啥?” 全叔递过一封信:“王爷亲笔,请表小姐即时拆阅。” 凝宝无精打采地把信打开,凑近全叔递过来的灯笼一看,眼睛顿时亮了:“一人只要两朵紫鹤翎就可以出师?那太容易了!哈,全叔,烦您转告我爷爷,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凝宝重又抖擞精神,揣好信,跟全叔打声招呼,乐颠颠哼着小曲回屋去。 全叔目送她远去,眼神怜悯。 王爷料得一点不差。先强压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给她,之后略微降低要求,这个实心眼的丫头一定美滋滋把苦差当做便宜捡…… 可怜可怜,她真当王爷心胸广气量大,瞒着王爷整治平少也能认个错就算了。从今往后,还不知有多少麻烦事在等着她。 凝宝全不知中了计,只道是心事了结得了大权还占了便宜,现编了小曲哼不停:“蹲会儿马步洗个澡,明儿把那徒弟教。劣徒要是不听话,屁股给他抽开花!” 忽然发觉那一顿漫长的午饭她其实没吃多少东西,于是她换了词又继续:“哎呀实在不太妙,肚子又在咕咕叫,赶紧揉面蒸馒头,吃上几个好睡觉……” 凝宝边哼边往小厨房走,听见后头有脚步声追过来,以为是全叔还有事要转告,便站定了转过身去,满脸满眼的笑意。 一盏小巧玲珑的银红纱三角海棠灯笼蓦地凑到她脸旁边,透纱而出的灼热吓了她一跳:“全叔?” 执灯的人比她高出一大截,脸藏在夜色里影影绰绰看不清。但,茉莉花香扑面,一袭孔雀蓝锦袍妖艳,分明不是全叔,他是…… “乐平‘表弟’?”凝宝不避不让,故意把“表弟”二字咬得很重。 灯笼从她脸侧离开,缓缓退后、升高—— 乐平那双黑水晶也似的眸子在光下愈显幽深,里头似有两簇小小的火苗在跃动。他静静地注视着凝宝,半晌,轻扯嘴角笑得轻慢:“说什么表姐来了,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你呀……焦大婶。” 凝宝额侧隐隐现出青筋,却仍保持微笑:“辈分弄错了吧,‘表弟’?” “错了?”乐平走近几步,脸直凑到她面前来,“怎么个错法,说来听听啊,焦大婶。” 淡定淡定,一定要淡定……凝宝退后两步,用力把鼓起的青筋摁下去:“爷爷没同你说?我是你表姐凝宝,不是什么焦大婶。” 他又逼过来:“是吗?你真不是城北焦氏饼铺的焦大婶?你真不是那个因为饼铺倒了,所以混充没出阁的姑娘到抚仙阁赚钱养家的焦大婶?” 凝宝想着乐平这几天受的罪够多了,老爷子不但不追究还委以重任,如今又降低了要求,她实在不想那么快就再把这位大少爷打回床上去躺着,于是只好继续忍。 谁知她退三步,乐平就进四步,声声刺耳,句句恼人:“哎呀,不会吧,那我还真是看走了眼呢……敢问‘表姐’,你是我哪位叔父家的千金?是不是锦衣玉食腻味了,所以您特地跑来南斗,屈尊降贵到青楼体验民情啊?” 一路把凝宝逼到离小厨房不远的墙角里,他蓦地丢开灯笼,双手撑墙把她圈在臂弯里,脸凑得那么近,热热的鼻息轻拂过她的眼皮。他低低笑了一声,放柔了声音:“‘表姐’,怎么不说话了?” 无端便多出几许暧昧。 凝宝额侧的青筋鼓得很明显,右手已攥成拳。可惜摔坏的灯笼已被烧尽,最后一丝光也没了,乐平看不见。 就在凝宝的拳头快要自下而上冲击他下巴的前一秒,他忽然冷了声音:“我爷爷花大价钱雇你来,是让你教我偷偷摸摸给人下药?还是说,你的为师之道就是阴险狡诈耍些下三滥的招儿?”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一章 有意重定师父位 原来,老爷子已经把她给卖了。 凝宝悄悄收回拳头,对乐平的刻薄讥讽充耳不闻,低头兀自沉思。没有恼火,没有沮丧,只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不必多说,我都知道了”的意思,并不是说前事一笔勾销,而是把乐平扔给她,让她自己去处理她惹下的麻烦。 如果她这个做师父的连面对问题的勇气都没有,怎么去教徒弟做人的道理? 如果她这个做师父的不耍心眼就不能解决问题,如何让徒弟信她敬她听她的话? 老爷子放权的目的,就是想掂掂她的斤两吧…… “怎么,没话说了,还是找不着舌头了?你那天在抚仙阁不是说得挺溜的么,这会儿倒装起哑巴来了?” 乐平也不动手,一个劲儿冷嘲热讽:“我说,其实你压根不想教什么书育什么人,就光是冲着银子来的吧?完了在王府里待了几天,眼界宽了,看不上那点银子了,就打算来段欢喜冤家的老梗引我注意,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是吧,‘表姐’?” 他越说越来劲,越说越不像话,前一刻凝宝还是“想靠出格之举勾引他的村姑”,后一刻,连凝宝留在品西阁陪老爷子们下棋的事也变成是她“寻思着攀小枝不如缠老树,********要做这南斗王府的女主人”…… 凝宝想当做没听见,可那些恶毒的言辞偏就往她的耳朵里钻。 心头火蹿得老高,她却阖眼咬牙隐忍,暗道这厮煎熬了四天四夜,口出恶言情有可原。是她做事不够光明磊落,让他耍耍嘴皮出出气也是应当。 但,乐平的想象力和毒舌的功力远超她想象。 她忍着忍着,居然产生了一种自己好似一分为二的错觉——一半怒气冲冲要拿鞭子勒死他,另一半却冷静地默念:当他是白痴当他是白痴…… 这种错觉没能持续很久。 见她闭眼,乐平退开几步,抱手冷笑:“哟,看来还是我这年轻的对你比较有吸引力……怎么,闭上眼等我亲你呢?哼,也不看看自己长的什么样儿!想当狐狸精?先把你那身泥鳅皮蜕了再说吧!” 凝宝蓦地睁眼,定定看了他几秒,微笑:“抱歉,之前我偷偷下药确实不够光明正大。我保证,类似的事不会再次发生,以后……” 乐平没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打断她的话:“以后什么?你用什么保证?用你那张焦饼脸……” 毒舌挥舞正欢,却见她趋前一步,握拳、曲肘后移——击出! 拳头直奔他左肩窝来,他明明看见了,也急急侧身闪避……左肩窝蓦地挨了极重的一下,随之而来的力量竟冲得他朝后飞出一丈多远才重重摔到地上! 他摔懵了,仰面朝天躺在那儿,半天不动弹。 凝宝揉揉手背,活动下手指,走过去他身旁站定,把刚才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以后,我定会尽到做师父的责任,光明正大地教训你,宗政乐平。” “你敢打我?!”乐平大怒。想起来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身子一动,左肩窝处便有剧痛传来,像是骨头碎了。 他又惊又气,不敢乱动,只瞪着她恶狠狠地咬牙:“你竟然敢废了我的手?我爷爷绝不会放过你的!” “怎么会呢?”凝宝歪着头看他,语气淡然。微笑浮在她脸上一直不褪,像张面具,让人不寒而栗,“既然王爷把我下药的事告诉了你,那他应当也跟你说过,从今往后,你归我管,大小事务包括起居饮食一概由我接手。只要我不把你打死打残,他绝不干涉……你放心。这一拳我没用内力,你的左手仅是脱臼而已,还达不到废了的地步。” “管我?凭你也配?”乐平不信,强忍着痛叫道:“我爷爷最疼我了,你有种等着,我……” 疼得实在厉害,狠话放到一半就没了音。 “你知道今天你为什么会挨这一拳吗,乐平表弟?”凝宝忽然改了称呼,认真地道。 乐平哪有心情同她问答,狠剜她一眼,不说话。 她并不在意,掰着指头数给他听:“三月初三酉时,你于大街上冒雨驾车飞驰溅我一身泥水,不下车道歉反而出言戏弄,掷下十两银子就扬长而去,是你错。” “三月初十申时,你与抚仙阁的柳碧娘打赌,一盆水从三楼淋下,弄我一身湿,你不曾道歉,倒拿我做谈资耍笑,是你错。” “我气不过,又怨王爷总不叫你回府,令我无法按契约上定下的时间完成任务,混进抚仙阁往你汤里和衣物上下药,是我错。” “我明知瘙敏粉和长谢长清的药力强劲,也知道若是你气虚体弱,很可能因此卧床三五个月,我却仍然用了,还眼看着你饱受煎熬,是我错。” 凝宝顿一下,又道:“两相比较,我的错重过你,你今天要骂要打,全是我理当承受的,所以刚才不管你说我说得多难听,我都没动手,直到……你把王爷也牵扯进来。” “嘴长在你身上,你想说我贪财没品也好,说我存心勾引你也罢,随便你。但为逞口舌之利,胡编乱造,牵扯无辜旁人,尤其是把自己的亲人也拿来说项,你就该挨揍——今天你为什么会挨这一拳,你明白了吗,乐平表弟?” 乐平肩痛难耐,却不愿意在个女人面前呼痛哀叫。他没带帮手孤身前来,又不见水澄院有护卫在,只得硬是忍着,想等她离开再呼救。 谁知她迟迟不走,振振有辞地分析来分析去,最后竟把错归到他身上……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他气急败坏,大叫起来:“来人啊!抓刺客!” 没人出现,他叫得更大声:“来人啊!救命啊!杀人了!” 叫声打破了夜的宁静,东西厢房却依旧静悄悄地,无人出来也无人亮灯。 偌大的水澄院像是就剩下他和她两个人,空落落静得吓人。 风撩着树叶,沙沙作响,他生了惧意,顾不得疼,强撑着爬起来就往通向前院的月洞门跑。 身后没有脚步声追来,他松了口气,伸手去推虚掩着的门。 忽然间,有阵风从头顶掠过,像是什么东西飞过去了。他未及反应,门便被人从那头拉开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乐平表弟。”凝宝笑眯眯地站在他对面,跟他只隔了一道门槛。 她一步跨过来,蓦地抓住他的左手,往上一推! “喀嚓”一声,左手归位,乐平疼得差点晕过去。 凝宝放手,退后一步,柔声道:“夜深了,今天就到此为止。你回去好好想想我的话,明日卯时初刻,我在这儿等你的回答。” 乐平呆呆地望着她,不敢乱动也不敢吱声。 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冲他微微一笑:“提前说一声,如果明天卯时初刻不见你人影,那么不管你躲到什么地方,我都一定会把你找出来,尽职尽责地教训你……当然,绝对光明正大,我保证。”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二章 异象频频无视之 或许是多日的烦恼一扫而光的缘故,又或许是因着睡到中午才起床,凝宝教训完乐平也不觉疲累,倒是肚子越发饿。 估着已过了亥时,没困意睡不着,吃夜宵吧又怕积食伤身,她只得打消再转回小厨房做馒头的念头。 回房去,外间紧贴墙角立着的三角镂花木台上,灵蝠抱桃青铜灯里散出的光照亮了半边屋子…… 奇怪。 这灯,左右墙角都摆了一盏。据说是老爷子定下的规矩,取福寿双全之意,两盏灯必须齐明齐灭,府里该不会有人犯忌单点一盏才对。此时却是右半边屋子浸在灯光里,而左半边只影影绰绰透出几丝光线…… 凝宝扭头一看,银花正站在左边的三角镂花木台前,上身朝灯那方微微前倾,不知在忙活什么。 “银花?”凝宝叫了她一声。 她似乎很是专心,没有反应。 凝宝提高声音:“银花,你干嘛呢?” 银花唬了一跳,寸长的小银剪脱手落地,“叮”的一声脆响。 她慌慌张张地转过身来,看清是凝宝,瞳孔一缩,哆嗦着手捡起小银剪,低着头退到后背都快贴到墙上去:“表小姐,您、您回来了?我、我、我刚、刚剪灯花来着。” “嗯。”凝宝诧异地瞥她一眼:“有热水和蜂蜜么?调一壶温****过来,我饿得有点头晕……对了,不用拿点心,我喝点****缓缓就行。” “是、是,表小姐。”银花蹩到门口,转身就走。冷不丁被门槛绊了个趔趄,她扶着门框险险稳住身形,还没站稳却又急急忙忙迈开腿……跑掉了。 凝宝无奈地摇摇头。银花人在屋里,听见乐平的叫声却没出去,可见老爷子言而有信,已下了命令不准旁人干扰她训徒弟……这丫头怕是被乐平的叫声吓到,把她当成什么凶神恶煞了吧? 凝宝在太师椅上坐了,把揣在怀里的袖珍小本和一寸来长的鼠毛笔取出来,就着灯光细细记录。 这是七爷立的规矩。坊里的驯教师每次接单后,都要从七爷处领取这样一套工具,小心保管,不得遗失。 册子一式五本,每本五十页,纸张皆是特制,厚度是一般的宣纸的三倍,不洇墨,可双面书写。册子的封皮封底由防水的暗黄油纸制成,每一本都配备了硝过的牛皮做的小袋子,使用之后必须入袋束紧袋口,防潮防蛀。 记录的事项除了徒弟的喜好习惯优缺点之外,驯教师根据徒弟资质制定的驯教计划、驯教开始后每日的进展、驯教师在驯教期间的心得体会,以及有可能影响到任务进行的任何细节,包括八卦传闻都要一一录下。 每月月底,七爷会派流香姐前来查看、补给,然后将记录抄写一份带回丰乐。任务结束后,所有册子上交七爷,任何人不得私藏,以免泄露雇主的机密……还有十六天即到月底,要是她托流香姐转告七爷她要延长驯教时间,不知七爷会不会生气? 凝宝咬着笔头想得出神,银花趁机把蜂蜜水往桌上一放,说声“奴婢去给表小姐备热水烫脚”,便又匆匆跑走,惶急的样子像是背后有鬼在追。 凝宝也不管她。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她哪管得了那么多。 她收好东西,上梁藏妥帖了,下来灌了些温****进肚,这才觉着舒服了些。等银花送来热水,她洗过脚便叫银花早点休息,自家则趿着粉红软缎拖鞋朝内间去。 银花却不动,瞧着凝宝往里走,欲言又止,神情里那种惊惶愈发明显。直到凝宝放下半月门上的淡紫报春鸟隔帘,她才咬一咬下唇,端着盆快步离开。 外间的两盏灵蝠抱桃灯照例要店到天明才能熄灭,所幸有隔帘挡住了光线,不会影响睡……咦,怎么帘子乱响,银花没关屋门就走了? 凝宝皱皱眉,过去掀帘一看,屋门大敞,银花早没了影儿。这种小事,举手之劳,她也不爱跟人计较。把门闩上,回内间宽衣睡觉。 刚松开腰带,忽听衣橱里窣地一声轻响。凝宝眼神一凛,蹑手蹑脚地走近些。侧耳细听,里头隐约有呼吸之声……趁夜潜入姑娘家的闺房打埋伏,一定不怀好意! 凝宝立刻疾退到月牙门边,解下藏在腰带下的乌蛇鞭,左手将隔帘用力扯落。 “谁?出来!”她喝道。 没有动静。 凝宝眉头一拧,猛一扬鞭,重重朝柜门击去! “砰!” 巨响之后,只听得喀嚓喀嚓连声怪响,那两扇红漆雕花香樟木柜门竟裂做十几块,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屋门突然被撞开,她的天赐良配卫戍带着阵冷风冲进来。 一看她衣冠整齐,卫戍毫不犹豫地拔刀挡到了她的前面,全不管这位表小姐需不需要他的保护。 “卫总领……”凝宝登时感动了。 幸好一击之后就已将乌蛇鞭收回,不至于显得她太凶猛太彪悍…… 她悄悄把缠着鞭子的右手背到身后,“柔弱”地抱怨:“有贼进来了,就在衣橱里……幸好你来了,不然人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一地的碎木头配上这“柔弱”的抱怨,终于令卫戍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情感的波动——他的右眼角微微抽搐了两下。 凝宝看他不去擒贼,光站着不动,以为声音太小他听不清,于是拔高一个音,继续“柔弱”地道:“真的,人家都吓坏了……卫总领,你一定要替人家出这口气呀!” 卫戍看看衣橱里那个瑟瑟发抖的“贼”,仰头阖眼数秒,睁眼、面无表情地归刀入鞘:“表小姐、明少爷,在下告退。” 说退就退,连片衣角都不给凝宝沾到。 凝宝一看天赐良配跑了,早把屋里有“贼”的事忘到了脑后。追到门外,四顾不见卫戍影踪,不禁怅然:“奇怪了。流香姐明明说过,男人最容易对柔弱的女人动心……他干嘛走那么急?难道我刚才表现的不够柔弱?不会吧,我自己都起鸡皮疙瘩了啊。” 转身回屋,走了两步,她突然皱眉:“他刚才说什么来着?表小姐、明少爷……明少爷!?” 凝宝几个箭步冲进内间,定睛一看,衣橱里那堆层层叠叠摞了足有半人来高的锦被上,正蹲坐着一只拿被子团得只露出双眼睛的……章鱼表弟。 “我说,你、你……”凝宝扶额,只觉太阳穴畔的青筋突突跳得厉害,“这时候你不待在水碧院睡觉,跑到我的衣橱里来干什么!?” “咕咚”一声,章鱼带被子一块儿滚到了地上。 凝宝的火气登时被吓跑了。她连忙冲过去:“没事吧?摔着没?哪儿疼?脑袋?腿?胳膊肘?” 瑞明趴在被子上,仰脸眼泪汪汪地望了她一会儿,慢吞吞地爬起来,手一伸,八只头大身小没尾巴的小老虎连成一串:“送给你的,宝……” 凝宝险些一头栽倒:“你、你就是为了这个,大半夜不睡躲在我衣橱里?” 瑞明鼓嘟着嘴点头。 她又好气又好笑,拿手指勾起那串老虎瞅了瞅,不禁摇头:“你说你一天编一只送我,昨天的我没拿到,算上今天,该是两只才对,你送我八只?” 瑞明掰着手指认真地数了数,点头:“对的,八只。” 凝宝揉揉太阳穴,拉过他的手来,把两只老虎放上去:“喏,昨天一只,今天一只,一共是两只。这不就多了六只了吗?” 瑞明瞪圆了眼睛,摇头:“不多,对的,八只。” 看来得先教会他数数才行,不然哪天他自个儿出门,不被当冤大头才怪。凝宝叹气,用力揉揉他的脑袋:“得,我送你回去睡觉。你睡一觉起来,再好好想想两天该送我几只老虎。咱们明儿再说,好吧?” 瑞明猛地推她一把,噌噌噌跑出去了。 卫戍该是还在外头,凝宝倒也不担心瑞明的安全问题,拎起那串老虎又看了看,摇头苦笑。 她正打算去关门,瑞明又跑回来了,不进门,气鼓鼓地瞪着她,大声道:“我数过的,就是八只,没错!” 凝宝一愣,他已跑远。 凝宝眯着眼再看一回那串老虎,顺手挂到床柱上,自嘲地笑笑。 这小子真是孩子气,数错了还不肯承认,弄得她也跟着犯迷糊。 要是他没错,那不就是说她一觉睡了六天? 怎么可能!她醒来的时候,棋局明明没动过,老爷子的衣衫……老爷子的衣衫…… 是她多心吗?她和刘成万下棋的时候,老爷子外袍袖口那一圈绣的好像是狗牙纹,而今天是菱花纹……算了算了,不要胡思乱想了。老爷子家大业大权力大,她一穷光蛋,身上能有啥好玩意儿值得人费心思的? 还是赶紧睡觉,到点起床。乐平要是跑了,她还得想法把他抓回来呢。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三章 危机重重困兽斗 月牙儿爬下树梢,渐渐西沉。 春寒料峭,白天在阳光下吐娇绽艳的花儿们,这时候只能缩紧了身子在冷风中瑟瑟。 偏就是在这样的夜里,王府的某处角落却隐隐传出喁喁私语之声:“……不必手下留情……必要时,用药亦可……务求干净利落,不留手尾……日出之前让她消失,我不想再看见这个人!” …… 离天明还有两个多时辰,凝宝仍没能睡着。 有极淡的槐花香气自外间来,从隔帘下的空隙处钻进内间。浅浅的芬芳,微微的甜蜜,恬淡自然,仿佛这屋里多了棵槐树,绿叶间串串小花坠弯了枝头,静静舒展着乳白色的蝶形花瓣。 那是一种令人宁心静气的味道,南斗名产安神香特有的香气,有助睡眠,被七爷列入……驯教师必须远离的十“毒”之一。 “如果睡不着,那就不要勉强。借助外物控制自己的行为是世上最愚蠢的方法。如果自此你都必须依赖某种东西才能成事,那你这个人就算是废了。” 凝宝轻声念出七爷曾经说过的话,起身穿好衣服,到院里扎马步。 听七爷的总是不会错的,不过她并不是因为这个才想远离那气味,而是……她太饿了。 闻见那味道,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坊里大师傅做的槐花炒鸡蛋、槐花猪肚汤、槐花尖蒸腊肉……饿到淌清口水。 明儿一定要叮嘱银花再不要在她房里燃点这种东西,不然本来能睡着的都睡不着了。 凝宝暗暗地想,随即收了思绪,凝神静气,手握做拳平平伸出,双脚分开略宽于肩,屈膝令上身缓缓下沉直至呈半蹲状。 这样的姿势足足要保持半个时辰,是她每次练功的开端。从四岁起就形成的习惯,就算她坐上了相思熏教坊第一驯教师的位置也不曾改变过。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是倒立行走、压腿、踢腿、一字马、侧空翻、下腰……最后跃上墙头,一腿高抬,脚跟紧贴耳边,以另一只脚支撑全身重量直至结束。 都是基本功,枯燥得很,她却全神贯注,一丝不苟,那么多年了,连练功的步骤都一式一样。坊里的万年第二孟雪俊笑她刻板,可七爷说,万变不离其宗。就是因为她够刻板,有股子韧劲儿,她才能完成那么多在别人眼里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为着这番话,于是更用心更努力,不求出人头地,只为有一日清偿了债务,找机会回报七爷这份恩情。 凝宝抹抹额上的汗,缓缓后仰正准备下腰,屋里泻出的灯光忽然没了。 黑暗罩下来,毫无预兆,眼睛一时适应不了,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风声中夹杂着的那一点异样——有东西破空而来,目标是她! 身体还保持着后仰的姿势,双手离地不到两寸距离,要起身闪躲已来不及。凝宝本能地翘起脚尖,脚跟使力,令脚往前滑出,顺势伸直手臂、仰头,整个人朝后倒下去! 从觉察到应变,完全没有考虑的时间。她的后背尚未触地,那袭来的物体便从她的上方咻地掠过,不知打在了什么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后背着地的一秒,凝宝猛地一拧腰,朝左侧翻去,站起来的时候乌蛇鞭已握在手里。 “谁?!”她沉声喝道。出声的同时,乌蛇鞭也照准那物件来时的方向击出! 鞭子狠狠地砸在棵石廊柱上,硬生生击碎了一块。碎石飞溅,她听见有人倒吸一口冷气,随后便见道黑影从廊柱后蹿出,跃下石阶,直奔她而来。 武器是……棍? 凝宝一抖腕,鞭子重重抽在地上,再扬手,第二鞭才往那人的双腿卷去,力道却比方才逼人现身的那一鞭减了不止一倍两倍。 离她出手教训宗政乐平才过了短短几个时辰,偷袭者必定同他脱不了关系。那位大少爷虽然声名狼藉,但之前他得知真相,仅是恶言以对而不动手,可见他并不像传闻中那般穷凶极恶。估计这次夜袭他也就是找了帮手想泄愤,弄得她一身狼狈,叫她知难而退……不好,后头有人! 长鞭未至目标处,有道劲风已气势汹汹朝她后脑勺扫来,凝宝忙低头沉身,那劲风恰刮着头皮过去,不是利器,却也带起阵刺痛——是铁棍! 对方反应极快,一击落空,回棍照她左肩直劈而下! 而前方那人一纵跃起避过长鞭,眨眼工夫便到了凝宝跟前,举棍朝她右肩劈来! 不像要取她性命,但挨了这两棍,一双膀子十有八九要废掉。对习武者来说,这比死还可怕,没有深仇大恨,谁人会下如此狠手? 凝宝大怒,缩肩拧腰,上半身转朝左面,照直劈下的两根铁棍便贴着她前胸后背滑下去。 距离太近,鞭子施展不开,她双手握住鞭柄使劲一错,那鞭柄就分做了两截。左手里那一截尚连着长鞭,右手抓着的另一截却蓦然成了柄尖刺。 但,就在她上身前倾,右脚朝后飞踢一人裆部,手中尖刺急取一人咽喉的时候,左右两侧突然传来细微的裂空之音——竟是四面夹攻,要叫她躲无可躲! …… 火苗在象牙白的灯台上轻轻跃动,炫目的七色光华于水晶帘上流转。 透过帘子往里看,紫黑檀木软榻配了枫叶红的缎褥子,上头躺着个人,银白的外袍半边盖着腿,半边垂落地面,如月光倾泻,皎洁里带了清冷。 那人的脸叫边上多宝柜突兀横出的一截挡住了,只瞧得见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正慢慢拨弄着手里的血红玛瑙珠串。 “殇已经去了?”那人忽然开口……是男子的声音。音色极美,令人不禁想起北宣的名酒相思醉,芳香清冽,入口甜绵微辣,余味无穷。 站在帘外的那个高大的黑衣男子却无动于衷,淡淡地应了声“是”。 “这时候,该是动上手了吧……”那人低低地笑了一声,“殇可清楚他这趟去该做什么?” “老规矩,观战,看那人本领如何。若她不敌,便暗中相助,不留痕迹。” 那人听了,沉默数秒,轻道:“让秋立刻赶过去。就说我说了,若她轻易落败,叫人得了手,便趁乱除了她。” 黑衣男子愣了一下:“她只是个女人……” “是男是女有差别么?”那人反问。 “但茯苓粉掺入安神香,黑豹也会手瘫脚软……” 那人漫不经心地把玛瑙珠串一扔,笑道:“那又如何?我讨厌笨蛋,尤其是没本事的笨蛋……如果她连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留来何用?不若早早送她上路,说不定下一个来的,就不会让我那么无聊了呢。” 章节目录 第二十四章 佯发威成功退敌 四面夹攻,凝宝陷入死局,潜伏在黑暗中的人扣住一把铁蒺藜准备出手。 忽然间,“叮”“叮”“叮”“叮”连声轻响,金属在空中相撞,迸出细小的火花……它们失去了目标,自相残杀。 扣了铁蒺藜的手僵住,打出暗器的人呆住,持铁棍困住凝宝的两个男人也愣了。 铁棍明明已一左一右夹住了她的腰肢,他们本是不避不让拼着挨上一脚一刺也要将她擒住,可她……她竟然飞快收势,抓住铁棍,泥鳅一样朝前一溜,整个人都贴去了差点被尖刺划破喉咙的那个男人身上! 温香软玉贴满怀的滋味儿如何,旁人不得而知。被凝宝骤然抱住的那个男人却是还没来得及好好品味这难得的“艳遇”,腰间一麻,人就动不了了。 她的举动太突然,动作太快,其他的三个袭击者尚不知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他们就已损失了一名好手,凝宝已放开那僵立不动的男人,轻扶铁棍朝后一滑—— 脊背贴上身后男子的胸膛时,凝宝头也不回,反手一下,刺尖准确无误地扎入他大腿外侧的环跳穴。然后她拧腰荡开铁棍,蓦地蹲下一扬左手,缠在腕上的乌蛇鞭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激射而出,而同一秒,她右手猛地一甩,那利刺脱柄往相反的方向飞去……竟是内里以细链相连,远攻近战的好物! 两声闷哼之后是重物倒下的闷响。 凝宝卷鞭收刺,缓缓起身,转向藏在廊下门海(大缸)后的观战者那方,沉声道:“我明白,主命难为……你要是也想一战,不妨出来,我一定会让你带个不错的交待回去给你的主子。” 那人呼吸一滞,扣紧了铁蒺藜,额上泌出层毛毛汗。 凝宝静待数秒,不见对方有动静,冷笑一声:“若你不想光明正大地一战,我也不勉强你。只是,我不喜欢人背后偷袭,也不喜欢做白工。你现在不出手,那么在我回到房里之前也最好不要出手,除非……你觉得五千两对你和你的朋友来说无所谓。” 啊?那人愣住。 凝宝也不逗留,掸掸衣服,慢慢走上台阶。到屋门口,她回头一瞥院里的人影,朗声道:“你们为人卖命,身不由己,我不为难你们。但,今日之后,凡是想私下请教我如何堂堂正正做人的,请每人先备足五千两银子……我保证,必定会叫你们觉得物超所值!” 房门砰地一声摔上,长明灯重又亮起。院子里的男人们望着透出窗纸的光线,沉默久久才陆续撤退。 凝宝扔掉火折子,靠着墙,竭力让呼吸保持平稳。直到确定外头没人了,她腿一软,顺着墙滑坐到地上,急促地喘息。 好险,差一点就没命了……凝宝阖眼靠墙缓了一会儿,把乌蛇鞭、沉水刺和随身携带的锦囊统统放到一边去。 她低头看看腰右侧那两根亮闪闪的金针,吁口气,解开腰带缠住手把金针拔了,又脱下棉袄,除下夹衣,掀起内衫,轻轻按了下右肋那片淤青。 伤的不轻,她从牙缝里嘶嘶地吸着气。用力按一下,疼得她差点跳起来,她却不由得松了口气。够运气,没骨折,抹点活血膏,过几天就没事了。 金针没扎到肉,肋骨也没断,至于发红的膝盖,小腿上的擦伤……那都是小意思,她习惯了。 往肋上抹着药膏,凝宝缓过劲儿来,庆幸之余不免有些后怕。 今儿挺邪乎。不知是不是饿过劲儿的缘故,打到一半,丹田的气就无缘无故聚不起来,手脚也跟着发软。 这种情形下,能顺利制住从后偷袭她的那个男人,真是她****运走到家了。 出手的四个人里,他该是最扎手的一个。内力之深厚,她都避开了铁棍,劲风居然还是透过衣物伤了她的右肋。 如果她判断没错,挨前头那人的一棍顶多伤筋动骨,中了两侧打来的金针也就是穴道被制动不了而已,可要是结结实实挨他一棍,只怕她整条手臂都会被卸下来……呼~幸好棉袄夹衣都穿着,不然今儿她十成十要阴沟里翻船了。 凝宝上完药,爬起来活动活动胳膊腿,看看脏兮兮裂了口露了白絮的蓝布棉袄裤,叹气。 流香姐年初刚给她做的三身新衣服啊,这么快就报废一套了……补是可以补,但她哪有流香姐那等好手艺?要是月底见面的时候,让流香姐瞧见辛苦了三个月做出来的衣服多了一堆补丁,指不定会立马赏她一把“香香屁”,让她满脸通红在大街上唱歌跳舞这辈子都不用嫁了…… 那种淡淡的槐花香又出现了,先前勾得凝宝口水流的味道,这时候混着活血膏烈酒一样的气味,不知怎地就变作种豆腐捂了十七八天的臭,弄得凝宝差点吐出来。 她随便找了件衣服披着,皱眉捂着鼻子在屋里找了几圈都没瞅见有熏炉,最后发现那味道是从屋角左侧的那盏灵蝠抱桃青铜灯里飘出来的,凑过去仔细看了一回,才发现里头贴着片黄黄似蜂蜜的东西,恰在火苗上方。火舌舔过,那东西上就有油脂滴下来,落进托灯油的小碟里……恶,怎么能这么臭呢!? 凝宝把花瓶拿来,扔掉那几枝蔫了的桃花,把水往灯盏里一泼,紧跟着开窗开门,人也赶紧出去避难。 太可怕了那味道,神仙都挡不住啊!就算刚才那群人又回来了,她就不信他们闻见这味儿还有力气跟她打! 她这边一有动静,离这不远的耳房就起了响动。门开了条缝,银花伸出头来,做贼一样小心翼翼。 凝宝一见,赶忙摆手:“银花,你别过来,那安神香能把人给臭死!” 说话间她捂住鼻子蹿进屋里,拿烂棉袄把东西一裹,又飞快跑出来,硬是拿脚把银花正要关上的门给别开了。 她用肩膀顶开挡在门口的银花,冲进去把东西往桌上一放,就着墙角铜盆里的冷水抹了把脸,大声掼了掼鼻子,这才扭头冲发呆的银花嘻嘻一笑:“没办法,你给我点的那安神香弄得一屋子都臭了……反正离卯时也没多久了,我俩就挤挤吧。” 银花瞪大眼睛望着她,跟见了鬼一样,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半晌才低了头,一咬下唇,突然扑通跪下,颤声道:“表小姐,您快离开王府吧。您是个好人,奴婢、奴婢不想看见您出事……” “不要说了,银花,起来吧。”凝宝淡淡打断她的话,把尖刺装回乌蛇鞭里,拧紧了鞭柄,“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离开……哪怕我死。” 是。劣徒难驯,暗箭难防,保不准哪天就把小命给交代了。 但,哪怕如此,相思熏教坊第一驯教师的字典里,也没有“放弃”两个字! 凝宝狠狠一抻乌蛇鞭,扎耳的脆响震得铜盆也嗡嗡作响。 她保证,她一定会光明正大以“德”报怨,叫他们好好瞧瞧她这第一驯教师可是吃素长大的!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五章 保其身匆忙放权 寅时二刻,一道黑影从秀水苑品西阁二楼的某个窗口翻进屋里。 他掀开挡窗的布幔走到罗汉床旁,恭敬地低下头:“王爷,刘大夫。” 就着盏小油灯夜酌闲聊的两位老爷子俱是精神一振,异口同声地问:“怎么样?” “王爷放心,表小姐无碍。”那黑衣人取下蒙脸面巾,额上皱纹深得夹得死苍蝇——竟是王府的老总管全叔。 “他让人出手救的?”宗政宣宏皱眉。 全叔摇头:“不,表小姐是凭一人之力取胜……她的屋里有茯苓粉混安神香的味道。” 宗政宣宏呆住,半晌方道:“她该是没吸进去多少,对手也就一两个吧。那确实奈何不得她,你看她下盘多稳,身上背个人还跑得跟兔子一样……” “不,王爷。从银花下药到表小姐离开房间,不会少于一个时辰。”全叔叹了口气,“而夜袭的人一共去了六个。连老奴在内,出手的有四个,其他两个小子应该是另一边的。” “你、你也出手了?”宗政宣宏一脸震惊。 “王爷有命,要老奴探她虚实,除了替下其中一个,老奴没有更好的法子。” “那倒也是……”宗政宣宏讪讪地呷了口酒。 刘成万在一旁早是听得不耐,摆手道:“这些事你们留着待会儿说——老全,你说清楚些。她屋里既是有茯苓粉混安神香的味道,她哪来力气反抗?又是怎么赢的你们四个?” 全叔接了宗政宣宏递来的酒,一饮而尽。定定神,不紧不慢地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回。 两个老头子越听越惊奇,酒也不喝了,菜也不吃了,光是张大了嘴盯着他。 等全叔说完,他两个就迫不及待地发问,像要找出点破绽来才安心。嫌他不加修辞把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说得好似搁油炒菜般简单,非要他来个情景再现,还自告奋勇来帮忙。 这一闹闹到天边泛了鱼肚白,两个老爷子才悻悻地回罗汉床上去喝闷酒。 太过不可思议,叫他们如何相信? 凝宝基本功扎实,力量与柔韧兼有,反应比常人敏捷,这并不奇怪。从教坊出来的人,对礼教自然不如良家妇女看重,会使出贴人这种招数也很正常。 但,茯苓粉掺入安神香内,受热时散发出的气味会让四肢逐渐失去知觉。南斗西郊御用豹场里的人就常用这个办法给里头养的黑豹打扫笼圈……你说,就算是一头健壮的成年黑豹,在这种气味的笼罩下待上半个时辰也会变成毫无抵抗力的小猫咪,她这么个小丫头怎么可能比黑豹还强悍? 两老尚在苦思谜底,全叔过去掀帘看看天光,觉得有必要提醒宗政宣宏一下,就把之后蹲在银花门外听到的那些话也说了。 宗政宣宏动容:“死也不会轻易离开么?想不到这丫头倒是个硬骨头……” 刘成万刚要附和着赞一句,又听全叔道:“表小姐说了这句话之后,很用力地抻了下鞭子,竟是隔着门也震得老奴的耳朵生疼,可见表小姐的内力……不在老奴之下。想她小小年纪,就是从出生开始算起,也不可能有这等修为。依老奴猜测,若不是有高手将内力过继给表小姐,那就该是长年以药物调养催逼的结果。表小姐之所以能在中了迷香的情形下拒敌,想必也是这个缘故。” “对,这样就说得通了!”刘成万激动得拍了下手。 宗政宣宏却是变了脸色:“她很用力地抻鞭子?” “是,王爷。表小姐似乎很生气。” 刘成万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大笑起来。宗政宣宏的脸色愈发难看:“现在什么时辰了?” “卯时初刻……已经过了,王爷。” “你怎么不早说!”宗政宣宏跳下床来,急虎虎地吩咐:“快去把乐平带到这儿来!” 看全叔站着不动,他忍不住跳脚:“你倒是快去啊,老全!那丫头刚教训完乐平就出了这事,十有八九要把这笔帐算在他头上。乐平要是被她逮住了,就凭他那张嘴……唉,造孽啊造孽!” 全叔瞅瞅仍在那发笑的刘成万,还是不动。宗政宣宏急得不行,拉下脸就要加大音量。 “我说,老狐狸,都这会儿了,你还有心思管别人?”刘成万忽然屈指敲敲床中央的小桌,眯着眼笑得好生促狭,“你想想,王府戒备森严,那些夜袭的从哪儿进来的?动静那么大,你这个王爷还睡得安安稳稳的?呵,要是我没估错,小丫头第一个要找的,怕不是你那宝贝孙子哦。” 正说着,有人敲门:“王爷,表小姐到秀水苑门口了。她执意要见您,说是有要事一定要当面请教您。” 言辞委婉,听起来很平常,可,实际上,他省略了很多东西,譬如凝宝说这话时的表情,譬如她的语气…… “请让开。” 面对秀水苑外突然冒出来的大批护卫,凝宝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既然今日丑时末至寅时初刻之间,水澄院里劈石碎地之声都没能惊动诸位的话,那么现在,也请你们把耳朵捂上,站到一边去。” 平时没事随手一抓一大把,到有事了就不见人影。“保护”她的时候,二十四名护卫精英轮班值守,连屋顶都不放过,而今却任“刺客”来去自如? 宗政乐平的确不能轻易放过,即使没有夜袭的事也一样。但,比起他来,还有一个人更该好好教训! 护卫们不动,凝宝眼儿一眯,蹿上台阶就要强行冲进内院。 有两人抢着去挡,她一矮身,一拳正中其中一人腿弯,回肘一下撞上另一人的膝盖,趁他们躬身,蓦地站起来一脚一个把他们踢翻在地。 “锵”地一声,不知谁拔了刀。 凝宝眼神一凛,飞快挥拳打翻一个伸手拦她的护卫,拔腿就跑。她速度奇快,没用轻功,却仍是跟阵风似的,竟没人跟得上她的脚步。 到了品西阁楼下,她蓦地刹住脚,高声道:“爷爷,您若不发话,我就自己上来了。” 身后脚步声追到,护卫们呈半圆包抄,十个有九个刀已出鞘。 凝宝喊完话,瞥眼门口发抖的两个小婢女,也不急着进去。 她把辫子往身后一甩,转过身去一扫众护卫,手抚乌蛇鞭,将脸一拉,沉声道:“要切磋,可以;要立下生死状,刀枪相见,也行——夜间得蒙诸位关照不来搅扰,凝宝铭记于心。待凝宝跟爷爷把家事理清,凝宝自会向各位一、一、请、教!” 大半护卫都不由变了脸色,可见知情的不在少数。 “咳咳……” 身后有人推门而出,且干咳了两声,护卫们便收了刀退开。 凝宝听出来是全叔的声音,暗里冷笑一声,转过身去:“全叔,爷爷怎么说?” 全叔吃过她的苦头,下意识垂眸避开了她的目光:“表小姐,王爷昨日接到故人书信,已于今日寅时三刻同刘大夫离府远行,三个月后方能归来。” 看她眯起眼睛,似有冲进去一查究竟的打算,全叔忙将宗政宣宏的吩咐大声复述给她听:“王爷有命,为防再有奸人作乱,特命护卫总领卫戍贴身保护表小姐。自今日起,有关两位孙少爷的大小事务皆由表小姐做主,任何人不得插手。府中八十六名护卫,两百二十三名婢女小厮包括老奴,任由表小姐差遣。若有人胆敢违抗表小姐的命令,对表小姐不敬,一律……军法处置!”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六章 展虎威以寡敌众 呵,上一次只是私下里知会府里的人,这一回却是当众宣布,连军法处置都弄出来了……看来老爷子已经晓得她要向他请教什么了。 凝宝望望虚掩的门扇,垂眸不语。 半夜受袭,险些丧命,说她不生气是假的,要她咄咄逼人当众坍台她倒也做不出来,不过…… “全叔,有个事要麻烦您。”她挨近些,低声道:“等您给爷爷去信的时候,请代凝宝转告爷爷……爷爷的好意,凝宝领受了。凝宝要请教爷爷的问题先记着,若是中间再无端生了周折,待爷爷返来,凝宝定当一并请教。” 全叔不自在地干咳一声,悄悄退后两步:“是,表小姐,老奴当如实告知王爷。” 凝宝微微一笑,瞥眼面面相觑的护卫们,高声道:“爷爷既已出门,我便不怕再扰到他老人家。各位,咱们就凑合下,在这儿把该了的都了了吧!” 众护卫吃了一惊,齐齐看向全叔。全叔却退到一旁,袖起手来,淡道:“表小姐有令,何人不从,即刻以军法论处,杖八十,逐出王府。” 众护卫看他目光炯炯,分明蓄意为之,抬头瞧见三楼正对这方的那扇窗户虚掩着,心里便有了底。 他们当即退出一丈开外,围作半圆状,留出中间大片空地。齐喝一声,拔刀在手,却迟迟不上前。 凝宝笑笑,慢吞吞走到中央,朗声问道:“刀剑无眼,可有人要同我立生死状?” 她不是存心找茬,也不是想借机立威。只是,他们忠心为主是一码事,装聋作哑草菅人命又是另一码事。 今日他们可以遵从老爷子的命令袖手旁观,他日乐平胡作非为,他们敢对他说一个不字? 愚兵拥戾将,恶仆毁良主。 她既是决定要让乐平成器,就绝不允许有任何会将她的努力都付之一炬的隐患! 无人应,她便不解长鞭,环顾众人,道:“不立生死状,那就请诸位收刀,同我拳脚切磋即可。” 众护卫瞅瞅全叔,又看看赤手空拳的凝宝,虽是有些犹豫,却也不愿得罪了这现下受宠的小主子,除了两三个仍持刀不动,其余都真个儿把刀归鞘。 这位表小姐不过是找不着王爷在闹脾气,随便去个人跟她过两招,再露个破绽让她胜了,今儿这事许就能结了吧。 护卫们多是这样想的。 谁知副总领刚使眼色让王府护卫队里一个绰号叫“小猴儿”的年轻人站到场上去时,凝宝却傲然一笑:“单打独斗太费时,诸位若不嫌我托大,就作一回了结了吧。” 他们皆是一愣。方才他们收刀时未曾出声的全叔此时忽然开口:“还不照表小姐的意思去做?” 八十几个大老爷们要去围攻个小姑娘,他们也是头一遭。