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朱门》 章节目录 作品相关 小说$《叩朱门》的最新章节《作品相关》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关于“媵”和“敕命” 一、媵 有关唐朝爵位的史料中记载: 亲王,孺人二人,视正五品,媵十人,视从六品;二品,媵八人,视正七品;国公及三品,媵六人,视从七品;四品,媵四人,视正八品;五品,媵三人,视从八品。 凡置媵,上其数,补以告身。 散官三品以上,皆置媵。 以上是史料,本书中阿阮依据史料杜撰如下: 散官五品开始置媵,一品官,媵五人,视从六品;二品官,媵四人,视正七品;三品官,媵三人,视从七品;四品官,媵二人,视正八品;五品官,媵一人,视正九品。 总的来说,媵是王公勋爵和官宦人家的妾室中无须签卖身契、有敕命在身、地位比姨娘高的一种。 二、敕命 古代五品以上的命妇称为诰命,六品至九品称敕命。 这一点是史实,并不是架空。 本文背景设定是大熙,是三国两晋南北朝之后分裂出来的并行时空,礼法制度有些是沿袭古礼发展而来,有些是参照后来的朝代,并非单一的完全仿唐宋或者其他某个具体的封建王朝。 另,关于媵具体是什么时候正式消亡的已然无从考证,本文也不是历史考古,如果有同学实在接受不了这个设定,阿阮也没办法,能找的史实都找来了。 章节目录 爬上来向亲们请假一天 如题 章节目录 抱歉 本来只和亲们请了一天假的,刚回家,因为连续两天通宵,又晕车,现在很疲惫,状态不好,所以还要多请一天,休息调整下,明天恢复更新。 上来和亲们说声抱歉。 章节目录 第一卷 小说$《叩朱门》的最新章节《第一卷》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一章 萧十娘怒泼残脂水 熙朝,嘉元四年,荆南城。 烟娘出了院子,穿花拂柳进了后堂,过了长长的抄手游廊,还未至穿堂,一道尖锐的女声传了来: “上官家的女人都死绝了?送个不生蛋的母鸡到我们家来!自己生不出还要糟践人!姨娘通房,一个个被你下了药!何苦来,谁不知你医官家的好手法!说什么官宦千金,你好毒的心……老祖宗的阴灵呐,睁眼看看,这就是你给四哥求来的好媳妇!” 穿着大红妆花百福夹衣、缂金织锦洋绉裙的中年妇人,芙蓉髻上横七竖八戴着满头累丝金凤,两手叉着圆鼓鼓的腰身,站在庭院里,对着四太太住的二层小楼不住口的骂。 旁边丫头媳妇子围了一大堆,正在苦劝。 太太屋里的陪房媳妇不知哪里去了,几个大丫鬟粉脸涨红,极力争辩着,无奈嗓子没这妇人大,论力气又拉不动,也不敢狠拉——这可是以泼辣著称荆南的萧家三姑太太! 烟娘摇了摇头,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不知先生怎么想的,竟在这样的商贾之家做了三年西席。银子再多,终究脱不了暴发户的粗蛮之气,堂堂姑太太竟然形同市井泼妇似的骂街,实在让烟娘叹为观止,恨不得马上拉了先生辞出府去,以免污了先生清雅之名。 妇人越骂越来劲,用一种奇异的腔调唱起歌来,一边手舞足蹈: “我早死的娘啊,你当初瞎了眼让这毒妇管家!现在来祸害你的亲闺女呀我的娘哟!娘啊娘,你女婿的铺子被她逼得关了门……” 托了长长的凄厉哭音,突然声调一转,又咬牙切齿起来: “上官家的毒妇,没人给你送终就是你的报应!没儿子的绝户,看你怎么进我们家祖坟!等着做孤魂野鬼吧你……啊!” 烟娘只听得水泼的一声巨响,刺耳的哭嚎声戛然而止。 抬眼看去,那妇人上半身湿漉漉的,脸上五颜六色,辨不出本来面目的浑浊水滴沿着她富态的腮帮子汩汩而下,头顶金钗上暗黄的几片隔夜茶叶在冷风的逗弄下正瑟缩出张牙舞爪的滑稽。 萧家三姑太太懵了,随着众人的目光向上望去,心内的不可置信反而凌驾了满腔怒气—— 二楼铁梨木雕花栏杆处,正站着一个形容尚小、身量未足、满脸稚气同样满脸寒霜的小姑娘,手里端着梅花式洋漆小盆,那是她的侄女——四太太膝下幼女,萧家排行第十的小姐。 “十娘,你疯了吗?”反应过来的三姑太太厉声尖叫。 萧十娘的语气淡淡的,“三姑,您口中的‘我们家’,是指哪家?” “当然是我们萧家!你这个逆女,竟敢对长辈如此无礼,我要去请老太爷开祠堂动家法!” 十月的天,到了晚间就有七分的寒意,姑太太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气得,哆嗦起来。 “您是萧家上一辈的姑太太,论理,我是小辈,理应受教。只是如今您却请不得家法动不得我。” 十娘抿了抿嘴,抬了抬自己光洁的下巴,在姑太太气急败坏之前开口,“您早已出嫁,这句‘我们萧家’,却是要将三姑父置于何地?” “你……你,我的亲娘啊,可怜你早死,你睁眼看看这个没规矩的不肖女吧……” 姑太太被自己的侄女堵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又捶胸捣地,耍起泼来。 十娘突然笑起来,“要说没规矩,谁能比得上三姑您?嫡亲嫂子卧病在床,您却在这里恶语相向。何况——” 顿了顿,眼角一扫,身后一个穿着红绫青缎掐边牙背心的大丫鬟迎了上来,十娘递过自己手中的洋漆小盆,“三姑口口声声‘早死的亲娘’,不知老太太听了会作何感想?” 看着庭院中的妇人声音突然停止,如生吞了蚊子般的表情,小姐眼里便流露出嘲讽之意,朝院子里丫头媳妇堆中一个身材高大,此刻却瑟缩着,放佛极力想往人群中躲的身影淡淡吩咐: “祥贵家的,扶你家姑太太去西院歇着吧。你好歹是从我们萧府跟过去的陪房,不说忠心侍主,反而上蹿下跳撺掇着主子拨弄是非。再有下次,我不介意再拿冰砚的胭脂水替你洗洗脑——可不会再有这次这样的好运气,让遭受池鱼之殃的姑太太替你挡了。”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表情愕然,祥贵家的虽然不清楚十娘子口中“池鱼之殃”是什么意思,却把小姐的话听了个透彻。 按小姐的意思,三姑太太在四太太门前破口大骂,是她祥贵家的撺掇的。小姐刚才泼的那盆丫鬟洗妆的残脂水,是给她祥贵家的洗脑的,不过是姑太太运气不好,刚好挡到了。 祥贵家的瞄了眼四周,众多脸上明显写着幸灾乐祸四个字的丫头媳妇正带着促狭的笑意看着她,心中一紧,忙福了福身子,道“奴婢不敢”,扶了犹自骂骂咧咧的姑太太便往外走。 烟娘听得楼上的丫鬟喊“大家散了吧”。 循声看去,那主仆二人,穿着红绫青缎背心的丫头扶着小姐,梨涡浅笑,娇憨动人。黄昏橘色的余光从天边袭来,映着小姐的面色莹白如玉,隐隐似有宝光流转——却是带了十分的戚容。 ****** 三月里风日晴和的这一天下午,闵存晏从萧府侧门款步而出。 到了东街“养身酒肆”,刚走进肆门口,店内坐着的酒客当中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真乃奇遇啊!” 来人是都中“杏林医馆”的坐堂大夫甄笑仁,以前在京都相识,存晏最为称赞此人一手岐黄之术高明,这笑仁又慕存晏荆南名士之名,两人平辈论交,倒甚为契合。 存晏作揖笑问:“甄兄何时到的荆南?” 笑仁请他进店同席坐了,吩咐小二整上酒肴来,“闵兄如今在萧府坐着西席,贵东家府里的事情,难道一概不知么?” 存晏笑道:“不过是教萧府的几位小姐认几本闺阁《女则》,倒不敢称西席。府里四太太病了有些时日,听闻四太太娘家近日特从都中遣了大夫来瞧?以甄兄医术之高明,倒也走得这一趟。” 其时酒菜已上,二人推杯把盏,客套了一翻。 笑仁几杯酒下肚,兴致越发高了几分,“闵兄谬赞,愧不敢当,不过在下倒确是随了几位德艺双馨的国手来给四太太诊脉。闵兄大概不知,‘杏林医馆’的东家——上官氏一姓,就是贵府四太太的娘家。” “是么?”存晏一惊。 “怪道我那些女学生中,四老爷膝下嫡出的十娘子最为出类拔萃,言语举止另是一样,和她姐妹大不相同。之前只听闻其母是官家千金,却原来是上官家的外孙?这倒也对景了!可伤四太太如今竟陈痾病重,只是不知这病情到底如何?” 笑仁夹了一筷子豆干在手,正欲往嘴里送,闻言便顿了顿,“难得与兄偶遇,不说那些个病痛之事。来来来,喝酒——这间酒肆的药酒果然名不虚传,才刚品了一二,倒像是上官家一脉相承的风味?” 存晏神色不动,眉毛几不可察的挑了挑,“甄兄好厉的舌——这是萧家的产业,萧府是四太太当家。” “如此倒也能解释得通。”笑仁笑了笑,正欲劝酒,见存晏手指着厅中一块匾额,“甄兄瞧着如何?” 放眼望去,只见一个乌檀木金地大扁,上面写着斗大的二个字“养身”,旁边一副对联,用红木联牌,镶着纹银的字迹,写道: 但愿世人身皆健,何愁架上酒生尘。 笑仁奇道:“木是好木,字是好字。只是这对子,乍看来平仄不通,细品倒也雅俗共赏,张扬大气,但火候上又欠缺太多,断不可能是闵兄之作啊?” 存晏听了哈哈大笑,“甄兄高见,这是我那最得意的女弟子——萧家十娘子的手笔。” 笑仁此时却有了几分真正的好奇,“不知十娘子芳龄几何?” 存晏掳了掳胡子,微微笑,“如今也有十岁,这对子却是三年前所作。” “三年前?那不是才七岁的垂髫稚女么?” “正是稚子口角,哈哈,我这女学生,天资聪颖、气度端方,男子都万不及一的。可惜是个女儿身,又生在商贾家。哎,甄兄,好也罢,歹也罢,你且多饮几杯……” ****** 闵存晏带了三分醉意,与甄笑仁作辞。 走进萧府里自住的小跨院,仰头看那暮色四合的天空,晚秋的风渡河而去,脚下已是叶落了一地,满院梨落如雪。 扯一帘秋雨,冰冷陡然纷飞,那寒意流淌,从苍茫的天空流出,带着墨汁一般的黑意,流过青门墙垣,流过他清紧的脸庞。 “先生今日倒有雅兴,还好没赶上这雨,快进去吧,就这一会子衣裳都半湿了。” 烟娘撑伞迎了出来,递过温湿的帕子,温柔地笑着。 存宴接过帕子,擦了脸,进了正房,“遇着故友,小酌了几杯。小姐们的功课可都交来了?” “只有十娘子的还未交来,其她几位,都已遣人送了来,现放在先生的书案上。”烟娘又端了酽酽的茶来。 换过衣裳,存晏正举步往内室走,听了便停下脚步,“她小小年纪要承受如此哀痛,只怕会伤了身子,你时常去劝解些才好。” “料着先生会这么说,今日倒是去走了一遭。”烟娘神色柔和。 二人进了内室,烟娘点了灯,存晏在书案前批阅小姐们的功课,烟娘便坐在一旁拿了针黹做针线。 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把午间在四太太院中看到的情形复述了一遍,烟娘眼风一扫,见案旁之人俯首执笔,只顾在小姐们的功课上删删改改,声色不动的样子,心思一转。 “我看四太太那里正乱着,就折了回来。先生,十娘子的天资虽是万里挑一,容貌却稀松平常。且观此事她的处理手法,虽是以暴制暴,也知用萧老太爷的继室去弹压三姑太太,但身上终究脱不了商贾市井的调子,竟与泼妇动手?” 但笑不语。 烟娘觑了一眼,手中的针越发走得迅疾。 “自己动了手倒也罢了,环境使然,她又事母至孝,倒有几分情由。可又不知善后——既说了是丫鬟洗妆的水,为何不索性认是那丫鬟动得手?这事最终便会演变成两个下人争执,波及到姑太太。事后顶多给那丫鬟几板子。我就不信十娘子想不到这层!一味心疼丫头,不顾自己泼辣的名声传出去,心这么软,将来如何助先生成事?” 伏案的身影抬头,叹息,“你瞧着十娘妇人之仁,却不知,这正是我最看重她的地方。 室内一时静默。 暮晚无边,窗外变一庭凄冷,有颀长的身影踱步至窗前伫听寒声,秋雨滴答,红叶正低低吟唱着深秋的挽歌。 章节目录 第三章 偿遗愿千金轻一笑 “我母亲去的突然,孙女没个主心骨,忙乱了这几天,今日才把内帐送来给老太太过目,还望老太太原宥则个。” 十娘说着,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全礼,九霄顺着小姐的目光把手中漆盒放在了隆氏榻前的紫檀百龄方几上。 “外账送了去老太爷那里,我母亲病了这些年,账务原本早就该交割,蒙老太爷青目,叫孙女在母亲跟前聆讯,帮着理了些杂事--也是为着母亲手中那些管事使惯了,内外账目又牵连冗杂,一时不好分拨的缘故。” 艾喜接了九霄递过来的金匙,开了漆盒,又遵老太太令扶了十娘子起身。 隆氏往漆盒里略看了一眼,对十娘和蔼地颔首,“你爷爷倒没看错人。” 又扭头对三奶奶笑着,“我每常与人说起,我这么些个孙女,并所有亲戚们的女孩儿里,我们十娘子是个尖。” 三奶奶亦笑着点头,“十妹妹能说能写,胸中又有丘壑,将来不知哪个有福的得了去。” 萧季初看着自家大哥微微拧了眉,便对着三奶奶板了脸孔,“这会子你又说这个!” 三奶奶忙自嗔:“哎呀,是我孟浪了。妹妹勿怪。” 又拿了帕子拭泪,“怎么婶娘偏就去世,看不着妹妹那一日了。” 众人一时无话,十娘黯然,“终是我没福罢了。” 勉力提了精神,续对隆氏道:“如今外账上老太爷自有安排,这内帐,既是从孙女手中交出,孙女便有几句话要说--当日我母亲在时,原说过三嫂很好。这几日因为我母亲的事,亲戚们往来,也多亏了三嫂料理妥当,上上下下百来口人,桩桩件件数不清事物,亦不曾亏了礼数让人笑话。孙女私心想着,若三嫂得以主持中馈,合家必都是欢喜的。” 九霄垂首立在小姐身后,飞快地觑了隆氏一眼,老太太正看着自己唯一的嫡亲孙媳,神情淡淡的。 又瞄了一眼大爷三爷,这二位端着脸,瞧不出究竟。 眼角余光扫向三奶奶,那三奶奶盈了几分喜色往俏丽的眉梢眼角而去,面庞却也无太大的波动,口内犹自谦虚“妹妹过誉了”。 九霄心中刚稍稍顺了口气,谁曾想自家这位刚失恃的弱女小姐却偏不让众人安生,张口又道出平地惊雷: “我母亲昔年陪嫁并历年经营所得,留与七姐和我,众人皆知,是母亲在生时请了本家和外祖家的族老立了字据的。钱银之物除去丧葬花费,再给八妹……给庶八娘置办了嫁妆—这是母亲临终吩咐的,大约也所剩不多。” “唯铺子有十数之多。七姐已为人妇,母亲留了两间铺子与她做体己。余者十四间,皆留了给孙女。契纸已立了。然孙女年小,恐给坏人哄了去,反倒辜负了母亲一番苦心。况圣人有云‘长者在,无私产’,所以孙女留下两间铺子做平时的衣裳脂粉供给,余者十二间情愿交与公中,做奉养老太爷、老太太之用。也算是代母亲尽了孝道。” 说着不管不顾众人呆愣惊愕的表情,从自己那盘银摩羯荷花素袖中取出线装的一本蓝皮册子。 “这里是十二间铺子大约的账目,算算日子,我父亲这几日也该到家了。待我母亲丧事完毕,孙女禀明父亲,便请外面的师爷转让店铺契纸,如今还请三嫂替老太太暂管着。” 九霄看时,十娘子已起身,轻移莲步,将手中蓝皮册子亲自奉与三奶奶。这三奶奶此时的样子,九霄脑海中难得地浮现出一个成语—呆若木鸡。 ****** 主仆二人辞了出来,往灵堂行去,冰砚和雪墨带着一溜小丫头捧着衣食等物立在灵堂右边一间耳房前。 远远见了十娘,二人迎上前来,雪墨撅着嘴,“姑娘总算来了,这山药粥再晚得片刻可就凉了!” 十娘被众人簇拥着进了耳房,换过衣裳,“偏你爱说嘴。暖壶暖着,哪里就凉了,快端来吧。” “姑娘别不信,我这还用棉巾子层层包着呢,只差没放到怀里捂着了,这会也就刚好能入口。” 雪墨捧过一套四个装着细粥、各样精致小菜的乌银洋堑暖壶、暖杯来。 冰砚带着小丫头们安桌设椅,众人服侍十娘用膳。 雪墨在一边劝食:“看在小婢辛勤保暖的份上,姑娘好歹多进些。今天可是正日子,有得辛苦。” 作为一名穿越人士,十娘当然更懂得人是铁饭是钢的道理。虽然心内悲痛,五感皆无,却也明白今天开丧,有多少事等着她去做。她本赞成丧葬从简,然而太太心心念念的除了两个女儿,便是自己的身后事……那么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完成太太的遗愿。 胡思乱想着吃完,雪墨上了茶,冰砚从怀中取出核桃大小的一个金表来,瞧了瞧,“刚过了卯正三刻,辰正开灵。姑娘昨夜走了困,趁这会小憩下可好?” 十娘点头,近身三个大丫鬟簇拥着小姐走至里间小榻,冰砚素知自家小姐习性,也不铺床叠被,拿了两个大大的素白绣毡引枕铺在靠背上,雪墨便服侍十娘就着歪在上面。 丫鬟们悄悄退了出去,地上摆着花鸟孔雀纹银的火盆,暖气袭人。 十娘朦胧着双眼,想起自己穿越前做学生的日子,每天早上吃了早餐后的第一堂课就要犯困,没想到来了这里依然素性不改……又想着饭后睡觉,终究不是保养之法,正神思恍惚间。 “姑娘也太胡闹,十二间铺子说送人就送人,那可是太太留给姑娘的嫁妆,二位姐姐也不劝劝……” “你哪里知道姑娘的心思,今日且瞧着罢……定要为太太博一博的……” “我说你们两个别尽着这里嘀咕,到了姑娘跟前就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好歹怄着姑娘多说会子话……可怜见的,太太走了这三天,姑娘说的话屈指数得出来……什么都在心里,憋出病来可怎生是好……” 那是雪墨的声音,这丫头,平日里老是撒娇撒痴的,其实最是心细体贴……十娘这样想着,在这个初冬的早晨沉沉睡去。 ****** 开了灵,萧家请了三十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 旁边有道士在打解冤洗业醮,灵前又有一干僧道搭绣衣、靸红鞋,默诵接引咒,对坛按七作好事。 十娘戴了白粗麻的箍子,袄裙外穿一袭对襟粗麻素缟,随萧家女眷跪在灵前左侧。 她这一辈里除了已出嫁的几位姑奶奶,叔伯们膝下嫡出的八娘、九娘、十一娘、十二娘,并四太太的长女——刚从婆家赶了回来奔丧的七姑奶奶,此时都跟着一众姑子在给太太念血盆经。 她们身后随着跪了十多位庶萧——萧家庶出的小姐。熙朝嫡庶之分森严,家族里嫡出庶出的子女都是分开来排行。 萧家的庶八娘是四老爷膝下唯一的庶女,今年十一岁,此时也正正经经地跟了姐妹们跪着,给自己的嫡母披麻戴孝。 虽是嫡庶有别,身上穿了粗麻重孝的也就她们姐妹三人——粗麻是孝子孝女才有的装扮。余者亲戚子侄并阖家仆佣,按亲疏不同分别穿了细麻、白棉、白锦的孝服。 七姑奶奶瞟了一眼自己的庶妹,看她小小年纪却满脸哀容,心中老大安慰。 目光又朝距离自己数人之隔的十娘扫去,十娘的侧脸疏疏落落的,容色平淡中带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姑奶奶心里就有了几分不喜,又不得发作,正寻思着,忽见十娘身边一个大丫鬟雪墨走至自家小姐身侧,附耳低语。 姑奶奶眼尖,捕捉到那主仆二人脸上竟露出一闪而逝的一丝喜色来。 痛沉了脸的七姑奶奶闺名引璋,十六岁时嫁与荆南旺县的周姓主簿为妻,如今已有四年。 旺县名不符其实,是荆南偏远贫瘠之地。这周姑爷单门独户,仅有一位高堂在世,虽是寒门薄宦,俸禄微薄,幸而姑奶奶当日陪嫁的妆奁着实丰厚。 姑爷又年少温柔,夫妻二人膝下已有了一位刚满周岁的姐儿,四口之家的日子倒也过得和美。因离萧府数百里之隔,姑奶奶日夜兼程,总算赶着正日子回到娘家,姑爷带着幼女尚在路上。 因着士农工商的等级观念森严,萧家虽是荆南富户,嫡出的小姐嫁与九品主簿为妻,从地位上来说,却是萧家高攀了。品级再低,终究沾了官声,是以七姑奶奶平日待人接物的作风也开始变得半官派。 正欲横眉质问自己的亲妹。 一棒锣鸣,众乐齐奏。挂幔守灵的几位萧府老执事引了数人鱼贯而进。 她正待随起举哀,只见那为首之人头戴一把抓平顶儒中外带单麻梁冠,两侧缀下条条粗麻络子,身穿斜襟孝袍,外罩一件白粗麻对襟无袖过膝褡袢,正双手过胸捧着一架三尺长宽、银平脱的帖白檀框,内中框的正是四太太音容。 是三哥……从目瞪口呆的震惊中回复过来的七姑奶奶似乎心有所感,四周哭声、乐声、声声不绝的热闹的悲绝里,麻衣素缟的萧引璋热泪盈眶…… 这一日始,三爷萧季初躬执孝子礼,承摔丧驾灵之任,谢六亲、叩尊长,直至七天后,恭送膝下无嗣的四太太出殡。 在萧家宗祠旁水灵山荫的祖坟里,四太太得以长眠福地,入土为安。 章节目录 第四章 瞒本心手足生嫌隙 二十年前,萧府第四房的少奶奶在结缡后的第五个年头作了胎。 彼时喜不自禁的夫妻俩请来无数稳婆相看,婆子们一个个铁口直断少奶奶腹中怀的是小少爷。 到了引璋落草之时,众人心中的失望已经可想而知。如今的四老爷,也就是当时的四爷,索性给自己的长女取名引璋—引来弄璋之喜。 引璋就在这样一片弥漫着浓重的失望情绪的环境中长大。 嫡出小姐的名分在那,衣食倒也优越,然而于父母双亲情分上却甚是淡薄。 到了她七岁之时,四太太又生了十娘,那时四太太已过生育之龄,因为之前小月了几个,生十娘子时又难产,染上了不足之症。 夫妻俩遂也死了心,把生儿子的心转到了姨娘通房身上。十娘是嫡出幼女,从小又生得玉雪可爱、聪明伶俐,不与一般孩子相同,夫妻俩自是爱若珍宝。 同样是女孩儿,有了对比就能知道区别,七娘子自此便存了一段心病。 年头久了,四太太也察觉出大女儿的冷漠来,待要补救,引璋已养成了冷情的性子,为时已晚。 到了十六岁待嫁,四老爷四太太千选万选,七娘子托贴身大丫鬟带出来一句“惟愿嫁与官家”,便选中了年少俊秀、性子温和的旺县主簿周姑爷。 姑爷家无恒产,老爷太太怕女儿嫁过去吃苦,又陪了丰厚的妆奁。其时熙朝的姑娘出阁,殷富之家一般陪送三十六抬的嫁妆,四老爷夫妇存了补偿大女儿的心思,足足陪了严严实实六十六抬妆奁,让荆南城的百姓们津津乐道了几日。 七娘子成了七姑奶奶,她自小丫头媳妇捧着、锦衣玉食地娇养长大,在周家当了这几年家,心内有了柴米油盐的盘算,便将那钱银之物看得万般之重起来。 这一日,冬雪初霁。 四老爷萧义命人将原来太太身边唯一一个自梳的贴身侍女和四个掌管头面首饰的陪房妈妈唤到正屋。 五人彼此交换钥匙,层层叠叠开了拔步床后的暗柜。 立于一旁的十娘取出贴身藏带的一把金匙打开了最后一层柜门,捧出来二十余个一尺宽高的交胜金栗鸡翅木宝函,放在屋中的大理石大案上。 萧义亲自开了函盖,一一看过,对立在自己身侧的两个嫡女叹道:“太太头七已过,引璋也要归旺县去。这是太太从做女儿时积攒到如今的头面,你们姐妹二人分了,留着做个念想吧。” 十娘听了便朝引璋恭敬地垂首,“姐姐先请。” 引璋也不推迟,放出眼光来,一个个细量而去。 二十余个宝函里,发簪、手钏、珥珰、戒指、步摇、翠翘……每一种饰物都分名别类归置着,按材质又有不同,红绿蓝各色宝石、金刚石、猫眼石、翡翠蓝田各色玉、水晶珍珠、珊瑚玛瑙…… 眼花缭乱中,引璋挑了大约一半多的首饰,姑奶奶容色淡淡地对着十娘,声音也清清冷冷的:“我比不得妹妹,素得太太钟爱。太太给的那两间铺子也就刚好够平时用度,实不如妹妹那么大手笔,十二间铺子说扔就扔,所以竟要恕我此时不尽让了。” 萧义品茶不语,十娘敛眉默然。 屋子里陪侍着的都是主子们的近身心腹,十娘身后的三个大丫鬟抄手站着,眼见得七姑奶奶身边两个陪房的媳妇子开始拾掇自家主子挑的首饰—金灿灿十二对披霞点翠莲蓬簪、龙凤呈祥翡翠梳、蓝田云岫金步摇…… 冰砚、雪墨、九霄她们三个,是萧府的家生子,打十娘五岁起贴身侍候到如今,也跟着小姐见过一些世面。自然看得出七姑奶奶选的首饰不但数量上不止一半,质地也是尽着好的挑。 冰砚和雪墨尚可,九霄到底年纪小些,面皮上便露出了愤愤之色,欲言,想到自己的身份,又止,只得狠狠盯着姑奶奶那两个陪房,似是要把人身上盯出一个洞来。 ****** 午后,十娘倚在榻上,看冰砚和九霄带着小丫头们归置箱笼。 十数只半人高的楠木平雕剔红大箱放在地上,从碧纱橱里蜿蜒着一直摆到了卧室。 这是由太太屋里那四个陪房妈妈带着十多个未留头的小厮抬了来,说:“这是太太留给姑娘的——她老人家积年的穿戴,还有给姑娘预备将来添箱的衣裳料子。” 十娘遣了雪墨陪四个妈妈去花厅用茶,冰砚和九霄拿了妈妈们呈上的清单,对照四太太生前留下的另一张单子,开始整理一箱箱的衣裳尺头和各种皮料。 花素绫、杭罗、茧绸……各式各样的绫罗绸缎琳琅满目。皮草又分了初冬穿的银鼠、灰背、猩猩毡,严冬穿的紫貂、獭兔、水晶狐。 冰砚埋头念单子:“云锦十匹、金丝绒十匹……” 雪墨走进来,凑到十娘跟前,“照姑娘的吩咐都问过了,赵、李、孙三位说自己年纪大了,听口气,是情愿承太太恩典脱了籍出去的。唯有张妈妈,光顾着喝茶没说话,方才我出来,她送我,偷偷问我明日姑娘得空不,她想来探望姑娘。我应下了。那边让丫头们上了糕点在花厅陪着,只等这边的账对完。” “既如此,等会你就拿了那三位妈妈的卖身契过去吧。张妈妈的,且等明日看。”十娘略思索了一下,“按前几日太太屋里放出去的丫鬟例,每人再加五十两的程仪,各人单独给,不必来辞我了。” 雪墨应下,又和十娘商议用几等的封儿赏小厮们。 “太太的凫靥裘怎么在这!”九霄捧起一件金碧辉煌翠光闪烁的斗篷,大惊失色。 十娘忙从榻上起身,冰砚已从妈妈们呈来的单子上找到了“凫靥裘一件,原为吾陪葬之物,今留与爱女十娘”等语。 “姑娘,是太太亲笔。”冰砚素来稳重,说这话时却已语带了哽咽。 所谓凫靥裘,是用野鸭面部两颊附近的毛皮制作而成,皮料本身并不十分昂贵,然而胜在技艺精巧。一件凫靥裘,大约需要七百到九百块不等的凫靥压拼而成。穿在身上,随着移动的方向变换,凫靥裘也随之闪现出不同的颜色。 此物出世本就不多,数十年前,先皇天佑帝以“奇技异服,典礼所禁”,将数十件凫靥裘焚烧于殿前。 经此一劫,当世仅存八件,天佑帝又将其中六件赐与了六姓公侯王府之家。 萧府四太太上官氏的这一件,缘于四太太的爷爷——上官府当年的老太爷,熙朝开国第一任太医院的院首上官老爷子。 老爷子几度救治太后于垂危,熙朝以孝义治天下,是以天佑帝赐了一件凫靥裘入上官家,以示莫大殊荣。 十娘这位未曾谋面的外祖太爷爷,未发迹时曾与萧家老祖宗定下了儿女婚约,萧义与上官氏便是各自家族挑选出来履行婚约的子女。 为了弥补将自己最疼爱的嫡亲孙女嫁入商贾家的内疚,上官老爷子在四太太出嫁送奁当日将这件御赐的凫靥裘放在了妆奁最前面。 便成了四太太最为心爱之物。 上官氏一生要强,自己的陪葬事体是在病榻上母女二人商量着拟定的,当中便有这件凫靥裘。 十娘因为穿越前偶然在书上见过,幼年时甫见此物,未免在太太跟前多问了几句,又细细端详过一翻。 上官氏重病中犹记着女儿数年前的举止,暗地命人留了下来。 丫鬟们早已泣不成声,十娘捧着凫靥裘泪流满面,太太色色都为自己想到了,舔犊深情,自己如何报于万一…… ****** 七姑奶奶当日过午便打点了行李要回旺县去。 十娘去送行,引璋避而不见,一个陪房媳妇出来回:“姑奶奶说连日身上不好,与姑娘见了彼此反而伤心,十娘子请回吧。” 三个大丫鬟面面相觑,正待劝解自家小姐,周姑爷抱着闺女珏姐出来了,姑爷斯文的脸上讪讪的,笑意却很温和,逗着珏姐儿让喊小姨。 外甥女刚满周岁,长得粉粉嫩嫩,满口咿咿呀呀,见人也不怕生,伸了手便要十娘抱。十娘笑容满面,抱着亲了又亲,将一个文彩辉煌的累丝攒珠赤金项圈套在她颈上。 主仆三人辞了出来,九霄忿忿中带着些许疑惑:“七姑奶奶到底是为了哪桩这么恼恨我们姑娘?” 雪墨素来是心直口快的脾性,“婢子实在为姑娘憋屈,要说太太给姑娘留的东西多,姑奶奶怎么不想想我们姑娘还没出阁,她当年的陪嫁又有多少?要说恼怒姑娘将铺子给了人,这更是可笑,一个两个瞪圆了红眼盯着,不这样,三爷会给太太当孝子吗?太太又怎么进得了祖坟!” “就是,何况这铺子……” “九霄!”