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妖鬼夫君为我战死前》 章节目录 1 第 1 章 “自从我在仙魁游街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有人告诉我,琉玉小姐是阴山氏最尊贵的大小姐,与我们这样的人有云泥之别。我年少不屑,直到第一眼见到你,才知道金枝玉叶这四个字怎么写。” “阴山琉玉,你竟也有如此落魄的一日。” 仙都玉京一夜风雪,雾影山积雪三尺。 琉玉陷在松软的雪地里,心下半寸的致命伤汩汩涌出鲜血,浸透了身下的泥土。 微微动了动眼球,琉玉的视线越过乌衣青年手中淌血的剑尖,望向他身后的人影幢幢。 南陆昆吾、东极旸谷、西境虞渊——大晁仙家世族中出类拔萃的后辈来了不少,身影立在萧瑟风雪中,连成黑压压一片。 琉玉略略扫过,便在其中看到了不少年少时曾跟在她身后曲意逢迎的熟悉面孔。 “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人群中的一名年轻女郎冷声打断。 “阴山琉玉,法家刑名之术有多厉害你是知道的,在燕无恕动手之前,劝你还是将檀宁的下落交说出来,钟离家会保你性命无虞。” “她不会交代的。” 乌衣劲装的青年蹲在琉玉身侧,指尖捏住她松软如春鸭的脖颈,仔细端详着琉玉脸上那些狰狞扭曲的疤痕。 “为了阻止彰华公子借这桩婚事挟持檀宁,掌控檀宁背后的阴山氏旧臣,阴山琉玉这样爱惜容貌之人,竟愿意将自己的脸划成这副模样,可见根本不打算活着回去。” 嘴上这么说,但下一刻,琉玉便感觉到一阵剧痛在体内轰然炸开。 从心下一寸侵入的剑气在五脏六腑冲撞,如无数刀片搅得内里血肉模糊,琉玉咬紧齿关,但身躯仍不受控制地剧烈发颤。 “不过我很好奇。” 头顶传来的声音噙着一点笑意。 “当年仙都玉京谁人不知,自从檀宁被你父母收养后,你与她便势如水火,为了九方彰华,你们更是争风吃醋不断——你今日来抢婚,恐怕亦有几分私心吧?” 枕在冰冷血水中,琉玉隔着呼出的白雾望向远处山脚下的仙都玉京。 她在阴山氏最鼎盛的岁月里长大。 她的父亲阴山泽是被称作“仙京风流,公子泽独占八斗”的阴山氏次子。 母亲南宫镜虽是出生于没落世族,却手腕强悍,她在夫君的支持下先夺族长权柄,而后又替阴山氏广开财源,招揽家臣,最终令阴山氏在大晁全境的众多世家中脱颖而出。 而倾全族之力培养的琉玉也并没有让家族失望。 五岁开炁海,十三岁入灵雍学宫,十六岁便在灵雍仙道大会上摘得魁首。 仙魁游街那一日,玄鹤开道,紫鸾随行,白玉童吹笙鼓篁,就连远在中州王畿的少帝都慕名亲临,逞论围绕着她仙台金车下的那些世家子弟,简直难以计数。 世家中的世家,贵女中的贵女,琉玉生来便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 在阴山氏覆灭前,她的人生仅有一件憾事。 ——就是不能将檀宁这个讨厌的妹妹赶出家门。 檀家是阴山氏的家臣,檀宁是忠烈之女。 从檀宁和她母亲踏入家门开始,所有人都要她善待忠臣家眷,方显大家风范。 可琉玉讨厌她虚伪的柔顺温驯,讨厌她在背后向母亲告状害她受罚,更讨厌她母亲柳娘曾试图勾引父亲。 所以,琉玉在得知檀宁喜欢自己的青梅竹马后,她便处处与檀宁作对。 学宫切磋时,琉玉当着彰华的面令她惨败丢脸;彰华受伤时,琉玉故意使唤彰华跑腿令她心疼;两人独处时,琉玉暗中施咒打翻砚台,弄污她精心挑选好几个时辰的新裙裳。 她曾那么憎恶檀宁。 可到最后,阴山氏覆灭,仙都玉京那些曾对她阿谀奉承的世家子弟如鸟雀散去。 她与檀宁,竟成了彼此最后的依靠。 “——不过,你该不会到现在还喜欢彰华公子吧?” 乌衣青年的嗓音里压抑着一种古怪的愉悦,目光紧锁在琉玉的脸上,咬字因兴奋而微微发颤。 “当年天门之战,就是你和檀宁争了这么多年的彰华公子,这个你爹娘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用你爹娘传授的一身剑法,绝了他们两人的性命呢。” 雪落在琉玉渐渐失焦的瞳孔上,耳畔有刺耳的嗡鸣拉响,盖住了青年恶劣的低语。 恍惚浮现出的,是阴山氏覆灭那一日的兵荒马乱。 她从千里之外的北荒九幽奔袭而来,阴山氏本家已是尸骸遍野,怨血化土。 而那个从来修行惫懒、只知耍小心机与她争宠的妹妹檀宁站在阴山氏的护法大阵上,乌黑如瀑的青丝眨眼银白如雪,俏丽清秀的面庞瞬间枯老如树皮。 “你怎么才回来!”她满面泪水,似发泄般地对琉玉哭喊,“爹娘死了!大家都死了!我护不住!姐!我为什么谁都护不住!” 琉玉紧咬的齿关如洪水决堤,鲜血喷涌如泉,灌入鼻腔中呛得肺部急剧收缩。 或许是怕她真死了,落在脖颈的指力减轻几分。 冷雾钻入肺腑,这才将琉玉的思绪重新拉回了雾影山的风雪中。 方才的那名年轻女郎踩着松软积雪走来。 “既然问不出东西,就别在这里浪费时间,我会带她回钟离家,你们也可各自回去复命。” 看着污雪中的少女,她眉间紧蹙,居高临下道: “为了替阴山氏复仇,你蛰伏十年,哪怕被无数仙家世族围剿至绝境,也能拼着最后一口气绝地反击,没想到最后竟是为了救一个年少时就与你不对付的妹妹而前功尽弃,真是愚蠢——” 年轻女郎伸出的手被一柄刀鞘拦在了半途。 那女郎眯了眯眼。 “你什么意思?” 乌衣青年咧嘴一笑:“人是我抓到的,怎么也轮不到钟离氏将人带走吧?” “你抓的?” 那女郎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钟离氏七十九人,相里氏五十八人,就连九方氏的精锐也折了二十三人——若非我们将她逼到强弩之末,你碰得到阴山琉玉半片衣角?” 钟离氏的年轻女郎语带告诫地盯着他。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脑子里都是什么龌龊念头,当年在灵雍学宫人家就没正眼瞧过你,你以为你如今给世族当看门狗被赏了点权力,就能随意折辱阴山氏的大小姐了?别忘了,她在九幽还有个妖鬼夫君呢。” 燕无恕面色微僵。 他修法家刑名之道,手段残暴,百无禁忌,脸上鲜少出现这样的畏意。 但谁让她口中的那个人是墨麟。 照夜一百三十七年,在无色城横空出世,被妖鬼们奉为尊主的——妖鬼墨麟。 妖鬼非妖,也非鬼,乃是四百年前邪魔肆虐大晁时,与人族结合留下的血脉。 这些继承了邪魔血脉的妖鬼,以及他们的人族母亲,曾一度被认为是大晁的耻辱,应该随着照夜元年的开启,一并掩埋在那段逝去的屈辱岁月里。 ——直到一把无量鬼火,将蓄养了无数妖鬼奴隶的无色城烧成了人间炼狱。 墨麟拎着无色城副城主的头颅,踏着滔天鬼火,一力冲破了仙家世族的围剿,于北荒九幽建立起一座妖鬼城池,从此与大晁的世族仙家分庭抗礼。 这个卑微低贱的妖鬼,就这样从暗无天日的无色城走到了仙都贵人们的面前。 甚至,连出身高贵的阴山琉玉也在两域议和那日遥遥一指,自愿与墨麟缔结婚约,远嫁九幽。 燕无恕眼中邪气渐浓。 “当年在灵雍学宫时我便发过誓,若我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绝不会放过那些曾经将我尊严践踏于足下之人,她今日有此下场,都是她从前眼高于顶的报应!” 神情阴鸷的青年近乎癫狂,但琉玉却在这啖肉饮血的目光中笑了一下。 为了潜入仙都玉京,她早已自毁容貌,可这一笑,又让燕无恕想起了当年仙台神轿初见,少女神色间带着养尊处优之人特有的餍足慵懒,裙袍上的蹙金蝶映着暮春晴光,几欲振翅。 在燕无恕的片刻晃神中,琉玉歪头望着他,笑问: “——你谁啊?” 燕无恕瞳孔骤缩。 “阴山琉玉!!你找死!!!” “燕无恕!” 人群中有人高声喝止。 “别忘了此行各家域主的嘱咐!阴山琉玉不能死!” 又有人道:“九幽的态度还未明确,起码要等墨麟公开废除阴山琉玉的尊后身份后才能杀她!” 燕无恕死死盯着琉玉的脸,目眦欲裂: “我便是将她囚做傀儡,为奴为婢,让她生不得死不成,九幽墨麟又能奈我何!他敢跨过妖鬼长城来取我性命吗!” 话虽如此,悬在半空的那一掌却仍好似被一种无形的威慑制住,迟迟不敢落下。 琉玉觉得好笑。 她与墨麟成婚百年,夫妻感情不睦世人皆知,十年前离开九幽时,更是毁了结契书昭告天下,两人从此和离,各不相干。 即便如此,他们依然畏惧墨麟至此,不敢轻易杀她。 而就在燕无恕举棋不定之际,蛰伏良久的琉玉抓住他的一瞬破绽,猝不及防从雪中起身猛扑—— “小心!” 燕无恕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大意。 但他倒也并不慌乱,因为他很清楚,琉玉已是强弩之末,绝不可能伤到他半分。 ——本该是如此的。 就在此时,一阵凄清铃音毫无征兆地自琉玉怀中惊响,传彻雾影山。 叮铃。 叮铃。 伴随着这道清越铃音而来的,是自苍穹覆压而下的、令在场众人几乎无一能反抗的【势】。 势,乃武者炁海所化气场。 有出身高贵者,如在场的仙家世族子弟,每个人都会传承自家独特的【定势】;也有出身草根者,如燕无恕,凭自身天赋也能自创出独属于自己的势。 但还有千万里挑一的鬼才,不仅能独创定势,还能将势存于法器之中,违逆天地法则,借势于人—— 就如此刻从琉玉怀中飘出的那枚山鬼龙铃。 连琉玉自己都未曾料到,那个人送她的这枚山鬼龙铃里,竟不知何时封入了一道势。 可惜箭在弦上,琉玉无暇多思。 众人只见血衣斑斑的少女如一只抵死反抗的野兽扑来,趁众人被铃音压制之时,她死死咬住了比她强大数倍的猎人。 被咬断的喉管发出仅两人能听见的脆响,下一刻,脖颈动脉处的鲜血喷溅而出,如大雨浇了少女一身。 群鸦掠过深林,雾影山疾风阵阵。 一切发生只在刹那,在场的世族仙家的子弟皆瞠目结舌。 他们自幼修儒道法兵四家之术长大,何曾见过这样不体面的招数? 尤其这个人还是阴山琉玉。 那个从前被盛赞为“巫娥出峡,宓女凌波”的……阴山琉玉。 躺在血泊中的乌衣青年脸色灰败,喉咙里溢出咿唔不清的低吼,无处借力的双腿胡乱蹬了几下。 但直到断气,他也并未摆脱那铃音加注于他身上的势。 燕无恕死了。 琉玉也支撑不住,力竭倒地。 少女笑了笑,露出一排染血的牙。 十年死生颠沛,体面何足挂齿。 虽然她压根不记得这人是谁,不过看他一副恨海情天的模样,干脆就随她一道赴死好啦。 翻了个身,琉玉望向远处的城池楼阙。 风雪茫茫,雾影山的山脚下,就是琉玉最熟悉的仙都玉京,无数次午夜梦回,她最思念的地方。 可爹娘死了。 她的家不在那里。 感受着生机一点点消逝,琉玉忽而生出了一点微妙的憾然。 人间事,一步错,步步错。 若她当初不那么年少气盛,为给阴山氏争一口气而嫁去九幽,或许就能在阴山氏被围剿时及时驰援。 若她嫁去九幽后不因心中郁结而不问世事,或许就不至于对大晁的局势一无所察,错将敌人当做可以信赖的同盟。 若她与墨麟成婚的百年里,正眼瞧一次那个妖鬼夫君—— 借势如借命,也不知被她借走那么多势的妖鬼,如今死在了哪个旮沓。 最后一口气在雾影山的风雪里消散。 琉玉轻轻阖上了双眼。 * 或许是怨气太深,琉玉发现,自己死后竟魂灵未散,乘着仙都玉京的风雪自九天飘落人间。 她看着众人带着她的尸首回到仙都玉京。 看着得知她死讯的檀宁和老仆哀恸欲绝。 甚至看到九方彰华亲自替她敛尸,于暗室中为她刻下碑铭。 还有一个最令她意外的身影。 ——墨麟。 世人眼中的妖鬼墨麟,强大、狠厉,翻手为云覆手雨。 以至于仙家世族不敢与他正面为敌,铸造妖鬼长城,要他立下不犯之誓,率领妖鬼永居长城以北的北荒九幽。 但琉玉身死那天,她的魂灵却看到他一己之力斩杀仙都十二将,屠尽九方氏百余人,在玄武道的血泊中抱着她的尸身,泪如血涌。 这个从来对她冷淡寡言,没有半分多余感情的夫君,亡于她死后的第十日。 就在她的墓碑前。 章节目录 2 第 2 章 寅时三刻,夜雨淅沥。 整个九幽都城的街道浸没在幽邃朦胧的雨雾中,两侧悬着猩红灯笼的楼阁人声鼎沸,击鼓吹笙不断,似夜宴正酣。 只是若定睛细看,印在昏黄纸窗上的影子却有些奇诡。 舞姿娉婷的女子下半身有如蛇尾盘绕,推杯换盏的宾客一抬肩膀便伸出六只手来,还有端坐摇扇的公子,齐整衣冠后的九条狐尾,正随着言谈慢悠悠地扫过黑木地板。 ——列坐其中的,竟无一是人。 原来,这些正是从九幽各城千里迢迢而来,参加妖鬼之主大婚典礼的千妖万鬼。 世人谓之,妖鬼夜宴。 “……人都道,‘宁做世族仆,不为天子臣’,南边的世族贵女,只怕比帝室公主还尊贵,那位阴山氏的大小姐,真的甘心嫁到我们九幽来吗?” 觥筹交错,暖香袭面。 山魈刚撩起内室的帘子,冷不丁地就听到了这么一句。 说这话的玉面郎君歪靠着四足凭几,从他脊背处伸出的触肢稳稳端了一盏琥珀酒。 瞥见忽而出现的山魈一行人,他也并未露出异色,而是坦然迎上蓝衣少年不善的视线,笑意微妙: “听说这位贵女上个月在集灵台待嫁时,曾因厌恶妖鬼外貌,下令所有妖仆鬼侍不得入内殿,山魈大人,您可是尊主身边的十二傩神之一,不知这传闻是真是假?” 又有一只触肢摇着金箔扇子而出,掩住玉面郎君翘起的唇角。 “若是假的,山魈大人可要尽快辟谣,否则别人还以为尊主替大晁四处平定疫鬼之乱,结果人家大晁还根本瞧不上我们,是不是?” 宴饮声歇了几分,不少妖鬼交头接耳,视线在两人之间打转。 森然眸光刮过那张玉面,山魈扯了扯唇角,吐出两个字: “傻逼。” 玉面公子笑容不变。 山魈扫过看热闹的宾客,目光所及之处,宾客们纷纷挪开视线,佯装无事发生。 十二傩神与玉面蜘蛛一派的热闹,谁敢多看? 内室很快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这群人,要是没有尊主,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给人当狗使呢,狼心狗肺的东西!” 离了宴席,下属朝楼上瞥了一眼,嘴里忍不住骂骂咧咧。 旁边的人附和:“就是,集灵台的事到底是哪个多嘴的传出去的?等我查出来,非得把他舌头剁了不可!” “你剁得过来吗?” 双手抱臂的山魈盯着雨幕中往来的身影。 夜雨淅沥,酒楼的老板娘撑着伞,正命人手脚小心地将一个又一个箱笼往载重车里搬。 听说这里面装的都是给那位阴山氏大小姐准备的日常衣饰,怕九幽这边的绣娘手艺不够好,还专派了一队人千里迢迢去长城以南,找了最好的绣娘重金定制,再辗转送回。 蓝衣少年随手打开箱笼瞧了一眼。 片刻后,山魈阖上那一箱子的流光溢彩,朝极夜宫的方向冷笑道: “娶了一朵仙都玉京最难养的金牡丹,这种事,今后怕是少不了了。” 他的话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山魈一行人风尘仆仆带回的箱笼,连极夜宫的大门都没能送进去,就被守在宫外的侍女拦了下来。 “……你再说一遍?” 少年搭在腰间弯刀上的手指敲了敲,似气急反笑,一错不错地盯着那神色倨傲的侍女问: “什么叫,你们家小姐穿不得外族的便宜料子?” - 黑暗中,琉玉猛然睁开眼。 朦胧光线从红罗帐外透入,将枕在帐内的人浸在妖冶的昏红色里,五感逐渐复苏的琉玉盯着帐顶的金线绣花瞧了许久,才辨认出那是一副鸾凤和鸣的图案。 琉玉一时恍惚,脑海里浮上来的第一个念头是—— 人都死了,不会还要给她配个冥婚吧? 但很快,琉玉便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 炁海,十二经脉之根,生炁开合之基。 她的炁海早在九年前关山一战时便毁去十之二三,何来此刻探查到的平和稳固? 而且境界还大大跌落。 她临死前已经修到了九境,怎么会炁海修复之后,但境界却回到了百年前的七境? 琉玉指尖微动,忽而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光滑柔软,没有这十年颠沛流离的风霜,更没有半分狰狞疤痕的痕迹。 琉玉眼露愕然。 还未等她理清现状,便被窗外楼下传来的争执声吸引了注意力。 “——山魈!你好大的胆子!两位主君就在内殿,你竟敢在极夜宫外动刀!你们九幽人都这般不懂礼仪教养吗!” “装什么装,在你们玉京人眼里,我们九幽不一直是穷乡僻壤,穷乡僻壤要什么教养?” 清冽的少年嗓音里带着森然冷意。 “东西吃不惯,屋子住不惯,现在连衣服也穿不惯,真当自己是金子打的佛像,要人供起来不成?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有这么娇贵——让开。” “放肆!小姐有令,妖鬼不得擅入内室,尔等岂敢硬闯!” “你们仙都玉京的人都能在极夜宫来去自如,近身侍奉自家小姐,我们凭什么不能觐见尊主?这里是九幽邺都,要耍威风回你们的仙都玉京去耍!” “朝鸢!朝暝!你们还在翻什么花绳,还不快下来拦着!” 琉玉从浑浑噩噩的思绪里挣脱,方才后知后觉地听清这些人争执的内容。 ……朝鸢?朝暝? 她忽的从漆木床上坐直,一把推开了床榻边的窗户—— 在妖鬼长城以南的大晁,是见不到这样的景致的。 天尽头重峦叠嶂,地面沉积在山脚。 远处的青林翠竹在晨雾中透着青晕,高耸的红漆桥连接起东西两侧的城镇,顺着江水而上,能看到无数乌瓦红柱的楼阁,依着山势以极夜宫为中心,高低错落地紧密排布着。 这是北荒九幽的都城,邺都。 她曾生活百年的地方。 “要打吗?” 楼外的山樱花树上忽而传来一道声音。 琉玉循声望去。 一个梳着双髻马尾的少女盘膝坐在枝桠间,交错纵横的红线绕过她修长手指,她一边翻着花绳,一边询问对面的少年,稚嫩俏丽的面庞上不见半分情绪波澜。 “打呗。” 那少年有着与她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他挑过少女指间红绳,连看都没看底下杀气腾腾的山魈一眼,轻描淡写道: “又不怎么厉害。” 这二人是一对双生子,姐姐名唤朝鸢,弟弟叫做朝暝。 琉玉十岁那年,阴山氏底下的坞堡将他们二人送到琉玉面前,原本是要签下死生契,作为死士养在身边。 然而当时的小琉玉看了一眼,干脆利落地将死生契揉成一团丢开。 “我才不用这个。” 小琉玉从上首的椅子上跳下来,对底下跪着的双生子道: “会用剑吗?来打一架,既要你们为我赴汤蹈火,我必得叫你们心服口服才是。” 后来,在琉玉隐姓埋名,遭遇无数伏击截杀的岁月里,朝鸢与朝暝当真为她赴汤蹈火,死生不悔。 但那时的琉玉,却连一个全尸都未能给他们保住。 琉玉看着他们的身影,一时竟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 注意到琉玉的目光,花影间的少女昂着头,露出一个询问的神色。 琉玉眼眶微酸,不由自主地探出身—— 手腕处,突然被一道力气攥紧。 琉玉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枕侧一直有人。 锦缎摩挲,那人缓缓坐了起来,一只修长如竹的手撑着床,另一只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琉玉回眸望去,一张阴郁苍白的脸撞入她的视野。 轮廓很深,唇色偏淡,长发乌黑浓密,一半在肩上微翘,一半垂落在他松绿宽袍的襟前。 望过来的那双眼瞳孔色泽浓郁,眼底却栖息着一簇林壑深处的幽绿,阴冷而深邃,让人不自觉的联想到蜷缩于巢穴中的冷血蛇类。 琉玉眸光微动,落在他前胸的牙印和颈间的浅浅指痕上。 一些久远的记忆渐渐回溯。 琉玉有些尴尬地挪开了视线。 那双幽深的眼从琉玉脸上一掠而过,移向窗外。 “山魈。” 低哑的声线森冷沉郁,越过琉玉,朝楼外对峙双方送了出去。 “退下。” 仙都玉京的人表面淡然,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修道境界分九境,山魈作为妖鬼之主的麾下大将之一,外界曾估算过,他的实力应该能与中三境巅峰的修者相当,他身后那些下属,同样没一个泛泛之辈。 而他们这边—— 在场除了朝鸢朝暝是六境高手,其余实力只在四、五境之间。 真要动起手来,他们并无十足把握。 “尊主!” 山魈猛然抬头朝楼上望去,身上银饰叮当作响。 “不是我们无理取闹,实在是他们玉京欺人太甚!您可知外面如今流言纷纷,多有对尊主不敬之语,还有玉面蜘蛛为首的那些人,本就有不臣之心,如今更是有了攻讦您的由头——” “……吵死了,派你出去办点事,火气就这么大吗。” 山魈忙道:“替尊主办事怎会辛苦……” “累了就回去休沐五日,让人把这些箱子都抬走,你手头的事,交给鬼琵琶办。” 睡意未褪的嗓音有些疲倦,还有几分淡淡的不耐。 墨麟的心情的确不算好。 但由头却不在今早的这一场冲突。 红罗帐内燃着一脉暖香,他凝眸,看着被自己捉住的纤细手腕。 方才她一副想要从窗户跳出去掺和的模样,他拦了一下,本以为对方会立刻挣开,却没想到她只是任由他这么攥着,还托着腮,略带好奇地打量他。 若没有之前那些事,这反应几乎算得上友善。 可但凡回想起自她抵达九幽后的桩桩件件,墨麟自己都觉得这念头可笑。 她若是对九幽有半分好感,也不至于在集灵台待嫁时不仅禁止妖仆鬼侍踏入内殿,连他派人送去的吃食都退了回来,整个集灵台上下只用他们从仙都玉京带来的物资。 新婚之后,她也不打算搬入主楼,要与她从仙都玉京带来的人仍住在集灵台。 甚至昨夜少女还问他,知不知道她在仙都玉京时有个感情还不错的青梅竹马。 她说,他们这桩婚事不过是权衡利弊的结果,最好只求相安无事,不求无用情意。 虽说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桩婚事是怎么来的,但她真是连装都懒得装,就差立个牌子,写明她是仙都玉京派来监视九幽的眼线,而不是真的想当他的尊后。 他原本也都接受了现实,甚至昨夜都没有同她圆房的打算。 可她却主动放下纱帐,解了他的腰带。 “联姻是我主动提出的,也没有守活寡的打算,但——” 跨坐在他腰身上的少女,盯着他因情绪起伏从胸前蔓延至脖颈的黑色蛇鳞道: “至少在这种时候,可以不要露出这一面吗?” 蛇鳞是属于妖鬼的特质。 她厌恶他身上属于妖鬼的那一部分。 那一瞬,他眼底的幽暗几乎要吞没一切。 琉玉敏锐地察觉到了墨麟身上的戾气。 到了这个地步,琉玉还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就太迟钝了。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她好像确实回到了自己刚嫁到九幽的那一年。 就在她与墨麟刚刚完婚的第二日。 至于墨麟对她的冷淡态度,琉玉结合楼外的冲突,也大致回想起了经过。 前世自她嫁入九幽后,这样的矛盾数不胜数。 琉玉是什么身份? 她是灵雍仙道大会最年轻的仙魁,是豪门华宗倾尽全力培养出的金枝玉叶。 但在婚约定下后,一切就都不同了。 她的手下败将,那些庸碌无为却又拿她没办法的仇敌,终于从她光辉夺目了十多年的声名里寻到了一丝瑕疵,在她的背后幸灾乐祸,却又佯装同情地感慨—— 不愧是阴山琉玉,真是顾全大局。 要是让我嫁给一个妖鬼,不如死了算了。 听说那妖鬼日日生啖人肉,长得三头六臂,要与这样的怪物同榻而眠,真是勇气可嘉啊…… 流言与讥讽如潮水,将年少骄傲的琉玉吞没。 琉玉其实并不讨厌妖鬼。 妖鬼乃邪魔与人族结合诞生的物种,若当初不是人族皇室昏聩,以为献祭无辜女子就能平息魔祸,也不会造下这样的恶孽。 那时的琉玉,只是无法适应从云端跌入地狱的落差。 但让如今的琉玉来看——这算什么地狱? 眼前的九幽,朝鸢与朝暝尚未遇难。 远方的仙都玉京,爹娘和她那个便宜妹妹都还好好活着。 还有她的仇敌,正一无所知地等着她去取他们的性命。 少女唇角微妙地扯了扯。 这一世从头来过,虽然没有让她直接回到嫁人之前有些可惜,不过…… 好像也不算特别可惜? 琉玉的目光落在墨麟青筋微凸的手背上。 掌心干燥冰冷的触感还留在她的腕骨,交错纵横的伤疤与茧贴着她的皮肉,让琉玉突然有了几分实感。 就是这双手,燃起令仙都玉京无数人胆寒的无量鬼火,将整个九方家化作一片火海,让她恨之入骨的仇敌在烈火中发出生不如死的哀嚎。 前世的琉玉对这个夫君有过怨怪,有过忌惮,也有过几分微妙的欣赏。 然而到最后,也没有向他敞开心胸哪怕一次。 ……如果前世的做法只会走向死局,那这一世她换一条路走,又会通向何处? “看什么。” 墨麟眉间微蹙,以为她是不满他的冒犯,随即松开了琉玉的手腕。 昨夜,他已经摸清了她的态度。 她只允许两人在床笫之间有所接触,结束后,她便翻脸无情,要不是顾忌着外面还有其他人,恐怕连过夜都不一定让他过。 她所做一切皆是为了阴山氏。 否则,她根本不愿与他有半分交集。 墨麟很清楚这一点。 “放心,没人会上赶着给你花钱,那些衣服你不穿就算了。” 他面色冷淡如霜,语调亦是没有波澜。 “昨夜你说要搬去集灵台住的事,我同意了,还有其他的什么……一月一次,琐事不管,但钱你管,这些我都记住了,还有什么需要啊大小姐。” 说完,墨麟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这些要求她也真敢提。 但转念一想,昨夜她连她有个心仪多年的青梅竹马都敢直言不讳,她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要什么都可以?” 