命令下来了,不能违抗,心里却不舒服得很,一群人呼啦啦朝凝宝冲过去,十个倒有九个存了敷衍之意。 听到打前锋的同伴陆续痛呼倒下,后头的人还道这些家伙果然演技高明。待得凝宝周围趴下了一大片,他们才觉出不对。 只见她在人堆里忽地腾起、落下,扫堂腿之后便重拳跟上,姿态何其蛮横,简直气势如虎,哪里是什么弱女子来? 护卫们怕伤了她不好对宗政宣宏交待,有刀用不得,但挥拳出掌时倒也不敢再掺半分假。 一时间余下的四五十名护卫与凝宝拳来腿往战作一团,人影闪动,直叫人眼花缭乱,纵是全叔看着也觉头大。 三楼凑在窗缝前的两个老头子却因着居高临下占足优势,瞧得津津有味。 刚赶到楼下的卫戍扫眼战团,见全叔冲他微微颌首,略一迟疑,加入战局。 凝宝无意间瞥见他来了,嘴角盈起点笑意。 能进王府当差的护卫,没哪个是银样镴枪头。虽不是当年随南斗王征战沙场的老将,入府后也是接受过专门训练的,单打群斗皆可。 只是……他们日常是分编成六人一队,联手出击的方式已成了定式,突然间多出那么些人,又没时间整队重来,叫凝宝占了三分便宜。 因是女子,护卫们都避开她的脸部胸部进行攻击,知道王爷在上头观战,不敢使出撩阴腿之类的招数,十成力也只敢用上六成,叫凝宝又占三分便宜。 剩下四分……凝宝还用得着占么? 她下盘够稳,腿弯中了一脚也不倒,觅准机会一拳击出,随即沉身曲肘,前后便见有人倒下。 她腰身够软,肩头挨了一掌,她当即后仰下腰以手拄地,双脚向前踢出,顺势飞旋,扫翻一批。 她速度够快,在掌影拳风中游移,能出手就出手,扛不住就猫腰从对手的腋下嗖地钻过去,转至人身后再做攻击。 最凶险是卫戍屈指快要捏住她的喉头,副总领出掌劈她背心,左侧拳将至腰,右侧又有扫堂腿袭到,宗政宣宏都替她捏了把冷汗。 她竟弓腰低头避开卫戍的手,腰往右一荡又往前一摆,好似风吹杨柳,躲过左侧的拳头,蓦地转身轻轻一跃,身子朝后一贴—— 袭来的腿和掌都落空,还把卫戍弄了个大红脸! 时机稍纵即逝,对手微怔,她的拳脚已毫不留情地递过去。 对面两侧的护卫被撂倒,她却又晃身再次贴上卫戍,双脚踩在他的鞋面上。他进她也进,他退她也退,不管往左往右还是后仰前曲,她脊背都紧紧贴住他的胸腹,半寸不离。 总是面无表情的护卫总领那棱角分明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恼意。红晕透过古铜色的皮肤漫出来,直爬上耳根去。 八十多个手下一百多只眼睛盯着,她却像长在了他身上一样,害得他空有本领使不出……一个女孩子怎地这般无耻? 卫戍窘极气极,偏是无计可施,索性站定了不动,免得凝宝把他当了移动工具进攻别人。不过,这时候没倒下的除了他和凝宝,也就剩六七个了。 楼上,宗政宣宏皱眉握拳,出口的却是一声赞:“亏她想得出来!” 真是,亏她想得出来! 二十七岁的卫戍是八十六名护卫中武功最好的一个,内力修为却不如四十一岁的副总领肖阳。年轻人脸皮薄,不好女色又尚未娶妻,遭凝宝贴住,他就傻眼了。 可有了他这个好盾牌,谁还敢使扫堂腿?谁还能从后进攻?两侧出拳怕把他也打中,哪个敢冒得罪上司的危险出手?就算正面攻击,万一她突然蹲下去,挨揍的不是就变了卫戍? 这丫头简直……简直狡猾至极! “到底是哪个混账教出来的徒弟!?”宗政宣宏一拳砸在窗框上,“教出来也就罢了,竟然还放出来……老酒鬼,你看看,要是她存有异心,谁制得住她?” 刘成万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摸着鼻子笑起来:“所以说,有她在,你还用得着担心你那两个孙子?赶紧收拾收拾,跟我出去痛痛快快玩几天吧。” 楼下,凝宝已心满意足地收手。她飞快地跳到一边,瞅着卫戍“含羞带怯”地一笑:“幸亏有你,卫总领,不然人家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不等卫戍回应,她又收起那从流香处学来的“小女儿娇态”,抱拳朝鼻青脸肿的护卫们环揖一回,挺直腰杆,正色道:“诸位可知今日我为何要同各位‘切磋’?” “好嘛,揍够了还要训话……真不愧是做人师父的。”刘成万乐得不行。 宗政宣宏不理他,竖直了耳朵听她要说啥。 “古有齐父多病却好酗酒,儿熙泽不但不劝阻,反顺父意屡屡奉上佳酿,令父亡于酒……此为愚孝。后有奉祈将军无谋多败仗,帐下将领不但不警醒,反轻信将军之策,与十万兵勇一同下黄泉……此为愚忠。” “愚孝者,终葬其亲;愚忠者,害人害己——诸位,侍主该至忠至诚,主子行善积德,你们听命行事,很好。但若主子行事有偏差,难道堂堂七尺男儿连是非好恶都分不清,连劝谏都不敢,宁肯捂住耳朵装聋子,遮住眼睛装瞎子,跟着主子走错路吗?” 凝宝自认话已说得够清楚,收了严厉之色,淡道:“可忠诚,不盲从——这就是今日我想告诉你们的。希望夜间的事,不会再出现第二次。” 护卫们被她问得抬不起头来。起初还暗道代王爷受过好冤枉,想想却又觉得她的指责大有道理:总不至于主子哪天心血来潮让他们杀人放火,他们也言听计从吧? 卫戍和全叔听了这番话,缓了神色。三楼上,刘成万一个劲儿竖大拇指,甚至宗政宣宏也不由得露出点赞赏的笑意。 “我老了……”他感慨着,阖紧窗户,望望刘成万,笑容里就掺进些无奈,“行了,这回你如愿了……走吧,老酒鬼,这儿就留给小丫头去操心好了!” 章节目录 不奸不诈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不奸不诈》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一章 内院竟遇恶犬 『院落一处,要求:四面院墙高六丈以上,房不得多于八间,带菜地厨房柴房茅房,僻静,桌椅床铺以寻常百姓家所用相仿,无多余陈设,损毁无尤。』 『铁球五个,要求:二十斤、三十斤、四十斤、五十斤、六十斤各一,实心,带一寸宽铁链,链长一丈。』 『时明香两百支,要求:一尺五寸长,至燃尽需满一个时辰。』 『鱼网十张,要求:一丈见方,孔宽小于一寸。』 『大獒四只,要求:全黑,成犬,南斗富铭县产。』 …… 全叔捏着那张写得满满的物品清单,眼角不时抽搐两下。他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要问:“表小姐,这铁球大獒……” 凝宝放下笔,微笑:“怎么,一天之内备不齐么?我听说十里外南斗驻军营中存有当年攻城战用的链球数百,平时巡营则用大獒……原来是误传?” 这些事不算什么军事机密,是个南斗人都知道。全叔噎了噎:“不是,表小姐,老奴的意思是这些东西好找,只是不知道表小姐要用来……” “训练。”凝宝答得干脆。他亲自到丰乐相思熏教坊下的单,接待的人又是她,没必要隐瞒,“时间紧,要在簪花会中拿到紫鹤翎,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全叔不好刨根问底,只得换个问题:“这上头说不要婢女小厮伺候,两位少爷只怕……营里的大獒一顿要吃三斤肉,四只一天就要耗掉四十八斤。可表小姐吩咐每日只往院里送红薯青菜黄豆之流……” “哦,对了!”凝宝抓起笔,拿过清单再补一条——『石磨一个,眼罩一张、马嚼子一副』。 全叔结巴了:“表、表小姐,没、没有驴,要、要马嚼子和眼罩做、做什么?” “没驴不还有人么?备着总是不会错的。”凝宝笑嘻嘻撂了笔,起身出门。 “没驴还有人”的无限回音中,全叔彻底石化了。 没多会儿,她又噌噌噌跑回来,不进门,扶着门框望着他,表情很认真:“全叔,您当年跟着王爷征战四方,也能天天吃肉、穿绸缎衣衫?” 全叔一怔,垂下了眼帘。 凝宝笑了:“我是不知道王爷这么做的用意,不过,我常听人说‘好吃好喝养懒货,宠着惯着出烂人’……您也不想看到王爷以后被孙子埋怨吧?” 全叔怔忡数秒,低头微躬身,沉声道:“老奴立刻去准备。今日天黑之前,必令表小姐满意。” 望着他稳健的步伐、不显老态的背影,凝宝揉了揉鼻子。奇怪。全叔从她身边走过的一瞬,她隐约闻到了微微的腥,像是怀油的气味。而那种油是流香姐为她特别炮制的,为了保持铁脊乌蛇蛇皮柔韧度而使用的养护品……应该是错觉吧。堂堂王府总管,就算再糊涂,也不至于半夜同人联手来偷袭她这么个小丫头的。 凝宝自嘲地笑笑,慢吞吞走出书房。她站在院子里晒了会儿太阳,见银花戴着面巾,端着水盆子从臭气尤未散尽的那间卧房里出来,忙招手笑道:“银花,别忙活了——走,带我去水碧院!” 银花吓了一跳,铜盆脱手落下,水洒得半扇石榴红裙湿哒哒。她啊呀叫了一声往后跳开一步,又慌慌张张捂住嘴,偷觑凝宝一眼,低头绞裙带:“奴、奴婢……” “去换身衣服。”凝宝过来拿起盆往屋里一扔,推着她往耳房去。 “表小姐……”银花扒住耳房的门框,皱眉皱脸,像是快要哭了。 凝宝当做没看见,屈指弹了她右腕一下,趁她松手把她推进去,顺便拉上门:“瑞明今天没过来,我有点担心——你动作快点,我在外头等你。” 银花只得换了衣服来领路,一路上跟霜打了的茄子,不说话也不笑,蔫蔫的提不起劲儿。 凝宝越走越郁闷,终于忍不住道:“我又不是老虎,打的也是该打之人,你干嘛怕我怕成这样啊?” 银花一哆嗦,差点在道上就给她跪下了:“不、不是,奴、奴婢不敢。” 凝宝觉着跟这姑娘说话实在太费劲了。声音稍大点,她就一副快被吓死了的样儿,怎么看怎么难受。要不是为着她夜里那句话,凝宝真想让全叔把她安排到别处去。 “那你怕什么?我又不是让你跟我去闯龙潭虎穴。”凝宝皱眉,“还是说水碧院里有什么让你觉得害怕的东西?” “没、没、没……”银花拼命摇头,话都说不利索了,“奴、奴奴……” “算了,你就指给我看,从哪儿走能到水碧院,我自己去好了。”凝宝头大。再这么听她“奴”下去,天都黑了。 银花偷偷一瞄凝宝,咬咬下唇,摇摇头,低着头小碎步跑上前,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说道:“表、表小姐对、对府里不熟,还、还是奴婢带您去吧。” 凝宝算是彻底败给她了。 水凝院里那么多婢女,就属这个最不爽利。平时跟谁说话都是低眉顺眼小声小气,笑也是露一点酒窝,牙绝对不露半点。要不是其他的婢女都恭恭敬敬叫她一声“银花姐”,凝宝真不敢相信她以前是随侍宗政宣宏左右的人。 郁闷归郁闷,银花开了口,凝宝也不好再说什么。接下来的路谁都不吱声,气氛沉闷得绿树红花都失了色。 好容易捱到水碧院门口,凝宝如释重负,抢着去推门。门虚掩着,一推就开,凝宝探头看了看,没发现有啥特别的,拔腿就要往里走。 右脚刚跨过门槛,忽听左侧有奇怪的声响直奔这边而来,凝宝好奇地扭头去看。 银花突然尖叫一声,冲过来猛地推了她一把。 凝宝措手不及,被门槛绊了脚,一个前扑就栽出去。幸而她平时锻炼多,身体比大脑更快反应,急急蜷身曲腿,手一撑台阶边缘来了个后翻,这才没叫台阶下的碎石磕破了额头。 就在她翻出去的一刹,有风声夹杂着腥臊味儿擦着她的腿掠过。她还没站稳,就听见门外传来银花变了音的惨叫。 凝宝吃了一惊,转身冲过去,却是两只黑毛大狗在按着银花撕咬。 头大如斗,眸暗红,下獠牙外呲,一身黑毛油光水滑……富铭獒! 章节目录 第二章 悍主怒然惩恶 恶犬凶悍,银花反抗不得,只能用手死死护住头脸,裙子却是已被撕得不成样子,茜红里还有种深色渐渐洇开。 凝宝大怒,厉喝一声。那两只大獒蓦地停住撕咬,抬头望着她,喉间开始发出呼噜噜的进攻讯号。 这样的情形,想凭气场或凶恶的眼神就能震慑得号称“猛于虎”的富铭獒对她俯首帖耳,那是梦话。唯一的办法就是…… 打! 呼噜噜的声音骤然止住,那一双大獒猛地飞身扑来。 凝宝紧盯着它们的动作,不动。 那耷拉在嘴外的血红舌头越来越近,大獒口中的腥臭热气几乎快喷到她脸上了,她突然后仰下腰,手撑地,在大獒将要越过门洞的瞬间,猛地倒立而起,双脚分踢向它们的腹部! 击中之后,双脚落地,直起身子后退一步,竟赶在那大獒落下之前,一手一只钳住它们的脖子,朝前紧走几步,将它们朝门外狠狠甩去! 银花像是傻了,还蜷在那儿呆愣愣望着她。要不是重物落地的闷响和大獒的惨叫离银花没多远,凝宝简直怀疑她会发傻发到天荒地老。 “你这人真是!水碧院里养了狗,来的时候你不说,刚才我开门的时候你也不提醒一声……”凝宝斥责两句,就见银花又开始发抖,真正一肚子火没处发,“啧,算了。怎么样,腿还能动吗?” 过去撩开她的裙子看看伤势,倒是不重。初春天冷,银花在茜红绸裙下还添了两条白衬裙,连着加厚的里裤,大獒的牙再利,那么会儿工夫也就够在四层障碍上撕出几个口子,啃掉了右小腿上的一小块皮。 凝宝给她简单处理了一下,正要去收拾那两只趴在不远处望着她呜呜低叫的大獒,后头忽然有人“哎呀呀”叫着跑出来。 “这不是王爷身边的银花姑娘吗?”那人绕过凝宝走上前来,却是个脸涂得跟擦了石灰一样惨白的中年妇人。 她像是惊讶得不得了,一手虚捂着嘴,并不靠近银花,嘴里说着话,眼睛瞅着的却是那一双呜呜哀哼的大獒:“哎哟,你要过来怎么不先叫个小厮给咱说一声呢?你看看,你看看,这可如何是好哦!” 凝宝本就窝火得很,一听这话,心里更不得劲儿,斜她一眼,问银花:“这位是?” 银花强撑着站起来,低声道:“这是水碧院的管事吴妈妈,明少爷儿时的奶娘。” 她刚要给那妇人说明凝宝的身份,眼前一花,只听得“啪”地一声脆响。 再看时,凝宝挡在了她前头,那妇人却坐到了地上,右脸颊上渐渐有五道红痕凸起来。 “你是水碧院的管事?”凝宝无事人一样收回手,“院内有恶犬,门外无警示。明知这些不知轻重的畜生会伤人,不锁好院门还让狗到处跑……怎么,你就这么管事的?闹出人命来,是不是你也担得了?” 那妇人许是被打懵了,半晌才跳起来,尖叫一声,张牙舞爪就要来撕扯她。 银花急道:“吴妈妈,使不得!这位是表小姐,是主子!”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脆响……吴妈妈脸上的五指印终于对称了。 “纵犬行凶,管事无能——这两巴掌,算是给你个警告。”凝宝扶住银花,冷道:“再有下回,我绝不轻饶。” 吴妈妈捂着脸动也不会动,眼睁睁看着凝宝扶银花进了院子。回过神来,她正要追过去,凝宝却蓦地回头,眼神冷得吓人:“趴着干嘛,都进来!” 吴妈妈一愣,只见两只大獒夹着尾巴一溜小跑跟进去了……o(╯□╰)o 进了水碧院,凝宝勉强压下去的火气又腾起来。 从大獒伤人到被她降服,时间虽短,但狗叫声如此响亮,加上银花的叫声、她的怒喝,到最后出门查看的只有那吴妈妈一人。 老爷子指定贴身保护她的护卫总领卫戍没出现,是去了跟副总领处交代往后护院的事,理由充分。 水碧院里的下人们没有赶过来,她只道是二十丈内就这吴妈妈一人在。可,事实令人吃惊。 她在银花的指点下往正厅去,几乎是每隔不到五十尺就能撞见一个婢女。 那些女孩子古怪得很。高矮胖瘦都差不多,清一色月白绣红梅斜襟小袄搭竹青长裙,小小的瓜子脸,眼睛黑幽幽没生气,跟某种动物像极了……仿佛全都是照着一个模板造出来的,不仔细看,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她们彬彬有礼,都是微微一福就退到一旁,垂首恭立,像是看不见银花破烂的裙子和凝宝脸上浮现的怒意。 这样的婢女一连遇上了十五个,凝宝再能忍,也忍不住呵斥:“还站着干嘛?连帮把手都不会吗?” 那第十五个婢女似乎听不见她的话,依旧静静站在那里。 诡异至极,凝宝的心里不禁有些浮躁。她正要再斥,银花却轻轻晃晃她的胳膊,轻道:“表小姐,没用的,她们都是聋的。” 凝宝一怔,皱眉:“就算如此,难道她们的眼睛是摆设?” 听着后头有脚步声近来,银花飞快地说了一句:“王爷特许的,她们只听吴妈妈的。” 凝宝不说话了。豪门大家总是这样,秘密多,古怪多。老爷子都特许了,她还能说什么? 追上来的除了吴妈妈,还有先前见着的几个婢女,估计是吴妈妈打手势吩咐过,上来就要接替凝宝去搀银花。 “表小姐莫见怪,咱好些年没出过水碧院,外头的事都不晓得。”吴妈妈把那张惨白的老脸凑过来,十个指印还红红地浮在上头,她却笑得像见了亲娘一样欢,“那些丫头不会做事,门没锁就把狗放出来了,冲撞了表小姐,真是对不住。” 凝宝消受不了她这莫名其妙的热情,扶着银花紧走两步避开那些伸来的手,淡道:“不是冲撞了我,是已经伤了人——瑞明表弟呢?我是来找他的。” 怪里怪气,不放心把银花交给她们。宁可多耽搁会儿,连瑞明一起带走才是正经。 吴妈妈笑容依旧:“哦哦,表小姐是来找明儿的呀。他昨儿不知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回来哭了一夜,刚睡下,咱去给您叫醒他?” 章节目录 第三章 痴少指上玄机 儿时的奶娘现在成了水碧院的管事,称呼如此亲昵,又得王爷特许养了这么些聋婢女在院里……凝宝瞥她一眼,不答反问:“他在哪儿?” 管她是什么来头,瑞明往后绝对不能再住这儿了。成天对着些听不见也不会说话的婢女,还有这么个不知分寸的奶娘,好端端的孩子也被闷坏教坏了。 吴妈妈半晌才不情不愿地说了句:“那咱带您去吧。”转身冲两个婢女打了些手势,她们就匆匆走开。 凝宝瞧在眼里,愈发觉得这人不地道,冲银花说声“你忍着点”,不去理睬吴妈妈,加快步伐追在那两个朝反方向去的婢女身后。 到了处二层小楼前,见她两个要推门,凝宝放开银花:“站稳了,在这儿等我。” 她说完便几个箭步追上去,抢在她们前头进了屋。不信瑞明睡着了,放开嗓门叫着瑞明的名字,一面逐处搜索。 那两个婢女似惊呆了,站在门口不动,被吴妈妈推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许是挨了两巴掌,不敢在凝宝面前放肆,吴妈妈进来就往楼上去,一面大声道:“表小姐,您莫急,咱去给您把明儿叫下来!” 凝宝厌恶地皱眉,提气纵身,一个鹞子展翅跃至楼梯转角处,把她堵在楼梯上:“不麻烦你,我自己上去就行了——我天生大嗓门,可我不喜欢听人嚷嚷,你还是到下面先喝杯茶润润嗓子吧。” 说话间她又纵身上去,眨眼就消失在楼梯口。吴妈妈急得直跺脚,却真个儿不再喊叫,也不追到楼上去。 这小楼外头看着普通,里头的格局却怪得很。走道很宽,屋子又窄又小,寻常一间房,这儿就隔做三间,门多得叫人一眼看过去就不舒服,简直像进了蜂巢。 凝宝连着找了十几间这样的小屋,这才找着了瑞明。 窗户关得死死,怕是糊了七八层窗纸,光线暗得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 十六岁的少年缩在角落里,背对着门坐在地上,听见有人开门也不回头,肩膀一动一动,不晓得在干嘛。 “瑞明?”凝宝放柔声音,慢慢走过去,“你在做什么呢?” 他不吱声,凝宝凑过去一看,一堆丝绳摆在他面前,旁边搁了七只……好吧,又是那种头大身小没尾巴的老虎。 “怎么不理表姐?”凝宝蹲下来,歪着头看他。 他眼圈红红,咕嘟着嘴,瞟她一眼,又低头忙活。 凝宝想想自己也没干啥让他生气的事,又问:“谁欺负你了?表姐听说你昨儿受了委屈,哭了一夜?” “我没数错!就是八只!”瑞明突然把编到一半的老虎摔到她脸上,手一抹眼睛,泪珠子一串一串往下掉。 他不会武功,凝宝没防着,老虎正中右眼,她忍不住哎哟叫了一声。 打人的家伙立马紧张地靠过来:“宝,没事吧?没事吧?” 凝宝揉揉右眼,看他眼泪还在往下掉,眼睛却睁得老大,一副很担心的样子,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没事,不疼。” 话是这么说,眼球被丝绳刮了下,疼得很,睁不开。她忍不住又要去揉,他的手已贴上脸来,手指冰凉,凉得她心里一颤。 “骗人,你都哭了!”他带着哭腔嚷,眼泪掉得愈发凶。 他的手指不经意间擦过凝宝的右眼脸,于是……凝宝也哭了。 “你手上沾了啥?”凝宝捂着右眼跳起来,嚷得比他还大声。右眼火辣辣像是烧起来了,刺痛一阵接一阵。 瑞明仰脸望着她,像是吓呆了,眼泪还在不停往外冒。 凝宝无语了。 她抓起挂在墙角盆架上的手巾,见对面靠墙摆放的小桌子上有茶壶,过去看看有茶水,沾湿手巾抹把脸,快步过来把他拉起来,翻过另一面来给他擦脸,郁闷地问他:“你刚吃过掺了海椒的东西吧?卤鸭爪?辣鸡翅?你铁定是拿手抓着吃的,对不对?吃了也不洗手,还敢往眼睛上抹,真是……你就不怕把眼睛给弄瞎了?” 什么破婢女,什么破奶娘,好事不会干,尽会惹麻烦! 她手重,又正在气头上,擦得瑞明眼圈红红像抹了胭脂。他却是疼也不躲,闭着眼睛任她擦,扁着嘴嗫嚅:“我没数错,就是八只……” 凝宝又好气又好笑,把他的爪子也细细擦干净了,丢开手巾,背对着他蹲下去:“上来。” 瑞明发愣。她不耐烦地扭头道:“干嘛,你不是最喜欢让我背吗?快点,我背你回去。” 瑞明鼓鼓嘴,把老虎全捡起来,绕到她前头去:“给你的……” 凝宝一心想着越快离开这地方越好,顺手捞起丝绳把那堆怪老虎全拴了,往脖子上一挂:“行,走吧,有啥咱们回去再说。” 瑞明破涕为笑,趴到她背上。到楼下,吴妈妈一看,愣了:“表小姐,您这是要带明儿去哪儿啊?” 凝宝背着瑞明出了门,一手扶住银花,冲趴在不远处可怜巴巴朝她摇尾巴的两只大獒一瞪眼,像是对她的回答:“走,回去了!” 两只大獒瞅瞅吴妈妈,喷喷鼻子,当真夹着尾巴站起来,垂头丧气地跟在凝宝后头。约摸是怕她动手,吴妈妈居然没吱声,也没人拦阻。 出了院落,凝宝长长地吐了口气:“真够憋闷的!” 这种鬼地方,她才待了那么一会儿就觉得心情压抑,也不知道老爷子怎么忍心让孙子住在这儿。 瑞明并不笨,甚至可以说,除了绘画上的天赋之外,他的接受与理解能力比很多人都强。不管教他什么字,他都能很快把它变成一幅画。但如果教他基本常识,他转眼就能忘个精光,心性仍和不懂事的孩子一个样儿。 之前她不明白为什么复杂的东西他能理解,简单的东西他却记不住。现在看来,根本就是因为他长期和这么一群人生活在一起。婢女死气沉沉,奶娘乱七八糟,他缺乏与正常人相处的经验,才会渐渐变得…… “宝,我没数错,是八只……”背上的少年喃喃。 凝宝叹气:“是我糊涂了,你没错。是我一气儿睡了六天,加那两天,可不就是八天吗?” 她只是随口安慰,银花的身子却蓦地绷紧了。 凝宝觉察到这种变化,诧异地瞥她一眼:“怎么……” 话没说完,背上传来低低的鼾声……瑞明睡着了。 凝宝眼角微微一抽,低头瞅瞅挂在胸前的那串老虎,无奈地嘀咕:“这小子数数不行,福气倒不错。” 银花无故轻吁了口气,挣开她的手,低道:“表小姐,奴婢的腿不碍事。这里离水澄院不远了,您先送明少爷过去,奴婢一会儿就能到了。” 凝宝想想也好,说声“你慢慢来”,便一阵风似的走了。那两只大獒忙撒丫子跟上,不大会儿工夫就把银花远远甩在身后。 水澄院的主卧里异味犹存,凝宝只好把瑞明背到书房去,进门见着全叔,不禁愣了一下:“全叔,您这就回来了?” 章节目录 第四章 未开驯又遇险 全叔瞥眼熟睡的瑞明,应了一声,过来帮手把他抱到隔间的小榻上躺着。出来瞧见门口多了两只毛光水滑的黑獒,唬了一跳:“表小姐,这……” “水碧院里弄来的。”凝宝躬身拍拍裤腿上的灰,“没事,挨了顿揍,现在乖多了。” 全叔只觉后脑勺黑线滋滋地冒,定定神,道:“表小姐,您要的东西,傍晚就能备齐。宅院就定在东南角的翔水苑,那儿空置了六年,年前王爷还念叨说找时间让人去推了挖个荷塘,要是损毁了,等王爷回来刚好可以……您看怎么样?” “行。”凝宝答完,想一想,问:“没狗洞吧?没有挨着墙的树吧?要是有,就填了砍了。” “没有。打扫一下就可以住进去了。” “不用了。”凝宝摆摆手,“我会找人打扫的。” 全叔噎了噎:“您要的那三名护卫伤得不轻,您看是不是重新挑几个?” “不用不用,他们能走会跳就行。” “表小姐,还有件事……咳,老奴让人把府里府外都找遍了,还是找不到平少爷。” “放心吧。”凝宝笑了,“我知道他在哪儿。” 全叔愕然。凝宝把早先扔在书案下的那捆麻绳拿上,笑嘻嘻地对他说:“您要不要跟着去看看?” 全叔狐疑地跟出去,到主卧门外,她不让全叔往里进,自个儿却扛着麻绳跑进去。 没多会儿,就听里头鬼哭狼嚎,那尖叫比杀猪还难听:“混账混账!你个焦饼脸,你个丑八怪,你个黑泥……唔唔……” 还真的是平少爷……全叔默默在心里流泪。 须臾便见凝宝笑眯眯地扛着卷……裹着被子又被麻绳绑了不知多少道的乐平走出来:“看,我就知道他会趁着我去秀水苑的工夫跑我这儿来。” 掸掸衣摆上的灰,她又摇头抱怨:“乐平表弟啊,你说你躲哪里不好,偏要钻床底……啧啧,那么多灰啊蜘蛛网的,亏你能忍到现在。” 看着脸胀得通红,嘴被团白布堵住的宗政乐平,全叔只能背过身去替他掬一把同情的老泪。 “全叔,卫戍呢?”凝宝进书房将乐平整卷往书案上一扔,蹲下去把右脚的鞋穿好。 话音刚落,卫戍从书房侧窗翻了进来:“表小姐。” 凝宝立马堆起一脸温柔的笑:“卫总领的出现总是让人意想不到……呵呵,劳你帮我背着瑞明,我们现在就去翔水苑。” 卫戍把她的温柔笑脸温柔语气统统忽略,面无表情地瞟眼又回到门前的两只黑獒,应声是,进去背起瑞明,又从侧窗翻出去了…… “卫总领还真是不走寻常路啊,哈哈。”凝宝的眼睛都快变成桃心形了。 全叔以一声干咳示意凝宝旁边还有人,心里却在默念: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听见…… 凝宝回神,进隔间上梁取了包袱往肩上一挎,出来扛起乐平卷:“全叔,那我们先走了……哦,对了,闭关期间,谢绝拜访,外头的事就劳烦您了。” 面对乐平惊急求救的目光,全叔狠狠心,再次背过身去为他掬一把同情的老泪,暗道:平少爷,您一定要活着出来啊…… …… “汪汪汪!” 翔水苑的前院里,四条黑獒兴奋地跟新来的两名同伴打招呼,扯得铁链绷作直线,差点把那两个兵士打扮的男子也拽倒。 那两条后来的黑獒却是无精打采,低低叫了两声,看凝宝的目光扫过来,忙把尾巴夹得更紧,脑袋压得更低。 两名兵士看看凝宝肩上的乐平卷,又瞅瞅她身后蔫不拉几的黑獒,忍不住偷偷交换了个眼神。 因着没人给他们说过将会出现的“表小姐”的样貌衣着,他两个虽是觉得一个姑娘家扛着个裹在被子里的人很古怪,但不好发问。眼看着她上了台阶,那两条恹恹的黑獒也要跟上去,有个就忍不住开口说道:“姑娘,你养的狗好像生病了。” 凝宝停下脚步,回头冲他笑了笑:“没有吧。它们这不是精神很好吗?” 那两个愈发肯定她只是个婢女,看她不似寻常女子般忸怩,便放下心来。 这个说:“不是的,你看看我们养的这几只,这种才叫精神好嘛。” 那个道:“老姜,我拉着四喜,你去看看——姑娘,这种富铭獒好贵重的。要是病了就得赶紧治,不然出了事,你担待不起的。” “嗯嗯,那麻烦你们了。”凝宝好久没这么随性地跟人说话,忍不住想多聊一会儿,顺手就把乐平卷搁在廊柱旁。 乐平哪受过这等待遇,恼得瞪圆了眼睛用力挣扎。不防脑袋撞到虫眼斑斑的木廊柱,一撮灰扑地掉下来,弄了他一头一脸不说,眼睛进了灰,疼得他涕泪齐流。 牵狗的兵士愣了半天,看凝宝和另一个兵士还在那儿讨论狗的事,忍不住提醒道:“姑娘,他哭了。” 凝宝一愣,跑过去看看,不禁皱眉。她扯了袖子一面给乐平擦脸上的灰,一面数落:“我说你就不能消停点吗?眼错不见就弄成这鬼样子……喂,你能不哭吗?大男人哭哭唧唧算怎么回事儿啊?” 乐平气得差点厥过去。他勉强撑开眼皮,却是被堵住了嘴,叫不得骂不得,眼泪把脸都糊花了。 凝宝看他眼底红得厉害,估计是进了灰,赶紧扛起他要去找水来洗,抬头看见卫戍从偏西的一间屋子里出来,忙招手道:“卫总领,哪里有水?” 卫戍瞥眼院里汪汪乱叫的黑獒,不过来帮忙,只远远回道:“后院厨房,表小姐。” 看那两只大獒跟着她往这边来,忙道:“请表小姐在此稍等,在下去打水过来。” 话音落,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射向西侧小门,瞬间无影。不多时,他端了个铜盆回来,并不靠近,进屋把盆往张老旧的八仙桌上一搁,回头见她扛着人进来,一双大獒在门边趴下,手就扶住了刀柄。 凝宝把乐平放到桌上,拿手巾沾了水给他擦眼睛。乐平却老是把头扭来扭去,水把衣襟都湿了。 凝宝无法,只好松开绳索,把手巾递过去:“来,你自己弄吧……” 后文还没出来,乐平已翻下桌子,朝门外跑去。 “拦住他!” 凝宝一声喝,门口的两只大獒像是听懂了,跳起来就把乐平扑翻。 一只按住乐平的胸口,獠牙对准了他的脖子,另一只压住他的腿,就要下口,却听凝宝又是一声吼:“不准咬!” 两只大獒一哆嗦,就“地”趴下,差点把乐平给压死。 她吼声太大,犹站在院里发呆的两个兵士惊得松了手,那四只黑獒立时如出笼猛虎,带着铁链朝这边蹿来! 章节目录 第五章 小糊涂大精明 谁才是危险角色,大约动物比人更敏感。四只黑獒直接越过乐平,扑向凝宝! 砰嘭乱响杂着哀鸣和惊叫从屋内传出,院里的两名兵士都变了脸色。 他们急忙高声叫着自家驯养的狗儿的名字,以口哨制止它们行凶。但,刚冲上台阶,屋里却突然静下来。 他们瞧见被两只大獒压住的乐平大张着嘴似已吓傻了,只道是那位表小姐已倒在獠牙下,登时惊得手脚冰凉,迟迟不敢走近门口。 忽然间,一方雪白手巾飞到乐平脸上,凝宝的声音随之响起:“行了,乐平表弟,起来擦把脸吧。” 这一句还算和气,后头就多了丝不耐:“去,你们都给我到院里待着去!几天没洗澡了,臭成这样……” 两个兵士目瞪口呆地看着六只黑獒相继夹着尾巴跑出来,灰溜溜地从他们身旁过去,到院子西侧的柳树下趴作一排,偶尔低叫一声,像是呜咽。 凝宝出现在门边的时候,他两个下意识地后退,差点失足摔下台阶。 “表、表、表小姐……”险险站稳后,其中一个兵士想说句道歉的话,舌头确似打了结,这么都捋不顺。 凝宝抓了抓头,讪笑:“不好意思,情况紧急,我出手有点重……不过它们的肋骨应该没断,你们不用担心,呵呵。” 瞅见两边膝盖都沾了灰,她躬身去拍,抬眼见他两个定定地盯着她,忙道:“不不不,我没拿膝盖撞它们肚子,这灰是、是……” 凝宝越说越心虚,瞧见全叔进了院子,眼睛一亮,人还离着老远她就招手道:“全叔,我在这里!” 四只新来的黑獒显然把全叔当做了泄愤的目标,重新抖擞精神站起来就打算去围他。可脚还没动呢,就听凝宝吼道:“趴下!” 四只黑獒当即狗躯一震,齐齐卧倒,连大气都不敢出。 两个兵士彻底石化。她是妖怪么?他们不知花了多少时间精力才令这四只富铭獒驯服,她竟然…… 还躺那儿发傻的乐平一听全叔来了,立马爬起来就要去求救,凝宝的后脑勺却像是长了眼睛,右脚朝后一下……他又趴下了。 “狗没拴,伤着你就不好了。”凝宝说着就把门关上,锁紧了才放放心心地迎过去:“全叔,东西都送来了?” “是,表小姐。”全叔走了几步就不肯再往前,瞟眼呆若木鸡的兵士,又看看那排伏地不动的大獒,忍不住抹了把汗,“这狗……现在能把东西运进来吗?” “嗯,没事的,它们很乖。” 很乖很乖很乖……两个兵士再次遭到沉重的打击。 全叔还是不大放心,迟疑数秒,又道:“表小姐,要不要先把它们拴上?” “不用。”凝宝走过去,叉腰俯视“很乖”的黑獒们,笑眯眯地问:“你们还敢乱咬人么?” 六只黑獒把脑袋搭在前爪上,眼泪汪汪地望着她的鞋尖不敢动。 “那就是不会了。”凝宝满意地点点头,转身朝全叔笑道:“您看,它们真的很听话,哪是那种会胡乱咬人的狗嘛。” 全叔默默擦汗,连乐平在屋里砰砰砸门,扯着哭腔喊救命,他也权当听不见。 要是平时,这位大少爷受了委屈,一早毒舌乱舞,把人的祖宗八代都揪出来批判了。这会儿却只喊救命,别的一个字都没有,那就是说平大少已经晓得凝宝的厉害……王爷都跟着刘成万避出去了,他一管家哪里护得了他? 全叔边指挥小厮和护卫把铁球磨盘啥的都搬进来,边拿着清单一项项指给凝宝看。等东西都就位了,才让那三个被指名来帮手的护卫进来。 看那三人走路一瘸一拐,全叔忍不住又建议:“表小姐,要不重新挑几个?您看他们这样子,怕只会耽误您的事啊。” 他说这话并不是没有私心。这三人和同伴换上夜行装潜入水澄院前,他暗中记下了相貌。制住走在最后的一个,李代桃僵混进他们的队伍里……天色那么黑,屋里的灯又都灭了,按理说凝宝不可能认得出他们,可她开列清单的时候,八十五人里偏就选中这三个,让他始终觉得不踏实。 凝宝笑而不语,他不禁有点心慌:“表小姐,老奴瞅着侯天、罗凌、萧绎身手应变都很不错,比这三个强多了,您看是不是……” “不用。”凝宝随手指了间房让他们三个过去休息,又把全叔拉到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声道:“不瞒您说,我还就不是冲身手应变啥的挑的他们仨……早上我跟人动手的时候,您在旁边看得比我清楚吧?他们三个从开始到最后都在外围打混,根本就没跟我交手,您说他们怎么就伤着了?” 全叔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咙口:“您的意思是……” “寅时那会儿,我遭人偷袭。当时一共来了五个人,有一个没动手,有一个被我点中了穴道,剩下的三个应该都被我打伤了。巧得很,我那时候攻的是下盘,而这三个人早上没跟我交手,却明显都有腿伤……要是我不选他们才很奇怪吧?” “竟有这种事!”全叔提高音量,一脸愤怒,手心里却全是冷汗,“身为护卫反而加害主子,怎么还能让他们留在这里呢?老奴定要拿下他们,审问清楚,给您一个交待!” 凝宝的敏锐叫他吃惊,他急于要将此事掩盖过去,言毕便要往屋子那边去。凝宝蓦地伸手扯住他的袖子,好奇地道:“咦,原来全叔武功很好的么?” 全叔身子一僵,勉强挤出个笑来:“表小姐何出此言?老奴虽是跟王爷上过战场,武功什么的却……” “那您要怎么拿下三个……唔,武功都挺不错的护卫呢?”凝宝歪着头看他。 全叔竭力令自己镇定下来,一拍额头,苦笑道:“多亏表小姐提醒,老奴真是气昏头了……老奴现在就叫人过来,万万不能让这么危险的人跟表小姐和少爷们待在一起。” “啊,是这样啊。我这人真是的,最近老忍不住胡思乱想……”凝宝松了口气,却不放开他的袖子,只笑着解释道;“全叔,之前我不是说我夜间同人交手的时候,点了一个黑衣人的穴道吗?那个人功夫好内力又深,要不是我突然使沾字诀黏住他,只怕要栽在他手里。当时鞭子缠在我左臂上,前几天我又刚用特制的油保养过……呃,早先在书房,我似乎闻见你衣服上有那种油的味道,所以、所以……对不住了,全叔,是我多心了。” 全叔冷汗涔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凝宝又道:“不过,这三人您不能带走。那些事都是我猜的,到底是不是这样还说不清楚。我特意挑了他们,一来是想看看事情是不是跟我想的一样。二来,如果他们就是偷袭我的人,那我更得让他们明白忠心和愚忠是两码事,以免他们以后再犯同样的错,害人害己害主子……全叔,您说呢?” 全叔一激灵,低头讷讷应声。她一放手,他就慌不迭告退,按指令带走无关人士,封锁院门,给两名兵士重赏……没办法,她说什么就照着做什么吧。 她打坏瓷器被王爷捏住把柄,照样敢冲到秀水苑去说给王爷记下两鞭子的债,王爷不说惩处她,还赶紧放权走人……他一管家能厉害得过王爷? 只恨没个副手能接下重担,不然他也想出府避段时间了。 院门合上,乐平的呼救声渐渐小下去。凝宝不急着开屋门放他出来,负手站在院中望天皱眉,喃喃自语:“卫总领今儿好奇怪啊。我落难,他不来英雄救美,反而惊叫一声翻窗走了……是不是我太冲动,出手吓着他了?可那种时候,我柔弱了不就得被狗咬了么?唉,要做个柔弱的女人还真难啊……” 章节目录 第六章 可怜“柔弱”误人 对于天赐良配撂下“落难美人”跑掉的事,凝宝耿耿于怀。因为总疑心是自己不够柔弱造成的,便想趁驯教还没开始之前先练习练习,等卫戍出现的时候,让他有机会重新来次英雄救美。 于是她走进屋子的时候,态度异常温和:“乐平表弟,你眼睛没事了吧?咦,你怎么还坐在地上,脸也没擦……哦,没事没事,来,人家帮你。” 正在那儿怨天尤人悲愤莫名的乐平被那个“人家”惊得回了神,气呼呼抬眼一看,蓦地打了个冷战,手脚并用往后挪:“你、你想干嘛?!” 凝宝抓着手巾靠近去,自觉声音温柔得几可滴出水来:“给你擦脸啊。” 乐平大骇,抓紧衣襟继续用脚蹬地后退:“你、你别过来……我、我会叫的!” “叫什么?”凝宝张大眼睛凑过去,“叫人家表姐,还是叫人家师父?要是表姐的话,你随时可以叫。要是师父……你得先焚香沐浴斋戒五日,行过拜师礼后才可以。” 乐平只道她在装傻,恼火得很,偏又怕了她的身手不敢反驳。退着退着,后背抵住了木板墙,眼看她的左手就要落到他的右肩上,吓得抱胸缩作一团,胡乱叫道:“来人啊!非礼啦!救命啊!她要非礼我……唔……” 湿漉漉的手巾把他的嘴堵个严实,凝宝用力把额侧鼓起的青筋摁下去。 她深呼吸数次,然后重新摆出“温柔”笑容,“温柔”地把手巾从他嘴里一下子抽出来,“温柔”地一手抓住他散开的发髻,一手擎着手巾照他的脸就是一顿猛擦,边擦还边“温柔”地说:“乐平表弟,乱吃东西可能只是拉几天肚子,乱说话……有时候会死人的哦。” 她“温柔”的手劲足以擦掉一层墙皮,如今用在乐平的细皮嫩肉上,效果可想而知。 乐平疼得鼻涕眼泪齐流,却是一声都不敢吭了。他不信老爷子会撇下他跑掉,但连全叔都不肯援手,他要想见老爷子扭转局势,就只能等找到机会逃出这里再说。 “好了。”凝宝在他的脸破皮之前及时收手,把辨不出本来颜色的手巾塞给他,“温柔”地笑道:“后院厨房里有水,院门旁边的角落里有扫帚簸箕,你去把其余七间屋子都打扫干净吧,乐平表弟。” “你说什么?”乐平忘了先前的恐惧,爬起来就冲她瞪眼,“我堂堂大少爷,你让我去收拾屋子?” “是啊。”凝宝慢吞吞地站起来,“隔壁的三个护卫都受了伤,行动不便,瑞明又还没醒……你不打扫,难道想让人家一个弱女子去打扫吗?” 弱、弱女子!?乐平震惊了。如果光拿膝盖就撞得四条富铭獒差点断了肋骨的人叫弱,那他这样任人鱼肉的叫什么? “行了,别磨蹭了,不然晚上你就得睡灰堆里了。”凝宝掸掸棉袄上的灰,推他出门,“先说好啊,多劳多得,不劳不得,你要是偷懒,晚上就没饭吃了。” 她当着乐平的面砰地关上门,震得门头上的灰扑啦啦落他一头一身。 乐平怒火攻心,终于忍不住要开耍毒舌,刚说了一个“你”字,门忽然又开了,凝宝探出头来笑眯眯地道:“对了,隔壁那三个护卫也许是你的熟人,你不妨先去打个招呼。顺便替人家转告他们,要是他们不想饿肚子,就不要好心帮倒忙。院外有三十弓箭手候着,钝箭头伤不了人,不过上头涂了些别的东西,沾上了怕是不怎么好受。” 看乐平发愣,错当改了自称为“人家”就等于“柔弱”的凝宝又补充道:“哦,还有,人家不太喜欢跟人作口舌之争,所以如果人家听见有人骂人家,绝对会光明正大地赏他拳头……明白了吗?明白就快去做事吧,乐平表弟。” 扫眼还趴在树下的黑獒们,她蓦地扬声道:“都记住了,不准乱咬人啊。” 六只黑獒不约而同地摇摇尾巴,往日的威风劲儿现在是半点都不剩了。 该提醒的都提醒过了,该叮嘱的都叮嘱过了,凝宝放放心心地关上门,伸个懒腰,撸起袖子先把“人家”激起的鸡皮疙瘩抹平,紧跟着找药膏出来处理伤口。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她再厉害也就长了两个膝盖,哪可能同时砸懵四条狗? 右脚的袜子早先“借给”乐平堵嘴,光脚背叫狗牙撩了一下,刮开两道口子,血浸得鞋里头都湿了。左手虎口挨了一嘴,没流血,但四个牙印深得很,隐隐发黑,怕是要拿针挑开放放血才行……还好,比起得到的,这代价不算大。 爹爹曾经说过,哪怕是家狗也存着三分野性,要想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它们顺服,以食物诱哄不如用实力证明自己足以驾驭它们。而七爷也说,唯有强者才能让人信赖。 如今看来,他们说得一点都没错。她脑子也许不如别人活络,拳头却必定胜过许多人。与其取巧去做她不擅长的,倒不如直截了当快刀斩乱麻来得效果好。 上完药,凝宝去里间看看,瑞明在临窗的小榻上睡得正香。窗户开着,阳光柔柔地拥着他,安静恬淡,跟外头像是两个世界。 