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冰砚突然出声喝止。 过了穿堂,转过一架浮雕帖金彩绘的山水围屏,十娘停下脚步,回望引璋住的院落,失落的神情中带出几分幽远,“姐姐从小心思单纯,能一直如此,便是她的福气。” (多谢同学们的收藏和票票) 章节目录 第五章 闻秘事十娘工谋略 “自梳”源起于岭南,女子到了适嫁年龄,自行将脑后的头发梳起成髻,原是穷人家的女儿表示自己终身不嫁的一种方式。 荆南与岭南临界,或多或少受了风俗影响。四太太的近身侍女彩芹,便是萧府唯一的一个自梳女。 上官氏卧床染疾的三年里,萧义一直带着姨娘在外地主理萧家生意,盘桓数年,轻易回不来。 四太太膝下无儿,长女远嫁,六个陪房丫鬟里,一个殁了,有四个配了萧府的家生子成了家,平日里十娘在榻前侍汤奉药,冷眼看去,知冷着热的,唯有彩芹。 萧府众人赞她明志守身的气节,上上下下都称一声“芹姑”,十娘对她更是另眼相看。 这一日,积雪初融,用罢午膳,众丫鬟陪着小姐在廊上看花消食。 十娘远远看见彩芹行来,忙命冰砚迎了出去。 “这么冷的天,姑娘只管在廊上站着,看冻着。”彩芹三十过许年纪,鹅蛋脸面、高挑身材,笑眯眯的。 “芹姑来了。”十娘笑着招呼,只见芹姑脸上粉黛不施,单抹了一层清油,面皮白净,自有妩媚处。 入了正室归坐,丫头上了茶,二人叙了些琐事,十娘知她有话要说,扫了一眼,冰砚便带着人退了出去。 “姑娘,太太屋里的妈妈丫头们都已发送,管事们原本是公中的人,如今也各得其所去了。想来这几日,老爷就会把整个四房的内院事物交与杨姨娘打理。”芹姑抿了口茶,开门见山。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老爷年纪大了,内院总得有人照管。”十娘声音轻轻的。 芹姑点了点头,看向十娘的眼光里带了几分赞许,从袖中掏出一张单子,递了过来。 “太太房里所有的陈设,公中的已交了上去,太太历年的体己私藏,我命人抬了去西街的屋子里。这里是单子,姑娘明日亲去看看吧。略差些的和那些个新制的官窑磁瓦,仍旧在太太屋里没动——也是为着好看的意思。姑娘不会怪我擅自做主吧?” 十娘接了单子,微微看了几眼,“芹姑言重,原应如此做的。将来保不齐有人住进去。这是为着太太的脸面。” 芹姑脸上的赞许之意更甚,“姑娘能这样想,很好。只是奴婢今日来打扰姑娘,却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说着,放下茶钟,满脸带泪,恭恭敬敬朝十娘福下身去。 “太太身后事能得以周全,全仗姑娘谋划。那么大的代价,姑娘杀伐决断,奴婢打心眼里敬你、谢你。然而眼下有一件天大的事,太太这一生的圆满,以后的香火供奉,全在于此。” ****** 冰砚送了张妈妈出去,雪墨吩咐小丫头们进来撤了茶盘,又服侍十娘进内室小憩,“今日这两位倒撞了巧,芹姑前脚一杯茶还没喝完,张妈妈后脚就跟了来。” 十娘靠在榻上,看雪墨拿小铜火炷儿拨火盆里的灰,吩咐道:“火小些,我闷得慌。” 顿了顿,问雪墨:“瞧刚才的光景,芹姑倒像不愿意同张妈妈照面的样子,听得张妈妈来便匆匆离去,这其中可是有什么缘故?” 雪墨侧着头想了想,“说起来都是陈年旧事,奴婢仿佛听府里哪个老人说起过,当年芹姑和张妈妈是太太跟前两朵花,如今张妈妈家当家的,原是和芹姑走得近的,似乎后来遭了什么事,改娶了张妈妈,把芹姑抛到了一边。太太体恤芹姑,令大家三缄其口,姑娘又年小,耳朵里自然听不到这些。要说起来,芹姑当年可是萧府婢女中容貌第一人呢。” 十娘皱了眉头,“这样看来,刚才她们二人说的事情只怕有十分真。” 细细思索了一翻,又对雪墨招手,附耳吩咐了一通言语。 末了又道:“既是小门小户出身,那些近身服侍的下人手中必不宽松。你拿钥匙开了柜子,无论多少银子,砸也要砸出一个口子来。” 姑娘年纪虽小,太太却是按照官宦千金的要求从小教导,讲究喜怒不形于色。雪墨很少见自家小姐七情上脸的样子,知道小姐真正动了怒,忙接了钥匙,“姑娘放心,小婢一定不辱使命。” 雪墨走了出去,十娘支着头,微微朦着眼,不由想起一事来,前几日有人来报八娘子微恙,她听了便走去瞧自己的庶妹,庶八娘躺在床上,精神有点萎靡,床沿边放着一个白绫红里的兜兜,扎着金鲤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金鲤上的鳞片纹路一络一络的,她赞了句“好鲜亮活计”,问是谁做的,庶八娘说杨姨娘这几天在这里照看她,没事随手做的。 她当时也没放在心上,如今回想起来,那肚兜确是小孩子穿戴的东西。只怕八妹的病就是个幌子,杨姨娘特意为了让她看见这个东西吧。倒看不出来,八妹小小年纪,已经能演戏帮衬自己的生母了。 ****** 萧老太爷膝下嫡出五子,儿子们在各地照管萧家的生意。五个媳妇里,大太太和四太太已逝,二太太、三太太、五太太这三位才既平庸,家世又普通,入不了老太爷的眼,平日里倒也各守本分、相安无事的度日。 这日,三太太正在晨妆,贴身大丫鬟喜鹊捧过一个大菊花式的描金盘子来,说:“请太太簪花。” 盘子里养着各色梅花,三太太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看着满盘鲜花,触动了心肠,“喜鹊,你说十娘子这几日是怎么回事?又是请安,又特特送了这些个绿萼、朱砂来,是何道理?” 喜鹊伶俐:“想是这会子失了亲娘,想起亲婶娘的好处来了。日后十娘子出嫁、回门,还有那生产的时候要娘家人送催生礼,四老爷又是个撒手掌柜,她将求太太的地方多了去呢。” 三太太摇头,“这话不对。大太太没了,二太太是长婶,五太太是老太太偏疼的,对她们两个殷勤也就是了,我又不当家,将来送催生礼也是她三嫂的事。” “太太何必为此烦恼?凭它什么绿萼、朱砂,不过是几朵花,孝敬婶娘也是正礼。往年四太太当家,也没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来,如今太太只管受用了便是。” “你这小蹄子说得倒在理。”三太太笑逐颜开,正欲起身去上房,小丫头报:“十娘子来了。” 婶娘侄女亲亲热热见过,一起去给老太太晨省。 上房已立了一屋子太太奶奶姑娘,请了安,彼此见了礼,服侍老太太用早膳。 三奶奶玳娥穿一身浅蓝色银纹素绣袄裙,立在隆氏身后,艾喜端来一碗红稻米粥,玳娥接了,看了看,用一把乌木三厢银箸拨了小半多到旁边的碗里,这才亲手捧了,奉到隆氏面前。 “三嫂,你也太精细。这日子过得,倒省俭到我们老太太头上来了?”十娘打趣道。 “我哪里是为着省俭的心思?妹妹忘了么?前天庄上来人,孝敬了些野鸭子野蕨菜,我说要借你的梅园一用,请太太姑娘们尝尝鲜。” “今日看着是大晴的光景,又还暖和,隔日不如撞日吧,才刚已吩咐丫头们预备去了。我们小辈虽在服中,宴乐不可闻,摆两桌粗酒还是可以的。这不想着法儿让老太太的肚子多腾点地儿出来呢,要不等下那炖得希嫩的野鸭都进了我的肚子,它们岂非要痛哭生不逢时、不得其所?” 众人大笑。 隆氏心中欢喜,口内嗔怪:“你这猴儿,论理孝敬也不在这上头。” 又停了筷子,“既如此,这就去吧,省得你太太们还要回去点补。野鸭子倒还罢了,这几日正想个现撷的野菜吃。” 各人贴身的丫鬟早取了大衣来,众人穿戴了,便簇拥着隆氏往十娘院落旁的梅园行去。 说是梅园,不过小小巧巧一个一亩大的园子。 十娘从现代穿越而来,自然觉得这里的娱乐生活乏善可陈,偶尔府里请来梨园班唱几场大戏,平日里倒有一半工夫在侍弄花儿草儿。这梅园里面,便是十娘亲手栽种的金钱绿萼、玉蝶洒金等各样梅花。 丫头们正在煽风炉烫酒,众人入了园中的亭子归坐,三奶奶玳娥一边招呼众人吃喝,一边凑趣儿,一时欢声笑语。 散了席,已近午时。众人陪着老太太赏了一回梅花,三奶奶便说要往十娘院中讨一杯茶喝。 众人行了出来,往十娘的院子而去,五太太正夸十娘,“你这园子里的宫粉倒比一般照水梅的颜色还要正。” “哟,这是谁家的孩子,瞧这精神劲儿!” 三太太眼尖,一眼瞅见院子正中的人影。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十娘身边的大丫鬟雪墨和一个乳娘打扮的中年妇人站在院中,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旁边一个两岁大小的男娃娃摇摇晃晃学步。 那妇人身材丰腴,穿得倒也花团锦簇。最醒目的是那男孩儿,穿一身织锦妆花大红夹袄,头戴五彩攒珠虎头帽,足蹬红缎粉底虎头鞋,挂着银红缂丝的双虎对头围嘴,又戴一个赤金掐丝镶红宝石的金螭项圈,生得面如团粉、憨态可掬。 “啧啧,瞧着倒和观音像上的金童似的,这是谁家的娃娃?”太太姑娘们纷纷围了上去,抱起男孩细看,又问十娘。 十娘揪了一眼雪墨,对众人陪笑:“倒还未正式拜见老太太和众位婶娘。” 章节目录 第六章 触情思萧义苦心肠 烟娘挽着手帕篮子,走至忆晚院门口。 “哟,你的耳报神倒快。” 从月亮门里迎面走出来的中年妇人,高挑身材,衣饰簪环比主子的穿戴差不了多少,鬓发间插着一朵白菊花,春风满面地和烟娘打招呼。 “张妈妈这一向可好?也不来我们院里坐坐。倒不曾听说什么,闵先生嘱咐我来给十娘子送些点心,这不,还热乎着呢。” 烟娘一手掀开粉红的莲花绣帕,露出里面靛蓝的食盒,“妈妈也尝尝——可是出什么大事了?” “快捂上快捂上,十娘子在上房还没回来,这点心凉了可就走味了。” 张妈手舞足蹈地拦住烟娘,神秘兮兮中带出一丝志得意满。 “你们院子离得偏,不知道也是常情。可不是出了件大喜事么——四老爷把外头姨娘生的小少爷带回来了,晌午已经正式拜见了老太太,又带着去见了老太爷,老太爷一高兴,当场让认在了四太太名下。我赶着来给十娘子道喜呢,这可是正经嫡亲兄弟,往后可有靠了!” 烟娘愣愣地:“这是唱得哪一出?四老爷都回来这么多天了,当日开丧时怎么不把小少爷带回府来?也免了十娘子白白把那些……” “我说你这么个聪明人,倒说起糊涂话来了!”张妈忙忙打断了烟娘,“这些事再不要提起,这些个主子哪个又是省事的?四老爷有自己的打算,只是我们十娘子却也不含糊……” 这一日,从晌午开始,整个萧府充斥着异常兴奋的情绪。 外院的各位爷、大小管事,偷偷遣小厮几趟几趟往内院打听消息,各房太太奶奶的贴身丫鬟们走动迹象也明显增多。 至于下人之间,深宅大院勾心斗角种种秘辛原本就是供他们茶余饭后八卦的工作福利。 一时间各方人士在忆晚院里云集,膳房、浆洗上的、针线班……都来给十娘子道喜,只是正主儿却始终不曾露面。 当缎儿那几个小丫头子把最后一位道喜的客人送出月亮门的时候,众人眼中“不含糊”的十娘子带着冰砚正跪在四老爷萧义的书房里。 棉布褥子虽然厚实,跪久了膝盖还是会隐隐作痛。 一进书房就跪下请安的十娘见半天没有动静,垂下头,恭恭敬敬地:“老爷,女儿这两日接了弟弟来家玩耍,不想今天被太太们撞上,女儿便带着弟弟正式拜见了祖父祖母和诸位婶娘。” 四老爷萧义刚过不惑之年,中年发福的身材,穿着石青刻丝的灰狐皮袄,坐在楠木太师椅上,盯着眼前自己嫡出的幼女,表情有片刻的扭曲。 这个孩子,记得以前她还很小的时候,也是很可爱的。 小小的身子,一双眼睛充满灵动慧黠,他老用胡子扎她,小人儿便咯咯地笑,撒着小腿蹒跚地跑去正笑得温婉的太太身后,让他忘了多少烦恼。 到她稍微大上两三岁,自己奉父命去宣州照管家族生意,千里之外收到的第一封家书,上面写的便是“父亲大人亲启”的字样。 那会,她才四岁吧,字还写得歪歪扭扭地……这个女儿,一向是与众不同的,早熟又聪慧。 什么时候开始和自己疏远的?他也记不得了,也许是去宣州后的第二年,他带着杨姨娘回府的时候,女儿那些乱七八糟不知道哪里来的古怪思想,打出娘胎起最不待见的就是男人三妻四妾…… 也许,是之后有一年回府,他特意宴请府里的先生,先生对十娘子的聪慧赞不绝口,酒过三巡的他脱口而出“女儿再聪明又有何用,将来还是要靠儿子养老送终”。 谁承想女儿来给自己送点心,那么巧就听见了,记忆中那张憋得通红的小脸,唉…… 后来他回府的次数屈指可数,最后这一次,隔了三四年光阴,他从宣州回来,看见的,只有一口厚重的棺椁,还有不知何时学会谋算的少年老成的幼女…… 女儿是恨他的吧,几年前,她曾写了亲笔书信,请他回来陪伴上官氏。鬼使神差的,他一直没有回来,连发妻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等他回家奔丧,女儿已事事打点好,舍掉那么多属于她自己的财产,周全了妻子的身后事。 他自己的父亲,他如何不清楚,外账上,只怕是已经把上官氏二十多年的经营连根拔起,否则凭那十多间铺子,也只能让隆氏松口而已。 这个女儿,是多么像她的母亲,聪明、能干,小小年纪已经懂得谋算人心,却又至情至性。 至情至性啊…… 他突然之间灰了心。 与上官氏二十多年结发,官家嫡出的千金,温婉贤惠又能干,他怎能不珍惜,一直小心翼翼呵护这段姻缘,成亲十多年不曾纳妾,曾经缔造了荆南城的富家神话,如果不是…… 儿子在两年前出生,生母莫氏,是宣州账房上一个师爷的女儿,虽然是小家碧玉,倒也清清白白。 对于这个帮他生了唯一一个儿子的莫氏,他是有几分真心疼宠的,不然也不会这个时候带她们母子回来,又答应让莫氏母凭子贵,过个一两年就以继妻礼迎进门。 这才隐瞒了所有人,瞒住了这些时候,只是没想到被自己的女儿知晓,先行了一步。 罢了,罢了,阿云,这就是你要的吗……祖坟、后嗣、香火、女儿,还有那人,都是你心里最在乎的,是不是? 十娘从自己说完就一直关注着眼前人的动静,看着自己父亲怒气磅礴的表情突然之间耷拉下来,心内有了几分诧异。 穿越前的那一世,到她穿越的那一刻为止,她应该称之为“爸爸”的那个人,和她相隔了十多年没见过面。 来到这里,十三年的骨血亲情,她曾经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找到过久违了的父爱。 只是,也许不管在哪个时空,不管接受的是何种教育,男人这种生物,身上的劣根性从来都没有变过,好色、重男轻女、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姑娘也来了好一会儿了,天冷,先喝杯茶暖暖吧。” 身着蓝棉布长袄的中年男子从左侧与书房相连的茶水间里走了进来。 十娘看着来人手中用填漆茶盘托着的两个盖钟,看那一丝一丝的热气从盖子边缘调皮地钻出来,心神犹自恍惚,跟着跪在身后的冰砚飞速抬头瞄了一眼老爷的神色,那一位神色平静。 伶俐的丫鬟连忙扶了自家小姐起身。 归坐,奉茶,十娘抿了一口,只觉一股带着甘香的热气从嗓子眼一直弥漫到了心里。 “这是今年刚出的冬茶吧?有劳安叔。” “数年不见,十娘子越发知礼客气了。” 祥安憨厚地笑着,他是萧义自小贴身的小厮,一直跟到如今,做了大管事,又深得信任,在萧家的地位等同于半个主子。 萧家虽是商贾之家,家风却颇有世宦书香大家的风范——长辈跟前得力的老人,比年轻的主子还要有体面几分。 这几年十娘跟着上官氏打理家事,经手的虽然都是一些杂事,上官氏却是认真教导过她识人以及驭下之术。 这位安叔,昔年因为一事受过上官氏的恩惠,虽然走得亲近,十娘记得上官氏当时这样说,“除非成为他真正的主子,否则可用,却不可重用。这类人,和孔明先生一般,在他们心里,什么都比不过愚忠。” 此时他来打圆场,是给他的主子找台阶也好,是记着太太当年的恩情也罢,总算是解救了自己的膝盖。 跪了这大半个时辰,只怕又肿了,十娘无奈地想着,手放到裙子上隔着厚厚的棉布揉了揉发痛的膝盖骨。 “你弟弟的事,就按老太爷的意思办吧。今日叫你来,原是为了你外祖家几次三番遣了人来接你。” 萧义掀开茶盖,吹了吹,也不喝,只管看着,“我已应下了。” 十娘听见自己心里“咯噔”一声,放在裙上的手微微颤抖。 该来的终究要来了吗?呵呵,原以为自己很坚强了,两世为人,零零总总加起来都活了快四十岁了,为什么心里还是这么难过? 不是说没有期待就不会受伤了吗?她早就不对所谓的“父亲”报任何希望了,为什么会有一股酸涩的情绪气势汹汹地一直冲到鼻子里去? 萧义看着十娘的表情,记忆中那憋得通红的小脸仿佛重现在眼前,他转开了视线。 “府里是什么光景,你比我要清楚。你长姐远嫁,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兄弟姐妹扶持,眼看再过两年就要及笄了,去外祖家,总比蹉跎在荆南好,亲事上……到底沾了官声。为父经营半生,再无续室之意,过不多时就带着你幼弟启程往宣州去,只盼着他……” “老爷不必说了。” 十娘猛然起身,因为起得太快,脚下一丝虚浮,冰砚眼明手快,一把扶住。 “女儿已明白您的意思,不敢有违父命。只有一件,但愿父亲大人也记住,大熙礼法,一日为妾,终身为妾。太太过世才两个月,弟弟如今却有两岁,那么莫姨娘一辈子都只能是莫姨娘。” “如今老太爷把弟弟认到太太名下,以后弟弟就不再是庶子,是萧家的嫡子嫡孙,是上官家的外孙,将来谁也不能小看了他去……无论您以后娶不娶继室,弟弟供奉的永远只能是太太的香火。” 顿了顿,十娘竭力控制自己的嗓音保持平稳的声调,却力有不怠。 最后一句是极其困难地从嗓子眼里哽咽出来:“那不是别人,是您结发二十多年的原配妻子。” 章节目录 第七章 小年日母女叙私话 主仆二人从书房出来,已近亥时。 夜沉如水,朦胧的星辉下,回廊的角落有枝桠掩映,远远看去,恍惚是雪白的一树琼花。 冰砚默默看着小姐一直抬头仰望天空,夜色苍茫,稀松的几个星子,光芒并不璀璨。 出了院子,过了游廊,九霄带着两个婆子提着一对羊角风灯等在那里。 “九霄如今可是越发历练出来了。” 冰砚笑着接了九霄递过来的手炉,试了试热度,给小姐捂上。 “哪里就冷死我了,难为你们想着。”十娘抱着手炉,言笑晏晏的。 九霄近身伺候也有三四年,察觉出自家小姐神色不对,飞快地和冰砚对视了一眼,笑容娇憨,“姑娘一向身子弱,稍一受寒,只怕肠病又要发作,还是小心着好。” 声音又转作轻轻巧巧的,“今日院子里人来人往,雪墨姐姐脱不开身,天刚做黑就吩咐我们出来了。只是不便进去,又记着姑娘素日吩咐,只在这里等着,并不敢轻狂。” “嗯。”十娘赞许地应了一声,带着丫鬟们往忆晚院行去。 转眼到了腊月下旬,年关将至,萧府的管事们早在大半个月前就已经着手置办年事,外地的爷们大都赶了回家团聚,回不来的也早已写了书信到家。 这一年萧家各地的生意都盈利颇丰,田庄又报了丰收,各处的账目送进来,萧老太爷连连点头,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的。 归置行礼,打扫院子……主子们出手大方,府里又是这么一个好光景,一时间萧府上下内外无不欣然踊跃,各各面上洋溢着喜色,言笑鼎沸不绝。 这一日,是腊月二十三日,小年。 扫了尘,祭过灶神,吃了灶糖和火烧,老太爷老太太又不论等级赏了上等封儿下来,萧府后街下人们住得几处院子里一时欢呼声一片。 “眼皮底子浅的小蹄子们,少轻狂罢。”张妈两手挎着装了衣物的木盆,正走出房门准备去院中晾晒,眼见几个丫头围在一起兴奋地大嚷大叫,当下啐了一口。 这是一处中等大小的四合院,屋舍齐整,住了四户人家,都是萧府当时得令的家生子。 四家的闺女分别在各处当差,此时领了赏,又赶上小年得了假回家,正聚在院中七嘴八舌地闲谈。 “哟,妈妈,我们可比不得您,您素日领四太太的上等封儿惯了的,我们可一年到头见不着几次。” “就是,嘻嘻,就连杜鹃妹妹如今到了那个好地方,见这封儿的次数只怕比我们都多着呢。” “这起坏心肠的,专会拜高踩低,看我不撕你们的嘴!”丫头们明里暗里的讥讽触动了张妈的心肠。 以前四太太当家,她仗着陪房身份也曾时兴过,前几日十娘子为了给太太积阴德,做主把太太房里有体面的妈妈和二等以上的丫鬟都放了自由身。这个原也是大家的规矩——但凡长辈过世,房中亲侍的下人都有机会得恩脱籍。 然而一则萧家并不是真正的大家,虽也有过先例,却并非常例。二则那些个妈妈丫鬟们也并非人人都愿意出去,张妈,就是此次唯一一个自愿留下来的例子。 她有自己的考量,原本是打得如意算盘,投了十娘子——她家当家的是府中一个小执事,和四老爷身边的人亲近,得了那个消息,她冒着得罪老爷的危险即时去禀告了小姐。 十娘子果然好手段,小少爷认在了太太名下,就是断了莫姨娘母凭子贵的后路。只是如今事态的发展却有点超出意外,老爷竟然答应了让十娘子往京都去。那上官家虽然是官家,但到底寄人篱下,前路难测。 她原来也只是想着十娘子嫁妆丰厚,又沾了外祖家的官声,将来的姑爷必是不凡的……世人都只看到十娘子厉害能干的一面,唯有她们这些太太房中的人才知晓这位小姐实则宽和仁厚,那么将来…… 府里这些人却是专会跟红顶白,原本,她家当家的差事虽然不算好,却也平稳,大女儿喜鹊又是三太太房里一等的大丫鬟,二闺女杜鹃虽然年纪小,也在针线班应了个学徒的名额,活儿轻松,能学手艺,一个月还有四百文的进账,和三等丫鬟的月例银子一样了。 可十娘子将往京都去的消息一传出来,杜鹃就被人挑了错儿,发去伙房做了粗使的烧火丫鬟。 “娘,瞧您,和小孩子们较什么真。”院子中吵吵闹闹的当口,喜鹊挎着一个大包袱回家来了,一进门看到这阵势,扫了女孩子们一眼,径自上去帮着张妈晾衣。 “喜鹊姐姐回来了。”刚才还在唧唧歪歪的丫头们笑着和喜鹊打招呼,面上不自然,纷纷走进了自家屋里。她们只是三等的小丫头,张妈虽然失势,她们也并不敢明目张胆地得罪三太太身边的红人。 母女二人合力晾好衣,进了屋子坐下。张妈从灶上取了热水给大女儿泡了滚烫的茶,又准备去张罗晚饭,喜鹊拦着,“娘别费事了,我过会就得往府里去。咱娘俩说说话吧。” 张妈应了,喜鹊翻开包袱,把东西一一指给她看,几只鎏金的簪子,两副银镯子,又是三匹尺头,几件七八成新的袄儿衣裳。 张妈叹了叹,“你如今十七岁,三太太虽说吝啬,对你倒也不错。再过个一两年或是放你出来,或是在府里指了亲事……” “我好容易回来一趟,您尽说这个。爹没回来么?”喜鹊嗔道,她的丫鬟等级越做越高,回家的时间却也越来越少。 “你爹哪有在家的功夫。如今我也只操心你们两个,你倒罢了,只是你妹妹可怜,这样的日子,也不能回来看看。” 张妈说着就红了眼眶,她和四太太一样,膝下只得闺女两个,又早已过了生育之年,为两个女儿可说是操碎了心。 喜鹊沉默了半响,“依我说,娘当日就该承恩出来。我和妹妹还有爹都有月例银子,日子总能过下去,娘又何必去趟那浑水?现在十娘子要走,娘是走是留?” “走了不知道将来结果如何,况且还不清楚十娘子的意思,也没有太太的陪房妈妈跟着姑娘走的理。可若留下来,身份尴尬不说,府里到处在传把那消息说给十娘子的就是娘你,四老爷将来必不待见,如今可不被那起势力小人捉弄么?”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当日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张妈无精打采地,拿起一副银镯子看成色。 “我们这一家四口,这些年过得比外面寻常的寒薄人家要好多少,你是知道的。自打太太走了,靠你们几个的月钱,够做什么的?你爹一个月八百文,你虽说一个月有一两银子,除去人情往来,所剩也就每月五六百钱。不说别的,现在住的这院子,如果不是我当日没出来,又投了十娘子,大管家还能让我们继续住着么?” 张妈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手也停止了在包袱中翻弄。 喜鹊心神一颤,她想起了交好的那几个姐妹家里住的地方。 七八户人挤在一个破旧的院子里,厨房茅厕都是公用的。一到做饭时间,小小的伙房里就拥挤不堪,冬天还好,到了夏天,油味烟味汗味和各种菜味混杂,那气味能熏得人站不住脚…… “赵李孙那三个婆子不一样,人家有儿子,如今只管在家里带孙子享清福……”张妈絮叨着,发觉自家大闺女的面色不好看,忙止了这个话头。 隐约听得外面炮竹的噼啪之声,屋子里的母女二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半响,张妈放低了声音,“你当日时运不济,和府里的小姐们年龄套不上。如今你妹妹生得那样,又和十娘子年龄相仿……” “娘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十娘子从小的做派难道你还有不知道的?我听说四太太当年自嫁到萧家来,过了十多年四老爷的房中才有姨娘和通房。娘可千万莫要害了妹妹。” 喜鹊一口茶呛在嗓子里,顾不得顺气,忙忙打断了张妈的话。她能做到一等丫鬟,自然也是手眼灵通之人,如今听得老娘做这个打算,自是又急又怕,不要说府里的主子奶奶们最容不得的就是痴心妄想的丫头,那十娘子可不是个善茬。 张妈笑了出来,“看把你急得,当心呛着。” 伸手在女儿背后拍了拍,语气轻快起来,“她小孩子不懂事,这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猫?再说她和四太太也是不能比的,虽说是嫡亲的母女两个,那四太太可是正经官家千金,到萧家来是下嫁,十娘子不过是沾了外祖家官声,将来指望着高攀罢了。婆家还能容得她那样小意儿?” 一席话,说得喜鹊也犹疑起来。 “放心吧,十娘子是个聪明的,自己的陪嫁丫鬟不比外人好?既能拴姑爷的心,又能显自己的贤惠名声。你妹妹……” 喜鹊从侧门进了萧府大院时,脑子里还在回想老娘的话。若真能如此,父母往后的养老也就有靠了,她将来嫁出去也能安心点,又觉得十娘子是个不能容人的,只怕…… 抬脚进了二门,正乱糟糟想着,一个嫩绿色的小小身影迎面扑进怀里。 “喜鹊姐姐,可见到你啦。” 章节目录 第八章 忆晚院十娘定章程 “哟,小月来了,可长高了不少。” 喜鹊看着眼前的半大女童,红扑扑的脸蛋,穿着簇新的嫩绿袄儿,左右各梳一根羊角辫,正对着自己裂开嘴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兔牙。 李小月噔噔两下跑到喜鹊身后,背靠着背比了比,神气极了:“嘿嘿,可不是!到姐姐的肩膀咯!” 喜鹊捏捏她的小胳膊,又摸摸那两根牛气冲天的羊角辫,“多早晚到的?沈妈妈和平叔他们人呢?” “午时到的,前几日下雪,路上不好走,走了三四天,不然昨天晚上就能到了。” 小月被她摩挲得咯咯笑,“我们一来就去了十娘子院里,爹娘这会还在那呢,我哥是野马,早满府里转去了,我本来先去针线班找得杜鹃姐姐,可那里的管事娘子说她不在那了。” 说到这里垂头丧气的,“后来去三太太院子里找你,那儿的姐姐们说你家去了,我就来二门上等着了。喜鹊姐姐,咱们去看杜鹃姐姐吧。” 小月拉了拉喜鹊的衣角,她从出生起在萧府长到五岁,因着两家都是四太太跟前得力的,一直和喜鹊她们住在同一个四合院里,自己家中又只有一个大了好几岁的调皮哥哥,是以和这姐妹俩特别亲近。 这几年虽然一家子都去了乡下的庄子上,每年年节回来时也总惦记着要找两个大姐姐玩耍。 “好妹妹,你在这里略等我一等,我回我们那看看就来。” 