回过神来,墨麟看着少女那副与昨夜相差无几的坦然面孔,讥讽冷笑: “你觉得呢?难不成要我的命也会给你?” 琉玉想—— 是啊。 不仅给了,还给得很干脆呢。 窗外一阵潮湿微风吹来,只以锦被蔽体琉玉扫了眼一片狼藉的床榻,没找到她的衣裳,只看到一件松绿色的宽袍搭在榻尾。 她顺手拿来,披在肩上。 眉心微不可察地跳动一瞬。 妖鬼眸光幽幽地盯着她,难掩其中异色。 ……昨夜同榻之前,她不是说自己洁癖,连床上的被褥纱帐都要换她自己带来的吗? 此刻的琉玉哪里记得这些细枝末节。 她前世在外流亡十年,洁癖这种毛病早就被苟且偷生的日子磋磨没了,为了逃脱追杀连人皮都披过,哪里还会挑剔这些。 少女眼尾弯弯,偏头望着自己的妖鬼夫君。 “既做了我阴山琉玉的夫君,你的命,你的权还有财,本就有我的一半。” 属于妖鬼之主的浓绿宽袍裹着她,如一捧盛夏绿意拥着最娇艳的那朵牡丹。 “让山魈把箱笼都抬上来吧,送给我的东西,岂有半路收回去的道理?” 章节目录 3 第 3 章 琉玉换上了山魈带来的常服之一。 仙都玉京时兴褒衣博带,用色浅淡,多见月白、桃红、水绿这样的淡雅之色,取翩然欲仙的韵味。 而九幽,说句不好听但事实如此的话——颇有穷人乍富,火烧富贵的奢靡之风。 屏风后,女使正在为琉玉腰间佩玉。 用玛瑙珠和绿松石串联的玉璜压着雀蓝鎏金织锦袍的衣摆,衣袍上的金线在日光下泛着一层光晕,衬得金线牡丹色泽浓丽,透着华丽诡谲之美。 真是恍然若世啊。 琉玉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想。 有那么一瞬间,琉玉仿佛觉得前世的血海深仇与十年复仇的风雨飘摇,都恍惚化作了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梦醒之后,她还是那个有家族作为后盾,行事可恣意妄为的阴山琉玉。 可惜,她心底又有个声音很清晰地在说—— 怎么可能。 大厦倾颓,非一日之功,摧毁阴山氏的那场灭顶之灾,起源也并非在百年后。 以母亲南宫镜的手段,即便作为家主的她和父亲阴山泽二人身亡,偌大宗族也会有后备子弟撑起阴山氏的门楣。 绝不会一夕之间土崩瓦解,连迁徙别地的余地都没有,就这样满门覆灭,几乎死得干干净净。 隐患必然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埋下了。 只是从前族中长老对她的要求是专心修行,不理俗务,琉玉大多时间或是身在灵雍学宫修道,或是与大晁其他世族应酬往来,阴山氏内部到底出了什么纰漏,她两眼一抹黑。 还好,至少她知道一个九方家。 亲手杀害爹娘的九方彰华,追杀她十年的九方氏家主—— 这些事,都不是用通讯阵能够说明白的。 她必须尽早回一趟仙都玉京。 视线微挪,琉玉从铜镜中看到了周围女使们见鬼似的眼神。 “不好看?” 女使们面面相觑,不敢妄下点评。 唯有方才那个在楼外拦住山魈的女使出声: “好看是好看,可小姐……要是让仙都玉京的那些人知道您如此装扮,来日就算回到仙都玉京,也一定会被他们讥讽的……” 琉玉看向女使捧来的黑漆蝶纹匣子。 “燕雀嘲哳,安入鸿鹄之耳?” 少女挑开锁扣,从满匣的玉质剑簪中挑了一只捏在指尖,灵巧地转了一圈。 “想让他们闭嘴,靠的不是几件衣裳,得看我来日以何种方式重回仙都玉京。” 捧匣子的女使忽然抬眸,正迎上琉玉噙着浅笑的眸子。 “方才在楼外,那句‘你们九幽人都这么没有教养吗’,是你说的?” 笑望着她的眼眸盈盈如春水,女使错开视线,将头低得更深。 “是。” “看你有些眼生,是临行前父亲安排来的五名女使之一?” “正是,奴婢名唤绿珠。” 顿了顿,绿珠开口道: “小姐深居,不知九幽这些妖鬼粗鄙无知,夜宴上更是言语无状,说什么……昔日在无色城凌驾于他们之上的无色城城主,恐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视若珍宝的女儿会跟他手底下的奴隶睡在同一张……” 窗棂处的方向有出鞘声。 不知何时蹲在窗边的玄衣少女拇指推剑出鞘,乌瞳漆黑: “名字,剁了。” 琉玉将朝鸢的剑柄推了回去。 “不至于。” 朝暝打量着琉玉的表情,神色古怪地问:“小姐真不生气?” 前世阴山氏覆灭后,她见识过了太多的人性幽微之处。 这些妖鬼从前在无色城内备受欺凌,如今好不容易翻了身,可不得拿她这个无色城城主之女撒气? “人性而已,何苦生气?”琉玉瞥了捧匣女使一眼,笑意幽深,“就如她说的那样,他们又没什么教养,对吧?” 妖鬼是从娘胎里就带着枷锁的罪人。 照夜元年后,他们逃亡,求生,最后被转入无色城作为权贵取乐之物。 就算他们自己想有点教养,谁又会教养他们? 不知回忆起什么,琉玉眸光漾开,微微有些出神。 与此同时,离内室还有一重门的山魈停下了脚步。 他耳力极佳,偏偏到的时机不太好,前面所言一概没听清,只听见琉玉那一句“没教养”。 跟随在他身后的妖鬼悠悠出声: “怎么不走了?山魈,尊主可是让你去给大小姐道歉呢。” 又有一人低低发笑:“咽不下这口气是吧?” “不是我说,”红发如火的妖鬼双手抱臂,嗤笑道,“真跟仙都玉京的人动手了又如何?这可是在九幽,难不成还要长他人气焰?玉面蜘蛛一派在暗中闹得越来越凶,尊主还要如此抬举这个阴山琉玉,未免也太……” 山魈回过头盯着他:“太什么?” 听闻今日山魈在楼外差点同仙都玉京的人打起来,平日率领各部的十二傩神难得齐聚在此。 十二傩神,是当初火烧无色城一战中跟随墨麟杀出重围的十二名强者。 九幽建立后,包括山魈在内的这十二妖鬼组成了墨麟的直属队伍,与妖鬼之主共同统率万千妖鬼。 和大晁注重血统尊卑的人族不同,这些奴隶出身的妖鬼不在乎血脉,只在乎强弱。 他们臣服于墨麟,只因为他是率领妖鬼杀出大晁的强者,是这世间唯一一个能同时掌握鬼炁与妖炁的最强妖鬼。 可若有一日,他不再是妖鬼们心悦臣服的强者,而是成了仙都玉京的走狗…… 红发妖鬼不说话了,只是眸色幽深地迎上山魈的视线。 静默良久。 山魈撤回了朝内室迈出的脚步。 - 风吹花簌簌。 淡粉色的山樱花花瓣从枝头坠落,在朱漆耳杯中漾开层层涟漪,又在眨眼间化作一枚翠绿叶片。 ——九幽百花不生,这些幻术变幻的花一经触碰,便会变回本来的模样。 托着酒盏的墨麟垂眸瞧着那片翠叶,神思还沉浸在方才内室的一幕幕场景中。 那句“做了我阴山琉玉的夫君”。 少女说这话时细眉轻挑,眼尾含笑,黑曜石般的眼珠剔透轻盈,漂亮得不像话。 他曾在她脸上见过许多次这样的眼神。 但从没有一次,是落在他的身上。 回过神来,墨麟撑着额角,抬眼看向折返的山魈一行人。 这一眼冷冷淡淡,却又好似能看穿人心。 他在等他们的解释。 “……尊主。” 顶着压迫感十足的视线,山魈咬了咬牙。 “尊主,这歉非道不可吗?属下今日与仙都玉京的人起冲突,是不忍见尊主如此忍辱负重,阴山琉玉身在九幽夜弥天都能如此骄纵跋扈,可想见内心对九幽,对尊主是何等轻视!要不是九幽初建,需修养生息,必须与大晁谈和,她真以为——” “知道必须忍耐,却又如此忍不下来,到底是因为她骄纵跋扈,还是因为她是阴山琉玉,是阴山泽的女儿?” 墨麟一针见血,戳穿了山魈的心思。 山魈不说话了。 他厌恶阴山琉玉,三成因她本人,而七成,的确是因为她的家族。 “如他所想的,还有几人?” 绿衣妖鬼眸光冰冷又凛冽,掠过堂内众多身影。 “有不满之处,就趁今日机会,按九幽的规矩解决——从谁开始?” 依照九幽鬼律所定,下位者尽可向上位者宣战。 下位者胜,则取代上位者,下位者败,则当场绝命。 虽然有血腥残酷之处,但也正是这样的铁腕,才使得墨麟能在千万妖鬼中迅速确立妖鬼之主的地位,令九幽成为一股仙家世族们不敢小觑的力量。 十二妖鬼皆屏息垂首,堂内一片死寂。 良久,山魈缓缓向前跨了一步。 队伍中,个头娇小的鬼女很轻地哎呀一声。 红发妖鬼掀起眼帘瞧了瞧,又神色淡漠地垂下眼眸。 山魈这个蠢蛋,果然一撺掇就当出头鸟了。 “若尊主执意如此,山魈愿以死谏——” 一阵琉璃珠帘碰撞的声响打断了山魈的慷慨陈词。 众妖鬼齐齐回首。 未见其人,先嗅到一脉淡雅熏香。 香道是专属于世族华宗的消遣,大大小小的世族都各有自家独一无二的香料配方。 据说阴山氏的族人惯用一种名为群仙髓的香方,造价昂贵,阴山氏却日耗数车,每日燃之,如焚金银。 九幽妖鬼皆是奴隶出身,刚吃饱饭没几年,对此等风雅之物嗤之以鼻。 但当帘后身影显露人前时,众妖鬼又突然觉得—— 那个什么香,贵点就贵点吧。 这样的瑰姿艳质,有什么是配不上的? “还懂死谏,也不是半点墨水都没有嘛。” 少女清音婉转,犹如玉振,声线很是动人。 就是这话说得……不太好听。 随琉玉一同而入的,还有乌泱泱的一众女使。 有人手持熏笼,有人手捧软垫,琉玉离落座还有几丈的距离,女使便已撤了桌上之前备的东西,换上了更为精致新鲜的瓜果点心,顺带再铺上她们自己的软垫。 行走无声,做事条理分明,整个九幽也找不出几个有这般素养的妖仆鬼侍。 简直将他们衬成了草台班子。 琉玉在墨麟身旁的位置坐定,放眼一看,眉梢微动。 九幽的十二傩神竟然全都在场。 虽然站出来的只有山魈一人,但看这气氛,这看她的目光,堂内余下的其他妖鬼,恐怕或多或少都有与他同样的怨气。 前世的此时,琉玉根本没有在极夜宫久留,一大早就带着女使回集灵台安置了,所以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件事。 她安插在极夜宫的眼线只说山魈办事不力,被墨麟远派去妖鬼长城附近,镇守九幽边陲,此后一直没有再回都城,但具体因为什么,却不清楚。 而墨麟…… 琉玉瞥了一眼身旁的绿衣妖鬼。 他从头到尾也没跟她提过这件事。 无论是十二傩神对她的不满,还是让她放下架子与九幽妖鬼和平相处之类的要求。 他都未有过只言片语。 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前世的琉玉是不会察觉到的。 也不能说是迟钝,她生来皱个眉头,就有无数人忖度她的心思,替她排忧解难,她要做什么,就会有人提前替她扫清障碍,绝不会让路上冒出的几粒石子硌了她的脚。 直到后来,顺风顺水的大小姐失去了替她遮风挡雨的家族,才意识到这世间路有多崎岖难行。 也意识到,原来护着她的,还有一个她从没正眼瞧过的妖鬼。 琉玉收回视线,托着腮,望向堂下道: “要死谏什么,继续说啊。” 十二名妖鬼朝她投来复杂眸光,山魈更是一副要用眼神杀了她的模样。 而那名红发如火的妖鬼只冷眼扫过琉玉,向上首的墨麟道: “山魈乃十二傩神之一,尊主就算要惩处,也还请给他几分体面,莫要当着无关的外人动刑。” 真有意思。 她愿不愿意当这个尊后是一回事,这些人承不承认她的身份,又是另一回事。 琉玉笑了笑,以眼神示意朝鸢朝暝二人稍安勿躁。 “若我没记错……你是叫揽诸?” 红发妖鬼显然意外于琉玉竟知道他的名字。 “是。” “十二傩神之中,你位居首位,极夜宫的守卫,皆由你负责?” 揽诸眯了眯眼,扯开唇角: “没错,阴山小姐有何指教?” 如此和颜悦色,难不成这个难伺候的大小姐转性了?现在想着要缓和两方的关系了? 也不想想自己是谁的女儿,简直痴人说梦—— 琉玉偏过头,对墨麟道: “撤了他吧。”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令堂内的十二傩神齐齐抬头,就连身旁的朝鸢朝暝二人都有些意外。 回过神来,揽诸脸色骤变,高喝一声: “撤我?凭什么!” 她算什么东西!她怎么敢! 被绿衣妖鬼三指捏住的朱漆耳杯悬于半空。 半晌,耳杯置于桌案,轻碰出一声闷响。 “给我一个理由。” 琉玉本可直接明言,却在解释的前一刻止住了话头。 她道:“若我不给这个理由呢?” 她在九幽的一举一动,都不代表她自己,而是代表了大晁世族与九幽妖鬼之间的博弈。 新婚第一日她就突然撤了揽诸的职,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是仙都玉京在立威。 她若是墨麟,不管是不是有正经理由,都不会在这一天让自己的人塌台。 四目相对,墨麟盯着她许久,长眉如乌云压沉。 “……你是九幽尊后,有裁撤十二傩神之权。” 那张苍白而沉郁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墨麟从琉玉身上收回视线,语调冷淡道: “但若他们要以下犯上,向你发起挑战,你也要承担这个后果,自己想清楚,为了这么点事死在九幽值不值得。” 公事公办的口吻,仿佛只是在尽自己的告知义务,不带半点私人感情。 然而朝暝的余光却瞧见自家小姐弯起唇角,不知在笑什么。 朝暝若有所思。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 成婚之后,小姐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见墨麟竟默认了琉玉的尊后实权,揽诸终于忍无可忍,杀意伴着汹涌妖炁腾起: “刚嫁来九幽就敢插手我九幽内务,阴山琉玉,你真当全天下都是捧你们那帮世族子弟臭脚的——” 剑簪出乌发,如寒霜出剑匣。 未等揽诸的话说完,凝着金色灵光的剑簪眨眼便化作了一把通体冰透的长剑,轰然击碎了揽诸周身防护的妖炁,直直朝他面门扑去! 铮——! 揽诸看着那距离他瞳仁只有一寸的剑尖,浑身僵硬,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旁观的众妖鬼皆心中暗叹。 不愧是灵雍仙魁,阴山氏予以重望的后继者,释炁化形只在眨眼,就连十二傩神之首的揽诸一时都未招架得住。 “阴山琉玉……你……” “你叫我什么?” 剑尖又进半寸,少女笑盈盈的,满脸纯然。 揽诸在瞎眼和尊严面前迟疑了一息,咬着后槽牙挤出两个字: “……尊后。” 杀意如春水漾开,归于和缓。 少女若有所思道: “既然你叫我一声尊后,不送点见面礼也说不过去。” 见面礼? 众妖鬼还未转过弯来,就见剑簪倏然如流光掠过,下一刻,伴随着头骨碎裂的响声,站在女使中的绿珠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倒地绝命。 一切发生在倏然之间。 满堂死寂,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愕然。 直到十二傩神中的鬼女呀了一声,指着地上道: “——看,是傀儡人面蛛。” 碎裂的颅骨中,一只通体漆黑的八爪蜘蛛从血肉里爬了出来,而绿珠的那副皮囊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那人哪里是仙都玉京的女使,分明是一个陌生男子! 可极夜宫重地,结界牢固,进出之人都要接受盘查,这东西怎么混进来的!? 剑簪内炁流耗尽,发出碎裂声响。 朝暝不知从哪儿又变出一个匣子,从里面取了一根新的玉质剑簪,别在少女流云般的乌发之间。 全然没顾忌红发妖鬼涨成猪肝色的难堪脸色,琉玉轻叹一声,悠悠道: “你们极夜宫都漏成筛子了,还好意思问我凭什么撤你?有你这样的蠢材戍守极夜宫,叫我今后怎么住得安心……” 一抬头,却见身旁的绿衣妖鬼神色晦暗地瞧着她。 琉玉眨眨眼。 怎么,觉得她太不给他的属下留脸面了? 然而那幽绿而深邃的眼眸望了她半晌,开口的第一句却是—— “你,要住在极夜宫?” 章节目录 4 第 4 章 琉玉被他问得一怔。 旋即才想起,前世她早在新婚当夜,就已经跟墨麟说过以后要长居集灵台的事了。 她办事着实是有几分效率。 琉玉理直气壮地反问:“不行?” 墨麟盯着她,薄而色淡的唇扯了扯,吐字冰冷: “是你自己嫌极夜宫不干净。” 极夜宫是当初妖鬼迁徙至九幽时,从当时的九幽域主手中抢下来的宫城。 九幽荒芜偏远,不算富裕,但这位前任域主却靠着盘剥九幽百姓过得奢靡无度,宫城更是修得华美无比。 大婚之前,为了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女,整个宫城上下还都彻底修缮了一番。 但即便如此,墨麟觉得,她对极夜宫上下也仍没有半分满意之处。 那副虎落平阳不得不忍气吞声的模样,就好像嫁给他这件事,是她此生受过的最大挫败与委屈。 被那种寒潭浮冰的眼神望着,琉玉颇有些不自然。 那是百年前的阴山琉玉说的话。 跟现在洗心革面的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本来就……挺不讲究的啊。” 琉玉不动声色地偷换了一个词,随手一指,指向窗边摆着的一张紫檀木躺椅。 “比如那把椅子,我第一眼看到就觉得不顺眼,要是不换,以后每日一睁眼就看到这把丑椅子,真是叫人绝望——到时候我扔掉一些东西,腾出些位置来放我从仙都玉京带来的嫁妆,你不介意吧?” 墨麟眸色闪动了一下。 还未开口,倒是一旁的山魈不服气地出声: “那椅子哪里丑了,那可是……” “好了。” 墨麟打断他,视线冷淡扫过地上的尸首,抬了抬下颌: “怎么回事,解释一下。” 从颅骨里爬出来的傀儡人面蛛,已被鬼女封入炁流凝成的气团中。 在场十二傩神的脸色都不算好看。 极夜宫大得很,混入一些魑魅魍魉也偶有发生,抓出来捏死也就罢了。 但这次却混到了主楼以内,就在尊主尊后的眼皮底下。 更重要的是,这件事竟是被刚来的尊后率先察觉,于众目睽睽之下揭穿。 琉玉扫过揽诸那张气急败坏的脸,笑了笑。 “今早她与山魈在外面起冲突时,我便发现她的语气有些不对,之后我在内室更衣,她又刻意将外界的一些风言风语递到我面前,加深我对九幽的厌恶,若她只是寻常女使倒也罢了,偏她还是爹爹为我出嫁特意挑选的人——” “爹爹知道我脾气大,派人到我身边是来替我周旋人情世故,绝不会激化矛盾。” 此事前世也发生过。 但大约是因为前世的琉玉本就对九幽没什么好脸色,所以傀儡人面蛛并未挑唆得太明显。 它在集灵台潜伏了足足一年,在九幽以琉玉近身女使的身份,替琉玉拉了不少仇恨。 后来即便发现此事,琉玉在九幽的名声也是覆水难收,除非她自己花足心思扭转九幽对她的看法—— 但想也知道,前世的琉玉哪里会在乎这个? “虽说会用傀儡人面蛛的妖鬼有很多……但总觉得和玉面蜘蛛脱不了干系。” 鬼女拎着傀儡人面蛛的触肢将它拎了起来。 能咬碎人骨的人面蛛在她指尖颤抖不止。 她歪头,看向一旁阴沉着脸的揽诸,头顶的紫色蝴蝶结发带晃了晃。 “真丢人呀揽诸。” 被揽诸狠瞪了一眼,身形娇小的鬼女迅速躲到一位白衣女子的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窃笑。 “尊主——” 脸色又青又红的揽诸屈辱地低下头: “属下只是一时疏忽,给属下三日时间,一定会查到玉面蜘蛛的罪证,给尊主一个交代……” “只给你们尊主交代?” 琉玉似笑非笑地问。 “……属下会想办法,将那名被冒名顶替的女使带回来。” 琉玉眼里的笑意淡了几分。 她前世与玉面蜘蛛打过交道。 此人看着温润和善,有高出风尘之表,但实际上如他的妖蛛血脉一样,笑靥如花间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狠厉。 真正的绿珠早在被他用傀儡人面蛛调换时,就已经死了。 揽诸戍守宫城不力有罪。 她身为主人却没有保护好自己人,同样该负罪责。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琉玉不会露怯,反而必须在与十二傩神打照面的第一日,将这些对她心思各异的妖鬼敲打一番。 于是她环顾众人,语带笑意道: “若这就是你们十二傩神的实力,不如就将戍守极夜宫的职位交给我的人?至少我在仙都玉京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家主身边的人都能被偷龙转凤的。” 揽诸心中憋着火,想要替同僚辩解,却辩无可辩。 定是昨夜让人钻了漏子。 昨夜妖鬼夜宴,都城内鱼龙混杂,他本该加派人手,却因为见仙都玉京的人对婚仪布置百般挑剔,一气之下,干脆撂了挑子,丢给他们自己忙活。 仙都玉京送嫁的拢共也只有五十余人,自然有忙不过来的地方。 本想看他们的笑话,却不想最后倒是自己丢了人。 ……真他娘的倒霉! 恰在此时。 一名黑衣蓑帽的鬼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 墨麟余光扫了一眼。 “进。” 鬼侍走过温润的红木地板,没发出半分动静,唯有俯身在墨麟身畔低语时,帽沿缀着的铜钱碰出几声脆响。 不知听到了什么,墨麟瞳色渐浓。 待鬼侍说完,他抬手轻挥,黑衣蓑帽的身影如影子般褪去。 “先查再说。” 绿衣妖鬼支着一条腿,斜靠在身后的四足凭几上,指尖一边点着扶手,一边语速缓慢地下令: “撤去揽诸戍守极夜宫之职,暂由你们轮流值守,直至此事了结,再重新选拔——十二傩神的排序,也是时候该重新轮换了。” 众妖鬼神色微震。 九幽初创,并无大晁帝室那样三公九卿的官制。 十二傩神延续当年在无色城时定下的序列,以“王侯将相”四个等级划分实力高低。 最高的【王】,自然非墨麟莫属,余下十二傩神,前四人为【侯】,中四人为【将】,后四人为【相】。 这十二名妖鬼共掌九幽各项事务,自九幽妖鬼城创立至今从未变更——虽然这个至今,也不过两年而已。 这两年里有人实力大增,有人怠惰不前,此令一出,等于整个九幽的内部权力都要重新洗牌。 简直一石激起千层浪。 “至于你——” 见上首的视线扫过来,山魈眸光倔强,大有不肯罢休之意,墨麟蹙了蹙眉。 “闲得没事做就去鬼道院旁听,大字不识一个还死谏,谁教你的。” 不识字的山魈愣了一下,随即被臊得满脸通红。 一挪眼,见墨麟身旁的少女也瞧着他笑,少年又顿时拉下了脸。 ……九幽不识字的妖鬼多了!他不识字有什么奇怪的! “——你别太得意。” 趁着墨麟被鬼侍请走,众妖鬼恭送尊主的间隙,山魈突然低声在琉玉身旁说了这么一句。 本欲回房的琉玉脚步微顿,迎上蓝衣少年锐意凛凛的一双眼。 “我不管你是什么了不得的世族贵女,在我眼里,你根本配不上尊主,你若尊重九幽,自可相安无事,可你若再将九幽乃至尊主的颜面踩在脚底,我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琉玉有些意外,眉梢轻挑,忍不住想笑。 这是哪里来的恶婆婆啊? “墨麟。” 琉玉跨出门槛,叫住即将离开的身影。 她笑盈盈地指了指身旁霎时变色的少年,对墨麟道: “集灵台东西太多,借几个人给我帮忙如何?就他吧,看着浑身使不完的牛劲。” 山魈愣了一下,怒道:“谁浑身使不完的牛劲……” 墨麟瞥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冷淡道: “随便你,你是九幽的尊后,这种小事自己下令就行,不必问我。” “那这楼里的东西……” “你不能动的东西我自会收好,其余的你自己决定——还有什么问题,一并问完。” 琉玉答:“哦,没了,你忙去吧。” “……” 她这样好说话的态度,倒叫墨麟有些不适应。 说起来,她还没有正面回答,为何会突然改主意要住在极夜宫的问题。 ……或许是觉得住在集灵台太远,不能更近距离的监视他? 所以纠结了一夜,宁可忍受着跟他住在一起的不适,最终也还是改了主意。 除了这个理由之外,墨麟想不出别的可能。 “诶等等。” 墨麟心头一突,第一反应便是——她该不会又后悔了吧。 然而少女脚步轻快地行至他身前,眸中潋滟含笑: “我今日会开通讯阵与仙都玉京通讯,你放心,就是想问问家中情况,不是要说傀儡人面蛛或是九幽的事。” 北荒九幽与南陆相距甚远,必须使用通讯阵才能互通往来。 而通讯阵一旦启动,就会被九幽的天音云海察觉,最后由监测天音云海的人上报给墨麟——这个东西大晁的每个世家都会用,所以琉玉会事先告知他一声,以免误会。 紧绷的肩膀微松。 随后又发现,她离得有些近了。 近得几乎能闻到她熏发香的味道。 妖鬼之主错开视线,声线平淡: “说了也无妨,你嫁过来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 “那你呢?” 四目相接。 少女眸光灿然若星。 “你娶我,为的又是什么?” 墨麟呼吸微滞。 有那么一瞬,他几乎有种被她看穿的错觉。 幽幽眼瞳扫过后方伸着脑袋试图偷听的十二傩神,收到警告的众妖鬼连忙四散离开。 良久。 “……自然是为了九幽的休养生息,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他收回视线,落在眼前昳丽无双的面庞上,语调平静而冷淡: “别太自恋。” 直到那截松绿衣摆从她身旁掠过,琉玉才回过神来。 她眯了眯眼,望着绿衣妖鬼的背影冷冷一笑,嘀咕道: “——浑身上下嘴最硬。” 抬脚下楼的妖鬼之主踉跄半步。 待墨麟再朝廊道望去时,却不见琉玉人影,只见灿金色发带随着发丝扬起,如一只翩然振翅的蹙金蝶,消失在拐角处。 “尊主,”耳畔响起鬼侍沙哑嗓音,“阴山琉玉……今日似乎多有异样之举。” 谁都知道这位大小姐嫁来九幽的目的。 