他那浓密的睫毛似镀了金,脸愈发如栀子花般白嫩,像是一掐就能掐出水来……要是他日真能在簪花会中脱颖而出夺得紫鹤翎,想必就没有人再敢说他傻了吧? 凝宝抿嘴轻笑,抱手倚在月洞门边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二少和她以前遇到的驯教对象全不一样。光凭那么大动静都吵不醒他,就够叫她刮目相看了。昨天也是,她一鞭子抽得柜门四分五裂,这个看似孱弱的少年却一点怕意都没有,该说他定力好呢,还是反应太迟钝,不懂得害怕…… 凝宝叹口气,正想出去打些水来把床板擦擦,目光在四周溜了一圈,她不禁惊叹:卫戍真是个人才。 真的,太牛了。这才多会儿工夫,卫戍就把里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乎可以用一尘不染来形容。假如给多些时间,他会不会把整个翔水苑都弄得跟新的一样? 她没早早嫁了果然是正确的。他武功好不多话,人又勤快,家务事都做得这般出色,往后……咳,好吧,为了天赐良配,她就下点苦功好好练练“柔弱”吧。 章节目录 第七章 有狗洞钻不钻 乐平当然不会乖乖去打扫,也不会轻易就信墙外有弓箭手等候。 听着屋里没了声响,他不急着去同隔壁的护卫打照面,却是先去看看前后门锁紧没有,有没有靠墙长的树可供攀爬逃离。这两样都落空了,他才勉为其难去瞅瞅前后院有无狗洞可钻。 没办法,他打进了这儿就晓得不能指望别人。这院墙足有八丈高。虽是年久失修墙灰剥落,石上的青苔却也不少。府里的护卫多习拳脚刀枪,有几个人敢说轻功好到一纵就能跃上八丈高墙的? 就算真有人上得去,带着个百多斤的大活人照样行?开玩笑! 乐平注意着屋子这边的动静,转出转进到处找漏洞。 对同是天涯沦落者的乐平,黑獒们表现出极大的包容度,并不阻拦吓唬,只远远跟着他瞧他忙活,不时摇一摇尾巴,跟看大戏一样欢乐。 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多时,还当真让他在后院发现一处墙角有新填土的痕迹。 四顾之下不见有人,他一个大少爷哪里会知道工具放在哪里?出逃心切,便就近在丛矮灌木上折了根树枝来将就。 乐平想着一时半会儿肯定成不了事,打算先刨松了土,等夜里再继续。 他想的很好,悲哀的是他太过专注,发现土松易刨,不知不觉就忘了旁的事,凝宝站在厨房门口远远望了他起码一盏茶的工夫他都没有发觉。 这家伙还真是不死心呐。凝宝暗暗摇头。这些个富家子总是这样。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好事不干尽会胡闹,要他们学好就跟要他们的命一样……也罢,他爱折腾就让他折腾去,说不定她还能从中发现些他的优点呢。 凝宝去柴房后头拿了把铁锹,悄悄走过去,靠墙放下又退回来,进厨房抬出大木盆,打了水来蹲在门口洗红薯。 说起红薯,凝宝不得不赞老爷子英明。 据说三十年前夏侯国还没这种作物。逢秋谷国蛮族趁夏侯旱年歉收时犯境,老爷子一面带兵迎战,一面派人赶回京都促成夏侯与元庆结盟。盟约一立,元庆国君当即出兵运粮来援,两军联手将蛮兵逼退四百里。 老爷子得胜回朝,进言国君将秋谷献上的十座城池与元庆国四六分以示诚意,自诩为弱弟,请求“强兄”元庆国君派各类人才前来夏侯指点授教,开国学工坊,并对与夏侯国做生意的元庆商人诸多优待,从商业繁荣的元庆弄来了不少好东西,这耐旱作物红薯便是其中一样。 夏侯国丘陵多河川少,常逢大旱。自从有了红薯毛薯一类的耐旱作物,百姓便是稻米歉收也不愁无食果腹,对体恤民众的国君自是感恩戴德。遇上蛮族再来进犯,征兵令还未下,各家的少壮就主动上各县的集兵司报到去了…… 不过,话说红薯这东西春种秋收,现下才近四月份,全叔却能保证每天供给翔水苑几十斤的量,可见老爷子近年来从元庆国引进大棚四季种植技术,在城外兴建新式农庄做试验的事并不只是传闻……这一点,也记下来吧。 凝宝丢下红薯和木刷,擦擦手,进厨房取出怀里的小册子,飞快地在今天的日期下添上几笔。 出来瞧瞧乐平还在那儿埋头刨土,看样子刚才哗哗水响没能惊动他,他专心到连铁锹近在咫尺都没发现……她点点头,背过身去写道:『眼尖心细,后墙东侧墙角有新填狗洞一处亦能寻获。做事心无旁骛,学东西该能进展飞快,只是容易沉溺不够警醒,往后需着重训练此项。』 待红薯进锅煮着,凝宝出来看见他还在刨,忍不住拿了铁锹过去。她瞅瞅那处的浮土已被刨出大半,露出个一尺多深的坑,便问他:“要帮手吗?” 乐平全然不觉已过了那样长的时间,胜利在即,乐得有些昏头,也不想想哪里来的问话声,立马应道:“要要要!” 话出口觉着不对,回头一看是凝宝,吓得身子一歪,差点坐到坑里。 凝宝也不多说,上前一步,把他挤到旁边,三锹下去,那个被草草填埋的狗洞便通了。阳光从墙那头的出口灌入,她提着铁锹退开,笑眯眯地望着他:“好了,乐平表弟,现在你可以钻过去了。” 乐平睁大眼睛瞪着她,表情极为复杂,包含了尴尬、窘迫、鄙夷、恼怒、屈辱等等很难同时在一个普通人脸上看到的东西,令见识不算浅薄的凝宝叹为观止。 她又退后几步,留足空间给他,口气很是诚恳:“怎么,乐平表弟,你挖了半个时辰不就是为了能钻过去吗?现在我帮你挖好了,你可以钻过去了。” 乐平气得眉毛都快竖起来了。他跳起来把手里的树枝一摔,指着她的鼻子恨声道:“你、你混蛋!” 潜意识里还是怕挨拳头,多余的话不敢讲,来来回回就吼“你混蛋”。 这等言辞太过寻常,凝宝不疼不痒,等他吼够了,认真地再问他一回:“你当真不钻?” 乐平本要一口唾沫吐到她脸上去,看看她手里的铁锹,唾沫就吐到了地上:“我呸!我又不是你,做什么钻狗洞?” 话出口一阵心悸,凝宝还没吱声,他自家倒吓得脊背紧贴墙壁。 凝宝却不恼,冲他笑笑:“你要想好了。” 想好什么,乐平还没弄明白,她已拿着铁锹走了。 乐平愣愣地望着她打开柴房旁那间小棚子的门走进去,正寻思她要干嘛,须臾便见她抱着个大铁球走过来。 那铁球比水缸口还要宽上那么两三分,上头连着根铁链,怕不有五六十斤重。她却轻轻松松抱了来,在他跟前站定,问:“你确定你不钻了吧?” 乐平看那泥地上一溜陷下去两寸多深的脚印,声音都颤起来了:“不、不钻了。” “那就好。”凝宝把铁球往地上一扔,地皮并墙都抖了一下。她拍拍手,把挂在那丛矮灌木上的手巾捡起来递给他:“不钻了就去打扫吧。开饭之前我会来检查,那七间屋子里若叫我发现有一点灰尘……” 话才说到一半,乐平已抓着手巾飞也似地跑走了,那样儿就像是走慢一步她就会把链球砸到他脑袋上一样……可是她其实只想告诉他,不弄干净屋子就没饭给他吃啊。 章节目录 第八章 二少中途坏事 好奇乐平是不是真的老老实实去扫除,凝宝决定去看看。 秉着处事低调的原则,她先到转角处探头往前院瞅了瞅,见那三个护卫中的一个正靠在处门边东张西望,她便默默地退回来,顺着墙根悄然无声地溜到扇敞开的后窗旁。 隐隐听得里头有说话声,她扬扬眉,再度退回转角处,蓦地提气纵身,跃起近两丈高,双手疾出抓住檐下横梁,慢慢蜷身,用脚勾住另一根梁。跟着放手借力一荡,再度抓住下一根与此间隔约两尺远的横梁……如此反复六次,她便到达了那扇窗户的上方。 估算一下,檐下横梁离窗大概有五尺四寸的距离,她身高只五尺一寸,她便腾出只手来把辫子往脖子上绕了两圈,咬住辫梢,双脚勾紧横梁,放手慢慢贴着墙滑下去,头顶将要触及窗框时恰巧停住,整个人就像是只倒挂的蝙蝠,稳稳地悬在了屋檐下。 乐平确实在屋里。他们很谨慎,开着窗方便查看有无人靠近,人却在靠门的外间说话,还将声音压得老低。 凝宝闭眼抱手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一点上,能听到的仍是有限。 不过凝宝并不着急。一项特殊的爱好总是可以增强人的某些能力,譬如听力,譬如推断力。 以她丰富的实践经验,而今已达到了凭借只言片语也可推断出个大概的境界……里头有个护卫正在给乐平描述早上秀水苑里的那一场混战。 他该是想以此打消乐平逃走的念头,所以夸大了许多,将凝宝说得威风凛凛好似天神下凡,一双铁拳所向披靡。 只把个凝宝听得心旷神怡,忍不住地微笑。要不是七爷说过,旁听来的私话总是比面对面听来的实话来得真,凝宝简直要怀疑护卫口中那个“英姿飒爽神勇无敌”表小姐跟她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了。 自打进了王府,凝宝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夸奖她,心里美滋滋,不觉就听得入了神。 乐平许是被那五十斤链球填坑的场面震慑住了,护卫的夸大并未引来他的反驳。许久,他才低声说了一句话:“再能耐,这儿也不是她能待的地方。” 凝宝心中一动,想继续往下听,乐平的声音却又压低不少,似乎在同那人耳语。 凝宝忍不住屏住呼吸,稍稍松了脚上的劲道,略拧腰想侧身将耳朵贴上墙壁…… “宝,你在干嘛?” 极悦耳极响亮的一声突然从隔壁那扇敞开的后窗处冒出来,凝宝一激灵,脚一松,人就直直往地上栽下去! 幸亏她反应够快,视线将与下窗框齐平时急急伸手一抓窗框,借力硬是翻转身体,脚落地便放手蓦地下蹲减缓冲力,这才没酿成惨剧。 危机解除,凝宝拍拍胸口,抬头一看,十六岁的少年扒着窗台伸长了脖子望着她,满脸的惊讶。 凝宝余悸未消,看他手脚并用要翻窗出来,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你这小子……” 水毫无预兆地从天而降,浇她个透心凉不说,还灌了些进她张开的嘴里,弄得她当即呛到,低头捂嘴一顿狂咳猛咳,咳得肺都痛起来。 待咳嗽勉强止住,凝宝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抹把脸,慢慢站起来,转身望着窗内那个正端着空盆觑着她冷笑的家伙,面部开始出现抽搐迹象。 “如何,这滋味儿不错吧?”乐平扔掉铜盆,挑高右眉直视着她,嚣张得很,全看不出有半点害怕的意思,“洗抹布的水最适合偷听者了,你说是不是啊,‘表姐’?” 拳头与铁球的威慑力似乎消失了,他眼睛亮亮何其兴奋,毒舌重展神威,大有不把她气到吐血身亡不罢休的架势:“听说你早上跑去秀水苑发疯,把府里的护卫全打败了,你一定好得意哦,觉着自己天下无敌,厉害得不得了是吗?哎呀,可我真的很好奇诶。你说你不去绣花弹琴,整天挥舞拳头卖弄蛮力……你这样也算是个女人吗?” 凝宝的拳头一点点攥紧,嘴角渐渐上扬,眼角慢慢下弯。 那种诡异的微笑像个警告,乐平却不觉危险逼近,嘲弄地笑道:“哦,不好意思,是我问错了,且容我换个问题……二十岁尚未出嫁,不是因为你不想嫁,而是根本没有男人会把你当做女人,对不对?因为你这样也称得上是女人的话,就算世上只有你这一个选择,我想,全天下的男人宁肯断子绝孙都不会委屈将就的,哦?” 眼看着凝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那笑容越来越诡异,乐平身旁的那名护卫握住了刀柄,心中暗暗叫苦,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盯紧她。 乐平还不满足,趋前几步,把身子探出窗外,将脸凑到她面前,悍不畏死地笑道:“怎样,你现在很想打我吧?来,别客气,打啊。我知道实话总是不中听,碰见小肚鸡肠的,不打我两拳,怕是连觉都睡不好了。” 凝宝早在他上一番话还未开始前就快失去理智,却又在无意间瞥见另一名护卫偷偷摸到门那边,将什么塞给守门的那个护卫时蓦地冷静下来。 她听着和乐平的声音同时响起的狗叫声,诡异的笑容渐渐变成种淡淡的微笑。他将脸凑到她面前来的时候,恰是前院狗叫声最响的时候,这说明…… 凝宝伸手轻轻拍了下乐平的右脸,柔声道:“的确,偷听者做偷袭主使者的师父,再适合不过了。” 乐平一愣,她已推开他,纵身跃进屋里。 脚未落稳,凝宝一记眼风甩过去,那要来阻止的护卫瞳孔一缩,忙扯了乐平去他身后,不拔刀只往后挪,看似谨慎护主,实则让出通路给凝宝过去。 凝宝就在这短短几秒的工夫将乌蛇鞭解下,几个箭步冲到月洞门边,一扬手,鞭子狠狠砸在屋门旁的地上。 尘灰并乱石飞溅,那个背靠屋门持刀相候的护卫顿时一哆嗦,让开了。 凝宝微微一笑,眼神却是冷然:“我说过,愚忠者害人害己害主子……今晚,你们三个就吹吹冷风醒醒脑子吧。” 尾音落,长鞭已砸上屋门。木板炸裂声未止,她人已一阵风般卷了出去。 章节目录 第九章 大少惨遭修理 那妄图逃离的护卫伤了腿,八丈高墙上不去,便想先纵上正门顶上的小檐,借力再上墙头。 可惜此处无人打理已久,春天雨水又多,檐上青苔长得比瓦片还厚。他不慎失足,吊在半空,六只被激怒的黑獒围在下头大声咆哮,不停腾身跃起要去咬他的脚,吓得他脑子都木了,不设法翻上去,只懂死死抓住微翘的檐角不放。 凝宝一看,定下心来,走过去,大声问他:“你还想在上头吊多久?” 黑獒们见到她便收声乖乖退开,趴下猛摇尾巴示好,眼睛却都盯着悬在半空里的护卫,不时发出呜呜的低叫,却与先前的沮丧不同,兴高采烈,似等好戏开场。 那护卫动作僵硬地回头来看看她,又望望趴做一排的乖狗狗们,半晌才哑着嗓子道:“你要动手就动手,不必废话。” 他整个身子都僵了,夜袭时右腿腿弯挨了一刺,他要是放开手,不被狗咬死也会摔个半死。 “有骨气要展现给敌人看,不是给我看。”凝宝笑了一声,扬鞭卷住他的腰,往后一扯。 只三分力便逼得他不得不松手,感觉身子骤然下落,他咬牙闭眼等意料中的剧痛传来。 忽然腰上一紧,下坠之势竟生生止住,却依旧是脚不着地。他诧异地睁眼一看,地离他的脸尚有三尺之遥,旁边多了个人,蓝布棉袄裤并黑绒布鞋都湿哒哒的,水在青石砖上洇开滩深色。 “你叫什么名字?”凝宝的声音炸响在耳边。 他下意识地抬眼,低道:“怀、怀坤。” “哦。”凝宝笑了笑,就这么抓着他的腰带把他提到护卫们住的那间屋子前,在门口把他放下,右手一伸:“拿来。” 怀坤腿软得很,勉强坐起来,却先扭头瞥眼愣在里头的乐平,这才摇头:“在下不知表小姐要什么。” 凝宝嗤笑一声,一把扣住他的右肩,左手揪住他的腰带,一用力便将他扛到肩上:“既然这样,就委屈你再回去吊着吧。” 她说着真个儿就下了台阶要往院门那边去。怀坤硬气得很,不挣也不吭声,乐平却急了:“别!你别!怀坤,给她!” 以为可以继续跳高游戏的狗狗们刚激动地爬起来,见凝宝又折返,不禁郁闷地重新趴下,恨恨瞪着乐平。 这小子似乎心地不坏啊……凝宝抿嘴一笑,把怀坤照样放回门口。 怀坤却不动,低了头不知在想什么。乐平急得冲过来,伸手从他怀里摸出块墨玉,扔给凝宝,又抓着他的手臂想把他拽进去。 凝宝把那雕成首尾相接的黑豹墨玉环揣好,招手让屋里的两个护卫来扶怀坤,自己却把乐平拉出来。 眼角余光瞄到瑞明在那边扒着门探头偷看,嘴角依稀盈了笑意。她眯了眯眼睛,命令道:“瑞明,回房,关门,把耳朵捂上。” 瑞明眨眨眼,嘴一撅,正想说不,凝宝蓦地沉下脸来,目光凌厉如刀:“进去,关门,把耳朵捂上——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瑞明头回见她这般声色俱厉,吓得赶紧退回去,把门关上了。 凝宝静静望了那扇门许久,回头再看乐平,他却是盯着那边发呆,眼神沉郁,似乎有些伤感。 凝宝忍不住拍了他的脸一下,他才如梦初醒般收回视线转而瞪她:“干嘛?找骂啊?” 那种骄纵嚣张,像是张面具,把他刚才流露出的那一点情绪掩盖完全。 凝宝突然对这个十九岁就臭名远扬的大少爷生出种好奇心。 他明明很怕她,小腿都在不自觉地微微发抖。可他偏就是要摆出一副我不怕你的样子,口气冲得要死,像是要故意惹她生气。 “你这样算是挑衅呢,还是在……逞强?”凝宝摸摸鼻子,有点下不去手。 谁知乐平的回答立马就让她改变了想法——“不,都不是,我这是在辨认。因为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男人投错了女身。” “啪!” 相当脆亮的一声。 谁都没看清她何时动的手,但随着这一声响,乐平就摔到了地上。 “你们三个,转过身去,堵好耳朵。”凝宝笑眯眯地瞥眼快冲到门边的三个护卫,“不然我就把你们都挂到门檐那儿去” 三个护卫都愣住,好半天,缓缓转身,真的把耳朵捂上了。 乐平却也不逼他们来帮手,只捂着红肿的左脸颊咬牙开骂。一会儿拿凝宝偷听的事讥讽她不够光明正大,一会儿又举例说明她就不是一个女人,一辈子只有做老姑婆孤独终老的命。 凝宝却不恼,还露出点笑意听他骂。什么辞儿听过一遍也就不新鲜了,让他多骂几次,说不定往后啥样的难听话都没法再惹她动怒了。 只是…… “你都骂了快两盏茶的晨光了还不停,难道不会口渴吗?”凝宝吸吸鼻子。湿衣服被风一吹,体温都被那种冷吸走了,她有点吃不消。 乐平见她没再动手,胆子大起来,骂得更是起劲。 凝宝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揪住他的衣襟把他提起来,声音与动作相反,轻柔得好似怕惊走了他:“差不多了,余下的留着下回吧,不然一次就把你教训残了,我会很头疼。” 乐平一愣,大耳刮子已经呼上脸来,一下又一下,打得他晕头转向耳朵嗡嗡响。 凝宝微笑依旧,扇一巴掌还要说一句话:“我是很想温柔些的,可是我觉得对你,还是不要温柔比较好。” “啪!” “我之前不是刚给你说过,我不喜欢听人骂我,要是让我听见了,骂一句一拳的么?” “啪!” “我知道你听不进去,定下的规矩我也不好废了,因着你瞧起来比女人还柔弱,我不好意思用拳头,就换成巴掌便宜你了。” “啪!” “我是允诺过往后都会光明正大地教训你,可你老趁我不留神往我身上泼水,我也只好视情形再决定要不要对你光明正大了。” “啪!” “在你眼里,或许会武功会揍你的女人都不能算是女人,但你不该咒我嫁不出去……难道你觉得有个嫁不出去的师父,你脸上就会很光彩么?” “啪!” “上不诅天地,下不咒亲师,你十九岁了,乐平,你连‘尊重’这两个字都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吗?” “啪!” 凝宝收手,放开他的衣襟,退开两步,扬声道:“你们三个,可以不用再堵住耳朵了。” 那三个护卫原就没有堵实了耳朵,听完这一番混合着巴掌的训导,冷汗把衣服后背都浸湿了。 凝宝搓搓发红的手指,沉声道:“你们三个给我记住了,从你们进翔水苑的那一刻开始,你们要听命的人就是我,而不是别人——来,扶我徒弟进去上药,然后监督他,让他把七间房都打扫干净。” 她说完,不看瘫在地上的乐平,径直走向瑞明的房间。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头也不回地道:“乐平表弟,我不喜欢一句话说很多遍,这点,你须切记——都听好了,从今天起,亥时正熄灯,卯时正起床,每延误一刻,三拳。亥时后若有人在院内胡乱走动引得狗乱叫,每次五拳。只要你们觉得你们的骨头比石头硬,能捱到他两兄弟出关之时,那就尽管一试!” 章节目录 第十章 陋食.怀坤.瑞明 傍晚时分,红薯出锅,凝宝又洗了半捆嫩油菜,弄了锅汤,加点盐,这就算是晚饭了。 她去前院检查过那七间屋子,果然已是干干净净,乃至于门头柜子底下都找不着一点灰。至于是不是乐平亲自打扫的,看看那三个护卫发污的袖口和鞋面上的水迹,她就晓得了。 凝宝的沉默让三个护卫胆战心惊。循着她的视线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衫,他们不禁汗淌。瞻前不顾后,这顿拳头定是免不了了,于是都低头望着鞋尖暗暗给自己鼓劲。 凝宝却忽然清清嗓子,说:“做得很好,去吃饭吧。” 三个护卫都愣了。 她转过身去,提高音量喊了声开饭。不见瑞明和乐平出来,她也不去敲门,领着那群饿得直哼哼的黑獒径直往后院去。 三个护卫赶忙跟上,她不开口,谁也不敢吭声。 到厨房门口,见灶台旁边支了张老旧的四方桌,上头摆着一簸箕煮红薯和两大盆油菜汤,没饭没肉没油腥,有个叫方幸的护卫就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就拿这个喂富铭獒?” 他自觉这一声跟蚊子叫差不多,凝宝却蓦地回头,似笑非笑:“不,它们吃的没我们好。” 很快,他们就明白了什么叫做“它们吃的没我们好”—— 凝宝招呼他们坐下,他们不坐,她也不多说,拿了几副碗筷过来,自己坐下来,一口红薯一口汤,边吃还边把小个儿的红薯和红薯皮扔进脚旁的两只铜盆里。 黑獒们在旁边巴巴地等了好一会儿,时不时去铜盆那儿嗅嗅,发现这位新主人是不打算给它们肉吃了,便气呼呼地走了。 凝宝只当看不见,瞥眼三个木头一样杵在桌旁的男人,微微一笑:“你们不饿?先说好,过了这个点就没得吃了。” 他们还是站着不动。方幸壮着胆子说道:“表小姐,请恕在下直言,两位少爷没肉是绝不肯吃饭的,您看是不是……” “我没让全叔往这儿送肉。”凝宝毫不留情地击碎他的幻想,“闲着没事养一身膘,不是天生懒货也蹦不高。” 方幸噎了噎:“可是……” “没事。挑肥拣瘦是因为不够饿,等饿极了,他们自然就不挑了。”凝宝低头继续啃红薯,懒得再跟他多说。 乐平和瑞明是娇生惯养的少爷,一个挨了揍一个挨了冷眼,估计都在赌气,不吃就不吃了吧。可这些护卫难道也个个是娇生惯养出来的,觉着食物粗陋不配给他们充饥?真是好笑! 要是卫戍在,卫戍一定不会挑三拣四跟她讨价还价的……凝宝望汤惆怅。说了是贴身护卫的,他都离开了好几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回来呢? 瞧出她没有退让的意思,方幸和另一个名叫成玉的护卫便告声罪,走了。 怀坤却不走,一声不吭地拿碗打了油菜汤,抓了两个红薯去门外蹲着吃起来。他吃得很快,隔会儿又进来添汤拿红薯,完了还是一声不吭出去吃。 来回三趟之后,他把碗搁在灶台上,道声“表小姐慢用”,兀自出去了。 凝宝对他的印象立马好很多。她吃完正准备打扫战场,怀坤又进来了:“表小姐,可以收拾了吗?” 凝宝一愣,点点头。 他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利索地刷锅洗碗扫地擦桌子,末了还添柴烧水,把狗食盆拿出去门外挨墙放好,这才对她说:“表小姐,水烧好就会送到各屋去,不会误了您定下的时辰。” 凝宝想不到这人的态度会转变得那么快,一时间有点不能适应,只会愣愣点头。 怀坤过去灶门那边坐了,忽然扭头来冲她笑笑:“表小姐,平少爷脾气确实不怎么好,但他没恶意的。” 凝宝扬了扬眉,并不接话,把剩下的红薯抬出去倒在狗食盆里,进来拿搭在窗台上的手巾擦了擦手。 怀坤又低声道:“表小姐进府没多久,许是不知道……有人跟您提起过池少爷和少奶奶的事么?” 池少爷和少奶奶?凝宝努力回想这段时间得来的有关南斗王一家的资料,没费什么劲儿就寻到了和这称谓相符的人——宗政云池,南斗王唯一的儿子,十九岁时娶了表妹宗政南烟,二十四岁时得子乐平,时隔两年多,又迎来了次子瑞明的降生。六年前,夫妻两人在前往德南山慧光寺上香的途中不幸染病身故。 “你说的是宗政云……咳,我大伯和大伯母?”凝宝迅速转换称呼。无缘无故多了那么些“亲戚”,真是说不出的别扭。 她没有挖掘已故之人秘密的习惯,听怀坤嗯了一声就要往下说,便淡道:“生老病死不由人。逝者已矣,没谁会闲来无事嚼舌根……你看着火,我去前院看看。” 刚对怀坤生出的好感打了折扣,她说完就走,一秒都不多留。随便挑了个房间,要去瑞明那屋把包袱拿过来,叫了他几声,他不应也不开门。 要是包袱里只有衣服,撂着就撂着了。可衣服里还裹着几本空白的小册子和些别的物件,万一被瑞明翻出来,又是一场麻烦。 凝宝耐着性子再唤他几声,他就是不理踩。凝宝想踹开门又怕吓着他,只得绕到后窗那边去。 看窗户还开着,她暗呼侥幸,干脆利落地翻进去。没发现瑞明的踪影,无意中瞥了眼内间墙角那个掉漆掉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柜,凝宝不由叹气。衣柜门外露着片玉白的布料,显然那只章鱼就躲在里面。 要不……去哄哄他?凝宝抓抓头。这小子脾气比驴倔,说他数错了数就能让他哭一夜,丢着不管,不晓得明儿他的眼睛会不会肿成桃子。 手快触及柜门了,凝宝想想又缩回来,去外间把包袱一挎,过来冲着柜门说道:“瑞明,你不想出来,我不逼你。可你快十七岁了,别的事你可以不懂,有些事我却不能不教你——你自己好好想想,乐平是你的亲哥哥,他被教训,你很开心吗?你觉着你那时候在旁边笑,我还该夸奖你让你继续在那儿看你哥哥受罚,是吗?” 里头没动静,凝宝不泄气,引经据典举例说明。直说到月牙儿爬上树梢,她才舔舔嘴唇,给出结束语:“你一时半会儿想不通没关系,从明儿起我每天给你讲一个时辰的道理,等到你想得通了,我再教你别的。” 她爬上窗台,往下跳之前又回头道:“对了,我给你留了几个红薯在蒸笼里捂着,你要饿了就自己去厨房拿来吃。衣柜里闷,不要在里头睡觉。明儿卯时我会来叫你起床,到时候你要是赖床,我……” 衣柜门嘭地开了,章鱼裹着被子滚出来,眼泪汪汪地坐在地上边大口喘气边申辩:“宝,我、我早想通了,可、可门老是打不开,我、我出不来啊!” 凝宝一想,囧了。貌似她之前一直都是靠在衣柜门上说话的…… ——————某妃的话———— 唔,我就想问问,这本书,到底有几个人在看? 章节目录 第十一章 卧房堪比鼠窝 既然瑞明说他想通了,凝宝这做师父的免不了要求证一下。 令她意外的是,她起码跟这只章鱼说过三十遍“不要动不动就往人身上扑”,这只章鱼照样过耳就忘我行我素。可这会儿,他居然巴拉巴拉重复她刚才说过的话,一字不漏,连语气都学了个十成十! 凝宝一面被自己老夫子式的训导折磨得死去活来,一面内心激荡,惊异无可言喻。 她训瑞明的时候,说了近一个时辰还意犹未尽。瑞明这还没说满一盏茶的时间,凝宝就忍不住用头撞窗框:“够了够了,你想通了就行,不要再往下说了。” 七爷说她已得了他六分真传,她还不信,现在……真可怕,这简直跟七爷要她知错认错的时候没啥区别嘛! 凝宝用力按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从窗台上跳进屋里,手脚麻利地铺好床,问瑞明:“饿不?饿我给你去拿红薯来。” 瑞明摇头,她便不客气地把他连被子一块儿扔到床上去:“不饿就睡觉,明儿卯时我来叫你。” 凝宝说完就翻窗逃离,连夸奖都忘了。回屋锁门关窗,拿出本子来写:『此子甚奇。教其习字,其以画代,才思敏捷,非常人可比。心若孩童至纯,俗理难通,是非难辨,但洋洋千言引史之训,其过耳不忘……可见不宜以常法驯之。须小心引导,授其明辨是非之道。假以时日,绘画、国策两项欲夺紫鹤翎,胜数颇大。』 如此一来,确定了两个“表弟”在簪花会中的目标项目,剩下的便是为他们量身制定驯教计划,鞭策他们前进……这哪里难得倒她呢? 凝宝心中大定,这一夜狗不吠人不闹,风平浪静,让她着实睡了个好觉。 寅时正,凝宝准时醒转。她出去遛了一圈,没发现异常情况,便去后院厨房生火洗菜准备早饭。 厨房外那两只铜盆空空如也,蒸笼里也少了十几个红薯,显然不止是养出身好膘来的狗狗们,连某些没肉就吃不下饭的矫情家伙,半夜里还是忍不住偷偷来觅过食了。 凝宝瞅瞅溜进厨房靠墙坐成一排的黑獒们,不由莞尔:“这回不挑食了吧?” 她趁洗菜的空当把剩下的红薯端到灶上热了热,掰成小块搁在铜盆里拿出去。不等招呼,黑獒们就赶紧涌上去享用热乎乎的早饭,完了还挨只过来用脑袋蹭蹭凝宝的小腿以示臣服。 这几只可比七爷养的那群好伺候啊。凝宝含泪感慨不已。坊里的那十六只富铭獒,吃凝宝煮的狗食的时候很爽快,每次七爷命令它们帮凝宝提高跑速的时候它们更爽快——一拥而上,拿出撵兔子的劲头撵得她绕着丰乐镇跑上二三十圈才算完,害得她想养膘都没机会…… 等黑獒们回前院巡视去了,凝宝把红薯粥煮上,干黄豆泡着,在后院练基本功练到寅时末,准点前往各房敲门。 “起床起床,到点起床了!”中气十足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传出很远、很远……王府里的其他赖床者都起来了,三个护卫都整装完毕站到走廊上了,瑞明和乐平的屋里还是没有动静。 方幸瞧着她就要破门而入了,忙自告奋勇:“表小姐,请让在下去叫少爷们起床。” 凝宝也不想让这院里没门板的房间增加太多,便点头允了。但见方幸走到乐平住的那间屋子的门前,轻轻把刀顺着门缝伸进去,往下用力一划,没听见什么响动,门就开了。 凝宝看看从中断成两截的门闩,默默抹了把汗。这厮不做护卫的话,做盗贼也是前途无量啊…… 方幸似乎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好,推门进去……“啪!”摔了个大马趴。 凝宝再度抹汗。前言收回,平地上都能摔跤,还没偷着东西估计就被主人发现了。 方幸飞快地爬起来。他回头看的时候,大家赶忙把脸别到一边表示啥都没看见。方幸干笑一声,像在辩解:“大意了,没瞅见这绳子……” 凝宝定睛一看,离门槛半步远的地方果真有根麻绳绷得笔直,伸头进去左右一看,那绳子是拴在两边墙角搁灵蝠抱桃灯的三角柜上的。这柜子里常是放着另一盏灵蝠抱桃青铜灯,底盘稳,这才没被扯翻。 灯没点燃,窗户不知被什么挡住了,要不是开着门,里头怕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搞什么鬼……”凝宝正想进去一看究竟。方幸却已振作精神往里走,没走几步,“哎呀”一声抱着右脚跳起来。 “怎么了?”凝宝冲进去把灯点亮,再看方幸,他已是坐到了地上,正把个咬在他右脚上的老鼠夹子往两边掰。 “没事没事,踩到老鼠夹了……”方幸笑得很勉强。 又是绊马索又是老鼠夹,乐平这小子到底想干嘛?凝宝的眼角微微抽了一下,叫怀坤和成玉扶他出去,自己拔腿就朝里间走。 三个护卫立马急了:“别,表小姐,里头……” 凝宝没理会,不等他们说完就掀开月洞门上挂着的布帘冲进去,然后……“嘭——乒零哐啷!” 凝宝从一堆茶几板凳盆架里慢慢爬起来,握拳咬牙:“宗政乐平,给我出来!” 怕是其他四间空房里的家具都跑这儿来了,把个卧房塞得水泄不通。大床上没人,床头抵着墙,一侧挨着墙,剩下两边被矮柜衣橱方桌书案等等等等无数乱七八糟的东西挡住了……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吼了两嗓子不见有人出来,凝宝踢开凳子推倒桌子踹翻柜子,排除千难万阻杀到床前,开衣橱看看啥都没有,弓腰一看床底下……“你是老鼠吗?把棉被褥子衣服都拖到床下面打算做窝啊?!” 估计是障碍物太多阻隔了声音,床下面半天没动静。凝宝气急,抓住床沿用力往左一掀,把整张床都掀到一边去,手脚并用挖开那堆由棉被褥子衣服组成的小山,把只耳朵里还塞着棉花的乐平鼠给揪了出来。 乐平鼠许是睡懵了,也不挣扎,任由她一路提到屋外。到外头被冷风一吹,打了个哆嗦,这才睁开眼睛愣愣地望着她。 冷静冷静,不能打死打残不能打死打残……凝宝深呼吸又深呼吸,连着深呼吸了五次,才扯出堵在他耳朵眼里的棉花,柔声道:“该起床练功了,乐平表弟。我想告诉你,我会尊重你的生活习惯,但是我必须提醒你……” 想起刚才的情形,凝宝终于还是无可避免地化身为咆哮马,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你丫要是把自己捂死了,这笔帐也会算到我头上的,你知不知道啊!?” 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 二少才是麻烦 “……就算你要学老鼠做窝,你至少也得把窝弄得像样点吧?乱七八糟堆一起,还弄什么绊马索老鼠夹,你生怕你死不掉是吧?”凝宝越想越生气,越说越激动,额角青筋暴起,形象……咳,离柔弱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然而她训归训,理智多少还剩一点,没真把乐平摇到散架。 声震王府的咆哮和劈头盖脸的训斥,换来的是脸肿似包子的乐平一记懒洋洋的白眼:“你才是老鼠,你祖宗八代都是老鼠。” 凝宝的声音梗在了喉咙里,眼睛越睁越大,眼角似要承受不住裂开来,额角青筋越来越明显,甚至出现了朝外扩张之势……三个护卫都忍不住流泪了,这位小祖宗怕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吧? “宝……” 怯生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凝宝脸上的狰狞瞬间化作温和笑意,差点惊掉了一干观众的下巴。 “起来了?”她回头问道,语气柔得仿佛先前的咆哮并非出自她口中,“外头冷得很,怎么不穿外衣就跑出来?” 瑞明抓着袖口,歪着头看她:“我找不到……” “真会装。”乐平忽然低声道。 凝宝扭头怒目而视,他早是把脸别到一边,若无其事地撩撩头发,问提着老鼠夹的方幸:“刚才是你踩到了夹子?” 方幸忙低头应道:“是,平少爷。” “脚趾断了没?” “没断,多谢平少爷关……” 话没说完,就听乐平嗤笑一声:“活该!谁叫你不得允许乱闯我房间的?算你好狗运,我放的是捕鼠夹而不是捕兽夹,不然……” 凝宝实在听不下去了,出手如电封住他十几处大穴,扛他到院子里。 她毫不客气地硬把不能动弹的乐平弄成扎马步的姿势摆在那儿,又去后院杂物房拿来十根一尺五寸长的时明香插到青石砖间的缝隙里,香头离乐平的屁股只余三寸远。 乐平意识到有危险却动不得也开不得口,脸被她摆正对着前方的院门,看不到底下的玄虚,急得他直冒汗。 “点香。”凝宝淡淡下令。 三个护卫不动,她脸一沉,口气也跟着冷下来:“成玉,点香。” 成玉被指名,怀坤和方幸不由得齐齐松了口气。 成玉苦着脸慢吞吞地蹩过去,看乐平恶狠狠地斜睨着他,这个比乐平大不了几岁的年轻男子便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表小姐,在下没有火……” 凝宝淡淡一笑,从锦囊里摸出个火折子递过去:“看,我已经备好了。” 成玉愣了半天,见她眯起眼睛,表情甚是不善,只得咬咬牙:“平少爷,得罪了。” 十支香点好,他衣服后背都被汗浸湿了,低着头回到原位站好,始终不敢再看乐平。 乐平感觉到屁股下的热度,也没空再管别人了。他瞪大了眼睛,惊恐至极,嘴唇止不住地打颤。 凝宝指挥怀坤和方幸去杂物房搬来面一人多高的四脚木框黄铜镜,摆在乐平的正前方,让他可以清晰看到自己的姿势。 然后她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今天就先这么练,等香烧尽了我会给你解穴。记住你现在的姿势,往后要是你不用我帮忙就能摆得分毫不差,我就不会再封你穴道,明白了吗?” 乐平满头大汗,定定地瞪着镜子里的凝宝,咬牙咬得两颊上都现出了清晰的棱痕。 凝宝像是看不见他恼恨的眼神,指点了一番扎马步的诀窍之后,又道:“我看你是有些武功底子的,你应该知道扎马步时要静心凝神,锁喉以鼻呼吸,提肛缩阴,含胸拔背,气沉丹田,意守小腹,如此……” 她顿了一下,忽然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飞快地道:“如此方可固本培元养肾壮/阳你要是不想年纪轻轻就早衰最好天天扎马练气不要懈怠。” 说完即转身离开,一秒都不多耽搁。等她把瑞明拉进房里教他自己穿衣梳头去了,乐平才分辨清楚她刚才说了什么。 他年纪不大,拈花惹草经历不少,却从没听过有谁会那么直接把养肾壮/阳早衰之类的话说出来……乐平的脸一阵红一阵青,看得三个护卫胆战心惊。 只道他气急攻心就要晕过去,怀坤和成玉紧张地盯紧他,方幸则偷偷打来盆冷水,准备在他倒下之前浇灭香火,免得王爷回来听说宝贝孙子的某些部位上多了不少消不掉的印记,会雷霆震怒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可令他们想不到的是,乐平气了没多会儿便缓了神色,阖眼慢慢调整呼吸,竟是认认真真扎起马步来。 今儿的太阳不是打东边出来的?三个护卫不约而同地望了望西边。 凝宝站在面冲院子敞开的窗户旁耐心地教瑞明绾简单的书生髻,偶或一瞥似乎达到了浑然忘我境界的乐平,嘴角笑意便多增一分。 七爷说得对,要激发对方的斗志,女莫过于说她丑,男莫过于说他不行……很简单,但是很管用,不须再三重复,一次就够。哪怕那些话是实话呢,他们也会拼尽全力证明那都是错的。 “宝,好了!” 一双手臂缠上凝宝的腰,她蓦然回神,低头一看……头疼。 凝宝用力按压着太阳穴,用种近乎叹息的语调说道:“瑞明,我已经教了你第十八次了,你怎么还能梳得……梳得那么令人惊叹呢?” 十六岁的俊秀少年仰着脸看她,头顶上那个蓬松的大包朝后一倒,当即分崩离析,又复乱发一堆…… 凝宝看着那把挂在一绺打结的青丝上摇荡的暗红桃木梳,痛苦得直想以头抢地。半晌,她有气无力地挤出个笑容来给眼睛亮亮等表扬的章鱼,违心地道:“不错,有进步,这一次保持得比上次久多了……” 瑞明立马眉开眼笑:“那我们去玩捉迷藏吧,宝。” 除了玩,他还能想点别的事么?凝宝一阵头晕,发现他瞅空就要往外溜,忙一把抓住他的后领给他提回来梳妆镜前坐着。 从他的头发上取下桃木梳,瞟眼他松脱了的腰带,她的笑容不觉变得有些狰狞:“瑞明,听话。从穿衣到梳头,表姐再从头教你一次……好吧?” 章节目录 第十三章 梳头惹的冤孽 乐平努力地想要证明自己不存在早衰的隐患,但有些事情,光努力是没用的。 “有心无力”这个成语,用来形容此刻的乐平,可说是恰如其分。 他十四岁生辰时说想习武,南斗王立马软磨硬泡重金礼聘来两位正派大宗武林名宿教他。 开始的时候他兴致勃勃,练了半个月基本功就发脾气嫌苦嫌累,弄得南斗王逼着人提前教他拳法刀术。他学了两年觉着自己已经很了不得了,跟护卫副总领肖阳都能“打个平手”,就闹着让老爷子把名宿们给“送”走了。 时隔三年,再叫他扎马步。时明香才往下缩了三寸,也就是一个时辰刚过去了十分之一,饶是他被封了十几处大穴不能动,那小腿却还是已抖得让凝宝都不忍心看下去了…… 赶在乐平的眼泪掉下来之前,凝宝撂下再度梳出无敌大包头的瑞明,越窗而出掠入院中,将乐平提到一边解了穴,摇头叹道:“才过了两盏茶的工夫,你就……算了,今天就先到这儿吧。你身子太虚,只能慢慢来了。” 乐平一头一脸的汗,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丝质内衫都贴在了肉上。听见凝宝说他身子太虚,立马咬牙怒瞪她,却是连反驳的力气都没了。 凝宝一松手,乐平便软趴趴瘫倒在地上。他憋着口气想要爬起来,腿软得不像是自己的,到底还是只能把眼泪逼回去,低头盯着青石砖,恨不得能盯出个洞来好钻进去。 三番两次栽在个女人手里,扎马步那么简单的事他竟也撑不到香燃完,遭她“早衰”来“太虚”去的,他的自尊心实在受不了这种打击。 毕竟只有十九岁,郁闷狠了,心里想着绝不能掉眼泪叫凝宝看笑话,眼泪还是包边包边的。 凝宝熄了香,看乐平仍坐在那里呆呆望着地,忍不住道:“还在想什么呢?地上凉,坐久了不好。” 乐平没抬头,眨眨眼,青石砖上就多了两点小小的水印子。 凝宝一看把人弄哭了,顿时浑身不自在。本来嘛,天天管青楼里泡着的少年仔,哪能跟她这种扎马步扎三个时辰都能面不改色的人比呢?何况乐平年纪比她小,又没吃过什么苦,一来就要他扎一个时辰马步,确实是她太心急了。 想及此,凝宝不禁有些讪讪,低声道:“别难过,你好久没练功了,能撑两盏茶的工夫已经不错了。我以前的徒儿刚开始扎马步的时候,香刚下去半寸就哭爹叫娘满地打滚……真的,你比他们强多了。” 乐平拿袖子抹了把红肿的包子脸,汗并眼泪一起毁尸灭迹。他飞快地瞥她一眼,很小声地问:“真的?” 凝宝赶紧把那句“虽然你是被我点了穴的”咽回去,点头:“是啊,你是我所有徒儿里唯一一个第一次扎马步就能撑那么久的。”