喜鹊说着,从随身的小包袱里抓了一把糖塞到小月手中,“这是自家腌的冬瓜条子和关东糖,你尝尝。” “好,那姐姐快来。”小月毕竟是小孩心性,又开心起来。 三太太住的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小丫头坐在廊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说:“太太午后回来了一趟,歇了一会又往上房摸牌去了,好几个姐姐陪着去的。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呢,我在这里看着,喜鹊姐姐尽管自便就是。” 喜鹊朝地上啐了一口:“小蹄子们,一时错眼不见,就钻着空儿了。” 欲追去,又想到小月还在二门上等着,也着实惦记自己的妹子,只得罢了,吩咐了小丫头几句就往外走。 一大一小走到伙房时,杜鹃却不在那。 洗菜的,烧火的,掌勺的……一屋子人正忙着准备晚膳。 一个婆子手上搅着一碗鸡蛋,翻着白眼:“杜鹃?不知道。我们这庙小,哪容得下人家那身娇肉贵的主儿。” 伙房里乱哄哄的,这婆子的声音却尖锐高亢,一时间大部分人都听见了,几个丫头在一边窃窃私语。 喜鹊气得打颤,勉力克制住自己,拉着小月不让说话,转身往外走。 到了门口,一个小丫头悄悄走了过来:“喜鹊姐姐别生气,才刚杜鹃妹子被十娘子院里的雪墨姐姐喊去了。” 喜鹊道了谢,又带着小月往忆晚院行去。 “姐姐怎么不让我把那婆子骂一顿。”李小月气呼呼的,“太可恶了,还不知杜鹃姐姐平时怎么受她的气。” “她是五太太那边的人。”喜鹊叹了一口气,“你年纪小,一家子又在庄子上山高皇帝远地住着,不懂。” 李小月却沉默下来,她今年虽然只有八岁,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却极为伶俐。年年往府里来,也知道五太太是老太太唯一一个嫡亲儿媳,往年,除了四太太就数五太太。如今四太太过去了,只怕…… 到了忆晚院,雪墨和杜鹃却都不在。几个小丫头正在拾掇院子,缎儿笑嘻嘻的,“雪墨姐姐带着杜鹃四处窜门子吃糖瓜去了。” 又捏了捏小月的脸,“你爹娘都在这里呢,喊你吃饭也不见。” “冰砚和九霄呢?”喜鹊顿觉好笑,雪墨贪吃顽皮在萧府的丫鬟们当中是出了名的。 缎儿朝小姐住的正房努了努嘴,“都在里面,沈妈妈和平叔也在。” 喜鹊看过去,正房门口厚厚的素毡帘子垂着,一丝风儿也透不进去。她又看了看院子里,今日这院中比往常杂乱了几分,十娘子素昔爱洁,大约是小月一家子带来的各种年货刚刚归置了,还没来得及整理。 前几年他们送东西来,是送往四太太院中,如今四太太名下两个庄子都给了十娘子,自然送到这忆晚院便是。 缎儿如今在忆晚院的小丫头们当中俨然已是领头人,当下便让着喜鹊和小月去自己房中喝茶。 院中杂七杂八的物事东一堆西一堆放着,小丫头们还在收拾,她们三个便从北面的影壁那里靠了过去。 行经正房,喜鹊脚步慢了下来,隐约听着屋中传来啜泣声。 “三个调皮捣蛋的,看被我逮着。” 帘子一掀,九霄走了出来,迎面撞上,见是她们,压低了声音取笑,“我当是谁,原来是喜鹊姐姐大驾光临。” “我可是正经来寻自家妹子,半天不见,不知被你们的雪丫头拐带到哪里去了。” 喜鹊故意地假装生着气,九霄是三等丫鬟,她自己虽是一等,却并不拿大,时常在一处玩笑。 缎儿在一旁笑着,“我正要请喜鹊姐姐去喝一杯茶,顺便等雪墨姐姐她们回来。” “这茶也甭喝了,傻丫头,她哪里看得上你的茶。” 九霄笑意盈盈地,一手挽住喜鹊的胳膊,一手拉着小月就往外走,“我正要去你家传一句话,姐姐陪我一道去吧,小月妹妹也去。咱们说说话解解乏。” 三人一路聊天,小月说了一些庄子上的趣事,赶牛放羊,捉鸭子追兔子……喜鹊九霄两人都是萧府的家生子,未经过农事,听来倒也觉得新鲜有趣。 出了后门,走到后街喜鹊家住的四合院里,九霄传的话却是让张妈即刻往忆晚院去见小姐。 张妈心下诧异,忙不迭穿戴了,和她们一起往忆晚院行来。 与此同时,在十娘住的正房堂屋里,沈妈平叔两口子和十娘分宾主坐着,冰砚不时地进进出出张罗点心茶水。 原本院子里来客,若非来的是主子,其他人是用不着冰砚亲自端茶倒水的,但沈妈是十娘子的乳娘,深得四太太器重,三年前又打发他们一家子去庄子上做了大管事,给小姐掌管着嫁妆单子上所有的田地。 这位沈妈三十过许年纪,身材匀称健壮,肤色尤其白。 当日上官氏过世,他们一家在数百里之隔的邵县乡下呆着,并不知晓,还是后来十娘遣人送了信去,是以她来了一下午,也哭了一下午,两只眼圈已是又红又肿。 此时她转过头去看着自己家男人,声音嘶哑着:“你怎么样?我是顾不得你了。我离了姑娘这几年,哪一日不悬心挂着,这一次我是决计要陪着姑娘往京都去的。你若不去,自带着他们兄妹回庄上去吧。” “你说得这是什么话!”李祥平粗噶着声音瞪了她一眼。 他当年是萧府小厮中和祥安一辈的人,为人忠厚老实,却因为木讷寡言,一直不得重用。直到十多年前他媳妇被四太太挑中做了十娘子的乳娘,这才慢慢升到了执事,三年前又被委以重任当了田庄管事。 “我和孩子们自然也是跟着姑娘走,就按姑娘的意思。庄子上的事情都是有条理可循的,祥庆那人我也知道,素日是个伶俐的,必定妥当。” 李祥平连忙表态。他们来了这一下午,十娘说了自己即将往京都外祖家去的事,又征求他们的意见是不是跟她走。 李祥平虽说是个粗人,却凭本能地觉得十娘子对待自己的方式让他心里很舒坦——主子有事,哪家的下人还有资格挑挑拣拣的? 虽说前路难测,也不知道将来结果如何,但他们一家原本就是靠着十娘子才得以安身立命,更不用说四太太当日的恩情,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田庄管事的继任人选,十娘属意祥庆,也就是张妈家当家的。李祥平和沈妈都知道祥庆的为人,自然是极力赞成。至于张妈,虽然平日里小算盘多了些,到底是太太的陪房。而且两人都深知十娘子脾性,小姐既然如此决定,定有她的道理。 等到张妈来时,三人已经计议已定。 十娘说了自己的打算,又问张妈的意思。 张妈又惊又喜,她这些天原本在走与留中惊恐不定,没想到小姐却给自己另外安排了一条出路。那庄子远在几百里之外,天高地远,自己又是大管事,虽说离了荆南的繁华,但是比起在府中看人脸色行事却是好过太多。 路上来时已听自家大闺女说了雪墨带着杜鹃又是吃小年饭、又是出去串门子的事,于是她索性大着胆子求小姐把杜鹃收在跟前当差,也一起带到京都去。 十娘应了,张妈欢天喜地地奉承了一堆话,小姐听了偶尔笑两声,只闲闲地喝自己手中的茶。 最后张妈作辞,十娘叫住她,似笑非笑:“妈妈,如今我们可是一损俱损了。田庄上的事情,还请妈妈和庆叔多费心。” 小月一家留在了忆晚院。张妈和喜鹊从院子里辞出来时,雪墨和杜鹃还没回来。喜鹊奔波了一下午,没见着自家妹子,然而此时为人母为人姐的母女二人已经老神在在的不再挂心此事。 两人在垂花门附近找了个僻静地方,张妈把十娘子的安排细细告诉女儿,又安慰她,“我和你爹过几天就往庄子上去。你安心在三太太跟前,过个一两年放出来,就来庄子上团聚。至于你妹子,不必再担心。” 喜鹊想起今天伙房的那个婆子,念了一声佛,满心感慨:“亏得十娘子仁厚不忘本,以后咱家远远离了这起小人,看她们再怎么使绊子!。” 章节目录 第九章 银霜碳引出红梅叹 雪墨回到忆晚院时,十娘已经歇下。 换了外裳,走进内室,小姐松散着头发,披着一件鸦青色暗花梅竹大衣,靠着榻上素白弹墨的靠背正和沈妈闲话。 “快过来,给我们瞧瞧肚皮涨破没。” 十娘一见她进来就招手,三个近身大丫鬟里,雪墨的性子娇憨活泼,虽比小姐大上一岁,十娘却当她妹妹似的待。 雪墨红了脸,知道自家小姐又拿前事打趣自己,撅着嘴不乐意了:“小时候的营生,偏姑娘记性那么好。那糖瓜又粘又腻,要不是为着姑娘吩咐的差事,谁爱吃那个。” “乳娘瞧瞧,这嘴儿还挑得很。” 十娘和沈妈相视一笑,又问雪墨,“那丫头还好吧?” “姑娘放心,横竖过几日就到我们院里来了,我今天又亲自去的,谅那尤婆子这几天也不敢很为难她。” 雪墨答应着,走到西边屋角,弯着腰去看地上摆着的三足纹银珐琅火盆,拿小铜火炷儿拨了拨。 沈妈坐在榻前一个铺着宝蓝锁子锦坐褥的脚踏上,慈眉善目地,“这是我们姑娘心慈。” 十娘微微笑,并不打算告诉自己的乳娘,前些天府里传的那些关于张妈告密的流言,其实是她命人散播出去的。说起来,杜鹃那娃娃从针线班被发去伙房,是遭了池鱼之殃。 如果不如此,张妈不会在府里如坐针毡,她一向圆滑,只怕如今还在左右逢源,那样的话十娘怎能放心把庄子交付到她手里。 张妈有意无意露出来的心思,十娘自然清楚。如今收了杜鹃,是补偿那娃娃也好,说是恩威并施也罢。收买人心驭下之术,这些年十娘在上官氏跟前耳濡目染,一个有意识地教,一个极具天赋地学,数年浸淫下来,已是得心应手。 这种手段心术,却不适宜和乳娘道明。如果说在上官氏过世之后,还有谁可以一起讨论,应该非芹姑莫属了。 并不是说在乳娘和芹姑之间她更信任后者,十娘在穿越前虽然只是一介刚出校门的青涩大学生,对现代管理学却多少有涉猎,一向信奉的就是各展所长、各司其职。 芹姑是可以与之谋事的人,而乳娘,生活常识丰富,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也是十娘要她陪着一起去京都的原因。 当然,也缘于从小到大的情分,那特别的类似于亲情的依恋。 “姑娘,这炭烧到中间就断节,闻久了还有烟味儿,哪里是银霜炭!” 雪墨在火盆旁边直跺脚,炭是晌午时一个管事送来,是十娘子这个月的份例。当时她看那人神色不自然,就有些疑惑,因为忙着去找杜鹃,也没理论,如今拿火炷儿拨弄几下,问题就出来了。 十娘淡淡扫过去一眼,波澜不惊,她自小被太太当大家千金娇养着,在衣食住行方面培养出敏锐的见识来,早在火盆刚起时已察觉出不对。 她没声张,因为萧府的规矩,银霜碳只有长辈和嫡出的儿子媳妇能用,嫡出的小姐用香炭,庶出的主子们和各房姨娘用的是一般的柴碳,不过比下人们用的好上几个品级罢了。 以前太太当家,不是上等的银霜碳进不了她房里。如今么? 雪墨走到榻前,蹲下身子给十娘捶腿,犹自和沈妈抱怨:“三奶奶这家当得越发好了!” “唉……”沈妈叹了口气。 “你这丫头!”十娘笑着呵斥了一声,“她送银霜碳来,是情分,如今不送,也是本分。况且既然这炭表面上看着和银霜碳是一样的,一则是给我存了体面,二则也是给彼此留了余地,无谓在这里怨天尤人。” 又安抚沈妈,“乳娘不必太担心。左右我们在此也呆不了几天了。” 沈妈转过身去擦了擦眼眶,这样的姑娘怎怨得人不心疼?自己遭了那么大委屈,还反过来安慰她们,姑娘的心到底有多苦? 回过神来的雪墨也连忙岔开了话头,三人闲话几句,服侍着小姐去拔步床上躺下,两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十娘躺在床上,听屋外雪落无声,睁开双眼,那眼在黑暗中清明透亮,细细的炭烟一缕一缕从西角火盆的花雕里飘了过来,顿觉眉眼酸涩。 她静下心,理了理和三嫂玳娥的交往。 她们之间,倒也算得上交易公平,她给了玳娥财帛,也助其名正言顺获得理家之权,而玳娥,在太太进祖坟的事情上出了大力,三爷更是为太太当了孝子……后来自己又借她的手断了莫姨娘的痴心妄想。 桩桩件件,算起来两人之间互不相欠,那么今日银霜碳的事也是情理之中。十娘这样想着,倒有几分欣赏玳娥了,她一向是喜欢真小人远胜于伪君子。 跌入黑甜乡的最后一刻,她想的却是,萧家嫡出的小姐都是两人一起住一个院子,只怕,如果不尽快往京都去,这忆晚院也留不了多久了…… ****** 到了腊月二十五,萧府各处换了门神、对联,新油了桃符板,里里外外焕然一新。 府里小一辈的主子也都脱了素服,穿红着锦,语笑喧哗……那新年的喜气渐渐显露出来。唯有十娘的忆晚院里,依旧素色一片。 这天一大早,十娘起来梳洗穿戴了,头上清一色的素白银器,身上穿着月白缎袄、白绫绵裙,外罩一件鸦青羽纱面白狐皮里的鹤氅,在水银镜前照了照。 九霄在旁边左看右看,皱着眉头,“姑娘,这鹤氅风毛出得特别好,如今这么大整块的白狐皮又不多见,要不换一件?” “我又不是去哭穷,该怎么穿还是怎么穿。” 十娘接过灰鼠暖兜,笑着伸手点了点丫鬟的脑门,“切记,过犹不及。” “多学着点吧。”雪墨和冰砚在一旁嘻嘻笑,身后跟了两个小丫头,手上捧了一大堆物事。 “姑娘,那我们可就去了。” “去吧,代我问声好。” 两个丫鬟领了差事各自离去,十娘带着九霄也出了院子。 走到四房正院,莫姨娘和杨姨娘正服侍萧义梳洗。 眼见姑娘来了,杨姨娘迎上来,又是招呼丫头上好茶,又是殷勤问好儿,莫姨娘却只淡淡地上来见礼。 十娘浅笑置之,她和莫姨娘,因为各自的目的和利益不同导致了冲突,无谓对错,用不着相见眼红,也不可能嫡庶一家亲,这样淡淡的,反而让人安心。 向老爷请了安,十娘便说起自己这两日想往旺县长姐家去,沿途顺带着再去邵县看看庄子。 萧义看着她一身素服沉默了半响。 此时除夕将至,十娘仍在热孝中,如此穿戴虽合情理,然而上面还有老太爷老太太,大节下的却是不好看。 正思虑着,十娘咳嗽了几声,杨姨娘便关切地问:“姑娘可是身子哪里不妥?” “白咳嗽几声罢了,不要紧。”十娘素着一张苍白的脸儿,朝她温婉地一笑。 “姑娘是被房里的炭味儿熏得。”九霄嘴快,被小姐狠狠瞪了一眼。 房里一时静默。 萧义在心底叹了口气,吩咐自己的女儿:“回去歇着吧。” 十娘知他这样说便是答应了,行了礼,带了九霄告退。 如今她也不用去上房请安,大节下,她在热孝中,是要“躲孝”的。 从四房正院到忆晚院,她带着九霄不紧不慢地走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两旁种植着银杉和美人松,径上是前几日的积雪,踩上去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一些鸟儿从枝头飞过,碎碎的雪屑飘落下来。 途经梅园,她走了进去,暗香浮动,满园馥郁,眼前梅花璀璨,正深红浅红开了一树。 “今年花胜去年红么?”她俯身,拾起一片梅萼,拿帕子细细拭了,端详着。 “自然是一年比一年要好。” 九霄揣度着,回得小心翼翼。梅园是姑娘几岁时太太亲自教着打理的,如今离府在即…… “十姐。” 身后传来喊声,主仆俩回头,庶八娘带着一个小丫头进了园子,喘着气,发丝有些凌乱,看那光景是一路小跑而来。 熙朝略有身份的女子都裹脚,上官氏也曾下力给十娘裹过,无奈十娘死命抗争,上官氏到底爱女心切,后来也就撂开了手。杨姨娘望女成凤,却是实打实给庶八娘裹出了一双三寸金莲。 十娘知晓这一层,此时看着自己庶妹那裙下直打颤的双腿,心内些微动容,语气便比往常更和蔼了三分,“八妹何事如此匆忙?当心跌着。” “十姐,”庶八娘嗫嚅着,“我听姨娘说你要往旺县去,我……我想跟你去……” “傻丫头,天寒地冻的,你不在家好好呆着,陪着我瞎跑什么。”十娘笑着,走上前帮她整了整衣领,“快回去吧,心意我领了。” 庶八娘因为自己嫡姐少有的亲昵行为微微涨红了脸。 十娘看着她犹带稚嫩的面庞,出口的话似有未尽之意:“以后的事,八妹不必担心太过。” “嗯。”小女孩几不可闻地答应了一声。 似是想再说什么,踌躇一会,终是行了礼,扶着小丫头出了园子。 九霄看着她青色的身影渐渐远去,在一旁感慨,“姑娘,我觉得庶八娘子也挺不容易的。” “也算难为她。”十娘叹息,庶八娘虽然没有穿白,却也是一身素服,她身份尴尬,在夹缝中生存,能做到如此,也算不易了。 十娘知道她担心什么,庶出女子能不能嫁得好,嫁妆的丰厚与否至关重要,太太早给她预备了,这一点她不会让她落空,但如果再有别的想法,自己如今也是自身难测…… 也没必要为了承她的情,带着个累赘去旺县,何况她此去还有大事要办。 “人活一世,容易的能有几个。” 她站在树下抬头,看梅树株株将天空割裂成一张张破碎的脸,浮华喧嚣,这宅院处处明媚如宝石软烟生香,却遮不住她的阑珊萧索。 离情如诉。 明年花更好,却与谁同? 章节目录 第十章 白狐氅招来旺县行 祥安从四房正院里出来时,闵存宴正要去见老爷。路上遇见,彼此见礼,寒暄了几句别过。 “不早不晚的,又还不到年节,这闵先生要讨红包也忒性急了些。” “休要胡说八道。”祥安喝斥一旁油嘴滑舌的小厮。 继续往忆晚院走,心内却在感叹,这位闵先生,倒是个伶俐人。 萧家的少爷们另有族学,小姐们历来只以女红为重,当日原本是太太特意请了先生回来教导十娘子,府里其他几位未出阁的小姐图新鲜也来凑热闹. 如今小姐们一年年大了,十娘子又即将往京都去,余下几位庶萧,若闵先生在此时辞馆别图倒是个好时机。 忆晚院中,办妥差事回来的冰砚却是把先生的意思和十娘说明了:“先生说他闲云野鹤惯了,在此地呆了三年已是破例,今日就去向老爷请辞,让姑娘安心往京都去,他日有缘师徒之情必会再续。” 十娘看着自家丫鬟一脸黯淡的神色,冰砚今年十五岁,正是少女情窦初开之时,再世为人的十娘怎能看不出她的小心思,然而在这个礼法森严的世界里,她只能装作不知。 闵先生,清风霁月一般的人物,才华横溢不消说,教导自己也是尽心尽力,十娘却总觉他周身带着几分神秘的气息,让人看不透。 茫茫人海,又不像前世一样有手机这些通讯工具,要有缘,只怕是很难了吧。 一片怅然。 “姑娘,安管事来了。”缎儿打起帘子。 祥安笑呵呵地走了进来,十娘忙站起来让座,冰砚斟上茶来。 “为着姑娘要出远门,老爷今日一大早就交了差事给我,如今已请了宁远镖局,一路上的安全可保无虞了,姑娘出行的日子定了么?” 祥安和十娘是常见的,熙朝民风开放程度类唐,小姐不用避六亲,商贾之家规矩也没那么大。 “又劳烦安叔。”十娘愣了楞,宁远镖局是荆南的老字号,一分钱一分货,又近年关,这趟镖的价钱显见地不会便宜,她一时对自己那位父亲大人有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想法,面上却声色不露。 “我是急性子,择日不如撞日,就明天吧。” “如此也好。东西可都齐备了?若有用得上老奴的地方,姑娘尽管吩咐。” 祥安答应着,他一向稳重,并不是那一味讨好卖乖之人,既如此说,那便是诚心了。十娘也就顺势和他商量起出行的事宜来。 说了半盏茶的功夫,祥安起身告退。 临出门,停顿半响,“姑娘,恕老奴多嘴一句,老爷当日从吴省回来时带着小少爷,原本是要直接带进府里来的。” 雪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小姐一脸怔忡的样子。 “去了这么大半天,芹姑最近好么?”十娘见着雪墨,回过神来。 前些日子太太的事情一了,芹姑就去了荆南城内西街的一处院子里,那院子如今也在十娘名下,是上官氏留给她的唯一一处房产。 “姑娘不必担心,芹姑在那里好着呢。” 雪墨凑到十娘跟前,一直在背后背着的双手突然伸出来,手内捧着一包用油纸包着的精致点心,“我去时芹姑正做黄金糕,想着姑娘爱吃,我就等着做好带了些回来,可不就晚了么。” 十娘看着她一脸献宝似的表情,两只黑亮的大眼睛圆溜溜的带着三分馋样,又好气又好笑,“这东西固然好吃,却太过油腻,你少吃点,看你脸上,当心以后变成大油田。” 雪墨今年十四岁,油性皮肤的劣势已经逐渐显露出来,夏天一到一天得洗几次脸,就这样脸上看着还是油光发亮的,她又贪嘴,还特别爱吃油的炸的煎的,十娘几次三番提醒,又不忍太过拘谨着她。 “这蹄子,自个儿贪吃还这么多理由。不必劳烦您大驾,芹姑做了点心哪次不特意请人送过来的?偏你一刻也等不得。”冰砚刚才陪着小姐闷坐了半响,她一向比不得雪墨有把姑娘逗笑的本事,此时见雪墨来凑趣儿,忙帮衬着。 “姑娘不知又从哪本书上学了些稀奇古怪的名儿来取笑人家。”雪墨撅着嘴,扭头对冰砚做了个鬼脸。 又正色说起自己的差事:“芹姑说她等着姑娘从旺县回来,过了年就开始收拾去京都的行李呢。” 十娘和冰砚相视一笑,芹姑在太太身边多年,如今有她陪着,无异于给三个小姑娘吃下了一剂稳心剂。 沈妈带着两个小丫头走了进来,用两个描漆盘子装着几碟子细点,“姑娘午饭用得少,这会子点补些才好。” 搬了桌椅,小丫头退了下去,主仆四人围坐着吃点心。 这种大不合规矩的事,原本沈妈是死活不肯的,无奈十娘说没人陪着吃自己一个人没胃口,沈妈想着姑娘年幼,又没有外人在,也就依了。 “小月呢?” 十娘拿起一个奶油栗子酥,穿越前天天为了减肥挨饿,到了这里,这具皮囊的骨架并不纤细,稍微有点肉,看着就是丰腴的类型,所幸熙朝略带唐风,并不流行骨感美。 前段时间她无心饮食,也着实瘦了两三圈,沈妈见了心疼的什么似地,这几日的重点工作就是抓她的饮食。 “跟着他哥不知哪里疯去了,姑娘甭管她。”沈妈在一旁挑着玲珑剔透的小面果子拣到十娘跟前的碟子里,一边又张罗茶水。 四人吃着点心,随意闲话着,十娘想起一事,便问起自己房里如今的丫鬟份例。 “我和雪墨是二等,九霄是三等,余者缎儿三个小丫头子,外面还有两个粗使丫头。”冰砚回道,忆晚院中的人事,十娘一向是指派了她管。 “既要去京都,粗使丫头自是不用带了,小丫头也用不了这么多,缎儿一个尽够了,月丫头整天闲着也是淘气,姑娘白养着她,她虽然不在姑娘房里当差,平日里也能帮把手。” 沈妈插了一句,她纯粹是替姑娘操心钱银之事,萧家二等丫鬟的月例是六百文,三等丫鬟四百文,小丫头三百文,粗使丫头二百文,如今忆晚院的开支由公中支出,出了萧家大门,却是不得而知了。 “既如此,冰砚你们三个,再带上缎儿和杜鹃,小月我另外安排有差事给她。”十娘说着,朝自己的乳娘调皮地眨了一下眼。 众人应了,又商量明天出行的事宜。一时收拾了桌椅,各人又去整理行李。 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忆晚院中卯正不到就忙乱起来。 丫鬟们服侍着十娘梳洗了,传了早饭,十娘以前虽然也坐过马车,无非是陪着太太去荆南哪座寺庙礼个佛上个香之类的,如今第一次长途跋涉,怕自己晕车,倒是严严实实吃了一顿早饭。 饭毕,漱了口,穿戴了,李祥平进来回说马车已备好,安管事带着宁远镖局的镖师已等在二门外了。 沈妈和雪墨簇拥着小姐往外走,李祥平和李升背着包袱行李,李小月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 冰砚和九霄泪汪汪地送她们一行出了院子,十娘掀开面纱,笑着叮嘱冰砚:“看好门户,闷了就接芹姑过来玩。我不及向先生辞行了,先生走时,你去帮我送送。” “婢子记下了,姑娘万事小心。”丫头们的眼眶红红的。 二门外,三辆车,四匹马,张妈两口子正往其中一辆黑布糙制马车上堆放自家行李,祥安带着四个宁远镖局的护卫在一旁站着,不时帮把手。 见十娘出来,众人行礼见过。 十娘透过帏帽下的面纱仔细打量了几眼,这四名护卫皆是三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四个人的太阳穴都鼓鼓地,两眼隐隐露着精光,呃,看上去倒和前世里看的武侠小说中描写的外家高手差不多。 李祥平驾了一辆翠幄青绸车,雪墨扶着小姐坐了上去,沈妈也要跟车。 “乳娘,这车太严实,坐三个人就觉得憋气了。雪墨要给我按摩膝盖,您去后面车上歇着吧。” 好说歹说让沈妈去了后面一辆蓝布平制四轮马车上。 祥安在一旁看了一会,稳妥起见,又要加派一个车夫来。 十娘笑着拦下,“升哥儿如今出息了,倒让他历练一回罢了。” 各人安顿好,沈妈带着李小月坐在了自家儿子驾的车上,张妈也跟上来坐了上去,祥庆独自驾着装了行李的车跟在后面,四个护卫也上了马,分了前后跟着。 “劳烦安叔,还请帮我向父亲大人说一声。” “老奴省得,姑娘一路顺风。” 祥安作揖应了,目送着车辆缓缓出了萧府大门,自西南行去。 (汗,断了快半个月,真是。。。) 章节目录 第十一章 柳掌柜领差承重赏(上) 翠幄青绸车并不特别大,比不得太太们出行时用的绿呢青盖车,然外面瞧着朴素无华,内里就是别有洞天,不仅设了一大一小两张卧榻,手炉脚炉齐备,甚至还有一张紫檀小几以备进食之用。 雪墨兴奋地摸了摸加厚的车篷,“姑娘,我只当外面那层青绸布上刷的桐油够足,不必担心沾了雨雪会湿,没想到里面竟然还加了棉!怪道坐上来也不觉得很冷,太好了!” 十娘正在和自己头顶上的帏帽奋战。 大熙与盛唐相仿,少女未及笄前多梳双丫髻,不过是将头发集束于头顶,再分成左右两股,编结成左右各一的两个小髻垂下。 十娘一向也这样梳,但这发式戴帏帽却是多有不便。如今市面上的帏帽都用毡笠做成骨架,裱糊缯帛,全副皂纱缀于帽檐上,用以遮挡面部,因着十娘年幼,内里又加了两根带子用以固定。 此时她解了下巴上系着的丝带,正小心翼翼地想把头顶上的毡笠取下来,“别嘀咕了,快帮我把帏帽取下来。” 雪墨“扑哧”一笑,深知自家小姐习惯,大冬天都要开一点门窗透气的,现在身处这个小小的密闭空间,还要戴着层层叠叠的帏帽,自然是极其不舒服了。 上前手脚利落地取下毡笠,压低了嗓音凑到十娘跟前,“姑娘有何吩咐?” 十娘看了她一眼,“你如今可是越发伶俐了。” “那是自然,要说摸准姑娘的心思,除了小婢我,谁敢认第一!” 雪墨豪气万千,神气极了,姑娘刚才不让沈妈跟车,她就猜着定是另有缘由。 十娘失笑,“那你再猜猜是何事?” “这可难住婢子了。” 雪墨歪着头想了一会,“是和我娘的娘家有关么?” “倒真是个伶俐的。”十娘赞一声。 雪墨的娘柳氏并非萧府家生子,原是邵县柳镇人,因为饥荒才卖身入萧府为奴,后来在府里配了小厮成了家,两口子都是忠厚勤勉之人,如果不是几年前双双染疾离世,原本上官氏是属意让她两口子去庄上管事的。 “我记得往年你随你娘去柳镇探过亲,那里还有近亲么?” “还有一个堂姨妈,当年闹饥荒,死的死逃的逃,亲戚大都没了。”雪墨黯然。 十娘抚了抚她的手背,“快别伤心了,眼下正有件要紧事让你去办。” ****** 吉祥客栈的柳掌柜今天起了个早,下楼开了店门,眼底瞥见上夜的伙计仍躺在一边死睡,不由心头火起,取下鞋底一把扔过去。 “灌了黄汤就知道挺尸,再给我睡得太阳晒屁股儿!” 小丁“哎哟”一声,一骨碌爬起来,揉揉眼睛,收了铺盖,跑去后头梳洗拾掇了,一边赶上来收拾店内的桌椅,猴着脸陪笑,“掌柜的消消火,这天灰蒙蒙的,许是上头也晓得掌柜的今天火儿大,日头都躲着去了。” “你这猴儿崽子,倒捉弄到我头上来。”掌柜笑着作势又要打,小丁一缩头躲过。 二人拾掇了桌椅,柳掌柜步到店门外,看了看天,“再这么冷下去,真真别叫人过年了。” 正说话间,两匹高头大马咆哮着从身边一窜而过,地上积哇的泥水溅了人一身,柳掌柜唬一大跳,不由跳脚高骂:“哪里来的狗腿羔子?没眼珠子啊!” 退回店内,小丁忍住笑,赶着拿布来擦掌柜衣上的泥水印子。 擦了好一会儿,柳掌柜低头看着前襟上犹自隐现的泥印子,这可是刚上身的新衣啊,心疼得不得了。 正骂骂咧咧,突然发现自家伙计一个劲地拽自己衣袖。 “作死啊,没看见我正忙啊。” “掌柜的,有客来了。”小丁一反常态没被骂跑,反而又拽了一把,提醒他往外看。 一脸怒容的柳掌柜抬头,看向店外,那里停了四匹马、三辆马车、十数人。 四个镖师装扮的练家子刚下了马,两个仆从打扮的中年汉子和一个少年小厮各自利索地驾着马车,几个丫鬟仆妇正簇拥着一位小姑娘身高、戴着帏帽的小姐从车上下来。 