偏偏就在她正式嫁入极夜宫的第一日,就生出了傀儡人面蛛的祸事,继而引发十二傩神的动荡—— 这一切,会不会是她的自导自演? 她与玉面蜘蛛,是否暗中联手,欲搅乱九幽局面? 鬼侍刚说完,就察觉到一道居高临下的目光,定在他垂下的头颅上。 “你叫她什么?” 背脊微微出了些汗,黏腻地贴在皮肉上,鬼侍的头低得更深了些。 “属下口误,是……尊后。” 钉在他身上的目光终于移开。 鬼侍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气。 片刻后,传来妖鬼之主冷淡而威严的声音: “但有一点你说得没错,她今日的确有些异样。” 竟莫名其妙地…… 对他笑了好几次。 章节目录 5 第 5 章 “小姐今日的下马威……会不会太厉害了些?” 小炉上水沸翻滚,朝暝提壶温好茶器,置茶冲泡。 茶叶在沸水中翻滚舒展,散开微苦带涩的茶香。 “虽然这些妖鬼大多脑子笨,但偶尔也有几个好使的,万一自作聪明,觉得这一出是小姐联合玉面蜘蛛安排的,岂不是引火烧身?” “会吗?” 琉玉捧着茶盏浅啄一口,望向身旁的少年护卫眨了眨眼,眼瞳纯然: “那可真是冤枉好人呢。” 其实一点也不冤枉。 因为,琉玉的确和与玉面蜘蛛为首的降魔派联手过。 所谓降魔派,指的是一群不满九幽妖鬼与大晁人族共存,一心重开天门,期盼天外邪魔重降于世的疯子。 他们憎恨人族,同样也怨恨墨麟。 恨他明明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却甘心与人族共存,不肯替他们报百年为奴之仇。 琉玉见过这些疯子是如何在九幽搅动风云,残害无数妖鬼与寻常人族,也见过他们在墨麟负伤归来的路上暗中设伏,在他腰腹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但琉玉依然与他们联手了。 她那时并不信墨麟。 只觉得他一旦知道阴山氏摇摇欲坠,就会利用她,掌握阴山氏残余的力量,为他日后入侵大晁做准备。 所以,琉玉与降魔派达成了共识—— 她替他们摆脱墨麟的围困,而玉面蜘蛛等人,替她牵绊住墨麟手下的妖鬼主力,好让集灵台的其他人能够顺利撤至妖鬼长城以南,回到仙都玉京支援当时已经风雨飘摇的阴山氏。 琉玉垂下眼帘。 ——与玉面蜘蛛这等杂碎联手,真是琉玉这一生中难得的不齿之事。 哦,不对。 她重生了,前世那些,怎么能算数? 琉玉握紧杯盏的手指松了松,仿佛说服了自己,眼神也理所当然几分。 她微微后仰,窝在躺椅里想: 杀她身边的女使,挑唆她与极夜宫势如水火,将她在九幽逼至孤立无援的境地—— 她得亲手将玉面蜘蛛做掉。 然后假装前世她背刺墨麟这件事,从来就没发生过。 嗯。 非常完美。 琉玉想得入神之际,朝暝却有些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 抬眸见琉玉朝他瞥来一眼,朝暝很快放弃纠结,开口问: “属下并非是想质疑小姐的决定……只是有些好奇,小姐为何突然改变主意要留在极夜宫?是发生什么了吗?” 晴光疏疏穿过山樱花的间隙,洒在雀蓝鎏金的裙摆上,似浮光跃金,华贵奢靡。 阖目假寐的琉玉缓缓道: “你觉得,阴山氏如今势头如何?” 有些不解,但朝暝还是很快回答: “如日中天,方兴未艾?” “不,”琉玉抬手遮住过于刺目的光,睁开眼道,“是四面楚歌。” 四百年前邪魔现世,倾吞大晁,帝室昏聩,世族崛起。 相里氏先祖一剑劈开天门,与各家世族的先祖一道合力,将邪魔封印在天门后,史称封魔之战。 混乱黑暗的前晁终结,被相里氏先祖扶持的新帝改年号为照夜,意为照彻长夜,天下大吉。 新朝开启的同时,也开启了相里氏长达百年的辉煌。 百年来,相里氏才俊辈出,但也在最鼎盛时,出了一个意图染指中州帝主之位的野心家。 一夕之间,大晁众多世族凝聚成团,将相里氏这个庞然大物分食殆尽,最后只余下一个二流世族苟延于世。 大晁几大仙家世族,宁可相互掣肘,也绝不愿见一家独大。 彼时与帝主共天下的相里氏,正如今日富可敌国的阴山氏。 朝暝一点就通,若有所思道: “……可小姐不惜嫁来九幽,不就是为了借联姻之名监视九幽,向大晁传递情报,证明阴山氏并无异心吗?要是真的与九幽结成同盟……那各世族,不是更有了讨伐阴山氏的由头?” 琉玉笑: “既然是由头,没了这个,还有那个,人欲杀我,与我何干?” 前世的琉玉兢兢业业地替大晁的那些人探查九幽情报。 墨麟何时何日受了什么伤,这个月修为又精进几分,九幽有谁不服墨麟,是心向邪魔还是心向妖鬼——全都事无巨细地传回大晁。 可结果呢? 他们照样诬陷阴山氏里通外敌。 通的还不是有一半人族血脉的妖鬼,而是被封在天门后的天外邪魔。 当年魔祸,令神州陆沉,百年丘墟——与天外邪魔扯上关系,比当初相里氏谋逆罪名更大,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既然不管她怎么做,那些藏匿暗中的世族都想要阴山氏死,那就意味着,她做什么都可以。 自证清白这种事,她绝不会再做。 如无意外,大晁有名有姓的世族都有她的仇敌,既然都要杀个遍,要紧的只有输赢——谁会在乎必死之人的想法? 哪怕是污名满身的活着。 也好过全族覆灭,怨血化土。 “要是这样的话……咱们前段时间做得是不是太过火了些?” 朝暝轻咳两声,掩饰略带尴尬的神色。 “那边那个叫山魈的妖鬼,看我们眼神可很不友好呢。” 顺着朝暝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满身银饰的蓝衣少年双手以炁流托起十多件家具,一步步走得气喘如牛,连背脊都压弯了几分。 而一身纱裙的玉京女使站在路边,用疏离而客套的语气道: “还要劳烦山魈大人动作快些,午时之前需将这些大件迁入楼内,午后我们才好布置内室,洒扫清理……” 山魈忍无可忍:“你们到底带了多少东西!是把整个阴山家都搬来了吗!!” 庭院内的众多女使纷纷对视几眼,掩唇吃吃笑了起来。 “山魈大人说笑,小姐勤俭,说极夜宫的东西都还挺新,丢了怪可惜的,这些只是三件内室与中堂所用,小姐大部分嫁妆都还留在集灵台呢。” “小姐在阴山家闺房里的榻足漆案,屏风花瓶,要比这足足多三倍有余,真要全搬来,恐怕得要整个十二傩神帮忙才行。” 还要多三倍…… 山魈狠狠剜了躺椅上的少女一眼。 果然是曾经的无色城城主之女。 如此豪奢,花的不全都是他们妖鬼当初在无色城供人取乐的血汗钱吗! 侧卧在躺椅上的琉玉枕着手臂,从朝暝捧着的果盘里摘了颗葡萄咬开,望着不远处满脸不忿的少年,少女鼓着腮,笑眼弯弯: “好好干,要是有什么磕碰,把你身上那些叮铃哐当的银饰卖了都赔不起。” 山魈:……他要告去尊主面前!简直欺人太甚! 待那蓝衣妖鬼怒火中烧的身影走远了,朝暝才挑眉对琉玉道: “这就是小姐的……结成同盟?” 怎么看,都像是在火上浇油。 琉玉只是咬着葡萄,清凌凌的眼眸比指尖的黑葡萄更圆更亮。 仿佛在说—— 不然呢? “我虽需要借九幽之势,但你以为他们九幽就不需要我吗?” 琉玉望向极夜宫山下的重重叠叠的城池。 最北端的玉山,正是玉面蜘蛛的据点。 前世的玉面蜘蛛能与墨麟斡旋近百年,必然是有些本事的,但这么有本事的他,当初火烧无色城时,却未立下寸功,连进十二傩神的资格都没有。 要说背后无人相助,琉玉第一个不信。 想到自己前世无意发现的端倪,琉玉眼尾勾出一个略带自得的弧度: “这次我愿意与他们结盟,那是他们的福气。” 所以,谁求谁还不一定呢。 “回音,有了。” 朝鸢没有情绪的声线忽而响起,打断了琉玉与朝暝的对话。 琉玉回过神来,立刻从躺椅上起身。 朝鸢所说的回音,指的是仙都玉京的通讯阵。 北荒九幽与大晁最南端的仙都玉京相距极远,即便用上最好的通讯阵,也需等上一炷香的时间才能连通。 琉玉快步走向通讯阵前,看着其中流转的灵光,前世今生的思念呼之欲出。 朝鸢却在此时似想起什么,啊了一声,慢半拍地补充道: “不过,不是主君和镜夫人,是宁小姐。” ……檀宁? 阵眼灵光流转,一道身着雪青色裙裳的身影逐渐清晰。 少女正是豆蔻年华,粉面桃腮,发髻挽得比寻常修者复杂得多,几朵玉石珍珠攒成的花钗穿插在云鬓间,俏丽之余更添华贵。 她就像是寻常平民百姓对世族小姐最具象化的想象。 谈吐优雅,通身文气,行走坐卧皆有规矩,在灵雍学宫与其他世族往来时,她就如她发髻间垂落的流苏一样,绝不逾越她给自己划定的范围。 无趣的别扭怪。 这是琉玉从小到大对檀宁这个被收养的便宜妹妹的看法。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做作又好强,还曾试图与她争夺玉京第一美人的女孩子,前世却在阴山氏被合围那日,为启动阴山氏的护山大阵,几乎耗尽寿数,容颜弹指苍老,不可逆转。 再看到这张容色正好的面庞,琉玉目光流转,还有些怀念。 但对面的檀宁可就不这么想了。 “母亲不在,父亲也不在,有事说事,没事我就关了。” 少女面容冷淡,没有外人在场,她在琉玉面前向来时不做掩饰的。 听说通讯阵的九幽线有反应时,檀宁还有些意外。 自阴山琉玉启程前往九幽后,除了抵达当日与仙都玉京联络过,报了平安,之后的一个月,父亲几度忍不住想询问她的近况,都被阴山琉玉以“一切平安,并无新事”打发了。 她性情一贯如此。 外出历练时,好几个月都不往家中传话,最不喜被家族拘着管着。 檀宁每每听见族中长老念叨着琉玉的名字,面上虽仍笑盈盈的,心底却酸得冒泡。 不珍惜旁人爱意之人,偏偏从不缺人爱。 世道就是如此不公。 但没想到今日她却会主动调动通讯阵,与家中联络。 并且,也不像有什么急事的样子。 想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檀宁面上疑惑渐渐褪去,秀丽眉眼间换上了略带幸灾乐祸的神色。 “你……该不会是在九幽受了委屈,所以才想向家里诉苦吧?” 咀嚼着这几个字,檀宁越品越高兴。 她早就听说,九幽那位妖鬼之主不仅没在琉玉抵达九幽那日前来相迎,还将她丢在极夜宫外的一处别宫整整一个月,自己却跑去什么青野,平定疫鬼之乱。 阴山琉玉这般众星捧月的人物,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 见了熟悉的家人——虽然檀宁这个便宜妹妹只能算半个家人——但到底让琉玉找回了昔日在家时的氛围,心情不免愉悦几分。 就连檀宁那拙劣的挑衅,也变得无足挂齿,甚至还有空开玩笑。 “是啊是啊,我那夫君生得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对我们阴山氏怨气滔天,这日子真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琉玉坐回躺椅,示意朝暝把桌上的桂花糕端来给她。 前世饥一顿饱一顿,醒来之后这嘴总是忍不住吃点东西。 刚搬完一轮的山魈恰好路过,脚步顿住。 “你放屁!我们尊主生得风流周傥,哪里像你说的那样!!” 琉玉扫了他一眼。 “哦对了,不仅长得吓人,还跟他的属下一样,都没文化。” 山魈:“……” 难道不是风流周傥? 他哪个字说错了? 檀宁听得略觉震撼。 震撼之余,又怀疑她这话的真实性。 妖鬼有一半的人族血脉,哪怕是生下来只有一具骨头架子的鬼,长大后也能生出血肉掩盖,与人无异,哪里有她说得那么吓人? 没文化倒是有可能。 妖鬼,不就是奴隶吗?能识字就怪了。 “谁让当初你自作主张要与九幽联姻,现在尘埃落定木已成舟,就连你后院新辟出来的炼玉室,母亲都分给我用了……” 说这话时,檀宁的脸上有些阴晴不定,最后还是忍不住问: “你真要回来?” 琉玉打量着檀宁那似乎有点同情她,又实在是不想她回来与自己争宠争资源的表情,原本秀丽娇憨的五官,都快拧成了麻花。 有点好笑。 琉玉托着腮,指尖点了点脸颊。 “炼玉室?” 提到这个,檀宁眉眼舒展,似乎格外得意。 “是啊,母亲说反正你也不在家,那间新修的炼玉室空着也是空着,就专门给我的炼器师用了——” 阴山氏众所周知,琉玉对族人以及家中仆役一向出手大方,有些东西价值千金,她随手也就赏了,没什么她用了就不许别人用的规矩。 ——但这个别人不包括檀宁在内。 琉玉的东西,烧了也不给她。 可现在,阴山琉玉远在万里之外,天高皇帝远,又是母亲亲自允诺,她又能拿自己怎样? 檀宁做好了琉玉暴跳如雷的准备。 却没想到。 一挪眼,正撞入一双笑意潋滟的杏眸。 那双眼里……竟然有种诡异的温柔。 “我那间炼玉室离你的院子那么远,来往多有不便,你倒不如搬去我的院子住——还有柳姨,正好柳姨还能帮我照料院子里的花。” 檀宁:“……” 她可能真的得赶紧知会母亲一声。 如无意外。 阴山琉玉应该是疯了。 章节目录 6 第 6 章 琉玉知道檀宁在想什么。 自从那件事后,她就再没跟柳娘说过一句话,更别提和和气气地唤她一声柳姨。 今日却突然让檀宁和柳娘都搬去她的院子住,檀宁自然以为她是在说反话。 “我没同你开玩笑。” 琉玉见她那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样子,正色了几分。 “对了,我娘不在,柳姨在家吗?” 檀宁仍有些惊疑不定,恨不能用眼神在琉玉身上剜个洞,看看她到底安的什么心。 “……在,你想做什么?” “有事要她帮个忙,若她不忙,你去替我请一趟。” 帮忙? 请? 檀宁听到这些字眼,眼皮都直跳。 见檀宁这副脑子转不过弯的模样,琉玉那所剩不多的姐妹情迅速耗尽,她浅浅翻了个白眼,冷声道: “快点去,再不动弹,别怪我把你手底下的炼器师全都抽走,没了炼器师,你那炼玉室也就是个摆设。” ……这个味儿对了。 这才是阴山琉玉跟她说话的态度。 檀宁终于找回了几分熟悉感,方才震撼得转不动的脑子也开始运转。 ——娘亲如今跟着母亲,整日在阴山氏的账房里打转,阴山琉玉让她去叫娘亲,或许是与这个有关。 见檀宁终于起身去叫人,周围睨着这边动静的女使们忍不住低笑。 “还以为小姐转了性,没想到还是那么爱欺负宁小姐。” “谁爱欺负她了,”琉玉神色无辜,“对她态度好她觉得我有病,是她自己喜欢被我欺负,对吧阿鸢?” 吃着朝暝剥好的葡萄的朝鸢点点头,老实答: “小姐好,宁小姐呆。” 然而真要论起呆,檀宁绝对不是家中最呆的那一个。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从账房被叫过来的妇人神情局促地坐在了通讯阵前,那双浓睫长如蝶翼的眼因紧张而眨得频繁,偶尔朝琉玉瞥来一眼,却又很快挪开。 “宁宁说琉玉小姐有事吩咐,不知妾身……有什么能为琉玉小姐效劳?” 这便是檀宁的生母柳娘了。 琉玉自己算是个美人,也见识过天下的无数美人,但平心而论,柳娘仍然是其中翘楚。 此刻恭谨柔顺地跪坐在她面前,便如一枝带着露水的春日梨花,就连一旁青春正好的檀宁,在她母亲面前都要略输三分艳光,檀宁生得应该是更像她生父。 这样一个容色出尘的美人,却总是低着头,不敢与人对视,反应还总是慢半拍,同她聊天宛如对着根没有回音的木头说话,没有半点趣味。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怯弱如鹌鹑的女子,前世却为了救琉玉不惜以命相搏。 最后,落得被挫骨扬灰的下场。 琉玉叹了口气。 “我有事请柳姨帮忙,柳姨不必如此客气。” 柳娘愕然抬眸瞧了琉玉一眼。 果然如宁宁所言,今日的大小姐瞧着与往常很是不同。 回过神来,柳娘才惊觉自己方才直视大小姐,实在冒犯,复而垂眸道: “妾身惶恐,琉玉小姐有事只管吩咐,妾身,妾身定会……” “柳姨是我长辈,在我面前不必用这样的谦语。” 柳娘神色惶然: “琉玉小姐折煞妾身了,妾身青楼贱籍出身,怎配当琉玉小姐的长辈……” 琉玉深吸了一口气。 很好。 这对母女,真是上天派下来折磨她的。 “既然这样我就有话直说了,柳姨,你将阴山氏在妖鬼长城附近几个据点的通讯经纬整理给我,还有负责这几个据点的人员名录,家中是何情况,全都事无巨细地整理好给我。” “此事除了你、檀宁,还有我爹娘……算了,我爹爹也不行,他爱喝酒,嘴不牢靠,除了你们四人,阴山氏的任何人都绝不能知晓,给你三日时间应该足够吧?” 听到琉玉这般居高临下的语气,柳娘之前无所适从的局促才终于褪去几分,肉眼可见的平静下来。 虽不知琉玉要这些东西做什么,但这是琉玉第一次吩咐她做事,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定会努力办好。 于是柳娘点点头,肃然道: “应该足够,承蒙镜夫人悉心教导,妾身在账房如今还算能管一些事,定会尽力替琉玉小姐办好。” 见终于能和柳娘正常沟通,琉玉松了口气。 琉玉当然知道她的本事。 柳娘虽不善言辞,但静得下心,性情谨慎,适合算账理事,又有南宫镜手把手教导。 前世到最后,她便是南宫镜的副手,阴山氏的大管家。 不过……她以前有那么跋扈吗? 从檀宁到柳娘,一个两个都怕她怕成这样。 “琉玉小姐……” 通讯阵内响起柳娘怯懦的嗓音,琉玉回过神来,问: “柳姨还有何事?” “炼玉室的事,宁宁未曾知会琉玉小姐,是宁宁的不对,还请琉玉小姐息……” 仿佛猜到柳娘要说什么长篇大论,琉玉立刻打断: “檀宁,你们可以住我的院子,不过只能住在偏房,而且要日日打扫得一尘不染,柳姨,我院中那些花草名贵,新调来的那些女使恐照料得不尽心,还请柳姨帮我看管着些。” 檀宁瞪大了眼:“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阴山琉玉你把谁当仆役使唤呢——” 柳娘忙捂住了檀宁的嘴。 “琉玉小姐放心,待小姐日后回家,定与离家时别无二致。” 在檀宁吚吚呜呜的不满声中,柳娘望着通讯阵内的少女,黛眉轻蹙,垂下眸子道: “小姐看着清瘦了许多,可是这段时间在九幽受了委屈?” 琉玉愣了一下。 “没有,”琉玉笑了笑,“他对我挺好的,也……没受什么委屈。” 她将前世的血泪咽下,用模糊而轻的尾音一掠而过。 檀宁挣开了柳娘的手,刚想讥讽九幽的妖鬼怎比得上彰华公子丰神高朗,却忽然瞥见那双清透如琉璃的眼眸里,有水光一闪而逝。 或许是她的错觉。 檀宁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 瘴气弥漫的密林深处,磷火如青花,点缀在漆黑无边的夜色中。 黑衣蓑帽的鬼侍提着一盏灯立于岸边,照亮顺着石缝泉水流入的血水。 鬼女蹦蹦跳跳地越过地上零落的头颅,一边跳,一边数。 一、二、三…… 足足十九只疫鬼。 不愧是尊主,简直一个人就顶得上一整个十二傩神。 “趁着尊主大婚,邺都妖鬼聚集的时机,玉面蜘蛛那些人比往常更活跃了。” 衣白如雪的女子端坐在岸边石头上,正在行炁替墨麟医治身上伤势,神色严峻道: “赤地、青野、咸池,这几个城的城主,都与他有暗中往来,不管这几个城主是虚与委蛇,还是真心投靠,但玉面蜘蛛这样运作下去,降魔一派的势力必定与日俱增,尊主……真就打算这么放任下去?” “是啊,就不能直接把他抓出来杀了吗?” 树上蹲着的妖鬼晃荡着一条猴尾,神情浮躁,眉宇皆是戾气。 “我们在这儿辛辛苦苦杀疫鬼,玉面蜘蛛跟那帮城主吃香喝辣,商量着怎么干掉我们,艹!想想就憋火!” “真笨。” 鬼女白了他一眼。 “尊主杀玉面蜘蛛易如反掌,但你就没想过,玉面蜘蛛哪来那么多财力去收买人心?” 猕猴妖神色茫然: “财力?汀姐,她什么意思?” 白萍汀看着绿衣妖鬼肩上深可见骨的伤痕逐渐愈合,这才开口: “收买人心,或是许以权势,或是以利诱之,这二者都需要重金支撑,否则,你真当玉面蜘蛛与他们私底下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将人收入麾下了吗?” 猕猴妖挠挠头,好像懂了什么。 “可他坐拥玉山,山中产玉无数,本也不缺钱啊。” 鬼女稚气可爱的面庞上写满无语。 “山魈可真是冤枉,弥光,你才是笨得该去鬼道院修行的那个。” 树上的猕猴妖朝她丢去一颗果子。 “她的意思是,玉山的玉虽的确贵重,但也同样可以炼成上佳的法器,玉面蜘蛛他们既然要与尊主作对,必定不会拿它们换做金银,而是会制成法器,壮大力量。” 白萍汀若有所思道: “的确,他们如今势力越来越大……那些钱财,都是从何处来的呢?” 阖目靠树而坐的妖鬼之主缓缓睁开眼。 森冷碧沉的磷火在瘴气中漂浮,石缝中,似乎有一株细若兰叶上结出一个豆大的花苞。 墨麟伸手轻触。 本就无法在九幽生存的兰花眨眼溃败,在泥土里摔得零落。 伸出的食指僵硬。 片刻,他收回手。 “该回去了。” 鬼女眨眨眼:“哦,尊主急着回去见尊……” 一道冷冽目光斜睨过来,鬼女知趣地捂住了嘴。 “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鬼女乖巧地取出一副玄色手衣,恭敬地递给了她坏脾气的上司。 今夜厮杀激烈,此刻墨麟松绿色的衣袍之下,布满了黑色妖纹与蛇鳞。 他戴上了那副玄色手衣。 恰好遮住手背上唯一能露出来的妖纹。 风收云散,月悬青天。 漆黑如墨的夜色中,灯火如星河铺满整个山麓。 极夜宫如往常一样挂起了灯笼,大婚时挂上去的红绸还未摘下,仍带着几分新婚的气氛。 墨麟站在主楼外,剑眉紧蹙,脸上却没有多少喜气。 夜色越深,越让他忆起昨夜少女的冷淡面孔。 白日那似乎有些缓和的态度,倒让他有些疑心是自己想得太多,不确定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藏在手衣下的妖纹和蛇鳞微微发热,像是个耻于见人的烙疤。 高处隐约有窗棂响动声。 墨麟抬眸望去。 今夜月辉皎洁,流光照彻。 披衣倚窗的少女望月而思,山野犹带夜雾的风吹过她乌黑流丽的长发,宽大袍袖拢在她臂弯间,如轻盈堆云拥着天上皎月。 她站在那里,一如站在他千万个相似的梦中。 笼罩在心头的那点似有若无的怨气,也好似被这阵晚风吹散。 ……算了。 大不了他晚上也不摘这手衣,不在她面前露出来,她应该也就无话可说了。 “见过尊主。” 提灯而来的玄衣少年站在墨麟身前,面上浮着一层疏离客套的笑意。 是她身边双生子之一——似乎叫朝暝。 墨麟应了一声,正欲踏入楼中,却被少年身影拦了一下。 朝暝敏锐地感知到这位妖鬼之主身上似有若无的威压,几乎激起了他本能的战意。 据说这位妖鬼之主修为堪比九境修者,看来果然不是夸大之词。 他垂首,微笑道: “尊主莫怪,这是琉玉小姐的命令。” 长眉压低几分,他忽而漾出一丝冰冷笑意。 “难不成她留在极夜宫,是打着让我搬出去的主意?” 这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不可理喻。 但阴山琉玉,她不是做不出这种事。 “尊主说笑了,极夜宫是您的宫城,小姐怎敢鸠占鹊巢?只不过——” 想到昨夜的种种羞辱,墨麟眼神森冷。 “不过什么?” 朝暝笑了笑,拍拍手,身后一众女使鱼贯而出,手中端着的托盘上,放着男子的寝衣、澡豆、博山炉,诸如此类的物事,皆是琉玉从仙都玉京带来的。 墨麟紧绷的心弦微松,但眉头仍然紧拧不放。 少年笑眼弯弯: “还请尊主沐浴更衣,净手煴香后——再入楼同寝。” 章节目录 7 第 7 章 墨麟推门而入时,琉玉正在灯前绘制剑簪的图样。 天下修者行炁——无论是人族的生炁,还是妖鬼的妖炁与鬼炁——方式统共分为五种。 即【炼】、【释】、【控】、【化】、【凝】。 阴山氏所擅长的行炁之术,便是炼化玉石内的天生之炁,为己所用。 而玉石的天生之炁用尽则碎,就如之前与揽诸交锋时碎掉的那支玉簪,所以琉玉所用的剑簪需时时更换。 闲来无事时,琉玉会自己绘制图样,由阴山氏的炼玉室按图纸造好后再送过来。 灯烛摇曳,琉玉一笔一划,勾勒得极为专注。 前世她在集灵台百年,因为无事可做,故而有大把时间专心修行,修为一日千里。 她死的那一年,已是九境顶尖的高手,离九境之上的大宗师只有半步。 但这一世她有太多事要做,未必能如前世那般一心问道。 所以,得加倍努力才是。 笔尖正勾到簪中剑的尾端时,身后传来了推门声。 琉玉提笔缓缓抬眸。 这一望,她的目光不由得定住。 大晁的世族子弟,有风流标举者,如宗庙礼乐器,琅琅似宫廷雅乐。 而墨麟,观其双眸如观武库,但闻矛戟相击声,让人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并非知文识礼的翩翩公子,而是从无色城那种地方爬出来的鬼物阴灵。 ——从前的琉玉,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此时,她看着换上一身仙都玉京衣饰的墨麟,看他秀致到近乎妖异的五官,和那因为心情不佳而阴郁的脸色。 她这才突然感叹,这人原来有一副这样的好皮囊。 其实从前也并非完全不知这一点。 墨麟若真是个三头六臂的丑八怪,两域议和那日,琉玉提不提联姻还两说。 只是不知为何,重生后再见他,就像有一双手拂去镜上白雾,让从前在记忆中面目模糊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 渐渐地,好像重新认识了这个人一样。 见琉玉的视线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墨麟蹙起眉,有种微妙的不自在感。 “看什么?” 少女撑着下颌,慢悠悠道: “没什么,就是发现……我以前好像确实没正眼瞧过你。” 墨麟唇边浮起一个冷淡的讥笑。 跨入门槛,他的视线扫过已经焕然一新的房间。 不得不说,琉玉的眼光的确是一等一的,比起之前华贵有余雅致不足的陈设,如今这般,看着的确是和谐许多。 唯一不和谐的,就是摆在窗边的一把椅子。 就是之前琉玉说丑得令人绝望的紫檀木躺椅。 动了动唇,他却并没问出口。 随便找了一张离琉玉最远的椅子,墨麟大马金刀地落座,冷睨着烛光下垂发素衣的少女道: “那这就是你正眼看我的结果?” 他指的是方才朝暝带人端上来的那堆东西。 其实不必他提醒墨麟也知道,今日他满身血腥归来,必定是要去沐浴更衣一趟才会回房休息的。 但琉玉叫人如此郑重其事地催促,倒像是生怕他的脏脚踩脏了大小姐昂贵的地毯。 又或是觉得,他这样的妖鬼原本就是不讲究的泥腿子,所以连这等小事都要盯着他办。 不管她是怎么想的,都跟把他的尊严踩在脚底无异。 然而琉玉似乎没有丝毫自觉,点点头: “这不挺好吗?日后我在外面穿你们九幽的装扮,你在内室便穿我们仙都玉京的衣服,多公平。” 她倒是自有一番逻辑。 但她这样一提,倒的确让他无话可说。 “……别的就算了。” 他冷着脸点了点身上的衣服: “我的衣服以后不用熏香。” 琉玉好奇问:“为什么?” “这香料昂贵——虽然我也不理解它贵在何处——但,我既不懂你们的雅道,用在我身上也是浪费。” 不只是香料。 那些名贵茶叶、礼乐器、巧夺天工的瓷瓶以及千金难求的书画,墨麟都不感兴趣。 若非为了迎娶琉玉,这极夜宫怎么抢来的,他就怎么原封不动的用下去,连修缮装点都不需要。 或许是觉得自己这话有谴责她奢靡的歧义,他又道: “你喜欢这些,只管自己用,若是不够,你列个单子,我让人去南边替你运回来。” 琉玉没说话,只是朝漆案的方向看了一眼。 漆案上,博山炉内飘出一脉群仙髓的香息,袅袅白雾飘飘荡荡,盈满室内。 前世,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的琉玉听完只是翻了个白眼,心想还好他不住在仙都玉京,否则叫人听到他这番话,还不知如何嘲笑他俗不可耐呢。 然而时过境迁,死过一次的琉玉再重新端详这一炉价比黄金的熏香,心中又有了别样的感受。 她想起了照夜二百七十二年时发生的一件事。 那时柳姨身死,檀宁也被钟离家的人抓走,琉玉身边只剩下一个八境老仆。 时年大旱,各地灾民无数,琉玉与老仆隐姓埋名混在流民之中,准备这样一路逃亡至中州帝阙,寻求少帝慕容炽的帮助。 行至东极旸谷与中州帝阙交界处的仙流镇,正遇上一众自称天启教的信徒传教。 大晁君道虽存,主威久谢,早已是世族门阀的天下,又正逢战火不断的乱世,因此各地打着“终结乱世,安定天下”旗号的教派林立无数,或是敛财或是起义,琉玉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听闻那天启教名声不小,据说有什么仙符能令人百病全消,崛起不到三年,信徒已有千人之众。 琉玉对那仙符颇有好奇,便也混入其中,想瞧瞧又是什么坑蒙拐骗的戏法。 然后,她便分到了一碗混着符灰与米汤的长生符水。 原来这天底下竟有人从未吃过一粒米,才会将一碗浑浊米汤,当做救命的灵丹妙药。 人族百姓尚且如此。 生来便低人一等的妖鬼,从前又是过着怎样的日子? 琉玉尝试着想了想,发现自己竟难以想象。 别说他们被仙家世族追杀灭族的时期,就连妖鬼在无色城为奴时,担任副城主的那几家世族,对他们的折磨手段也只多不少。 垂下的浓睫筛下稀疏烛光,映在她细腻如脂的面庞上,神色间似有难得一见的悲悯纯澈。 她很轻地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的确有些浪费了。” 墨麟怔了怔。 随即,琉玉抬手隔空震响了内室的银铃。 守在门外的女使随即入内。 “今后群仙髓只做内室熏香,人走则熄,不必用来熏衣熏被褥了。” 女使瞳孔震动,猛然抬头。 她自然不敢质疑琉玉的决定。 但她那副自家小姐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那一掠而过的谴责目光,仿佛是在指责墨麟竟然连香都不让她家小姐点,令墨麟额角青筋直跳。 见墨麟欲言又止,琉玉笑道: “放心,不是因为你,这笔钱省下来也好,我另有用处。” 墨麟眯了眯眼,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省钱? 富可敌国的阴山氏的大小姐,还需要省钱? 然而即便知道琉玉怎么都不可能缺钱,墨麟抿紧唇,半晌,还是淡声开口道: “你若真是因为心疼钱,可以从我的……” “想什么呢?” 琉玉搁下笔,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回眸对他粲然一笑: “你的钱我也另有用处。” 墨麟:“……” 琉玉将绘好的图样收进匣中,便挥袖拂灭了内室烛火,周遭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兀自坐在远处的青年,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缩。 黑暗中传来少女衣料摩挲的簌簌声,她将长发拢在一边,背对着他将外袍挂在床边的架子上。 疏疏月光穿过窗纸,落在她薄如蝉翼的寝衣上。 并不透,只是柔软贴着她的身线,有种玉石般细腻的质感。 其实没有月光也一目了然。 他在黑暗中的视力,一向更好。 琉玉回过身问: “你要睡里面还是外面?” “……随便。” 琉玉颔首:“好,那我就睡里面。” 并没有察觉到暗处那双幽深如林壑的目光,琉玉很快躺进了锦被中。 于外人来看不过是寻常一日,但对于琉玉而言,却是死而复生的巨变。 到现在她都还有些恍惚,担心自己闭上眼,又会回到那个满目疮痍的前世。 明明困极了。 却又因笼罩心头的那一点恐惧而无法入眠。 就在睡意与忧虑交战之时,身旁床榻微微凹陷。 琉玉再次嗅到了朝雾草的甘冽气息。 据说朝雾草既能入药,也能酿出世上最烈的酒。 这样低贱得随处可见的草木,一室溶溶暖香,竟都压不住它的味道,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似的。 和它的主人一样,极具侵略性。 这样浓烈的一个人—— 就连死,也死得让人如此刻骨铭心。 恐惧无端消散,琉玉阖上眼,感觉困意如潮水袭来。 “对了。” 迷迷糊糊间,琉玉忽然想起方才注意到的一件事,闭着眼喃喃问: “你为什么……睡觉还要带着手衣啊?” 少女嗓音染着疲倦,低低的,如蜜糖甜腻。 他从她黏了一缕发丝的唇上挪开视线。 望着头顶绣着鸾鸟的朱红纱帐。 墨麟平静答: “我乐意,别管。” 章节目录 8 第 8 章 卯时。 悬在檐下的猩红灯笼烛火幽微,天色将明未明。 九幽的春日潮湿多雾,乌瓦红柱的极夜宫坐落在烟树迷离的乱山中,被这濛濛雾气一裹,美得鬼气森森,仿佛一个错眼,就会随着白雾散去,化作满山坟冢。 但也的确是与仙都玉京迥然不同的美。 “朝暝大人。” 女使递来一本折子与朱笔,朝暝从山下风光上收回视线,摊开折子,从折子内勾了几个圈。 “小姐胃口不佳,昨日上过的菜七日之内都不许上了,倒是那道煿金煮玉多吃了两口,如今正当春时,今日就加一道笋蕨馄饨,还有栗糕、蜜煎橄榄……” 正在膳食折子上挑选之际,朝暝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回头一瞧,果不其然,又是那个浑身银饰叮当的蓝衣妖鬼,山魈。 “你,过来。” 山魈招招手,叫来了一名黑衣蓑帽的鬼侍。 “尊主今日朝食预备的什么?” 鬼侍抬眸瞧了山魈一眼。 尊主吃食一向随意,基本膳房做什么,尊主就吃什么,只要没毒,从不过问。 “……属下不知,属下这就去问。” “不必问了,”山魈摆手,“尊主昨夜剿灭疫鬼獝狂,消耗不小,就让膳房备三斤牛肉,一只烧鹅,再来十张肉饼。” 还大小姐呢,吃那么寒酸。 今日就让她瞧瞧他们九幽的排场。 远处的朝暝也嗤了一声。 土包子。 这些东西在他们仙都玉京,都是那些下等寒门才会吃的。 上等世族的修者,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油腻之物从不上桌,最近几年更是流行以玉屑为食,才称得上世族风雅。 “哇——好长的刀。” 今日值守极夜宫的鬼女对那两人的暗流涌动毫无兴趣,见朝鸢在树下磨刀,她饶有兴致地蹲在一旁看。 “可以摸摸你的刀吗?” 玄衣少女偏头打量她几息。 鬼女瞧着不过十四五岁,小圆脸,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梨涡,很像一块白玉糕。 她爱吃白玉糕。 收刀入鞘,朝鸢面无表情地提醒: “很重,小心。” 鬼女如获至宝,开始研究以她的身高要如何拔出这把比她个子还高的长刀。 山魈见此情形,心中微微有些不满。 竟与仙都玉京的人有说有笑。 维护尊主的颜面,还得靠他。 朝鸢耳尖微动,忽而朝楼上望了一眼。 “小姐醒了。” 阁楼之上。 被外面动静吵醒的墨麟,正与怀里的少女大眼瞪小眼。 与昨夜两人泾渭分明的睡姿不同,此刻的两人几乎称得上亲密无间。 少女似乎原本是枕着他肩头在睡,迷迷糊糊醒来还没搞清状况,抬头看他时,顺便将小巧下颌搁在了他胸前,她身上的寝衣本就略有散乱,从他的角度望去,几乎隐约可见背脊蝴蝶骨的轮廓。 他下意识动了动身,这才发现自己被她压在身下的手臂,还紧扣着她的腰窝。 两息之后,两人同时清醒过来,迅速弹开。 随即琉玉又回过神来,杏子眸不悦地眯了眯。 到底谁占的便宜。 怎么他还一副贞洁烈男的样子? 再一想,当年新婚时他好像也是这副样子。 沉着脸不笑时鬼气森森,但那双冷淡又多情的桃花眼却不像是个克己复礼的君子。 琉玉料想他这样人,成婚前应该也有过不少女人,为了给自己撑面子,她还特意提了九方彰华几句,好教他知道她也算是阅人无数,别小瞧了她。 却没想到这人对她这样的美貌都能无动于衷,最后还得是她主动扒了他的衣服,他才有些反应。 ……装什么装,前世最后还不是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琉玉眸色沉沉,盯着他不说话。 墨麟却以为她是在责怪他越界,撑着额角回忆了半天,最后笃定道: “是你靠过来的。” 琉玉被他气笑,盛极的容色显出几分灼人的张扬。 她伸出食指,指着他小腹以下大腿以上的位置道: “你先管好它再跟我说这话。” 一夜过去,墨麟的寝衣也乱了许多,此刻他靠着背后床柱,襟怀微敞,隐约露出伤痕纵横的薄肌,一只长腿半屈着,看得清清楚楚。 即便被琉玉如此直白的点明,他也没有半分遮掩一下的意思,妖异秀致的眉眼神色淡淡。 “我管不管它,也是你先靠过来的。” 他这边被褥整整齐齐,而琉玉那边早就因她越界的动作而乱七八糟。 琉玉磨了磨后槽牙,刚想说些什么,却注意到他敞开的衣襟下露出的包扎痕迹。 黛眉微蹙,她抬眸问: “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怪不得她闻到了朝雾草的味道,原来是他用了伤药。 墨麟低头扫了一眼:“就昨夜,小伤。” 琉玉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妖鬼的恢复能力很强,若是皮外伤,根本不需要医治便能自行疗愈。 他要是知会一声,她最多也就让他换个衣服擦个身子,不会让他去受着伤去沐浴折腾。 ……怪他自己不长嘴,不怪她。 恰在此时,门外有脚步声渐渐靠近,门外银铃震动,内室的银铃也随之共鸣。 躺着内侧的琉玉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腿,示意他让开。 然而墨麟却抬眸睨她,冷眼讥讽: “对我要求一个月只能一次,对你自己,就能想靠就靠,大小姐的标准还挺灵活。” 琉玉懒得理他,只道: “不服你可以睡地板。” 说完就提着裙摆,踩着他的脚背跨步下了床。 踩他的时候,她还用力碾了碾,若是寻常人,只怕脚骨都要被踩断。 然而墨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想—— 真是没吃过苦的大小姐。 那双脚细腻又白净,仿佛玉制,竟没半点茧子。 琉玉不知他心中所想,她下床解了门外的禁制,鱼贯而入的女使隔着纱帐远远拜见了墨麟,便有条不紊地开始替琉玉梳洗。 待身上恢复如常后,墨麟也起身去另一个屏风后更衣。 再出来时,琉玉那边仍没收拾利落,他便先出了内室,恰见两拨人端着朝食进进出出,堂内那张四方桌竟摆得满满当当。 “……这是什么。” 山魈对着那半桌子丰盛得能当昼食的大鱼大肉,肃然道: “这是尊主今日的朝食。” 话音落下,绿衣妖鬼缓缓掀起眼帘,那双眼里明明白白写着几个字。 你是不是有病。 墨麟视线微挪,再看向桌上另一半更像是正经朝食的清淡小菜。 以前他从没觉得山魈这个下属有什么问题,但自从仙都玉京的人来了极夜宫之后,他在对比之下不得不承认—— 货比货得扔。 只不过这顿朝食还没吃,就见十二傩神中的白萍汀——也就是昨夜替墨麟疗伤的那位白衣鬼医,带着一众妖鬼出现在门外。 琉玉正朝堂内而去,与她打了个照面,白萍汀却只来得及向她匆匆见礼,便神色凝重地走向墨麟。 “尊主,出事了。” 白萍汀性子沉稳,鲜少如此用词。 墨麟放下筷子,盯着她的眼问: “谁?” 白萍汀紧抿的唇吐出一个名字。 “是揽诸。” 随后,白萍汀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迅速解释了一遍。 原来那日傀儡人面蛛一案之后,身为十二傩神之首的揽诸自觉受了莫大屈辱,但既不敢对墨麟有怨言,也没有拿琉玉开刀的本事。 所以,只能将一腔怒火发泄在始作俑者玉面蜘蛛的身上,誓要查到他的把柄,扒了他的皮给自己找回面子。 没想到顺着蛛丝马迹一路查到玉山,抓到的却并非玉面蜘蛛,而是一个完完全全意料之外的人。 说到此处,白萍汀看了一眼在桌边落座的少女。 “——他抓到的是恰好来玉山,与玉面蜘蛛洽谈采玉生意的九方氏公子。” 墨麟轻敲桌面的指尖僵硬一瞬。 “听他们说,那人好像叫九方星澜。” 琉玉有些意外。 是他啊。 僵硬的指节缓缓松力,墨麟随手拿起手边茶盏,却没有饮。 “你认识吗?” 这话显然是在问琉玉。 琉玉一边舀着碗中馄饨,一边道: “认识,是彰华——就是九方氏本家长公子的族弟,也在灵雍学宫修行,天赋嘛,也就那样,不过人很机灵,嘴甜,年纪比我还小一岁,但九方氏的长老颇为倚重,很多事都带着他学……没想到竟会派他到九幽来。” 听到某个名字,身旁的绿衣妖鬼垂眸抿了抿盏中茶汤。 白萍汀正愁摸不清此人的身份背景,听琉玉这样清楚明白地解释了一通,顿时心中有数。 但很快,她的神色又凝重几分。 “竟是这样贵重的身份吗……” 如今九幽与大晁之间关系其实很微妙。 说直白些,就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迟早又再度开战的一日,但又都暗搓搓地铆足劲养精蓄锐,想日后寻一个好时机,以最小的代价拿下对方。 无论是大晁,还是九幽,在这种彼此蛰伏的时期,都想尽量避免摩擦。 “也不算太贵重,”琉玉撑着下颌道,“能派他来九幽谈采玉的生意,能有多贵重?真正金贵的世族子弟,族中长老哪里舍得他们来九幽吃苦。” 一旁的山魈听到琉玉将九方星澜的来历娓娓道来时,心中原本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可靠感。 但一听她的后半句,山魈的脸又沉了下来。 来他们九幽怎么就叫吃苦了? “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既然抓错了,道个歉放了就行……” “恐怕没那么简单。” 白萍汀肃然道: “因为——昨夜揽诸抓人时,还误杀了九方星澜身边的三名亲卫,揽诸因尊主的命令不敢同仙都玉京的人起冲突,此刻已被九方家的人抓了起来,说是要当街抽他三十鞭,以报此仇——” 内室空气骤然凝固。 的确。 死了人,此事的性质的大不一样了。 片刻,墨麟放下杯盏,眼中浮起一层森冷讽刺的笑意。 “既然是三条人命,光抽三十鞭如何公平?怎么也得以命抵命才是。” 白萍汀忙道: “尊主,据说当时揽诸自称他并未失手杀人,这件事或许——” 话说到一半,白萍汀忽而反应了过来。 墨麟所说的以命抵命指的不是揽诸,而是玉面蜘蛛。 揽诸为追查玉面蜘蛛而去,抓到的却是与玉面蜘蛛有生意往来的九方星澜。 他又恰好误杀了九方星澜的人,将自己陷入了不义之地。 天底下哪又这么巧的事? “绝对不行。” 白萍汀肃然阻止。 “尊主决不可意气用事,您容忍玉面蜘蛛至今,不就是因为他是上一任九幽妖鬼心目中的妖鬼之主,您若跟他撕破脸,必定是一场九幽动荡的内战吗?” “我等可以为尊主战死,但尊主,您是唯一可与大晁一战的存在,您若露出半分疲弱之态,大晁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届时妖鬼重新沦为人族奴隶,不过顷刻之间……” 山魈醒悟过来,明白了其中关窍,也立刻嚷嚷着让他去。 就在一片嘈杂声中。 姿态优雅地吃完半只烤鸭的琉玉,在朝暝无比震撼的目光中放下了筷子。 她缓缓起身,越过着一片混乱,朝门外而去。 一直注意着琉玉一举一动的墨麟突然出声: “你去哪里?” 少女停下脚步,回眸遥遥朝他望了过来。 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拢。 若今日九幽真的掀起内战,她便没有了留在九幽的理由。 她此刻动身,是准备去见九方星澜吗? 她是否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九幽,回到她本该在的那个世界? 他不知自己此刻的表情看上去如何,是平静,亦或是欲盖弥彰的阴郁扭曲。 然而他看到那少女忽而一笑—— “问的什么废话。” 那世无其二的少女微抬下颌,发丝映着窗外晴日的光,漂亮得如梦似幻。 “当然是去给自家人撑腰。” 章节目录 9 第 9 章 昨夜一场春雨,邺都城内草木湿润,空气中泛着潮湿的土腥味。 揽诸的双膝砸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时,蓄了泥水的水洼飞溅,落进他布满血丝的双眸里。 他却只盯着水洼里破碎的倒影,眼一眨也不眨。 “——真没想到,当年在无色城里一身粪水的奴隶,摇身一变,也成了个像模像样的人物。” 一双皂靴踩过雨水,闯入揽诸的视线。 那双脚的主人至多十六七岁的模样,面容白净,脸颊稚气未退,笑起来很像长辈会喜欢的乖巧子侄。 然而下一刻,他便抬脚踩着揽储的肩,迫他将背躬得再弯些。 逆着光,世族少年犹带笑意的眼底一片寒凉。 “但这也不是你杀我三名亲卫的理由啊,揽诸,当年我见你饿肚子,还赏了你一碗肉,你如此恩将仇报,真是叫人伤心。” 他每说一句,便不轻不重地在红发妖鬼的头顶落下一掌,好似在教训手底下不听话的狗。 被打散的赤红发丝垂落,遮住了揽诸的神色。 胃部因那句话而瞬间搅紧,涌上喉头的酸水令他几欲作呕,他却咬紧齿关,任凭衣襟之下的皮肉紧绷得要将他整个人撕裂,也竭力控制着这种近乎本能的生理反应。 要忍耐。 亲历过火烧无色城之战的妖鬼,都清楚他们能有今日是多么不易。 当年的无色城,阴山氏为城主,相里氏、九方氏、钟离氏这三大世家,以及代表王畿宗室的慕容氏,各出一人,任副城主之位,共同拥有这个供权贵取乐的聚宝盆。 合五大世族之力,无色城高手云集,固若金汤,几乎无懈可击。 若非拥有无量鬼火的墨麟横空出世,他们这些妖鬼永生永世都不可能离开那个地方。 但即便如此,揽诸也还记得他们为了离开无色城,付出了多么惨烈的代价。 无色城三十万妖鬼,至九幽时,只余下不到十五万。 九幽的这些妖鬼,是被同族的血托举上岸的。 所以—— 即便揽诸对墨麟只有山魈十分之一的忠诚,他也愿意遵从这位妖鬼之主的命令。 避免与仙家世族冲突。 就是给九幽由弱变强的机会。 揽诸闭了闭眼,有无数不堪回首的记忆,从被挑破的脓疮里涌了出来。 他捏住发颤的那只手,竭力保持平静。 “……这三十鞭,你到底打不打,老子没工夫在这儿跟你耗时间。” 世族少年眼中笑意倏然凝冻。 捏紧鞭柄的手指收紧。 不远处的二楼茶室,帷帘之下似有人正在下棋。 啪嗒一声。 落子清脆。 而与此同时,鬼车的车轮正碾过朱雀桥,姑获鸟振翅疾驰,带着车内的琉玉与墨麟驶向九方星澜等人所在的十方街。 跟在车后的朝暝望着鬼车的方向,眸光深深。 朝鸢难得主动开口: “你怎么看?” 九方家的人行事从不鲁莽,九方星澜今日把事情做得这样绝,怪怪的。 朝暝转过头,神色凝重地对朝鸢道: “小姐刚才是不是,吃了那只烤鸭?” 朝鸢:“我觉得九方星澜有可能是冲小姐来的。” 朝暝咬着指甲: “都怪该死的九幽妖鬼!竟敢把那种东西摆到小姐面前!他们是故意引诱小姐堕落的!” 朝鸢若有所思: “会不会……是仙都玉京的人担心小姐与九幽走得太近,背叛他们?” 朝暝恍然大悟: “他们就是故意想将小姐变成跟他们一样的泥腿子!天哪!好歹毒的心肠!” “……” 朝鸢从她已经无法沟通的弟弟身上收回视线,看向前方的鬼车。 车内的气氛,似乎不太好。 自从上车之后,琉玉与墨麟就没说过一句话。 事情还要从琉玉之前那句“给自家人撑腰”说起。 当时琉玉说那话的意思很明显,虽说她不太待见这揽诸,但更不待见九方星澜,这两个人比烂,那她宁可伸手捞一把揽诸。 谁料到她刚说完,那边的山魈就跳起来暴怒: “尊主待你这样好,你居然还是要帮九方家的人!简直狼心狗肺!” 琉玉脸上的笑意迅速褪去。 骂她? 很好,踢出自家人了。 而一旁的墨麟,原本有所触动的神色,也被山魈那一嗓子喊得理智回笼。 九方彰华是阴山泽从小手把手交出来的徒弟,也是与她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因琉玉喜穿金裳,他便亲手培育牡丹名种金缕玉。 金缕玉首端有金粉一缕晕之,繁丽丰硕,开遍世家门庭,以至于世人提及阴山琉玉,脑中浮现的便是金缕玉极尽妍丽的模样,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轶事。 墨麟也见过少女闺房外,悬挂在山樱树上的满树诗笺。 世族少年们按照旧俗,在花笺上写下辞藻缱绻的诗句,在花朝节的第一日送给心仪的女子。 那一树的少年心意,她独独摘下了九方彰华的那一页。 如无意外,她本该嫁给九方家的长公子。 而非千里迢迢来到百花不生的九幽,做一个低贱妖鬼的妻子。 憋了一路的琉玉,终于忍不住偏头朝身旁的妖鬼投去一道疑惑的视线。 不是吧? 他居然真的也不问问她到底要帮谁,就把她带过来了? 她承认他是很强,万一她要真的帮九方星澜和玉面蜘蛛,局面对他们岂不是更加不利? 琉玉张了张唇,正欲开口之际—— 鬼车外,姑获鸟嘶鸣一声,带着兽类的尖锐怒火。 原本倚着车壁的绿衣妖鬼缓缓坐起,那双幽暗如林壑深潭的眸子穿透鬼车,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直逼不远处那道飞扬而起的鞭子。 下一刻。 以鬼车为圆心。 周遭所有的人族修者与九幽妖鬼,都在一瞬间感觉到一股极具压迫感的力量从苍穹覆压而下。 九方星澜虽然自身天赋平平,但他出身九方家,天生就能接受九方家的定势传承,相当于一道护身符,使得他们这样的世族子弟从出生开始,就与需要从头开始修行的平民百姓拉开了距离。 然而此刻。 他昂头看着头顶流云翻滚,云层后的金光化作幽幽绿意,似一把燃于苍穹的大火,随时都将如岩浆滚滚而下,令人发自内心地生出了一种人如蝼蚁的渺小之感。 九幽,妖鬼之主,墨麟。 这几个从前只在长辈们口中听闻的字眼,此刻终于有了具象化的威慑力。 身边的两名亲卫尚有拔剑之力,然而九方星澜回过神来,却抬手示意他们退下。 怕什么。 难道墨麟真敢杀了他? 墨麟杀他一人容易,但他若是死了,九幽自会有千万妖鬼给他陪葬。 实力再强,也不过笼中虎狼,不足为惧。 “阁下便是九幽尊主?” 九方星澜向着姑获鸟鬼车的方向拱手见礼,语气很是和善。 “尊主可是为在下遇袭之事而来?还请尊主放心,幸有亲卫随行,在下毫发无损,这位揽诸与在下也是旧相识了,如今又是尊主近前之人,看在尊主的面子上,在下也不会真伤了他的性命。” 车内的琉玉闻言弯了弯唇角。 这股表面上彬彬有礼,实际上将人轻贱到骨子里的语气,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世族味儿。 此处正是十方街的路口,邺都繁华之地。 闻讯聚集来的妖鬼皆被揽诸的人挡在外围,九方星澜将揽诸压至街头惩戒的举动,几乎踩到了所有妖鬼的底线,在场早就是群情如沸,恨不得将九方星澜剥皮抽骨。 此刻见墨麟终于出现,不必掀开帘子,墨麟也知道人群之中有多少充满了仇恨与悲愤的眼睛。 然而车外,十二傩神的面容上却都写满了忧虑。 