当然,他也是她教过的徒弟里唯一一个嘴巴最坏最毒最讨嫌的,不然逼他扎马步哪至于连哑穴都给他封了? 她的安慰让乐平如吃了定心丸,尾巴登时就翘到天上去。他一扬下巴:“那是,你也不看看我是谁!你还真以为天底下有那么多像我这样的武学奇才啊?” “……”凝宝的右眼角微微抽了一下。她低头看看那只承担着他身体绝大部分重量的左手,暗暗地想:要不要现在就放手让他摔一跤呢? 乐平没发觉危险离他不远,说话扯痛了嘴角,忽想起凝宝昨天那顿巴掌在他脸上留下的纪念,得意就化作了恼火。 晓得凝宝不讲情面下手快又狠,他却又咽不下那口气去,便乜斜着眼夹她一眼,哼哼道:“要不是没吃晚饭,我扎两个时辰都是小意思……你知道的吧?昨儿我没还手那是让着你。虽然我还是很怀疑你到底是不是女人,但你起码长了张像女人的脸……” 凝宝迅速缩手,没等他那声“哎哟”出来,人已进了瑞明那屋。 乐平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疼得呲牙咧嘴。他不敢对凝宝耍毒舌,便把气撒在上去扶他的成玉和方幸身上,踢这个一脚骂那个一句,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无所不用。 凝宝听得烦了,从窗口探出头来:“我不是给你说的很清楚了?甭管你骂的是谁,叫我听着了,骂一句就是一巴掌。你想挨多少下,自个儿数着骂,不要到时候赖我打多了。” 乐平当即闭紧了嘴巴,却把眉头拧出个川字,拿眼刀射杀她。 凝宝不以为意,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皱了皱眉:“去换身衣服洗脸梳头,把你那屋收拾干净,你啥时候弄好就啥时候吃早饭。还有,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做,不是缺胳膊少腿就别总等着别人动手。再叫我发现你让他们帮你收拾,四个人一起罚——听见没有?” “宝~” 身后忽传来瑞明的低唤,隐有窸窣轻响渐渐靠近,凝宝回头一看,登时瞳孔骤缩,脑中空白,整个人僵住。 数秒后,只觉两股热流自鼻孔涌出,凝宝抬手一抹,满手鲜红。瑞明惊叫着扑过来:“宝,宝你怎么了?” 凝宝忙一手挡眼一手捂鼻,闪身避开他,快步出门,话出口几近嘶吼:“怀坤!怀坤!” “在,在。”怀坤从乐平屋里跑出来,“表小姐……”见她情形狼狈,指缝间犹有血不断渗出,“有何吩咐”就变成了惊问:“有刺客?!” 凝宝不及开口,听得脚步声快到门口了,放下挡住眼睛的左手,后退一步,侧身抓住门环把门重重拉上,用种快哭出来的语调瓮声瓮气说道:“你,往后你来教瑞明穿衣梳头,务必要让他明白、明白……” 不知是气还是羞,脸胀得通红似快要滴出血来,她深呼吸好几次,才勉强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务必要让他明白不穿衣服到处乱跑是多么可耻的一件事……尤其是在我面前!” 凝宝说完就往后院冲,根本不敢看怀坤的表情。到柴房旁边的水井处,提起搁在井沿上的那半桶冷水就从头上淋下去。 “哗啦”浇个透心凉,她还觉不够,把桶扔下井,又打上桶冷水来再浇。 连着浇了五六桶水,脸上的热度褪了,鼻血不流了,心跳也恢复正常了,她才一抹脸,望天喃喃:“我真是个混蛋……” 她教过的徒弟十个有八个是男的,大热天看他们光着膀子练功是常事。七爷没接手教坊的时候,她给姑娘们端茶送水,也不是没撞见过一丝不挂的寻欢客。不管哪次她都能泰然自若轻松应对,可刚才、刚才…… 人一半大孩子才露了个小白胸脯两粒红豆,她居然就看呆了。不但看呆了,她居然还流鼻血了!!! 混账混账!她啥时候变得这么猥琐这么不堪了?师父对着徒儿流鼻血……天!要是这事传出去,她还有脸干这一行么!? 章节目录 第十四章 瞎得瑟反受气 当众丢人,虽然观众不多,给凝宝带来的打击却是不小。她中途落跑,瑞明发脾气摔东西的声音连在后院都听得到。 凝宝当做听不见。反正瑞明不会武功伤不了怀坤,翔水苑也没什么值钱东西。她不能一辈子待在这儿,要这会儿总是顺着他惯着他,养出依赖性,往后更麻烦。 凝宝偷偷从后窗进了自己的屋子,换身衣服又照样从后窗出来,看红薯粥火候差不多了,便开始磨豆浆。 烦恼的时候,费些力气出身汗,心里似乎就能轻松很多。 她颇喜欢这种排解方式,以前在坊里遇上想不通的事,她不是去帮厨房的大师傅劈柴将柴房填得满满,就是到五里外的清凉河挑水把坊里所有的门海水缸都灌满。 坊里人但凡听见三进院那头劈柴声不断,或是瞧见她挑着木桶跑出跑进,就晓得她心烦,不来打扰她。惟独孟雪俊每次都要跑来讥讽她几句,说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之类的话,定要惹得她跟他大打一架才算完。 她一出手,那院子十成十要遭殃。有一次,大师傅实在忍不住了,跑去跟七爷哭诉,也说她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七爷却笑道:“咱们阿宝的脑子装不得复杂东西,不会跟人耍心眼背后使绊子。她力气大也没拿来欺负人,只是借此出身汗排解下,过了就没隔夜仇……你光看见她这会儿把你的院子弄得一团糟,可哪次过后她不是收拾得比原先还好?” 大师傅心悦诚服,回去学给别人听。往后她再跟孟雪俊动手,大师傅就搬把椅子拿碟瓜子边磕边看,偶尔还友情赞助斧头菜刀,以免她使鞭子杀伤范围太大…… 凝宝想起这些旧事,不禁弯了嘴角,愈发卖力将磨盘转得快要飞起来。 “咳……咳咳!”旁边有人干咳了好几次。 “屋子收拾好了,乐平‘表弟’?”凝宝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乐平不答,继续咳。 凝宝停住脚,把接豆浆的木盆端进厨房,头也不回地道:“你看,我就说你身子虚吧,吹会儿风就着凉……” “嘿,你说谁呢?别开口闭口虚啊虚的行不行?”乐平追进去,气哼哼地道:“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我哪儿虚了哪儿着凉了?” 就是个不乐意听实话的主儿啊……凝宝摇摇头,盛了碗红薯粥转身递过去:“来,粗粮补身,你多吃……” “点”字梗在喉咙里,凝宝只觉全身血液轰地冲到头顶。她瞪大了眼睛咬紧了牙,突然有种把面前的四个男人都挖坑埋掉的冲动。 “……外头很热吗?” 一定很热吧,一定是相当热非常热十分热……他们才会全打着光膀子吧?! 看她变了脸色,乐平显然很乐,走近几步,小白胸脯一挺,交加双臂遮住红豆,得瑟地笑道:“不热啊,不过我乐意打赤膊。怎么样,不是连这个你也要管吧?” 凝宝瞟眼他手臂上浮起的鸡皮疙瘩,又瞅瞅那三个局促不安抱胸低头凝视脚尖的护卫,半晌,长出了口气:“不,我尊重你们的选择。” 她把那碗红薯粥搁到桌上,另拿了碗筷去灶台那儿,打一碗豆浆和一碗红薯粥搁托盘上,端到怀坤面前:“送去给瑞明,完了赶紧回来吃早饭,一会儿还有别的事要忙。” 怀坤正窘得不行,接过托盘就跑了。没轮着美差,方幸和成玉只能暗自垂泪,紧紧手臂,把头压得愈发低。 “坐下吃饭吧。碗筷在簸箕里,自己动手。”凝宝说着就坐下开吃,把视线牢牢锁定在碗里,免得他两个更难受。 乐平哪里甘心被她当做透明人?他偷偷搓搓手臂,走到灶台边,转身面向凝宝,一只手按在灶台上,一只手叉腰,右腿还抖啊抖的。 “怎么,害羞了,不敢抬头了?你不是牛气得很吗?敢跟群大男人同住一个院子,这样的事你早该想到了吧?”他斜睨着她,笑出一脸轻佻,“要想别人把你当女人,就多读读《妇诫》。要喜欢跟男人混一块儿,就别装纯情……” “再不吃,粥凉了。”凝宝淡淡打断他的话,“吃完我去检查你的屋子,要是还乱着,你继续扎马步。三寸香一次,间中休息盏茶时分,等扎满十次,我们再开始下一项训练。” 乐平噎了噎,随即便气急败坏地跑到桌旁,把胸脯挺得老高,就差没把两粒红豆戳到她眼睛里去:“嘿,我就不信了!你看见我这样,没什么想法吗?” 俩护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太丢人了啊,有这种主子。在人家大姑娘面前打光膀子就算了,还非逼人说想法,真是、真是……投主不慎呐。 凝宝无奈得很。这小子越凑越近,看来她不说点啥,他是不会罢休了。 她放下碗站起来,退后一步,认认真真地从头到脚把乐平打量了一遍。本来“没想法”三个字都溜到嘴边了,见他眼睛亮亮一脸期待,凝宝只得干咳一声:“嗯,我确实有点想法……” “啥想法?说啊,你有啥想法?”乐平赶忙再凑近点,嘴角持续上扬,大有要咧到耳根之势。 凝宝捏着下巴再看一回他小腹那块儿,神情凝重地道:“我觉得吧,你该定时吃饭,少吃蛋肉,多吃水果蔬菜粗粮。禁女色,早睡早起,多扎马跑步。否则,你的身体会越来越虚,肉会越来越松,肚腩会越来越大……唔,也就是之前我给你说的早衰的迹象。” 乐平愣住。 “噗……”不知是成玉还是方幸忍不住笑出声来。 乐平怒目回瞪,他二人仍是抱胸低头,看不出究竟是谁发出的声音。 凝宝坐下来继续喝粥,一面指点:“你知道吗?天气不是很热的时候,身体不好的人穿太少到处乱走,很容易就会被风邪趁虚而入。你别以为病了吃几剂药病就真的全好了。是药三分毒,清凉散热的药常伴有祛瘀利尿的功效,很伤肾的。你才十九岁,要是这就……唔,亏了的话,到你年纪大些可怎么办呢?” “你、你……”乐平指着她的鼻尖,又羞又气,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凝宝却没事人一样,又去盛了碗粥,继续道:“我是好心才给你说这些……哦,还有啊,脐下三分为丹田,乃真气汇聚之地,你这么露在外头吹风怎么行?且不说受凉了可能会泻肚子,万一你的肉觉得是自己不够厚所以才会那么冷,又多长出几斤来,你岂不是……喂,你跑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 “你混蛋!” 风将乐平带着哭腔的叫声送来,他人却已早是没了影儿。 凝宝不由得摇头叹道:“年纪小就是年纪小,为他好还得被他骂。” 视线落到仍杵在门边的两个护卫身上,她迅速换了笑脸,温和地道:“来来来,坐下吃饭——他年纪小不听劝,你们应该不会跟他一样的哦?你看你们那么大的人了,他光着身子到处跑你们不劝劝,还跟着他一起疯……喂!跑什么,难道我会吃人吗!?” 但,这句话只能令他们逃得更急更快。打赤膊吹冷风就够受的了,打赤膊吹冷风还得听她训导……他们情愿饿着肚子去陪主子扎马! 章节目录 第十五章 难测的少男心 十九岁,男性即将脱离青涩少年时代正式迈向成人世界的过渡期。装稚嫩,稚嫩不来,扮成熟,成熟不够,雄心壮志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当事情与想象背道而驰,他们便会慌了手脚。 譬如此刻,乐平已经忘记了自己打赤膊的目的。凝宝的诚实比她的拳头更凶狠更让人难以防备,深深地刺伤了他那颗不够稚嫩也不够成熟的少男心。 发现瑞明衣冠齐整,抱手倚在窗边笑眯眯地望着他,他不禁沉下脸来,快步进屋,重重摔上门。 没多会儿,他却又将门偷偷开了条缝,瞅见逃回来的方幸和成玉,忙把门开得大些,招手低道:“进来。” 那俩还想着回去把外衣穿上再来候命,不料被他逮个正着,只好抱胸低头蹩进去,做好了挨上几拳或是遭致毒舌席卷的心理准备。 没办法,刚才这位大少爷在凝宝那儿碰了一鼻子灰,他们不帮腔还发笑,他会放过他们才有鬼。 乐平却没动手也没耍毒舌,他眯缝着眼细细打量过成玉的六块腹肌,又盯着方幸的肚子看,弄得两个护卫抱胸的手不自觉就下移、下移……趁乐平低头看自己的小腹,他两个赶紧把裤腰往上提到遮住了肚脐眼,心里的不安才稍有减缓。 “我弟……瑞明没有小肚子?”乐平突兀的问话揭晓了谜底。 原来他还在纠结于凝宝的大实话……两个护卫齐齐松了口气,又齐齐摇头。 成玉马上回答:“属下经过明少爷的屋子时,明少爷正在里间发脾气。属下不好贸然进去,所以不知道明少爷有没有小肚子。” 他的老实换来砸上左肩窝的一拳,于是他可以装作很痛苦的样子,捂着肩头退到一旁休息。 方幸暗骂一声这厮好贼,摆出副诚恳的模样直视乐平,低声道:“表小姐是让怀坤去教明少爷穿衣的。明少爷有没有小肚子,想必怀坤比谁都清楚……属下这就替平少爷去把他找来?” “嗯。” 四两拨千斤,轻松化险为夷,方幸窃笑出门,不忘甩给成玉一个得意的眼风。 很快,怀坤便一身天青色劲装来报到,跟屋里的三个光脊背形成鲜明对比。乐平大为不满,问话前先丢出一句:“上衣脱掉。” 悲摧的以为躲在瑞明屋里就不用再光膀子的怀坤不得不把刚穿上没多久的上衣脱了,在乐平的盯视下,做出了和其他两个护卫同样的举动——把裤腰提到肚脐眼以上。 但他的运气显然不如他俩好,因为乐平突然换了一种问法:“老实告诉我,瑞明是不是也有小肚子?” 一个“也”字被他咬得奇重。听起来要是瑞明没有小肚子,他也要让瑞明长出一个来才甘心。 怀坤痛苦纠结了半晌,好容易才找到种不算太假也不至于惹怒乐平的说辞:“有一点,虽然不是很明显……” 乐平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腰上的软肉,拿鼻子哼了一声,道:“那就是有了。既然都有,干嘛她的反应会不一样?明明我比瑞明成熟比瑞明俊朗露得也比他多,她凭什么只对着瑞明流鼻血,看见我却无动于衷?” 好吧,终于说到了问题的重点……三个护卫暗自慨叹。十九岁的少年仔在意的其实不是别人有没有小肚子,而是他能叫青楼姑娘趋之若鹜的“男性魅力”为什么对凝宝不管用。 他们三个正冥思苦想该怎么安慰主子那颗受损严重的少男心,窗外忽然响起个令他们腿软的声音:“流鼻血很奇怪吗?有可能是吃热了火气大,有可能是被劣徒气的上火了……” 尾音未落,那位嗜好听壁脚的师父已推窗跃进屋内,浓眉一扬,眼神不善:“依你看,我的情形该用哪一种解释呢,乐平‘表弟’?” 大男人小男人扎堆嚼舌根,这算怎么回事!她还想着乐平对她的苦心劝诫多少会有点感悟。不说痛哭流涕发誓痛改前非吧,至少也该积极收拾屋子,主动开始扎马,所以她刚吃完早饭就忙着来看看训导的效果,没想到…… 可恶!哪壶不开提哪壶,比三姑六婆还八卦。若是放任不管,长此以往,他没成材就先成长舌公了! 乐平尚未回神,三个护卫已整齐划一地抱胸低头望定脚尖,默默退后。 凝宝也不理会,出手先封了乐平的哑穴,继而扯下月洞门上的淡黄碎花布帘当场给他做了件层层裹新潮上衣,然后踹开门把他提出去院里,面朝四脚木框大铜镜摆好扎马造型,重新点燃了他屁股底下的时明香。 “方幸,盯着,香每下三寸,搬他到旁边让他休息盏茶时分,直到他扎满十次为止。你要是心疼他帮着他偷懒,就从今晚子时开始连扎三天给他做榜样!”凝宝板着脸,气势骇人,“怀坤,我说过让你教瑞明穿衣梳头,没让你教他不穿上衣到处跑。三伏之前,再叫我大白天看见你打赤膊,往后每天卯时你就穿个裤衩给我绕着王府跑三圈!成玉,把他屋里那堆破烂都扔到柴房去,要我回来了发现他那儿还跟耗子窝一样,你以后就跟他住一屋睡一处——都听明白了没有!?” “是,表小姐……”三个被无辜牵连的护卫抱紧了胸,真正叫做欲哭无泪。 凝宝瞥眼裹着花布帘子怒瞪她的乐平,拍了下手,六只刚吃完早点的黑獒立马跑过来围着她摇尾巴。 她揉揉那只为首的大狗的耳朵,把院里的四个男人一一指过来:“大喜,给我好好看着他们,要是跑掉一个,你们哥六个从今往后都没肉吃,懂吗?” 别的不懂,“肉”字它们肯定是听懂了。大喜温顺地舔舔她的手,冲众弟兄汪汪叫了两声,那五只富铭獒立马散开,把通往后院的小门并四个院角都守住,眼睛亮亮地盯着四个男人流口水。 红薯粥再好吃,豆浆再美味,还是比不上肉啊。它们才吃了两顿杂粮,嘴里就要淡出鸟来了,哪怕凝宝不守信,逮个违规的啃两口沾点儿腥也好啊。 三个护卫头回体会到砧板上的肉有多无奈,受不了众狗垂涎的目光,赶紧回屋穿好衣衫来恭送凝宝出门。 对于无法战胜的强者,不想英年早逝就只有遵从讨好的份儿。三个护卫以前未必把这当成真理,现在却不能不以实际行动来努力扭转自己在凝宝心里的形象。 而这种事,方幸从来都不甘于人后的。他很快便把笑容调整到最佳,恭敬地问凝宝:“表小姐,您几时回转?属下会提前备好饭菜。” “在下”变成了“属下”,这回该是真的不会再帮着乐平瞎闹了吧?凝宝看看已到前门旁蹲守的大喜,淡道:“说不准。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今后的饭食便由你来准备吧。早饭辰时一刻开,午饭巳时末开,晚饭酉时一刻开。别做太多,每顿只需红薯搭一个素菜即可,吃剩的全部喂狗,厨房里不备隔夜饭,谁不吃就饿着,省得养出膘来费事。” 方幸的笑容僵在脸上,许久才低道:“是,表小姐。” 成玉看看势头,闭紧嘴巴不说话。怀坤却道:“表小姐,明少爷和平少爷从昨儿中午到现在水米不沾,要是饿坏了身子,只怕会误了表小姐的事。” “水米不沾?”凝宝笑笑地别他一眼,“那你下回记得叫他们俩不要把吃剩的东西藏在房里,拿去喂狗也好埋掉也行,别引得蚂蚁尽往灯柜底下钻。” 怀坤一愣,狐疑地瞅瞅瑞明和乐平的屋子那边,心道一会儿得去瞧瞧是不是真有那么回事。 估着他们没问题要问了,凝宝拔腿就要往外走。忽听众狗乱吠,回头一看是瑞明跑过来了,急忙喝止狗狗们的猎捕行动。 瑞明到跟前就要虎扑,凝宝忙抬手挡住。早上的一幕又浮现脑海中,她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脸上却还是有些热:“怎么跑出来了?你学会穿衣梳头了?” 瑞明虎扑不成,一把抱住她的右臂,咕嘟着嘴撒娇:“宝去哪儿,瑞明就去哪儿。” 凝宝不自在地干咳一声,要把他的手撸下去。瑞明扁扁嘴,拿左手揉揉眼睛,眼眶里立时汪起泪来:“是不是瑞明不乖,宝不要瑞明了?” 呃……凝宝纠结了。要说这小子精明吧,寻常人明白的事他就是不明白。可要说他迟钝吧,他又每次都能抓住她的软肋…… “宝不要瑞明了……”十六岁的少年松开手,眨眨眼睛,泪珠子就顺着脸颊往下滚。 “别,我可没说不要你……。”凝宝终于放弃挣扎,垂头丧气地把双手都递给他,“得,我知道了,要哪只你自己挑吧。” 瑞明一听,立刻拿袖子擦干眼泪,一个虎扑上位,抱紧她的脖子嘻嘻笑:“手不好,瑞明要背就行了。” 凝宝郁闷得几乎吐血,扭头冷眼一扫三只呆若木鸡的护卫:“还愣着?该干嘛干嘛去——怀坤,你去帮成玉收拾屋子,再跳墙,被狗咬了我可不管!” 锁好院门,趴在她背上拿她的辫梢当毛刷刷她耳朵的家伙低声笑:“大老虎呀没尾巴,头大身小跑不掉……” 凝宝无语望天,没哪时候比此刻更加痛恨自己的软心肠。 本打算去找失踪了半天一夜的天赐良配谈谈心,结果到头来照旧被章鱼缠上……天呐,她简直比那些畸形老虎还悲惨,总也逃不出他的章鱼爪。如此下去,她带着天赐良配回坊成亲的梦想还怎么实现啊!? 章节目录 第十六章 劣徒态度忽变 章鱼甩不掉,那也得去找天赐良配啊。 凝宝郁闷够了,重振精神,从王府西南角的护卫大院找到东北角的库房,又从……啧,总之她花了两个多时辰把王府里里外外逛了一遍,没找着卫戍,身后倒多了不少尾巴。 全叔一脸凝重,拿种商讨军国大计的口气问她:“表小姐,真的不用送肉到翔水苑么?今儿北庄特意运了两头灵芝猪来。那猪可是天天吃掺了老山芝碎末的食儿,足足养了六个月,六十六斤足秤他们才敢献上来,您看……” 银花低着头好似受了委屈的小媳妇,细声细气地说:“表小姐,您订做的春衫都送来了,奴婢跑了好几趟,可总也……奴婢笨手笨脚,水澄院的息瑶却是个伶俐人儿,不如就让她到翔水苑服侍您,可好?” 水碧院的管事吴妈妈倒是没话跟凝宝说,她拉着瑞明的手,不是说“明儿瘦多了”就是叹“明儿怎地这般憔悴”,偶尔瞄下凝宝,那眼神就跟看恶毒后妈没啥区别。 还有两个兵士是那天带四只富铭獒来报到的。见过凝宝的手段,他们放心不下,回营请过假,来王府央了全叔得以在此暂充小厮帮忙打杂。这时候逮着机会了,又是毛遂自荐又是死乞白赖,非要跟着她去翔水苑。 凝宝颇觉无奈。这才一天一夜没见,他们就那么夸张。要是叫他们知道翔水苑里的情形,恐怕她往后都别想再有安生日子过了。 凝宝想了想,撇下他们跑掉只会让他们更担心,便决定先给他们说说道理。她刚说了不到三句话,瑞明就拽拽她的辫子,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道:“宝,瑞明想回去了。” 他属于驯教对象之一,给凝宝送银子的主儿,他的意见她当然要优先考虑。凝宝当即按下免费教育的心思,问全叔:“卫总领上哪儿去了?贴身护卫怎么护了不到两个时辰就没影了?” 全叔怔了下,低头望脚尖,声音轻得像蚊子叫:“表小姐有所不知,卫戍他……咳,他若在养了狗的地方待上个把时辰,就会喷嚏连天。老奴不好强人所难,不如就换护卫副总领肖阳……” “不用不用,我也没脆弱到需要人保护。”凝宝忙摆手拒绝。恍然大悟之余她不免有些惆怅,忍不住低声问道:“那他不在府里,是外出求医去了?” “啊?哦哦,对的对的。他打了一晚上喷嚏,今儿天刚亮就急着出府找大夫去了,表小姐。” “真可怜……”凝宝叹口气,从瑞明手里把她的辫子抢救回来,“全叔,等卫总领回府,烦您派个人来知会我一声。我那儿有些药,或许能……” 瑞明忽然揪住她的右耳用力一拧,凝宝疼得差点跳起来。当着旁人的面不好跟他计较,她只得强忍不快,皱眉道:“知道了,我马上就带你回去!” 话音方落,她已调头开跑。旁边的几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抹沉静的蓝已将瑞明带出了他们的视线范围。 “宝跑得好快!”瑞明惊叹。 她简直就像一阵风,这一秒撞见的家丁婢女,下一秒就被甩得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 那是。谁要是被七爷养的那群大獒天天管屁股后头追,一个月下来还跑不快,那就真是活该喂狗的命了……凝宝在心里感慨万般却不敢开口,只怕这口气一泄,速度慢下来,她的耳朵又遭殃。 不大会儿工夫,这阵风就撞开院门卷进了翔水苑里。六只黑獒汪汪叫着围上来表示欢迎,歪在廊下一把藤圈椅里合目养神的乐平却吓得跳起来。 凝宝瞟眼从她房间里跑出来的方幸和成玉,又扭头一瞥被院门门板打得鼻血长流的怀坤,目光再落到乐平身上时,凶光毕现:“你……已经扎够十次了?” “那、那、那是当然!”乐平脸都白了,却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我、我看、看起来像、像那么没、没用的吗?” 凝宝眯了眯眼睛,把瑞明放下来,摸摸他的脑瓜,柔声道:“乖,回屋关门,捂住耳朵。” “……哦。”瑞明鼓鼓嘴,转身走向敞开的院门。 凝宝忙拽他回来,指指他的屋子:“回那儿去。” 说罢,她一提气,飞也似地朝怀坤掠去。恰抢在他跨过门槛之前扣住了他的右肩。 警告再三,他们还当她的话是耳边风,凝宝也就不打算再对他们客气了。 她一手捏住怀坤的肩井穴,一手抓住他的胳膊,将他用力往后甩出去。然后猛地关上院门,插闩上锁,眨眼间就扼杀了乐平刚生出的一线希望。 凝宝没有看见,当院门合拢的刹那,乐平蓦然沉郁的眼神和瑞明唇畔荡起的笑意。 等她解下腰间的乌蛇鞭缓缓转过身来,瑞明已关上了屋门,而乐平低头咬牙,手攥成拳,指节微微泛白。 放过他多少次了,他仍然不肯反省。难道非得事到临头了,他才知道怕?凝宝忍不住冷笑,重重一抻鞭子:“我真是搞不懂你在想些什么,平大少……是我说得不够清楚,还是你和他们三个觉得我是言而无信的人?” 那一声脆响惊得三个护卫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乐平却忽然上前一步,抬眼定定地看着她。 糟了,不是这种时候他还要逞口舌之快吧?三个护卫冷汗涔涔,偏是没胆气甘犯虎威维护他。若死在敌人手里,他们起码能落个忠心为主的名声。可凝宝是王爷请来的帮手,要是他们命丧于此,怕是做鬼都抬不起头! 意外的是,乐平一直没吱声,只望定凝宝不动,眼神变幻莫测,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他底子好,却因疏于练习早同废柴无异,凝宝根本没把他当对手看。乐平盯着她,她则盯着那三名护卫,一步步逼近:“方幸,我让你监督他扎马,你跑我房里去干嘛?成玉,我叫你把他房里的破烂扔掉,有叫你替我整理房间?还有你,怀坤,是不是你腿上的伤已经不疼了,所以你想试试被砸断鼻梁骨的滋味儿?” “跟他们无关。”乐平突然高声道。他挺直了腰杆,微微扬起下巴,肿胀的脸颊也挡不住那股子傲气:“我已经给过你很多次机会,是你不肯走……你若不怕死,我便拜你为师又何妨?” 他说着掸掸衣摆,抱拳躬身,很爽快地叫了凝宝一声“师父”。 凝宝愣了半晌,扬扬眉,嘴角牵起丝讥诮:“我说过,表姐可以随你叫。这一声‘师父’,你却须斋戒七日,沐浴焚香,三叩九拜……” “我做得到。” 乐平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不见轻佻之态,沉稳坚定,令凝宝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等你做到了再说吧,平大少。”凝宝又抻了下鞭子,淡淡一笑,“现在,我们还有笔账得先算一算……方幸、成玉,我包袱里的东西很有意思吧?怎么样,要不要亲眼看看它们是用来做什么的?” ——————————某妃的话———————— --抱歉,发热了又赶上上级来年检,缺了两天。今天晚上还有一章,我尽量赶在9点前完工。 章节目录 第十七章 心不正都白搭 当天下午,翔水苑里群獒狂吠无休,某些人惨叫哀嚎不断。直到入夜,这种令整个王府都陷入噩梦般恐慌气氛的喧嚣才勉强止住。 守候在翔水苑外的全叔已是汗透衣背,神情恍惚。要不是银花和他口中“出府寻医”的卫戍一左一右扶住他,他早是坐到地上去了。 “这样下去不行。”全叔抓住卫戍的胳膊,声音颤得厉害,“她你都不怕,几条狗算得了啥啊?平少爷的安危要紧,你就委屈委屈……” 他刚说到一半,忽听院门轻响,卫戍脸色一变,丢下他就闪进了转角后的暗影里。 门开,凝宝拎着两个大包袱走出来,把全叔、银花和一干护卫都扫视一回,接着就将两个包袱重重摔到门前的空地上。 暗青油绸包袱皮散开,桂花糖、茯苓糕、干肉丁、盐瓜子、淮山参、跌打药、三花丝做的外袍直裰内衫底裤……还有一包铁钉、两副袖箭和三把匕首。 全叔的脸唰地白了。 凝宝抱起了胳膊,朝后一脚把偷偷摸摸想出来捡肉丁吃的六喜踹回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全叔,很神奇吧?我离开这院子不到三个时辰,那五间空屋子里就突然冒出来那么些玩意……诶,我爷爷临走前是咋说的?阴奉阳违,教表弟骗表姐……是不是也该照军法处置啊,全叔?” 全叔低头抹汗,讷讷道:“表小姐请勿动气,老奴一定彻查此事,一定……” “不用那么费事了。”凝宝冷笑一声,“要是谁看不惯我的做法,觉着自己能比我做得更好,尽管去给我爷爷说,少在后头耍阴招使绊子。只要我爷爷同意让我回家乡,我立马就走,一天都不耽搁,省得大家浪费时间,弄得你不高兴我也不开心,何必?” 不等全叔吱声,她一指银花:“你也甭跟我扯什么谁伶俐谁笨手笨脚。我不让你进院子,是怕坏了你的名声。你要觉着没事,一天三顿吃素你挺得住,那就去收拾收拾,明儿卯时正过来。” 吴妈妈缩在个护卫身后,大约是不想让她看见。凝宝的手指却还是准确无误地指向了她所在的位置:“刚过了一天一夜你就能看出来瑞明瘦了憔悴了,真是了不起。可我就是想不明白,你心疼他,不给他塞吃的,倒送了他两瓶海椒粉……你是打算让他吃什么都蘸海椒粉呢,还是想叫他没事就往眼睛里抹,把眼睛弄瞎了好赖我啊?” 两个兵士看见她踹六喜,虽不是自家养大的狗,心里头还是堵得慌。他俩顺着墙根蹩过去,瞅空就想往院里钻。凝宝眼疾手快一手扣住一人肩头,愣把他两个捏得不能动弹。 “我知道你两个放心不下那几只狗,不过你们要进院子却是不能够。”凝宝把两个兵士推出去,扭头一记眼风就让呜呜低叫的那四只黑獒闭上了嘴。 她也不多解释,只道:“往后每隔七天我会带它们出来遛弯,到时候你们就知道我干嘛不让它们吃肉了。” 该说的都说完了,凝宝退后一步把门关上,不忘提醒:“没我的允许,擅闯翔水苑者,后果自负。想钻空子往院里送东西的,最好先想想到时候遭罪的是谁再做决定。” 锁上门,她没有急着回屋,凝神听了会儿外面的动静,才笑眯眯地走到院里。 她招手唤来六只黑獒,解开绑住袖口的黑带子,便有许多干肉丁从袖子里掉出来,逗得黑獒们吃完了还追着舔她的手。 “看,我说了你们好好做事就会有肉吃的,没错吧?”凝宝揉揉二喜的耳朵,低声笑道。 早先出门,全叔是第一个出现的,那两个爱狗如命的兵士却是最后才赶到的。想必那时候,他们已照全叔的吩咐把包袱送到翔水苑里了。他们是四喜的老主人,有大喜盯着,五喜和六喜不敢随便攻击,不能算失职。 乐平没趁机逃跑,不是他不想走,八成是全叔不许他走。老爷子的命令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倘若乐平不幸又落回她手里……全叔也不想把自己军法处置了吧? 凝宝瞥眼鼻青脸肿对着大铜镜扎马扎到汗如雨下的三个护卫,掏出火折子,过去把他们屁股底下的时明香一支支点燃。跟着她又调整了下拴在他们腰上的铁链,令挂在铁链另一端的铁球稍稍离地,坠得他们身不由己朝红通通的香头靠近。 “不想多几个香疤弄折了腰,就扎稳啰。”凝宝淡道,“三番五次犯禁,扰乱我的计划,乱翻我的东西……没让你们试遍我的手段,单叫你们扎马一个时辰,你们该偷笑了。” 三个护卫俱是面无人色,咬紧牙关努力止住下坠之势。早知道她包袱里藏着一堆刑具,他们哪有那胆子帮乐平啊。这才试了“锁龙箍”和“脚底蚁”,他们就已面目全非,怕是连亲娘都未必能认得出他们来了,要是试遍了……果然扎一个时辰的马步很轻松,轻松得他们都快哭了。 “香到戌时末就能燃尽,我希望届时你们已经想通了。” 三个护卫很想大叫不用等到戌时末了,他们现在已经想通了,通得不能再通了。可是开口说话必泄真气,泄了真气就会先来个大杯具,于是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凝宝进屋拎出乐平,再进另一间屋子拎出瑞明,悠哉悠哉地往后院去了。 “你,生火。”凝宝把乐平扔到灶门口。看看缩头缩脑可怜巴巴偷瞄她的瑞明,微微一笑,拿个草墩给他坐,又拿了把小刀和七八块姜扔到他怀里:“来,你刮姜。” 瑞明扁扁嘴。没了海椒粉,憋了半天憋不出眼泪,他只得气呼呼别一眼抓着烧火棍摆出防御姿势的乐平,当真低下头老老实实刮起姜皮来。 他的合作态度让凝宝颇为满意。她就说嘛,这小子看着就不是那种会耍心眼的。人虽然娇气些,但哪里就有那么多眼泪了? 最可恨是那吴妈妈,年纪一大把,见天瞎教乱来。要不是她怕有所遗漏,把八间房都搜了一遍,兴许瑞明瞎了她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呢。 “往后别人再给你东西,你先拿来给我看,不许自个儿乱吃乱抹,知道了不?”凝宝摸摸瑞明的头,放柔了声音,“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表姐不会害你,别人可就说不准了。” 瑞明望望她,半天才点点头:“知道了。” 凝宝一乐,从锦囊里摸出块桂花糖来塞到他嘴里,忽听乐平嘀咕:“哼,笨蛋……” 凝宝脸一沉,过去劈手夺了烧火棍,照他右腿上就是一下:“我宁可他笨些,不懂得害人骗人——赶紧生火,别告诉我你蠢到连火都不会生!” 乐平这天没少挨打,这一棍恰中了旧伤,他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却不敢像之前那般撒泼打滚,恨恨瞪她一眼,闷闷地坐下来:“你当都跟你一样啊,火都不会生……” 凝宝不理他,扔下烧火棍,丢了火折子给他,打水入锅,自去拿了石臼来捣红糖。 乐平文不成武不就,除了耍嘴皮装装硬气还会干嘛?把吴妈妈丢给全叔处理应该没问题,不过今后势必要盯紧全叔,再不能让他教乐平骗人! 若非狗狗们总想往那几间空屋子里钻,她差点就真当那小子是大彻大悟浪子回头了……嘁,闹半天是怕存货被发现,故意来这么一出扰乱视听。没揍到他爬不起来,真是便宜他了! “一会儿喝完姜汤就去睡觉。明儿卯时正都给我准点起床。乐平扎马一个时辰,绕院子跑半个时辰。瑞明跟我学冲拳,然后绕院子跑二十圈——身体好心才能正,心不正学什么都白搭,听明白了吗?” 章节目录 第十八章 都怪姜汤惹祸 在拳头面前,勇气等同浮云。缺乏强有力的后盾,毒舌和眼泪都失去效用,乐平和瑞明除了乖乖听话,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这锅红糖姜汤做得相当艰难,两位娇少爷平生第一回懂得了以往每餐饭的珍贵性。不过,在凝宝的耐心指导下,虽然瑞明白嫩无暇的手指上多了几道口子,乐平红肿的包子脸被熏得跟锅底差不多一个色儿,兄弟俩自父母过世后的首次合作总算是圆满成功了。 看着锅里咕嘟咕嘟冒热气的琥珀色液体,哥两个都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激动。 “这能喝吗?”乐平表示怀疑,拿木勺舀一点尝尝,姜的辛辣令他忍不住皱眉,“怪味道……不会吃死人吧?” 瑞明急虎虎抢过木勺,尝过就把勺子撂下了:“一点都不好喝!” 凝宝尝了下没觉着有什么不对,想了想,问他两个:“你们以前没喝过这个?要是感染了风寒,喝一大碗热热的红糖姜汤,裹着被子捂一身汗,那可比吃药管用得多……” 瑞明立马摇头,捏着鼻子躲到一边去。 乐平嗤笑:“你说的那是平民吧?我们宗政家能跟平民一样吗?若我不慎染了风寒,自有人送上乌鸡汤、温肺粥、小柴胡汤、紫苏羌活茶……” 他巴拉巴拉说了一堆,末了右眉一挑,斜睨着凝宝,得瑟地笑:“怎么,你往日染了风寒就喝这个?真可怜。” “……我明白了。”凝宝用力抹了把脸,拿碗过来,一人一碗。 他两个不肯喝,她就解鞭子,唬得那兄弟两个只得端起碗。端了碗却也不动嘴,睁大眼睛盯着她手里的碗,那意思是你为什么不喝? 凝宝对这两只拿金山银海堆大的少爷很是无语。她吹开汤上的热气,一口气灌完了,乐平和瑞明还是犹犹豫豫。 “你能保证我喝下去不会死?” “很难闻呀,很烫呀……” “你得具书担保,白纸黑字保证我喝完不会有事我才喝。” “很辣呀,我喝不下去呀……” “啪!”凝宝一掌拍得灶沿缺了一角。 十秒后,她满意地把三只空碗再盛满。仍是她带头先喝,不过这一次,那兄弟俩没等她拍灶沿就赶紧把姜汤灌下肚去了。 “我觉得……我肯定是中毒了。”乐平弓腰按着肚子,抬头望她,眼泪汪汪,“我给你说,你要是害死我,爷爷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瑞明捂着嘴,也是一脸痛苦:“宝,它们好像要从鼻子耳朵里跑出来了……” “……睡觉去吧。”凝宝忍了又忍,忍到几乎爆血管。不由分说,一手拽着一个拖回房去,重重摔上门,把他们的抱怨和哀叫关进黑暗里。 真不知道老爷子是咋想的!再怎么宝贝孙子,做到这地步也太过了吧?别人家的儿孙到他这俩孙子的年纪,小孩都能上街打酱油了,他的孙子却还……啧啧,喝个红糖姜汤都能喝出那么多怪话来,她算是大开眼界了! 看看院里的时明香快燃尽了,三个护卫也快趴下了,凝宝便灭了香火,撤了铁链,招呼一声,赶他们去厨房喝姜汤。 那三个护卫本是累得连水都不想喝了,瞧见凝宝跟玩儿似的,一只手就把加起来近百斤的三个链球给拎走了,他们不想喝也只能硬着头皮跟过去。 “你们该不会也没喝过红糖姜汤吧?”凝宝盛汤的时候忍不住问了一句。 这府里的稀罕事太多了,比她以前在那些王公贵族家里见过的还要多。若是南斗王府里连护卫都没尝过红糖姜汤的滋味,那七爷给她的五本册子,只怕再过一个月就能全写满了。 “表小姐说笑了。”成玉偷瞄她一眼,低声道:“只是属下从来没在晚上喝过……不是说‘晨饮姜茶健脾温胃,夜喝姜汤燥热上火’么?” 话是那么说,他还是咕咚咕咚把碗里的姜汤喝个精光。手脚都僵了,热汤下肚说不出的舒坦,他连着喝下去三碗才算缓过劲来。 “哦,对啊……啧,尽顾着生气,我居然把这茬给忘了。”凝宝懊悔不已,待要阻止,他们三个却已是将剩下的半锅汤给消灭干净了。 方幸还讨好地道:“练完功有热汤喝,给个神仙都懒得做……表小姐文武双全,又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南斗城里绝找不出第二个如表小姐这般出色的人物了。” 好听话人人爱听,凝宝笑得眼儿弯弯,却不忘纠正:“这汤是我那两个表弟做的。” “噗——”怀坤的最后一口姜汤献给了厨房的地板。 方幸猛地抓住自己的脖子,声音异常虚弱:“这、这是平少爷和明、明少爷做、做、做的?” “是啊,乐平生火,瑞明刮姜,他们兄弟两个配合得不错呢。”凝宝愕然之余,照实作答。 咕咚一声,成玉连板凳带人一起翻倒,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怀坤望着那滩水迹,神情由惊恐到忿然,由忿然又转为悲伤,变换之快令凝宝叹为观止。 “表小姐,属下可以求您一件事么?”方幸忽然抓住凝宝的手,眼珠子都对不上焦了。 “呃……你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凝宝实在想不出半锅姜汤怎么就能让他们变成这样。她自己也喝了三碗,要是有毒她早就发现了。有什么理由她先喝到现在都没事,他们后喝的倒像是马上就要死掉了呢? 方幸得了她这一句,立马握紧她的手嘚吧嘚吧说了一大堆。等他说完,怀坤也过来了,表情异常沉重,语气异常虚弱,说的话跟方幸大致相同。再往后是成玉…… 咋感觉他们是在交代遗言呢?凝宝狐疑地看着摇摇晃晃往厨房门口走的三个男人,觉得很有必要说一下……“汤没问题,我和他们两个都喝了。” 三个男人虎躯一震,齐齐扭头,给了她一个无限同情的眼神,却是啥都没说就走了。 他们这种异常的态度把凝宝折磨得不清。于是这一夜,劈柴声、打水声、磨磨声接连不断。 第二天卯时未到就被召唤到厨房里喝姜茶的五个男人,还来不及庆幸自己依然健在,就惊讶地发现整个后院已经焕然一新。 热乎乎的姜茶下肚,黑眼圈明显的凝宝手持乌蛇鞭,率六只吃得半饱的大獒将他们驱赶到前院,一鞭子下去,青石砖就碎了五块。 “我想了一夜才算想明白……跑吧。”她笑着说,眼角下弯,嘴角上扬,诡异至极,“出身汗,你们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章节目录 第十九章 胡思乱想不好 “来人呐!救命啊,狗咬人了!” “呜呜呜,爷爷,全叔,救救我呀!我快被咬死了!” “该死的丫头片子,你给我等着……啊啊啊,我被咬到了!” 五个男人在前面狂奔,六只黑獒于后头猛赶。 森森獠牙渐渐逼近,怀坤和方幸架着瑞明,连朝后看一眼都没勇气,成玉却因着拖了只大呼小叫的平大少而落后,痛苦得快要哭了。 凝宝靠着棵廊柱冷眼旁观,只要发现他们有祸水东引的意思就一鞭子甩过去,把他们逼回正轨上。 乐平吼了半天没吼出半个援兵,裤腿倒被大喜撕掉了一块,吓得他闭紧了嘴反拽着成玉加速。 乐平肯出力,成玉就轻松多了。两人撒丫子急追,架着瑞明的那俩就傻眼了。垫底的跑了,六只黑獒的目标就变成了他们仨,中间一个完全是挂在他们胳膊上的,想跑快点都没办法。 凝宝一夜没睡,心情相当差。这时候别说瑞明哭了,就是五个男人都给她跪下,她也不会心软半点。 