迅速扫了眼一行人的装扮,柳掌柜满脸堆笑迎了上去,“客官快里面请。” 早钻出来几个机灵的小二,赶了马去马厩,又帮着把马车赶去后院卸套。 众人进了客栈,年龄稍大的丫鬟做主定了房间,簇拥着小姐走了,镖师仆从们也各自散去自己的房间。 柳掌柜一叠声吩咐厨子菜色,小丁朝着他挤眉弄眼,“掌柜的,刚才那不长眼的狗腿羔子不是在里面么。” “小兔崽子,你知道个啥。” 柳掌柜四下望了一眼,“没看见那小姐的穿戴么?通身紫貂皮草,光那个围脖就够你吃穿几年了,那裙上系的珍珠双衡比目珮,啧啧,这么大的东珠可真是少见。” “掌柜的真是一双厉眼啊。” 小丁不失时机地奉承几句,柳掌柜青年时在州里富贵人家家里当过差,自诩见多识广,时不时地说嘴,小丁自然是经常捧场的。 “就说那些个下人,穿得也不比县里的大户差啊。” 柳掌柜受用几句,又感叹起来,心内对刚才一行人身上穿的灰鼠银鼠各色皮褂子艳羡不已,斜了小丁一眼,“好生伺候着,这可是难得一遇的主儿,光赏钱就够你过几个好年了。” ****** 雪墨并不知道自己一行人已经成了人家眼中的撒金童子,她正和沈妈忙着从箱笼里拿出干净的铺盖给小姐铺床。 在马车上颠簸了两日,总算是到了邵县,所幸小姐没有晕车,前两晚是在路边小客栈里随便对付的,今天天没亮就开始赶路,走了一个多时辰,好歹进了县城。 刚进城门,小姐就吩咐祥平叔找了个“游手”1过来问话,雪墨尚不及惊讶自家小姐身处闺阁从何处学来的这些个法子,原以为定是去城里最好的悦来客栈投宿,没想到小姐思虑半响,来了这家只能算是中上等的吉祥。 说是上等房,着实简陋得很,雪墨嫌弃地扫视了几眼,幸而还算是干净,又自备了被褥铺盖,也就不愁了。 床上原铺的被褥连同棕毯已全部撤了下来摆在屋内一张靠椅上,雪墨亲自跟着小二去后院井里打了水,用的是自家带的木桶,又去伙房添了些热水。 折回房里,从箱笼里挑出些皂荚胰子,拿自带的抹布仔仔细细把床从头到尾从上到下擦了个透彻。 沈妈递过来半匹全新的白粗布,二人紧着床板贴了,才开始从箱笼里拿出锦被缎褥一样样铺好。 十娘坐在圆桌旁的靠椅上,这椅子是自家丫鬟已经擦过的。 一边喝着滚烫的茶,一边尴尬地瞄了眼乳娘和贴身丫鬟脸上平静无波的神色。 咳……呃,自己这洁癖是不是有点太不招人待见了? 注 1游手:熟悉地方三教九流的闲汉,以提供各种消息谋生 章节目录 第十二章 柳掌柜领差承重赏(下) 柳镇是邵县辖区内一个中等小镇,位于县城郊区,人口并不是很多,镇民多以务农为生,倘若不遇上饥荒,日子倒也过得去。 雪墨的堂姨柳氏就住在镇尾一座半旧的一进院子里,她当年成亲招的是上门女婿,前几年闹饥荒没了,如今膝下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独子,尚未成亲,耕种着家里两三亩薄田,闲时在镇上帮人做短工赚几个铜板。幸而柳氏口齿伶俐,平日里靠做私牙赚些银钱补贴家用,倒也能勉强度日。 对于堂外甥女在腊月二十八这天手提大包小包的登门造访,柳氏表示出了最大限度地欢迎。 热情地迎进堂屋,让了座,找出平时舍不得用的一套印花粗瓷上了茶,又担心外甥女冷着,要去开火盆烧炭,雪墨赶紧拦着。 寒暄几句,柳氏问外甥女来由,雪墨回说陪姑娘去长姐家过年,顺路过来探望姨妈。 柳氏很欣慰,她一向和堂妹感情深厚,前几年多亏了堂妹帮衬,两母子才熬过了饥荒,后来堂妹两口子没了,失了音信,今日看着外甥女这一身气派打扮,定是做了府里哪位小姐跟前的大丫鬟了。 柳氏想着堂妹往日的恩情,红了眼眶。 雪墨陪着抹了一回泪,岔开话题,问姨妈家里的家计,又问表哥哪儿去了。柳氏回说儿子去镇上的大户家里帮佣去了,家里这几年还过得去。雪墨也就直入正题,说了自己的来意。 “这可巧了,今年恰好是大造1之期,让那闺女给她妹妹在我们这买上个七八亩稻田,手实2也就有了。” 柳氏非常高兴,一边说一边掏出自己的小册子翻看,这个外甥女还真是带财来的,现今一亩稻田平价五两银子,八亩就是四十两,牙行的规矩是逢百抽一,这趟生意如果做成,她能得四百个铜钱,够自家两个月的嚼用了。 “不知这里的稻田多少银子一亩呢?” 雪墨也很高兴,姑娘在马车上交代的秘密任务就是要在邵县另外买田落个新户,早上在吉祥客栈吃过了早饭,行程中原本是安排了去吴镇那两个姑娘名下的庄子上看看的,小姐借口晕车要休养一天,雪墨就往柳镇探亲来了。 本来只是想着这地方是自家阿娘的娘家,多少有几个亲朋故友什么的,没想到亲戚中唯一仅存的这堂姨妈做得就是牙婆的行当,这可要省却多少麻烦。 “也不算贵,部田3三两银子一亩,一般品相的五两,常田4要贵点,六两一亩。前段时间正好有户人家急用钱,托我卖田呢,都是常田,足足有六十亩。” “那就常田好了,那部田三年一休整,没得烦恼。我这姐姐可是主子们跟前得脸的,也别说七八亩了,就买五十亩吧。” 雪墨和柳氏的说辞,是自己在萧府中有个好姐妹,本是带着妹子从外地逃荒到的荆南,自愿卖入萧府又签了死契,那妹子当年在家时没有入户,如今姐姐做了大丫鬟,有体面了,便想用体己给妹妹置办些田产落个农户。 照大熙律,仆佣是贱民,农户却是良民,姐姐想给自家妹妹寻个好出路,倒是合情合理的一个借口,柳氏自然也不会怀疑什么。 “哎哟!我的姑娘!姨妈这回可要借你的光了!要不咱这就往村里看田去?” 柳氏喜笑颜开,五十亩常田要三百两银子,她的佣金就是三两,乡里人家吃穿有限,粮食菜蔬一半是自家出产,一年的花费尽够了,还能过上个丰年,今天若是能把事情办妥,明天还能赶在年前买几腿子好羊肉做年夜饭! “姨妈说哪里话,是我要麻烦您老人家帮忙呢。” 雪墨和柳氏客套了几句,估摸着时辰,也不等柳氏留饭,请了她去镇上一家小饭馆吃午饭,着实点了几个丰盛的菜,吃罢,租了辆骡车往村里看田去。 “大姑娘,你看后面那人是什么来头?” 柳氏压低了嗓子,凑近雪墨身边耳语,后面那络腮胡汉子自饭馆里出来就跟着她们,自己两个人坐着骡车,他在后面步行,却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也没有落下,倒把柳氏唬住了。 “无碍的,那是我们姑娘心慈,怕我几年没来找不着路,所以派了护卫跟着。” 雪墨笑嘻嘻的,姑娘可真是小心谨慎,这件事沈妈和张妈两家都不知晓,担心她一个人来柳镇不安全,特意封了上等封儿请了宁远镖局四镖师中的一位跟着她。 嘻嘻,这胡子大叔却也老实,让他在饭馆里喝茶等着,竟然不辞辛劳跟来了。 乡下的骡车没有车篷,冷风刀子似地刮到脸上,雪墨冻得直哆嗦,想着自己能帮姑娘分点忧,心里却是喜滋滋的。 远远传来数声狗吠,这个时节农家大都在“猫冬”,此时因着还有两天就是除夕,人声倒也鼎沸,灰色的天空有炊烟袅袅升起,村子正隐隐在望。 ****** 柳掌柜屁颠屁颠地领着雪墨往县衙走,胡子大叔跟在后面。 途经一家茶水铺子,柳氏和一个农家妇人,外带一名里长,正坐在那里一边八卦一边喝茶,顺带吃着小点心,见了雪墨一行人,三人起身走了出来。 “哟,这么快就好了。” 一个时辰前她领着外甥女去村里看那五十亩常田,田自然是极好的,外甥女当场就拍板要了,因身上的银子不够,先付了二十两,立了一式三份的契纸,写了借条,又去里长家说了落户的事情。 那里长收了红包,办得又是法理之中的事,自然是极其情愿,当下就在三张契纸上按了指印,又起草了一式三份的手实,便坐上骡车随她们往县衙里来,那卖家也打发了堂客跟来收取剩下的银子。 途中说起衙门办理手实的规矩是要貌阅5的,外甥女犯难了,说是户主小姑娘在路上感染了风寒,如今在客栈里养着,哪里还能去衙门? 里长看着分量足够的红包,给她们出了个主意,只需请来本镇一位稍有头脸的人担保,也并非要户主亲自去县衙,让她往三份手实上按了指印就行。 柳氏正寻思着去哪里找有头有脸的,旁边外甥女已笑起来。 到了县城,外甥女付钱找了间茶水铺子让她们喝茶,便去请有头脸人士去了。 吉祥客栈的柳掌柜正是雪墨所请。 此时雪墨对自家小姐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怪道今天早上听了那游手提供的消息,就纡尊降贵去了吉祥投宿,原来理由在此,那柳掌柜正是柳镇人士。 只是小姐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些弯弯道道是如何得知的? 怕又是从哪本杂书上看来的。雪墨想起自家小姐平日里手不释卷的样子,释然了。 眼角瞥见前面走着的柳掌柜那褐色袍子上垂下的鼓鼓荷包,撇了撇嘴,这掌柜的可是发了笔小财啊,就这一趟,二十两银子,都快够四亩常田了! 注 1大造:唐朝的户口登记普查,每三年一次。本文户籍制度仿唐制。 2手实:唐朝的户口本 3部田:休耕之田,贫瘠田 4常田:质量水利好的上等田 5貌阅:唐朝办理户口时的外貌登记 章节目录 第十三章 赵村妪煮椒看大傩(上) 十娘的新手实上写的名字是刘氏念云。 刘姓,是她穿越前生母的姓氏,念云,聊以寄托对上官氏的怀念之情,俗是俗了点,但在乡野之地,已是最大化地做到既免俗又不特别出挑。 在她内心深处,其实对于这个新身份的作用认识还很模糊。 上官氏当时给她留下的大笔遗产,减去各样花费,如今剩余了两间店铺、一处两进的宅子、两个田庄、一万两银子的银票。 店铺在荆南城内东街,虽说不是最繁华的地段,生意也还不错,一家杂货铺,一家胭脂铺,连同铺面的房契都在她名下,不说那铺面价值几百两,每个铺子一年也有四五百两银子的收益。 两进的宅子位于西街街尾,位置极其清幽,房舍齐整,还带了个小园子,估价在千两左右。 田庄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亲自去看过,据沈妈讲,两个庄子加起来有良田六顷,一顷一百亩,六顷就是六百亩。一般农户家庭也就十亩左右的田地,五十亩在乡里就算是殷实之家,十娘不由在心底感叹了下,她现在也算得上地主婆一个了。 至于那一万两银子的银票,说起来十娘真得很庆幸熙朝的商业发达。 她前世读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并不用功,靠自身的文学天赋能拿部分奖学金,正史极少涉猎,倒是喜欢看些闲书野史。 以她的历史素养加上在这里十三年的生活经历,能判断出这个时空是自三国两晋南北朝之后分裂出来的并行时空,约莫记得隋朝一统北朝的混乱局面是在公元六百年左右,但在这里彼时建国的并非隋朝,而是大延,之后是短暂的小周朝,再到大熙,三朝更替,华夏文明在此已传承了三百余年。 按这个年数算,前世在此时应当正处于五代十国混乱期,纸钞是宋朝才有的货币形式,而在这里银票都已流通了一百多年了。 熙朝大部分风俗、货币、官制甚至度量单位都与唐朝无二,但有好些宋、明、元才出现的物事却已经广泛使用流传开来,诸如银票、棉纺织品等,繁荣程度比盛唐有过之而无不及。 十娘在穿越前并不是富二代官二代,但也属于衣食无忧、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类型,自从穿到这里,为了弄清物价,很小的时候她就问了大米的价格,为此还得了太太赞她小小年纪就知道关心家计的一句表扬。 可惜当时得到的答案中大米的计量单位是以石计的,总算她略有常识,知道每个朝代石和斤的换算并不一样。无奈之下,作为一名闺阁千金,又用极其迂回的法子弄清了熙朝一石米到底有多少斤。 以熙朝现在的物价,一石中等品相的米要价二百文,一石等于一百斤左右。 呃,穿越前刚好遭遇通货膨胀人民币贬值,按物价稳定的时候算,普通的大米一斤两块左右,一百斤是两百块,一石二百文,也就是说熙朝一文铜钱大约等于人民币一块,一两银子是人民币一千块。 一万两银票,差不多就是一千万人民币。十娘预备拿出其中的二千两银子给庶八娘置办嫁妆,不及萧府嫡出小姐出嫁的规格,也赶得上一般富商千金的水准了。 自己还有太太给的四五柜子的字画瓷器古董、十多个箱笼的料子皮统,光首饰一项,太太的头面她分到了十个宝函,加上这些年来置办的,装了差不多二十个匣子,之中又多精品,大家女出阁的妆奁也不过如此吧。 为何要置办一个新的户口新的身份?十娘纯粹是按照自己的本心来行事。 要说上官氏当时留给她的财产何止这些,十多间铺子,几万的现银,都落进了萧家其他人的手里,虽说是自己主动送的,十娘却也对这个家族失去了信任和安全感。 自从穿来这里,十娘一直老实本分地做着萧家的十娘子,并没有想着运用千年后现代化的知识来改变什么,一则因为她穿来命好,生在富商家,生活优越,又有个极其疼爱自己的强势老妈,二则她本身既非工科,又非理科,对农林医术更是完全不在行,那,术业有专攻,发明火药捣鼓出高产农作物的丰功伟绩她是不指望了。 她在大熙算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富二代了,然而两世为人,性子早已淡然,相比穿越前的凄清,这里的生活她适应的很好,古代闺秀的任务就是相夫教子,她也从来没想着要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个妇女解放运动什么的。 盲婚哑嫁也好,相亲也罢,只需照着上官氏定下的方向走下去就行,太太万不会害了自己。 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有谁是一心一意毫无私心不求任何回报的为了她好,答案只有一个。 上官氏的离世,对十娘来说就无异于大厦已倾。十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在太太的庇护下生活,前几年一心侍疾,没有心思想这些,这几个月经历了这些事,近来她经常性地在思考自己将来何去何从的问题。 如今这些财产都是在萧家十娘子的名下,并不是就代表可以高枕无忧。 联想到穿越前的高考移民,她的大学同学中就有人同时拥有两个户口,这才有了改名换姓拥有两个身份的想法。 她深知物质基础是生活的根本,以刘念云的身份置办些产业,也算是为自己安排了一条退路。 所幸在熙朝落户并不是多么难办的事情,有钱有人就好办事,以致当雪墨把新的手实摆在她面前时,她一时之间还有点愕然。 “这就好了?县衙不是快放年假了么?倒是一点都不拖沓。” “他们三天的立春假昨天刚放完呢,除了县令老爷,县衙其他的大小官差今天都在衙门,办手实又能收银子,快点办好他们也省心。” 雪墨喝着滚烫的茶,感觉冻了一天的身子终于有了几分暖意,也有心情八卦了,“后日又要放年假七天,做官老爷还真是悠闲啊。” 这倒和穿越前的年假一样了,十娘正想着如何度过这个黄金周,雪墨拉了拉她的袖子,“姑娘,要不我们明天去庄子上住一晚,三十那天回客栈过年行么?好歹是个县城,可不比庄子上强?也别往七姑奶奶家赶了,初一那日姑奶奶只怕不在家,我们初二早点赶路,午时就能到旺县,姑奶奶必定在家的。” “嗯,我正有此意。姐姐上面还有婆婆,大年三十去打扰她们一家子,让人说我们好没眼色。只是这过年的地方还需再斟酌。” 对父亲大人的说辞是去长姐家过年,然而自己这一身孝,在萧家尚且忌讳,周姐夫家难道就不避忌了? 周家虽是小门小户,到底沾了官声,那婆婆必定不依,又何必让长姐为难? 十娘小心翼翼地把手实收进贴身的小衣内袋里,看着雪墨在一旁一脸不乐意的样子,不由笑出声。 “放心,今日这趟差事办成了,后日不拘在庄上还是在这县城,必定给你封个大红包。” (平安夜快乐,记得吃个大苹果~) 章节目录 第十四章 赵村妪煮椒看大傩(下) 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就这样灼灼地闯入视野里,十娘压抑住内心的震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无波,“这种的是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青荏,哥哥说它看着结实,叶子一挤就破,是‘色厉内荏’” “哟,月姐儿真厉害,可不就是青荏么。” 回话的是一名五十岁左右的村妪,“怪道姑娘不认识,这菜冬天里才有,味道又不如白崧好,哪能上得了主子们的桌子?倒是好养活,这个时节种着,不荒废土。说起来今年冬天暖,花儿也开得早,合着它们也知道姑娘大驾光临,想在姑娘跟前露个脸呢。” 这村妪是庄上赵庄头的内人,娘家姓李,人称赵李氏,此时正小心翼翼地陪着主子视察田土,像是见过一些世面的样子,又知礼会说话,半文不白的说个不停,把小姐丫鬟逗得咯咯笑。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十娘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来了吴镇的田庄,歇了一会,见了几个庄上主事的人,沈妈和张妈一家去交接田庄事宜,她带着雪墨小月二人就开始在庄子里漫无边际的闲逛。 田土之事她也不懂,以前就想着自己如果穿成农家贫女,只怕是要活活饿死的,是以这一路看过来,十娘并没有指手画脚地胡乱吩咐什么。 如今看到几十亩地的油菜花,却着实惊讶了一翻,记忆中油菜不是宋朝才从北面流入中原广泛种植的么? 想想,连元朝的棉花都有了,也没啥好奇怪的。 她这十多年里吃的都是动物油,又不曾在桌上见过油菜,所以潜意识里认为油菜还没有出世。 心内一动,“这青荏能榨油吗?” “哎哟,姑娘可真是有学问,连庄稼地里的事情都知道。” 赵李氏拍着马屁,心里对这位主子倒是高看了几分,“可不是能榨油,我家那老砍头,就想着这点子油,好歹能给姑娘多几分入息,这才秋收了也不歇停,种上了这青荏。只是贾老爷子的那压榨法取油太费劲,到明年春收,咱这两个庄子一百多口人忙活数天,也榨不完这些呢。” 贾老爷子就是贾思勰,熙朝农事奉《齐民要术》为圭臬,贾思勰在庄稼人眼中是天神一般的存在,人人称一声贾老爷子。 十娘在脑海中搜寻了下关于这位北魏天才的记忆,《齐民要术》她也翻看过,恍惚是有榨油机雏形的记录,又想起穿越前看的那些宋代笔记小说,其中就有一本女主家里是开榨油作坊的,用的是比传统榨油机先进很多的楔子榨油机。 可惜这些并非她感兴趣的内容,一向都是囫囵看过去,如今也想不起来具体的样子。 赵李氏觑了一眼自家主子,小姑娘稚嫩的面庞上两道稀疏的眉头紧锁着,以为小姐是担心会浪费青荏,忙安慰,“姑娘不必担心,这青荏油都是平民百姓嚼用的,但虽说比不得猪油精贵,也便宜不到哪儿去,吃的人不多,也不是很好卖。我们都是趁着青荏花没结籽时摘下来自吃呢,要省多少口粮,一点不浪费的。” 十娘知她误会了,也不解释,又说要去看压榨机。 张妈和沈妈办完交接找了来,众人簇拥着到了摆放压榨机的杂院里,赵庄头已听了信候在那里,他身后几台笨重的传统手工榨油机并排放着,每台上面有铁箍、榨膛、撞杆等物。 十娘看了一会,吩咐赵庄头按这个样子去做两台小几大小的榨油机,长宽一尺左右,最迟七天内要做好,等她们从旺县返回时就要。 又命雪墨和小月立时去学会榨油的工序法门。 众人领命而去,赵李氏和沈妈张妈一起陪着小姐回了庄内正院的堂屋内室里。 给小姐奉完茶的张妈扫了一眼屋子里还没上漆的家具,嘴角一撇就开始挑刺,“我说沈大妹子,虽说姑娘宽厚不理论,但这些东西也太离格了些吧?也不怕姑娘硌着!姑娘,要不去我那屋歇着?” 十娘看着自己的乳娘涨红了脸,忙对其安抚地笑了笑,“不怪乳娘,这里倒还便宜些,对我的脾性,我心里也舒坦,再说这家具都是上了桐油的,并不会硌着。” 田庄上素来的规矩并不预备主子的房间,这两个庄子自打随着上官氏陪嫁到萧家来,也就在前几年里接待过上官氏,住得是庄上大管事的屋子。 月前沈妈得了信,思量着小姐定是要照例来看看的,那时就开始整理这间屋子,做了几件常用的家具,刷了桐油还没来得及上漆,就去荆南送年货了,只没料到小姐来得这样早,家具也确实太简陋了些。 但沈妈凭着自己对十娘的了解,还是安排她在此间歇了。 殊不知十娘心里着实高兴,她虽然有洁癖,但性子并不喜奢华,其他的要求也不高,相比管事屋子里大红填漆的家具,她一百个愿意呆在这寒酸的桐油“陋室”里。 原因无它,这些都是新的,干净。 乳娘不愧是乳娘,真是合自己心意啊。 十娘心里泛起一片柔软,张妈讷讷的赔笑着,赵李氏看了看各人脸色,插科打诨岔开了话题。 说到年夜饭,不免说起花椒酒,沈妈便笑着,“赵婶子煮的花椒酒可是吴镇一绝,在邵县都是有名的,和我们府上的味道大不相同,明天吃年夜饭时姑娘定要尝尝。” 十娘来了兴致,便拉着赵李氏叙话,她一向对美食没什么抵抗力,大熙类唐,除夕夜规矩要喝花椒酒祛寒避邪,往年喝的都是大厨房里做的,驱寒祛湿的效果不错,但味道实在差强人意。 已定了在城内过年,二十九这晚索性也不在庄子上歇了,用过饭,一行人浩浩荡荡又驾车回了吉祥客栈,张妈两口子就此留在了庄子上。 赵李氏倒是跟了来,她是有儿有女之人,孙子外孙已有好几个,一大家子都在庄子上,十娘想着大年夜要一家团聚,倒没有强迫她跟来煮酒,人家是自愿的,说:“时时都在一起团聚呢,都看厌了,去给姑娘煮一回花椒酒是正经。” 十娘笑着允了,就算她不犯馋,不想喝那好喝的花椒酒,总不能阻止人家捞外快吧? 回到客栈已近酉正,众人回房歇了,雪墨带着小姐的吩咐去找柳掌柜,赏下上等封儿,柳掌柜爽快地借出了厨房,吉祥客栈大年三十原本也不预备开伙,又吩咐小丁随时伺候着打杂,小丁捏了捏手里攥着的封红,喜滋滋地应承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大早,李祥平驾着马车,沈妈和小丁坐在车上,走在邵县的大街小巷里购买各样食材。 赵李氏在厨房里准备煮花椒酒。 到了中午,午饭随便对付了一顿,大厨沈妈继续忙活,镖师们逛街去了,小月兄妹在厨房打杂,十娘带着雪墨在房里装点给各人的除夕红包。 酉初一到,借了客栈的一个小花厅,席开两桌,中间用屏风隔开,镖师们和李祥平父子坐了一桌,又拉了小丁打横,屏风后女眷们陪坐在十娘那一桌的下首。 红丝水晶脍、软羊、蜜麻酥炒团、一品鸳鸯鱼、四珍酿笋尖、二十四气饺子…… 冷热面点,南北风味皆有,再加上赵李氏加了自家秘方煮的花椒酒,又上了一个应节的五辛盘,众人吃得油光满面,纷纷向十娘敬酒。 十娘不敢多喝,以茶代酒,顺势发了红包。 “哟,这饺子不但花形不同,馅儿也不一样,这得费多大功夫啊。” 赵李氏夹起一个方叶小饺,咬了一口,“这个是蟹黄毕罗,我才刚吃的那个是天花毕罗。沈大妹子当真好活计!” “要不怎么叫二十四气饺子呢。”雪墨也夹了一个梅花型的,自得的语气仿佛这饺子是她做得一般。 十娘看着满桌精心烹制的菜肴,双眼渐渐蒙上水雾,虽在客中,乳娘却竭心竭力做了这样一顿年夜饭。二十四气饺子是往年府中过年必吃的食物,费时费力,平常人家谁吃这个?乳娘此时做了出来,是不想让自己受一丁点委屈么? 她只觉得几个月来一日寒过一日的心渐渐有了丝丝暖意,席上语笑风生,她转过身去,借着轻咳,拿帕子拭去了眼角的湿润。 年夜饭吃了将近一个时辰。 散了席,赵李氏手脚利落地帮着沈妈几下收拾了,雪墨便央着小姐去看大傩。 这项从先秦流传下来的除夕活动,在大熙的地位无异于央视每年的春晚。虽然是一种迷信仪式,因为掺夹了巫舞,倒也很有意思,十娘也很喜欢看。 小丁熟门熟路地带着一行人往邵县正街最繁华的地段走去,路上遇见几拨吉祥客栈的房客,都是在外面饭铺里吃了年夜饭准备去看大傩的,于是结伴而行。 走到一处广场模样的地方,傩舞刚刚开始,锣鼓声声,领舞的方相氏、伴舞者、执事……几十人绕圈站着,人头攒动,围观的男女老少里里外外不知围了几层。 赵李氏往年看的都是乡人傩,乍看这统一着装规模宏大的阵仗就入了迷,冷不妨舞者后面那几十个汉子组成的执事团齐声高唱,“啊里嗦!唔哟——” 赵李氏吓了一大跳,跳起老高,身形敏捷,在她这个年纪的妇人中绝对是佼佼者。 众人哈哈大笑。 圈子的中心是一名方相氏和十多个伴舞者,都是十岁左右的男童,穿着红黑颜色的衣裤,一边击鼓一边舞蹈。 十娘看着小正太们载歌载舞的可爱模样,寥落地瞄了眼他们脸上戴着的狰狞面具。 唉,难道还想像大明宫词里小太平初遇薛绍一样么? 章节目录 第十五章 连环迭十娘断公案(上) 这一年的荆州风调雨顺,庄稼丰收,解决了温饱,连除夕夜的大傩也比往年要热闹三分。 邵县正街的大广场里,百姓们情绪高昂,叫好声此起彼伏,一直到将近亥时,领舞的方相氏才以一个高难度的鼓舞动作结束了这场傩舞。 掌声如雷,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散去。 沈妈和雪墨一左一右护着小姐,后面是赵李氏和小月,男人们隔了几步之遥跟着。 跳大傩的地方本是邵县最繁华的地段,店铺如林,因着除夕这场舞,周围又有好些吃了年夜饭又惦记着赚钱的商贩摆上了小摊。 珠花、胭脂、面具、把式……琳琅满目,一行人悠闲地逛着,赵李氏拉着沈妈去给自家女儿媳妇挑首饰,十娘和雪墨带着小月在一个摆放了各种面具的摊子前精挑细选。 就在小月左手哪吒右手织女犹豫不决的当口,几尺之隔的地方传来数声尖锐的争执,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一下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有人抢东西啊!丧天良的,抢老人家的钱袋!” “你这死老婆子,快放手,这钱袋明明是我的!” 争执的两人,一个是二八年华的少女,穿一件对襟大红襦裙,梳着时下最流行的同心髻,端的是青春豆蔻。 一位是鬓发斑白的老妪,伛偻着身子,手中正死命攥着一个褐色锦绣的钱袋。 旁边有人窃窃私语,有说是老妇人偷了钱袋的,也有说钱袋是那小娘子故意“撞来的”。 事件的起因,正是小娘子撞了老妇人一下,之后不知道是两人之间谁刚好准备买东西,发现钱袋不见了,嚷了出来。 十娘瞄了一眼,那钱袋做工精致,用料也不错,两个事主穿戴都不差,一时倒分辨不出来。 “这有何难,打开钱袋看看不就知道是谁的了!” 斜刺里跳出来一个半大小子,众人一看他身上的打扮,“哟呵,这不是刚才那个小方相氏么!” “小哥儿,你可要看清楚咯!” 小正太仍然穿着方相氏的那身红黑舞衣,脸上狰狞的面具倒是摘了下来,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眉如墨画,脸若桃瓣……咳,哪里来的小宝玉? 十娘收回自己的目光,小正太正一把夺过钱袋,老妪一脸忿忿,小娘子目露情急之色。 “你们各自说说袋子里有钱银几何?” “约莫一两多碎银,还有三两多的小银票。” “有一两左右的碎银,三四两的银票。” 争执的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小正太又问钱袋里还装了什么物事,两人摇头,老妪不满地嘟嚷了一句,“谁没事把自己钱袋数那么清楚。” 这话不差,若有人说得丝毫不错,只怕就是心里有鬼了。 “咦,这不是还有块玉佩么。” 小正太东摸西摸,从钱袋里摸出一快拇指节大小的翠绿玉佩来。 “那不是我的。” “不是我的。” 两人再次异口同声。 