这是一场正大光明的阳谋。 墨麟若默许仙都玉京的人在九幽对妖鬼施刑,墨麟便会失去民心。 他若对九方星澜出手,九幽与大晁起了冲突,那些暂时不欲与大晁开战的九幽各城城主,便会与降魔派联手一起架空墨麟,玉面蜘蛛坐收渔翁之利。 茶室帷帘后,落子声不疾不徐。 整个十方街的视线,都汇聚在这一辆小小的鬼车上。 就连揽诸也透过碎发的间隙抬眸望去。 他的理智使他绝不希望尊主在此刻站出来,然而内心幽微的角落,他的自尊又在啃噬着他的理智。 若能堂堂正正做人。 这又愿意受此屈辱? 鬼车内传来细微的对话声,但却因墨麟的势太过强大,哪怕耳力再高也只能等到模糊不清的嗡鸣。 众妖鬼急得抓耳挠腮。 里面还有谁啊?到底商量什么呢? 哗啦一声—— 车帘掀开。 衣袖上的金线在日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晃得人片刻后才看清从鬼车而出的少女真容。 人一生中,很少能见到这样的绝色。 她站在那里,就像九幽妖鬼最喜欢的金玉琳琅,浑身都透着光晕。 九方星澜纵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阴山氏的大小姐,但每一次见,都很难不发自内心的感慨她的容色与气场。 见琉玉朝他这边走来,九方星澜攒起笑容,正欲上前相迎,却发现琉玉压根就没看他,而是径直朝被压在地上的红发妖鬼而去。 九方星澜朝二楼茶室望去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注视着琉玉缓缓蹲下的背影。 阴山琉玉该不会真如长辈们担心的那样,与九幽来往过密吧? 眼神无光的揽诸缓缓抬眸。 来的人怎么会是她? 是来看他笑话? 还是…… 少女只是笑了笑,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实打实地扇了揽诸一巴掌。 啪——! 极清脆的一声,力道十成十,直将揽诸的脑袋都打歪了过去。 “一日不见,怎么就狼狈成这样?你那天顶撞我的劲呢?” 红发妖鬼歪着脑袋瞪大眼,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原本涣散无光的眼神也终于有了焦距。 “我艹!” “阴山琉玉!你果然——” 琉玉打断他:“你真把人家的三个亲卫杀了?” “去他爹的!早知道我就真杀了!我他爹的连那个傻逼一起杀!” 琉玉心里有了数。 在一众妖鬼震撼又愤怒的瞩目下,她起身,看向身后的九方星澜。 方才那一巴掌,令九方星澜刚刚升起的几分猜测顿时烟消云散。 阴山琉玉果然还是那个眼高于顶的阴山琉玉。 “琉玉姐姐,你怎么来了?” 少年笑容纯良乖巧,一声姐姐叫到人心坎里去。 “我公务缠身,没来得及去你的婚典上观礼,正打算处理完玉山的事就去拜访你呢,你在九幽这些时日过得如何?可有受什么委屈?你知道的,我哥很记挂你,要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琉玉姐姐只管开口。” 琉玉定定瞧着他。 那眼神分明带笑,可那笑容之中,又有几分九方星澜看不出的幽深。 竟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心虚,就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他亏心事做得确实不少,但对这位大小姐,他却一件也想不起来。 琉玉开口:“确实有一件你帮得上忙的。” 九方星澜笑意更深。 “真的?什么——” 话还没说完。 他近身戒备的亲卫连剑柄都没来得及摸到,就见这位仙姿玉质的美人抬起手,隔着空气骤然掀起一股杀意腾腾的炁流,重重落在了九方星澜那张笑意未褪的脸上。 轰隆——!!! 伴随着一声巨响。 浑身被剧痛席卷的九方星澜仰面躺在废墟之中,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阴山琉玉,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抽了他一巴掌。 章节目录 10 第 10 章 鸦青色的黑子从触肢尖端倏然滑落。 一子砸落。 满盘的棋局,全都乱了。 茶室内的身影抬起头,透过帷帘,眸色沉沉凝望着那道灿若牡丹的明丽身影。 刚刚分明才狠抽了人一巴掌,但那张雍容瑰丽的面庞上却不见丝毫狰狞,挥巴掌挥得气定神闲,好似觉得自己就算抽人也是恩赐,受着的人没有躲开的理由。 他心头不禁生出几分微妙的喟叹。 世代公卿,修者不绝,文武风流,百年不衰,是谓仙家世族。 论天赋,论容貌,论气场,说阴山琉玉是世族冠冕上最耀眼的那颗明珠,并不为过。 也就只有如此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才敢当街扇九方家的公子。 方才因为挨打而暴怒的揽诸,也被琉玉这更加凶猛的一巴掌给抽消气了。 那句话怎么说的? 幸福是比较出来的。 和九方星澜挨的这一巴掌比起来,方才琉玉那一下,简直温柔得可以忽略不计。 而且羞辱性更强。 试问在场众多妖鬼,有谁见过世族公子当着他们的面被抽巴掌? 揽诸昂着头看那少女翻飞的袍袖,一时间觉得血液翻涌直冲上头,淹没了那些旧日阴霾,他心跳如雷,连呼吸都紧促起来。 痛快! 打得真是痛快! “……你打我?” 扶着被砸得生疼的后脑,九方星澜在亲卫地搀扶下缓缓起身。 隔着空气的那一巴掌扇得他脸颊麻木,前所未有的耻辱感令他面皮有如火烧。 他甩开亲卫的手,连身上尘土都顾不上拍,一双眼盯着琉玉,语调比起方才冷了不是一丁半点。 “琉玉姐姐,我做错何事,你要当着这些妖鬼的面来折辱我?莫非——” 瞥了一眼后方的姑获鸟鬼车,他唇畔抿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最近这段时日,阴山家在东极旸谷的生意一直不太顺利,琉玉姐姐可是为了这事儿恼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有几个不懂事的小世族煽风点火,误解了琉玉姐姐牺牲自己远嫁九幽的用意,引得民怨滔天,但有家主在,此时一定会尽快解决的。” 朝鸢抬眸,鹅蛋脸上的细眉难得拢起。 朝暝更是脸色难看。 九方星澜算个什么东西? 从前在灵雍学宫恨不得给小姐舔鞋的货色,如今竟也抖了起来,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威胁小姐。 当初墨麟火烧无色城,杀得尸山血海,这些虐杀过妖鬼的世族几乎吓破了胆子。 若非他们家小姐身先士卒,愿意将自己当做质子送去九幽,换得两方止戈,墨麟头一个杀去东极旸谷的九方家本家,哪里还轮得到他在这里大放厥词? 琉玉却并不意外。 前世在灵雍学宫时,他知道琉玉不喜欢檀宁这个妹妹,便背地里安排人欺凌檀宁,好在琉玉面前邀功。 当时也被琉玉用一块砚台砸得满头墨汁,他却只敢楚楚可怜地同琉玉道歉,求她原谅。 后来九方家传出消息,九方彰华为拉拢阴山氏旧部,要娶檀宁为妻。 此人又立刻前倨后恭的在檀宁面前卖乖,四处游说几大世族的年轻一辈,只为亲手抓到琉玉,好在檀宁面前邀功。 这等人虽为琉玉所不齿,不过却因为是墙头草,所以能让人更先一步看清局势。 ——大晁的这些仙家世族,果真现在就已经联起手来,为未来那场摧毁阴山氏的阴谋而筹备。 思及此,被九方星澜给了个软钉子的琉玉抿出一个笑容。 “不是你说,要帮我的忙吗?” 琉玉上前几步,伸出手来装模作样地拍了拍他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语调温和: “那你回去替我问问九方家的那几位叔伯,他们到底预备什么时候迎我回玉京。” 九方星澜没料到她这番话,当场怔愣: “……回玉京?” “方才,你问我在九幽可有受委屈。” 琉玉眨眨眼,煞有其事地感慨: “当然委屈啊,你没瞧见那位妖鬼之主的势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觉得我能好过到哪里去?还要给大晁传递情报,我夹在中间,日日煎熬——今日我不抽你,等待会儿回去,恐怕被打的就是我了。” 十二傩神闻言皆忍不住泄露了几分震惊神色,下意识瞄了眼鬼车的方向。 简直污蔑! 尊主虽说脾气不好,但怎么可能打女人! 而且她到了九幽之后,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敢动她半根头发丝? 九方星澜的表情看上去比他们更加震撼。 被打?阴山琉玉? 那个妖鬼之主竟然敢对阴山氏的大小姐动手??? 他第一反应就是阴山琉玉在胡说八道。 然而他又抬眸看了眼这铺天盖地覆压而下的力量,心中又忍不住发颤。 ……倒也不是不可能。 阴山琉玉,那可是阴山泽和南宫镜的女儿。 仙都玉京的无色城,正是由这两人亲手建立,墨麟憎恨阴山氏的女儿,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即便不真的动手,她身在九幽,折磨她的办法也有无数种。 看着少女这张殊丽明艳的容颜,即便九方星澜刚刚才被琉玉抽了一巴掌,此刻也难免不生出几分怜香惜玉之情。 琉玉见他神色和缓,仿佛料到了他在想什么,突然神采奕奕道: “所以,不如我跟你一同回玉京吧。” 九方星澜神色一震,清醒过来。 “这怎么行!” 他磕巴了一下,又放软了声线: “琉玉姐姐,这我可做不了主,我……我自然也是同情你的,可是……事关重大,我也没有办法……” 剔透如琉璃的杏子眸扫了一眼地上的揽诸。 琉玉语带遗憾: “是吗?我还以为你当着这么多妖鬼的面对揽诸喊打喊杀,是大晁要与九幽开战的意思呢,若是要开战,那我今日便可动身随你一道回去——” “当然不是!” 九方星澜背后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此行,助玉面蜘蛛搅乱九幽局面是目的之一。 更主要的目的,却是要查清阴山琉玉是否与墨麟走得太近。 大晁的仙家世族早就想剪除阴山氏的势力,自然不会允许阴山氏有和九幽联手的可能性。 ——但也绝不能让阴山琉玉与墨麟和离。 没了阴山琉玉,谁来传递九幽的情报,又有谁愿意以身饲虎嫁给妖鬼之主,监视他的动向? 他若真将事情办成这样,回去要如何同长辈交代? 九方星澜当机立断,快步上前,将压着揽诸的那两人踹开。 “区区三名仆役而已,揽诸大人也是为了公务,你们这些狗东西,竟对揽诸大人如此无礼——” 他亲自上前,将揽诸扶了起来。 “我听说,还是因为琉玉姐姐身边的人出了事?既是为了琉玉姐姐,那他们更是死得其所,揽诸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方才恶劣至极的世族少年,此刻笑似春风化雨,好像方才欺辱揽诸的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 揽诸看着这张亲切无害的少年面孔,怔然许久。 立在一旁的琉玉见他翻脸如此迅速,不禁心中发笑,歪歪头道: “就这样?这位揽诸大人可记仇得很,若是转头去尊主耳边煽风点火——” 九方星澜笑意微凝,似有恼怒难堪之色一闪而过。 但最终,也只是强令自己绽开一个笑容,恭恭敬敬地拱手躬身道: “当然,属下蠢笨,自是由我这个做主人的亲自给揽诸大人赔罪。” 而就在他欲要直起身时,一根食指轻轻按住了他的背脊,令他无法起身。 九方星澜顿时醒悟。 她知道了。 她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她方才那一巴掌,是在通过他,向远在妖鬼长城另一端的大晁,表达她对他们此次试探的不满。 没错,这就是阴山琉玉的性格。 她生来顺风顺水,气性大得不得了,如今她都自愿到九幽受罪了,大晁那些老头子却还怀疑她,她怎么可能不闹出一番动静? 明白了这一点,九方星澜更不敢轻举妄动。 生怕激怒这位祖宗,她真丢下九幽这堆烂摊子不管了。 他只能维持着那个躬身拱手的姿势,低着头,任由汗水一点点滴在青石板上。 十方街一片寂静。 在无数双眼睛的瞩目之下,这位他们眼中曾高高在上的世族公子,就这样躬下了他高贵的头颅,弯下了他世代公卿的风骨—— 向一群他曾经可以任意鞭笞欺辱的妖鬼。 不远处,姑获鸟鬼车。 车轿外的鬼女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捧着脸小小地哇了一声: “难怪尊主喜欢尊后,这么厉害,我也喜欢!” 话音刚落下,帘内边伸出了一只戴着玄色手衣的修长手指,不轻不重地隔空弹了一下鬼女的脑袋。 眸色幽幽的绿衣妖鬼望着不远处的那道身影。 脑海里,不断回想的是方才下车之前,那少女俯身凑近,鬓间斜插的玉流苏拂过他的唇,带着微凉的香气。 少女吐息温热,贴着他耳边道: “以你的身份处理这件事,事情只会不可收拾,我更适合出面。” “另外——” “山魈脑子不好使你也不好使吗?我说的自家人不是九方星澜,笨。” 章节目录 11 第 11 章 “公子,现下该怎么办?” 茶室内的玉面公子瞧着这一桌已然打乱的棋局,眉眼瞧不出情绪波澜。 一室属下都在等着他的命令,他干脆利落地起身。 “回玉山——” 话刚起了个头。 紧闭的内室门被人叩响。 室内众妖鬼恍若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管,连带试图从窗户逃跑的动作都定在当场。 玉面公子的额角有汗珠滑落。 下一刻。 骤然炸开的巨响如雷霆震动,木屑翻飞,尘土飞扬,搅乱了室内凝滞的气流。 众妖鬼望着无声无息出现在门外的身影,不自觉地吞咽。 是十二傩神和……妖鬼之主,墨麟。 众妖鬼的注意力一直都在底下那位一鸣惊人的阴山氏大小姐的身上,未能分出心神盯着这位危险的妖鬼之主,竟不知他何时发现了他们,更不知道他们何时悄无声息地到了面前。 山魈收回那条踹门的腿,身上缀着的银饰碰撞,发出愉悦轻快的声响。 他望着玉面蜘蛛那张兀自镇定的脸,笑得眉飞色舞: “好久不见,渊天大人。” 渊天的视线从他脸上一掠而过,凝眸看向踏入茶室的妖鬼之主。 上一次见他,还是在他与阴山琉玉的婚宴上。 明明着了一身艳红喜服,脸上却看不出几分喜气,与那位喜宴都未参加就拂袖离席的大小姐一样,瞧着活脱脱一对怨侣。 但今日再见,却让他觉察到一种极微妙的变化。 从前的墨麟就像湿冷的青苔,斑驳的铜绿,或是泥潭旁的磷火,阴沉沉的,一种欲念未平的阴郁冷漠沉积在他眼底,像是笼着一层黏腻腐朽的死气,半点瞧不出一个统率千妖万鬼之人的意气风发。 他已经是九幽妖鬼之主。 权势、财富、酒色,他唾手可得,还有什么得不到的呢? 而今日—— 他嗅到了妖鬼之主的身上浮着的一脉清甜熏香。 这香仿佛洗净了他身上积年累月的沉郁腐朽,驱散了跗骨而生的死气,令他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活人气息。 墨麟在他面前的棋盘前落座,两腿微曲,玄色手衣紧贴在他修长如竹的指节上,妖鬼之主捻起两枚棋子,道: “戏看够了吗?” 他掀起眼帘,碧色眼眸里情绪平静,好似闲谈,竟比往日还要和气三分。 渊天的属下护着自家主人,与十二傩神对峙,却不免向墨麟投来视线,警戒着他的一举一动。 背后深处的蜘蛛触肢握着扇柄轻摇,散去衣领间透出的燥气。 渊天向楼下瞥去一眼。 下方,九方星澜已重新挂上了那副邻家弟弟的乖巧面具,对着阴山琉玉嘘寒问暖,甚至还要赠揽诸一箱子九方家的珍贵秘药。 “尊主真是替咱们九幽娶回了一位能干的尊后呢。” 折扇轻摇,金箔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光芒。 渊天笑吟吟道: “不过,之前婚宴时,我瞧着这位大小姐对咱们九幽还不甚满意的模样,不知尊主如何在短短两日,就让这位大小姐爱屋及乌,甘为一个顶撞过她的揽诸出头?” 墨麟还未发话,就听渊天其中一名下属嗤笑: “尊主龙骧虎步,气概威武,何须别的手段?自然是这新婚燕尔,被翻红浪,靠那胯.下凶器——” 被玄色手衣捻在指尖的棋子带着一尾幽绿鬼火倏然飞逝。 众妖鬼还未看清去向,便见方才言辞下作的妖鬼发出凄厉惨叫,捂着下身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口中唤着公子连连求救。 谁能救? 谁敢救? 待他生生痛死过去,墨麟才大发慈悲,让那一簇鬼火烧得旺了些,直将整个人吞没,再无痛苦。 渊天耳膜一阵嗡鸣。 原本就无比安静的茶室,这下更是连呼吸的声音都轻得不能再轻。 十二傩神没一个露出意外神色。 口无遮拦,羞辱尊后,当杀。 “他不算。” 墨麟垂眸,两指又从散乱棋局上捻起一枚鸦青色的棋子。 “你杀她身边女使,我即便现在杀你不得,但总要取几分利息,杀谁,你来选吧。” 死寂中,茶室内的那几名下属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一个个面如土色,向渊天递去求救视线。 渊天盯着墨麟手中的那枚棋子。 “尊主此话何……” “当年无色城初创,成千上万的妖鬼被收入城中,为奴苟生,你却在一众妖鬼的保护之下偏安一隅,只因你身有魔主血脉,身份尊贵。你允诺十年之内必定解放无色城,却让我们等了足足百年,仍不见半点希望。” 指尖的棋子从一枚变作两枚。 阴郁而幽深的眼眸凝在玉面蜘蛛那张脸上。 “你不服我夺了你妖鬼之主的位置,可以,想要杀我,可以,但你想重开天门,令天外邪魔重回人间,绝无可能。” 渊天听完这一席话,眼底那点最后的笑意也尽数褪去。 昔日魔主驰骋神州大地时,人族不过是他们可以随意践踏的脚下泥尘。 什么皇室帝主,什么世家名门,皆不过釜中血水,煮作一锅肉汤饮尽,岂会想到有朝一日,这些两脚羊竟也敢踩在他们头上,反将妖鬼贬作低贱奴仆。 “墨麟,你给人族当了百年奴隶,被打断了脊骨,可我们还记得我们身上留着何等高贵的血脉——” 三枚棋子,在绿衣妖鬼指间黑白分明。 渊天目眦欲裂。 墨麟淡声道: “你想做魔,那是你自己的事,但现在——你只能选一个活了。” 身后的四名下属顿时扑通一声,齐齐跪下。 渊天闭了闭眼。 他救不了他的人。 九方星澜与他本就是各取所需,如今对方已生退意,时机未到,他其实也没有理由再与墨麟对峙下去。 然而莫大屈辱堵在心口,令他血液翻涌,这一口气竟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 墨麟。 一个生母都容不下他的无名小卒,却走了大运,觉醒了极为罕见的双炁体质,成了这世间最接近魔的存在。 而他分明是魔主的直系血脉,却未能继承到这样强大的力量…… 在墨麟耐心耗尽之前,僵直的触肢终于动了动,随意指向一道身影。 墨麟唇角扯出一个森冷笑意。 琉玉进来时,恰见到三枚裹着鬼火的棋子如暗器飞出,穿人头颅的一幕。 她原本是想上来,亲自向玉面蜘蛛讨女使绿珠的债。 却没想到墨麟已经先一步替她解决了,更没想到,这里竟然闹得还挺大。 鲜血乍然飞溅一室,溅在窗边那名月白锦衣的青年身上,渊天抬眼朝门边的琉玉望了过来,眼下溅到的鲜血如一粒红痣,凄厉如艳鬼。 阴山琉玉。 渊天不禁想起在玉山见九方星澜时的场景。 他们双方虽说暗通款曲,也算合作关系,但九方星澜瞧他的眼底却没有半分尊重。 九方星澜不用玉山的茶具,不坐玉山的坐垫,就连他去九方星澜暂居的住所时碰过的东西,他走后都会被九方星澜的人统统销毁。 仙家世族对九幽妖鬼轻贱至此。 但墨麟,却能将仙家世族的明珠娶回他的极夜宫,同室而居,同榻而眠。 ——他凭什么? 妖鬼之主的尊荣,世无其二的美人,这一切,本该是他的囊中之物。 “这位便是尊后?” 渊天的脸上骤生三分笑意,衬得那颗血痣愈发诡异。 “尊后站得那么远,是嫌这内室血腥太重,还是一室妖鬼原形毕露,脏了尊后的眼?” 站在琉玉身后的揽诸冷嗤一声。 看来这玉面蜘蛛真是气疯了,都能说出这么拙劣的挑衅。 “尊后乃七境高手,杀你都使得,怕什么脏。” 然而他甩出自己形若八爪鱼、带着粘液的触须,扫开满地狼藉准备迎琉玉入内时—— “就站在那里。” 琉玉差点破功,面上露出前所未有的肃然,指着他怒喝道: “不准靠近我,绝对不准过来!” 揽诸:“……” 不是! 她真嫌弃啊! 妖鬼最忌恨的便是被人嫌弃自己的妖鬼之态。 也有妖鬼会引以为傲,如玉面蜘蛛,但更多的妖鬼,如他,如尊主这类,都极忌讳被人用厌恶的目光审判身上非人的部位。 他们生来如此,无法选择。 旁人厌恶他们的妖鬼之态,就像瘸子被人审视那条残肢。 可偏偏,摆出这样一副嫌弃模样的人是阴山琉玉。 揽诸就算再有不忿,想到她方才摁着九方星澜给自己道歉的样子,那点不忿也很快烟消云散,开始很自然地替琉玉找起了借口。 他们这样……也确实算不上好看。 这位大小姐生得花容月貌,身边的仆从也都是清秀周正的面孔。 骤然看到他们这样的妖魔鬼怪……嫌弃也是正常的嘛! 她都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让世族公子给妖鬼认错,这还不算对妖鬼的善意吗? 算了!忍了! 他忍了,但琉玉环顾周遭,却发觉自己忍不了。 玉面蜘蛛背后那八根触肢足有一丈,上面布满绒毛,每一个关节异常灵活,两足相碰时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 地上躺着的妖鬼尸首,有着蝙蝠的翅膀,却没有脸,取代五官的是蠕动的肉芽,一半被墨麟的棋子烧成了炭,另一半却还在垂死挣扎。 就连十二傩神这边,琉玉匆匆一瞥,看到了长着人面的猿猴,只剩骨架的骷髅,还有小虫从头发里密密麻麻往外爬—— 在场众妖鬼,几乎全都显露出自己的妖鬼之态。 冲击不可谓不大。 琉玉站在茶室门外,半步都不肯往里面挪动。 她没理会玉面蜘蛛,只绷着脸问墨麟: “九方星澜已回去收拾东西,准备返回大晁,我的事办完了,你的事呢?” 墨麟:“差不多。” 他眼尾扫过十二傩神,属下们颇有眼见,立刻敛去妖鬼之姿,变回了平日琉玉所熟悉的那副模样。 鬼女还昂着脸,朝琉玉露出了一个甜美乖巧的表情。 琉玉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 没用。 她已经记住了她头顶的紫色蝴蝶结里面会爬出一堆蛊虫这个画面了。 琉玉竭力维持着镇定神色,轻轻颔首: “那就回去。” 墨麟将手里把玩的棋子随手丢回棋盘,正起身走向琉玉时,身后响起玉面蜘蛛阴恻恻的嗓音。 “听闻尊主有意重整十二傩神?” 墨麟脚步微顿。 渊天也站了起来,他踩着木质地板上尚且温热的血,噙着浅笑道: “还请诸位大人莫要大意——如今可不是在无色城的时候了,九幽如今,可有许多身手不凡的妖鬼,都想挑战十二傩神,争夺这个在尊主身边近身侍奉的荣耀呢。” 十二名妖鬼神色各异。 他什么意思? 该不会想趁这个机会,往十二傩神里安排他们的人吧? 心神不宁的琉玉压根不想再留在这个血腥味冲鼻子的地方。 听玉面蜘蛛还在后面磨磨叽叽,她杏眸流转,眼尾冷冷一扫: “怎么,你也想来侍奉?” 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庞上,笑容陡然凝固。 琉玉上下扫了他几眼,道: “衣料虽贵,色泽材质却与腰带不搭,还有这茶室内的熏香,品茶忌焚香,这你都不懂吗?画虎不成反类犬,你还是别学大晁人了,学也学不像。” 说完,琉玉再不停留,扶着一旁朝鸢的手快步走出了这间茶室。 直到一众人坐上了回程的鬼车,山魈都还不能忘记玉面蜘蛛当时的表情。 “……我真是从没见过他那副模样!我以前当面骂他傻逼他都无动于衷,怎么一句‘画虎不成反类犬’,就崩溃成那样啊!” 白萍汀看着呲着个大牙笑的山魈,无奈摇摇头,瞥了一眼车内的方向才道: “玉面蜘蛛自诩身份与寻常妖鬼不同,喜好风雅之物,善于清谈论道,骨子里最向往的恐怕便是尊后那样的世族修养,如今被尊后亲口点评了一句学不像,自然难以接受。” 不远处的朝暝听了这话,忍不住讥笑: “百年世族养出来的雍容气度,岂是这等没有底蕴的泥腿子能学会?” 山魈笑意微敛,挑眉道:“雍容气度?我看你家小姐不也挺喜欢吃我们九幽厨子做的烤鸭吗……” 朝暝本就耿耿于怀,一听这话,那还了得,立刻与山魈争执起来,一副要誓死捍卫世族尊严的模样。 而车内就安静多了。 这一次并非墨麟不开口,而是自上车之后,琉玉便一直在出神发呆。 窗外月升柳梢,车内烛台一缕烛火映着少女失神模样,如玉雕神女,漂亮得有种不似真人的质感。 墨麟猜想她是因为今日所见的那一幕而不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之前的举动,即便知道她又是在嫌弃妖鬼的外表,他心中的那点情绪也淡了很多,想了想,开口道: “你若实在厌恶,日后极夜宫的主楼,便不让十二傩神与鬼侍进来……” 有了今日她对揽诸的维护在前,他们大约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然而少女抬眸,却用一种格外复杂的眼神打量起了眼前的妖鬼之主。 