怀坤的小腿被六喜撩了一下,他刚想反击,凝宝的鞭子就砸碎了离他不远的几块青石砖。 “我不想封你的穴道,你怕挨咬,自己跑快点就是了。”凝宝的眼神阴沉得吓人,“又不是缺手断脚……你帮得了他一时,还能帮一辈子?” 怀坤一愣,六喜趁机照他左脚踝就是一口。亏得他反应快,丢开瑞明的胳膊朝前一蹿,六喜只捞到他一只鞋。 方幸见六只黑獒就围上来了,也顾不上瑞明了。打不得,只好跑,想着她不至于真的把王爷的宝贝孙子给弄死,甩开腿飞也似地离了包围圈。 人四个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瑞明却是全仗着别人帮手,一点汗都不见出。这会儿帮忙的人一跑,那几只大獒立时凶神恶煞地迫近来,许是凝宝在旁不敢发狠咬,便跟猫逗耗子一样尽朝瑞明的裤子下嘴。 三下五除二,长裤就变成了短裤,鞋袜都被拖走了。他向凝宝求救,凝宝不理,反而一鞭子唬得那四个想停下来休息的家伙又开始前进。 那四个从瑞明身旁跑过去,六只大獒得了玩具,也不去追赶,只围着瑞明咆哮,作势欲扑。 乐平回头看见,忍不住吼了一嗓子:“笨蛋,跑啊!你被撕碎了她都不会理你的!” 瑞明的袖口被三喜咬住,四喜过来相助,看样子是不敢用扑的,就打算把他拖翻以便蹂/躏。 瑞明害怕起来,大叫一声闭着眼睛朝前冲去,袖子刺啦一声被撕掉了他都没胆去看。总是喜欢赖在别人身上的章鱼二少终于迈开双腿,开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夺命狂奔。 “干得好。”凝宝微微一笑,扔了几块肉干给它们。 众犬得了表扬,哄抢过后,大喜从嗓子眼里憋出呜噜噜的进攻讯号,六只膘肥体壮的富铭獒如离弦之箭般朝前方的五个人急追而去。 只要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狗群的气势已跟先前大不一样。红薯豆浆的正餐让它们更怀念肉的滋味,有了动力,它们比虎狼更凶狠。 “不准用轻功。”凝宝挥鞭警告方幸。 其他两个正要有样学样的护卫只得收了投机取巧的心思,老老实实卖力地奔跑。 瑞明的光脚丫被碎石扎出了血,他疼得狠皱眉头,却不敢稍有懈怠,握紧了拳头追他们。 乐平跑出去一段路,扭头见瑞明一瘸一拐像是随时会摔倒,也不知哪来的胆气,竟折回去,赶在大喜将要扑上来之前抓住瑞明的胳膊往肩上一搭,躬身背起他就不要命地往前冲。 被酒色掏得身子半空的平大少哪里能和天天练功的凝宝比?他内力浅薄,下盘不稳,全是拼着一股狠劲儿支撑。 不到半圈,裤子就被大喜撕得不成样子。六喜大约是对鞋有偏好,一口咬住他左脚的鞋后跟往后猛扯,弄得他一头朝前栽去。 高挺的鼻梁要是撞上青石砖,十成十要毁容。这个平日里对仪表注重得不得了的人,意外地没有伸手去护住脸,却是收紧手臂不让瑞明摔出去。 眼见着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近,乐平闭紧眼睛不敢去想即将来临的痛楚…… “好了。” 一只手蓦地挡到了他胸前,前倾之势居然止住。那只手朝后稍一使力,他便不由自主站直了身子。 乐平有些不敢相信凝宝肯就此罢手,心犹在砰砰乱跳。他睁眼瞧见那六只黑獒趴在离他不远的地上呼呼喘气,瞳孔蓦地缩紧,但觉背上一轻,扭头去看,瑞明却已到了凝宝背上。 那个动不动就抹眼泪撒娇的少年难得地没有要哭的意思。他愣愣地望了乐平好一会儿,轻轻别过头去,将脸埋进凝宝的颈窝里,似乎并不在意先前的灾难是拜她所赐,抱紧了她的脖子:“宝,好怕……” “怕什么,有我呢。”凝宝松了口气,拍拍他的后背,“今天表现不错,男人就该这样。动不动哭天抹泪,那是没本事的人才会干的事。” 她撒了把肉干给黑獒们做奖励,看乐平还在发呆,不由得莞尔:“看不出来你还跑得挺快的。怎么样,姜汤没在你肚子里作怪了吧?” 一瞥那拄着膝头大喘气的三个护卫,她脸上的笑意愈发浓:“往后你们几个闲着没事就多喝点姜汤出来跑跑。耗点力气出身汗,少胡思乱想,你们就不会整天疑心有人要害你们了。” 这话一出,五个男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三个护卫偷瞄乐平,讪讪挠头不知该怎么解释。乐平瞥眼咕嘟着嘴的瑞明,冷哼一声,毒舌不自觉又要舞动,忽见凝宝觑着他笑出一脸促狭。他低头一看,裤子已变了布条,不由得胀红了脸,丢下句“你给我等着”就匆匆忙忙跑走了。 “宝,脚好疼……”瑞明轻声抱怨。 凝宝只得强忍着笑叫三个护卫回去料理伤口,自个儿把瑞明背回屋去,放他坐在榻上,对了温水给他洗脚。 他咬紧了牙像是痒得受不了,却又死憋着不敢笑出声来,弄得脸红红好像熟透了的山楂果。 凝宝瞥见,不由得乐了:“怎么,你这是疼啊还是痒啊?” 瑞明一张嘴,笑声止也止不住。他痒也不乱踢乱挣,笑了一阵,他歪倒在榻上攥紧了褥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凝宝莫名其妙就觉着脸热,慌慌低头避开他灼人的目光,清清嗓子,声音已是不由自主地柔下来:“行了,等上过药,一会儿扎马你可不许给我耍赖——你哥哥都做得到的,你没理由做不到吧?” 瑞明微微一笑,眸子墨色渐深。他忽然伸手撩开垂到凝宝脸上的散发,指尖似有意似无意地划过她的耳际,待她抬头,他便奉上天真笑脸,轻声道:“宝说什么,瑞明就做什么。” 章节目录 第二十章 哥哥喜欢宝啊 卯时正,银花准时敲开了翔水苑的大门,彼时两位少爷正“率领”三个护卫在院中扎马,对她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情。 他们很痛苦,尤其是乐平和瑞明。长久缺乏锻炼的肌肉刚经过狂奔的蹂跞,屈膝也成了难忍的折磨。 当然,比起挨鞭子遭香火烙屁股,或是试遍凝宝包袱里的新奇玩意,这种折磨也算不得什么了。 凝宝没料到银花真的会来。院里多个动不动就眼红红泪汪汪的人实在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何况她两个根本说不到一起,就算做个聊友,银花也不是好人选。 幸而凝宝没有当众甩脸子的习惯,冲她淡淡一笑,指了间空房给她。 银花带的东西不少,挽着四个蓝布碎花包袱还艰难地拖进来个半人高的暗黄油布口袋。 想来昨夜的事让她有所领悟,口袋搬上走廊,先打开让凝宝看过才搬进房里,接着又把四个包袱都摊开,请凝宝去看了一回才开始收拾。 不曾夹带违禁物品,包袱口袋里大都是全叔交代绸缎庄给凝宝做的春衫夏裙,银花自个儿的东西却没几件,弄得凝宝倒有些不好意思。 想想人十六岁的小姑娘能不畏闲话搬进这里来陪她,勇气可嘉,于是凝宝心里残留的那点不快也烟消云散。 “早饭吃了么?没吃就去厨房那儿喝碗豆浆垫垫,午饭要到巳时末才开。” “表小姐有心,奴婢已经吃过了。”银花笑笑,依旧是细声细气。 既然吃过了,凝宝便不再多说,道一声“你先收拾”,到廊上继续监督少爷们练功。 说起来蛮有意思,单乐平一个人扎马,每两盏茶的工夫他就得休息一次。要是不封住哑穴,他撑不住铁定要乱嚷嚷。今儿多了个瑞明,她忘了封乐平的穴道,他竟然姿势标准地撑了快两刻钟还不喊累……可见七爷所说的适当的竞争能激发人的潜力一点都不假。 相反的,瑞明就让她觉得……很意外。 扎马要领中的沉身拔背说起来容易,想真正做到大腿与小腿垂直,身子又能不往前倾,对没有功底的人来说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即使瑞明半盏茶不到就需要休息,但对于初学者来说,瑞明不但一次就做到位,姿势也完美得无从挑剔,这就让凝宝十分费解。 “瑞明,你习过武?”瑞明休息的空当,凝宝忍不住发问。 俊秀的少年一脸茫然:“什么是习过武?” 凝宝从他脸上找不出作假的痕迹,便指着仍在死撑的乐平道:“就那种的,扎马。以前有人教过你?” “哦哦,宝是说蹲着不动呀。”瑞明揉着膝盖,笑得很是天真,“奶娘说常蹲着不动,瑞明就不会总生病了。” 吴妈妈?凝宝眯着眼仔细回想当时在水碧院前那个中年妇人的举止,仍是无法把她和武功两个字联系在一起……难道她看走眼,吴妈妈的武功修为已到了寻常武者看不出的地步? “……喂!”乐平忽然叫了一声,却迟迟没有下文。 凝宝扭头看去,他眼睛瞪得老大,小腿抖得相当厉害,许是牙咬得太紧,太阳穴畔的青筋鼓突明显……“累了就休息会儿。不要死撑,小心伤到腿筋。” 乐平直勾勾地望着她,眼睛瞪得愈发大,似乎有话要说,却又咬紧了牙不出声。三个护卫被链球坠得动弹不得,眼睛盯着乐平这边,脸上都露了焦急之色。 凝宝正待细看,瑞明却转到她面前来,拽住她的袖子轻轻摇:“宝,我们什么时候做老虎?” 忽有声急促的低呼从院中传来,凝宝眼神一凛,猛地把挡住她视线的少年推开,手中乌蛇鞭嗖地蹿出去,正好赶在乐平的身子触到香头前将那十支时明香一股脑卷了过来。 “嘭”地一声,乐平摔了个四脚朝天,半天爬不起来。凝宝扔开时明香,赶过去察看一回,不由皱眉。 她蹲下来,在他右腿上捏了一下,没用什么力气,乐平却蓦地倒抽一口冷气,眼泪都出来了。 “抱歉,是我大意了。”凝宝低声道,“放松,腿上不要使劲儿。” 她放平乐平的腿,噼噼啪啪一顿拍。乐平疼得想缩腿躲开她的手,脚踝一紧,却是被她拿乌蛇鞭缠住了。 “你、你要干嘛?”他见过她的手段,嘴巴再不肯服输,心里还是怕的。 凝宝不语,把他翻得面朝地,按住他的右腿,食指与中指一曲,稍稍用力,从关节处直刮到腿弯。 乐平攥紧了拳,疼到极致,叫也叫不出来,只能任她施为。 凝宝反复刮了十次,换腿又刮十次,用力揉了他的小腿肚一会儿,将他翻过来,屈指按压髀关穴、大赫穴、伏兔穴……一路往下直到足三里。接着除下他的鞋子,隔袜按压涌泉、太白、太溪…… 乐平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目光触及她额上的薄汗,眼底并心里都有什么东西慢慢化开了。 “还难受么?”凝宝看他神色渐缓,唇边盈起点淡淡笑意,“缓过来了的话就凝神静气,调整呼吸……对了,我现在按压的是你的太溪穴。此穴位于内踝后方和脚跟骨筋腱之间的凹陷处,你记住了,以后得空多按揉,据说可以治肾虚。” 啊?乐平一怔,旋即便涨红了脸。他猛地把脚从她手里挣出来,起身朝她走近两步,故意用力拍裤子掸衣摆弄得尘灰乱飞。 凝宝没防着乐平会来这么一手,灰钻进鼻孔里,激得她连打了几个喷嚏。她回过神来就忍不住咬牙:“好你个臭小子,居然恩将仇报!” 想结结实实揍他一顿,他却早是溜回屋里,还隔着门嚷嚷:“你才虚呢,你心肝肠肺全都虚,你虚得大热天还捂棉袄,当我什么都看不出么?” “你有胆出来说!”凝宝恼得一鞭子把屋门前砸出个坑来,屋里登时没了音儿。 三个护卫忙把涌上来的笑意憋回去,借着铜镜密切注意着她的表情变化,都怕一个不小心惹祸上身,就会沦为旁边虎视眈眈的黑獒们的点心。 瑞明却似瞧不见凝宝恼火的样子,一把抱住她的右臂,身子就贴过去,还笑嘻嘻地道:“哦呀,瑞明晓得啦!” 凝宝诧异:“你晓得什么?”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两条缝,不答反问:“宝不晓得么?” 凝宝老实地点点头。 他嘿嘿一笑,很大声地说:“哥哥喜欢宝啊~”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一章 这点小事算啥 哥哥喜欢宝啊喜欢宝啊喜欢宝啊…… 凝宝手里的鞭子啪嗒落地,屋里的乐平一头栽倒,三个护卫呆若木鸡,半晌,黑线自额际缓缓降下。 长久的沉默之后,屋里屋外的五个人异口同声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 瑞明眨巴着眼想要争辩,凝宝立封其上下一十二处大穴,搬到院中强弄出骑马蹲裆式造型,又燃起五支时明香,这才满意地拍拍手:“既然你练过,再把你当初学者看就太委屈你了。现在开始,时明香每下三寸,你可以休息半刻钟,等扎够十次,咱们再换下一项。” 他怯怯地望着她,皱眉扁嘴像是快要哭了。那小模样可怜又可爱,凝宝却狠狠心转过身去不看他:“你要哭尽管哭。只要你不怕被你哥哥笑话,我往后也就用不着替你瞎操心了。” 三个护卫都见识过瑞明眼泪大法的厉害,心道凝宝定然撑不到半个时辰就会屈服。 可谁都没想到她这遭真个儿是铁了心要矫正瑞明那娇气的毛病,连着五天严格督促他和乐平跑步扎马。 什么时辰始,什么时辰止,什么时辰该做什么事,凝宝抠得准准的,还专门列在纸上,每棵廊柱上贴一张,保证他们出门开窗都能看见。 训练很艰苦,乐平却难得的没有叫苦叫累。凝宝说什么他干什么,凝宝做什么他吃什么,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听话得不得了。 他偶尔耍下嘴皮子,也不再信口开河往人痛处戳,倒像是故意逗凝宝多说些话似的,分寸拿捏得很好,五天里竟然一次都没让凝宝发火,叫三个护卫不禁咄咄称奇。 反观瑞明,他一直没抱怨没撒娇,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一到训练时候凝宝就封住他穴道绝了他的念头。 是以五天来他不但不肯给凝宝笑脸,连正眼都不瞅她一下。训练完了胡乱抹把脸,端了饭回屋自个儿吃,晚上能不出屋子就不出屋子,房门一关,安静得让人几乎会忘了他的存在。 银花终于忍不住去问凝宝:“表小姐,任明少爷这样下去不会有事吧?” 瑞明算是凝宝入府以来最亲近的人,如今关系闹得那么僵,凝宝心里也不好受。 她很想打开那扇屋门进去看看他是不是又偷偷掉眼泪了,却硬是咬咬牙做出没事人的样儿,轻描淡写地道:“会有什么事?王爷又不是叫我来给他当奶娘的,他愿耍脾气就让他去,谁有那闲工夫天天哄着他捧着他呀。” 银花听凝宝口气不好,从此便不再提起这话。她问归问,凝宝若要她去给瑞明送壶茶端盆水啥的,她仍是离了凝宝的视线就把事情托给三个护卫去做,私下里从不肯靠近瑞明的屋子。 第六天天不亮,乐平和瑞明例行早起喝姜茶跑步扎马,三个护卫作陪。到辰时一刻,大家都以为今天的训练结束了,凝宝却拦住了他们:“从今儿起,扎马满十次之后休息一刻钟,然后再绕院跑二十圈,跑完了继续扎马半个时辰,不许中途休息。另外,每天巳时一刻、未时三刻两个点,乐平和瑞明到后院轮流推磨,每人每次半个时辰……谁要是觉得自己太虚弱达不到我的要求,现在就可以站出来,我不勉强。” 一个“虚”本就是乐平的死穴,再加个“弱”……乐平眼角微微一抽,当即抱起胳膊懒洋洋地斜睨着她,嗤笑道:“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呢,这点子事儿谁做不了啊?你也忒小瞧人了。” 瞥眼低头不语的瑞明,他又拿鼻子哼了一声,轻蔑之意明显:“不过我这个弟弟从小身体就不好,怕是受不了……” 瑞明神情微变,蓦地抬眼瞪着他,大声道:“哥哥做得到的,瑞明也做得到。” 乐平耸耸肩,转过身去揉手指转动脚踝:“等你做得到再说吧。” 瑞明立马跑到他身旁去同他并肩站着,学着他的样子活动手脚,还回头催促凝宝:“可以跑了吗?” 凝宝扬扬眉,强把笑意压下去,淡道:“小心着,今早还没喂过狗食呢。” 她话音未落,瑞明已是抢先跑了出去,三个护卫紧随其后,乐平却不慌不忙,扭头冲凝宝做了个鬼脸才去追赶。 六只富铭獒循例等凝宝发令,凝宝迟迟不语,只睨眼望着那兄弟俩的背影,半晌才一挥手:“追!” 浪荡无德的混世魔王么……凝宝轻抚着左腕上的乌蛇鞭,眉头微蹙,唇畔却浮起丝笑意。若不是他被什么附了身,那恐怕就是她以前看走眼了。 不过,就算是看走了眼,凝宝也不会因此降低标准。早上的训练持续到午饭前一刻钟才停止,五个男人累得脚瘫手软,六只大獒也张着嘴呼呼喘气。 高强度训练消耗的体力太多,他们现在已经不敢对饭食挑三拣四。饿极了,好不好吃就成了其次,能填饱肚子才是首要大事。 两个往日无肉不欢的少爷饭量大增。过了两天,连不合群的瑞明也挪到厨房来跟大伙儿一块儿吃饭,就怕一来一回间,红薯都被乐平和三个护卫消灭干净了。 看着五个男人狼吞虎咽,凝宝颇有成就感。乐平和瑞明一天要磨两个时辰的豆浆,产量过高,她便让银花通知全叔早晚派人来取去同驻守在翔水苑外的护卫们分享。 全叔大约这辈子都没想过能喝到两位少爷亲手磨出来的豆浆,喝一回抹一回眼泪,感动得不得了。 这样的好事,不让南斗王分一杯羹是不可能的。于是每天两次,他亲自押送豆浆到王府附近的一所小宅子,同那远游游到半路就折回来的南斗王宗政宣宏和刘成万一起感动感慨热泪盈眶就成了他的工作之一。 “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宗政宣宏每次收到孙子的劳动成果都要深情地凝视一回,大发感慨:“我老头子又当爹又当娘养了他们十年,都没见他们这么听话过。这回当真是遇见了克星,居然连磨豆浆这种事都学会了。” 而刘成万每回都要凑趣道:“还不止呢。你没听老全说么,他两个天天早睡早起扎马跑步,自己都能洗衣服打扫房间了……老狐狸,就凭你的一万两和那堆烂瓶子,能给他们换来这么个师父,可真是太值了啊。” 然后俩老头总会撮着牙笑得万分得意,全叔却忍不住默默流泪,对凝宝表示同情。 要是表小姐知道那九九八十一件所谓的水沁冰纹瓷器全是仿货,总价不超过八百两,不晓得她会不会找块豆腐一头撞死呢……真是可怜啊。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二章 太阳打西边出 “阿——嚏!” 全叔一定没想过他的同情波会如此强大,以至于老爷子们喝了几回豆浆,凝宝就打了几回喷嚏。 凝宝当然也没想过这是因为有人强烈地同情她而造成的。这天府里来人把豆浆拎走没多久,她又莫名其妙地一个喷嚏打得震天响。 难道是风邪入侵的前兆?凝宝揉揉鼻子,到厨房热好姜茶,一气儿灌了两碗,这才揉着后颈走去前院,把三个链球一一踢到墙角,继而沉身扎马准备边冲拳边顺便晒太阳。 彼时瑞明和乐平已结束了推磨练习,同三个护卫在廊下排成一行,人手一盆脏衣服一块搓板,只等凝宝一声令下便开始今天的洗衣比赛。 说起来,洗衣服这活儿银花本是想独个儿包揽掉的。像她这样的家生子,从小到大爹娘教的都是“重活交给男人,家务包给女人”。 可自打她进了翔水苑,少爷们练功她只能旁观,打扫房间她抢不过护卫,准备一日三餐凝宝又不许她和护卫插手。她再不找点事来做,那种与此地气氛格格不入的感觉会越来越让她难以释怀。 凝宝却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大笔一挥,将洗衣服也加入训练内容中:每日申时二刻起为洗衣大赛,各人洗各人头天换下来的脏衣服臭袜子,有三件就可参加。一刻钟内谁洗得最多最快最干净,奖励二两咸蛋酥或者火烧猪肉干。 对于十来天没有沾过荤腥的男人们来说,咸蛋酥火烧猪肉干这类往日看不上眼的小零食也成了无上的美味。二两虽少,足慰缺少油水的肠胃。 于是自从设立了洗衣大赛那天起,五个男人变得极爱干净,衣物一天三换,每天申时二刻还没到,他们就端盆打水泡衣服拿搓板,看见凝宝就像饿狼嗅见了肉味,眼睛里嗖嗖往外蹿绿光。 “银花,点香。”凝宝摆好架势,拳置于腰侧,瞥眼那群跃跃欲试的男人,微微一笑:“开始。” 开始——他们洗衣裳争输赢,她冲拳锻炼杜绝感染风寒的可能性。 唰唰唰,唰唰唰……咦,怎么没声了? “不错啊,今儿半盏茶的工夫都没用,你们就全洗完了。”凝宝收拳,笑微微转头一看,愣了:“你们不洗衣服,都盯着我干嘛呢?” 乐平抬手擦掉流到下巴上的口水,眼睛亮亮,一脸崇拜:“师父,您刚练的这套无影拳,明儿能教我不?” 凝宝一愣,旋即骇然失色,快步走过去拿手背一探他额头:“你发热了?” 乐平反应过来就瞪眼,抬手似要挡开她的爪子,到一半却又放下了,换上满脸笑容,态度异常诚恳:“没,师父,我是真心想跟您学功夫。” 凝宝缩回手来试试自己的额头,百思不得其解:“奇怪,我也没发热啊,怎么会出现幻听呢……” 三个护卫想笑不敢笑,低头装模作样搓衣服。瑞明眼珠子一转,蓦地给了凝宝一个大大的笑脸:“宝,瑞明也要学。” 凝宝震惊了。乐平莫名其妙管她叫师父,瑞明无缘无故又用那种亲昵的口气同她说话……莫非今儿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 想一想,她刚才没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呀。冲拳和扎马同属基本功,她瞅空冲几下拳,他们对她的态度怎么就变得这么奇怪了呢? 凝宝望天半晌,想不通就不想了。她认真地纠正道:“我刚才只是在冲拳,没练什么无影拳。还有,我说过,要拜我为师,须得斋戒七日沐浴焚香行三叩九拜之礼……” “那我现在就去沐浴更衣!”乐平自动忽略了前一句,跳起来甩甩手上的水,眉开眼笑地问她:“这儿没细香,用时明香也行的吧,师父?” 凝宝皱眉:“你没听清楚么?先斋戒七日,之后才是沐浴焚香三叩九拜。” “何止七日了,师父忘了?我们吃素都吃了十二天了。”乐平嘴里说着话,人已跑到屋门口了。 凝宝淡道:“可前天怀坤赢了洗衣赛,得的二两猪肉干被你吃掉了一半。” “呃……” “所以要拜师的话,斋戒得从昨儿算起,过了今天还有五天呢。” 乐平垂头丧气地走回来,没多会儿又讨好地笑道:“不能通融通融吗,师父?您也夸我扎马比您教过的徒弟都厉害了……” “可以啊。”凝宝答得很爽快,“你管我叫表姐,我一样会教你的。” 乐平哪里肯信只叫她表姐她就会倾囊相授?权衡一下得失,他到底还是低头了:“那就再斋戒五天好了,反正我也不爱吃肉。”沉吟数秒,又试探地道:“但三叩九拜之礼似乎太过……师父,单三拜不行吗?爷爷知道的话,怕是会不高兴的。” “天地君师亲,亲尚在师之后。你若真要认我做师父,礼数绝不能少。”凝宝正色道:“其实我觉得你不用那么较真的。你想想,表姐不用你每日辰时问安敬茶,你乱说话表姐也顶多就打你几巴掌。可你要是拜我为师,一旦你失礼节说错话,就不是只挨几巴掌那么简单的事了。” 乐平不理,蹲下来把件丝内衫搓得几乎破了,才嘀咕道:“那我也要你做我师父。” “随你吧。”凝宝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既是铁了心,她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她六年来教出不少徒弟,决定正式拜师的,乐平倒是头一个。 往常都是她偶尔自称师父,却不肯让所谓的徒儿们真的管她叫师父。这样的关系持续到驯教结束,她就同驯教对象再无瓜葛。实打实收进门来,就算她的任务完成,往后乐平惹了祸,她能丢下徒儿不管么? 啧,麻烦死了,想不到还真有人能接受三叩九拜的条件……七爷说得对,祸从口出,夜路走多了终会遇见鬼,她该好好反省学学怎么管牢自己的嘴了。 眼角余光觑见瑞明望着她笑,凝宝又把刚得的教训忘在了脑后,柔声道:“怎么,瑞明,你也要拜我为师么?” 俊秀的少年歪着头看她,墨色的眸子宝光流转,笑得好生天真:“瑞明拜拜,就可以和宝一起睡了吗?” 凝宝的心脏登时唱出个最强音。 呆立许久,她用力晃晃发晕的脑袋,又用力把额侧鼓起的青筋摁下去,转过身走回院中,凝神静气,沉身扎马,出拳疾若闪电,似要将方才那一瞬的心悸惊惶全都粉碎殆尽。 “你就不能消停点么?”乐平忽然凑到瑞明耳边,语气狠然,像是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来才甘心,“她不是你能动的人,别逼我……” 瑞明眯起眼来,看着进入浑然忘我境界的凝宝,唇畔荡起丝戏谑的笑意。 面对乐平的威胁,他没有退避,反而微侧了脸于他耳畔低语:“逼你又怎样?你要把实情全都告诉她么……哥哥。”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三章 不速之客到了 瑞明口中的实情,乐平到底没有说给凝宝知。六天后的清晨,他当真沐浴焚香给凝宝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末了还跪在地上将茶盏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道:“师父,请用茶。” 凝宝想了几天也想通了。不就收个徒弟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往后他要是有胆子作恶,她直接清理门户就得了,何必事还没出她就七想八想想到头都痛? 凝宝四平八稳地坐在院中的太师椅上,接了茶来饮一口,冲他颌首微笑:“乖。起来吧。” 得了她的笑脸,乐平也忍不住笑了。一瞥冷眼旁观面露不屑的瑞明,他挑衅似的扬了扬嘴角,转过去凝宝身旁,手拄着椅背,俯身凑到她耳边:“师父,这回您该教我那套无影拳了吧?” “我又不聋,你挨那么近干嘛?”凝宝不客气地抬手挡开他的脸,将茶盏递给银花端着,起身掸掸衣袖,正色道:“我说过多少次了,那不叫无影拳,也不是什么稀罕拳法。不过是重复出拳收拳两个动作,练得久了,自然就比别人速度快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那师父教我点特别的?”乐平还是不信,却笑眯眯地循着她的话往下说:“您看,表姐和师父不一样,您教我和教别人的东西多少也得有点不一样的才行吧。不然人白捡了便宜,您的徒儿我可就吃大亏了!” 他拿敬语跟比他只大几个月的凝宝说话,一点都不觉得难堪,却把凝宝给弄得浑身不自在。 她好容易忍到乐平说完,清清嗓子,扯他到一边去,低声道:“咱们虽是师徒,你也不用‘您’来‘您’去的吧?好像我多老一样……往后出了翔水苑,当着旁人的面,你还是管我叫表姐。等没旁人了,你爱怎么叫都随你,只要你心里清楚我是你师父就行了。” 乐平眼睛一亮,用肘拐拐她的胳膊,笑道:“那……表姐,我这么听你的话,你教我的武功总不会跟教给别人的一样的哦?” 这滑头!凝宝想笑,又怕好脸色给太多,他这爱耍心眼的毛病会越来越严重,便故意板起脸来:“站好!在师父面前嬉皮笑脸像什么样子……去,今儿的任务你还一项都没做呢。等你全都完成了再跟我说。” “嘁,你刚才明明快要笑了,突然弄那么正经干嘛呢……”乐平不服气地嘀咕,扭头瞅见瑞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登时换了恭顺的样子,冲凝宝抱拳道:“是,师父。” 他的抱怨凝宝听得清清楚楚,本要再训他两句,他却突然变了态度,弄得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看乐平真个儿走到一旁抡胳膊甩腿准备开跑,没有趁机耍奸偷懒的意思,凝宝稍一沉吟,朗声道:“今天时间不早了,你跑两刻钟就到后院来找我吧,反正冲拳和扎马可以同时练习……乐平,只要你吃得苦,只要是我会的而你又想学的,我都可以教你。” 乐平一怔,笑意慢慢爬上嘴角,愉悦友善,将那微微上挑的眼角带出的轻佻全冲散。 “是,师父!”他答得很响亮,惹得凝宝弯了嘴角,却叫瑞明阴沉了眼眸。 六只黑獒尽职尽责地督促乐平跑步去了,三个护卫把太师椅和香炉撤走,很自觉地摆好架势等凝宝来拴链球。 凝宝头回正式收徒,一面嫌麻烦,一面又忍不住开心。 乐平的改变她看得清楚,她并不以为这是她的功劳。不晓得为什么他要故意做出那种惹人厌的样子,可发现棘手魔星原来是蒙尘宝玉的心情,真的很叫人雀跃欢喜。 乐平嘴巴虽毒,心肠不坏。他同瑞明这个亲弟弟不怎么亲热,训练中却时常帮瑞明渡过难关。他动不动就唬起脸来呼喝护卫,吃饭的时候却总是等他们搁下碗筷他才会把锅里的剩饭扫光。 他性子有些毛躁,但接受能力和忍耐力都比她想象中的要好。他丢下功夫那么久,又能在短短半个多月里重新将根基一点点扎牢,好面子爱赌气是原因之一,没毅力的话光赌气也受不了凝宝刻意安排的高强度训练那么久…… “表小姐,链球……”成玉开口把她从神游状态中拉回来,遭致两位同僚气愤的白眼。 凝宝浑不觉自己已是满脸笑容,摆摆手:“你们的四平大马已经够标准,往后就不用链球了。” 三个护卫的表情像是白天见到了鬼,惊恐过后是紧张。怀坤小心翼翼地问:“表小姐,那往后除了扎马跑步,属下等还该加强锻炼什么?” 凝宝过去照他右小腿就是一脚! 他早有防备,绷紧了肌肉,挨了这不轻不重的一下,脚没挪窝身子没晃,感觉比蚊子咬差不了多少。 怀坤没来得及请教凝宝他哪里做错了,凝宝又给了方幸和成玉一人一脚。幸而他两个亦是憋足了劲儿,稳如泰山不动不摇。 “你看,我用了三成力道都不能踢倒你们了。”凝宝笑道:“好好想想,现在的你们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你们就会知道你们需要加强锻炼什么了。” 方幸心思活,略一想便惊喜地笑起来:“多谢表小姐指点,往后打水劈柴之类的活儿就交给属下等来做吧。” “嗯。”凝宝点点头,又道:“只是咱们这儿一天用不了多少柴火……待会儿我让银花给全叔说一声,你们就辛苦些,把府里要用的也顺便弄出来吧。” 一天里给王府两百多号人做饭消耗掉的柴火不是个小数目,凝宝说得像摘朵花一样轻松,方幸郁闷得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对了,得空打水把前后院都冲洗下,顺便擦擦走廊。这几日不见下雨,跑几圈就弄得黄灰冒,时间长了,对人身体不好。” “哦,差点忘了。后院的地拿来种那些没多久就会死掉的花太可惜了。我昨儿让全叔弄了几包菜种来,你们没事的时候把地翻翻,顺便压点肥先养养。过几天我让乐平和瑞明去把菜种上,以后我们就可以吃自己种的菜了。” “啊,还有还有,全叔说下午就能把丁香树和新的石砖送过来。你们劈柴之前把这些坏掉的老地砖撬了,顺便挑个地方挖个大点的坑,到时候丁香开了满院香,夏天我们也有乘凉的地方。” 接连四个“顺便”砸下来,三个护卫都忍不住背过身去抹了把辛酸的眼泪。谁开的这破嘴啊,谁起的这破头啊,这是加强锻炼咩?这简直就是杀人啊。 凝宝交代完了,回头看见瑞明还站在那里看着她出神,不由皱眉:“怎么不去跑步?我记得你今天也是啥都还没做呢。” 瑞明鼓鼓嘴,跑到方幸旁边去扎马:“我今天不想先跑步。” 凝宝刚收了徒弟,心情好,没表示异议。反正都是锻炼腿部力量的,先练哪项都一样。 她瞧银花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刚要招呼她去把乐平屋里的被褥拿出来晒晒,却听见有人敲院门。 开门一看,竟然是“出府寻医半个多月不见归来”的卫戍,凝宝登时欣喜不已。 拉上院门挡住那些探询的视线,她激动到忘了私下练了很久的“柔弱”,一把抓住卫戍的胳膊,脸上笑开了花:“卫总领,你回来了?” 卫戍挣了两下没挣脱,只觉骨头快被她捏碎了,很不淡定地皱眉:“表小姐,男女授受不亲。” 凝宝一愣,恋恋不舍地缩回手来,讪讪地笑道:“抱歉,我失态了。” 卫戍趁机后退几步,尽量远离她和这养了狗的院子,沉声道:“表小姐,有位客人在雀金院前厅等您。他从丰乐来,带了手信需要亲自交给您。” 章节目录 第二十四章 初一怎变初七? 从丰乐来的客人……流香姐? 凝宝顾不得跟久别重逢的天赐良配叙话,匆匆赶到雀金院。 离前厅还有几步路,她忽然停住脚。抻抻衣摆理理衣襟,掸完衣袖又掸裤腿,最后拿手把头发顺了几遍,觉着没问题了才放放心心地往里走,口中还笑道:“流香姐,我昨儿做梦还梦见你呢,今儿你就到了,真好!” 虽说是月底补给,但她三月初三入府,流香该是四月初三左右才到。按惯例,见面的地方都是在本地最大的酒楼,她本已打算好后天一早就去南斗的富贵满堂订座等候,没想到…… 目光触及紫红檀木镶华良玉四季花卉屏风前的那抹白,凝宝的笑蓦地僵在了脸上。 背对门口的白衣人缓缓转过身来,手中一柄明艳紫洒金折扇轻摇,嘴角微扬牵出丝戏谑,他用种哀怨的调子说道:“哎呀,真叫人伤心,小凝宝做梦都只想着流香姐呀……” “……你来干嘛?”凝宝眯起了眼,攥紧了拳。卫戍就在门外,她不能失态。 “啧啧,我大老远来看你,你就是这么欢迎我的?”孟雪俊笑眯眯地走过来,扇子一合,就要点她的鼻尖。 凝宝闪身避开,紧走几步离他远些,皱眉道:“你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你还没回答我,你跑这儿干嘛来了?” “真是不可爱。”孟雪俊耸耸肩,往太师椅上一坐,扇子一展又开始摇,“我能来干嘛?我还不就是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你有没有哭鼻子想我……” “咵啦”! 纵有天赐良配在外监听,一张柳木镂花茶几还是悲催地牺牲在凝宝的掌下。 卫戍探头一瞥,又面无表情地缩回去继续扶刀远眺。 “啧啧,小丫头脾气挺大……”孟雪俊嗤笑一声,见她又握紧了拳头,忙收了扇子站起来,丢个眼风给她:“好了好了,真是开不得玩笑。走吧,小凝宝,带表哥上城里转转去——你表哥我早饭都还没吃呢。” “屁的表哥!”凝宝低骂一句。不愿跟他纠缠,逼近了小声道:“你有事就说,别耍花招。你再害我被七爷罚,我拆了你!” 前车之鉴,不得不提高警惕。去年要不是这厮突然跑到闵尚书家捣乱,她也不会跟他大打出手把人府邸都差点掀了。 她眼神不善,拳头随时可能落到他俊美的脸上,孟雪俊却一点都不慌张。瞥眼门边露出的一角暗红,他飞快地朝凝宝打了个手势,随即便大声抱怨道:“你这丫头好没良心!表哥千里迢迢来看望你,你一顿早饭都不肯请表哥吃,还要表哥留下手信就回去?你就这么不待见我么?” 那手势只有相思熏教坊派来补给的人才知道,这意味着他是得了七爷的允许才来的。凝宝愣了一下,拍掉黏在掌心里的木渣,不情不愿地道:“知道了,走吧,别唧唧歪歪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门,卫戍保持一丈距离默默跟随。 凝宝急着想弄清楚七爷怎么会换人过来补给,碍着卫戍在又不好正大光明同孟雪俊咬耳朵,只得捺住性子找机会。 谁知卫戍跟到王府大门口还没停步的打算,凝宝就有点头疼了:“卫总领,你是今天刚回府的吧?不用多休息休息?” “表小姐有心,在下已经没事了。”卫戍面无表情,扶刀继续同她保持一丈距离。 孟雪俊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没吱声。凝宝却眼睛一亮:“真的?那你今天就能搬进翔水苑了吧?爷爷让你做我的贴身护卫,可你一走就是半个多月……呃,我不是说你不尽职,只是……诶,你等我一下,我去给全叔说,让他把你的行李先搬进去,这样等我们回来就可以一起……” “表小姐慢走,路上请小心。”卫戍面无表情地打断她的话,“在下有要事在身,短期内无法回府,请表小姐保重。” “啊,等等,我说……”凝宝的下文还没出来,卫戍已后退一步,转身快步进府。 那个伟岸的身影眨眼间就消失在视线里,速度之快,凝宝也自叹弗如。 “不愧是卫总领……”凝宝没意识到卫戍是被自己吓退的,犹在桃心眼崇拜感慨,依依不舍。 孟雪俊那扑哧一声笑煞风景至极,凝宝恼火地瞪他一眼,想起卫戍短期内无法回府,忍不住叹了口气。 真是的,好容易遇到个什么都合标准的男人,她还想着好好发展一下,等驯教结束了就能成亲了。可他老不在府里,就算她把柔弱练得炉火纯青,那不是也白搭么……她的成亲之路怎么就那么不顺啊? “行了,王府都要被你望塌了。”孟雪俊笑够了,拿扇子去敲她的肩,“坐车还是坐轿啊,‘表妹’?” 凝宝躲开去,没好气地啐他一口:“走路。” 孟雪俊眼角一抽:“至于么?当了宗政家的千金小姐还那么抠,难道南斗王连正常用度都不给你的?” “那也不会花在你身上。”没旁人了,凝宝装都懒得装。她拔腿就走,边走边道:“我是不知道七爷干嘛让你来。不过初三都没到你就跑来,还跑到王府里……” 她眼神一凛,蓦地停住脚:“坊里有急事?” 孟雪俊瞟她一眼,惊讶地道:“你过富贵日子过昏头了?今天都初七了。” 凝宝变了脸色:“初七?” “是啊,我已经等了你四天了。”孟雪俊拿扇子轻叩了下她的额头,“你迟迟不出现,我还当你犯倔惹怒了南斗王,被人毁尸灭迹了……” 她竟然没躲,叫扇子叩了个实在,他不禁愕然。看她绷着脸眼神沉郁,他微微蹙眉,压低了声音:“出了什么事?我就说,你再怎么昏也不至于把初七当初二吧?” 凝宝的脸色愈发难看。她回头定定望着朱漆大门顶上那块南斗王府的匾额,许久,才闷声道:“没事,是我睡昏头了。” 六盏茶……八只老虎……原来如此! 今天是四月初七,不是四月初一。瑞明没有数错数,错的是她……秀水苑的那盘棋让她一觉睡了整整六天!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五章 老实人也会诈 无缘无故少了六天,而且肯定不是自己的原因造成的,对于什么事都喜欢清清楚楚的凝宝来说,要她不生气太难了。 用药了,绝对的!凝宝低头望着脚尖,走得飞快,贝齿咬合过紧,两颊上棱痕明显。 她给乐平下药让他煎熬了三天,于是老爷子嘴上说不追究,其实已经给她下药叫她平白无故失去意识六天?真是莫名其妙!难道他们能从中得着什么好处吗? 她没伤筋动骨,七爷收下的定金也绝不可能退。她醒了,太阳照样从东边出,驯教依然会继续,她多六天少六天对老爷子来说有区别么?没好处的事也干,老爷子八成是吃饱了撑着闲得发慌了! “……我说,小凝宝……喂!你是不是打算拆了这条街啊?” 被当做空气的孟雪俊终于忍不住一把拽住凝宝,及时救下了即将被她撞断的第……唔,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家铺子前撑布篷用的竹竿。 “干嘛?”凝宝甩开他的手,眼睛一瞪,像要吃人。 孟雪俊无语,合起扇子指指后面那一地狼藉,让她自己看。 晓得她不高兴,可问她原因她不说,就会蛮牛一样瞎冲乱撞。她闷头疾走一路摧杠折篷,他就赔礼讪笑一路花钱平怒。 如今他身上的散碎银子都快用光了,她再闯祸,难不成要他把一百两一张的银票也拿出来替她擦屁股? “可恶,又乱扔垃圾!”凝宝抬眼一扫闻声出来的老板伙计,目光之凶恶,气势之骇人,吓得人刚跨过门槛的腿又立马收了回去。 “你……”孟雪俊正想叹气以示无奈,见她虎气十足地一叉腰就要开训,忙把她拽走,“行了行了,小祖宗,你让我先把早饭吃了再生气行不行?” 凝宝半点都不领情,沉下脸来,当胸一下推得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叫你别动手动脚你不会听?你不懂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 孟雪俊恼意上脸,却不跟她动手,掸掸衣襟,扇子一展,冷笑道:“我是不懂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却也不像某些人一样,见天背个男人到处走,连南斗的乞丐都知道宗政二少多了个‘不拘小节’的表姐。” 凝宝蓦地涨红了脸,特想一巴掌把他拍扁:“你和他比?他一个十七岁都没满的小毛孩子,啥事都不懂,怎么能算男人?” 孟学俊斜她一眼,摇着扇子自顾自往前走:“你觉得他不是,他就不是了?你知道丰乐汪记米铺的少东今年几岁?十七岁。他有几个老婆几个儿女?一妻一妾儿女双全!哼,毛孩子……我看这天下也就你会把他当毛孩子了!” 凝宝冷哼一声:“少拿那些乌七八糟的人跟我的徒儿比。等大功告成了,他随便涂两笔许都够那么子少东苦一辈子的。” “徒儿?他规规矩矩叫你一声‘师父’了?他肯斋戒七日沐浴焚香给你三拜九叩?”孟雪俊似乎啥都想压过她去,不依不饶跟她继续杠,“好笑!我们哪次不是任务完了就跟雇主家断绝来往的?就算有人肯拜你为师,我都不信你有那份闲心自找麻烦。” 