围观众人哄堂大笑,十娘也好笑地看了小正太一眼。 小正太尴尬地干笑两声,又去翻袋子。 “这个手实可是真的吧。”倒是真被他从小银票当中翻出一张手实来。 “对对,那是我的,老身倒忘记了,我有忘症,大年下人多,我家孩儿怕我走失,前几日特意放进去的。” 老妪一直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对围观众人絮絮叨叨地说着。 小正太看了看手实,端详老妪两眼,把手实装进钱袋里递了过去,口内叮嘱,“老人家,以后走路可要当心。” 十娘觑了一旁气急败坏的小娘子一眼。 “你这坏小子,钱袋明明就是我的,你们是一伙的!” 小娘子气得跳脚,争辩的声音却被众人指责的声浪盖了过去。 “连老人家的钱袋都偷,这小娘子,太缺德了。” “就是,看着一朵花儿似的,没想到心这么坏啊。” …… 铁证如山,围观人群七嘴八舌,纷纷出言指责,这个说刚才小娘子撞了老妇人,偷了钱袋还这么泼辣,那个夸小方相氏聪明,断了一起公案。 小正太有模有样地对众人拱手行礼,又引来大家一片笑声。 十娘看着场中又羞又气涨红了脸的小娘子,因是大节下,倒也没人说要把她送官,众人指责了几句,正要散场。 “慢着。” 十娘扬声,走近眉开眼笑的老妪,“老人家,可否再将钱袋借我一看?” 众人见是一位穿戴不俗斯文有礼的小姑娘,迈开的脚步又都停了下来,“真金不怕火炼,老人家借给小姑娘看看哟。” 老妪不情不愿地将钱袋剃了过来,低垂着头站在一旁的小娘子也抬头看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姑娘。 “呵呵,倒是不知,老人家年纪大了,还如此有趣儿。” 十娘翻着钱袋,笑呵呵地。 众人一头雾水。 小正太不耐烦的把手一指,颇有颐指气使的气势,“你这丫头说什么呢!” 去,没礼貌的小破孩。十娘在心里腹诽,浑然忘记自己此时也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萝莉样貌,看上去比小正太大不了多少。 “诺,这个东西,可不是说明老人家有趣儿么。”她从钱袋中翻出一个小巧红色的同心结,举给众人看,又指着旁边的小娘子,“瞧这丝线,和这位姐姐身上的绦子一样呢。” 话音刚落,众人尚不及反应,老妪转身就往外冲去,那速度,哪里像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妇人。 有热心之人凑了过来,拿起钱袋里的手实细看了两眼,“这手实是假的,县衙印章不对。” 众人哗然。 “多谢妹妹仗义相助。”红裙小娘子扭扭捏捏地接了十娘递过去的同心结和钱袋,敛衽道谢。 十娘玩心忽起,“姐姐早该说出来,天经地义的事情,何必扭捏?若因此让那奸人得逞,岂非助长不良歪风?” 她总算是顾及着自家乳娘的脸色,把“男婚女嫁,天经地义”给改动了下。 围观众人笑了出来,赞这小姑娘伶俐,倒是很厚道的没人取笑小娘子那同心结里的心思。 一时各自散去。 雪墨和十娘咬耳朵,“小方相氏翻了袋子都没看到同心结,姑娘是怎么知道在那钱袋里的?” 小月也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十娘瞄了眼乳娘的神情,“之前那半罐子不是说要翻钱袋里的东西么,那小娘子在一旁目露情急之色,有两种可能,一是她怕自己答不上来,二是里面有她不想让大家知道的东西。” “哦,后来她答上来了,所以是第二种可能。” “嗯,不过这也只是猜测,最主要还是因为当时那半罐子翻出手实时,带出了同心结的线,那大老粗只知拿贵重之物试探人,何曾注意这些不值钱的小物事。” “喂,你这丑丫头!谁是半罐子!谁是大老粗!” 章节目录 第十六章 连环迭十娘断公案(中) 十娘转过身,看着眼前欠揍的半大小子。 “半罐子说谁是丑丫头?” “半罐子说的就是你!” 前来找场子的小正太刚说完就懊恼地闭上嘴,大人们在一旁装作没听到,李小月小朋友已经很不厚道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被瞪了一眼之后转为掩嘴偷笑。 十娘轻蔑地扫了他一眼,抬脚要走。 “你那是什么眼神!” 十岁的少年郎暴怒,“你既早已看到那同心结,为何不出声?丑丫头就知道装神弄鬼好看别人出丑!” “若我说没确切把握的事情我从来不做,以你的单细胞脑子能听明白吗?” 十娘冷冷地和他对视,她当时不说,一半是为稳妥,另一半,确实存了看他笑话的心思。 小正太被她口中稀奇古怪的名词唬住了一小会,想来不是什么好话,忿忿跳脚,“强词夺理!那你说说你后来怎么有的确切把握?” “有个半罐子自作聪明结了案,那小娘子被众人那般奚落却依然不走,若不是因为那钱袋里有她十分在意的物事,难道还是骗子小偷会有的行径吗?” 说完,再不理会身后之人的反应,转身离去。 雪墨一脸受教地上前扶着小姐,李小月怯生生的又略带同情地看了这个很会跳舞的小哥哥一眼,两眼冒着心心追了上去。 “哼,眼刁嘴滑的丑丫头,不就是仗着观察细致些会揣测人的心思么。” 少年在原地若有所思地嘟囔。 一直不远不近跟着小姐的大人们表情各异,呵,这十娘子,真是了不得啊。 这一晚回到客栈安歇时,鉴于自家小姐之前异常的言行,雪墨悄悄地凑到十娘耳边,“姑娘怎么好像特别讨厌那小方相氏呢?” “……有吗?”十娘愕然。 “呃,也许是因为我讨厌他那张太过妖孽的脸吧。” “……” ****** 嘉元八年的大年初一这一天,日头羞羞答答地落出了一小半脸。 吉祥客栈内一行人早早起来,梳洗穿戴了,放过炮竹,开了早宴。 吃过新年的第一顿饭,赵李氏便向小姐辞行要往家去,十娘赏了十两银子,又嘱咐升哥儿带了小丁驾车去送。 “姑娘,虽是大节下,赏下二两的封儿也就是了。” 沈妈手上收拾着小姐的穿戴衣物,前两天十娘告诉了她办新手实的事,这位一心替姑娘持家的乳娘为了赏给柳掌柜的那二十两银子心疼不已,此时见了小姐的大手笔,不免又唠叨起来。 “乳娘,那十两银子可不是赏给赵李氏一个人的,是给他们一家子的。” 十娘正站在窗前消食,一脸慧黠的笑意,“若暖好赵庄头的心,就算张妈妈滑脱一点也无伤大雅了。” 沈妈回过神来,十娘调皮地朝她眨眼,“乳娘放心,钱银之事,我心里有底。” 冬日的阳光从窗棂里漫进来,照着小姑娘脸上细碎的两个小酒窝,盛满了轻微而纯净的笑意,沈妈看了好一会,拿帕子拭了拭眼角,“自打从府里出来,姑娘一日比一日明朗,要时时这样才好。” “那您不再说我说话没规矩了么?”十娘打趣着,心里暖洋洋的,却不太习惯这么煽情的场景,于是插科打诨。 “嘻嘻,大过年的谁又不听话了?” 雪墨带着小月走了进来,玩笑几句,便撺掇着小姐快换衣裳,“大家都等着姑娘呢。” “你这丫头,真是片刻都停不下来。”十娘无奈,她穿越前是宅女,熙朝民风开放,她虽是深闺千金,在萧府中时时也能坐着马车出府逛逛,虽有一堆人跟着,倒也不觉得特别难受。 倒是雪墨和小月两个丫头,来了邵县就像是飞出笼子的鸟儿一般。自定了初二去旺县,又从小丁那听来邵县壮族汉族混居的风俗,就聒噪着初一这天要把热闹看够本。 当下一行人漫步在大街上,也不用马车,少了升哥儿和小丁,李祥平在前头开路,镖师们依旧不紧不慢地在一旁护卫着。 汉族人在初一这天大都是走亲访友的拜年传座,邵县街上却别有一番光景,从正街一路行来,唱“采茶”、舞狮龙、跳打扁担舞、闹锣、打陀螺……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比之每年都能看到的除夕大傩,又多了几分新奇。 “姑娘,那不是那个小方相氏么,他又在做什么。” 此时一行人正在街尾一座八角亭里歇脚,一边观赏壮族少年们打陀螺。 此处临河,水边有一些常绿树木,冬天里看来颇有几分秀色,那河风吹拂而过,衬着冬日暖阳并无寒意,旁边有吆喝声,正是三三两两谁家郎。 围成圈比赛的少年,额头上或因紧张或因兴奋浸出汗水,围观的少女们不时惊呼出声,羞涩的笑靥,软语低哝,这就是简单的生活,岁月静好么。 吵嚷的一群人却生生破坏了这幅祥和的画面。 十七八岁的两个汉族少年,一个穿白棉长袍,一个着青色加襕,正在争夺一块翡翠玉佩,彼此都嚷嚷着玉佩是自己家里的家传之宝,指责对方强抢豪夺。 争吵声渐渐引来人群围观,当中打算出头的,正是那身红黑舞衣依旧没有换下来的十岁少年方相氏。 雪墨觑了十娘一眼。 小姐皱了皱眉头,好整以暇地露出看戏的表情来。 小正太一手拿着玉佩,一手冷不丁挥拳先后打向两人,青衣加襕被这一拳挥倒在地,白袍少年却一掌隔开,怒目相向,“小哥儿说道就说道,动手动脚作甚?” “哈哈,我知道玉佩是谁的了。” 小正太停了半响,成功吊起众人胃口,一手指向白袍少年,“那一位仁兄那般虚弱,被我一拳就推倒在地,如何能从你手上抢到玉佩?分明是你见财起意,诬陷于人!” 不顾对方恼怒的瞪视,又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嘿嘿,他虽然穿的是加襕,比不得你这长袍阔气,但小哥儿我火眼金睛,你穿得再好也掩饰不了是你抢夺玉佩的事实!” 章节目录 第十七章 连环迭十娘断公案(下) “你……你……你……” 白袍少年“你”了半天,俊秀的面孔紫涨,冲着小正太咆哮,“你这是胡搅蛮缠!” 无奈围观众人指指点点。 “这小哥儿说得确有几分在理呢。” “是哟,一个力气大,一个力气小,不明摆着谁抢谁的么。” …… 十娘眯着眼,看着场中那只神气活像得意洋洋的“大公鸡”把玉佩递到身穿青色加襕的少年手中,当下招过雪墨耳语几句。 雪墨听了小姐吩咐,利落地跑去胡子大叔身边,如此这般嘀咕了一翻。 胡子大叔为难地看了小姐一眼,踌躇,耐不住丫鬟在一边撺掇,点点头。 众人只见得一个虬髯胡精壮汉子从斜刺里呼啦冲出来,一把夺过加襕少年手中的玉佩往河中掷去。 “叮咚”一声,河面溅开了层层水花。 冲出,夺玉,丢掷,胡子大叔这三个动作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完成,众人张口结舌,集体愣住。 “哎呀,我的玉佩啊,你是何人,毁我宝玉,我……我去报官!” 加襕少年气急败坏地跺脚,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小正太回过神,架势一摆就要怒斥这莫名其妙的恶人。 “我家传了三辈子的宝贝啊……”震耳欲聋的哭声响起,白袍少年从呆愣中苏醒,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一面哭,一面就要脱衣袍下河去,被胡子大叔拦腰抱住。 “呃,不是抢的么……为何如此伤心。”小正太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亭子中施施然走出来一位白色衣裙、斯文粉嫩的小姑娘,“大哥哥快别伤心了,胡子大叔在帮你呢。” “嘿嘿,光记着拦人,倒忘记这茬了。”虬髯汉子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大手一扬,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玉佩完好无缺地出现在他手里。 众人立时明了前因,河水边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白袍少年喜不自禁地接过玉佩,再三道谢。 小姑娘被乳娘丫鬟簇拥着走了。 李小月两眼冒着红心:“姑娘可真聪明,赶得上话本里的青天大老爷了!” “……”十娘一阵无语,有种欺骗了小女孩的感觉,但凡看过刑侦剧的人,都有几分这样的思维吧? 穿越前诸如“包青天”、“施公奇案”不知看了多少,犹记得有个判婴儿的案子,两名妇人争夺一个婴儿,某青天命她们各自费力争抢,谁抢赢就归谁。 婴儿的亲娘当然不会忍心让孩子受皮肉之苦。 今日断这玉佩案正是化用了这个原理。 她这里谦虚想着,殊不知,小正太留在原地,俊美的稚嫩面容上青红交错,徒增三分妖孽。 ****** 初二这一日午时,一行人顺利到达旺县。 找了“游手”问过话,十娘吩咐去县城内最好的客栈投宿。 吃罢午饭,李祥平打听到周主簿家住所,沈妈即带着雪墨带着表礼前往拜见,绫罗锦缎、金银玉器等物事拿了满手,临走,十娘又多加了两匹老秋香色的绮罗。 过了差不多二刻光景,七姑奶奶萧引璋带着两三个丫头媳妇,坐着一台四人小轿匆匆赶来。 上了茶,十娘见了礼,瞄了一眼长姐,姑奶奶上穿一件月青色短襦,套一件褐色斜襟比甲,下裳是与上襦同色系的百叠绸裙,梳着反绾髻,头上只插了一只素筐镶青玉的芙蓉簪。 “老爷的信二十八那日就到了,我等了这几天,你倒这会子才来!” 萧引璋刚一入座就开始埋怨,拉着妹妹上下打量,又仔细端详了一翻脸色,看着小姑娘灵慧的双眸下只余淡淡的一抹青,眼里便有了温和的笑意。 “途中顺带去邵县庄子上看了一番,姐姐这些日子可好?” “给十娘子道喜,我们奶奶已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奴婢恭喜十娘子又将做新姨。” 引璋还未作答,贴身大丫鬟月桂笑容满面地给十娘福下身子,脆生生地道喜。 “哈,这可是大喜事,姐姐这丫头真个乖巧伶俐,雪墨——。 雪墨拿了上等封儿出来,和十娘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去准备小姐给未来小外甥子的表礼。 月桂得了赏,告退,留给难得见上一面的姐妹二人一个私密的谈话空间。 叙了些别后闲话,十娘细细地将莫姨娘所出之子认入太太名下一事告知,引璋的眉头松了又皱,皱了又松,最后一声叹息,担忧地看着十娘,“只怕老爷从此对妹妹心存了芥蒂。” “倒也无妨,从姐姐这里回去,我就要往都中外祖家去了。” 十娘安慰着她,语气淡淡地听不出悲喜。 引璋心里“咯噔”一声,张口结舌,终是满腔忿忿化作了对妹子的一脸怜惜,几番欲张口安慰,心里沉甸甸的,又不得要领。 她素来是千金小姐的性子,与十娘之间的感情也颇为怪异,姐妹俩相差了七岁,然一个少年老成,一个心思单纯,两人之间一直是如同龄人一般的相处。 她恼恨太太的偏心,偏生吃醋的对象又是自己的嫡亲妹子,幼年时的引璋曾有过钻进十娘房间,打算偷偷将襁褓中的婴儿捏上几把以泄恨的举动。 奈何那仇人玉雪可爱,粉嫩嫩的小手举着她一直眼热的物事,那是偏心的太太才刚赏下的,凑到她眼前,满口含糊地嘟囔着“子……子”(姐姐),硬是让她下不了手。 年前她气呼呼地回了旺县,思想前后了两三个月,太太留下的铺子,她分了两间,十娘本来分有十多间,却又将其拱手送与他人,想来自己当日那般气大,有一半原因竟是在替妹子心疼嫁妆吗? 她自己也不清楚,当日刚刚遭遇母丧,伤心之余得知太太连最后一件事情都如此偏心,悲痛之中愈发生气。 后来冷静下来,想了一番前因后果,手足之情占了上风,又暗自懊悔彼时不该那般对待自己的嫡亲妹子。 那日看了老爷差人送来的信,得知妹子要来旺县过年,她心里是极欢喜的,焦虑地等了这几天,今日妹子的乳娘和丫鬟一上门,她就匆匆赶了来,完全无视身后婆婆铁青的脸色。 如今听到十娘即将往京都去的消息,旺县距离都中,何止千里之隔,往后,要见上一面更难了吧…… “姐姐还应给弟弟备些表礼才好,我当日原想着代姐姐一并送上,但细想,这原本也只是个心意,那样反倒让人看着做作了。老爷虽并未特地与姐姐说明此事,如今倒是个机会,我帮姐姐捎带回去,收了长姐的礼,名分不就更坐实了么。” 十娘言笑晏晏地岔开话题,三言两语就把长姐的注意力转移开去。 又叙了几句闲话,房门外突然传来嘈杂声。 一个五大三粗的婆子闯了进来,“奶奶,太太吩咐我来接您家去,说十娘子今日车马劳顿,让您别扰了妹子休息,明日再带着姐儿来看小姨吧。” “你……”七姑奶奶气了个柳眉倒竖,十娘是七窍玲珑心,今日如此行事,定是知道她的为难之处,只是她怎能让自己的嫡亲妹子过家门而不入? 才刚没有带珏姐儿一同来,存的便是等下接了妹妹家去,有个去看外甥女的说辞,婆婆也不可能当面让人下不来台。 如今这婆子这般一说,堵了她的嘴,素来心高气傲的妹子又如何再肯与她一同往家里去? “奶奶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您可怀着哥儿呢。太太说了,十娘子若知道是为了外甥子,定会明白她老人家的一翻苦心……” “你给我住嘴!”萧引璋从椅子上弹跳而起,一声暴喝。 章节目录 第十八章 风波起哥儿逞高义(上) 大年初五这天,十娘与长姐作辞,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婢子觉得七姑奶奶心里还是很看重姑娘的。” 雪墨依旧跟着小姐坐在翠幄青绸车上,一边拾掇着小几一边絮叨,“这么冷的天,姑奶奶又是双身子,若不是姑娘拦着,姑奶奶只怕就送出十里亭了。” “谁说不是呢。”十娘微笑着叹息,能在离开荆州之前与共同生活了十数年的长姐见上一面,也算不虚此行了。 “只可恨那周家老妇,着实可恶!” 雪墨在一旁咬牙切齿,十娘并未搭腔,面色却沉了几分。 在旺县的这三日,她们一行人一直住在客栈里,这也原本在十娘预期之中,自己一身重孝,实在没必要没眼色地上门去讨人家嫌。 只是没想到让周老太太拒亲于门外的理由却并非如此。 初二那日,长姐喝住了那婆子,行色匆匆地告辞而去,这几天雪墨旁敲侧击套月桂的话,十娘才知自己原来成了克母的不祥之人。 周老妇人为了避免这不祥之人祸及自家家门,立场坚定地不让媳妇的嫡亲妹子进门探亲,又为了不伤及媳妇肚子里的金孙,往往萧引璋在客栈里呆不到两个时辰,就有婆子来接奶奶回家歇息。 若不是自己精挑细选了那些适合年老之人穿戴的金银锦缎,只怕还得不到这样的待遇吧? 十娘自嘲一笑。 听到这样的传言,她心里虽然膈应,倒也说不上难受,这几日相处,姐姐姐夫一丝异样的神态皆无,可见并未见弃于她,只是碍着一个“孝”字,这才两下里为难。至于其他人,若她的心智果真如十三岁的青涩小姑娘一般,也许确会因为一句流言几声诽谤坐立不安。 只是这流言,是如何从百里之隔的荆南传来旺县姻亲耳朵里的? 太太病倒的头一年,原也请了寺庙里的高僧来卜卦,那大师言道:“施主命途多舛,一则慧极必殇,二则八字受虎年相月朔日丑时出生的亲女所克……” 她当时已听得懵了,虎年相月朔日丑时,不正是自己的生辰? 太太脸色骤变,扬手阻止了大师继续往下说,封了重金送出府去,一面厉声封了当时在屋子里服侍的所有仆婢之口。 府里还是隐隐传出些风言风语,太太雷厉风行地打杀了一个近身侍候了好几年的体面媳妇子,又将众人视线转移到庶八娘身上,做了几场法事,这才平息下去。 原本十娘信奉的是“子不语怪力乱神”,自从经历了这诡异的穿越,心内却有了几分犹疑。当年她出生,太太难产,靠百年老参吊着才缓过气来,如今太太病重,难道真的是被她八字太重,命太硬所克? 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相信,是不是应该相信,更不知道如果相信了又要做些什么。 后来上官氏病重,她彻夜侍疾,每当病人在床上病痛难忍呻吟出声,她就心如刀绞。 再次经历至亲至爱之人在自己眼前活活遭受病痛折磨,她依然绝望的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榻前跪倒,一遍一遍磕头,祈求神佛把病痛加诸于己身。 她也不清楚上官氏心里到底信不信这些,那一日之事人人讳莫如深,只记得到了回光返照的那一刻,太太屏退众人,独留她在床榻前,脸上的肉已瘦尽,深陷的眼眶中是满满的慈爱和忧心。 “兮儿,人人赞你聪慧已极,娘却担心你聪明太过。切记,放宽心思,不要步娘的后尘,大师说的对,慧极必殇啊。” “当日大师所言之事,还有你真正的八字,永远不要对任何人说出口,包括你将来的夫婿……如果背上不祥之人的恶名,你这一生就彻底毁了。” “那几个丫鬟媳妇,原应当全部灭口才是,娘这一生,手中沾的鲜血不少,如今就是报应……已经远远打发了,当是给你积福吧……” “兮儿,娘不求你大富大贵,惟愿你一生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么…… 十娘泪流满面。 “姑娘……”雪墨慌了,手忙脚乱地递过帕子,“快别伤心,这次回去婢子定揪出那起烂舌头的小人,当日大师说的明明就是庶八娘子的八字硬,后来也做了法事改过了,倒要看看是哪个坏心肠的又拿此事来编排姑娘!” “随她们去吧。”十娘拭了泪,收拾好情绪。 雪墨那日并不在场,不知内情,若此次是有心之人故意为之,彻查反而会打草惊蛇,不若以不变应万变,假作气难平,透话给当家理事的三嫂玳娥,让她出面弹压了事。 再者,除非事关太太,她如今对于任何事都是隐忍的。 在众人眼中,当日四太太捧在手心里的这颗明珠,自遭逢大变以来,如今只是一个保不住自己嫁妆,吃穿用度大减的失怙弱女,为着太太的香火一事失了老爷欢心,大年三十要出府躲孝,过完年回来又将被送往外祖家去寄人篱下。 此等情形之下,大张旗鼓地彻查不符合她近来表露出来的性子,反而让人起疑。 她心里也并不是很忧心此事,太太生前已命人将她的八字打乱,混淆视听,如今她的八字是虎年相月朔日子时,知情的产婆丫鬟媳妇也都已远远打发了。 虽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很有可能就是府里有那势利眼欺她失势,乱嚼舌头编排几句罢了。不然她实在想不出,自己一介即将离府的弱女,又碍着谁的眼了? “姑娘,这儿岔路口,您看走哪条道呢?” 马车停了下来,李祥平在帘外问话,小姐吩咐这一路要慢慢走,他虽不解其意,但如今到了岔路口,一条是来时的路,再过一个时辰就能到达邵县,另一条,则要绕过一个镇子。 “这镇名云雾镇,地方虽不大,但因为山上盛产云雾茶,商家云集,人口也多,繁华倒和县城差不离。姑娘可以去尝尝新茶,就是今儿个晚了,歇上一晚也就是了,老奴这两年在庄子上,也到过这镇上几次,干净齐整的客栈也有,倒不至于辱没了姑娘。” “……”十娘一时无语,难道自己那小癖好连最古板严肃的祥平叔都知道了? “嘿嘿,这云雾镇咱也去过几次,山上的风景不错,茶也好。” 帘外响起大胡子镖师特有的大嗓门。 “如此,那就去吧,大家都去尝尝新茶。” “太好啦!” “嘻嘻,姑娘真好!” 一行人在雪墨大丫鬟和李小月小朋友高亢的欢呼声中往云雾镇行去。 章节目录 第十九章 风波起哥儿逞高义(下) 云雾镇外的十里亭旁边,有一家用竹子搭建的小茶棚。 说是茶棚,实则就是做四方生意的茶水摊,因着地势依山傍水,众人存了一边歇脚一边看风景的心思,生意倒还不错。 摊主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原是镇上富户人家子弟,自小偏爱舞文弄墨,也有几分才名,于弱冠之年得了秀才的功名,再往上却是考场不顺。 屡次落第之后,秀才也灰了心,带着贴身小厮在十里亭开起了茶摊,那茶物美价廉,明眼之人见了无不叹息,这摊生意不说盈利,只怕还是要往里贴钱的。 秀才自号期颐山人,这茶棚就叫期颐斋,平日里小厮开炉煮茶待客,期颐山人就在一旁喝着茶,听着来往行人说些奇闻趣事。 这样一位妙人,素日里心气便有些高。 这期颐斋一桌一椅一筷都是翠竹所制,无处不露着三分雅意,除了过往路人,连每常在十里亭折柳送别的主客双方也都喜欢来此处坐坐,茶分几等,倒是博了个雅俗皆宜的好名声。 往日气定神闲的期颐山人今天却很纠结。 话说,这一日临近午时,茶棚里鸦没鹊静一客皆无,秀才窝在棚子里一角,烤着炭火正昏昏欲睡,期颐斋前停下了两辆马车四匹马。 扫了一眼来客,秀才吩咐小厮去煮上好茶,在这当口,来客中作丫鬟装扮的少女对着竹凳皱了皱眉头,转身去了车上,拿来一块素锦弹墨椅袱贴了,那梳着双丫髻一身素装的小姐才入了座。 小小年纪恁多讲究,敢情这是嫌我这地脏呢? 秀才木着脸,心里有了三分不喜,暗暗吩咐小厮换上自己家常喝的茶去煮。 待茶煮上来,男客一桌倒没什么,女客那一桌,那丫鬟止住小厮倒茶的动作,从随身的包袱中掏出小小一只绿玉杯来,第一回茶在杯里淌了淌,倒了。 第二回斟了,小姐方伸手接了过去。 秀才冷哼一声,且看她们喝过之后如何行事。 “茶倒还能勉强入口,只是这主人不知咋想的,大冬天摆上这些竹凳,不存心冻死人么?” 丫鬟笑嘻嘻地,有意无意往秀才窝着的角落瞟过去几眼。小姐低声吩咐了几句,丫鬟噤了声。 自家喝的上品茶得到一句“勉强还能入口”的评价,秀才气了个倒仰。 按捺不住,正要扬声请教,门口又走进一行客来。 一辆蓝布平制马车上走下来的中年男女,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姐儿,一个十岁左右异常漂亮的总角哥儿。 看形止像是一家四口,穿戴也还殷实,两个孩儿被父母一人一手揽着,入了座。 女娃娃一声不吭,小哥儿却偏要和妹妹抢座儿,“丑丫头,坐过去一点!” 角落里的秀才想了想,吩咐小厮将刚才煮的茶上桌。 “咦,这云雾茶叶倒还新嫩……呃,这水不对,用天泉来煮真是活活糟蹋了这好茶!” 小哥儿摇头晃脑地嘟囔着,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且不说他父母与棚内众人反应如何,秀才的脸色由白到红,又由红到紫,躬身而起。 “小哥儿这话,期颐不解其意,雨、雪、露之所以被喻为天泉,因其自古皆为天下煮茶第一品,哥儿今日如此说,期颐倒要请教一番!” “丑丫头,旧年蠲的雨水不轻淳,我们从来不喝。对不?” 总角小哥儿转过身去不理会他,径自嘻嘻哈哈地对着自己妹妹嚷嚷。 秀才被这张狂的半大小子气得懵住,呆了片刻想起一事,“我这可不是旧年蠲的雨水……” 叮叮咚咚,茶棚内异变突起。 先来的两桌客人中,小姐的四个护卫突然发难,眨眼间擒住了后来的那对中年夫妻,原本被夫妻俩揽住的哥儿姐儿却一脸喜气地跑去和小姐丫鬟站在一起。 那哥儿做着鬼脸,口中连呼:“总算丑丫头还不是太笨。” “我……我这是去年收的梅花上的雪水……” 期颐山人看着眼前诡异的情形,愣愣地冒出一句。 ****** 云雾镇上风来客栈的一间上房里,十娘似笑非笑地瞧着小正太。 “你倒伶俐,胡言乱语脱了困,却让期颐子平白担了冤枉。” “不要紧,不要紧。”秀才连连摆手,“能助小哥儿脱离虎爪,我那云雾茶冤得其所。” 房内响起一阵闷笑声,秀才红了脸,“咳……还是靠小哥儿自己有机变之才,萧姑娘又蕙质兰心。” 众人连连点头赞叹,他这话倒不差。 那一句“丑丫头,旧年蠲的雨水不轻淳,我们从来不喝”,被小正太用轻重不同的语调说出来,听在十娘耳里,便是“丑丫头,旧(救)我们”。 是以悄悄吩咐镖师们将二人从拐子手中救了下来。 “要说起来,小方相氏这么聪明,怎么会落入拐子手里的?” 雪墨正忙着给两个孩童张罗梳洗,顺口问了一句,小正太尚未答言,五岁女娃娃秀姐儿在一边嚎嗷大哭,“呜!是我害了七哥哥……” …… 房内众人面色沉重,沈妈抱着哭累睡着的秀姐儿去了隔壁房间,在她的暗示下,思及男女之别的秀才也告辞离去。 