她对那些妖鬼,从来都不是厌恶。 而是怕。 琉玉虽在修行上极有天赋,但因为自小娇养,所以怕蜘蛛,还怕虫子,长得越丑的动物她越怕,其中最害怕的——就是蛇。 覆满了冰冷鳞片,竖瞳一线,蛇信嘶嘶,不知何时便会扑过来用毒齿咬人一口的蛇。 两人新婚那夜,他身上的冰冷鳞片,还有身后那若隐若现的紫黑色触须,令琉玉至今都还印象深刻。 那么狰狞可怕的模样。 与他俊秀得近乎妖异的外表截然不同。 前世的琉玉对他的成见也有一部分来源于此。 她曾那样轻视他,在他的伤口上撒盐,更从未真正接纳过他。 而前世,他却在她墓碑前,明明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还记得她嫌弃他身上的蛇鳞,于是捧了地上冰冷的雪,盖住他身上丑陋不堪的妖异痕迹。 叹息声夹着风雪,吹入此世的琉玉耳中。 他道—— 若有来世。 要是能生得不让你那么讨厌……就好了。 章节目录 12 第 12 章 抵达极夜宫时已是戌时。 十二傩神的住所也在极夜宫内,分散在半山腰,拱卫主楼。 临分别前,鬼女凑在车帘前忽然唤了一声尊后。 琉玉掀帘望了一眼,动作微僵。 鬼女的手里正捧着一只蠕动的白色小虫。 ——所幸只有一只,而且就是寻常毛毛虫的大小,这个琉玉倒是不怕。 “鬼女。” 车内传来墨麟略带告诫的声音。 琉玉看着那只小虫,眉间凝重却忽而散开。 幼虫化蛹,破蛹成蝶。 月光下蜕变的蝶有着闪烁的蓝色光泽,振翅而飞,落在了琉玉的手背上。 “尊后喜欢吗?” 扒拉着窗沿的鬼女期待地望着琉玉的脸。 “喜欢,”琉玉半真半假地笑,“适合捆在金子上做成好看的发簪,还有吗?” “……” 鬼女捂紧自己的小蝴蝶落荒而逃。 琉玉翘起唇角。 绿衣妖鬼撑着头,打量她眼中笑影。 总算是笑了。 “你真想要鬼女的蝴蝶?” 琉玉随口答:“吓唬她的,要是不这么说,下次她见我不害怕,不知道又要拿什么虫子给我瞧……我若真想要呢?” 见琉玉望过来,他挪开视线平视前方。 “不怕被毒死,可以试试。” 琉玉冷哼。 她怎么觉得她但凡想要,他抢也会去给她抢来呢? 主楼外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已经备好沐浴所用的女使们垂首而立。 墨麟身上血污不少,不需提醒便自觉先一步去沐浴,琉玉也准备回去换下这一身染了尘土的裙袍。 然而脚刚刚跨进楼内,就听朝暝来报。 “小姐,外面揽诸求见。” 铜盆里加了花露,琉玉洗净手后一边擦一边答: “知道了,让他在中堂等着吧。” 朝暝却有些神色微妙道: “揽诸说……怕弄脏了小姐的地毯,还请小姐移步后园花圃。” - 琉玉其实并不理解,为何九幽这种百花不生的地方,还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后花园。 朗月垂照,她借着月光细细瞧着一旁那些枯萎的草植,看上去像是某种花的茎秆,有几分眼熟,但琉玉却想不起是什么花。 这地方本就种不出花,这不白费力气吗? 绕过假山小径,正立在一株幻术化作的蓝花楹树下,红发妖鬼果真等候已久。 见琉玉朝这边走来,揽诸也没有别的废话,单刀直入道: “今日仰仗尊后出手相助,属下才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扫地,也免受那三十鞭刑,尊后大恩,属下铭记于心,日后定当报答此恩……” 态度天翻地覆,令琉玉都有些适应不及。 “不记恨我扇了你一巴掌?” 揽诸愣了一下,道: “怎么会!虽然当时确实……不过属下后来反应过来,这一巴掌是打给九方家的人看的,尊后有尊后的立场,不这样做也会让您自己为难……” “倒也没有,”琉玉随手摘了片枯叶,一边把玩一边瞧着揽诸笑,“我本来也挺想抽你来着。” 揽诸:“……” “你瞧我的眼神太傲了,要是个本事大的倒也无妨,但你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一副不知深浅的模样,实在让人看不顺眼。” 琉玉上前半步,瞧着他染上几分薄怒的眼眸,笑意不减。 “不过,再怎么也比你当时那副丧家之犬的模样看着好一些。” 少女昂起的脸纯澈柔美,然而揽诸与她四目相对时,却只觉她那双乌瞳犹如利刃,毫不留情地劈开他掩饰的盔甲,挑明他内心深处最不可直视的恐惧。 “你怕他。” 揽诸浑身僵直,立刻反驳:“老子怕他个屌——” 瞥见琉玉骤变的神色,他立刻止住粗鄙之语,烦躁地别开脸。 “我不怕他!我那是为了九幽才忍他一回!” “是吗?”琉玉紧盯着他的双眼,“那为什么我当时看你,就像看一条被主人责打的狗,就算被抽得再痛,也不敢反咬主人一口?” 揽诸猛地转过头来,胸口剧烈起伏,眼里怒意灼灼燃烧。 “你不懂。” 浑身骨骼都仿佛在咯咯作响,揽诸咬紧牙关: “九方星澜的父亲,是无色城的副城主之一,他在你们面前乖顺如狸猫,但在我们这些妖鬼面前,却是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地狱罗刹——” 他抬眸,眼底比夜色更暗。 “尊后,若你饿到快死的地步,一块用你亲人血肉做成的肉饼放在你面前,你会如何选择?” 琉玉的呼吸微滞。 揽诸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糅杂着恨与惧的笑容: “九方星澜……最爱看这样的戏码,他是比我们这些妖鬼,更像鬼的存在。” 月夜群山静谧,山间晚风穿过庭院,卷起一阵寒意。 琉玉在脑中试想了一下那个画面,都能感觉到舌根泛起一阵作呕酸意。 她蹙眉,缓了半晌后道: “你说得没错,这世道,有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你呢?” 揽诸怔了怔。 “我怎么?” 琉玉直视着他的眼问: “你是想做人,还是做鬼?” 从怔然中回过神来,揽诸用一种古怪地神色看了她一会儿,随即嗤笑: “尊后,我们生来就是妖鬼,做什么人,我们有得选吗?” “当然有。” 头上传来檐角清铃的鸣响。 琉玉转着那片枯叶,抬头望去,正撞入重楼上那双不知看了他们多久的眼眸里。 她弯唇,月光映在她点漆般的眸中,有矜贵又剔透的光泽流转。 “这世间妖邪横行,你们若选做人,我便带你们去杀这世间,真正的恶鬼。” - 内室暗香浮动,角落里的千枝烛灯照得一室通明。 花圃里的谈话早已结束,他能听到隔间传来的水声,是女使在服侍琉玉沐浴。 躺在榻上,墨麟回忆着方才琉玉在花圃中的一字一句,微微出神。 她似乎与刚来九幽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墨麟还记得她抵达九幽的那日,青野传来疫鬼出没的消息,青野城主连发十多条奏报恳请尊主亲往,他不得已未能亲自去接她。 随后便听说,他派人送去致歉的赔礼被仙都玉京的人全数退回,一个不留。 还有新婚当日,两人行过大礼,本该与夜宴妖鬼同席,等着九幽各城城主前来拜见。 然而她脚都还没跨进宴席的门,打开门瞧了眼夜宴上的场面,便扭头说自己累了,走得头也不回。 当时的他,如何能想到她的态度会有这样翻天覆地的改变? 墨麟想到她口中的自家人,想到她今夜在花圃中对揽诸所说的那些话。 ——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发生过什么事吗? 正想着,有人推开了门。 “——放在那边就好,待会儿我自己涂。” 一众女使鱼贯而入,将东西归位后,又将一白瓷瓶放在榻边。 榻上的墨麟掀起眼帘看了看她手里的东西,那女使放东西时,余光却不小心瞥见他敞怀时腰腹间露出的一片妖纹,眼神很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旋即,女使便察觉到头顶有冰冷锐利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 琉玉见女使匆忙逃离的模样有些疑惑,但也没来得及多问,等人都走了之后,换上一身宽松寝衣的她越过墨麟在她的位置坐好。 “递一下。” 她指了指方才女使送来的罐子,墨麟递给她后见她打开盖子,原来是一罐雪白香膏。 思索片刻,墨麟还是开口问: “你今日,到底什么意思?” 栀花的清甜在帐内散开,琉玉用中指舀了一团香膏,一边往脸颊涂抹,一边道: “你看到的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怎么样,我诚意倒也足够吧?” “你要与九幽联手?” 墨麟眸色幽深地凝视她,语调沉了几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啊,”琉玉垂眸,用指腹的温度将香膏在手臂上推开,“与大晁为敌,与仙家世族为敌,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那你还敢——” 话未说完,就见琉玉撩起裙摆,露出纤细白皙的小腿。 半截话陡然止住,他移开视线,好一会儿才道: “你方才对揽诸所说的那些话是怎么回事,你在仙都玉京有仇家?” 琉玉坦然点头。 “你爹娘也解决不了?” 涂过香膏,琉玉放下裙摆,窗外月光笼罩着她的侧脸,未施脂粉的面庞显出一种平和的宁静。 “他们肯定已经在解决了,但……从结果来看,成效不佳。” 墨麟以为她说的结果,指的是今日对她不如过去恭敬的九方星澜,并未深究。 随后又瞧着她,道: “你不该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不?”琉玉饶有兴致地问。 见她一脸天真,像是因背靠家族而肆无忌惮的模样,墨麟不禁蹙起眉头。 她太张扬,过得太顺风顺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觊觎她,觊觎她的家族,只等着有朝一日她从云端坠落,好在她身上宣泄那些在内心深处因为隐忍太久扭曲疯狂的恶意。 不知世间险恶,是会付出代价的。 “因为我知道了这些,可以做很多事。” 琉玉手里的白瓷瓶一空,再抬起头时,发现墨麟骤然俯身,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他没有触碰琉玉。 但那只手却捏着琉玉的白瓷瓶把玩起来,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光滑细腻的瓷壁,手背筋骨分明,好似稍稍用力便可将瓷瓶碾碎。 “就像九方家愿意与玉面蜘蛛合作,大晁也会有更多的人愿意与我合作,我可以找到你的仇敌,与他们联手一起瓜分阴山氏,没有了阴山氏作为后台,你一人就算再强,也是孤立无援,到那时,我可以对你做任何事,而你毫无反抗之力。” 幽绿瞳仁如一簇暗夜中的磷火,紧紧注视着她,好似要将她拉入他的眸中火海。 但墨麟并不知道,若说这世间琉玉最不怕谁,那这个人必然是他。 “……你现在也可以。” 墨麟眸光轻颤。 “你实力在我之上,即便加上朝鸢朝暝,也不是对你的对手。” 琉玉偏头瞧着他,道: “但你不会这么做。” 她的语气过分笃定,笃定到墨麟不确定她究竟是太过天真,还是真的能看透人心。 “……为何?” 乌发垂散的少女双手撑在后方,微微昂起下颌,用一种几乎没有防备,又似是运筹帷幄之中的姿态,迎上他充满压迫感的逼近。 “因为,你是个有人族之心的妖鬼。” 早已死寂的潭水里被投入了一粒石子,层层涟漪推波荡开,湖面骤然纷乱。 心底掀起的情绪过于汹涌,让墨麟几乎有种难以承受的预感。 “尽管作为一个妖鬼长大,你必定受尽人族的欺凌践踏,却也没有像玉面蜘蛛一样,生出重开天门,让天外邪魔重回人间,摧毁人族的念头;你的力量足矣支撑你在这世间肆意妄为,但你却选择屈居妖鬼长城以北,让你的同族能够过上安稳日子——你比很多人,都更像一个人。” 她直白、准确、毫无矫饰地剖析着他。 每一个字眼都滚烫得叫人心惊,落在他心尖,像是要烧灼成他一生的判词。 夜色如晦,他于一室黑暗中端详着她此刻笃定无疑的神色。 墨麟感觉到自己体内属于妖鬼的那部分血肉在涌动。 他的目光仍然沉静,然而只有他知道,此刻镇定如常的表象之下,比以往更加强烈的渴欲在侵袭他的理智,不停地在他耳边发出嗡鸣,而他越是压抑,心脏跳得就越是强烈。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她分明还会用嫌恶的表情看着那些妖异的肢体,一副恨不得能立刻逃回仙都玉京的样子。 现在却说—— 他比很多人,都更像一个人。 没有人,会用这样的话来形容一个妖鬼。 这样肮脏卑下的血脉。 但忽然间,眼前的少女又似乎与她十三四岁时的模样重合起来,那时的她,仿佛也曾说过与这类似的话。 ……她从未改变。 她与仙家世族的那些人,一直都是不同的。 琉玉永远无法知道他是以怎样的意志力,将本能所带来的侵占欲平息,才能用那样状似平静的语气同她说: “说说你想怎么合作。” 见他同意,琉玉神色轻松几分,也单刀直入道: “我身边的人在大晁那些仙家世族面前,都是挂了名号的,很多事办起来不方便,但你不同,大晁许多人连你本人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更别提你身边的人。” 墨麟听明白了,她是要借人。 不是什么大事,他颔首: “可以。” “背后支援降魔派的人绝不只九方家,作为交换,我会替你将他们找出来一一铲除,让你坐稳妖鬼之主的位置。” 听到这话,墨麟神色微变,沉默了一会儿,他才道: “这对大晁不是件好事。” 岂止不是好事。 若是被大晁知道这主意是琉玉出的,就连阴山氏也得负荆请罪。 琉玉却笑盈盈道:“我管他们去死。” 前世她全家都快被大晁那些仙家世族杀绝了,她还管他们的利益? 没有撺掇墨麟现在就去大开杀戒,已经算是她心地善良了。 墨麟看了她好一会儿。 她真的有很多仇家。 并且结仇很深,一定是做了什么极其恶劣的事,才会让她如此记恨。 随后他又提了几个条件,诸如她不能调集九幽的军队之类的,这些不必他说,琉玉也肯定不会踩这种的底线。 结盟达成,琉玉吹熄内室最后一盏烛火,准备躺下入睡。 “对了。” 琉玉转了转眼珠,看向枕边人起伏的侧颜,随口问: “既然都是报仇,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你从前在无色城时可有什么仇家?若到时候方便,我顺手也就替你解决了。” 原本已经闭上的眼蓦然睁开。 几乎是立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风神高朗,如玉如璋的面孔。 唇边溢出一个冷然笑意,墨麟差点就将那个名字脱口而出—— 但最终,他还是咽了回去。 “没有,”他闭上眼,“有也都已经杀光了。” 琉玉颇觉可惜:“那算了。” 待琉玉阖眼睡下,墨麟才放缓了呼吸。 若他方才说出九方彰华的名字,她会是什么表情? 墨麟想起少女与那人并肩而立的身影。 世族公子言辞文雅,会用流丽的字迹写出缱绻诗词,赠给他的心上人,也会种出金粉一缕的金缕玉,让世人皆知她举世无双的美丽。 ……算了。 他不想在她脸上看到任何心疼那个人的蛛丝马迹。 呼吸声匀,枕边的少女已然入睡。 墨麟心头压着事,直至后半夜才生出困意,正要入睡时,却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妖鬼之主于夜色中睁开双眸。 ——身旁带着柔软馨香的少女,跨过两床被子,又钻进了他怀里。 那本已平息的非人渴欲,又再度卷土重来,调动着他身上的所有感官,他几乎能听到血液在他身体里走投无路,疯狂叫嚣的声音。 在他怀中安然入睡的少女大约不知道。 方才被她称做有人族之心的妖鬼,此刻正于黑暗中盯着她的颈间软肉,脑海里只被一个念头占据—— 想舔舐她。 从里到外的。 章节目录 13 第 13 章 一场倒春寒,吹得今年灵雍学宫外的山樱开得晚了些。 今日是春试张榜的日子,学宫学子们来得颇早,挤在榜前。 有人志得意满,有人垂头丧气,还有人余光瞥见门外停了一辆悬着琉璃灯盏的白羽孔雀车,怼了怼身边的同砚。 “九方家的人来了。” 玉京的仙家世族,帷帐车服,皆有独家标识,车架更是昭彰品味之处。 拉车的那只白羽孔雀羽翼华丽,毫无杂色,日头下一照,仿若仙人坐骑,翩然出尘,何等的华贵雅致。 相较之下,自家那些坐骑,简直都被衬成了不入流的山雀。 “彰华公子!”有人看清了从车内走出的身影,殷勤道,“今日张榜,前五十者,九方家占了八人,公子更是名列第五,恭喜恭喜!” 握着孟宗竹伞柄的青年微抬伞沿,露出淡如远山的眉眼。 月白色的宽大袍袖在风中招展,他略微向开口那人颔首,如鹤台丹顶矜贵垂首,那算得上一个温和的姿态,却又有种贵不可言的疏离感。 几双带着促狭的眼藏在人群中,阴阳怪气道: “阴山琉玉前日大婚,怎么这九方彰华考得还这么好?” “九方家的长公子,自然是临万事而有静气,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这话说得不对,花好月圆,何来山崩?花烛之喜,应是云翻雨覆……” 越过宫门的九方彰华停下脚步。 竹海翻涌,炁掀数丈,他一时出神不察,手中绸伞已被这阵气浪吹过正阳宫的乌瓦后。 众人目光汇聚于踏长阶而来的三名女子。 “我说怎么老远就觉得臭气熏天,原来是宗政家的三公子在开口说话啊。” 左边着一身红衣的少女言语辛辣,那丹凤眼微微上挑,瞧人时自带三分轻蔑。 “庖厨之宗,硬挤进这灵雍学宫,也是一身的市井小民味儿。” 宗家是皇家掌膳出身,靠着祖坟冒青烟,近些年族中出了两名八境修士,这才入世族之列,改姓宗政,小小风光一把。 宗政三公子脸都气绿了,却不敢说什么。 并非惧她,而是惧她身旁居中立着的那名紫衣华裾的贵女。 ——那是钟离氏的四小姐,钟离灵沼。 有人朝后方榜上瞄了一眼。 钟离灵沼,春试第一。 “方才,我听有人提起阴山琉玉的名字?” 少女嗓音如细雪簌簌,将整个场子都冻住了。 刚才嘴贱的几名学子面如土色,汗如雨下。 灵雍学宫内无人不知,钟离灵沼与阴山琉玉乃是一对死对头。 她比琉玉早三年入学宫。 那时宫正最喜欢的学生是她,春试夏试秋试冬试的第一是她,甚至于学宫之中最受世族公子追捧的人,也统统都是她钟离灵沼。 她顺风顺水的人生,止于阴山琉玉入灵雍学宫的那一年。 从那以后,无论做什么,她都只能屈居人下。 钟离灵沼在春榜前站定。 冷若寒霜的眸子盯着第一看了许久,眼中那层浮冰才似徐徐消融,散去几分寒气。 “彰华公子,”她的目光落在那道挺拔修长的背影上,“听闻九方星澜此次缺考,是因采玉生意要去九幽玉山一趟——不知可有去喝上一杯喜酒,见见阴山琉玉的那位夫君?” 众人面面相觑。 “九方星澜去了九幽?” “我说他怎么命这么好不用来春试呢!” “嘶——该不会是彰华公子派他去……” 议论声中,九方彰华很轻地拢起眉头。 九方星澜此去九幽,是几家家主的共同授意,意在确保阴山琉玉驻守九幽的纯粹性。 这消息不说绝密,保密程度也极高,寻常小辈不会知道,除非—— 钟离灵沼终于被列入了少主的候选名单,有资格与她几个姐姐争夺下任家主之位。 她是来向他炫耀这一点的。 “彰以为,凭钟离氏的修养,灵沼小姐应当不会落井下石。” 钟离灵沼望着他狭长秀丽的双目。 密而长的眼睫在他眼底投下一点浅淡阴影,平日对学宫同砚温和有礼的面孔,此刻显得凉薄而不近人情。 她反而酝酿出一个弧度很浅的笑: “对旁人不会,对阴山琉玉,那就不一定了。” 浅紫色的裙裾拂过长阶,缀在衣摆上的珠玉随她行走之姿,折射出不明显的暗色流光。 她越过道旁的九方彰华,走向上方花圃,垂落的视线盯在含苞待放的金缕玉上。 “不过,你说得也对——嫁给一个奴隶出身的妖鬼,与一群青面獠牙的怪物朝夕相对,即便她日后再回到仙都玉京,这些视妖鬼为草芥的世家贵族,也不会再将她当做从前那个阴山琉玉尊着敬着。” “落魄成这样,的确让人不忍再踩上一脚。” 钟离灵沼松开了被她掐在指尖的金缕玉,回身看向长阶下容华淡伫的身影。 “那你呢?” 两人周遭笼上一层炁流,将此方空间的声音与外界隔绝。 钟离灵沼的声音低了几分,却好似刀锋锐利,割破他的温和面具。 “你们在背后做的那些勾当,桩桩件件都是将阴山琉玉置于绝境,你一边亲手逼她去死,一边竟还来提醒我莫要落井下石?九方彰华,你怎么想的?” 九方彰华倏然抬眸。 被她刺破的面具底下,有什么晦暗复杂的情绪在裂痕中涌动。 “……万事以家族利益最大,你既能知晓九方星澜的去向,难道你家中长辈没有告诉你这句话吗?” 钟离灵沼定定瞧着他。 没再多言,她撤了周身炁流,临走时瞥了一眼花圃中被九方彰华日夜精心照料的金缕玉。 朝露凝于鲜嫩枝叶,花苞影影绰绰藏在绿意深处。 只待数月,便会尽态极妍的绽放。 但昔日以花比拟的那个人呢? 钟离灵沼扯了扯唇角。 简直讽刺。 - 琉玉又被困在了梦魇中。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处山海相连的断崖边,峭壁飞流的瀑布被海上强风掀起,瀑布倒流,水花似乱雾翻涌。 而在山海尽头,苍穹被撕开一条巨大的口子,有黑红色的岩浆在那道天门后蠢蠢欲动,仿佛随时都会倒灌入人间,吞没整个天地。 ——这是天门之战。 天裂巨门,邪魔欲再降人间,让人间重回照夜元年前的黑暗。 仙家世族云集崖山,齐心协力,虽然途中遭逢波澜,但最终再度封印天门,制止了一场足矣毁灭人间的灾祸。 而那个差点让这一战一败涂地的波澜,就是阴山泽的叛变。 瀑布倒灌,水花如雾。 琉玉看见那道暗红如血的身影抽刀断水,反手一剑贯穿阵眼,整个崖山一方轰然震颤。 也看到在天门即将大开,阵法即将溃败的一刻,月白身影如出鞘寒刃,从一片混乱中脱身而出,剑气纷乱如雨,在顷刻之间制住了一切混乱的源头—— 雅剑九式,攻玉。 九方彰华用阴山泽少时所赠的剑,亲手刺穿了他师父的心脏。 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在脑中幻想过太多次这个场景,琉玉分明并不在场,却觉得这一切都真实得分毫毕现。 剑尖刺入血肉的声音。 血溅在那个人脸上时他的神色。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琉玉想不明白。 但爹娘躺在血泊里,阴山氏那些啰嗦又古板的长辈都死在了仙家世族的围剿中。 没有人向她解释。 没有人告诉她,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她只走错一次,就弄丢了檀宁,害死了柳娘。 她要如何弥补?如何才能救回檀宁? 琉玉站在梦魇的大雾中,看不见任何方向,只感觉到死亡的气息在不断逼近。 ——她不能死。 爹爹不可能与邪魔勾结。 她不允许阴山氏蒙着冤屈而死,更不允许自己死在仇人之前。 琉玉呼吸剧烈起伏,如溺水者挣扎。 “琉玉。” 质地低沉的嗓音在耳边乍响。 “琉玉,醒醒。” 雾中漂浮的身躯好像抵着坚实厚重的石壁,让漂浮不定的灵魂有了实感。 琉玉很慢地睁开眼,意识到外面天亮了。 但光线并不刺目,因为她此刻似乎被包裹在什么人的怀里,睁开眼只看到布满疤痕的薄肌。 她的额头紧贴在上面,触感柔软又紧实。 琉玉意识回笼,缓缓抬头,对上一张下颌微红的冷峻面庞。 “你的脸……谁干的?” “你觉得呢?” 被一巴掌打醒的墨麟带着几分未睡醒的困倦,但垂眸间怀中少女脸上泪痕纵横,眼尾鼻尖泛着轻红,不见平日的张扬骄矜,倒让他忆起新婚那夜她忍着疼却硬是要掌握主动权的倔强模样。 那点被打醒的不满顷刻烟消云散。 他看了眼被眼泪浸湿的衣襟,问: “你梦见什么了,又是打……又是哭的。” 琉玉垂眸一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又莫名其妙地跑得墨麟怀里,不仅手脚并用地将他死死缠住,还贴在他身上哭得人家衣服都湿透了。 ……简直邪门。 以前她从来不会这样。 别说靠着他睡觉,她一向都是用完他就想让他回自己的宫室去睡的人。 琉玉神色镇定地起身,不仅将心中那点慌乱完美掩盖,还倒打一耙: “梦见被蛇缠住,吓到了,你反省一下。” 墨麟:“……” 原本只是随口扯的借口,但说完琉玉瞥了一眼,见他眸色沉郁,像是真将她的话听进去了一样,于是凑上前歪头瞧他。 “骗你的啦,你当真了?” “……” “跟你没关系,我自己做噩梦而已。” 墨麟掀起眼帘,定定望入她眼中。 若是她真的,那么难以接受自己,甚至厌恶到会做噩梦的程度,其实,分房也不是不…… 那两个字卡在喉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好在琉玉也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她很快便起身离床,召女使入内替她梳洗。 朝食也很快送了进来。 “这是今日的玉蝉羹、莲房鱼包、蜜煎金橘、山海兜……” 朝暝一边报菜名,一边递上折子。 “这是柳夫人派人送来的,小姐想要的东西。” 算算时间,这还不到三日。 柳娘不愧是她娘带出来的,办事效率着实不错。 