他这么一说,凝宝乐了:“要是有人肯拜,我又肯收,你怎么说?也给我三叩九拜叫我一声‘师父’,还是等我回了丰乐,你顶个水缸沿着弘吉大街跑十圈,边跑边喊‘我就是红眼病’给我看?” “嘁,谁跟你玩那种小孩游戏?要你真有了徒弟,你带他来,我立马给他包一百两银子的红包,再另给你十两金子垫荷包。” 孟雪俊没防着这个他眼里的老实头也会有打埋伏的时候。他摇着扇子昂首阔步进了富贵满堂,示威似的瞥她一眼,摸出几片金叶子在老板面前晃了晃:“老板,三楼雅间的窗户要正对着街的。” 凝宝撇撇嘴,没说话。这男人向来不会白给人便宜捡。他方才单说了若是她赢了他就怎么样,还没说她要是输了要给他什么。 此时就揭底牌,他真个儿输了也不会认的,还得反过来说她不厚道,天下哪有人会傻到提出那等对自己不公平的约定跟人赌的。 凝宝不吭声,孟雪俊只道她心虚。两人跟着伙计去到三楼的一处雅间里,他坐下来,随意报出一串菜名,弄得伙计手忙脚乱。 等伙计走了,他将杯里的茶水往角落里一泼,从袖里取出块丝绢来细细擦净,重斟了一杯送到嘴边,轻抿一口,觑着凝宝笑道:“看来你这一个多月学乖了不少啊,居然知道我不说完不能轻易应了……呵,要是你到这次任务结束还没正式收到一个徒弟,不好意思,那你就得自个儿去求七爷让你休息一年了……怎么样,你敢不敢赌啊?” 凝宝认真想了想,摇头:“我休息一年,起码少赚一万五千两银子,你输了才给我十两金子?我才没那么傻呢。”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低头捧着慢慢饮,不敢抬头,生怕露了破绽坑不中这只大坏狼。 七爷说她不适合耍心眼,她也承认确是这样。不过,对象是这男人的话,就算佛祖来了都不会反对她偶尔坑他一回的……哼,你看他多奸诈,不到一千两银子的饵就想诈得相思熏教坊第一驯教师休息一年的承诺。要知道,银子没了可以赚,一旦让七爷觉得养了个懒货,往后她想再出来接单,排队都轮不到她了。 孟雪俊看了她许久,这才淡淡一笑:“不错嘛,在王府蹲了几天,你都变聪明了。行,我要输了,除了你徒弟的红包之外,再给你一万五千两银子。你要输了,立马写信给七爷说你放弃这一单。怎么样,这回够公平了吧?” 放弃这一单……他起初不是不肯接么?凝宝狐疑地看看他,又扭过头去望着窗外假意沉思。 忽然间,街上传来阵奇怪的嘈杂声,像是有很多人在狂奔,还隐隐夹杂着狗叫声。 孟雪俊一心等她的答案,懒得去看下面出了什么事。凝宝却好奇地探出头去。 待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她瞳孔一紧,缩回头来,默默地揉了揉太阳穴。 孟雪俊今儿显得格外性急,凝宝不吐口,他便取出自备的笔墨纸张写好赌约推过来,笑得有些轻蔑:“白纸黑字,我不会赖你的。” 凝宝“虎”躯一震,缓缓抬眼望着那个老神在在的白衣男人,眯了眯眼睛,伸出拇指在跟赌约一同摆到她面前的红油印子盒里重重一摁,又在纸上写了她名字的一处恶狠狠地压出抹红。 看她应战,孟雪俊志得意满地一笑,飞快地在自己名下也摁了个红彤彤的指印。 凝宝长出了一口气,扶着桌子站起来。 他诧异地抬头看她,凝宝忙一把将赌约抓到手里,叠巴叠巴塞到怀里去,一笑露出八颗齐崭崭的白牙:“准备好银子吧,‘表’、‘哥’。‘表妹’我这就去把徒弟带上来……” 扭头一看楼下,她登时变了脸色,跃上窗台,大吼一声:“乐平,撑住,我马上来救你!” 话音未落,人已如出笼的鹞子,张臂从这三楼上跳了下去……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六章 不妨多丢脸点 这也许是南斗城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个上午。 只见那横贯南斗城南北的吉祥大街上黄灰四起,在阳光下集成滚滚烟尘。脚步声、尖叫声、惨叫声与狗吠声交杂在一起,汗水并眼泪齐下,鞋与瓜果同飞,真是…… 师父离府还不到半个时辰,这徒儿怎么就不能安分一点呢? 凝宝自富贵满堂的三楼窗口一跃而下,脚刚沾地便提气开跑。本来她确是打算救人的,不过看看那群疯了一样追着乐平不放的大狗小狗,要是她把乐平提到富贵满堂去,人家还能做生意么? 做人要厚道。而且她这还是头次见她那个新徒弟跑那么快,远比在翔水苑强不止十倍,足以说明她驯教的方式不对路,没能让他的潜力完全发挥出来……嗯,对的,她需要的是认真反省继续观察,绝不是中途插手让乐平产生依赖性。 凝宝暗暗握拳肯定自己的想法,脚步轻快地将狗群后头那支不知是来援救还是来陪跑的王府护卫队伍甩在身后,瞅准落脚点,蓦地纵身而起,几个起落超过率领众犬追击乐平的黑獒,放慢速度跟乐平并肩前行。 反省归反省,观察归观察,这阵仗引得邻街的人都跑来围观了,过于招摇,凝宝实在不喜欢。 “搞什么,我不是让你在院里跑吗?你怎么把狗都领到大街上来了?”凝宝皱眉问这个衣裳破烂、脸上白一道黑一道的新弟子。 她边跑还边回头瞅瞅那群跑得哈喇子流的狗狗,轻松得不得了。 七爷“教导”有方,她早是习惯被狗撵着跑了。身后这些狗不似七爷养的富铭獒那般悍猛,除了翔水苑的六只黑獒跑得快些,其他的脚力都不怎么样。 黑的白的黄的花的,大小不一,良莠不齐,家狗野狗混杂,怕有四五十只那么多,不晓得乐平是怎么把它们聚到一处来的。 乐平一见她就眼泪包边,可惜他尚且达不到凝宝这种边跑还能边说话的境界,不见她出手相救,只能咬紧了牙继续狂奔。 很有干劲,很有男子气概嘛。凝宝眼睛亮了。师父在侧,他居然不求救,可见是个有骨气的……啊,该不会他是嫌家养的六只大獒不够劲儿,自己想着法子加强锻炼吧? “你有进取心是好事,但为什么不直接跟师父说呢?这样贸贸然引着群狗在大街上跑,万一你被狗追上了,师父不在,护卫又救助不及,那你不是很危险吗?退一步来说,街上那么多人在看,要是狗跑到你前头去了,不止你颜面无光,师父也会很丢脸的……” 乐平铁青着脸别她一眼,眼泪差点下来了。可恶!他一定是脑子坏掉了才会觉得她人不错! 凝宝浑然不觉徒弟的怨念,乐平不出声,她便紧跑几步赶到他前面去,蓦地转过身来面朝他,一边倒退跑一边碎碎念:“你能不拘泥旁人眼光大胆作为挺不错,可你要知道你毕竟是南斗王的长孙,你不在乎面子,你也得替爷爷想想不是?你引发那么大的骚乱,又没法潇洒自如应付,堂堂大少爷弄得跟个泥猴一样满城乱跑,像什么样子?就算你觉得这些无所谓,你没把事情考虑周全就行动,怎么结束怎么善后你想过没有?我不是爱挑剔,不过……” 乐平流着眼泪越过她的头顶看前方。她不看路还跑那么快,怎么就不摔倒?她后脑勺长眼睛了?那一定是老天爷没长眼吧没长眼! 忽然不知哪儿飞来个梨,凝宝一把抓到手里,刚想看看谁那么好心给他们送水果解渴,又有个拳头大的桃子从天而降。要不是她眼疾手快捞住了,乐平的右脸估计得再添块淤青。 看样子不是请他们吃的意思哦。凝宝抬头扫眼街两侧的高楼,又看看狗群后面…… “徒儿。”她眼神微变,扔掉手中的蔬果,脚步不停,双手奇快无比地左挡右拍打掉一批砸向乐平的不明飞行物,语速也奇快无比:“既然你不拘小节不畏人言想必多丢脸一点你也不会介意的是不是你不说话那就是同意师父替你做决定了好吧那么我们……走!” 最后一个字异常之响,惊得乐平一激灵,不自觉就停住了脚。凝宝猛地抓住他的腰带,躬身一下把他扛起来,顺势拧腰转身,一提气就撒丫子朝北门狂奔而去。 乐平还没弄明白怎么一眨眼他的脸就离大喜的嘴那么近了,再一眨眼……狗群就远在一丈开外了。-_-||| 看着远处从两侧高楼临街的窗口飞出来的瓜果蔬菜杯勺碗盘在空中擦身而过或是相撞迸裂,看着穷追不舍的狗群后头已没有了王府护卫的人影……乐平默默地擦了把汗,突然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凝宝一气儿冲到北门外,回头一看狗群还在往这边移动,不由诧然:“你名声不好,人趁护卫撤了拿东西扔你我能理解,可是这些狗……” 说到一半,见狗群气势汹汹地逼近,守门的卫兵都吓得往城楼上躲,凝宝只得又扛着乐平朝前跑。 乐平吃足了苦头,已是无力逞英雄。比起被狗群撕成碎片,让这女人当麻袋扛来扛去其实也没什么。师父属于能者,能者多劳天经地义,跟她不用客气。 他打定主意,低头闭眼装死,养养精神等体力恢复。凝宝跑出去一里路,发觉他没动静了,忙拍拍他的腿:“徒儿,你没事吧?” 乐平不吭气,凝宝便用力拍他腿:“所以叫你多按揉太溪穴的,你看看你都虚成什么样儿了,跑这么一会儿就……喂,你别是没气儿了吧?” “……我、没、事、啊、师、父。”乐平装不下去了。这女人说话太堵心,一句顶他一百句,他再不开口,怕会被她活活堵死。 “哦哦,没事就好。”凝宝把他放下来,“没事就自己跑吧,不然就失去锻炼的意义了。” 锻炼……乐平颤抖了。她该不是到现在还以为那些狗是他故意引来的吧? “啧,别愣着。瞧,追上来了!”凝宝拖着他就跑,还不忘顺便解决好奇心,“我说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弄得它们这么疯狂啊?从富贵满堂到这儿快有三里地了吧,居然还追着不放……” 她忽然眼睛一眯,神情不善:“你身上藏了啥?是不是趁我不在又偷进我房间,把我挂在衣橱后面的那袋肉干翻出来了?” 乐平被她拖得差点摔倒,拼命迈腿跟上她的步伐都觉得吃力,哪有空回话? 凝宝眉头一皱:“对了,你是怎么出翔水苑的?怀坤他们把门撬开了?你又找到个狗洞了?还是全叔放你出来的?可恶!你们当我的话是耳旁风么?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父么?你……” 乐平终于忍无可忍,含泪怒吼:“师父!是你没锁门好吧!?”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七章 一起水当当吧 呃……是这样么? 凝宝仔细回想一下,怒气就拍着翅膀飞远了。她急着去看丰乐来的客人,院门没锁就跑掉了。 确是自己的过失,她就不辩解了,诚心诚意给乐平道歉:“是我错怪你了。” 不好意思再自称师父,虽然这词儿听着顺耳说着舒心,但是事情没弄清楚就乱训徒弟……唔,她得先改掉用老眼光看人的毛病,好好反省才行。 “……能不能等甩掉那些狗再说?”乐平没力气大声嚷嚷了,他快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了。 凝宝看看附近的地形,又看看后头锲而不舍的狗群,当机立断改拖为搀:“下官道,进村。” 南斗城里的人都不待见他,城外的未必能认得出他。农人淳朴,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乐平喘得说不出话,几乎把全身重量都移到那只救命的手上了。平时跑够凝宝规定的时间还能休息一会儿,这回将近一个时辰没歇过,他进步再大也吃不消。 那村子离官道不远,村前一条水流缓慢的小……唔,河面差不多有十丈宽,实在算不得小。 要进村,唯有从河上那座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木拱桥上过。桥很窄,一人通过宽裕,两人就…… 凝宝在桥头犹豫了一下。瑞明天真不懂事,背他没什么顾忌。乐平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常在花街柳巷鬼混,想把他当孩子看都不行。他自尊心又颇强,刚才扛着他跑是迫不得已,现在再扛……任谁老被当麻包扛来扛去,心里也不会舒服的吧? 乐平听见那种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由远及近,扭头一看狗群已经开始冲刺,惊得脸都白了:“师、师父!” “你先走,我断后。”凝宝放开他的胳膊,推他上桥。可手还没收回来,他身子一晃就坐桥板上去了。 “我、我走不动了……”乐平好像做了天大的错事,低头嗫嚅,苍白的脸上荡起些红晕。 “……那你以后别抱怨我不给你面子。”凝宝无奈了,弓腰抓住他的腰带,稍一使力,又把他扛肩上去了。 “……其实你可以用背的。”乐平望着桥板缝里的青苔,弱弱地提醒。 “闭嘴。”凝宝扛着他快步上桥。 狗群越来越近,凝宝却不敢跑。这桥甚是简陋,两侧的护栏板已经快掉光了。桥底与水面距离不足五尺,桥板上的虫眼和裂缝多得令人心惊,且大部分都呈现出一种瞧起来很难让人放心的深棕色。 桥板发出的吱嘎声大得有些离谱,凝宝每行一步,脚下的木板就会凹出个叫乐平惊恐的弧度。 他有那么重么?乐平越看越想不通。 凝宝那小身板子绝没有一百斤。而他虽然以前长了点赘肉,但这半个多月来天天吃素,跑步扎马推磨洗衣服,他现在能有一百三十斤就算顶了天了。 他俩加一起,满打满算两百三十斤。这木拱桥是有些年岁,可杨木制的东西向来牢靠耐用。就算常年被水浸被虫蛀,足有六寸宽的桥板竟然被她踩得两头翘起一寸来高,也实在是太古怪…… “喀——啪!” 那响声极是突兀,乐平来不及反应,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朝左滑去。紧跟着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他被猛地甩了出去,下坠之势甚急,眨眼工夫他就一头撞进了水里! “乐平!” 凝宝吓了一大跳,却已是救助不及。 彼时她自身难保,一只手抓着与桥板相接的半根断护栏柱,整个身子都悬在半空里。 木板断得突然,她条件反射地去捞那离她最近的救命稻草,哪里有空考虑旁的事? 幸而乐平入水没多会儿就冒了头,她慌抽出缠在腰带下的乌蛇鞭,振腕扬鞭朝他卷去。可惜,乌蛇鞭的鞭稍离乐平的头顶还有那么三四寸便已回卷,可见那距离非它力所能及。 “乐平,你撑住,我马上来救你!”凝宝心急火燎地回手一鞭缠住横栏,正要借力从破洞处爬上去,狗群已冲到了桥上。 大喜和三喜冲在最前头,到破洞处紧急刹停,凑近凝宝从洞口伸出来扣住护栏柱的手嗅来嗅去。 它两只体型庞大堵住了路,后面的狗只过不来,一个劲儿汪汪叫。大喜突然调转头威胁似的低吼一声,群狗才渐渐安静下来。 凝宝还以为它们早是丧失理智,上来就会咬人,早已攥紧了鞭柄,随时准备放开扣住护栏柱的手。 此时听上头静下来,热气一阵一阵喷到手背上,却没有利牙招呼她,她便使劲一拽缠紧横栏的乌蛇鞭,另一只手同时用力,猛地从洞口蹿上去。 老旧的横栏没经得住考验,喀嚓从中断开。亏得凝宝动作够快,不然失了平衡,铁定要跟乐平一样掉进河里。 身子腾起的一瞬,她飞快地扫眼桥上的情形,竟就在半空中扬手甩鞭,一下子裹住了桥头左侧那棵三寸见方的四角柱! 握紧鞭柄朝后一使力,她蓦地蜷身缩腿,嗖地从大喜和三喜的头上飞过去。 从破洞到桥头那一段桥面大约两丈长,被大狗小狗挤得水泄不通。凝宝急着去救人,又怕落脚时不小心踩到这些抬头望着她发呆的家伙遭致围攻,只得每次力竭落下前都大吼一声:“让开!” 中气十足的声音堪比炸雷,震得桥身都颤起来。狗狗们总是对雷声这种东西抱有强烈的畏惧心理,一时间退的退,逃的逃,胆小的直接趴下抱头发抖,连六只大獒都肚皮朝天以示臣服了。 凝宝没空验收战果,下桥就提气纵身朝河岸飞掠而去。到河边一看,水流不快,河水却浑浑的看不见底,河面上只有些树叶杂草漂着,哪里还有乐平的影子? 凝宝急了,大声叫他的名字。连着叫了十来声都没有回应,她咬咬牙,扔下乌蛇鞭就开始解衣带,打算脱了棉袄下水去找。 腰带才松开,忽觉身后有东西靠近,她忙捡起乌蛇鞭转身准备迎战。目光落到那个浑身都在往下滴水的男子脸上,凝宝不禁一愣:“你什么时候上来的?你会水?” 乐平嘴角一弯,笑眯眯地走过来,唇瓣微启似要回答。凝宝正等答案,不防他忽然伸手推了她一把! 凝宝立足不稳朝后倒向水面的时候,他得意地耸耸眉头:“放心吧,师父,这水不深。” 凝宝很有冲动一巴掌拍扁这个笨蛋,情势却容不得她发怒多想。她硬生生拧腰侧身,振腕扬手,乌蛇鞭咻地飞过去,在他腰上绕了几转。 入水的刹那,凝宝笑了:臭小子,敢陷害师父?那就让他看看他不用大脑做事的后果吧!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八章 怪事也太多了 不用大脑做事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乐平很快便有了深刻的体会—— 凝宝的反应出乎他的预料,但他这半个多月的锻炼也没白费。乌蛇鞭刚卷上腰,他便条件反射地分腿沉身将力量全集中到下盘去。 以凝宝的个头、身材和她倒下的速度来看,这一下顶多能拽得他朝前滑个几寸。可是当乌蛇鞭绷做直线的刹那,乐平突然无比后悔自己的决定,因为…… 那、是、人、会、有、的、力、量、么?!!! 乐平全力以赴只差没坐到地上去,却仍是一如遭遇了龙卷风的小树,转眼间就被连根拔起,咻地一声在空中划出道完美的弧线,然后……“扑通”栽进水里。 这突如其来的一拽让乐平飞离岸边一丈多远,幸而水确实不深,没多会儿他就镇定下来,倒赶在凝宝前头上了岸。 “这回还敢胡闹么?”凝宝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乐平抹把脸上的水,解开缠在腰间的乌蛇鞭,转过身去正要习惯性地反唇相讥,待看清她现在的处境,到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 挨着河岸的这一块儿,水深连两尺都不到。凝宝站起来的话,水该只到膝盖,而此刻……水竟然已经没过了她的腰。 “去,把鞭子绑到那棵树上。”凝宝抬手指给他看,动作轻且缓慢。可纵使如此,她的身子还是明显地往下沉了一寸多。 乐平吃了一惊,忙依言照做。看凝宝半天才往岸边靠近了一尺,身子却又下沉了五六寸,水都要淹到胸口了,他不禁有些慌神,赶上前来抓住绷紧的鞭子:“我来拉你。” 他脸上流露出的急切货真价实,凝宝不由得弯了嘴角:“好。” 乐平很卖力,只是鞭子这头的重量真的远超他想象。等凝宝上了岸,他已是筋疲力尽,胳膊连抬都抬不起来了。 低头看看红肿的手心,又看看凝宝裤腿上的淤泥,他长出了口气,试探地问道:“师父,莫非你是铁做的?牛都没那么重的。” 凝宝斜他一眼,却没指责他的比喻不当。她把鞭子收回来绕到左腕上,抬头瞅瞅还在桥上东嗅西嗅的狗狗们,眼睛一眯,似笑非笑地道:“这年头怪事还真多……原来过了道水,它们就认不出你来了。” 乐平拧衣摆的手顿了一下:“是么?那可真够奇怪的。” 这小子……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不想说?凝宝皱了皱眉,并指凑到嘴边吹了声口哨。 六只富铭獒立马下桥飞奔到她身边。它们不理乐平,围着她摇尾巴,眼睛却盯着桥上,似乎那儿有什么东西深深地吸引着它们。 凝宝弓下腰摸摸大喜的脑瓜,抬高它的下颌,看了看眼底,忽然扭头问乐平:“你这身劲装哪来的?” 乐平磨蹭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成玉有套没穿过的,大了点,我叫银花改了下……反正我没出院子,也没让人偷送东西进来。” “那今儿的洗澡水谁帮你准备的?” “我自己。”他看起来有些烦躁,“这种时候你还问东问西。你看你鞋都丢了,一会儿怎么回去?你别指望我背你啊,我可背不动你。” 这家伙还真别扭。既然他不肯说实话,那么……凝宝微微蹙眉,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你做好心理准备,明儿起我会单独给你开小灶。你知道,作为一个男人,一定得有阳刚气。要是美貌太过,阳刚气不足,很容易就会被误认为……咳,被一群公狗追得灰头土脸这种事,我觉得还是不要再有第二次的好。” “你、你……”脆弱少男心被“美貌太过”四个字击得粉碎。 吃不消师父的实话,敌不过师父的拳头,十九岁的少年在憋出一句“你混蛋”之后,泪奔而去。 “别从南门进城,不然你会被砸成猪头的!”凝宝大声提醒,不忘命令六只大獒追上去保驾护航。 直至乐平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凝宝才低低叹了口气。 狗群犹在桥上徘徊。她和乐平落水、乐平跑走,动静那么大都不能吸引它们的注意力。而据她所知,只有一件事能让这种好奇心极重的动物对周围的事视若无睹……她果然不该接下这单生意么? 碎石子硌得脚心生疼,凝宝低头看看自己被泥染得暗黄的布袜,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但愿她那个别扭的徒弟能凭着一腔怨愤跑到王府才发现他也丢了鞋……咦,她好像忘了什么事,很重要的…… “啊!我的银子!” 凝宝惨叫一声,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那……坨赌约,嘴唇颤抖,悲痛莫名:“我的一万五千两……怎么会这样啊?!!” 于是一个多时辰之后,平大少一瘸一拐领着六只大獒刚走进翔水苑,便被他亲爱的师父大人莫名其妙痛扁了一顿。 这一次,师父大人没有边揍边教训。等揍完之后,她才眼神阴郁、一字一顿地说:“再有下次,我会生吞了你。” 趴在地上起不来的平大少泪流满面,捶地不已。难道是他故意招引发情的公狗满城追他的咩?难道是他告诉护卫们这是特训而不是意外的咩?早知道就让她陷在泥里被水淹死,早知道就不拜她为…… “要是你敢叛离师门,我也一样会生吞了你。”师父大人把躲在廊柱后偷看的瑞明提进屋,关门前特意回头再补一句。 那种阴森森的目光比言辞更具说服力,平大少只得停止捶地,默默流泪不提。 “瑞明啊……” 凝宝关上门,并不转身,幽幽地唤了瑞明一声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少年脸上的天真之态渐渐被不安所取代。手心里泌出汗来,湿湿黏黏难受得紧,他忍不住悄悄在衣服上蹭了蹭。 “从明天开始,除了早上的扎马跑步照常,别的你都可以不用做了。”凝宝忽然开口,惊得他险些跳起来。 按捺住心中的惊慌,他低声道:“嗯,宝说什么,瑞明就做什么。” 凝宝转过身来,微微一笑,招手让他过去。他不敢迟疑,只怕露了端倪,竭力让自己笑得同平时一样无邪纯善。 凝宝的右手蓦地扬起,他瞳孔一缩,惶然地低下头去,不知鼓了多大的勇气才没即时逃离。 手落在他头顶上,很轻,他的心跳却骤然加剧。 她按住的是他的百会穴,劲力一吐,任是钢筋铁骨也留不得命在。 “往后每天午时二刻起,我会念一章《家国论》给你听,然后给你讲一个时辰的道理,直到你听懂记住再也不会忘记……好不好?”凝宝轻声说,语气柔得像是怕会吓坏了他。 瑞明笑不出来了,他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许久才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好。” 章节目录 第二十九章 没事不要出屋 她知道了…… 凝宝离开那间屋子已经很久,瑞明却仍低头呆望脚尖不动。掩在阔袖下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恐惧于心头盘旋,难却难消。 头顶还残留着那种感觉,百会穴被轻轻按住,只要她乐意,随时可以让他死得无声无息,或是叫他真的一辈子做个名副其实的傻少爷。 他似乎弄错了,这个女人远比他想象中的聪明。她确有做棋子的实力,但绝不是他所能控制的…… 少年咬紧了牙,指甲深陷入掌心,想令那战栗停止,却是徒劳无功。 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太差了,他必须设法让一切回到正轨上……必须! ----- 这一天中午,因着这样那样的事,翔水苑的七个人六条狗都没吃饭。 七个人是心事重重不觉得饿,六只大獒是饿得清口水直淌,却不敢抗议,在走廊上趴成一溜可怜巴巴地望着凝宝的房门哼哼。 哼了一刻钟,终于把凝宝哼出来了。跟到厨房外再等了三刻钟,终于看到热乎乎的红薯出锅了,众犬喜不自胜,忙围着凝宝猛摇尾巴。 凝宝却不忙着往铜盆里投食,又煮了锅搁了姜片的蛋花汤。她拿木盆盛了汤,使簸箕装了红薯,一摞海碗往红薯上一扑,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送过去。 银花是六个红薯一碗汤,其余人则是八个红薯两碗汤。凝宝亲自分发,发完了都要笑微微地说:“宁可撑着,不要饿着。往后需要你用心的事还有很多,饿着肚子,注意力不集中,很容易出岔子的。” 而早已将凝宝之外的人视为与食物无异的黑獒们对这样的分配顺序相当不满。每次她一说完,它们便集体冲那被凝宝异常温柔的语气吓呆的人低吼,像是在说……敢有异议你就死定了! 于是,连每顿只吃一个红薯就能饱的银花,也豁出命把分到的所有东西硬塞下去,撑得肚子如皮球,只能歪在躺椅上流眼泪。 等把六个人都撑得动不了了,凝宝才随便吃了一点,拿着剩下的红薯领着黑獒护卫队走到院门那儿,拍拍院门,笑眯眯地道:“我没说可以出去,不准出去,不然没饭吃,明白吗?” 不明白?不明白她就慢慢教到它们明白。 半个时辰后,六只黑獒夹着尾巴忍着饿,看看门外微笑依旧的凝宝,又看看那道门槛,终于后退几步蹲坐下来,竖直了耳朵等命令。 “来”——得马上冲过去。 “回去”——一定要即刻调头不能犹豫。 倘若她没出声,就算门开着,她在门外,它们也绝不能跨过那道门槛。 如此反复十余次,确认它们不会再随便跑出去了,凝宝才满意地一笑,投食饲之。 按上午的混乱度和现在那五个男人的饱胀度来看,下午照常训练不现实。凝宝回屋收拾好要让孟雪俊带给七爷的东西,想了想,解下乌蛇鞭,将狗狗们召到走廊上坐好,自个儿却走到院中去。 新地砖和丁香树还没送来,上午的突发情况扰乱了原定计划,怀坤他们还没来得及撬掉老地砖。 凝宝瞟眼那几扇偷偷开了条缝的窗户,淡淡一笑,蓦地扬手一鞭下去,面前一行青石砖立时筋折骨碎,化作一溜渣渣。 余音犹在耳边萦绕,乌蛇鞭已再度落下。她一行一行将青石砖砸成碎片,后院里隔开花园与屋舍的那几条小道都没放过。 从开始到结束,两刻钟不到。凝宝巡视一圈,偶有漏网之鱼,她连鞭子都懒得用,直接一脚上去碾成齑粉,毫不留情。 “今天下午的训练取消,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回来的时间不定。你们没事就多休息,能不出屋就不要随便出来了。院里到处是烂砖碎石,我不希望我回来发现有人扎伤了脚。” 凝宝说罢,也不问屋里的那些家伙听明白了没有,拎着小包袱就笑眯眯出门去了。 全叔接到护卫报告说翔水苑里动静大得像在拆房子,匆匆忙忙赶过来,恰在半道上撞见她。 一瞄凝宝挎着的蓝布小包袱,全叔眯了眯眼睛,一面跟凝宝说“老奴已让人把地砖和丁香树送过去了,只是表小姐不在没人开门”,一面偷偷朝身后的护卫打手势,要他赶紧去翔水苑看看两位少爷还活着没。 凝宝忙着去交差,随便敷衍几句就想走。全叔却缠着她不放,府里芝麻绿豆的事都拿出来向她报告请示解决方法,弄得凝宝忍了又忍,终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全叔,爷爷只说我两位表弟的事归我管,可没让我管整个王府啊。” 彼时派去探情况的护卫已经回转,远远地朝他打了个手势。他放下心来,故作恍然大悟状,笑道:“表小姐说的是,是老奴糊涂了……老奴这就叫人备车送表小姐到喜盈门客栈去。” 喜盈门客栈?凝宝一怔,听着远处传来的狗吠声,沉默片刻,也作恍然状:“哦,我明白了。全叔您不是糊涂了,您是怕我把人弄死了一走了之,连……连我‘表哥’的落脚处都提前查好了。” 她的坦白和直接总是让人防不胜防,全叔顿觉脸上如挨了一记重拳,半晌调整不出个适当的表情来面对她。 世上有什么能比你苦心谋算自认做得天衣无缝,却被对手轻轻松松当场拆穿更打击的事呢?全叔忽然有种以头抢地哀呼“豪杰老矣”的冲动。 “其实您的心情我能理解。您是看着乐平和瑞明长大的,他们就跟您的亲孙子一样,如果我是您,我也不放心让个外人全权接手。”凝宝叹了口气。人年纪大了阅历多了,不肯相信人是很正常的。她怎么说都是小辈,只要长辈错得不太离谱,要她像对乐平一样饱以老拳,那是不能够的。 全叔那颗碎得差不多了的老心肝登时被她这种换位思考的体贴软化了。 他感动得想要跟她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哪晓得他慢了一秒,就听见凝宝很认真地说道:“这样吧,今晚您就搬到翔水苑和我们一块儿住吧。您过的桥比我走的路都多,给他们讲《家国论》和做人的道理一定比我深刻透彻有说服力……嗯,就这么定了,您先收拾收拾,我回来就来接您。” 望着凝宝远去的背影,全叔颤巍巍伸出的手悬在半空里。 《家国论》……她说的难道是前朝孟大学士所做的三十二卷一套的《家国论》么? 他活了五十六年,仅有四卷的《论兵》他都没读全,她居然要他去给孙少爷们讲解《家国论》…… 全叔两眼一翻,厥过去了。 章节目录 第三十章 好心还是恶意? 凝宝不晓得全叔已被长达三十二卷的惊世之作的大名撂倒,还乐滋滋想着以后她只需督导不用念《家国论》念到想吐了,脚步轻快,连要去见的人是那个讨厌鬼孟雪俊也不觉得难受了。 有全叔指点,没跑冤枉路,她到喜盈门客栈一问伙计,直接上三楼找到那间所谓的豪华三联间,一脚把门踹开,迅速朝右侧闪去。 没有暗器没有烽火弹飞出来,只听得孟雪俊在里头幽幽地叹气:“你不敲门也不用踹门吧,小凝宝?” “我怕你设埋伏。”凝宝很坦然。 正堂里没人,声音是从左边的隔间传出来的。对这个老喜欢欺负她的男人,凝宝向来不客气,见隔间门开着,她就提着包袱冲进去了:“笔墨纸砚你都备好了吧?备好了就快点弄,我还要赶回去吃……” “吃什么?”男人撩开湿漉漉的长发,趴在浴桶边上,望着愣住的凝宝微微弯了嘴角。 “吃饭。”凝宝愣了三秒,脸不红心不跳地转身出去了,“你赶紧洗,我去买点糖三角再来。” 于是一刻钟之后,孟雪俊衣着齐整地坐在桌旁,边擦头发边冲她发牢骚:“你都不会不好意思的么?照常理,女人那种时候应该脸红红尖叫着跑出去吧。你看你那是什么反应,就好像我穿不穿衣服都没区别似的……” 凝宝当做没听见。 来南斗的路上收集了不少关于乐平的传闻,那六本册子是她自己准备的,现在发现乐平与传闻中相去甚远,留着没用,就全交给孟雪俊带回坊里了事。 从坊里带来的册子,打进府到昨天一共用掉了两本共一百页,驯教对象的性格习惯、驯教计划和进展、驯教师的心得体会需留着随时翻查对比,原件是不能让他带回去的。 凝宝把那两本册子摊开,推到孟雪俊面前,皱眉道:“你有空啰嗦,不如快点动笔。这次晚了好几天,你今天弄完,明儿就启程回去吧。” 孟雪俊淡淡一瞥她,嘴角牵起丝讥诮:“我看你当真是昏了头了。就算我今天抄完,那也是包好以火漆封口由信差带回去,哪有我自己带回去的理儿?南斗到丰乐,快马来回也需一个多月,我难道不用做事,就跑来跑去给你送信么?” 凝宝一愣:“你不是就替流香姐跑这趟?” “她手头的事一时半会儿还弄不完。”孟雪俊把半干的头发拢到身后,拿起本册子随便翻了翻,觑着她似笑非笑:“七爷说一年之后你要能回丰乐都是奇事了。正好我请了半年的大假,就让我过来看着你,有什么事,多个人也好多个照应……怎么,契约书上指定驯的是宗政乐平,你却好心到连宗政二少也一起驯?” “……你要在这儿待到我任务结束?”凝宝心里堵得慌,口气也不大好。 七爷早料到她没法按时完成任务,倒也省了她写信回去解释的工夫。只是为什么偏偏要派这个人过来呢?流香姐没空,不是还有洛嫣柯明包小齐……坊里那么多负责补给接应的,总不至于个个都有事吧? “嗯。”孟雪俊似乎不想纠缠这个问题,撂下册子,又去拿了梳子过来梳头,“先前在富贵满堂你不是说要带你徒弟过来给我瞧瞧,怎么没后文了?我还当你胜券在握,都准备好银子等你来了呢。” 七爷决定的事是不会更改的,凝宝虽是郁闷,也不会因着来的是孟雪俊而发火不干。反正一个月就见一次面,旁的时候就当他不存在好了。 此时听他提及赌约的事,本来已驱散的怨气又聚拢来,她阴沉着脸把笔墨纸砚也推到他面前,冷道:“你不用费心了,我天生就不是发横财的命——我掉进河里,赌约烂掉了。” 既然这人短时间内不会走,她也不打算继续待下去,把那包糖三角放进包袱里就想闪人:“你今晚抄完,明天一早我过来取。” 孟雪俊忙丢了梳子拦住她,笑嘻嘻地道:“烂了一张纸,说过的话就可以不算了吗?你也太小瞧人了。” 趁她愣神,他进隔间拿了个木匣出来塞进她手里:“你这人不会骗人,早先那个被狗追的满街跑的小少爷就是你正儿八经收的徒弟吧?驯教要紧,我也不硬要你带他来见我了。这匣子里有十五张一千两的银票,你自己收好。红纸里包的十片金叶子,是我给你徒弟的见面礼。” ……这人疯魔了,一定是。凝宝打开木匣看看,抬头继续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他。 孟雪俊不自在地干咳一声,轻声道:“我知道你对我有成见,我也承认我经常耍赖。可我赖谁也不会赖你啊……”看她还是不动也不出声,眉头微蹙,伸手要推她出去。 凝宝闪身躲开,把木匣塞进包袱里,出了门又回头瞅瞅他,闷声道:“这是你输给我的,我就不谢你了。” 孟雪俊嘴角抽了一下,关门前忽然语重心长地道:“要留神啊,小凝宝,你不是每次都能那么幸运碰上我这种好心人的……” 凝宝怔了一下,待要追问,他已经把门关紧了。 真是个怪人。往日总跟她过不去,这会儿又莫名其妙装好人……嘁,有毛病!凝宝撇撇嘴,快步离开这个让她全身都不舒服的地方。 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孟雪俊淡淡一笑,走进隔间打开靠墙的红漆花立柜,从中间的一格抽屉里取出两个小物件来。 他倚在窗边,看看左手里那块豹形碧玉环,又看看右手里那只头大身小没尾巴的丝绳老虎,嘲讽似的扬高了嘴角:“你看,小凝宝,你这种固执得不合时宜的人,不是只有我看不过眼去呢……你说,你临死前会不会懊悔得掉眼泪呢?我还真是想亲眼看看你哭的样子……你知道,四平八稳的女人我最讨厌了,尤其是你,小凝宝。” 刚转过街角的凝宝突然打了个冷战,她扫眼周遭,没发现什么异常,紧紧衣襟,加快了步伐。 真是的,她和孟雪俊肯定是八字不合相冲相克的命。从客栈出来,她就一直心神不宁……但愿他老实一点,别给她添乱别接近她的徒儿,不然拼着受罚,她也要叫他后悔生在这世上!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一章 不准再恶作剧 鉴于立赌约时坑中奸人的兴奋劲已经被磨没了,又鉴于孟雪俊以前的表现,失而复得也没给凝宝带来多大的欢喜。 回到王府,门房就给她报告说全叔有急事出府,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让转告她暂时不能搬进翔水苑为她分忧了,这就让凝宝很不解:“全叔走了,府里的事谁管?” 门房畏畏缩缩,保持六尺距离低头含糊了几句。凝宝没听明白,也没追问,毕竟爱怎么地是人家的事,她只用管好那两个半大不小的徒弟,旁的事能不管就不管,免得自找麻烦。 不过全叔有急事也没忘了把新地砖和丁香树送过去,怕凝宝她们弄不妥帖,连泥水匠也找来了。 凝宝隔着老远就瞧见翔水苑外那一排提着木桶拿着泥刀的男人,甭管是未脱稚气的还是两鬓斑白的,皆在十个护卫的盯视下靠紧墙壁把腰杆挺得笔直,汗流到下巴上都不敢擦。 有专业的,凝宝也就不打算折腾怀坤那几个业余的了。她开门喝住大獒,拿铁链拴住了,牵去走廊上,高声招呼匠人进来开工。 没见怀坤他们出来,估计是撑伤了还没到能动的时候。凝宝把狗拴廊柱上,将八间房的房门和通往后院的两处月洞门都落锁,等泥水匠和护卫们把地砖铁锹啥的全搬进来了,她关好院门才卷起袖子去帮忙。 十个护卫一看,这意思是铺好前院的砖才能去铺后院,啥时候完工啥时候才会放他们出去,不敢多话,只能忍气吞声去挖坑种树帮泥水匠和灰泥。 他们在侧,泥水匠们对凝宝不合身份的举动没敢表示异议,闲聊磨洋工之类的事也绝迹。 三十几号人一起动手,前院的地砖丁香树不到一个时辰便各就各位。凝宝一直没吱声,到铺后院的时候,才开口指示道:“铺完厨房那头的,弄条路连通两个门就行了。” 有护卫大着胆子说得至少把花园隔出来吧,凝宝一摆手:“不用,赶明儿都得拔了,不然没地方种菜。” 她说着就把当初拿来填狗洞用的五十斤链球拎回杂物房去,所有人立马噤声低头,颤抖着开工了。 大约是过了那么久,还是只听得见泥刀的叮当声,没听见有说笑声,屋里的几个人都有点坐不住,偷偷摸摸把后窗开了条缝,偷偷摸摸在一片人头里找寻凝宝的影踪。 这边找了半天没找着,那边乐平的房门却有了响动。正跪在床上眯着眼扒着窗缝往外看的乐平吓了一跳,来不及躺下装死,他亲爱的师父大人已经进来了,且左手提着个包袱,右手还拽着只章鱼。 两兄弟冷不防打了照面,一个愣一下就把满是红肿淤青的脸扭到一边,一个略一瞥就低头藏起眼中明显流露出的恐惧与恨意。 凝宝把瑞明扯进去里间,按他在床这头坐了,将乐平安置到另一头,到外间打开朝向前院的两扇窗户,回来取出包袱里的暗黄纸包递过去,笑眯眯地说:“来,糖三角,给你俩带的。” 兄弟俩闹不清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都低着头不吱声也不动手。 “不吃么?”她拉个椅子坐下来,手里的纸包又往前递了递。 里间的四扇窗,一扇虚掩,另三扇下了窗扣,被布帘拦着,昏暗得很。此时外间的窗户开了,凝宝背对月洞门而坐,光从她身后来,看不清她的表情,无端端多了种压力,让他两个都感觉心慌。 “似乎冷了点……要不我去热热?” 她的语气像在哄小孩,带着些意义不明的笑意。乐平被弄得头皮发乍,忍不住哼了一声:“刚吃了那么多,哪里还吃得下?” “没事的。那是正餐,这是零嘴,不占地方的。”凝宝笑道,纸包又往前递了递,“吃吧,别磨蹭了,一会儿红糖馅儿凝住了就不好吃了。哦,对了,你们知道吗?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们一样能生在富贵人家不愁吃穿,平头百姓苦死苦活,这十文钱二十个的糖三角,他们一年里也就舍得买个一两次……” 好嘛,吃个零嘴儿都要论及国计民生了。要是不吃,她怕是又要引经据典到天黑了……乐平赶紧抓起一个塞到嘴里,含糊地道:“师父,你也吃。” 凝宝笑了笑,却不动手,把纸包朝瑞明递过去:“瑞明,来,尝尝。我怕你嫌不好吃,还特意撒多些……咳,你不吃的话就太浪费了。” 她撒了什么在糖三角上,她为什么不说完?她为什么要用干咳来掩饰?她……她莫不是下了毒吧? 那种被人按住百会穴的感觉又回来了,瑞明瞪大了眼睛望着那些白生生的糖三角,冷汗****了手心,他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去拿。 “他不吃给我吃!”乐平生怕她又开始念叨,急虎虎就来抢。 凝宝缩手躲过他的爪子,笑道:“不要贪心,好东西要同人分享才有味道……独食吃多了,对你没好处。” 乐平一愣,皱眉道:“那他不乐意吃,你还能强掰开他的嘴塞?你也说了不吃很浪费,我……” 一个糖三角突然塞进嘴来,把他的后文堵回去。凝宝笑眯眯地又拈起一个,送到瑞明嘴边:“乖,张嘴,真的很好吃的,表姐不骗你。” 瑞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怯怯地看着她:“肚子很胀,我、我吃不下……” 她也给乐平吃,却又说不可以吃太多……哦,是了,她为人那么刻板,乐平为瞒下全叔偷运进来的吃食要拜她为师,她知晓真相便整治得乐平和三个护卫生不如死。