这间虽然是给小正太定的房间,但人家闺阁千金在此,虽然还是小姑娘,作为守礼的君子依然不便久留。 镖师之中有两位押解拐子去了邵县衙门,胡子大叔和另一位去了镇上溜达,李祥平带着儿子在后院给马车卸套,雪墨和李小月陪小姐在此间坐着,看着眼前小方相氏愤怒地张牙舞爪。 “丑丫头你说说,那是什么爹!为了六两银子就要亲生女儿的命!当真牲畜不如!” 邵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贫家未出嫁的闺女如果病重或者意外身故,双亲凭手实去县衙,经衙门确认,可领取六两银子,以作看病或丧葬之用。 这秀姐儿,家住邵县郊区,父母俱在,下有襁褓弱弟,家里几亩薄田,如果不是她爹这半年染上了赌赢,把家里输得家徒四壁,原本一家四口过得紧凑却也和美。 输红了眼的秀儿爹年前又欠下一大笔赌债,秀儿娘急病在床,看着空空如也的家,失去理性的赌徒把主意打到了女儿身上。 五岁的女娃娃,卖给人牙子只能卖二三两,丧心病狂的爹略一思索,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在邵水河边制造了一场意外,准备让秀儿失足落水而亡,却被不知何故在河边转悠的小正太撞见,救下了秀儿。 十岁少年带着五岁的女娃娃在县城躲躲藏藏过了几日,某天,路遇一对不具名夫妻,说是介绍活儿给他们做,两人喜滋滋地跟了上去,一路往云雾镇行来,总算知道自己落入了拐子手中。 倒不是他们和十娘一行人特别有缘,这云雾镇,原本就是拐子人牙子最好销货的地方。 据期颐子刚才所说,云雾山上盛产的云雾茶,到了每年谷雨出产之时,由十四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少女徒步上山,在清晨第一滴晨露滴落之时摘采最细嫩的芽头,再放入少女怀中由处……处女(咳)的体香捂热烘干,之后杀青、揉捻,再经三蒸三炒,此谓之清、活、轻、甘、冽俱全的上等云雾茶。 秀才一说起茶就停不下口,众人听他絮叨半天,总算明白,这云雾镇需要大量少女劳作,有很多商家都是买来女童实行采茶少女养成计划,是以那两个拐子盯上了五岁女娃秀姐儿。 至于小方相氏,不过是因为长相太过俊美,被人家顺带瞄上,遭了无妄之灾。 “那个秀儿爹,也真狠得下心,就算是把秀儿卖入那种……那种地方,也比谋害了强啊。” 雪墨扭扭捏捏地开口。 沈妈走了进来,听见这话瞪了她一眼。 顿了会,叹息一声,“那娃儿容貌普通,卖入那种地方,也只得和卖给人牙子差不多的价格罢了。” “娘,为啥邵县会有这么奇怪的规矩啊?听来是大善事,可是……” 李小月不解地问道,话音刚起,莫名其妙地被某人两个刀子眼瞪过来,只得委屈又无辜地撅起嘴。 “人人皆知的事,人家龙子凤孙为了给太后积福,特意在自己食邑内用税银做善事,你倒不知,又丑又笨,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婢!” 李小月小朋友泪汪汪地,沈妈和雪墨也变了脸,忆起小姐之前的吩咐,二人闭嘴不言。 十娘冷笑一声,“太后当日流落民间,真萱公主也着实让人惋惜,如今那龙子凤孙要为太后和公主积福也没人敢说什么。只是一件,再如此下去,只怕邵县境内枉死的女子会越来越多,倒不是积福,是积怨了。” 众人怔住,一时各人神情皆染悲戚。 沉静了半响,幽幽的声音又响起,“我昔年看过一本游记,上面记载了一个异域小国,国中有个叫鄂里斯的地方,因为生活贫苦,父母多将女儿卖入青楼,数年下来,鄂里斯已是声色犬马万事俱靡。” “后来新上任一位长官,那长官打听了牙行里各等婢女的买卖价格,勒令卖入青楼的女子身价不得高于最低的婢女买入价。经此一事,三四年的功夫,鄂里斯气象焕然一新。” 小姐这一番无头无由的话说完,起身往外走。 少年留在原地,面色雁过寒潭,影沉深水,瞅着那白色百褶裙,仿佛一潭净水,边缘起伏,行动时又微微荡漾,带着苍紧的思绪,又恍惚夹带了几分青翠心事,往门外一路旖旎而去。 (从今天开始,每日保底三千~) 章节目录 第二十章 斗花茶期颐子惊艳 云雾镇的镇民们这些天很困惑。 雷打不动大年初一就往十里亭张罗茶摊的霍家三少爷竟然回来了!而且已经一呆就是三天。 这可是自打霍三少的期颐斋开张之后就从来没有过的事! 于是乎,在霍三少带着他的新朋友在云雾镇各个景点观光时,总有鬼鬼祟祟的各路人马或是装作路人甲乙经过,或是来一场熟人街头偶遇。 间或还有两三个不长眼的小偷前来光顾的戏码。 十娘一众人等原以为是云雾镇热情的待客风俗所致,到了第三天,当期颐子再次自告奋勇上门来要充当导游时,一行人终于开始用嫌弃的目光看向他。 “嘿嘿。”期颐子挠挠头,干笑两声。 他其实也并非那么没有眼力劲儿,只不过,这几位新认识的朋友对他的吸引力实在太大。 武功远超于寻常镖师的江湖人士胡子大叔,聪明怪异有机变的穆小哥,冰雪慧黠又带着几分特立独行的萧小姑娘…… 这三位的思维和行事,有时甚至只是几句话,都给予了霍三少那本已古井无波的心灵巨大的冲击。 这不,刚进门,又笑眯眯地竖着耳朵听人家斗嘴了。 “我问你,如果有一富人甲,穿得富丽堂皇半夜跑去贫民窟游逛,结果被一贫民乙抢夺了全部财物,你说错的是谁?” 气呼呼的声音,这是萧小姑娘身边的大丫鬟雪墨。 “咄!你这丫头,那人甲既能穿得富丽堂皇,身边自然少不了长随,又怎会被势单力薄的人乙给抢了?” 傲慢却又合理的分析,这是人小鬼大的穆小哥。 “你这小子,没听见我说的是‘如果’吗?谁的错?你倒是说道说道。” “那自然是人乙,君子取财有道,他错在见财起意行了不义之事。” “错,错的是人甲!” 众人瞠目,连在一旁闷声做针线的沈妈也听住了。 丫鬟得意洋洋,“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穿金戴银的人甲,穷得没饭吃的人乙不抢他抢谁?我们姑娘说的,他错在挑战了人类的劣根性!” 人类的劣根性?这是啥东东? 期颐子再次陷入对萧小姑娘又一奇特言论的纠结中。 这几天,穆小哥和萧府众人一直在为导致秀儿事件的原因争吵,穆小哥只怪那秀儿爹丧尽天良,萧小姑娘却认为是那给太后积福的做法不合理,咳,照今天争论的焦点,是挑战了人类的劣根性? “你们两个,要吵换间房去,聒噪了三天还不歇停。” 屏风后传来小姐带了一丝薄怒的声音。 期颐这才想起,虽在客中,这也算是小姐的临时闺房,只是众人都喜欢往小姑娘跟前凑,中间虽然隔了屏风,但小姑娘没事就喜欢拿着书看,吵吵嚷嚷得自然影响。 “前日那番话算是白说了。” 这话无头无由,穆小哥的脸色却耷拉下来。 “你这丫头,我又何曾说过那般武断的话?人甲人乙都有错,秀儿爹错,那规矩也错。要辩证……咳,一件事难道非黑就是白吗?” 雪墨向刚才唇枪舌战的对手做了个鬼脸。 期颐子竖起耳朵,刚才小姑娘是不是又说了个啥? 一时静悄悄的,霍三少忙上前邀请众人去观看今日举行的云雾镇斗茶大会。 末了,顺带一句,“请教萧姑娘,那人类劣根性作何解呢?” “扑哧” 是雪墨丫头的笑声吧? 小姑娘从屏风后转出来,笑嘻嘻的,“霍三哥,你那期颐斋开起来的缘由,就是人类劣根性。” ****** 云雾镇斗茶大会在镇上最大的一处露天场地上举行,十娘一行人赶到时,前面的小虾小蟹已经比试完,斗茶已进行到白热化阶段。 场地中间摆放着一座半人高一丈宽的大理石大案,旁边架着一口半米高的火炉,四周十数把楠木交椅,上面坐了十多个胡子斑白的评委。 有围观的镇民见到期颐子,高呼,“霍家三少来了!” 小姑娘不着痕迹地和身边的人拉开一段距离,呵,人气还挺旺盛嘛。 评委中有人听到呼声,朝这边望了几眼。 期颐子缩了缩脖子。 众人注意力随即被大案前的两人吸引住。 案前的两个年轻男子,一个身穿锦绣圆领长袍,头戴褐色平式幞头,一个着蓝布直裰,只用一块蓝色布巾随意地束着发。 这二人分数霍家、徐家,要说云雾镇斗茶大会之争,也正是徐霍两家之争。 霍家是镇上兴起的茶事新贵,以雄厚的资金于十数年间在云雾镇崛起,盘踞了本镇茶叶龙头之位已有十年之久,根深蒂固。 徐家却是几代皆为茶事大家,基业虽已没落,然家学渊源。 若能在斗茶大会上博得头筹,虽说也许于商业争夺起不了大作用,却是弘扬家学给家族正名的大好时机。 人群中各自拥护者的呼声震耳欲聋,十娘一行人中几个半大孩子已完全被感染了情绪,大人们也目不转睛地看着。 十娘却有点兴致缺缺,这熙朝的茶,实在不太对她的脾性。 说起来,其时熙朝的茶道,仍处于煮茶一道。 所谓煮茶,是先把茶叶碾成碎末,制成茶饼,饮用时再把茶饼捣碎,加入葱、姜、桔皮、薄荷、枣、盐等调料中的一味或者几味一起煎煮,浓稠度颇高,是以茶又称茶汤。 十娘穿来这里十多年,仍是喝不惯这种茶,只不过碍于礼仪所制,略有涉及,也是应付敷衍了事。 意兴阑珊地看了一会,她的目光渐渐随着场中锦衣人的行事熠熠起来。 那锦衣人,手提一把圆口暗花赤金砂壶,离案桌六寸,他的食指轻压壶顶盖珠,中指和拇指紧夹壶后把手,众人只看见他的手臂扬了一下,茶香四溢,案上十六个杯子中已斟好八成满的茶汤。 动作够快,茶汤出壶之时就能避免失香散味,更难得的,是十六个杯子杯杯一样满,连茶汤的浓度都是一致。 “好!” “呵!霍大少果然名不虚传!” 场中叫好声一片。 十娘瞄了一眼期颐子,“嘿,你大哥这一手‘关公巡城韩信点兵’可真是漂亮,定能胜出了吧?” “哼,漂亮只不过是外行看的热闹而已。” 穆小哥阴阳怪调的声音响起。 “哈,敢问您这内行看出啥门道来了?” “……萧姑娘,此次穆小哥所言不差。” 十娘斜过去一眼,“此话怎讲?我瞧着技艺好,茶色也正啊。” 霍三少的声音低低地,“我家茶叶采摘、蒸青、烘焙都恰到火候,再加上大哥的手法,所以茶汤色泽纯白,只是……你看杯中的水痕。” “咳……水痕是啥?” “……看汤花,大哥杯中你看不到的,刚入杯就散了,没能咬盏。看徐家那边的。” 十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徐家的十六杯茶,摆在大理石案另一边,由那位蓝布直裰提着一把光素古拙的紫砂壶斟来。 茶色纯白,汤花匀细,正紧咬盏沿,久聚不散。 “呃……”十娘沉吟着,这是她第一次在小正太面前落下风,场中嘈杂,三人刚才的对话大人们听不见,雪墨带着李小月和秀姐儿两个小朋友假装目不斜视地看斗茶,生怕拂了小姐的面子。 十娘低头反思了一会,自己平时难道是那死倔的输不起的人? 再看向场中,胜负已分,老爷子们悠闲地品着茶汤,主事者正大声吆喝着鼓励场下围观之人继续参斗。 十娘眼尖地瞄到评委中有一人面色阴郁,往这边瞟过来几眼,是霍老爷子吧? “期颐子,你不上去吗?” 穆小哥问出大家的心声。 “我手法尚不及大哥,汤花是由茶饼研碾后的细腻程度决定的,我上去也是于事无补。” 期颐子低沉了面色。 十娘低头思索,心思转了转,从身旁丫鬟裙上解下来一个荷包,递给期颐子,又招招手,七尺男儿俯下身,小姑娘附耳低语几句。 “这样……可以吗?”霍三少错愕抬头。 小姑娘笑靥如花,眼眸灼灼成天空如洗的颜色,犹带了三分稚嫩的平凡面容突然间让眼前男子错不开双眼。 “呵,可不可以,不是要试过才知道么?” ****** 十娘一行离开云雾镇时,马车由原来的两辆变成了三辆。 后增的那辆车上,一边坐着穆小哥和秀姐儿,另一边满满地装着云雾茶和云雾镇上的各种特产。 期颐子带着霍家的一个体面管事一直策马送出十里。 十里亭旁边的期颐斋一直没有再开张,那一日的斗茶大会,霍三少凭借一壶奇特轻妙的兰花茶从此扬名,最后的结果,霍家虽说并没有胜出,却也和徐家平分秋色。 荆南萧家的十娘子也因此成为霍宅的贵客。 对于霍家的礼遇,十娘其实有点诚惶诚恐。 那兰花茶,不过是用冬天盛开的墨兰烘制了,因她一向泡来清火败毒,所以雪墨一直随身带着。 在期颐子手中,却泡成一杯“色泽碧绿、汤色清明、滋味清醇,闻之兰香怡人,饮之回味甘甜”的奇茶。 ……这可是那十多个胡子斑白的老头的原话。 不知道是霍家势大,众评委有心给台阶下?还是因为这种与煮茶一道大相径庭的泡茶法带来的冲击太大呢? 又或者是花茶的横空出世? 不管怎么说,十娘婉拒了霍老爷子要与她合作花茶的建议。 托词,便是这一种兰花茶,只是她无意中试出来的闺阁玩意罢了。 这款简化版的花茶,难得之处只在于第一次引入以花为茶的概念而已,制作起来着实非常简单。 眼前的期颐子就是清楚这花茶的全程工艺的。 十娘微笑地看着下马来到她车前的男子。 霍三少在翠幄青绸车前沉默良久,拱手长揖。 “萧姑娘大恩,期颐没齿不忘。”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一章 抛流光横塘路归去 正月初九这天,萧府一行人再次住进了邵县的吉祥客栈。 两天的时间,李升从吴镇庄上取回了小姐吩咐特制的小型压榨机,雪墨去柳镇委托堂姨将刘氏念云名下的五十亩常田佃了出去。 李祥平又托了庄上老人,请来一位积年老农,与柳氏一起照管那五十亩田每年收回来的租子。若遇着什么事,吉祥客栈的柳掌柜也是个助力。 关于这五十亩常田,李祥平原本向小姐建议买些仆役,或是雇些长工,置办成一个小庄子。 十娘思虑一番,虽然佃出去每年的入息要少些,但此时前路未卜,实是宜静不宜动。 众人忙忙碌碌,雪墨一天两三次地往柳镇跑,穆小哥没了斗嘴的伴儿,百无聊赖之下也和小跟班偶尔嘀咕几句。 “我娘生我的时候天上挂了月牙儿,所以我叫小月。” 不知何故说起了众人的名字,八岁女童李小月叽叽喳喳,在自己仰慕的小哥哥面前一丝防心皆无。 “……你昨天说丑丫头还有个丫鬟叫冰砚,是和雪墨同等的吧。” “嘻,穆哥哥真厉害,冰砚姐姐和雪墨姐姐都是二等,还有一位三等的姐姐九霄呢。” “……冰砚、雪墨,丑丫头给自己丫鬟取的名字倒还不赖。” 穆小哥意兴阑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又像是自言自语,“倒不知她自己的名字难听不。” “我……我没听过姑娘的名字。” 李小月的小脸瞬间红彤彤的,“不过姑娘的名字肯定很好听。” “……” 一道似笑非笑的诡异眼神从屏风后扫来。 穆小哥恼羞成怒,顿了一会,另起了个话头,“你刚才说有个九霄,那不是还应该有个环佩么?” …… 十娘的目光从手中书卷上移开,觑了一眼站在她面前的傲慢少年。 “我没听错吧?你问我借银子?” “莫是不可以?哪条律法规定我不能问你借银子?” 十娘气结反笑,看来借钱的是大爷这一句乃自古皆有的名言。 “哦,请恕小女见识浅薄,我倒不知,一个会分辨天泉,知晓九霄环佩,并精于斗茶一道的人原来还需要借银子的。” “……哼!花无百日红,家道衰落了行不行?” “呵!你可不要告诉我,那里面的东西是假的。” 十娘一手指向他腰间,那里挂着一个污浊不堪的小袋,乍看上去像是孩童佩戴的零嘴袋子,细细一看,那袋上金线团云纹,一只小巧金鲤鱼隐隐可见。 无论是他之前穿的方相氏舞衣,抑或现在身上这套拐子给他换的衣裳,这小袋一直都稳稳当当地挂在腰间,从来没有落下过。 “哼!眼若不刁,倒也不是丑丫头了!” 一直站在一旁一头雾水的李小月情急地看了穆小哥一眼,这小哥哥,要借钱,好歹对姑娘的称呼暖和些行么。 十娘如今对“丑丫头”这三个字却已麻木了,放下手中书卷,起身开了箱笼里的妆盒,拿出一张百两面额的银票递给别扭少年。 “诺,好心劝你一句,若要继续游荡,那招人眼的东西权且收起来罢。这世上,可并非人人像我一般好心。” ****** 从邵县动身往荆南走时,已是正月十二。 镖师们脸上不约而同露出几分急色,十娘这才思及,这几位从年前接了这趟活,如今定是赶着要回家过元宵的。 便吩咐脚程只能比来时稍慢一点,务必在十四日午时之前赶回府。 雪墨依旧跟车,霍家的马车已打发回了云雾镇,沈妈带着小月和秀儿同坐蓝布平制马车。 秀儿如今也算是十娘的丫头,她不愿再回自己家去,沈妈两口子在柳掌柜的陪同下去了她家,放下十两银子,喜出望外的赌徒便爽快地签下了死契。 临走,照着小姐吩咐,沈妈偷偷给了秀儿娘十两私房。 小脸上布满决绝之色的秀儿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出家门半里,她才举起袖子擦脸上滂沱的泪水。 姑娘的乳娘说女子嫁错人只能认命,可是姑娘悄悄告诉她,等秀儿长大了,便能让娘脱离苦海。 姑娘的话,她牢牢记在了心里。 马车启动时,穆小哥跳到翠幄青绸车前。 “喂!我的生辰是正月初二!” 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什么意思?”十娘愕然。 难道是怪她没有送生日礼物? “哈哈,这小子!” 雪墨笑得打跌,“那天他问我‘小正太’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他就是半大小子。哈哈,是来告诉姑娘他又大了一岁了。” “……” “倒是不知这小子究竟几岁了,样子像十岁,可平常人家十岁的孩子哪能这么多鬼名堂。”雪墨撑着下巴,作沉思状。 早在看大傩那几天,小姐就告诉她们这小方相氏的出身必定不凡,谁家儿郎敢到处强出头,惹是生非,还不曾磕着碰着的? 嘻嘻,活该被拐子拐了。 雪墨想着这些天来伶牙俐齿的斗嘴伴儿,“姑娘,你说半大小子身上挂着的那物事叫什么来着?” 十娘啼笑皆非地看着自家丫鬟,这性子真是让人既爱且忧,明知那孩子身份高贵,还满嘴“小子”不离口,这赤子心绪,她珍之重之,只是…… “那是鱼袋,内装鱼符。金饰鱼袋,非三品以上官员和王公贵戚不可得。” 十娘佯怒地瞪了她一眼,“我之前怎么说的?那《车服志》你看了多少?又偷懒,明儿到了都中,出丑弄怪我可由得你去了。” “呀!好姑娘,我这就看……” …… 一路插科打诨,倒也不觉难过,转眼到了正月十四,午时不到,一行人进了萧府大门。 祥安得了信,早带了小厮在二门等着,十娘礼别了镖师,又给祥安道乏。 冰砚和九霄远远迎了出来,众人簇拥着小姐往忆晚院行去。 歇了一晚,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腰酸背痛的十娘被隐隐几声争执吵醒。 “你这不是给姑娘添堵是什么?” “胡说什么……” 睁开眼,透过拔步床前的烟江叠嶂屏风,素绢上皴染轻淡的水墨山水勾露出两个妙龄少女的身影。 十娘略动了动身子。 两个贴身大丫鬟走进来,面色尴尬,“吵着姑娘了。” “不要紧,今日事多,我正该早起。” 一时缎儿带着小丫头进来服侍梳洗。 梳了头,冰砚捧过来一套淡藕色的衣裳襦裙,“已过了年,姑娘也出了热孝了,今日还要去给老太太请安,穿这套可好?” 十娘怔了怔。 “你让姑娘过一天舒心日子行不行!” 雪墨气呼呼地抢了过来,手中一套纯白衣物。 呵,原来是为了这个争执。 “姑娘,过两日到了都中,衣裳颜色总是要换,今日又是节下,何苦去招老太太的眼?先生临行前千叮万嘱,姑娘好歹别只依着自己的性子行事。” 冰砚苦口婆心。 先生说的么? 十娘沉吟一会,“这话不差,只是这藕色我心里着实不喜。你且拿去年做的那套月牙白的袄裙来,淡蓝衣底衬着玄色云纹,也过得去了。” …… 这一日,十娘满府里走动了泰半,带着长姐的年礼给老爷和众位婶娘请了安,人人俱都欢喜。 虽说只是一些土产,要知,七姑奶奶自远嫁旺县,这可是头一次有东西到众人跟前来。 到了晚间,萧府内外院席开两处,嬉闹喧哗,倒是一片兴旺之相。 廊上唱戏的小幺儿刚开了嗓子,内院说书的女先儿也闹了起来,又是击鼓传花,又是行和合二仙春酒令,太太奶奶姑娘们皆饮了酒。 八娘、九娘、十一娘、十二娘又做了灯谜,众人嘻嘻哈哈地猜着,领了老太太的赏,一时好不热闹。 “十姐怎么不去做灯谜?” 庶萧们过来敬酒,庶八娘走到十娘跟前,欢喜中带着几分羞怯笑意看着自己的嫡姐,“十姐若去,必能得头彩。” “这两日车马劳顿,我也乏了,哪里还有做灯谜的精神劲儿。” 十娘抿着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庶妹,“数日不见妹妹,倒像是长高了好些。” …… 散了席,众人告退,三奶奶玳娥指挥着丫头婆子拾掇了,又往老太太房里说话儿。 隆氏歪在榻上,眯着眼,听着孙媳妇叙些琐事。 说到七姑奶奶送的年礼,隆氏叹一声,“七丫头哪能想到这些。” “十妹倒真是个伶俐人,虽然性子倔了点,眼里还是有老太太的。”三奶奶陪着笑。 隆氏“嗯”一声。 觑了一眼,见老太太面上并无不悦之色,三奶奶续道:“今日十妹半吐半露地和孙媳说了好些,孙媳听着倒又是府里那起嘴碎的胡诌了些话,竟还传到旺县亲家耳里去了。” …… “上官家的管事婆子也来了好些天了,后日倒是出行的好日子,就打发你妹妹去吧。” 静默了好一会,在玳娥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换个话头的当口,隆氏突然出声。 “那些嘴碎的,该打就打,甭管哪房的,这原也是你当家奶奶的分内事。” “是。” 三奶奶恭敬地答应了。 (亲们元旦快乐~)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二章 轻舟短棹帘卷轻霜 三奶奶出了上房,大丫鬟宝枝提着笔锭如意的花灯等在廊檐。 “回奶奶,晚间人来了两拨,冯婆子送了节礼就走了,那吕婆子现下却在我们院里立等奶奶,茶上了三回也不走,那么大年纪人,行事好没眼色!” “也罢,才刚老太太定下了日子,刚好叫她知晓。” 宝枝扶着奶奶过了角门的门槛子,呲着牙,“三爷今儿个好容易回的早……什么金饽饽,也值得她们这样!” “住嘴!” 三奶奶厉声,“这话倘若让人听见半个字,我揭了你的皮!” 身后跟着的两个小丫头不约而同打了个冷颤。 贴身心腹面上下不来,三奶奶语气缓和了几分,“我知你一心为着我,只是冯吕那两尊菩萨却不比寻常……” 廊院幽深,烟色迷离,夜空中一轮上元佳节的满月正放着冷冷的光,恍惚是青白的眼,看着静默无声的几人渐行渐远。 进了院门,三奶奶低沉了嗓子,“你素日稳重,以后万不可再如此。那金银物事可都备下了?” …… 与此同时,十娘带着雪墨和九霄出现在庶萧们住的院落里,沿着影壁,行出了月洞门。 她此番是去给庶妹送长姐给的一些玩意,借着这个由头,另送上了一匣子金玉首饰。 “如今八妹一日比一日大,也该学着装扮自己了。” “十姐……” 庶八娘眼眶儿红红的,十娘心内暗愧。 若不是在旺县听到那些流言,她竟是忘记了太太曾经借庶八娘给自己挡过一劫。 虽说做了法事消弭,太太也给庶妹备下远超庶女规格的嫁妆银子,但女子沾染过不祥的名声,终是于亲事上有碍。 她无法责怪太太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杨姨娘和庶妹一向安分守己,她却不敢肯定,若是自己出手,是不是也会如此行事。 从妆奁中挑了一匣子首饰送上,却是希望丰厚的嫁妆,能弥补庶妹亲事上的损伤。 碧色水清的玉镯、赤金鸽血红的簪佩……哪个女子不爱五彩流韶的珠宝,琳琅满目的匣子珍晃花了庶八娘的双眼,她嗫嚅着,“十姐,你……” “哎哟,我的姑娘!” 杨姨娘一把抢上来,“姑娘仁厚,不忘骨血亲情,我们八娘将来有靠了!” 妇人出身于南戏班,又哭又笑中带了三分唱念做打的戏文做派。 十娘此时想起,嘴角仍然微微弯了起来。 只是,庶妹眼中那一瞬间的迟疑当作何解? ****** 正月十七这一天,巳时,一行车马从萧府大门缓缓而出,往荆南最大的码头行去。 三奶奶一直目送十娘被丫鬟婆子簇拥着登舟而去,望了好一会,方又坐了马车回府。 跟车的宝枝小心翼翼打量着主子的神色,“都说‘七不出门八不归’,老太太这回定的日子实是仓促了些,亏得十娘子倒也不理论。” “她何曾在乎过这些。” 三奶奶默了默,叹息一声,“只怕老太太这回可真的是看走了眼。” …… 十娘不理论这些,丫鬟们却为自家小姐受的委屈生了好大一顿气。 不说雪墨和九霄气鼓鼓的,连一向稳重的冰砚也一脸忿忿。 这一日,晨光正好,用过早膳,消了食,十娘和芹姑在仓房里围着暖炉下棋。 见得奉茶的九霄一脸不愉之色,小姐轻笑一声,“你这性子倒越发随了雪墨。还惦记着‘七不出门八不归’,这些天我们不一样好好的么?” “那是姑娘福大命大。” 九霄撅着嘴,十娘和芹姑相视一笑。 这一路行来,她们自荆南上船,入长江,经淮水,又由运河转进黄河,此时已临近大熙京都长安城。 丫鬟妈妈们在这一艘船上服侍,上官家冯吕两个管事婆子带了仆役在后一艘船上依附而行,一面照管行李。 十娘此行带的行李,倒也没多少物事。 衣裳首饰,外加十多个箱笼的尺头料子,这些都带了。那些古董瓷器字画,并些大铜锡物事,一并锁在西街的院子里,老爷已命祥安照管。 银票和一应契纸,十娘自然是贴身藏带。 那日出府,老爷命人送来一匣子小额银票,雪墨点算了下,约莫千两之数。 到了码头临上船,三嫂又拉着她,给了她一个素缎包袱。 打开,竟是几十个水一色的丝绸荷包,内里装着一两每个各色花样的银锞子。 呵,这二位有志一同地帮她备下了给上官府下人的赏封儿,担心她失礼于人吗? 十娘心里倒是真的存了几分忐忑。 上官府不是国公府邸,她也不是林黛玉,倒不是怕被人小看了去。 然而自十四那日回到荆南,这些日子来的情形,十娘发现自己竟然开始琢磨不透那位素未谋面的外祖母的心思…… ****** 绾碧的美在上官府里有名是流动的美,即便规规矩矩坐在那里,颈项也要动三动。 遑论少爷在跟前,做小伏低盘问她肚子里的动静。她的眉眼便恨不能化作一只玉嘴的小鸟,衔起他的魂魄往云外去。 耳鬓厮磨了半响,廊下响起小厮低低的咳嗽声。 “六少,该走了。” 片刻静默。 “当啷”声响,金帘床帐撩起,银钩钮一松,十二牒的屈曲联屏被大力推开,满脸不情愿的六少从软玉温香中起身下了床。 床上的绾碧看着少爷锦衣玉冠急匆匆出了房门,一口银牙咬碎,“正紧骨肉不上心,巴巴地赶着去贴不知哪里来的狐媚子!八字还没一撇儿呢!” …… 十娘却不知自己已经成为别人眼中的狐媚子,此时的她正错愕地看向来人。 这一日已到长安,众人弃舟登岸,早有上官家的轿子,并拉行李的马车久候在码头。 任十娘两世为人,见多识广,心里素质过硬,也没猜出上官家前来迎接她的,竟然是这样一只……咳……花孔雀。 一袭银红色妆花圆领长袍箭袖,外罩一件流云杏黄里大红猩猩毡,行动时半露里面的豆绿撒花江绸裹脚长裤,脚登一双彩皮尖头六合靴,头戴一顶束发镶宝赤金冠,腰间束一条雕花缕空的大红银补革带,垂下一条织锦攒花丝穗宫绦,系着佩刀、砺石、火石袋……闪亮亮一堆金七事。 十娘长久不经如此强烈的视觉冲击,眨了眨有点酸涩的双眼,瞄到那革带上的九块银补,呵,竟还是位六七品的官儿。 “让妹妹久候了。” 花孔雀笑着拱手作揖,好在声音倒不像他身上的盛装丽服,颇为纯净。 吕婆子在身后指点,“这位是姑娘的姑表哥哥,大老爷膝下的六少爷。” 十娘心内一动,大老爷膝下? “六表哥好。” 便只微微行了个福礼。 一旁的冯婆子窃喜,觑向六少。 上官六少也不生气,和吕婆子对视一眼,目光中便带了几分兴味,嘿,这小姑娘,还挺伶俐嘛。 寒暄几句,各自上了轿马。 进了城中,由外城而入内城,轿中的十娘从纱窗内往外看去,街道纵横交错,里坊星罗密布,真个街市繁华,人烟阜盛。 