墨麟瞥了一眼:“名册?” “是阴山氏在妖鬼长城附近的各处据点的名册。” 算得上机密的一份情报,就这样在桌上摊开,从墨麟的角度,其实只需两眼便可看得清清楚楚。 她好像,真的很信任他。 意识到这一点,墨麟握住筷子的手指一紧,忽而间生出一种无所适从之感。 ……为什么? 阴山琉玉自信自傲,绝不是会轻易给出信任之人。 却对他如此不设防备。 即便是合作,按照她从前的行事作风,也是说七分,做五分,一定会给自己留下余地。 墨麟望着少女专心翻阅名册的模样,心绪起伏,凝成不可言说的幽深贪欲。 她若从没正眼看过他,倒也罢了。 但她这样一点一点,不断地纵容他,终有一日,他的野心会越来越大。 琉玉并未注意到他的审视,目光逡巡,扫过一个个据点的详细资料。 大晁的势力想要渗透进九幽,必定会穿过妖鬼长城这道防线,阴山氏的生意遍及大晁,不管是哪家在妖鬼长城附近有动作,底下的据点都会觉察到风吹草动。 联络据点,斩断这些外部渗透的势力,她才能放心掌握九幽的力量,反过来朝大晁渗透。 忽然。 琉玉的视线定在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上。 燕无恕。 琉玉在墨麟那边的猪蹄汤里夹了一筷子,眉梢微挑,突然想起到底在何处听过这名字。 ……这不是前世恨海情天地来杀她,结果被她一口咬死了的倒霉蛋吗? 章节目录 14 第 14 章 “这个人有问题?” 见琉玉一直盯着那名册上的某个名字,原本就一直分神在观察她的墨麟开口问了一句。 “一点小问题,”琉玉托着腮,指尖在那个名字上轻敲,“不过就是……差点死在他手里而已。” 其实并不是差点。 前世的琉玉潜入仙都玉京,在九方彰华的婚宴上抢走檀宁,逃至雾影山处被成百上千的世族子弟围剿,那个最后给她致命一击的,正是燕无恕。 对面的妖鬼之主蓦地抬眸。 朝暝原本还在死死盯着那碗绝对不该出现在这张桌上的猪蹄汤,听到琉玉的这句话,也猛然扭头看她。 就连朝鸢也突然从窗外翻身倒吊出现。 垂下的两束发辫在半空晃晃悠悠,一副随时准备开杀的肃然模样。 除了在灵雍学宫的时间外,琉玉基本上与他们形影不离,朝暝他们能想到的,也只能是她在灵雍学宫内出的事。 可他姓燕。 大晁世族皆是复姓,唯有世族才能进入灵雍学宫。 “燕无恕……燕无恕……” 朝暝念叨着这个名字,忽而回忆起什么,偏头看向朝鸢寻求认同。 “几年前,三爷让我们交给小姐,让小姐递去姬彧先生面前的,是不是就是这个人的名帖?” 朝鸢茫然眨眼。 琉玉竟也完全不记得这件事。 见两人都一头雾水,朝暝解释道: “您忘啦?应该是三年前,三爷说仙道院的阴先生推举了一个很有天赋的好苗子,他亲自写了名帖,让您代为转交给宫正姬彧先生,有了阴山氏的名帖,即便不是世族出身,也能入灵雍学宫的辟月宫修行。” 时隔太多年,琉玉在百年记忆中细细翻检,才隐约记起这桩事的轮廓。 朝暝口中的三爷,指的是琉玉的三叔阴山岐。 阴山氏的男丁,十之八九都是徒有漂亮皮囊的绣花枕头,自南宫镜撑起阴山氏的门楣后,便着意从阴山氏底下的坞堡田庄里擢选有才干的庶人,为此还建立了仙道院。 与灵雍学宫相反,仙道院只收佃户奴仆出身的学子。 南宫镜安排了阴山氏的直系家臣——阴氏一族作为仙道院的先生,从这些出身不佳的学子中选拔出有天赋的好苗子,结业之后,大部分会四散在阴山氏的田庄铺子上担任要职。 也有极其出类拔萃的,便会被阴山氏推举入灵雍学宫。 只要进入灵雍学宫,那就等于一脚踩在了青云梯上,有了入朝拜官的机会。 哪怕只是浊官之列,也与底下的庶人不再是同一个阶层,此后几代人若争气些,甚至有跻身世族之列的可能性。 燕无恕……竟然是从阴山氏的仙道院里被推举上来的。 琉玉将这话在心头咀嚼了一遍,颇觉命运荒诞。 “不记得,”琉玉重新拿起筷子,云淡风轻地给自己夹了一块卤牛肉,“若连这等小人物也要记住,我在灵雍学宫也不必做别的事了。” 朝暝简直想用眼神抢走琉玉的筷子。 偏偏琉玉压根没注意到朝暝的神色,还抬头对山魈来了一句: “这道做得不错。” 让琉玉想到曾经藏身于西境虞渊内的一处破庙里的日子。 那时城中世族得到消息,派了私兵满城追捕她,琉玉不敢现身,躲在破庙后的地窖里喝了整整十日的米汤,饿得睡着了在梦里都想吃点有咸淡味的肉。 对面的山魈龇着牙,得意得原形毕露,身后尾巴直勾勾往房梁上翘。 看见没,他们家小姐就是更爱吃九幽的饭菜! 不枉他卯时三刻就起床盯着膳房准备,就连明日的菜谱他都想好了,准保让大小姐吃得满意! 朝暝看着山魈被夸得红光满面的模样,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正当山魈扭头等着被自家尊主夸时,却发现尊主盯着对面的少女,唇畔勾起一个略带讥意的弧度。 “大小姐日理万机,众星拱月,记不清的确很正常。” 琉玉咬着筷子,总觉得他这话里有些阴阳怪气的意味。 但他很快又道: “能威胁到你的性命,以他的出身来说,的确有些本事,只是提醒你一句,别因为他有本事就太纵容,否则对他对你们家都不是件好事。” “忍不制则下上,小不除则大诛,我明白。” 墨麟抬眸瞧了她一眼。 知书识礼的大小姐就是不一样,同样的道理从她口中说出,好像都要深刻三分。 “而且——”琉玉放下擦嘴的绢帕,抬头冲他道,“他算什么有本事,跟你比起来差多了。” 此话落地,墨麟手里的筷子僵了僵。 分明听得清楚,但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将琉玉的这一句,放在心头翻来覆去地念了几遍。 琉玉想到墨麟在赠她的山鬼龙铃里封入的那道势。 她炁海未损的巅峰时期,其实也能做到将自身的势封入法器的程度,但琉玉暗自比较了一下,她的势和前世墨麟留在山鬼龙铃里的那道势,还是略输一截。 不过她年纪比他小得多,输点也不丢人,他在自己这个年纪,还未必有她厉害呢。 “……那你下一步是怎么打算的?” 对面的妖鬼之主掩住心绪起伏,语调平淡。 “唔……我有些想法,得亲自去这几个据点一趟才能确定,”琉玉想了想,“朝鸢朝暝太显眼了,我从你身边挑一两个可靠的同行就好。” 山魈朝身旁尊主瞥去一眼。 其实认真来说,琉玉在九幽的身份类似于质子,不能轻易离开九幽。 但他很快听到尊主毫不犹豫答: “好。” “之后可能还会找你借更多人,不过不会让你吃亏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少女眼底漾着从容不迫的笑意,一副天生运筹帷幄之中的执棋者的模样。 那样的明艳自信。 让人只愿见她高居云端,不忍见她身上染上半分尘埃。 他颔首:“你带来的人本就不多,也不熟悉九幽和妖鬼长城的规矩,你要是信得过白萍汀,可以先交给她替你调.教,除了万鬼出巡的队伍,其余十二傩神以及他们手底下的人,你可随意调用。” 山魈听了这话,太阳穴的青筋都在跳。 琉玉有点好奇:“听说九幽妖鬼皆以加入万鬼出巡的队伍为荣……出巡场面很大吗?” 绿衣妖鬼迎上她的目光,道: “想看?” 琉玉点头。 前世她长居集灵台修炼,并不关心九幽的事,所以连这种大晁人都听过的盛事也没亲眼目睹过。 “下次若有出巡,来看就行。” ……那是外人能随便看的吗? 山魈欲言又止地看着尊主貌似冷淡的侧脸,只觉得上面清清楚楚地写了四个大字—— 孔雀开屏。 - 翌日一早,琉玉与随行的揽诸鬼女三人,便坐上了前往妖鬼长城的鬼车。 天公作美,今日是个出游的好天气,琉玉掀开车帘朝外看,只见苍穹一碧如洗,照着一地绒绒芳草,让琉玉忽而想起自己当年逃离九幽,似乎也是这样的时节。 只不过那时的她刚为了玉面蜘蛛与墨麟交手,将他的人困在莺骨岭一带。 还当着他的面,连结契书也一道撕毁,琉玉那时生怕墨麟追上来报复,一路风尘仆仆,片刻不敢停歇,哪里有空欣赏什么风景。 ……她撕结契书的时候,墨麟是什么表情来着? 琉玉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竟想不起来。 她再度确定,自己从前,是真的没怎么正眼瞧过他。 鬼车在妖鬼长城的结界外停下。 这是一道依山岭之势而建的巨大边墙,绵延万里,高千丈有余,东起岁山,西抵赤水,横亘在疆域之上,将大晁分割成南北两端。 这样浩大的工程自然非一日之功。 长城历代皆有,这一代的仙家世族只是在原本的基础上立下四块龙脉基石,令原本抵挡蛮族入侵的长城化作屏障妖鬼的结界,若要通行,需持仙家世族所给予九幽的长城玉令。 长城玉令南北两端各持一千枚,既可供日常商队通行,同时也阻止彼此暗中起兵突袭,是当时两域议和时定下的条约之一。 琉玉第三次站在这道妖鬼长城之下,还是忍不住心生感慨—— 这妖鬼长城,与其说是阻妖鬼于北荒,还不如说是在阻墨麟一人。 将北荒九幽这块疆域割让给妖鬼墨麟,让他们眼中茹毛饮血的怪物去祸害北荒的百姓,在妖鬼们生出越过妖鬼长城的想法之前,找到除掉妖鬼墨麟的办法。 这才是大晁那些仙家世族打的主意。 但没想到,墨麟除了杀掉在九幽奴役百姓的贵族,占据极夜宫以外,根本没有滥杀无辜。 前世的琉玉将这个消息传回大晁之后,仙家世族里有不少人还颇为遗憾。 因为这证明墨麟并不是个残忍无脑的暴君。 他们想要除掉他,需要花费更大的精力。 三人持玉令穿过妖鬼长城的结界,换了一辆大晁百姓最常用的马车,驶入了妖鬼长城边境的太平城。 来过一次的琉玉知道,太平城半点不太平。 这里靠近妖鬼长城,是人族与妖鬼混居的城池,少有当权者在此定居,但商贸来往频繁。 九幽荒芜,需要大晁的日常物资,而大晁同样也需要九幽出产的玉石矿产,所以此刻琉玉一行人穿过太平城的街巷,几乎每个摊铺上卖的东西都不相同。 “此地我来过许多次,大大小小的铺面我都熟悉,尊后……咳,小姐想去何处,只需报个名号,我立刻就能给小姐带路。” 红发妖鬼跨刀走在前方,大有此路是我开的豪气。 然而一旁鬼女见状却捂嘴笑出了声。 揽诸没好气道:“啧,有什么好笑的?我说错了?这里我不熟还有谁熟?” 鬼女眼风一扫,转向身旁已经戴上幕篱的少女。 “小姐来过太平城?” 琉玉正在瞧街道两旁悬挂的花灯。 算算日子,似乎大晁的花灯节就要到了,届时春和景明,花灯如昼,想必很有一番热闹瞧。 “你不知道吗?” 鬼女虽然是第一次来太平城,但功课显然做得比揽诸好,她拖长了语调,故作玄机道: “这天下,有大晁人的地方,就有阴山氏的商铺,而这座汇聚天下宝物之地,名为太平城,实则可以叫——阴山城。” 整个城中,半数以上的商铺,都有阴山氏的商股。 “而且,太平城这块地,本身也是阴山氏的私地,城主正是阴山氏三房之子,阴山岐。” 揽诸环顾周遭。 看着那些金碧辉煌的商铺,陡然之间,对眼前这位世族贵女的贵字,有了清晰的认知。 他忍不住凑到鬼女耳边: “你这么说,显得我们尊主多高攀人家啊。” “哪有高攀!”鬼女气呼呼小声反驳,“咱们尊主也是……嗯……也是有……嗯……尊主的脸长得与尊后再般配不过了!” 揽储撇了撇嘴。 他转过脸对琉玉道: “不过既然如此,小姐何须跑一趟?你三叔都是城主了,想在太平城里查点什么东西,你一句话,你三叔还不给你办吗?” “是呀……”琉玉笑意微妙,“我三叔这个人,的确很仗义。” 仗义到阴山氏出了内奸,琉玉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 揽诸没听出琉玉的弦外之意,沉吟片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既然如此,小姐不妨跟你家三叔商量一下,日后咱们九幽再从太平城买东西,能不能便宜点?上次买来打家具的仙灵紫檀木要一千金一根,还有那个什么金缕玉的花苗,足足收了我们一万金,差点没把山魈心疼死,还说在九幽也包种活,尊主种了半年也没种活一株,简直就是骗钱啊!” 章节目录 15 第 15 章 太平城一处歌楼内。 昨夜一众风流子弟宴饮清谈,到了辰时方休。 博山炉中残香已冷,日上帘钩,醉倒的世族公子们横陈榻上,睡得不省人事,养着几只芙蓉花的白瓷瓶旁,螓首蛾眉的琵琶手还在拨弦轻吟。 低柔婉转的曲调中,青赤色的一对比翼鸟盘旋一阵,落在了倚着阑干散酒气的青年的臂弯里。 “集兰峰送来的这对鸟不错。” 比翼鸟爪尖锋利,勾得青年身上那件暗红色的锦袍抽了丝,他也并不在意,懒洋洋道: “昨夜送鸟来的人,怎么说的?” 垂首立在一旁的仆役答:“是他家三公子,十二岁开了炁海,修儒道,善炼炁,如今十六岁,已至四境,觉得天资还不错,想搏一搏,这才来请三爷帮忙。” 被称作三爷的青年以指节抵着额角,似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一边逗鸟一边翘起唇角。 “十六岁才四境,这也叫天资不错?咱们家大小姐这个年纪,都已经是灵雍仙魁了。” 仆役笑道:“大小姐那样的天资,满玉京也挑不出几个,三爷这么比就太欺负人了,这些人挤破头想让自家孩子进咱们家的仙道院,盼着能得名帖入灵雍,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比翼鸟一青一赤,一目一翼,在日头下羽色鲜亮。 这样的奇禽哪怕是在仙都玉京都不多见,更何况是这穷乡僻壤的太平城内。 阴山岐用指背给自己的新宠顺了顺毛,随口道: “户牒还是老规矩,让燕家五日内准备好,给集兰峰传话,现在就可以收拾收拾出发了,还是老规矩,最要紧的是低调,要是被我那位二嫂嫂发现,天王老子都帮不了。” “那是自然,我们办事一向小心,绝不会让三爷被镜夫人抓到小辫子……” “什么意思?” 阴山岐掀起眼帘,似笑非笑的眼盯着仆役: “你是觉得我怕她?” 笑容僵在脸上,那仆役顿时背后冷汗湿透。 “当、当然不是,三爷怎么会怕……” “今日狻猊还没遛弯,你去陪它溜溜吧,狻猊什么时候玩累了,你什么时候停。” 那狻猊体型巨大,平日遛弯都得五境修者才能拽得住,让他去溜狻猊和被它拖着玩儿有什么区别? “三爷——” 阴山岐不耐烦地摆摆手,很快有人将那仆役架走。 他这才起身,站在阑干旁远眺仙都玉京的方向。 他怕南宫镜? 笑话。 散了散酒气,阴山岐理好衣襟,准备回城中宅邸,外面忽而有脚步匆匆的仆役闯入。 “三爷,不好了——” “我好得很,”阴山岐没好气道,“有事说事,没事别瞎喊,福气都被你喊没了。” “不是啊,真出事了!” 那仆役吞咽了一下,语速极快: “方才九幽来了三名妖鬼,手持长城玉令和一枚蛛丝结,说是玉面蜘蛛渊天大人有要事要与大人相商,又递了五千金,让我们把其他人一并叫齐,谁料咱们的人刚把通讯阵召出来,就被摁住了——结果领头的人一摘幕篱,竟是大小姐!” 正着人给自己戴玉冠的阴山岐猛地回头,差点被玉笄戳了眼。 “啰嗦一大堆!怎么不直说是那个死小孩来了!” 她不是在九幽吗? 那个妖鬼墨麟怎么肯放她到处乱跑!? 阴山岐穿鞋的速度都快了几分。 传话的仆役缓了口气,又继续道: “大小姐一来,就让她带来的两名妖鬼把在场的人都关了起来,还叫阴管家召各家据点的计簿入宅,要和她带来的账本对账,大小姐打得咱们措手不及,计簿不知内情,有半数带的都是真账,还有——大小姐开了通讯阵,要将此事告诉镜夫人呢!” 听到最后一句话,被自己的脚绊了一下的阴山岐原地一个踉跄,差点从楼上摔下去。 他回头,取了两金丢在琵琶女的脚边,神色茫然的琵琶女和传话仆役抬头,正对上阴山岐咬牙切齿的模样。 “拿你的琵琶,替我抽他两巴掌!” 传个话半天抓不住重点! 什么玩意儿! - 阴山岐赶回宅中时,琉玉正坐在堂上用昼食。 “——味道不错,就是素了些,你们这儿的膳夫炙羊肉做得如何?” 一跨进门,阴山岐就看到了旁边金光流转的通讯阵,见其中并无人影,他稍稍松了口气。 太平城山高水远,要联系上仙都玉京且要等一阵呢,看来他回来得还算及时。 “几日不见,你怎么口味大改,喜欢炙羊肉这等粗劣菜肴了?你要真想吃,三叔待会儿就遣人去太平城最大的酒楼替你把大师傅请来,别说一道炙羊肉,你点上一折子都行。” 声如鸣金,铿锵入耳。 琉玉抬起头来,只见着一身红黑相间宽袍的青年款步而来,正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三叔,阴山岐。 阴山氏的人都有一副极具欺骗性的好皮囊,她这位整日玩鹰遛鸟、风花雪月的三叔也同样如此。 他驻颜有术,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乌发玉冠,瑞凤眼的眼尾内勾外翘,眼中含光,不笑也有三分风流佻达。 此刻他从容踏步入内,不见方才歌楼内的慌乱失措,倒确实一身世族子弟的气韵风华,让揽诸和鬼女第一眼都不禁高看几分。 琉玉笑意浅浅: “我还以为三叔不欢迎我来呢。” “这话说的,”他扫了眼与琉玉同桌而食的揽诸鬼女,两人没有刻意掩盖妖鬼身份,他蹙了蹙眉,“咱们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侄女,又一意孤行嫁得这么远,三叔肯定要替你爹娘多照顾你一些。” 从揽诸和鬼女身上收回视线,他向琉玉露出一个笑容: “礼尚往来,你这个做侄女的,是不是也抬抬手,别为难你三叔了?” 琉玉眨眨眼,故作无辜: “不太懂三叔的意思呢。” “别演,”阴山岐沉了脸,凑近些道,“你这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什么事儿都要跟你娘告状?我跟你说,我做这些你娘未必不知道,她都睁只眼闭只眼,你也别管闲事。” “我娘知道?我怎么不信呢。” 琉玉甩了手里的筷子,浮在表面的笑意敛去,语速慢而沉地道: “我娘要是知道你吃里扒外替外人给自己人挖坑,我不信她不扒了你的皮!” 阴山岐倏然瞪大眼。 “——什么吃里扒外,你这孩子简直没大没小!别拿这种话唬我,你三叔老实本分,你娘让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都来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挖什么坑!污蔑!” 嘴上这么说,阴山岐心底却直发虚。 做假户牒卖仙道院入学名额这事都耳提面命,让他们务必低调,怎么还是被人发现了! 而且还是被这个死小孩发现的。 琉玉十岁那年,正是他和南宫镜闹得最厉害的时候。 他是家中幼子,自幼得长辈偏宠,压根不服气南宫镜掌家,认为以她的毫无出众之处的样貌与修为,在家里算算账理理琐事也就罢了,怎能插手家族大事的决策。 于是便处处给这个外姓人使绊子,让她管家不顺,举步维艰。 那时十岁的小琉玉已经显露出修行天赋,很得家中长辈喜欢,几乎是倾全力培养。 但再怎么培养,也只不过是个小孩子,他压根没放在心上。 ——然后就在那一年冬夜,小琉玉趁他在酒楼喝多后支开他的亲卫,亲自套麻袋把他给打了一顿。 他十岁的小侄女! 把他套麻袋给打了! 阴山岐在仙都玉京高低也是个有名的纨绔,从来只有他揍别人,何时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 他看琉玉不顺眼,琉玉看他亦如是。 她的这个纨绔三叔,基本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正经事没见办好过一次,但歪门邪道却手到擒来,从小不知被族老们教训过多少次。 可琉玉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出卖家族。 上一世,在阴山氏出事之前就有流言蜚语,说当初妖鬼墨麟能够撕开无色城的口子,率领妖鬼们逃出大晁,都是阴山氏在暗中相助。 还说阴山氏背后向九幽输送大量金银,扶持妖鬼,有一统大晁自立为帝的野心。 这一切流言蜚语,几大世族清查阴山氏后找到了明确的线索。 他们在太平城,查到了阴山氏伪造长城玉令供妖鬼隐秘穿过妖鬼长城,以及向九幽输送资金的证据。 而她三叔,在前世阴山氏覆灭后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些线索拼凑起来,除了阴山岐被人收买出卖阴山氏,琉玉想不到别的结论。 所以,琉玉今日才会隐藏身份来诈他,她曾经和玉面蜘蛛合作过,知道他的信物是蛛丝结,假扮玉面蜘蛛的人并不困难,最后也果真将阴山岐诈了出来。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琉玉拍了拍手。 一旁的揽诸和鬼女看热闹看得正入迷,见琉玉拍手,揽诸随手就给刚甩了筷子的琉玉递上了一双新筷子。 琉玉缓缓回头看他。 四目相对,揽诸后知后觉。 “哦哦哦,带人上来是吧!” 揽诸这才回后面招了招手,将之前被他们唬住交了底的几个下属带了上来。 阴山岐与这几个被扣住的下属大眼瞪小眼,才回过神: “——你们说的不是卖仙道院入学位的事啊。” 琉玉歪头瞧他,气笑了。 她这个三叔真是越查越有啊。 阴山岐反应过来,自知失言,忙掩盖住多余神色,大马金刀地在席间落座。 “这件事你不用谢我,这都是我这个三叔该做的。” 琉玉这下是真的笑了:“我还得谢你?” “你要谢我的还不止这一件呢。” 阴山岐理了理袖口,眉梢微挑。 “你那个九幽的妖鬼夫君,常派人来我这儿采购物资,我扫了一眼,买的大多都是你喜欢的东西,我一看,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他来买,我就翻三倍卖!” “从他身上赚的钱,我反手就送给那个什么玉面蜘蛛,还拉来了九方家和钟离家与我一道合作,待玉面蜘蛛与你夫君打起来,九幽日渐衰微,你不就能趁早脱身回家——怎么样,三叔对你够好吧?好几次都险些被那妖鬼墨麟察觉,但应该瞒得挺好,他若真知道了,怕是头一个就要了我的命……” 琉玉看着阴山岐一副等着挨夸的得意神采,只觉呼吸沉重,胸口像被压了一块石头。 不。 他知道。 难怪前世的墨麟花了百年时间与玉面蜘蛛周旋,当时她只觉她这个妖鬼夫君愚笨,不知道去调查到底是何人在背后扶持玉面蜘蛛,趁早斩断他背后的力量。 可他若是早就调查过,知道那个人是她三叔呢? 他会不会认为,这也是她的授意? 更别提前世她为了安全撤离九幽,还真的与玉面蜘蛛联手过。 ……想不通。 琉玉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若是有了这么多的误解,为何前世到最后,他还愿意孤身赴玉京,去替她敛尸,为她立碑。 但有一件事,琉玉此刻是想得通的。 咔嚓一声。 手里的筷子被她拦腰折断。 她缓缓抬眸,与对面的阴山岐四目相对。 等着被感谢的阴山岐忽然生出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 回到极夜宫时已是亥时。 浸没在凄清月色下的极夜宫似乎比往常寂静许多,墨麟踏入宫内才想起来,那对双生子和琉玉的近身女使跟着白萍汀去了鬼道院,今日估计会宿在那边。 这些人不在,便也没人盯着他入楼净手更衣,本该怎么舒服怎么来。 但到最后,他还是莫名其妙地沐浴干净,换了琉玉给他备的寝衣,这才回到内室。 内室一片静寂,只有一脉若有若无的香息还未散去。 此刻他好像才有时间观察这间屋子。 桌上散落着她平时惯用的笔墨纸砚,一旁的妆奁没来得及收拾,摆了些她戴过的钗环镯子,以及之前她用过的栀花香膏。 墨麟在她用架子撑开的寝衣上,敏锐地捕捉到几分香膏留下的淡香。 女使今日走得匆忙,还未来得及收走清洗。 指腹摩挲着衣料。 鬼使神差的,他的食指与拇指捏着那片衣角,贴在鼻尖,感受到除了栀花和熏香以外的、一种独属于她的馨香盈满呼吸。 她今夜远在太平城。 无论他做什么,她不会发现。 墨麟垂眸凝视着这件寝衣,眸子在夜色里漾着幽暗的光。 就在此刻,他悬在腰间的玉简灵光流转。 玉简乃传讯之物,距离不远时可用。 他取下,发现显现出琉玉名字的下方浮现了四个字—— 【做什么呢?】 这四个字的时机来得太巧。 仿佛触电般,妖鬼之主从寝衣上收回手,捏了捏略有燥意的耳尖,轻啧了一声。 很快,他以手为笔,佯作平静地回: 【睡觉】 顿了顿,又道: 【你呢】 对面慢悠悠回他: 【很闲】 【所以揍我三叔玩玩】 章节目录 16 第 16 章 太平城阴山氏宅邸内的现状,绝非琉玉说得那样云淡风轻。 豢养在宅内的歌姬舞女看着东边厢房被削掉的半边屋檐,怔怔然问府中仆役: “……咱们家……是招贼了?” 暮色之下,只见宅邸上空灵光明灭,屋瓦碎裂的声响此起彼伏。 这阵势,的确非同寻常。 仆役擦了擦额角的汗,无奈道:“这是招祖宗了!” 剑光如初春刚融的春水,柔和中藏着一缕寒芒,从阴山岐的侧脸一掠而过,瞬间便擦出一道血痕。 阴山岐伸手摸脸,见自己最看重的那张俊朗面庞受了伤,简直气得咬牙切齿。 他到底哪儿又惹到这位小祖宗了!! “竟然跟你三叔动手,你个死小孩简直反了天了,等我告诉族老们——” “三叔都这么大了,怎么什么事儿都要跟族老告状?我做这些族老未必不知道,他们都睁只眼闭只眼呢。” 琉玉随手挽了个剑花,娉婷身姿立在檐角,被这太平城的春夜晚风一吹,垂挂在臂弯的落金粉色披帛飘飘扬扬,好似随时都会乘风而去的天上神女。 阴山岐听着她拿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来堵自己,气急反笑道: “你这死小孩突然这么生气,该不会是跟那个妖鬼相处几日,真对他有好感了吧?” 