他装傻子乐平扮恶人,骗了她那么久,她又怎可能会放过他们俩? 她做事这般谨慎,甚至不肯让他们跟外来的泥水匠有接触,定然不会选那很快就让他们死的。她只要下些发作不明显的,逐日加深,等到她离开之后,他们才毒发身亡……天大地大,南斗王权势再大,上哪里去找她? “不妨事,吃完了我去拿山楂泡茶给你们消食……怎么,你真的不想吃吗?” “我、我……”瑞明暗暗咬紧了牙,借阔袖掩盖,他的手悄悄伸进腰带下,捏住了那个刚得不久的小纸包。 五年前将殇和秋送到他身边的那个男人,如今已到了南斗。那个人的药总是管用的,不管是荡春还是这一包锦煞…… 可是秋不在,就算弄瞎这女人的眼睛,就算殇能赶过来帮手,他能逃得出这个院子么? 心跳声好大,震得头也隐隐作痛。糖三角已经触到了他的唇瓣,他几乎快要忍不住出手。 该是趁她出门就逃离的,他怎么会认为还有回寰余地?他怎么会犯下那么致命的错误? “诶,不吃就算了。”凝宝的口气很无奈。她分了五个给乐平,自己叼了一个,把剩下的十几个包起来,“糖粉一小包就二十文钱,比糖三角还贵呢。真是,早知道我就不费那个钱了,我都舍不得吃……得,好东西大家分享,我给银花和怀坤他们也送点去。” 呃?糖……糖粉?瑞明愣住。那他怎么犹豫是为了啥? 要是别人都吃了,就他不肯吃……眼看着凝宝就要跨过门槛了,瑞明斜一眼那个吃得满嘴红糖的哥哥,赶忙追过去扯住凝宝的袖子,嗫嚅:“给我五个,我、我想留着晚上吃……” “啧啧,真是个别扭孩子。”凝宝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头,全不管手指上还沾着糖粉。 她转回来把纸包放在靠墙的立柜上,利索地撕了一半纸下来包了五个给他,低声道:“吃饱了就好好睡一觉,不准再恶作剧了……知道了么,瑞明?”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二章 都是倒霉催的 恶作剧? 在她看来,他所能做的仅仅是恶作剧? 少年捏着纸包看着凝宝走进怀坤他们住的那间屋子,沉郁了眼眸,在廊上站了许久才慢慢转过身准备回房。 “放弃吧。”乐平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门口,抱手望着他,轻声道:“她跟那些人不一样,你不要把她卷进我们之间的事里来。” 那女人就在附近,他这么说,是打算撕破脸皮把所有事都抖出来?瑞明冷冷地斜他一眼,拔腿就要走。 乐平伸手拽住他,急道:“你怎么总是这样?有什么话你不能直说,非要弄得不可收拾你才高兴?她这人怎么样你心里不清楚吗?她从没有轻看过谁,也没有因为你装傻就怠慢你……” “那又如何?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装的?”瑞明笑了,笑容里满满的嘲弄。他忽然凑近乐平,低声道:“怎么,哥哥,你怕了吗?” 乐平一愣,瑞明趁机甩开他的手,快步走进自己屋里,反锁上门。 从腰带里摸出那包药粉,瑞明眯了眯眼睛。“你也知道怕么,哥哥……”他低声发笑。 他突然将糖三角狠狠摔到地上,用脚重重碾压。剥落了天真稚气的面具,俊秀的脸上露出种与年龄截然不符的阴狠:“你还不明白呀,就是因为她跟那些人不一样,我才不会放过她……你已经很在乎她了,对不对?她对你越好,你就越怕失去她。倘若有天她因你而死,你会不会比我当初更痛苦呢……哥哥。” …… “阿嚏!” 正管护卫房里劝食的凝宝揉揉鼻子,皱了皱眉。唔……大约不是孟雪俊那个霉星的问题,而是她今天掉进水里又吹了风,染上风寒了吧? 等怀坤他们和银花都分享过加料糖三角,后院工程也完成了。凝宝打起精神送泥水匠和护卫们出了翔水苑,道完谢,突然冒出一句:“各位是住在哪个院?下回有事我直接去找你们,就不用麻烦全叔了。” 有人嘴快没心眼,看她不大说话,却也不摆架子,便回曰:“大姑娘,俺们都不住这儿。俺住陵县甘鸣村,大姑娘有事尽管找俺,俺要不出门揽活,都在家里的。” 护卫忙狠眼别他,可惜已来不及。凝宝愣了一下,笑起来:“陵县离南斗城有十几里地哦……全叔真厉害,一个时辰不到就凑齐了人手。要是为着这个耽误了他的急事,那我可真是不安心了。”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凝宝这话一出,四下皆静。于是这一晚,睡不着的不止是瑞明和乐平。 第二天一早,凝宝正盯着乐平和瑞明穿她连夜赶制出来的特训服的时候,那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的老总管全叔便敲开了翔水苑的大门,身后还跟着同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的护卫总领卫戍。 凝宝一见天赐良配来了,激动得眼睛都亮了,撇下乐平就跑过去要接下卫戍手里那堆崭新的《家国论》。 那六只大獒磨牙擦爪正等着乐平开跑,看主人待来客如此热情,也呼啦啦跑过去凑热闹。 凝宝太过激动,全没发现她的天赐良配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越来越难看。 直接绕过全叔跑到卫戍面前,她刚想说句表示欢迎的话。哪知才说了一个卫字,指尖还没触到书的边呢,便听得卫戍一声尖叫,三十二卷《家国论》顿时如天女散花,噼里啪啦砸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有一本正中她不算高挺的鼻梁,砸得她差点流眼泪。她却固执地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呆站在那里,不肯接受这无情的现实:她的天赐良配啊,又……又跑得没影了…… 大獒们不敢追击,就近蹲坐下来,一时看看门外,一时看看满脸红印子的凝宝,好似看戏。 凝宝望着空空如也的门外,心都流血了。他没有打喷嚏,说明不是狗的问题。那么、那么难道是因为她? 她有那么可怕,她有那么难看,以至于他连逃离前还要用一声尖叫来打击她? 风吹得书页乱翻,她形单影只立于门边,那是多么悲摧多么凄清的一幕,悲到她久久无法言语,凄到她都要流……呃,鼻血? 凝宝捏住鼻子,仰头望天,泪光闪烁。他可知道,她此刻流血的不单是鼻子,还有心啊……可惜他跑得太快,看不到她此刻柔弱的模样,不然……嗯,这肯定是她有史以来最柔弱的一次了,她疼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她兀自伤感,全心投入,血将蓝布棉袄的衣襟染出一大片深色,看得一干旁人惊恐万状。 瑞明犹在发呆,乐平已冲过来扯着袖子去擦她脸上的血,俊脸惨白,声音都在打颤:“师、师父,血、血……你快止血,你这样会死的!” 最后一句用吼的,吼得凝宝那点难得的自怜情绪立马拍着翅膀飞走了。 “胡说八道!流个鼻血也死得掉,天下还有活人么?”凝宝没好气地挡开他的爪子,放开手给他看:“喏,这种时候只要把鼻子捏紧,一会儿就止住了……发什么愣呢?你师父我是那么容易死的人么?” 推开乐平,凝宝接过银花递来的手帕擦干净脸,瞥眼把书捡走的怀坤他们,若无其事地冲全叔笑笑:“全叔,您这就回来了?行李在哪儿,我去帮您拎。” 全叔本是心虚拖卫戍来转移她的注意力,没想到卫戍怕狗怕到撇下他就跑了。听她又提搬进来的事,忙干笑道:“表小姐有吩咐,老奴怎敢怠慢?只是、只是老奴对这狗也有点……咳,不知老奴可否每日到开课时再过来?” “行。”凝宝爽快地应了。瞧乐平还扯着沾了血的袖口在发呆,瑞明也脸色发白不知在想什么,她不由皱眉:“都把裤脚绑紧,准备开始了……啧,一点血就大惊小怪,出去可别说是我教的你们。” 要锁院门了,她又冲全叔笑笑:“全叔,赶巧,您就在这儿喝杯茶看看他们训练的情况再走吧。” 全叔迟疑了一下,点头同意。难得她自己开口,他看看实际情形,给王爷报告的时候也好多……厉害!原来两位孙少爷可以跑得那么快,简直就像要飞起来般快! 不愧是相思熏教坊第一驯教师,王爷当真没请错人,这可真是太神奇了! “表小姐,平少爷和明少爷的腿上绑的是沙包吗?绑了沙包还能跑出这种速度……表小姐您真是有一手。”全叔赞叹, 凝宝笑而不语。 全叔得见奇观,心情激荡,对她好感倍增,于是殷勤问道:“昨儿送来的春元腊肠,表小姐可还满意?要不要老奴再让人送一批过来……” “不用了,够了。就拿来绑个腰绑个腿啥的,哪用得了多少?” “绑腰绑腿?”全叔颤抖了。 “是啊,重的不一定管用嘛,所以我没弄沙包,弄的腊肠包。您看,效果多好!” 多好多好多好……全叔在多好的无限回音中,两眼一翻,又厥过去了……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三章 要像个男子汉 风声呼呼自耳边过,大獒喘粗气的声音紧跟在身后,瑞明长那么大,头一回跑得如此之快,快到周遭的景物都拉扯成一片灰白。 这一次跟上次截然不同,六只富铭獒完全没有戏弄的意思。汗透衣背,腊肠的气味越来越浓,两天来没有饱餐过的黑獒们红了眼,恶狼一样穷追不舍。 乐平昨儿刚被狗追得满城跑,对这种疯狂起来比什么都恐怖的动物已是怕得要命。 他察觉不对,想脱掉衣服。可凝宝所谓的特制乃是将油绸劲装的衣摆和裤腰连在一起,二十根腊肠用布包着分缝在小臂和小腿部位。穿上之后,系上腰带,腰部到胸口的搭带全打成死结……除非乐平有双开石裂金的手,能一下子把衣服全扯烂,不然想在被狗扑倒之前摆脱这套诱饵服,连门儿都没有。 命悬一线,他自顾不暇,甚至没有多余的时间回头看一眼他“孱弱”的弟弟。瑞明惊恐过度,全忘了需要掩饰他曾习武的事实,轻功虽不精,在这时候却勉强能让他不至于太快落入利牙围攻之中。 “哦,原来瑞明也会武……上次没试出来,是因为我的方法不够劲儿?”凝宝若有所思,突然并指凑到唇边,吹了声脆亮的口哨,厉声道:“咬!咬不着他两个,今儿你们谁都甭想吃饭!” 刚被成玉掐人中掐醒的全叔一听,两眼一翻,又厥过去了。 一定是故意整他一定是故意整他……瑞明在没命的疯跑中还不停这么想着。 翔水苑不大,绕一圈尚不足一里(五百米),但如果这个不足一里反复五十次呢?六十次呢? 兄弟俩的体力不知不觉已接近极限,视线渐渐模糊,速度开始减慢,被腊肠气味勾得心浮气躁的富铭獒却越追越来劲儿。 什么时候超过乐平的,瑞明不知道。当身后传来一声闷响,乐平的惨叫随之而起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停下来回头去看。 黑獒们显然是逮着一个算一个,围住了摔倒的乐平撕扯,全不理会不远处那个呆住的少年。 乐平胡乱挥拳挡开凑过来的利齿,脚乱踢乱蹬,扯着哭腔叫师父。 他倒地的位置就在院中,凝宝抱手靠在廊柱上静静地看着他陷入困境,没有起身阻止的意思。 瑞明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看她,又看看手背上已见了血的哥哥,握紧了拳,像是要冲过去,迈了一步,却又停住了。 凝宝淡淡一瞥他,又望向战团,嘴角一弯,居然笑了:“跌倒了就不想爬起来了?不继续跑,你要躺在那儿等死?” 好容易醒转的全叔见此惨剧,跳起来就要往院里冲,突然被个东西挡了一下,差点一跟头栽下台阶去。 他险险稳住身形,低头一看,凝宝的右臂正横在他前面。推了一下,推不动,不似血肉之躯,倒像是铜铁所铸般不可撼动。 “全叔,是不是他每次跌倒,您都一定在他身边?”凝宝微侧了脸看着他,眸若寒潭,波澜不起。 全叔一愣,竟在她的目光下退了一步。 凝宝微微一笑,扬声道:“乐平,你要自己起来,像个男子汉一样?还是要我来扶你……往后我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一辈子靠我保护你?” 彼时瑞明已放弃等她出手阻止,为自己奔向那个人找到一个“他死也不能死在别人手里”的合理理由,可惜……只差一步。 只差了那么一步,乐平已一记反手拳打在三喜的肚子上,用左肩使劲一顶大喜的下巴,继而以一记扫堂腿把六只大獒逼得退后,猛地站了起来。 许是危急之中真能激发人的潜力,许是这些日子扎马运气的工夫没白费,他前冲将要撞上挡住去路的二喜之际,蓦地提气一跃而起,不高,却足以避开那些又凑近的獠牙,从二喜身上跳了过去。 他脚刚沾地即放足狂奔,一眼都不往凝宝那儿看。全叔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大喜一声低吼,失了猎物的大獒们便骤然调头冲向瑞明。 全叔一惊,又习惯性要去救,左腕一疼,却是叫凝宝扣住了脉门。 “我觉着……”她眯了眯眼睛,手指蓦然加力,望着瘫倒在太师椅上的全叔,淡淡一笑,“您还是厥过去好一些。” 全叔气得两眼翻白,果然……又厥过去了。 银花和三个护卫看得冷汗涔涔,不忍地别过脸去,哪里还有胆子替少爷们求情。 煮熟的鸭子飞了,六只大獒把怒气全对准了瑞明。要不是还忌惮着凝宝,下嘴的地方估计就不只是他的手脚,而是他的咽喉和软肋了。 瑞明的那点武功,应付两只富铭獒可以,一次要抵挡六只,真正是顾得了头顾不了脚。 这一回他却是不肯求救哭泣,咬紧牙护住头脸,瞅冷子照着靠近他肩膀的狗头就是一记。 力道不够,反而激怒了大喜,一声低吼之后,六只大獒放弃攻击他的上身,全围着他的腿脚下口。 凝宝紧盯着他被撕得开花的油绸裤腿,手心里全是冷汗。 这小子不傻,且绝不像表面那般天真,但是不是真的迟钝,她还不能确定。朝夕相处,养条狗都有感情了,何况是人? 小孩子似的恶作剧,针对的是乐平,那样的程度顶多让人丢脸,还要不了人的命。初见他时,她就试过,如果说外家功夫尚可以掩饰,内力修为却无论如何都骗不了人……让一个内力弱到形同没有的半大孩子和乐平进行同等强度的训练,会不会太勉强了一些? 缝在裤腿上的腊肠已经被众獒分食,瑞明的小腿上已多了好几个小小的血窟窿,它们却意犹未尽,森森獠牙又凑向那勾起野兽嗜血本能的伤处。 凝宝皱眉,纵身掠入院中,不承想……她也迟了一步。 乐平突然杀回来,疯子一样挥舞着不知从哪儿捡来的锄头砸向围住瑞明的黑獒,大叫道:“滚开!滚开!” 富铭獒以凶狠狡诈著称,这样无章法的攻击自然奈何不了它们。乐平的脚步声刚接近,它们便盯上了他。 它们似是被他的气势吓住般不动,却在锄头落下的一瞬飞快地散开。锄头本是砸向三喜的背部,它一躲,忽然间就变成了砸向瑞明的右肋! 这家伙……凝宝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那样的速度,换了别人该是无计可施,可她突然扬起左手一掌拍在自己的右臂上,一物顺着袖子滑出来,她顺势一掷—— 竟是赶在锄刃触及瑞明的衣服前的一秒将锄头撞得飞了出去! 乐平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又看看直愣愣望着他的瑞明,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凝宝绕过去把那件“暗器”拿回来,低头冲着墙捣鼓一阵,转身时理了理衣襟,并不见手中有什么稀奇物事。 两兄弟仍在呆呆对视,她蓦地把乐平拽过来,沉声道:“你,跟我进屋敷药。” 瞥眼神情古怪的瑞明,她微微扬高了下巴,笑了笑:“至于你,你愿意等人来扶,那就慢慢等吧。” 章节目录 第三十四章 师父萌生退意 “那些传言是怎么回事?” 凝宝将乐平按在床上简单查看过他的伤口之后突然这样问道。 这是她进入王府以来第一次直截了当地要求答案。南斗王家的秘密太多,她不想探究。 但,若是那些秘密已到了需要两个少年人掩藏本性去遮盖的地步,就算她能用一年多的时间完成任务,她离开之后,他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明知苦心和努力终究会付诸东流,为什么还要继续? 乐平瞪她一眼,不吱声。凝宝只用一只手按住他的脊背,他就跟被座山压住了似的动弹不得,不过开不开口,他还是可以选择的。 凝宝叹了口气。直来直去果然对这家人没用么?钱再多,势再大,活成这样,他们不累,她一个外人看着都累了。 他不说话,凝宝也不逼他。她从锦囊里掏出个蓝花小瓷瓶,开盖子用手指挖一点那半透明的玫红色药膏抹在他左耳根下的破皮处,疼得他嘶地倒抽了口冷气。 当时的场面很吓人,实际上他伤得并不重。那时候狗狗们还没发怒,腊肠是唯一目标,他脸上和手上的伤口多是刮伤。 只是表面的伤处尚有药治,长久的压抑终会令性格彻底扭曲。等到了那时候……她就真的没办法了。 凝宝思想再三,到底还是忍不住低声道:“我想不通,你怕别人流血,却不在乎自己流血。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打赌就将人逼至触柱而亡?” “你常眠花宿柳,却不动家里的婢女。这样的人如何会当街强抢民女?” “你会武,彼时却只对我言语相逼。这样的人竟会将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先生暴打致残?” 凝宝每说一句,乐平的神情便多一些变化,到后来只会呆呆地望着她,眸子渐渐被水雾笼住 明明是问句,凝宝的语气却平静得似仅仅在陈述事实。末了,淡淡一笑,几多无奈:“我是不懂你的心思,可你危急关头不肯弃幼弟逃走,昨日那般狼狈,你也不曾要求我将昨日追逐你的狗群掌毙出气……乐平,没人要求你一定要扮好人,但你要想装恶人,破绽未免也太多了点。” 麻利地将他上过药的伤处包扎好,她又道:“你不用发愁,解决的办法我自己来找。一个月后,我找不到的话,我会写信回去,按合约十倍奉还定金,借钱来赔我损坏的那些瓷器。老实说,钱我可以再赚,要是失败是最终的结果,我不会继续留在这里浪费时间。” 乐平猛地爬起来,那一句“为什么”还未出口,凝宝已别过脸去:“不必那么惊讶。你之前频频生事,无非就是想赶我走,不是么?放心,我既收你为徒,这一个月自当尽力教你。他日你若有事,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说罢,她快步出门,步伐坚定,一如往常,眼中阴霾却挥之不去。 她说过不成功死也不会离开,可若成功只是短暂的假象,一旦他两个故态复萌,给相思熏教坊的名声带来的伤害会更大……她的固执不能也不该用在这种地方。 七爷说过,没希望的事,该放弃就要放弃。或许她人生中的第一次放弃,很快就会成为现实了…… 屋里昏暗得很,屋外却阳光灿烂,刺眼到令她有种快要流泪的冲动。 真是不甘心啊。凝宝长长地呼了口气,全身都无力,忽然想起尖叫逃走的卫戍,流泪的冲动就愈发强烈,强烈得她几乎忍不住以头抢地。 说出去的话,改第一次尚有人信,再改……要是真的离开,她的天赐良配怎么办?好容易碰上个所有条件都符合她标准的男人……唉,难道她真要做老姑婆给官媒司缴罚款缴到死? 全叔还没醒过来,六只大獒伏在台阶下怯怯地看着她。银花和三个护卫见她神情不对,大气都不敢出,那种战战兢兢的样子让凝宝忍不住苦笑:“瑞明回房了?谁去扶的他?” 没人给她结论,她就得自己去找,一个月……她真是个糊涂蛋,只顾着徒弟,怎么就忘了给天赐良配多留点时间? 凝宝哀怨的眼神刺激得那四个齐齐后退三大步,拼命摇头以示清白。一出手就砸得锄刃深嵌入墙里,天底下有几个人能挡得住那样的一击?借十个胆子给他们,他们也不敢再擅自行动了。 凝宝深呼吸定定神,沉吟片刻,吩咐道:“方幸,你去做午饭。怀坤、成玉,扶全叔进去休息。银花,照我缝制的样式,再缝两套特训服出来。” 等他们各自去忙活了,她才用力抹把脸,深吸口气,走进瑞明的房间。 对这一个,她不报什么希望。到如今她都辨不清他到底是真迟钝还是在耍她玩,要从他口中得到有用的东西,只怕不比登天容易。 瑞明仍穿着那身被撕得七零八落的特训服坐在里间的榻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鞋子已在混乱中遗落,小腿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染得白布袜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被骗的滋味不管尝过几次,凝宝依旧无法淡然视之。 看到瑞明之前,她还在提醒自己这只是个十七岁都没满的少年,长年待在水碧院那种地方,以管事吴妈妈的行事品行,他不懂分辨是非善恶,并不是他的错。可真正见到他了,她心里便有股子火直蹿到头顶,想压也压不住。 笑是笑不出来了,话她也不想说。她曾经心疼他懵懂不晓事,诸多纵容,尽力找寻他的优点,想帮他洗去“傻子”的污名。现在看来,被当成傻子的该是她才对。 凝宝咬咬下唇,退到门外,偏头一看怀坤和成玉安置好全叔出来了,便招手道:“来,你们俩去给他上药。” 不想看见他,不止是此刻。恐怕在她得出结论之前,她都没办法再用平常的态度去对待这个少年。 “宝……” 瑞明忽然幽幽地唤了她一声。 凝宝心底一颤,飞快背过身去,把药瓶子扔给怀坤:“用温水清洗伤口,止血之后擦上这个再包扎。” “宝,你说过不会不要我的……”他步履蹒跚地追出来,要去扯她的袖子,“你不会走的,对不对?你不会真的不要我的,对不对?” 还要装?凝宝闪身避开他的手,强压住心中的怒意,继续对怀坤道:“看好他,我回来之前,不许他踏出房门一步。” “宝,你要是走了……”瑞明提高了声音,像是快要哭出来,却又带着种莫名的决然,“我会死的。” 凝宝冷笑一声,走下台阶,摸摸大喜的脑袋,柔声道:“好好守院子,我回来给你们带好吃的。” 言毕,她头也不回地出门。 这一次,凝宝没有忘记锁门。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快都锁在这里,她握住那把铁制三簧锁狠狠一捏,看着锁在手中扭曲成一团铁疙瘩,这才转身离开。 阳光晒得脸很烫,心中却一片冰凉。 她失态了。她以为她可以控制,到底还是不能像七爷一样把事情都藏在心里不让真实的情绪外露。 南斗王府……或许她真的不该来这个地方。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五章 狐狸破解乾坤 这种时候吃点热食暖暖肚子,拿回留在孟雪俊那儿的册子,出城寻个僻静地方耍趟鞭子出身汗,或许就没那么难受了吧。 凝宝深吸口气,握拳暗道一声“要振作”,大步走向街口的包子店。 离那儿还有一段路呢,凝宝的目光刚与那个走到门口伸懒腰的包子店伙计对上,便见他突然神情大变,当即扭头冲身后说了句啥。登时有四五个人从店里冲出来,手脚麻利地卸了店门前的布篷,搬走插竹竿的石碌,闭门关窗,打出了“售空”的牌子。 呃,怎么这么不巧……凝宝抓抓头,目标移往下一家卖甜汤的店子。没包子,来碗热乎乎的杂果汤,中饭也省了。 那家店的老板许是听见隔壁的忙乱,诧异地探头出来一看,立时惊呼一声:“快,拆篷锁门!” 他这一声相当高亢响亮,整条街都能听见。闻声出来查看的各店老板伙计一见那抹异常眼熟的蓝就伫立在街口,俱是虎躯一震,二话不说逐客收篷关门,三分钟后贵和大街三十六家店便全部宣告打烊。 被赶到街上的客人们初时还抱怨连连,往街口一看,也不禁虎躯一震,齐刷刷调头就往街尾狂奔,鞋子掉了都不捡,眨眼工夫就只留一地狼藉陪凝宝作伴。 “搞什么鬼这是……”尚不知已被南斗人民赋予“街煞”诨号的凝宝不解地皱眉。 回答她的,唯有冷风一阵。 肚子忽然很应景地咕噜噜叫了一声,令凝宝愈发提不起劲儿来赶走萦绕心头的不快。 到下一条街去看看吧。她郁闷地继续前行,没想到不止是贵和大街,下一条街、再下一条街……竟然连最热闹的吉祥大街都空了! 凝宝欲哭无泪,兜兜转转,差不多走遍了半个南斗城,最后还是只得忍着饿先去找孟雪俊。 不幸的是,喜盈门客栈也门窗紧闭。凝宝叫门未果,正要发怒一踹,伙计隐约带了哭腔的声音才从门缝里飘出来:“姑娘,那位公子已经退房走了。他交代说您若来了,就让……不,就请您去福林街月落香寻他。” “月落香?”寻欢地? “是、是薰香铺子,招牌很显眼,您一去就能看见了。” 凝宝再问怎么个显眼法,客栈伙计却死活不肯再吱声了。 凝宝无奈,一腔火立马转嫁到孟雪俊身上。反正街上无人铺子皆关门,她提气纵身一路飞掠,比来时快了不知多少倍。 城东到城西,寻常要将近一个时辰才能走到,她花了两刻钟就找着了那间“招牌很显眼”的月落香薰香铺。 “巴掌大的门面,指甲大的招牌,这也叫很显眼?”她冲进店里,才瞧见那个往青铜饕餮炉里添香片的白衣男人,便气呼呼地说道。 “全城就我这一家开着门,难道还不够显眼?”孟雪俊笑眯眯地转过身来,招手道:“来,走近些。传说中能达到‘一人出满城闭户’境界的凝宝大小姐的风姿,我不趁此机会好好瞧瞧,实在太可惜了。” 凝宝愣了好久,突然眯起眼来,笑得甜蜜又温柔:“这店你买下来了?” “啊?嗯。” “那就好。”凝宝笑容不变,右脚猛地朝后一踢,旋即跳到一边。看着六尺高的货架分崩离析,漆彩木匣摔个四分五裂,里头的香片香块碎一地,她笑得愈发甜蜜:“那我打烂东西就不用赔钱了。” 孟雪俊睨眼看了她好一会儿,明艳紫洒金扇子一展,笑了:“你昨儿回去试过了?” 凝宝脸一僵:“试什么?” “哦哦哦,还真是试了呢。”孟雪俊摇着扇子,眼底荡起丝促狭,“如何,试了谁,你的入门弟子平大少,还是被你当无知孩童的宗政二少呢?” 凝宝笑不出来了,铁青着脸瞪他。他更是乐得不行:“看来两个都试了……你用什么试的?你的拳头,还是那包糖三角?” 凝宝不语,他便自说自话:“以你的脾气,定不愿意随便打人,那就是用糖三角试的了……若我是你,我会怎么试?欲言又止逼人吃,让人误以为里头下了毒自乱阵脚……嗯,这法子不错。虽然对我不管用,对付两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小鬼该是很有效的。” “结果如何呢?让我想想啊……”他合起扇子,轻轻在额上一叩,作恍然大悟状:“哦,名声坏的不一定真坏,被人叫傻子的也未必是真傻……小凝宝,你就是为着这个气不过,寻个借口跑来找茬想迁怒于我,对不对?” 凝宝瞪大了眼睛,半晌,沉下脸来:“胡说八道,你亲眼看见了?” “哎呀,我猜错了?原来你那两个驯教对象都老实得不得了?”孟雪俊像是比她还诧异,“那可真是要恭喜你了。你运气真好,每次遇上的都是可塑之才……所以你乱发脾气,纯粹是因为我看着好欺负,没别的意思,我明白。” 一番话堵得凝宝有气发不得。难怪七爷说孟雪俊聪颖过人心思机巧,这么复杂的事,他没亲眼看着,单凭些蛛丝马迹就能猜到全套……算了,耍心眼的事本来就不光彩,口舌上又争不过他,何必硬要跟他浪费口水? 沉默片刻,她伸手道:“册子拿来,我要走了。” 孟雪俊竟也不多纠缠,痛痛快快把册子和一个鼓鼓的蓝布包袱拿出来给她,还顺手在地上捡了两块香片一并递过去:“百年灵骨香,驱邪避毒,有备无患。” 砸了他的货,他不恼不动手,反而像是很担心她的样子,弄得凝宝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迟疑数秒,才硬邦邦地丢出一句:“不要,我没钱。” 孟雪俊淡淡一笑,笑出几分魅惑:“刚赢了我一万五千两银子,你跟我说没钱?”看她变了脸色,只当她又要发脾气,忙改口道:“那么多银子我都不在乎,送你点小东小西还会冲你要钱么?你未免也太小看……” 他话没说完,凝宝已抓着东西飞也似地跑了,惊急的样子像是刚想起灶上的水快烧干了。 驱邪避毒的灵骨香,不知避不避得了锦煞呢?孟雪俊弯了唇角,笑得意味深长。 彼时凝宝却全未察觉这渐渐迫近的危险,什么装不装骗不骗都甩到脑后去,一个劲儿加速,急得差点哭出来。 昨儿她尽想着怎么试怎么驯那两个小子,居然把她赢了一万五千两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木匣就撂在衣橱里,一点遮掩都没有。万一被人偷了去,她又真的要中途毁约,拿不出抵押,老爷子怎肯放她回去? 笨蛋笨蛋,她怎么会那么大意呢?!!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六章 如果心烂掉了 凝宝一阵风似的卷进王府,直奔翔水苑。要让锁恢复原状太麻烦,她喀嚓一下把锁连门扣都扭下来,惊得院外的护卫们齐齐打了个哆嗦。 主人回来,六只黑獒却没有照常过来迎接,扭头瞥她一眼,摇摇尾巴,仍围着瑞明那间屋子的屋门嗅来嗅去,仿佛里头有什么东西深深地吸引着它们。 凝宝皱眉打了个唿哨,它们慢吞吞地跑过来,不住回头看那扇紧闭的屋门,大喜还叼住她的裤脚轻轻往那边拽,像是要她也过去看看。 凝宝虽是纳闷,却不愿去开那扇门。 她喝退众獒,回房开衣橱一看,宝贝匣子乖乖地躺在棉被上没挪窝。打开来,银票和红包都在,点点数没少,她悬着的心才落回肚里。 活了二十年,凝宝还是头回有那么多钱在手里。昨儿心思不在这上头,没什么实际感,此刻她摸来摸去数了又数,忍不住激动得发抖。 咱也是有钱人了呀!凝宝把银票紧紧压在心窝上,烦闷似乎也消去了大半。哪怕一个月后有可能会易主呢,多摸几天也舒坦啊。 美了一阵,她忽然想起院门的锁被她拧下来了,忙把银票叠巴叠巴准备藏好了去料理门锁。 可藏那儿好呢?凝宝扫视一回屋内陈设,犯了难。 衣橱后挂了装肉干的袋子,梁上要放包袱,银票跟那些东西搁一处,万一被发现那就是一锅端。塞枕头里放床底下太容易被发现,书案衣橱立柜就不考虑了…… 凝宝认真地想了想,把匣子和红包扔在书案上,展平银票,将外间左侧的灵蝠抱桃青铜灯提起来一叠都压住了。 那灯分量十足,十五张银票压在下头,一点都看不出来。凝宝退后看了好几回,确定没问题了才上梁取下包袱,把从孟雪俊那儿带回来的册子往里一塞……啧,差点忘了还带回来一个包袱。 凝宝开门探头看看,外头没人,院门虚掩,六只大獒还在瑞明房前徘徊。她皱皱眉,退进来打开新带回的包袱,里头除了两本套着牛皮袋的新册子,还有三套……新衣服? 凝宝拎起件上衣,一张纸条从袖里掉出来。她捡起来一瞅,上头如此写道:『棉袄该收起来了,给你做了三套春夏秋皆宜的衫裤。二十岁的人了,好好打扮一下,争取在明年交罚款之前把自己嫁出去吧。』 漂亮的簪花小楷,流香姐的笔迹,凝宝简直可以想象得到她写这张字条时的发愁模样,一面心窝子泛暖,一面嘴角狂抽,久久不能言语。 该收拾的收拾好,该藏的也藏了,凝宝去给院门上了门闩,过来一看,那六只狗还围在那儿转呢。她不禁疑惑起来,习惯性放轻手脚摸过去,屏气凝神……里头有两个人在说话,声音很低,一个是瑞明,另一个是……乐平? 凝宝心头一动,右耳紧贴住门板,可仍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突然“哐啷”一声脆响,不知什么摔碎了,惊得她差点跳起来。 凝宝飞快躲到一旁,半晌不见有人出来,定定神,刚想继续,蓦地听得瑞明惊呼:“哥,你、你……”话没说完,便有桌椅翻倒的声响传出。 凝宝吃了一惊,用力拍门:“你们在干什么?快开门!” 六只大獒似乎发现了什么,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猛地挤开凝宝,又是低吼又是挠门。 凝宝心底一震,被狗挡着不好踹门,绕去窗子那边,一拳把窗框都给打散了。 布帘挡着月洞门,看不见里间的情形,却有种令凝宝头皮发乍的气味从帘下钻出来。 她越窗而入,冲过去一把扯下布帘。眼睛刚适应了里间的昏暗,凝宝的脑子便因着眼前这一幕骤然空白。 乐平呆呆地望着倒在他脚边的少年,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右手里,一柄寒亮的匕首犹在往下滴血。 凝宝回过神来,一个箭步上去,抬手就给了乐平一耳光:“愣着干嘛!?还不把刀扔了去打盆清水来!” 乐平如梦方醒,慌慌张张扔下匕首就想往外跑。 凝宝突然揪住他的后领又把他拽回来,扭头一瞪在外间烂窗洞那儿探头探脑的四个,沉声道:“给我守好外头,全叔醒了记得通知我——乐平,别慌,洗了手再出去。清水、剪刀、干净的布条,给我把这三样拿来就行了。” 乐平心神大乱,她说什么他都只会点头。屋外的四个看她胸有成竹,料着瑞明不会有事,便放下心来照做——住进翔水苑,他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是少爷们出了岔子,凝宝受罚,他们也逃不过。 等乐平出门,凝宝才蹲下去把伏在地上的瑞明翻过来。 他双目紧阖,呼吸微弱,似已晕过去了。身上仅着了袭丝白长内衫,被血染得斑斑驳驳,破口在胸口下两寸处……如果她猜得没错,这一刀刺得并不深。 凝宝沉默数秒,把他抱起来往榻上一扔。他被摔得闷哼一声,眼皮微动,却不睁眼。 凝宝脸一沉,揪住他的衣襟提得他上身离榻,一巴掌呼过去,扇得他左脸登时红了一片。 瑞明终于睁开眼,又惊又恼,还有些茫然。凝宝眯了眯眼睛,反手又是一记耳光,打得他右脸也红起来。 他被打懵了,愣愣地望着她,身子不自觉地发抖。 “你说我要是走了,你会死是吧?”凝宝伸手撩开垂到他脸上的发丝,脸上笑着,眼神却是冷的,“之前我和乐平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是不是?说实话,我是不晓得你们兄弟俩有什么心结解不开,可是你要死,能不能等我解了约离开南斗你再死?” 她没有再用大耳刮子招呼他,只一点点收紧攥住他衣襟的手指,语气温柔异常,像在哄小孩子:“一个月能有多长啊?十多年你都活过来了,就不能多活一个月,给别人少添点麻烦吗?” “我、我……不是……我没有……”瑞明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使劲去掰她的手指,肋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他都不觉得疼了。 “我不是瞎子,乐平对你如何,我看得很清楚。你骗我那么久,我知道了也没教训你,你觉得是你运气够好,还是我不忍心?你恶作剧,没有伤及人命,我已经帮你收拾了残局,你还不满意?” 凝宝看他被勒得翻白眼了,才蓦地松手让他摔回榻上。她出手制住他几处穴道止了血,起身来,忍不住一声长叹:“瑞明啊,你知道吗?这世上有很多法子可以让内里烂掉的东西表面变得很好,可没有一种法子能让烂掉的内里恢复原来的样子……如果你的心已经烂了,抱歉,请恕我无能。除了离开,我没有别的选择。”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七章 剥落伪装之后 温水是银花去端来的,乐平拿着干净布条和剪刀,失魂落魄地跟在她身后。两个人到了外间就不敢再往里走,略一瞥里间地上的血,都忍不住发抖。 瑞明挨了巴掌和训斥,躺在榻上不动也不出声,脸色难看得紧。 凝宝不理会他,出去接过铜盆,让银花到门外守着,扯了乐平进里间,取出瓶刀伤药,又拿了条手巾扔给他:“把伤口周围擦干净,上药包扎——别怕,他扎得不深,死不了。” 乐平手一颤,抬头望着她,像是快要哭了:“师父……” 凝宝拍拍他的肩膀,淡淡一笑:“放心,有我在,刚才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她真个儿去提了把太师椅过来,往月洞门那儿一坐,颇有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味道。 一面指挥着乐平给瑞明处理伤口,凝宝一面给乐平讲解判断伤情的要领和应对办法,以缓解乐平的紧张。 和她推断的一样,这个十九岁的少年并未患上怯血症。只有在看见别人流血的时候,他才会恐惧惊慌。是宅心仁厚见不得别人痛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令他变得如此,或许一直周护着他的三个护卫会多少知道点…… “师父,这个药……”乐平偷眼看她,一副生怕说错话惹她生气的样儿,“好像跟之前你给我用的不一样。” 凝宝瞅瞅疼得皱紧了眉头的瑞明,淡道:“是不一样啊,这个是普通的金创药。你们俩隔三差五就受伤,我哪来那么多活血膏给你们用?凑合下吧。” 乐平噎了噎:“刘爷爷上回开了张药方,配出来的金创药比这个……” “你想让你爷爷也晓得这件事么?” “那倒不是……” “不是就动作快点。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太久,谁知道会有什么脏东西飞进去。万一伤口感染溃烂,就只好拿刀把腐肉刮了……先说好,到时候还是你动手,你要想让他多疼几次,废话说多点也无妨。” 兄弟俩一听,一个咬紧牙关不敢再露出痛苦表情,一个狠狠心加快速度。 到包扎的时候,瑞明倒也配合,坐起来把手臂张开。可惜他这个哥哥没有包扎的经验,一堆布条几乎全用光,从腰腹直缠到胸口不说,扎得松松垮垮,随便一动,布条又全掉下来了。 凝宝看不下去,起身推开乐平:“睁大眼睛瞧清楚我是怎么做的,往后他要再受伤,上药包扎就全由你来。” 乐平一怔,又听她嘱咐瑞明:“你也一样。亲兄弟要是连这点小事都不能互相帮助,旁的人难道会比你对他更用心?” 她手紧,瑞明觉着肋骨都要被勒断了,忍不住又皱眉,却是一声也不吭,咬着牙像跟她较劲。 凝宝看见了也当没看见,下手愈发重,勒得他终于叫起来:“你轻点,我骨头要断了!” 这一回他口齿清晰,没再故意把声音弄得娇憨稚气,那音色竟是极美,叫人不由得想起北宣名酒相思醉,芳香清洌,入口甜绵微辣,余味无穷。 放弃伪装了?凝宝有些愣神,乐平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瑞明夺过布条,下榻来轻蔑地斜她一眼:“自己都不会还好意思教别人……不劳你费心,我自己来。” 就像是同样的事已做过无数遍,他动作老练到令凝宝也自叹弗如。 瑞明包扎好,拉开衣橱门拿了套衣服出来。回头见他两个还在发愣,不管乐平,大步过来往凝宝面前一站,小白胸脯一挺,嘴角微扬,三分戏谑七分鄙夷:“怎么,还没看够?小心又流鼻血啊,‘表姐’。” 呃……凝宝如挨了当头一棒,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乐平见状不妙,赶忙把她拉走。到门外,尚听得瑞明嗤笑:“装傻你不高兴,不装你又不适应?真难伺候。” “你……说什么?”凝宝咬得牙喀喀直响。 乐平飞快关门,阻断瑞明有可能引发另一场血案的回答,讨好地扯着凝宝的袖子笑:“师父,您说了半天话,一定口渴了吧?徒儿这就去给您斟茶,您先到徒儿的屋里歇会儿好吧?” 瞅见银花和三个护卫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把脸一拉:“没事了,该干嘛干嘛,别在这儿杵着了……”扭头又迅速换上笑脸:“是不是啊,师父?” “……嗯。”凝宝好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乐平如得圣旨,立马把人轰走,殷勤地拉她回屋,斟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 茶到手里,凝宝抿一口,脸色才稍稍缓和:“……我现在可以确定了。” “确定什么,师父?” “你们俩真的是亲兄弟,嘴巴一个赛一个的讨嫌。” 乐平囧了:“我……我说话好像没那么讨嫌吧,师父?” 凝宝横他一眼,用力把额侧鼓出的青筋摁下去:“怎么回事?他不装傻就是这种样子?”还不如不戳穿,让他继续装下去呢!那么讨嫌、那么讨嫌……简直让人恨不能一巴掌把他拍死! “呃,好像吧。”乐平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把汗,心道这其实只是冰山一角,慢慢你就知道他不装的时候会有多麻烦了…… “啊!!!”