若与大都市西安相比,风格迥然不同,繁华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十娘不由赞一声大熙盛世,却不知与当时的盛唐相比如何? “妹妹再宁耐一会子,已到内城,官家大都住在这里,我们家倒是不在此处。” 花孔雀略带了一丝骄矜的话从马上飘了过来。 哦?十娘挑眉,身为医官世家的上官府,难道竟还住在宗室贵戚聚居的皇城不成? 又行了半日,迈过一道坊墙,街道两旁景物风格大变,佛寺和道观遍布坊间,行经一座园林,呃,这个十娘有印象,是芙蓉园。 “姑娘,丹漆的大门!” 随侍在轿中的雪墨压低了嗓子,兴奋地呼喊出声。 却不知何时行到了一条街道的街南,触目所及三间五架的正门,饰两个绿油兽面摆锡环,门上漆朱丹。 朱门啊! 十娘心里一叹,这法令森严的封建社会,老百姓再有钱,住的房子也只能以黑灰白三色为主,灰鸦鸦一片,今日总算是看到了货真价实的朱门。 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服仆役,上官六少下得马来,长随牵了马去,门前的仆役也并不围上来,只在原处打千儿见礼。 从东边偏门进了府,走了一射之地,轿子落地,轿夫退了出去。 花孔雀倏地不见了人影,六七个五大三粗的中年仆妇上来,又抬起轿子,冯吕二人早下了马车,在一旁步行围随。 走到一处月洞门前落下,仆妇们退了下去,冯婆子上前打起轿帘,雪墨跳下来,扶了十娘下轿,吕婆子在前头引路。 一路前行,进了垂花门,过了抄手穿堂,兜兜转转,行至居中偏南的正房大院。 只见琉璃碧瓦,屋檐斗拱,两边穿山游廊,廊下悬着一只黄杨雕木的鸟笼,点梅釉下一个彩尖足食环,一只黄脸鹩哥正立在里面。 见得来人,鹩哥扑腾扑腾扇着翅膀,“十娘子来了!十娘子来了!” 软烟罗的帘子中钻出一个鹅蛋脸面的丫鬟,蜂腰削肩,穿着簇新的水绿裙子,满面带笑,“老太太正念叨姑娘呢,可巧就来了。” (不好意思,迟了三十分钟,天寒地冻,手指头僵得打字的速度也慢了,汗,同学们注意防寒别感冒了……另,今天上青云和签约两榜,多谢亲们的收藏和票票,阿阮拱手作揖~)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三章 冷香金猊巧沁兰心 十娘面色发冷。 眼前所见的这间闺房,雨过天晴色的蝉翼纱糊着窗屉,冬日午后的暖阳从中漫透进来,正照着东首一张白檀木贴面牙床,那床四角立着漆地嵌银箔的帐架,水墨字面的白绫帐高高撩起,露出十二牒凝碧叠翠的屈曲联屏。 三尺高的掐丝珐琅大熏笼,花梨大理石的妆台,紫檀架,钧窑花囊……她不由望了一眼自己脚下的青锦地衣,贴平无皱,四个涂金凫鸭香兽正分别镇着四角。 众人面色俱是一变。 沈妈扶着十娘在熏笼上坐下,冰砚雪墨带着丫头们去整理行李,十娘抬头吩咐,“只把盥漱之物拿出来便是,其他的,暂且不必归置。” 丫鬟们应声而去。 沈妈在一边感慨:“这北地风俗,倒和我们南边大不相同。” 芹姑踱了一圈,觑了一眼小姐,“姑娘有孝在身,这些摆设倒也素雅,奴婢原也不太懂,但看那屏风上的山水,竟然是‘九疑’、‘潇湘’之类的大家手笔,这是不是也太过了些?” “今日才知芹姑竟是个中行家。”十娘笑着,心内着实惊讶一番,她曾于书画一道下过苦工,太太又请了名师指导,自然看得出联屏上的山水画技不凡,芹姑竟也有这样的眼力和品味么? “姑娘莫要愧煞奴婢,不过是当日太太没出阁之前,一直是奴婢伺候笔墨,这才略知皮毛罢了。” 芹姑尴尬着,一向沉稳的面色难得的不自然。 十娘知她素日面皮薄,笑了笑,便也不再往下说。 这座两层的精致绣楼,听刚才那大丫鬟轻霜和那几个管事娘子半吐半露的对话,竟然是太太未出阁前的住所,为着接她来府,又特意翻新休整了一番。 看芹姑一脸怔忡之色,必是实情了。 起坐间的摆设古朴华丽,用来招待客人,以上官家的门户,倒也相称,倘或来个亲戚看着,也不至于失礼。 只是自己这卧室,一应古董皆无,家具玩器都是新的,若说是为了省俭,又怎会件件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精品? 连自己那怪异的小洁癖都考虑周全了,她一介失怙弱女,又出身商门,大熙礼教森严,官家与商户之间相差的岂只是一个鸿沟,数代为官的外祖家何必对她如此厚待? 只是,果真是厚待吗? 之前在外祖母屋子里,舅母表嫂表姐妹,太太奶奶姑娘们围了一大堆,见着她,有拿着帕子抹泪的,有睁眼说瞎话赞她漂亮的,有自矜身份淡淡问好的。 几十个主子,临到安置她来住所,却是由老太太身边的一等大丫鬟轻霜连同几个管事娘子带了来。 如此行事,又怎会是真心看重她? 不是真心看重,这住所却…… 反常必妖啊。 十娘忐忑着,又想起上房里那只黄脸鹩哥,自己这还是第一次来外祖家,这一出,又是哪位有心人做的? 却说在十娘忐忑的当口,上官府内院上房里,奶奶姑娘们都已散去,老太太甄氏一动不动地歪在炕上。 炕边设一小杌,清丽异常的一个大丫鬟正坐在上面拿着美人拳捶腿。 过了一盏茶的光景,一位锦衣盛服的中年妇人脚步轻缓地走了进来。 “你看着怎么样?” “还以为老太太歇了中觉了。” 妇人仿佛吓一跳,又陪着笑,“妾身看那孩子通身的气度倒不差,不像是商贾之家的出身,就只容貌略普通了些。” 说着觑了捶腿的大丫鬟一眼。 甄氏挥手,丫鬟退了下去。 “我瞧着也还好,虽说……过得去也就行了。” 甄氏淡淡说着。 妇人亲手奉上茶,“老太太说的是。毕竟是您的外孙女儿,再差能差到哪里去呢。” “我可没这个福分!”甄氏“哼”了一声。 妇人端着茶钟的手一抖。 “你啊!”甄氏恨铁不成钢地斜了她一眼,“荆南去的人怎么说?” 妇人讷讷的:“冯吕两个婆子回说一切都好。” 想起一事,又眉开眼笑地往甄氏跟前凑了凑,“萧姑老爷倒会做人,除了给各房的礼,还派人送了二万两的银票来,说是给外甥女的花费,先用着,完了再让人送来。” “他不大方还能怎么着?”甄氏面色缓了缓,又端着脸,“这点子东西,亏你入得了眼!漫说除了银子,他萧家可还有别的能拿出手的东西?” “是。” 妇人唯唯诺诺地应声。 “今日俊儿去接那丫头,你也别怪我偏心内侄女,说到底我还是为着澈儿。” 甄氏叹一声,“以澈儿的性子,若不弄个幌子出来,他还能乖乖听话?你以为廊上那鹩哥能出世?” 妇人面色动了动。 “孩子们年纪小,那丫头又还有两年孝,倒也不急。你那娘家侄女的事,却得抓紧了。” 甄氏说完,也不等媳妇答应,挥了挥手。 妇人恭敬地福身,退了出去。 轻霜走了进来,坐在刚才那漂亮丫鬟坐的杌子上接着给甄氏捶腿。 “事儿办妥了?” “回老太太,都妥当了,奴婢只露了个口风,想那芹姑是从我们府里跟过去的,必也是知道的。” “那丫头有何反应?” “表姑娘修养极佳,奴婢眼拙,倒没看出来。” “哦?”甄氏略感诧异,轻霜可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心腹,“那丫头小小年纪,竟这般沉稳?” “这话奴婢却也不敢说。”深谙主子习性的轻霜并没有顺着甄氏的话赞上几句。 放下美人拳,掏出一个香熏锦绣的荷包,另起了个话头,“这是表姑娘才刚赏下的,奴婢和管事娘子们,并小丫头都有。一两到三两的银锞子不等,奴婢这里是三两的星儿。” 甄氏看了看那荷包上细密的针脚,默了默,轻笑出声。 “云娘,我那好女儿,倒是给老身教出了一个聪明的外孙女。” 轻霜面无表情地继续捶腿,双手裸露于外的肌肤却突然起了一阵波澜。 “红鸾。” 甄氏唤一声,那清丽异常的丫鬟走了进来。 “老太太有何吩咐?” “把廊上的黄脸鹩哥送澈少爷院子里去,就说我说的,这些天但凡来个小姑娘就叽叽喳喳,他祖母快被聒噪死了。” ****** 十娘在上官府中安顿下来,一晃便过去了数日。 如今她身上穿得都是月牙白一色的淡蓝衣物,其实也无碍,却也并不经常去甄氏身边承笑。 每日里打发冰砚去上房请安,她自己只是三日一去,平日闲暇的时间,忆晚楼里倒是常有上官家的小姐来访。 咳……这忆晚楼,起因于上官府的某位管事让表姑娘给自己的绣楼定名,十娘把荆南的忆晚院炮制了,忆晚楼的匾牌便挂在了楼前。 和上官府青春豆蔻的少女们一起,或偶一玩笑,或做做针黹,比一回刺绣,谈一回诗画,日子却也逍遥。 这一日歇了晌,沈妈忆起那些一直不曾归置的箱笼,便劝小姐:“姑娘也不必太过小心,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姐姐妹妹们也都和气。” “我和您说,官家千金都是这样,即便是下一刻就要杀人,她们前一会子还是会和颜悦色的。” 十娘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吓唬了自己的乳娘,又瞄了她一眼,“您也别和那吕婆子走得太近,她可是大房甄宜人的陪房。” 沈妈面上一红。 这位甄宜人,原是上官府老太太甄氏娘家庶出的侄女,嫁给府中大老爷做了妾,因着大老爷升了正二品的太医院院首,生儿子有功的小甄氏便在老太太的提议下抬为媵1,得了正六品的宜人敕命2。 有了敕命在身,她所生的上官俊便也随了上官府嫡子们的排行,成了上官家的六少爷。 那日六少接她们来府,她听得吕婆子口称“六少爷”,以为是上官家的嫡子,小姐当时只行了个半福礼,她还有些纳闷,直到这些日子才知了这位六少原来是媵所出。 小姐说,如果是正室所出,那吕婆子说的便会是“大太太膝下的六少爷”,而当时她说的是“大老爷膝下的六少爷”。 这心细如发的孩子……沈妈心里叹一声。 “要说起来,那六少也还不错,如今才十八岁,已做了从六品的侍御医……” “乳娘!”小姐娇声喝止,扭头作娇羞状。 沈妈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十娘心里那个膈应,先不说近亲不能通婚,那花孔雀,年方十八,通房无数,还有一位怀孕三个月的美貌姨娘。 想起他那一日身光颈亮地粉墨登场,莫非老太太存得真是这个心思? 可从门当户对上来说,她其实是完全配不上那花孔雀的,为何…… 纠结中,九霄打起帘子,“姑娘,有客到。” 一张粉莹富丽的脸,带着两只薄薄的剪水眸子飘了进来。 注 1媵:王公勋爵和官宦人家的妾室中无须签卖身契、有敕命在身、地位比姨娘高的一种 唐朝爵位有关史料中记载: 亲王,孺人二人,视正五品,媵十人,视从六品;二品,媵八人,视正七品;国公及三品,媵六人,视从七品;四品,媵四人,视正八品;五品,媵三人,视从八品。 凡置媵,上其数,补以告身。 散官三品以上,皆置媵。 以上是史料,本书中阿阮依据史料杜撰如下: 散官五品开始置媵,一品官,媵六人,视从六品;二品官,媵四人,视正七品;三品官,媵三人,视从七品;四品官,媵二人,视正八品;五品官,媵一人,视正九品 2敕命:古代五品以上的命妇称为诰命,六品至九品称敕命 (黄脸鹩哥在澈少院子里扑腾扑腾扇着翅膀:“票票!推荐票票!”) 章节目录 第二十四章 有心人堪堪蓄险心 眼前女子穿一件白狐领的粉红百蝶妆锦袄,一条珊瑚红绣并蒂莲的六幅绵裙,头上金钗玉钏却也华丽。 十娘一时估摸不透她的身份,正待站起来相见。 “九霄,你如今可是越大越不知规矩!姑娘中觉方歇,内室如何能待客?” 帘外响起芹姑的斥责声,帘子一起,人已挤了进来。 “姑娘起了?这位是澈少爷屋里的兰姑娘。兰姑娘,还请外间坐,丫头不懂事,莫要见怪。” 芹姑这几句话迅速地说完,门口的女子粉脸通红,一脸尴尬之色,被她半搀半拉地带了出去。 十娘啼笑皆非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齐整的衣裳,自到了上官府,所见的段数越来越高深,睁眼说瞎话是家常便饭,只是这女子不知什么来头,竟让芹姑如此严阵以待? 九霄红着脸进来伺候小姐更衣,十娘配合地换了件衣裳,方走了出去。 起坐间里,两人分了宾主坐下,缎儿上了茶来。 “早想着要来拜望姑娘,偏生前些日子我们少爷病了,一直不得闲,还望姑娘见谅。” 兰姑娘端着茶,也不喝,只管拿眼觑着主家。 “无碍的。”十娘面上笑眯眯地,心内直犯嘀咕,这场秀要如何做下去? 这些日子和上官家那些表姐妹周旋,因着都是闺阁少女,聊些针黹刺绣书画,人情面上也能过得去。 眼前女子,作为上官府中最受宠的少爷的屋里人,芹姑刚才又是如此做派,那既不能轻慢,又要自矜自己的身份,那她一个小姑娘,应该和她聊些什么? “澈表哥病了?我一向不太出门,倒不曾听说。不知病势如何?没甚要紧吧?” 十娘抿了一口茶,选了一个自认为最安全的话题。 话音刚落,对面女子的眉眼间一丝凝重之色一闪而过。 触雷了?还是她眼花了?没听说甄氏的那个宝贝疙瘩病重啊…… “我们姑娘也是不得闲,八娘子她们常来常往地,这忆晚楼里哪有闲下来的时候。” 在一旁做着针线的芹姑状似不经意地插了一句。 十娘看了她一眼。 但凡来客,因着她一向敬重沈妈和芹姑,从来不让这两位在身边立规矩。适才芹姑拿了脚踏在一旁坐了,以今日客人的身份,原也不失礼,但拿话不轻不重地刺人家又是为了哪般? 果不其然,这位兰姑娘并非驽钝之人,刚恢复的白净面皮又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霞。 “多谢姑娘记挂,少爷的病倒并不严重,前些日子为着调教鸟儿,扰了神,休养了这几日,如今已大好了。” 女子静了片刻,微笑着回答,眼中的恼怒和不甘飞速消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调教鸟儿? 十娘心里打鼓,该不会是调教那只黄脸鹩哥吧? 兰姑娘笑眯眯地,两只黑白分明的眸子沉沉地瞅着主座上的稚嫩少女,“奴今儿个来,还带着我们少爷一句话,原本那鹩哥是调教了送给姑娘玩儿的,当日只怕是惊扰了姑娘,这里给姑娘赔罪了。” …… 十娘坐在炕上,两手靠着炕桌,以手支腮,发呆。 送客回来的芹姑看见,冲了过来,“姑娘可不兴这样!这样子手肘弯那里的肌肤该皴了,面皮也要起皱!” 起皱?这具身体才十三岁不到好吧?十娘骇笑。 古人算年龄按虚岁,她其实还有半年才满十二周岁,但在众人眼中,过了年,已是十四岁了。 乳娘渐渐开始忧心她的亲事,而芹姑刚才是在提醒她保养皮肤吧? “那蹄子,真个好不要脸!” 芹姑看着小姐放下了手,方在脚踏上坐了,满脸忿忿,“她一个屋里人,竟然好意思抬脚就往没出阁的小姑娘绣房里钻!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瞪了一眼九霄,“以后可记住了,别脏的臭的都往姑娘内室带!” 九霄羞愧地应了,十娘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原也怪不得她,自己不喜欢坐炕,一向习惯呆在内室的熏笼上,平日里上官家的姑娘们来了,也都是在熏笼上围坐着叙话的。 那兰姑娘穿戴不俗,如果是年纪大些的冰砚和雪墨,兴许会多个心眼,偏生今日是九霄轮班。就是十娘自己,初见那一会也没反应过来,谁能想到少爷们的屋里人会冷不丁地跑来。 “这些日子辛苦您了。”十娘眉眼弯弯地道谢。 芹姑怔了怔,反应过来,“姑娘这话说得,奴婢不辛苦,不过是满府里逛逛,找旧日的姐妹们叙叙。” 因十娘带了妈妈丫鬟们来,甄氏并没有另外指派近身丫鬟来服侍,倒是给了几个粗使丫头和婆子,每日里做些洒扫的粗活。 有了芹姑,便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十娘也没特意吩咐什么,芹姑自己却经常往外跑,这些日子下来,忆晚楼中诸人对上官府的大致情形倒也清楚了一二。 “那蹄子是上官府的家生子,不知怎么得了三太太的缘法,做了澈少爷近身。如今的名儿兰心,也是澈少爷取的。” 芹姑絮叨着刚才来客的出身。 沈妈走了进来,在一旁听了一会便面露喜色,“澈少爷如今做着正六品的骁骑尉,对姑娘又上心,倒是……” “乳娘!” 十娘无奈唤一声,“他是世宦之家的嫡子嫡孙,我是商贾家的失怙弱女,是门第根基配得上?还是家私配得上?便是太太还在世,这样的念头也断不敢有,您切莫再作此言,若是让人听见一言半语,我们成了什么人?脸面还要不要了?” 小姐从来不曾如此疾言,沈妈面皮紫涨,“是乳娘糊涂,看他费心思调教那鹩哥,又巴巴地打发了近身来拜望你……倒忘了媒妁之言,向来都需门当户对,都是父母之命,自己的意思是算不得数的……乳娘以后再也不说,你莫急!” …… 十娘无语,却也实在不忍心对这慈爱的妇人再说什么。既答应了以后不再提起,那就这样吧。 她那位五表哥,上官家的澈少爷,是甄氏膝下三老爷的嫡子,真正的嫡子嫡孙,和六少同年,却已蒙祖荫做了正六品的骁骑尉,人长得玉树临风不说,又聪明伶俐,在上官府上下人眼中,真正是如珠如宝。 这样一个公子哥儿,这些天与她见面的次数甚至屈指可数,怎会对一个容貌平凡,又不能为他带来任何裨益的小姑娘上心? 至于他为何要做这些事,反正上官府古怪的人和事也不止这一件,十娘自问自己身上并没有任何东西值得这些人图谋,那就静观其变好了,光脚的,难道还怕了穿鞋的不成? 一室寂静。 芹姑扫了一眼炕上坐着的静默的小姐。 这小姑娘,当真如此沉稳? 午后又下起了雪。 打着青绸油伞的小丫头,扶着一个带观音暖兜,披了火狐领芙蓉白斗篷的女子,走至三太太正房。 一只猫懒洋洋地趴在门口,全身雪白的皮毛在冰雪映射下染成一层炫目的晶莹,女子看了它两眼,猫仿佛有感应似地睁开碧绿色的眸子,那幽寒的瞳孔里倒映出两个人影。 “喵——呜——” 女子身上一冷。 “八娘子来了。” 小丫头打起帘子。 进了内室,三太太胡氏正坐在炕上指挥丫头开了箱笼挑缎子,见她脚上的沙棠屐往地上踩出了一个个半湿印子,便笑道,“下雪了么?” 丫头接过玉针蓑挂了,八娘给太太请了安,“下了半日雪珠儿了。” 室内西南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方几,旁边向炕一溜四张椅子,上面铺着灰鼠椅袱,她择一坐了,“太太才歇了中觉,这会子又劳神,等下该头疼了。” 胡氏吩咐丫头:“上滚滚的蜜酒来,给姑娘斟了搪搪雪气。” 又笑对女儿,“今日觉得精神略好,索性把以前的颜色衣裳找出来些。” 八娘闻言,拿眼觑向炕边站着的女子。 亭亭站着的粉红身影,盘着同心髻,额发斜分,碧玉卧云点翠金簪衔下一溜蕉叶碧玲珑剔透的翡翠流苏,正抿着嘴儿,恭敬地立在那里。 五哥这位屋里人,如今并未正式收房,仍占着太太近身丫鬟的份额,照礼数,也确实不用与自己行礼。 八娘此时见了,心内却有了几分厌恶。 丫鬟斟了蜜酒来,她静静饮着。 胡氏指着一件茜草撒花深红锦缎的袄儿,又一件绛红半新羽纱,示意丫鬟捧给炕边立着的女子,“你没有大毛衣服,这两件给了你罢。” 兰心笑着福下身子,“太太厚爱,只是这颜色婢妾当不起。” (感谢亲们的收藏推荐和评论,特别感谢萨洒和lovearlene两位同学的打赏、清颜同学的评价票,还有年度作品的二张票不知道是哪位亲投的,阿阮作为新人,咳……很感谢~) (另,四号本文开始pk,阿阮不懂这些,本以为是要多写一点,到二月份才参加pk的,结果……亲们的pk票和粉红……弱弱地问一句,有么?)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五章 胡氏妇汲汲结蝇营 胡氏面露尴尬之色,“倒是我糊涂了。” 兰心陪着笑,“太太每日里要操心府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哪能记得这些。” 胡氏笑了笑,让丫头另挑了两件桃红色的袄儿,赏了她。 眼见八娘已饮毕蜜酒,便招手让她炕上来坐。 母女俩叙了些闲话,胡氏突然话锋一转,“你这些日子仍常常去你萧家表妹那玩儿吗?” “回太太,女儿并不曾日日去,隔一两日才去一遭。” 八娘心下纳罕,自萧家表妹来府,母亲特特叮嘱她与之多多亲近,她原本不愿,碍于母命才去了,如今听这话,怎么又像是不满的语气? “日后不必去了。须知,你看着亲戚面上,不端官家小姐的架子,人家却放话嫌你扰了清净呢。” 八娘垂下头,默然,那萧家表妹何曾是这等轻狂之人?不知又是听了谁的撺掇了。扫了一眼炕边站立的粉红身影,这起每日里就知道无事生非乱嚼舌头的妇人,着实可恼!偏生太太糊涂,竟听之信之。 她去忆晚楼,原本,自矜身份,不过是奉了母命去周旋一番,原想着云姑母的夫家是商贾之家,这表妹必也满身铜臭粗俗不堪,没想到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却发现这位萧家表妹性子爽朗,和她平日里见到的人大不相同,人也不俗,又知文识墨,却是极合自己的脾性。 八娘这里乱纷纷想着,胡氏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吩咐道:“你四嫂在里间理账呢,你去学着点。” 她起身下炕,福了福,朝里间走去。 与内室相连一间小暖阁里,四少奶奶娟娘正和自己的贴身丫鬟整理这个月内院的账目。 上官府由胡氏主持中馈,但因她实在难堪大任,老太太便又指了四孙媳妇帮着理事,横竖这位四少奶奶也是三房的儿媳妇。 娟娘见得小姑走进来,正欲笑着招呼,却见八娘伸出食指“嘘”了声,蹑手蹑脚贴到帘子上去听壁角。 听了半响,八娘晃到炕上坐了,一脸无奈,“五哥可真是……竟又打上老太太身边红鸾的主意了。” 娟娘抿着嘴儿笑了笑,并未出言。八娘是五弟的嫡亲妹子,自然无所禁忌,自己的夫婿四少却是许安人所出。 她深知自己如今能帮着理家,不过是因为胡氏嫡出的五少尚未娶得少奶奶,三房里又只得四少和五少两位少爷,这才落到了她身上。是以一向谨小慎微,平日里绝不会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 八娘见她这副神情,有什么不明白的,并不嗔怪,眸子里倒露出几分怜色,静静坐在一旁看她们理账。 过了大半个时辰,一个小丫头进来传话。 八娘跟着嫂子又去了胡氏的内室,箱笼已归置了,兰心也已不见了人影。 “八娘也听着些,你也应该学着理家了,再等两年过了门,一去可就是要主持中馈的。” 胡氏说着,面露自得之色,膝下嫡女定得好亲事,一向是她心头第一桩快事。 八娘应声,在下首恭敬坐了,娟娘便开始向胡氏汇报家务。 临了,说到下个月的月钱银子,娟娘迟疑半响,拿出一张单子一边看,一边小心翼翼地请胡氏示下,“萧表妹从荆南带来的人,加上老太太给的,如今忆晚楼名下有一等妈妈两个、一等仆役一个、二等大丫鬟两个、三等丫鬟一个、三等小厮一个、小丫头四个、粗使丫头两个、婆子两个,这十五个人的月例银子,还有萧表妹每月的月银……” “从账上支就是了,这也要问我!”胡氏听了半日的账,再听她这一连串数字,已是头昏脑胀,当下不耐烦地挥挥手,“萧丫头按府里嫡出姑娘的例,下人们按嫡出主子跟前伺候人的例。” 一旁端坐着的八娘闻言,觑了太太一眼。 娟娘恭敬地低着头,一副温顺怯懦的模样,“正是外账上支不动,媳妇才来回太太的。” 胡氏听得此言,面上两条八字眉顿时倒竖:“支不动?怎么会支不动?平日里苛刻我们三房不算,难道连亲戚情分都不顾了?上官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说……说是外头商议了,表姑娘的衣食住行既已都从公中支出,那月例银子就得从萧姑老爷给的二万两银子里支。” 少奶奶在太太的怒火下畏畏缩缩。 “什么!”胡氏勃然大怒,“他们竟敢打这个主意!那可是姑老爷孝敬老太太的银子!” 屋里静悄悄的,几个贴身大丫鬟早已见机退了出去。 气急的三太太喝问儿媳:“他们是如何得知那二万两银子的事的?” “太太恕罪,媳妇……媳妇实是不知。”四少奶奶忙跪下请罪,莹莹泪水汪在两只杏眼中,眼看就要掉下来。 “就知道哭!你让我哪只眼睛看得上!” 胡氏“哼”一声,“你男人就由着他们去吗?” “相公……这些日子一直病着。” 三太太气结。 上官府的外账房虽说一向由大房的三少和三房的四少这两位媵出的少爷共同理事,但府中的主要产业是药庄药铺医馆,如今承继老太爷太医院院首位置的又是大老爷,是以外账房一直是大房说了算。 三太太这位内院当家主母,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直受大房辖制。 胡氏想起这些年来的桩桩件件,暗恨自己婆婆无用,争死争活,只让三房袭了老太爷的爵,四品的上轻车都尉,还是个勋官。 “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你男人怎么会三灾八难地时不时生病!” 婆婆拿着儿媳妇撒气,四少奶奶泪水涟涟,一声儿不敢言语。 八娘忙跪下请太太息怒,细声劝了好些话。 “既如此,忆晚楼的一应月银都黜了!” 声气略平的三太太喝了一口女儿亲手奉上的茶,梗着脖子,“我们府里嫡出的姑娘,各人除了自幼的乳母,身边也就两个二等丫鬟,两个教引妈妈,余者六个丫头!算起来,每人名下也就十个服侍的人!她倒好,不声不响弄了十五个人出来!既要兴暴发户的做派,且让她自己拿银子供着去!漫说这么一大堆子人的口粮还是府里出的!” 八娘听她越发说得不堪,忙使眼色让娟娘退出,自己搜肠刮肚想了一通话儿,方岔了开去。 四少奶奶出了正房,往西厢房自住的小跨院里走,贴身大丫鬟印儿打着青绸伞,又递了锦帕过来,娟娘往脸上拭了。 途经花木扶苏的青石小径,殷红的一朵落梅从她眼前飘过,低低地盘旋着,轻轻落在了地上。 “印儿你说,我们是不是该折几枝梅回去插瓶?” 她低低地笑着,嘴角勾起柔软的弧线,倾泻出无法言说的愉悦,“相公看着这清新的花儿,说不定一高兴,病就好了呢。” ****** 二月初的这一天下午,十娘正倚在炕上就着窗光看书。 雪墨和小月各捧着一个什锦攒心盒子,嘻嘻哈哈地走了进来。 “姑娘,都酉初了,天色已暗,快别看了。” “你们两个高兴什么呢?人还在楼下就听见笑声了。”十娘放下书,伸了个小懒腰,好奇问道。 一大一小两个丫鬟嘻嘻笑着,也不回答,手脚利索地将捧盒里的饭菜摆放到了炕桌上。 十娘看时,一碗翠玉鸡脯、一碗蜜汁清蒸双色乳鸽、一碗莲叶鲜笋汤,另有三个精致小菜,却是比她平日吃的六个份例菜丰盛了些。 雪墨见小姐拿眼觑着自己,一边服侍用饭,一边笑道:“今日府中加餐,主子也好奴才也罢,各人的份例菜都比往常要丰盛些。” “不止加菜,明天还要发月银呢!”小月一脸兴奋,“姑娘,这里普通丫头的月银竟有四百钱,和以前我们府里三等姐姐的月例一样多了!” 又羡慕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大丫鬟,“雪墨姐姐可是发财了,足有一两银子,比得上喜鹊姐姐了!” 十娘一口饭哽在喉咙里,“从哪里打听得如此清楚的?该不是特意找人问的吧?” “姑娘也太看低婢子们了!”雪墨给小姐布了菜,反驳,“才刚八娘子身边的默笙也在膳房,她和我们闲谈时说的。” “哦?”十娘怔了怔,这几天八娘子一反常态地绝迹于忆晚楼,今日她的贴身丫鬟特意告知这些,是何用意? “那丫鬟可还说了什么?” “唔,就说了月银的事情呀,明天就发月银,大伙儿可高兴了!”小月歪着头,吐了吐舌头,“默笙姐姐说府里每个月光月银就要支出几千两银子!嘿!” 