底下替琉玉拦着阴山岐亲卫的揽诸和鬼女顿时竖起耳朵。 “也对,那日你二人大婚,我在妖鬼夜宴上瞧了几眼,那个墨麟虽说是个妖鬼,倒也的确生了副好皮囊……” 阴山岐又不理解地打量琉玉: “可那也不该啊,你,阴山琉玉,什么豪门华宗的少年才俊没见识过?若不是你自告奋勇要来这九幽,灵雍学宫那些成日围着你飞的狂蜂浪蝶能把咱们家门槛踏破,现在呢?以你的身份,与二流世族结亲都算跌份,如今竟跟一个妖鬼扯上了关系,你都不知道如今仙都玉京那些人背后是如何笑话你的——” “三叔这不是把理由都说清楚了吗?” 发丝于夜风中飘扬,杏子眸映着月光,少女的面庞皎洁宁静。 “时至今日,我仍然是阴山氏的大小姐,是最年轻的灵雍仙魁,论天赋论才貌,我不输给大晁的同龄人半分,然而仅仅只是同妖鬼成婚,我在他们眼中便失去了往日荣耀,成了他们可以肆意讥讽的对象。” “这世间哪来的金做枝,玉做叶的人?遵守他们的规矩,我就是金枝玉叶,不遵他们的规矩,我便成了泥沼烂叶——灵雍学宫围着我的那些人,喜欢的不过是他们给我镀的这层金而已。” 阴山岐听完一席话,竟从隐约觉得他这个侄女有种脱胎换骨的意思。 从前的她哪里能说出这些。 那可是拽得二八五万,眼睛都长头顶上的大小姐。 阴山岐不懂这是琉玉死过一次的觉悟,还以为是大小姐一时间受不了落差的丧气之语,安慰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世庶本就不通婚,是他身份太低贱连累你……” 下方的两名妖鬼同时投来不善目光。 若非此处是太平城,眼前这人是尊后的家人,揽诸早就拔刀把他脑袋旋下来了。 他早说了,这些大晁人没一个好…… “他不低贱。” 晚风中,少女咬字如珠玉相碰,脆而铿锵。 “他是我阴山琉玉,亲自选的夫君。” 万籁俱寂,星河璀璨。 站在地面的揽诸与鬼女仰望着立于檐上的少女,一时看得怔然入神,好一会儿鬼女才怼了怼揽诸。 “你玉简呢?” 揽诸回过神,不耐道:“干嘛?” “笨!录印下来给尊主看呀!”鬼女捧着脸眉眼弯弯,“好可惜好可惜,尊主怎么就没一起来呢。” 揽诸翻了个白眼:“废话,尊主哪能随意……” 倏然之间。 空气中掠过一阵异常炁流。 虽然很微弱,但在场众人都非寻常修者,迅速拉高了戒备心。 “琉玉——!” 阴山岐敏锐察觉到那一瞬扑他而来的杀意,立刻唤了一声。 不必他说,同样觉察到威胁的琉玉立刻闪身至阴山岐身前——方才两人打斗之间,琉玉砍断了他的玉弓,阴山岐手边没有趁手法器。 簪如流星,从乌发间缀出,琉玉一剑刺向从地面升腾而起的影子,随后立刻扭头对揽诸鬼女道: “护住那几个负责开通讯阵的人!” 地面的影子与琉玉的这句话同时流动,两人回头一看,果然见到暗影在夜色下化身无面黑影,已缠上了阴山岐的下属。 这几人负责替阴山岐联络九方家与钟离家,当初也是他们向阴山岐提出给玉面蜘蛛资金,让他和墨麟斗得两败俱伤的主意。 以阴山岐的立场,当初他不仅不觉得这个主意有问题,还觉得自己要是办成这事儿,定然能在家中扬眉吐气。 然而此刻—— 看着地面黑影将这三名下属拖入影中带走,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是个陷阱! 这三人要是带着他和九幽往来的证据凭空消失,九方家和钟离家再矢口否认。 阴山岐这钱到底是促成九幽内斗,还是意图与九幽合作反攻大晁,谁又说得清? “——调城中铁骑,今夜必有动乱,全城戒严!” 阴山岐抛出袖中符传的同时,西边有脚步声踏过屋瓦,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手脚利落地接住了那枚调动铁骑的符传。 没有半分停留,络腮胡的身影顷刻消失在夜色中。 听了阴山岐这话,琉玉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阴山岐若真的与他们是共谋,今夜的影子要杀的目标就会是她。 “等一下——”阴山岐也回过味来,猛然回头问,“你方才骂我吃里扒外,该不会是怀疑我跟外人合谋要陷害自己家吧?” 琉玉假装没听见。 她看向鬼女,问:“那三人还能追吗?” 鬼女周身环绕着难以计数的蛊虫,悉悉索索的虫子凝聚成一只歪歪扭扭站起身的长虫,鬼女那张白净乖巧的脸在它旁边,衬出了一种诡异的可爱。 鬼女:“当然……” “影子消失的时候吞了不少鬼女的蛊虫,只要不出太平城的范围内,丢不了。” 揽诸挡住了琉玉的视线,回头警告: “把你那虫子收收,人家尊后都说了不爱看,不长记性是不是?” 鬼女噘了噘嘴。 她的小蛊虫明明很可爱的。 琉玉没吭声,悄悄抖掉一身鸡皮疙瘩。 揽诸和鬼女去追那三人的下落,琉玉在一地废墟中找了把完整的椅子坐下。 这边动静闹得不小,宅中守卫与幕僚都朝院子里聚集了过来,看到主屋和两侧厢房都塌了,或多或少露出既震惊又肉疼的目光。 主屋里面奇珍异宝无数,就这么都没了? 管家开口:“三爷,我马上叫人来……” 阴山岐看都没看身后废墟一眼,他眉头紧锁,召来府中管家: “今夜全府都别乱动,提醒所有人,出入皆禁,若有通风报信者立杀——” 琉玉朝太平城的方向望去。 他的安排没错。 九方家与钟离家的警惕性极高,一点风吹草动,他们就会迅速做出应对。 他们并不知道琉玉也在太平城,只会想着将阴山岐摁死在太平城,才能不与阴山氏撕破脸。 既然是这个目的,阴山岐就必须死得让人抓不到把柄。 只有一个办法。 夜风涌动,吹响院中竹叶。 月影明暗间,好似有无数人影隐匿于黑暗中,伺机而动。 琉玉并不畏惧,反而生出几分跃跃欲试的期待。 方才操纵影子的,是九方家还是钟离家的人? 谁会成为她重生后剑下的第一缕亡魂? 她窝在扶手椅内一边想,一边把玩手中玉简。 瞥了一眼,才发现过了这么久,对面都没再回复她半句。 琉玉盯着那毫无反应的玉简,心头莫名不爽。 她可是帮他出了气。 他居然没半点反应? “我话还没说完呢——”阴山岐交代完后,又转过来对琉玉道,“你这小孩几个意思?把我当叛徒?当细作?三叔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 琉玉抬眸,清透的杏子眸里写满了“那不然呢”。 阴山岐气不打一处来,刚要继续说,就见琉玉的视线越过他肩头,眼瞳凝住,唤了一声。 “娘?” “你少唬我!”阴山岐不是第一次被她唬,轻易不会上当,“别说你娘在玉京,就是她现在在太平城——” “在太平城,又如何?” 淡漠如雪的嗓音平缓而冷静,如水滴回响于幽室,顷刻间扼住了阴山岐的喉咙。 就连膝盖也条件反射似的一软。 “二嫂,我这回真不是故意出卖咱家的,都是九方家和钟离家的错,是他们对咱家居心叵测啊!” 噗通一声。 阴山岐回身跪地的动作格外流畅熟练,一看就有多年的好底子。 通讯阵内的身影与琉玉一样,坐在一张扶手椅内。 女子身量挺拔,姿态外松内紧,就这么无言地审视着跪坐在她面前的阴山岐,论年纪,阴山岐其实还比她要大三岁,但两人一坐一跪,气势之间隔着天堑。 良久,那道平缓有力的嗓音才再度响起。 “方才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大致出了什么事,我心里也有数。” 阴山岐的心顿时悬了起来。 “三弟说得对,咱们家如今声势太高,惹人忌惮,有人给阴山家挖坑再正常不过,不是三弟,也会是其他人,不怪你。” 听了这话,阴山岐顿觉浑身一轻。 刚要一撩红袍挺直背起身,就听后面来了一句: “那卖仙道院入学位的事儿,也是别人挖的坑咯?” 这句话仿佛隔空一脚,又将阴山岐一脚踹回了原位。 他心里一口气骂了几十遍死小孩,还是没忍下这口气,回头怒瞪琉玉: “我招你惹你了!” 琉玉懒得理他。 她的双眸落在通讯阵内的身影上。 最后一次见到南宫镜,恍惚间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琉玉不是那种特别恋家的人,远嫁九幽百年,除了逢年过节会开通讯阵与家中闲聊几句,她更多的时间都在闭关修炼。 南宫镜也绝非那种会成日挂心女儿吃饱穿暖的母亲。 即便偶尔彼此思念,也都觉得时日还长,外出闯荡的稚鸟总有归巢的那日。 谁也没料到。 照夜二百七十年的除夕,就是彼此的最后一面。 南宫镜打量了琉玉几眼,缓声开口道: “之前让柳娘查据点账本的时候,就猜到今日情形了?” 琉玉眨眨眼,敛去眸中水光。 现在可不是感怀的时刻。 “……一半吧,不确定三叔是真傻还是装傻,而且没想到他们的反应如此迅速。” 阴山岐咬牙。 他就知道这死小孩把他当内贼! “后续的安排呢?” “今夜之内,最迟明早,他们肯定会暗中调动妖鬼袭击太平城,趁乱除掉三叔,把这件事的痕迹擦干净。” 南宫镜呷了一口茶,垂眸道: “太平城太远,时间仓促,我们调不来人。” “我知道。” 琉玉弯了弯唇,气定神闲地答: “我们仓促,他们就不仓促了?而且他们不知道我也在城内,误判敌方实力,这可是大忌。” 尽管重生后她的实力回到了七境,但作为曾经到过九境巅峰的修者,即便境界跌落,对势的掌控,对术的熟稔,也不会一并消失。 所以,她自己估算了一下,实战中她的实力可与八境修者相较,而对方却不会在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 南宫镜抬眼瞧她。 茶盏腾起雾气,让这个嫁出去刚一个月的女儿看起来有了几分说不上来的变化。 “早知去一趟九幽就能让你有这么大的长进,应该早点把你送过去历练的——在九幽过得如何?” “挺好的啊,和之前商量的一样,我捏着九幽财权作为制衡,其余诸事不插手……” “我是问,你和墨麟过得如何?” 琉玉没料到这种时候她娘会问这个问题,杏眸微睁,一下子卡了壳。 一旁的阴山岐伺机开始说起风凉话: “二嫂不必担心,怕是恩爱得很呢,我不过就是让她那个妖鬼夫君亏了点小钱,她都想要我的命呢。” 琉玉噎了一下,但很快镇定反驳: “你以公谋私,中饱私囊,人人得而诛之,咱们家看门的大黄要你的命都不奇怪!” “没大没小死小孩——” 两人吵闹起来,一旁的南宫镜却只是瞧着琉玉身上的衣饰不语。 靛青色裙摆用玉石勾勒出花纹,月色下流转着华贵暗光,外拢金裳,灿然如落日生金,不觉俗气,只觉光彩照人,不可逼视。 那不是琉玉出嫁时,她父亲命人给她备下的衣裙首饰。 但却比她出嫁前的打扮更华贵几分,并未因远嫁九幽而降格。 南宫镜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那个月夜。 那时的绿衣妖鬼已是千妖万鬼之主,是令大晁的仙家世族无不胆寒忌惮的存在。 但谁也不知,他是如何跪在南宫镜的门外,如虔诚信徒弯下他的脊背,一字一顿地郑重承诺: “若得明珠,吾必珍之。” “如何珍之?” “为她不堕凡尘而生,为她心之所愿,纵死无悔。” 章节目录 17 第 17 章 江岸芦花摇曳,飞絮与萤虫无声漂浮。 隔着一道丹水河,浸没在月色下的太平城宁静祥和,城中悬着花灯无数,再过一日便是大晁的花灯节。 可惜,这座城池等不到明日的花灯节了。 “鹿鸣山那群妖鬼到哪儿了?” 停泊在岸边的小船内,衣着潦草的布衣男子将手里的烟斗在船舷边磕了嗑。 身旁的乌衣青年替他换上新的烟丝,答道: “还有五十里,一炷香的时间应该差不多。” “龙兑城派来的两名七境修者呢?” “已经到太平城城门附近潜伏着了,阴山家的铁骑统领乌止是八境,城中还有三千铁骑,龙兑修者不敢轻举妄动,还是等鹿鸣山那一千妖鬼抵达后再行动。” 布衣男子还没说话,船舱内传来一个少年尖锐的嗓音: “怂包!” “二对一还这么谨慎,简直给九方家丢人!” “迟则生变,方伏藏,你让他们立刻给我攻入太平城,拿下阴山岐的人头!” 布衣男子与乌衣青年对视一眼。 叹息一声,名叫方伏藏的男子向岸上待命的下属挥手示意,又降下一道势作为屏障,眼神倦怠地对身旁的乌衣青年道: “钱难挣屎难吃。” 乌衣青年咧嘴一笑:“钱给够,吃什么都行,就怕既不给钱,还得吃屎。” 方伏藏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眼神古怪地瞧他: “我记得,你家就在太平城,城里今夜大乱,你不知会家中老小一声?” “……妖鬼长城附近的城池隔三差五就被妖鬼洗劫,或是被疫鬼袭击,他们都是太平城长大的人,知道出了事儿该往哪儿躲。” 要是因为他向家中通讯而走漏消息,他的前程就全完了。 他冒不起这个风险。 烟斗猩红暗光在夜色中明灭,方伏藏盯着这青年看了会儿,视线落在河岸的城池上。 “燕无恕,你这小子,搞不好真能爬挺高的。” 蹲在他身旁的乌衣青年笑了笑,手中把玩的石子被他随手一甩,在河面轻点十数下。 石子坠入河面的同时,对岸的太平城轰然一声炸响。 开始了。 - 宅邸内的琉玉也听见了这动静,抬头看向燃起火光的方向。 “——继续说。” 通讯阵另一头的南宫镜唤回了她的注意力,又道: “六之三。” 琉玉看着眼前棋盘,依南宫镜所言落子后,自己也执起白子斟酌。 “等会儿。” 站在一旁的阴山岐围着打转,有些转不弯来。 “你的意思是,你做了梦,梦见二哥二嫂死了,咱们阴山家也完蛋了,就剩你和一帮家臣,然后九方彰华还非要娶檀宁——别的不说,这段檀宁听了肯定高兴。” 琉玉知道阴山岐没把自己的话当真,但她仍继续说了下去: “家中如今情况我不了解,但按照梦中所见推测,九方家和钟离家为主谋,相里家从之,咱们家倒台后帮过我们的人不多,算起来也就少帝与姬彧先生他们。” 斟酌片刻,琉玉落下一子。 “十一之七。” 南宫镜仿佛只顾专心下棋,也看不出到底有没有信琉玉的话。 “我和你爹怎么死的。” 琉玉倒也沉得住气,一边落子一边答: “九方彰华杀的。” 这一次南宫镜落子的速度慢了几分。 “咱们家被瓜分后,九方家凭何上位?” “以战养族,借大晁百姓对妖鬼的畏惧憎恶,四方征税,垄断军政,高呼北伐之名,但每次对九幽只是小打小闹,并不真心开战。” “钟离家呢?” “钟离灵沼嫁入中州王畿,若她诞下慕容家的子嗣,她就是下任钟离家家主。” “那——九幽墨麟呢?” 啪嗒。 白玉棋子落在交错纵横的星位上。 琉璃灯盏光线清透,琉玉垂下的眼睫在面庞蒙上一层阴影,她语调平静答: “他死了。” “哦?为何而死?” 见南宫镜沉静如湖的眸中泛起几分微妙笑意,也不知怎的,火光电石,琉玉的脑子里突然划过一个念头—— “等等,从前无色城还在的时候,我见过墨麟吗?” 琉玉曾以为即便墨麟对自己有什么好感,那也是成婚之后的事。 可方才瞧着母亲神色,又想起他在自己嫁入九幽前,就已如此精心准备,郑重相待。 难道是他们从前就有过交集? 她帮过他?救过他?还是—— 南宫镜抬眸扫了她一眼,落下一子: “那得问你自己了。” 阴山岐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动静,早已心浮气躁,回头一看,这对母女却还能隔着通讯阵下棋,简直佩服。 “二位这棋还要下多久?外面这动静可越来越近了,要拿我项上人头给他们丢着玩可以直说,不必这么折磨我吧。” 琉玉敛去心中疑虑,偏头打量着焦急万分的阴山岐,抿出一个甜蜜笑意: “今夜,恐怕的确要借三叔的项上人头一用。” - 方伏藏有种说不上来的预感。 城门处的两名龙兑修者正与太平城统领乌止缠斗,从鹿鸣山调来的妖鬼也已进入太平城中。 他们会避开九方家和钟离家的铺子,在城中大闹一场后便直奔阴山氏宅邸,届时他和燕无恕再出面,摘下阴山岐的人头,但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流窜在长城以南的妖鬼所为。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但正是因为过于顺利,让方伏藏反而心生疑窦。 他朝远处妖鬼长城以北的方向望了一眼。 应该不会。 妖鬼墨麟的确有可能察觉到他们的动静,但阴山岐煽动九幽内乱,他应该很乐于见到阴山岐今日横死太平城,不会插手。 至于阴山琉玉—— 她有些棘手,但还好,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在太平城。 “宅中有动静了。” 立在高处的燕无恕突然开口。 方伏藏回神,果然见阴山氏的宅邸上方,有一道红袍身影在夜色掩映下,向城西门奔去。 “不排除障眼法,你留下,我去追。” 燕无恕颔首。 “——等等!带上我!” 车架内钻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那双狭长的眼闪烁着兴奋的光,容貌稚嫩的少年开口道: “我要亲自割下阴山岐的头颅!这是我的功劳!谁也不许同我抢!” 有下属出言阻止:“十七公子不可冒险……” “废什么话蠢货!再不追把人放跑了,我连你的脑袋一起割!” 方伏藏还算周正的脸上,被这位九方氏四房的十七公子折磨出了疲惫死气。 然而对方可不是寻常小孩。 那是一句话真能要了他们所有人性命的世族公子。 下属为难地看他,方伏藏挥挥手道: “起轿。” 带着一个拖油瓶的方伏藏一行人很快追至城西门附近。 收到消息的鹿鸣山妖鬼众也包抄而来,将阴山岐逼至城西外的一处断崖边。 阴山岐朝着崖边往下看,密密麻麻的妖鬼守在崖下,如一只只等待饱餐一顿的巨兽。 他顿时汗流浃背。 死小孩,想的什么破计策! 他今天要真死在这儿了,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方伏藏戴上一枚琉璃镜片,确认眼前这名逼到绝境的阴山岐没有任何易容幻术的痕迹,他才回头道: “护好十七公子。” 车架内的少年倏然变色。 “方伏藏!你敢抢本公子的功!” 没时间跟小孩掰扯,方伏藏只想早点结束回去歇着,他飞身而出,没多说一句废话,直接拔出了背后的双手横刀,朝阴山岐劈砍而去。 横刀削断阴山岐手中玉弓时,阴山岐的脑海里一瞬闪现出方才出门前琉玉对他说的话—— “盛极必衰,乃世间定理,阴山氏如今贵极人臣,若不想再进一步,便只有急流勇退,金蝉脱壳这一个办法。” “既然你第一个做了他们开刀的对象,那便从你第一个开始,舍去阴山岐的身份,在这几家围剿中替阴山氏留出一条后路,这件事若是成功,你便是阴山氏居功至伟的功臣。” “三叔,我从梦中醒来后便发过誓,定要保护好阴山家的每一个人,今日,你敢将你的性命交给我赌这一局吗?” 少女嗓音如盘中玉珠,但那眼神,却已不是旧日那个千娇万宠的大小姐。 其实阴山岐到现在也不明白,阴山氏如今如日中天,怎么就到了她口中那样生死攸关的地步。 然而,然而。 他咬咬牙,释炁震开身前的方伏藏,怒喝一声: “——敢动我的半根鸟毛,我做鬼也爬回来把你们都杀了!” 琉玉说的别的他没怎么记住,但她说阴山氏覆灭后,九方家吞了他在仙都玉京建的万兽苑,这个他真忍不了! 为了他的鸟,今天也得拼了! 方伏藏:……? 这都死到临头了,还惦记着他那群破鸟。 这位阴山氏第一纨绔,真是名不虚传。 被震开的方伏藏刚一站定,正待继续扑杀,就见阴山岐竟转头朝身后断崖一跃而下。 别说其他人,就连方伏藏都愣住了。 阴山岐与他一战,他至少能让阴山岐死得痛快。 往这群魔性未退的妖鬼堆里面扎,这不是死无全尸吗? “……他跳下去了?底下全是妖鬼,他怎么跳下去了!” 车架内十七公子探身而出,满脸遗憾。 “这不死无全尸了吗……算了,死无全尸也是死了,都用玉简录下来了吧?等回去之后给家主看,照样算我的功……” “等等。” 方伏藏面上闲散之色尽褪,凝望着下方深渊道: “我怀疑他是故意跳下去脱身,等我们走后,还会有人来救他。” 十七公子皱眉: “想多了吧你,崖下有我们调来的一千妖鬼,谁来都是个死,太平城中没人有能力救他,我们之前不都算过了吗?” 方伏藏没有说话。 崖边晚风阵阵,芳草簌簌,藏身暗处的琉玉,感觉到有汗珠从她的额角滴落。 啧。 怎么还有个不好骗的。 那就没办法了。 他意识到什么,回身再看时,只见幕篱在晚风中翻飞如浪,立在车架上的少女身影如雾昏花,不知何时陡然出现于这茫茫月色下。 在她脚下,尚不知危险靠近的十七公子还在打哈欠。 世间声音在这一瞬陡然安静。 来不及赶回的方伏藏站在断崖边上,看那少女勾动手指,无数碎石从地面升腾而起,围绕在十七公子周身—— “快跑——” 第二个字的字音还未完全发出,便听一声轰然炸响! 血肉横飞,鲜血如花骤然绽开。 直至十七公子轰然倒地时,他周围的亲卫才反应过来。 方伏藏看着瞬息被夺走性命的十七公子,脑子飞速转动,可怎么也无法从这少女的招式间分辨出她的身份。 碎石? 她方才竟是炼化的,是此地随处可见的碎石吗? 哪怕是在世族之中,八境修者的数量也绝对不多,寒门中更是绝迹。 以这少女的修为,什么金玉玛瑙用不得,怎么会用碎石来炼炁? 他自然不知。 琉玉前世流亡在外,哪里还用得起玉石翡翠,最穷的时候,都得去偷别人家做栏杆的汉白玉拿来做法器。 这也倒逼她必须利用起身边最易获得的普通石头。 石料之中也有稀薄的先天之炁,只要她足够强,哪怕是块石头也能成为她的趁手法器。 琉玉瞥了眼断崖下的方向。 九幽外的妖鬼可没有鬼女他们那般温和可爱。 这些妖鬼不肯归顺墨麟,也不信任人族,如兽类藏匿于野,常年处于饥饿状态,兽性大于人性。 阴山岐虽也是七境修者,但他却是靠着家族天材地宝堆成的七境,平日出行亲卫将他保护得里三层外三层,何时孤身直面过这样的危险? 她得尽快去崖底捞人。 然而—— “洗兵雨第五式,泼火雨。” 言出法随,琉玉看着火焰裹挟着对方手上的两把横刀,随他挥舞之际,有一簇簇星火飞溅如雨,令周遭空气在灼灼烈火中扭曲翻滚。 武王伐纣,风霁而乘以大雨,天洗兵也,谓之兵道雨。 琉玉眉心微蹙,掌中浸出一层薄薄的汗。 此人修兵道,乃是最善战的修者。 且观他此刻释出的势,境界应已迈入八境。 琉玉不惧与他一战,却担心这么拖延下去,底下假死的阴山岐恐怕就要被拖成真死了。 于是她压低声线,作伪音道: “你主人已死,我无意与你们交手。” 方伏藏已从十七公子横死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他半死不活地叹了口气。 “大家都是出来赚钱的,小卒何必为难小卒,你都杀我主人了,我不抓你回去抵命,与自杀何异?” “而且——你是来救阴山岐的吧?阴山氏门下的每一个八境修者都声名在外,炼玉石玛瑙的我们见多了,炼石头的倒是闻所未闻……算了,我们这边有修法家刑名之道的人,待会儿抓你回去审就是。” 这人还挺自信。 琉玉抛着手里石子问: “那就是没得谈咯。” 方伏藏笑了笑,意思再明确不过。 其实他也心中打鼓,这少女看着年纪不大,然而此刻无言中所释出的势却极具压迫感。 同为八境修者,能将他压制到这个份上,真打起来,他也不知结果如何。 然而还没动手,方伏藏就见周遭护卫露出一个惊惧表情,指着他身后道: “那边……那边怎么……伏藏大人,我们有向鹿鸣山借那么多妖鬼吗?” 方伏藏猛然回头。 城中百姓尚未发现异常,然而山野间的百兽却隐隐有所觉察,顷刻间寒鸦出巢,野兽四窜,就连在崖底围着阴山岐垂涎欲滴的妖鬼们,也仿佛意识到什么,从骨缝里渗出本能的畏惧。 一轮细细弦月高悬于天。 自妖鬼长城的方向,有冲天的妖鬼之炁如浪潮翻涌而来。 如大夜弥天,倾吞万物,这些数量骇人的妖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笼罩四野,形态各异的妖鬼聚似乌云,跟随在为首者的身后,口中以一种古怪的语调齐颂: ——天道亡,鬼道兴。 ——万仙俱灭,诸神拜我。 方伏藏看着那道逐渐清晰的墨绿身影,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是万鬼出巡。 正朝这边而来的人,是妖鬼之主,墨麟。 他猛然回头: “是你!?” 方伏藏只是直觉觉得跟眼前这少女有关,却毫无证据。 故而琉玉也只是语调无辜地装傻: “我?我怎么?” 她不过就是用玉简给墨麟传了一句话而已。 那句话写着: 【太平城城西断崖,夫君,可否借万鬼出巡一观?】 不远处,正朝这边而来的绿衣妖鬼遥望着隐约可见的断崖。 藏于袍中的指腹,仍轻轻摩挲着玉简上方浮现的字迹。 夫君。 她称他为……夫君。 章节目录 18 第 18 章 《重回妖鬼夫君为我战死前》18 第 18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19 第 19 章 《重回妖鬼夫君为我战死前》19 第 19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20 第 20 章 《重回妖鬼夫君为我战死前》20 第 20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21 第 21 章 《重回妖鬼夫君为我战死前》21 第 21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22 第 22 章 《重回妖鬼夫君为我战死前》22 第 22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