凝宝突然扔下茶杯,爆出声惨叫。 乐平被惊得朝后一跳,还没回过神来,便见她拿额头砸八仙桌,砸一下问一句“为什么”,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了。 情状之诡异,惊得他魂儿都飞了:“师、师父,您、您……”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凝宝抬起头来,一脸悲容,“你知道他不装是这样子的,干嘛不早点提醒我?干嘛不及时阻止我?” “我、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啊。”乐平很委屈。 凝宝又拿脑门狠狠砸了一下桌子,悲容瞬间就换了狰狞:“你说!你们是不是串通好的?先是你,然后是他……你们在玩你扮他,他扮你的游戏?混淆视听,故意耍我,是不是?!” “我没有啊!真的,师父您相信我,我没有……”乐平看着她一点儿没红的额头和已趋散架的八仙桌,一边摇头一边下意识地往门口退。 凝宝猛地跳将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把他拖回来,眯着眼睛凑近去,忽然笑了:“是吗?那你跑什么?” “我……啊,救命啊——啊!!!” …… 于是这一天,苦命的平大少又挨了他亲爱的师父大人的一顿胖揍,连晚饭都是哭着吃下去的。 当然,罪魁祸首明二少也没好到哪里去。虽然凝宝强忍住暴抽伤员的冲动,当天夜里,他还是因为他不谨慎的行为发起了高烧。 得知这一消息的全叔尚不及表示震惊愤怒,凝宝又成功地让他再度厥了过去……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八章 我们早该放下 “各司其责,同舟共济。” 凝宝心狠手辣地弄晕全叔之后,沉着冷静地扔出此八字箴言。 她那种处惊不变的气度让慌乱中的几只很是惭愧。 鉴于凝宝从入府以来还未失手过,是以她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成玉领着六只黑獒巡守,怀坤和方幸从后门出去将王府储备的冰块和所需药品偷运进来,银花烧水熬小柴胡汤,乐平给瑞明宽衣擦身。 五个人配合得相当默契,没人多说一句话,也没人觉得应该将此事宣扬出去。他们都把凝宝当成了主心骨,却忘了一件事:在子时这种众人都该熟睡的时候,凝宝是怎么知道瑞明发热的呢? 如果有人胆大心细一些,到凝宝屋里转一圈,一定会惊讶地发现她的床上铺盖整齐,根本没有睡过的痕迹。 如果有人同凝宝一样有着特别的嗜好,此刻跃上瑞明屋里的横梁交接处,必然会震惊地看到积灰的房梁上,早已多出一对清晰的鞋印…… 幸而这院里唯一够胆大心细的全叔正在昏睡中,与凝宝有着共同嗜好的人也不存在,恨不能一巴掌拍死转型成功的瑞明却又担心其伤势的凝宝才不必面对猜测质疑和绯闻缠身的后果。 还好没等到早上才过来……坐在外间边揉腿边打呵欠的凝宝暗自庆幸。 要在黑暗中靠听一个人的呼吸变化判断对方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容易。蹲房梁蹲了一个多时辰,腿都快没知觉了,下来时她差点就摔个面贴地,真是好险呐好险。 因着凝神倾听这门技术活太耗精力体力,凝宝连喝了五杯浓茶才勉强撑到乐平欢欢喜喜来说瑞明已经退烧了。 看看窗外,天已蒙蒙亮,她便放疲惫不堪的银花和三个护卫去休息,又让乐平在里间的软榻上将就着躺会儿。 怕瑞明醒了没人招呼,凝宝关上门,拿幅床单挂在破窗洞上挡风,想靠着墙打会儿盹儿,却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许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为着瑞明的事闹腾了一天一夜,凝宝难得做个梦,梦里也摆脱不了他的影子。 一时间他笑得天真无邪,像只依恋主人的小动物,黏着她撒娇:“宝去哪里,瑞明就去哪里。” 一时间他眼神阴沉,决然地威胁:“宝,你要是走了,我会死的。” 一时间他又微扬嘴角,笑出一脸轻蔑:“怎么,还没看够?小心流鼻血啊,‘表姐’。” …… 混乱得很,辨不清究竟哪一种才是他真正的模样,弄得她的头像要裂开般疼。 她忍不住挥手去驱赶,忽然间,他消失不见,景色一变,王府破败如长年无人居住的废宅。 巨大的蛛网将之笼罩其中,那网中央两只硕蛛渐渐爬近来,竟是长了人的面孔,一只是那讨厌鬼孟雪俊,另一只却是……七爷?! 凝宝被吓得猛地跳起来,额头撞上个坚硬的东西,她还没喊疼,便听得有人闷哼一声,笼住她的阴影随之褪去。 光线蓦然间刺入眼帘,激得她几乎流眼泪。她揉揉眼睛,定睛一看,哪里有什么破败荒宅人面蜘蛛?面前捂着下巴瞪她的是瑞明,盖在破窗洞上的床单不知什么时候被扯掉了,阳光钻进来,照得外间好生亮堂。 好荒唐的梦……凝宝揉揉隐隐作疼的太阳穴,没好气地回瞪他:“你好得还真快,这就能下地乱走了?” 瑞明冷哼一声,捂着下巴进里间,用力踢了下软榻:“都中午了,你还没睡够?” 乐平睡得正香,吃这一吓,猛地弹坐起来。被子裹得太严实,他手使不上力,身子一歪便连人带被子一起滚下榻来。 他眼睛还没睁开,嘴里却已叫道:“我马上就起来,师父……呵——”呵欠打到一半,睁眼发现是瑞明站在对面,不由得愣住。 “起来洗把脸,我有话要跟你们说。”瑞明瞥他一眼,笑了笑,没有挑衅的意思,也没带着轻蔑恼恨等等等等负面情绪。 乐平懵了,张着嘴巴用看奇观的眼神看了他好一会儿,又用力揉揉眼睛,爬起来跑到窗边探头出去看看,小声嘀咕道:“哎呀,太阳已经爬那么高了,那不是弄不清楚今儿是从哪边升起来的了?” 凝宝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开门看看,六只大獒在门前趴成一溜,眼巴巴地望着她狂摇尾巴。 它们都饿得流口水了,想来那几个还没起床。她丢一句“再等会儿”,把门关上,揉着酸痛的后颈走进里间,倚在月洞门边睨眼觑着瑞明:“有话就说吧,我们没你命好,睡饱了也不用做事。” 瑞明脸色一变,旋即又复淡然。沉默许久,久到凝宝不耐烦起来,准备招呼乐平闪人了,他才低声说道…… “对不起。” 啊?凝宝和乐平呆住了。 “对不起。”俊秀的少年别过脸避开他们的目光,可疑的红晕于那白皙上一点点洇开来:“我错了,对不起。” 凝宝忽觉一阵头晕。她定定看了他数秒,转过身去扶额喃喃:“假的吧?幻觉吧?我太累了,一定是……” 问题的根源她还没开始去发掘,装疯卖傻骗了她一个多月的坏小子就突然间顿悟了? 那她纠结来愤怒去,努力说服自己解决不了就放弃,绝不拖泥带水绝不心软留恋……算什么?庸人自扰闲着没事折磨自己? 开玩笑!假的假的一定是假的!他八成又是耍心眼要故意弄得她无所适从…… “我说真的!”瑞明提高了声音,绕到她身旁来,逼得她不得不正视他。 他直视她的眼睛,语气诚恳:“对不起,凝宝,我不该装傻骗你。他……我哥说得对,你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是我疑心重,以为你会因为我不是宗政家的继承人而看轻我欺辱我,对我好也只是想借此讨好爷爷……我错了,凝宝,对不起。” 转身面对仍在发呆的乐平,他轻轻叹了口气:“哥,抱歉,你和爷爷一直都在忍让,是我不懂事……抱歉。不过,有一件事你说错了。不是不该把凝宝卷进我们之间的事里来,而是……那件事不是你的错,我们俩早该放下了,哥。” 章节目录 第三十九章 系铃易解铃难 一个惯于装傻的人,只因着他人的一番话便大彻大悟,把真性情暴露出来,又只因着他人一夜的细心照顾良心发现真心悔改……这样的事靠谱吗? 凝宝纠结得很,乐平也纳闷得紧。 临近傍晚,被强制厥过去一天一夜的全叔才幽幽醒转。他一下床就怒气冲冲跑来兴师问罪。前后院遍寻无果,得银花偷偷指点,他抬头一看,好嘛,那师徒俩正管屋脊上对坐发呆呢。 老人家气得厉害,忘了自己说过自己“武功不好”,一纵身就上去了。 看他走半章来宽的屋脊就跟走平地一样稳当,凝宝忍不住嘴角抽搐:“又一个装的……你们家还有谁不是装的?” 乐平的眼角也抽了两下,口中却道:“习惯了就好,师父……” 全叔闻言一愣,低头看看脚下,这才反应过来露馅儿了。一时间窘迫非常,质问都忘了。 他正想寻句话来打圆场,忽见一翩翩青衣少年行向后院厨房,和气地同出来抱柴火的怀坤打招呼,不由得诧然:“翔水苑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人?” 凝宝低头不语,乐平苦笑:“还能有谁?那不就是我……” “哥,凝宝!你们怎么跑到上面去?”俊秀少年扬声笑问。 全叔脚一滑,差点摔下去:“明、明少爷?” “全叔,你们聊什么呢要爬那么高?上头风大,下来屋里聊吧,饭快好了。” 全叔的身子晃了两晃,凝宝及时起身扶住他,好心地提醒:“全叔,您要厥等下去再厥,这儿离地四丈多高,摔了可不是好玩的。” 全叔抖了一下,甩开她的手,想板起脸来,面部肌肉却不听使唤,愣是凑出个哭相来:“这、这……” “我扇了他两耳光,他就没再装了。”凝宝言简意赅,瞅瞅他还是一副随时会厥过去的样儿,借用乐平的话安慰他:“习惯了就好,全叔。” 全叔看看她,又看看那个仰头望着这边微笑的少年,突然对她崇拜得不得了。他瞅着凝宝的手,怀着敬意感叹:“表小姐的手真乃神手也!” 不等凝宝回神,他已踩着屋脊飞奔至末端,纵身腾跃,如一颗流星划向高墙外,口中还笑道:“老奴这就去给王爷报喜!” ……好吧,原来老爷子离府远游也是谎话。凝宝攥得指节啪啪响,额侧青筋突突地跳。 忽然间,她出手如电,揪住乐平的后领把这只想溜走的徒儿用力拽回来,眼角下弯,嘴角上扬,拼出个诡异的笑脸:“来,乐平,给我说说……你们王府里还有没骗过我的人么?” 乐平用手护住头脸,弱弱地提醒:“师父,昨儿您才刚打过我……” “然后?”诡异笑脸迫近一寸。 乐平颤抖着流泪:“然后……然后您能不能带我下去再打我?这里很危险的……” “嗯,有道理。”凝宝果真提着他飞纵而下,落地便开始活动手脚。 瑞明不明所以,赶过来凑热闹:“哥,你们要做什么?特训吗?我也来。” “你伤势未愈,我看还是不要了。”凝宝背对着他,笑出一脸狰狞。 乐平临危不忘保护弟弟,拼命给瑞明打手势使眼色要他赶紧走。 悲哀的是,瑞明显然误会了:“哥,你别担心。不就是特训么?我吃得消。” “不是啊……”乐平泪流满面,下文被凝宝递到他鼻尖前的拳头逼回去。 瑞明不知危险靠近,绑裤腿撸袖子,很有干劲:“往后你们做什么可不能撇下我,我也想好好学的。” “嗯,很好。”凝宝回眸一笑,“那我会小心避开你的伤口的。” “啊?啊——啊!!” ……于是这一天的晚饭,苦命的平大少终于找到同伴陪他一起哭着吃下去了。 只是,引发这一切混乱的“那件事”,瑞明不说,乐平自然也不肯说。哪怕被打成猪头,他们都死咬牙关绝口不提,难得地默契。 凝宝揍得手疼都没揍出个所以然来,气恼自不必提。为了表示对当事人的尊重,她没抓三个护卫和银花来问话,这件事似乎就如此轻易地揭过去了。 亥时一到,凝宝准点把全部人轰回去睡觉。子时三刻,夜深人静,她却一身劲装越窗而出,飞檐走壁,出了王府…… 一个多时辰后,她原路返回,往外间左侧的灵蝠抱桃青铜灯下一蹲,取出小册子来写道:『纵容长孙对驯教师行凶,两鞭;下单后故意隐瞒真相,十鞭;无故下药致驯教师昏迷六天,六鞭;负隅顽抗,拖延半个时辰,两鞭。共计二十鞭,于长圣六年四月初十丑时二刻清毕,不再做二次究。』 『经查,两名驯教对象不睦之缘由,现有两种说法。』 『一为宗政宣宏丑时正所述,称六年前其独子并儿媳暴病身亡,其悲痛不已,以至次孙瑞明染病而不知,后治疗一年之久方愈。瑞明自认不受宠爱,病愈后心性大变,装傻扮痴,屡次针对其兄乐平恶作剧。』 『二为宗政宣宏丑时二刻清债后所述,称六年前其独子并儿媳并非染病,乃是进香归来途中遇悍匪劫道。危急间藏乐平于隐蔽处,令奶娘吴氏带瑞明逃入山中,二人往另一方引开劫匪,身中数刀而亡。幸援兵赶到,救下二孙,但瑞明已遭惊吓憨傻。休养一年后,瑞明得知爹娘死讯,心性大变,无故将此惨祸归结于其兄乐平,是以装傻扮痴欲使乐平自责。』 『……两番言述出入之大,虚实难辨。且清债中,宗政宣宏先以恶言威胁,后以卫戍相诱,可见宗政宣宏其人之奸猾,不在府中亦尽知府中事。若非询问前先将明卫八人暗卫四人并全叔刘成万等放倒,三十招内拿下他,说法许只多不少……可恨可恨!』 凝宝皱眉沉思片刻,提笔续道:『且不论真伪,两番言述皆指向六年前宗政云池及其妻之死,瑞明在装傻扮痴之前安分了一年才将矛头对准乐平……此子心性大变虽事出有因,五年间装傻扮痴亦非常人所能为,善待未必见效,强驯恐也无用。可,系铃者已逝,何以解铃?恼人恼人……』 章节目录 第四十章 你不懂我教你 导致瑞明“心性大变”的原因没找到,要想解开他的心结便无从谈起。 凝宝苦思了一夜,还是没想出能叫人改易性子的方法,索性不再去想,第二天卯时,恢复特训。 至于老爷子昨夜挨了揍,会不会大发雷霆派人拿她去问罪,凝宝并不担心。 她昨夜一见到宗政宣宏就说了:“我寻思着这笔帐算得太正大光明,会对您的名声有损,所以特意趁夜前来,还先让外面的人都睡着了。您如果觉得是我想太多了,护卫大院离这儿不远,你振臂一呼,想必很多人都会愿意过来帮忙的。” 老爷子当时挨鞭子都不肯叫疼,伤不在脸上,他还会主动去告诉别人他吃亏了么? 呵,声名赫赫的南斗王,有十多个护卫精英守着,照样被个小姑娘给揍了,他要好意思说,她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凝宝微微一笑,提了个链球来给正在廊下扎马的瑞明拴上,忽听绕院狂奔的脚步声消失了,不远处却有枝叶摇动的窸窣声响起,不禁皱了皱眉:“乐平?” “在、在……”声音从高处传来,说话的人犹在喘粗气。 凝宝转过身来抬头一看,暗暗攥紧了拳头:“你跑步跑到树上去了?” “我、我……”乐平委屈得想哭。瑞明因伤免于奔逃之苦,而他的运气就没那么好了。 让凝宝郁闷的结果是腊肠换成了鲜肉,血腥气逗得六獒形同恶狼,比前天还疯狂。 他实在跑不动了,想上树暂避喘口气,不料气没喘匀就被她发现了…… “我已经跑了半个多时辰了,师父,就让我休息一会儿吧,好不好?”乐平抱紧树干,看着树下竞相跃起来够他裤脚的大獒们,心肝肠肺都颤了。 可怜的丁香树树干不足一抱,移居翔水苑没几天,根刚扎稳,嫩枝恢复了一点生气,就被他一顿折腾,弄得绿叶簌簌落,枝干也颤颤巍巍地发出细碎的惨叫。 看着哭丧着脸的乐平,又看看他趴的那根枝桠与树干接合处出现的裂痕,凝宝叹口气,背过身去,一面暗暗给枝桠跟树干彻底分离做倒计时,一面调整着瑞明腰间的铁链,柔声“安慰”道:“我知道三十斤对你来说是重了点,不过,就像你哥哥说的那样,习惯了就好。” 瑞明被链球坠得额侧青筋爆鼓,死瞪着对面大黄铜镜里那个瘦小的身影,却不敢开口反驳。 那一组链球他们都见过,二十斤到五十斤的全有。如今狗洞填好了,二十斤和四十斤的被凝宝拿去镇守后门,五十斤的就没事做了。选项就那么两个,他可不想动动嘴皮就多二十斤把腰杆坠断。 凝宝又加了十柱香在瑞明屁股下头,想一想,还是不忍心看着唯一的徒弟摔下来,便慢吞吞地走到树下望着他,柔声道:“下来吧,乐平。赶紧跑足一个时辰,推磨的时候随便你休息……你知道的吧?什么事都是开头难一点,习惯就好了。” 难一点?这样只叫“一点”咩?乐平颤抖着流泪:“可是……” “喀嚓!” “砰!” “……所以叫你好好跑步嘛,闲着没事爬什么树啊。”凝宝揉揉太阳穴,过去抓着他的腰带把他提起来,叹气道:“算了,我带你跑几圈,你边休息边听我讲窍门,好吧?” 说着她就把摔得晕头转向的乐平甩麻袋一样甩到肩上,把树枝踢到墙边,扭头冲瑞明微微一笑:“瑞明,扎稳了。我知道你习过轻功,但你内力浅,下盘不够稳,吐气急吸气短,毫无规律,当然跑不快也跳不高了。你试试吸气的时候从一默数到八,觉着气满胸腔时,憋住了从一默数到六,然后慢慢吐气,从一数到十……对了,别一直想着会被香烫到,习惯了就好了。” “你……你还在生气?”瑞明艰难地憋出这一句,汗珠大颗大颗往下掉。 这女人倔是倔,但在他印象中,她是极好说话,又不爱耍心眼的。往日要是惹急了她,他装傻撒撒娇流几滴眼泪,她就心软了。如今那招不能用了,要对付这种死心眼,老实认错比什么都好使。 既然认了第一次,多认几次也无妨。他这样直白地问,她十有八九要否认,到时候他当着护卫婢女的面给她认错服软,她就不好意思再…… “是啊,我是在生气。”凝宝笑了,语气却淡然,如在说别人的事:“换了你被人骗一个多月,到最后人给你认个错,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你,你就觉得被骗是理所当然了?如果你能做到,那你就不用委屈那么久了,不是吗?” 蹲在走廊上从大簸箕里分拣豆子的护卫和在旁缝补衣服的银花都暗暗吐了吐舌头。 她的诚实比拳头更可怕,瑞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想好的话却是再说不出来了。 凝宝淡淡一笑,也不乘胜追击,突然唿哨一声,拍拍乐平的后背:“趴稳了——走!” 主人亲自上阵,众獒本是有些犹豫,可一看绑在乐平小臂上的猪肉似要掉下来了,立马就甩开那点犹豫,低吼着朝目标冲过去。 乐平吓得不敢看,凝宝却不慌不忙,瞧着它们逼近了,才开始跑。 像是逗弄一样,众獒跑得快,她便加速,众獒跑得慢,她便减速,总让猪肉在离大獒们四五尺远的地方晃啊晃,晃得它们牙痒痒。 “跑步呢,不要跑两步就急着呼气吸气。”她边跑还边大声说道,“四步一呼,再四步一吸,这样就会比平时快很多。呼吸时不要用鼻子,用嘴,嘴无需张得太大,最重要是保持。开始跑的时候不要急,提气再跑,否则单靠体力,你能跑多久?” “不管后头有多少追兵,追兵有多厉害,不要回头。只要你一直直视前方,从始至终保持速度不变,耐性定力够好,不说一定能逃脱吧,也能把对方拖个半死。” “跌倒了要马上爬起来继续跑,不要让自己有时间去感觉身体的疼痛,不要去想失败了会如何。你心里唯一能有该有的念头就是……不放弃!” 偌大的翔水苑中,她清脆的嗓音压过了所有杂乱,仿佛一注清泉,缓缓流进每一个人心里去。 “这世上有很多事看起来很难,但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你就一定做不到呢?如果一个人从不肯努力去尝试,遇到挫折就想着逃避,没担当没毅力,只会找借口弄花巧,连自己都想要放弃自己。那么,不用人动手,他迟早会毁了自己……明白了么?” 乐平低低地“嗯”了一声,瑞明望着一阵风似的掠过身旁的那抹蓝,似乎失了神。 院门外那个本打算来找个由头一雪昨夜之耻的老人沉默良久,忽然挥退护卫,招手让全叔凑近,轻声道:“老全,这一回,我和老酒鬼真的要去远游了……你找个合适的机会,把当年那件事原原本本告诉她。任凭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把这个丫头给我留下!” 嗯,一定要留住她。 他做不到的,那些人都无法做到的……或许,她能做到! -----某妃的话——— 明天就上架了,谢谢离开、留下来陪我一起走下去的朋友。 谢谢。 下卷预告: 男主究竟是谁,两兄弟究竟有何怨隙,瑞明是不是真的悔改,凝宝要如何应付这些大大小小的狐狸,那一场真正的爱恋从何开启……尽请期待不离不弃第三卷! 章节目录 不离不弃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不离不弃》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一章 兄友弟也恭?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一章 兄友弟也恭?》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二章 绝不放过他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二章 绝不放过他》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三章 坤煞花落鹫星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三章 坤煞花落鹫星》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四章 我来求姻缘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四章 我来求姻缘》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五章 拜神拜出祸事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五章 拜神拜出祸事》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六章 她是我家的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六章 她是我家的》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七章 这就是真相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七章 这就是真相》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八章 惨事不堪想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八章 惨事不堪想》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九章 噩梦缠身苦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九章 噩梦缠身苦》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十章 你帮我解毒?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十章 你帮我解毒?》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十一章 远走高飞去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十一章 远走高飞去》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 失败的初战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十二章 失败的初战》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十三章 好好照顾他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十三章 好好照顾他》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十四章 师父难为啊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十四章 师父难为啊》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十五章 我绝不再逃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十五章 我绝不再逃》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十六章 那一刻心动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十六章 那一刻心动》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十七章 那一夜痴缠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十七章 那一夜痴缠》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十八章 真是歹命啊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十八章 真是歹命啊》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十九章 索魂灯?鬼差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十九章 索魂灯?鬼差》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二十章 奇迹发生了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二十章 奇迹发生了》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一章 荒唐太荒唐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二十一章 荒唐太荒唐》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二章 她不认识你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二十二章 她不认识你》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三章 另一个凝宝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二十三章 另一个凝宝》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二十四章 憨闺女回归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二十四章 憨闺女回归》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五章 流香的心思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二十五章 流香的心思》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六章 抱歉,表哥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二十六章 抱歉,表哥》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七章 “故人”再相逢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二十七章 “故人”再相逢》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八章 “故人”为何来?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二十八章 “故人”为何来?》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二十九章 仅仅是巧合?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二十九章 仅仅是巧合?》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三十章 奇怪的父亲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三十章 奇怪的父亲》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一章 再见雪岭刀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三十一章 再见雪岭刀》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二章 可怕又可怜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三十二章 可怕又可怜》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三章 “大小姐”苏醒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三十三章 “大小姐”苏醒》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三十四章 记忆的底层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三十四章 记忆的底层》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五章 往事不堪寻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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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五十章 融化吧,坚冰(九)》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一章 融化吧,坚冰(十)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五十一章 融化吧,坚冰(十)》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五十二章 融化吧,坚冰(十一)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五十二章 融化吧,坚冰(十一)》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三章 融化吧,坚冰(十二)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五十三章 融化吧,坚冰(十二)》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五十四章 融化吧,坚冰(十三)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五十四章 融化吧,坚冰(十三)》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五十五章 融化吧,坚冰(十四)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五十五章 融化吧,坚冰(十四)》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五十六章 融化吧,坚冰(十五)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五十六章 融化吧,坚冰(十五)》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七章 融化吧,坚冰(十六)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五十七章 融化吧,坚冰(十六)》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五十八章 融化吧,坚冰(十七)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五十八章 融化吧,坚冰(十七)》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五十九章 如若生难求(一)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五十九章 如若生难求(一)》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六十章 如若生难求(二)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六十章 如若生难求(二)》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一章 如若生难求(三)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六十一章 如若生难求(三)》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六十二章 如若生难求(四)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六十二章 如若生难求(四)》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六十三章 如若生难求(五)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六十三章 如若生难求(五)》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六十四章 如若生难求(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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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初露(二十七)》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八章 刃初露(二十八)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一百零八章 刃初露(二十八)》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九章 刃初露(二十九)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一百零九章 刃初露(二十九)》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章 刃初露(三十)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一百一十章 刃初露(三十)》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一章 锋锐现(一)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一百一十一章 锋锐现(一)》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二章 锋锐现(二)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一百一十二章 锋锐现(二)》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三章 锋锐现(三)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一百一十三章 锋锐现(三)》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四章 锋锐现(四)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一百一十四章 锋锐现(四)》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五章 锋锐现(五)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一百一十五章 锋锐现(五)》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六章 锋锐现(六)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一百一十六章 锋锐现(六)》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安宁日(一)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一百一十七章 安宁日(一)》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八章 安宁日(二)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一百一十八章 安宁日(二)》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安宁日(三)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一百一十九章 安宁日(三)》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章 安宁日(四)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一百二十章 安宁日(四)》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安宁日(五) 小说$《完美公子驯化论》的最新章节《第一百二十一章 安宁日(五)》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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