几千两银子,李小月小朋友别说是看到,听也是第一次听说。 经小姐这样一问,雪墨马上也察觉出了几分异样,低头认真回忆了半响,“她似乎很感慨的样子,说等级高月银多,其实还不如在主子跟前得脸来得实惠,说前几天她陪八娘子去给三太太请安,亲眼见着兰姑娘得了好几件大毛衣裳。” “……” 十娘慢慢夹起一筷子翠玉鸡脯,细嚼慢咽起来。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六章 新月院院落重帘暮 四少奶奶住的新月院,位于三房正院后面西北角,小小巧巧十余间房舍,虽说不上精美,倒是比上官府中其他楼院多了几分新意。 院前有一条青石小径,此时在黄昏的灰白与一线夜的天青之下,正蜿蜒地跳跃着明明灭灭的零星灯火。 却是雪墨扶着十娘缓缓行来,身后跟着的九霄和缎儿各提着一个明瓦灯笼,刚穿过月洞门,丫鬟一溜烟报进去,少奶奶便迎了出来。 “妹妹可真是稀客。” 娟娘眉目带笑,上前挽着十娘,丫鬟打起五彩丝络盘花帘,二人进了内室,携炕坐了,各人贴身丫鬟在一旁侍候,又有小丫头引了九霄和缎儿去喝茶。 “四表哥不在家么?” “他前些日子因着生病在家休养了几日,这几天忙着处理外账房积累下来的事儿,不到亥时哪里回得来。” “表哥也太辛苦,可要保重,莫要再累病了才好。”十娘叹一声。 印儿端上茶来,十娘接了,“表嫂这院子当真别致,难为那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不知是哪位雅士的想头?” 一脸促狭笑意。 娟娘微微红了脸,“白日里无事,随手做的物事罢了。” 十娘叹道:“可知表嫂是花木心肠。才刚我在院里借着灯笼略看了几眼,美人蕉、四季海棠、君子兰……竟然还有仙客来,现下这时节里竟也长势喜人,我看那君子兰的叶子足有十六七片,大约不用等到三月就能开花了,不知是否绿叶达摩种中的新品?” “妹妹小小年纪竟也是知花人么?”十娘微讶。 “小女幼年时常伴我母膝下,太太精于花事,小女唯耳熟而已。” 十娘满口半文不白,有模有样地拱手,两个大丫鬟“扑哧”笑出声。 “你也不必自谦。”娟娘被她逗乐,眉间却染上清愁,苦笑,“你既晓花事,自然清楚我所栽所种无一不是性喜阴凉的花木,这院中平日里日头照不到的地方倒有一大半,合了它们的脾性,便是不精心侍弄,长势能差到哪儿去?” “表嫂怎能如此说?”十娘恢复正色,却是大不以为然,抿嘴而笑,“便是我年纪小,也知人这一生,要经历的事情犹如繁星浩渺,此时如此,并不意味着以后便一直会是如此,表嫂如今因势利导,让这些花木长势喜人,不也是妙事一件吗?” “再者,这新月院,无论有没有这些花木,它都叫新月院,然则无论表嫂以何种心情住在此间,它也还是叫新月院的,是不是?若表嫂因外物不开心,岂非平白辜负了为这院子取名之人的一片心意?” 十娘笑意盈盈地朝眼前人眨了眨眼。 娟娘闻言,一怔,默了半响,探究地眼神绕着十娘,“你倒是和那两位……和我们这里的人全然不同……” 说起来,这院子,原是两年前,她和四少成亲时修建的新房。这些年因人口渐多,府中原有的房舍不够住,上官府的新规矩,嫡出媵出的少爷们成亲,都能在府中选址另建新居。体弱多病的四少不得宠,又是媵出,所以他的新居就建在了这样一个前有楼后有阁,光线黯淡日照不足的地方。 新月院,这个名字,新月,娟娘,新月娟娟…… 娟娘神思游疑着,萧家表妹的话让她想起了两年前红烛明灭的那一晚……琉璃塌上明月珰,帐面凸显大朵媚色芙蓉,薄丝红纱遮去了少女无边艳色,带着七分醉意的清瘦公子勾起新娘小巧绝美的下巴颏儿,烛火明媚,少女羞涩垂首,珠钿的流光溢彩间,明艳的双鬓何其窈窕,公子喃喃低语,“娟娘……果真是人如新月……” 四少奶奶的思绪沉浸在了记忆中的时光荒原里。 十娘看着眼前人一脸恍惚的神情,蹙眉,是自己年纪太小,人家把她当小孩,所以能毫无戒备的就神游太虚去了?还是因她之前所说的话起了后续反应?只是,这位表嫂刚才口中一晃而过的“那两位”又是什么人?特意将之与自己比较又有何目的? 十娘绝对不相信这是谨小慎微的四少奶奶在仓惶之下失去心防无意露出来的口风。 虽说,自己今天打得就是攻心牌。 思及此行的目的,眼风一扫,雪墨手中的帕子就掉在了地上。 印儿忙上来给表姑娘换过新茶,四少奶奶回过神来,朝着十娘一脸歉然,“妹妹勿怪,月初事儿多,晚间走了困,白日里就有些精神不济。” 十娘微笑着表示无碍,又体贴地让表嫂保重身子,注意休息。 两人随意闲话了几句,雪墨脆生生的声音就响起,“四少奶奶,婢子能求您一件事儿么?” 眼前这丫鬟唇角噙笑,娟娘心内一动,笑道:“何事?但说无妨。” “印儿姐姐身上的香囊配得这络子好鲜亮颜色,婢子想求四少奶奶让印儿姐姐指点婢子这配色之法。”雪墨伸手指向对面站着的印儿腰间,那里,攒心梅花的一条络子,挂下一个锦线丝绣的香囊,鹅黄配着柳绿,看上去清雅又娇嫩。 “婢子若学会了,也免得做出的绣活被我们姑娘生生嫌弃了。”雪墨露出几分娇憨的烦恼。 “去吧。” 娟娘笑着允了,伶俐的两个丫鬟退出了内室,自去说话。 十娘说了几句丫头无礼的客套话。娟娘抿着茶,随着她的话头说下去。 三言两语说起丫鬟的等级,又说到丫鬟的月例,十娘猛然想起什么似地,“可是忘了,到了快发月银的日子了,以前我们家,是每月初十发月银,府上也快了吧?” 闻言,娟娘愣住。 实则,这个月府中各个主子名下的月例单子她已过目,只等明日大大小小的管事媳妇来领了对牌就能去账房支取银子。 只除了忆晚楼。 婆婆既已吩咐,她不敢不听,也无法不听。外账上支不动,那二万两银子又不知在老太太还是太太手中扣着,一个子儿也到不了内帐上,她就算再同情这位寄居的小表妹,再怎么交好,也不可能用自己的私蓄去贴补。 原想着明日全府上下发放月银,忆晚楼中必会知晓。小姑娘脸皮薄,必定也不好意思来要,那这个哑巴亏她再不愿意也得吃下去。就算是下人闹开了,丢得也是太太的脸面,谁人不知四少奶奶凡事都是听命而行的? 此番来却是何意?不是说表姑娘在忆晚楼中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吗?是碰巧?还是那日有谁露了话给她了? 娟娘心内一凛,之前这位表妹一进门就谈花论草,并不曾说明来意。适才自己神思恍惚,却是忽略了这茬。此时表妹连两人的近身丫鬟都谴了开去,若是真放下面皮谈月银的事情,她该如何是好? 她出身于书香诗礼之家,极为自尊自重,自嫁进上官府,虽说素日受夫婿的嫡母辱骂,但也都是避开了人。如今要和一个小姑娘开诚布公地谈这样的事情…… 若谈得好,还好。若谈不好,闹开了,胡氏的滔天怒火可想而知。 这一刻,在新月院的正室暖阁里,昨日冰雪的寒意并未消融,人在炕上坐着,也就只堪堪能脱下大毛衣裳。然而此时四少奶奶却涔出了一身冷汗。 在她心念电转的当口。 “既说到这里,我有一言相告表嫂——请表嫂将忆晚楼众人的月银一概免却。”端坐在炕上的十娘一脸正色道。 对面坐着的娟娘懵了一霎,便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向她。 “我自来府中,吃得住得用得,一应供给都是由表嫂打点,虽然是老太太、太太们一片爱护之情,我也却之不恭,但凡事皆不可太过,这月银,无论如何都要免却才是。” 十娘不等她答言,又道:“表嫂不必为我担心,我父亲……使用花费……呃……有的……” 小姑娘红着脸嗫嚅着,话语断断续续,似是在为自己身为一介深闺千金,却将柴米油盐家计银子宣之于口而万分羞涩。 使用花费!娟娘此时嗓子眼里几番思虑好的话还未出口,闻言又是一震,接二连三的震惊后她反而冷静下来,狐疑地看了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表妹半响。 她终于出言,推辞几句,“妹妹何必如此见外……” 无奈十娘坚持,“表嫂万万答应我,这才是处长之法。” 话说到这个份上,四少奶奶也便顺势应了下来。 闲话了几句,印儿晃了一头进来,预备给主子们上新茶。 雪墨也喜滋滋地跟了进来,“姑娘,今儿个一回去我就新打些颜色络子。” “那你可要多打几条,还要给印儿备下谢师礼呢。” “瞧表姑娘说的,奴婢哪当得起。”印儿娇羞一笑。 …… 主子丫鬟一起凑趣儿,一时屋子里娇声笑语一片,惊得檐下的鹦哥都飞了起来。 上官府规矩是戍正各房落匙,说了一会儿话,十娘看了看天色,便起身告辞。 娟娘一直送她们出了月洞门,又叮嘱表妹闲时多来走动。 从新月院回去的这一路上,主仆四人一路沉默。 忆晚楼众人在楼前接着,十娘上楼,换过衣裳,入了内室。 近身的妈妈丫鬟们在内室脚踏上坐了,缎儿、李小月、秀儿、杜鹃这四个在楼下和甄氏指派来的丫头婆子们玩耍,九霄在楼梯口磕着瓜子儿。 雪墨便开始向小姐说起她和印儿相处的情形。 (这一章是1月6号的,晚了。不好意思~)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七章 忆晚楼莺语笑不收 “……就只正正经经说了些配色的法子,什么秋香压大红,又是姜黄配官绿,婢子把那五彩蜀锦的荷包塞到她手里,让她帮着打条络子,她即刻就退了回来,只说要做四少奶奶的针线,不得闲儿。” 十娘沉吟,照雪墨刚才所言,那印儿竟是一丝口风都不曾透露。自己今日这一番试探,可知她们果真是不准备给忆晚楼众人发放月例银子的,却不知是胡氏私自做主?还是老太太授意? 老爷给的那二万两使用银子,也不知落在了那二位谁的手里。 上官府的情形,她如今也只是知晓大概。大老爷上官谦、二老爷上官谆,这二位与太太一母同胞,都是上官老太爷原配所出,这掌管内宅的三房,却是继室甄氏膝下嫡子。 上官谦承继了老太爷一手岐黄之术,现今做得也是太医院院首。三老爷上官诚袭的爵虽然只是一个四品勋官,当年外祖过世,先帝追封逝者之余,又恩赐了他进士出身,如今也已升到了正四品的吏部侍郎。 钱银虽说由大房辖制,实则三房并未分家。府中光一个月的月例一项就要支出几千两银子,那昧下她的二万两使用银子,又不给她发放月钱,是为着苍蝇再小也是肉吗? 瞧这些日子的光景,当日去荆南接她的冯吕那两个婆子一干人等,只怕已被隆氏重金封了口,太太丧葬香火诸般事体,也许连她出行的日子,都是瞒住了的。此事于自己而言却是利弊参半,且作壁上观。 老爷送来的那二万两银子,反倒是歪打正着,只怕如今在甄氏和胡氏眼中,已认定她这个萧家四房的嫡出幼女极其受宠,那么只要她住在这里一日,下一个二万两、下下一个二万两便会源源不断地送进来。 如今她也摸不透老爷的性子,也不知是不是还会有下一个二万两银子送来。只是,她是就此吃下这个哑巴亏,还是给老爷修书一封露露口风? 然则,如果此次并非甄氏授意,又当如何?于礼于法,甄氏都是自己的外祖母,莫说老爷存了在此寻门好亲的心思,就是她自己,也想着…… 若因此惹怒了甄氏…… 十娘心内一阵烦躁,这任人主宰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沈妈却也在一旁面露忧色:“姑娘此番一去,虽是把话说在了前头,却也露了形迹。我就说要带着表礼去才好,也是个由头,白眉赤眼得可不让四少奶奶瞧着是特意为月银去的?姑娘又提起老爷给了使用银子,她们若因此说姑娘不守闺训,眼里没长辈,小小年纪就叨登家计银子可怎生是好?” 不及众人答言,继而叹道:“那两匹古香缎,姑娘若带了去,四少奶奶瞧了喜欢,兴许还能在三太太面前帮着描补描补。” 原本,去新月院之前,众人商议了一番,那两匹上好古香缎便是沈妈开了箱笼挑出来的表礼,偏生十娘将之置于一旁。 沈妈这样一说,芹姑就笑道:“沈家姐姐,百两银子难求一匹的蜀锦做成荷包,那印儿尚且无动于衷,两匹古香缎又怎能入得了她主子四少奶奶的眼?” “这……” 听得这话,众人反应不一,沈妈微微一赧,雪墨却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还好听小姐的吩咐,把荷包里的银锞子挑了出来,不然可真是白白给那丫头落下取笑的话柄儿了! 十娘安抚地朝乳娘看去一眼,笑意温和,“乳娘不必担心,正是要让她们知晓。这亏,我们是吃下了,可并不代表就得做个傻子。我不是商贾之家的闺女么?可不就会叨登家计银子?” “若闷声不响,别人只会认为我们傻,只会觉得理所当然。正是得让她们知晓,咱们虽吃了亏,心里却装了一面明镜。” 十娘这样说着,目光里就有了一闪而过的凛冽。 她的这番知情识趣,是好是坏,第二天就有了分晓。 北方的天气是让人捉摸不透的,前两日还在下雪,此时忆晚楼里的阳光却织得漫天漫地,明媚锦绣。 午后的暖阳便透过蔷薇花枝掩映的花格窗,往室中人身上投下了斑驳的影子。 小姐的内室里,花梨案前,冰砚正拿着一支羊毫笔在一本蓝皮小册子上写写画画,雪墨在一旁噼里啪啦拨着樟木算盘。 她们两人,冰砚掌人事,雪墨管钱银,这是打荆南起就由小姐指派了的。此时两人正在合计忆晚楼每月的月银支出。 坐在熏笼上的十娘手中端着书,脑子里却也在用自己的方法计算着,一边思付是不是应该引入阿拉伯数字,教会几个贴身丫鬟,以简化她们的加减运算。 在荆南,田庄店铺各有管事,她院子里的钱银支出不过是人情往来,雪墨记上几笔也就是了。如今每月有了定例支出,月例、赏封、人情往来……确是应该把小账房立起来才是。 就在上午,忆晚楼众人齐聚外面的起坐间里,由冰砚和雪墨发放了月银,比照上官府的标准。 甄氏指来的几个丫头婆子眉开眼笑,十娘这才发现,原来这几日一直出现在她们脸上的阴霾是可以一扫而空的。 不由暗恼自己的粗心,其实月银一事,早有端倪,这几个仆婢在上官府的下人中虽然是地位最低的等级,就算没有亲朋好友是成个事体的,各房各院却是都少不了扫地倒夜香这些粗使活计,此中错综复杂的信息来源关系网实在不容忽视。 即便八娘不示意,她也应该见微知著才对。 这些日子,乍离了萧家,她以为在此地自己只是一介过客,是远离是非核心圈的人。看来,实在是把心放得太宽了。 之中就有一个伶俐的小丫头香儿,一接过红封儿就对十娘表起了忠心:“奴婢以后就是姑娘的人了。” 之前,这几个由甄氏指派过来的人,可是“表姑娘”不离口的。 十娘冷笑,如此便宜的忠心,确是不要也罢。 却不能寒了这几人的心,当下面色不露,又命雪墨取出两只雕花鎏金的簪子赏了她。 便是上官府这等世宦之家,鎏金首饰对于粗使仆婢来说,也已算是很丰厚的赏赐。 香儿一脸欣喜地接了,又跪下磕头谢赏,十娘淡淡让她起身,扫了一眼其余三人,皆是一脸又嫉又羡的神色,哪里是能用之人? 待得众人散去,沈妈留了下来,手上端着一家四口的月例银子硬要退给小姐,“我们吃穿都是姑娘的,哪里用得了这些,如今姑娘的银子用一分就少一分,该多存些嫁妆才是。” 十娘伸手止住她,眉眼却俱都舒展开来:“乳娘的心意我明白,但这银子快收起来才是。将来升哥儿娶亲,小月出嫁,都要银子呢。乳娘可不能偏心太过。我自己的事,心里有数的。” 妇人这才收了,又絮叨如今这月例太高了。 按上官家的标准,一等妈妈二两,一等仆役二两,三等小厮八百文,小丫头四百文,她们一家每月足有五两多银子,确是高过以前很多。 此时十娘粗略算了下,她每月要支给众人的月银差不多十二两多点,与荆南相比,是多了些,幸而她那两间铺子每个月也有七十多两的收益,并不需要动用到嫁妆银子。 再则,与人情往来赏封儿相比,这也实在算不了什么,那一项,才是大头。 荆南萧家,上等赏封是一两银子,即便是逢年过节,二两也已经顶天了。 三嫂玳娥给她预备的那些一两银锞子每个的荷包,在萧家是上等封儿,在上官家却只能算三等。 因着有芹姑在,这些日子来给上官府下人的赏钱,倒也并未失礼,只是此行带的银锞子却也没几个了。 十娘想起老爷给她预备的那一匣子小面额银票,微微笑了起来,若她真拿着那些银票去赏人,只怕这不知礼、满身铜臭的名声便要坐实。 别说,官家的奴才,也是比普通富户家的下人要高贵几分的,虽说都是奴籍,且不说宰相房门七品官,能体现他们高贵身份的讲究可多了去了。比方说,人家接的赏钱,绝对不会是银票和银锭子,那各式各样的银锞子,梅花海棠,笔锭如意,八宝联春……可不是既有实惠又透着雅意么?可是一点铜臭味儿都没有了。 十娘这样想着,禁不住就笑出了声。 正拨算盘的雪墨觑过来一眼,“姑娘想着什么好笑的事儿了?前儿个才教我们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呢。” 十娘目光闪了闪,“这书上说有个卖鸭蛋的,觉得光这样卖不出高价,便想着法儿在蛋上印上了松花图案,松不是历来享有君子之德的美誉么?结果那蛋一出世,文人雅士见了无不争相称颂,从此成为宴客馈赠的必备之物,价格长了几倍不说,还取了个好名儿,就叫君子蛋。” “扑哧!” 两个丫鬟尚未及出言,帘外响起一阵爽利的笑声。 一身水绿的轻霜从帘子中钻了进来,九霄一脸郁闷地跟在后面。 怎能不郁闷呢?自那日兰心来访,她被芹姑斥责了之后,但凡她轮班,稍微眼生之人一律近不了小姐内室的边。今日这轻霜姐姐,却是老太太身边一等一的大丫鬟,自然是能进的,怎么偏就撞上姑娘…… 若芹姑和沈妈随便哪个知晓,她可又得听上一顿训斥。 轻霜却是咯咯不止,眉开眼笑地看向十娘,“表姑娘真真好口齿,若常去上房说笑,只怕老太太每日里饭都要多进一碗。”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八章 人莫倚,能歌敛黛眉 上房的内室里,轻霜立于炕前,将那关于君子蛋的笑话复述了一遍,她口齿伶俐,兼之年岁略长,声音清脆中又夹杂了几分少女的妩媚,此时绘声绘色讲来,竟是丝毫不比十娘逊色。 几个丫鬟掩嘴而笑,炕上一位眉目清越的少年公子坐直了身子,神态间颇有兴味地听着。 甄氏淡淡地瞟了少年一眼,意态闲闲地拨弄手中的紫檀佛珠串儿。 “话儿可都传了?” “回老太太,都传了。表姑娘说往日也是怕扰了您清净,她身上又有孝,是以不敢天天上来请安,后日必定早早就到的。” 轻霜恭敬地答着,垂下眉目,又加了一句:“生怕您怪罪,还赏了奴婢一个上等封儿,让奴婢在您跟前帮着描补描补。” 甄氏听罢,嗯了一声,挥手让她下去歇着。 又吩咐丫鬟上羊奶杏仁花生酥酪来,转过头对那少年公子笑道:“你素日嫌那羊****有腥味,从不肯喝,这几天红鸾那丫头想出了个法子,加上杏仁一起蒸了,我吃着倒觉一点味儿都没了。你吃吃看,若好,祖母便遣那丫头往你院里煮酥酪去。如今开了春,那些大补之物也不宜吃,这东西日日吃上两三碗,正好养身子。” 少年闻言,愣了片刻,面色微微发红,恳切道:“祖母说好,那定是好的。” 甄氏露出欣慰的笑意。 一个丫鬟用描金洋漆小盘捧了两碗酥酪来,祖孙二人一起吃了,少年大为诧异,“当真一丝腥味皆无。” 甄氏听了便笑眯眯地吩咐丫鬟去给红鸾收拾包袱。 一时上房里的丫鬟们都跑去给红鸾姐姐道喜,炕上的祖孙二人随意闲话了几句,甄氏问了些日常吃穿,又嘱咐:“平日里跟着贵人们习骑射,虽说功课要紧,但贪多嚼不烂,可要仔细弩伤,时时歇臂养力才是。 少年一一应了,眼见老太太面露倦色,便躬身告退。 他一径出了夹道,后面两个小厮跟着,过了长廊曲洞,迈进一条石子幔成的甬路,刚出二门,几个管事迎面走来,见了他便一齐打千儿行礼,其中一个叫丁友贵的,是少年乳娘的亲兄弟,比别人又亲厚些,众人走了,他还在与少爷嘘寒问暖。 “不早不晚的,贵叔这是要往哪儿办差呢?” 少年笑意温和,他在府中出了名是不摆公子哥儿架子的。 “喛!今儿倒是老奴自己多事,为别人家办得差事。”丁友贵说着,打开随身一个沉甸甸的蓝布褡裢,陪着笑,“要说起来也不是别人,原是少爷的表妹。那萧家表姑娘的奶公拿着二百两银票找人问倾银锞子的地儿,老奴刚好有相熟的,他又等着用,就帮他直接换了两百个一两星儿的来,少爷看看,成色可都是上好的,一点也没亏着他。” 少年听了便垂眼往那褡裢里看去,各式花样的银锞子,莲兰竹菊、喜鹊登梅,都是官制的样式,便知眼前这位奶叔是将自己素日得来的赏赐与之交换了。 这是双方都便宜的事情,少年也不拆穿,微微一笑,赞了几句,各自别过。 一路前行,跟着的小厮中一个叫柱儿的小声嘀咕了一句:“少爷,您只当贵管事好心,他这一趟可是赚了足足有二十多两银子呢。” 少年哦了一声,挑眉。 “那银锞子虽说是一两的制,损耗下来每个也就只得八九钱银子,说起来这都是奴才们的事,您哪能知道这些。” “嘿!要我倒宁愿拿一两的银锭子!什么铜臭味儿,银锭子银锞子,可不都是银子!” 跟在少爷身后的盛儿飞扬跳脱着。 下午的阳光,暖暖一团晕黄,青石地上行人的身影逐寸斑驳,少年心内蓦然一动。 到了戍时,三房正院后东角的一座跨院里。 画眉穿着绿绫袄水红缎掐边背心,坐在与正房相连一间碧纱橱的门槛上,眼见院子台矶上坐着的一个小丫头站了起来,她抬脚就往里间跑。 碧纱橱里,乌檀木窗上新糊着松石绿窗纱,窗下的红泥小火炉上用银吊子温着药,她弯下腰,滗了药出来,满满一大碗,端给歪在炕上的兰心。 兰心直起身子,接过药碗一仰头喝了,身上一寒开始干呕。 炕边一个漱盂,兰心俯下身子,对着盂口吐得昏天暗地。 画眉面露忧色,忧声道:“这药太过伤胃,姑娘如今就吐成这样,若用多了可怎生是好。” “别说了,莫说是呕吐几下子,便是要把命搭进去,我也是愿意的。” 剧烈的呕吐让兰心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着,刚说完,抬眼便看见从茜红垂锦福喜帘中走进来的清越身影。 “少爷回来了。今儿个倒比常日早些。”兰心素着一张苍白的脸儿,挣扎着要起身见礼。 上官澈摆摆手,往炕上坐了,看了她两眼,吩咐画眉,“把前日得的那对碧玉赤金草虫头簪子拿来给姑娘。” 丫鬟应声而去,又有小丫头上了茶来。 兰心娇怯怯垂首:“谢少爷赏。” 上官澈喝着茶,目光缓缓地扫视她,“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去讨老太太欢心。” 兰心登时呆住,面上红潮滚滚而来。 上官澈状似不见,起身往内室走,平静无波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这两日间红鸾就来了,按你的例,备一间厢房给她。其他的心思不必有了,这药你要吃,她也是要吃的。” 却说此间的兰心听了澈少之言,如遭五雷轰顶,她要如何行事暂且不表,忆晚楼中,十娘的内室里,丫鬟妈妈们正一阵忙乱。 自轻霜来传过老太太的话,众人便开始开箱倒柜地给小姐挑选后日见客赴宴的衣裳。 被迫试衫的十娘一阵无语,雪墨振振有词:“照刚才轻霜透的话风儿,那两位贵客竟都是比姑娘大不了几岁的千金小姐。姑娘可要好好打扮,莫要被她们比了下去才是。” 芹姑也难得帮腔:“老太太既特意让人来传话,足见重视。” 这一点却是不得不考虑,十娘便耐起了性子,因在孝中,挑选的范围有限,她对这几位的审美观也实在不敢恭维,最后便自己做主,挑出一件浅宝蓝挑丝双窠云纹的广袖对襟上襦,一件月牙白六幅百褶如意月裙,一件芙蓉白银狐斗篷。 穿上一试,芹姑便在一旁叹道:“姑娘肤色莹白如玉,这衣裳衬着直似雪人儿一般,气度比起府里的小姐们更是不逞多让,就只这眉毛……” 丫鬟们也和沈妈嘀咕:“姑娘若好好画上两笔黛眉,比起八娘子来又哪里差了。” 十娘看着水银镜里的自己,眨了眨眼。 对于穿越后这句皮囊的外表,她心里其实并没有不满意。目前她十三岁,身高将近四尺五寸,也就是差不多一米五,若长成,大概能到一米六左右,不算高,也不算矮了,在大熙,只怕还算是高挑的。骨骼虽然并不十分纤细袅娜,但胜在身材匀称,腰身更是盈盈不堪一握。 一白遮百丑,皮肤算是她容貌中最大的优点。脸型不是标准的瓜子脸鹅蛋脸,也不是方脸圆脸国字脸,好在轮廓不错,下巴尖尖,侧脸尤其美。五官的确是有点平凡,倒也不丑,嘴唇偏小,不薄不厚,唇形很漂亮,鼻子差在偏于扁平,眼睛是双眼皮,虽不是特别大,偏细长,但也灵动妩媚。 这几样,组合在一起也算得上是一个中等美女了,却硬生生被两道眉毛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 十娘皱眉,看向镜中,这眉毛,稀稀疏疏,不浓不密,颜色甚至蜡黄,勉强呈现出来的眉形也不适合这个脸型。 她自穿到这里,从小到现在,还不曾施过脂粉,十三岁的少女,若不是孝中,正是开始描眉画黛,讲究妇容的年纪。 作为一个具备现代美容观念的人,十娘深知眉毛的美丑对于整个容貌的重要性,一对漂亮的适合脸型的眉毛,若说能化腐朽为神奇,并非不可能的事。 因为这一点,某人口中声声喊她“丑丫头”,她并不介意。 上天能给她一次重生的机会,能让她保有一个聪慧的头脑,一份完整而健全的人格,她已然很满足。 虽然美貌对于不聪明的女子来说,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灾难,然十娘也深知,一副好的容貌能给人带来多大的助力。 人人都喜爱美好的事物,不是吗? 不过,暂时就这样吧。 这个世界上,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 这句话,十娘一向信之,也因此,她的心态,安宁而平和。 在小姐对着镜子发呆的同时,雪墨捧过来一个纹银五足圆盘,置于花梨大理石案上,冰砚将一只双兽头银箔錾花的八寸香炉立于圆盘中,又将一个青竹编成千瓣菊纹的篾片竹笼扣在上面。 十娘眼见她们如此行事,便吩咐:“往圆盘中多倒些热水。” (正在pk,呼唤各类票票~) 章节目录 第二十九章 声休诉,有酒倩谁持(上) 午间又下起了雨,原只是细雨落在花木上发出沙沙声,渐渐淅淅沥沥竟成覆雨之势,不多时已哗哗如柱,撞得廊檐拱角叮当作响。 眼见水流顺着游廊的瓦当急急飞溅而下,画珠疾步走过来,旋身而出的同时轻巧地拉上了锦隔的隔扇,刚刚好将内室中“咣啷”的瓷器碎裂声一应隔了开去。 内室里,三太太砸了一个汝窑花瓶犹不解恨,转头四顾已无称手之物,不由嘴唇哆嗦着,恨声道:“轮到我儿子,就讲起长子必得是嫡子的规矩!当年我还没进门,她儿子已是姨娘通房满屋,老四难道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成!” 两个心腹丫鬟忙蹲下身子拾捡瓷片,下首站着的兰心嘴角微翕,默了片刻。 今日她来,原说得是红鸾的事,怎么太太倒为了那早八百年前就有的陈谷子烂芝麻发了这么大一通脾气? 自打澈少知人事,屋里就只有她一个通房,原想着只要自己肚皮争气,生个一男半女,便能挣上姨娘的位子,少爷又得宠,几年的功夫官阶若升上了五品,她兴许还能得个敕命。那可是天大的荣耀,到时一家子都能脱了籍不说,自己也算是朝廷正儿八经的命妇。 她心里打得好如意算盘,岂料开脸的第二天,老太太就遣了两个婆子去了东角跨院里,盯着她把防子的药喝了下去。 “澈少是要继承太爷家业的人,庶子若生在嫡子前头,岂不是要家宅不宁?兰姑娘若真心为澈少,正该听话才是。” 这是那两个婆子的原话,这么大一顶帽子下来,这药她不但要喝,还得强颜欢笑痛痛快快地喝。 她今年也已有十八岁了,这两三年,身子也多少被药所伤,幸而少爷长情,她又是太太的人,凡事还顾惜她三分,院子里她就是半个主母。可这这红鸾如果来了,长得妖艳不说,还是老太太赏下的,位次岂非要越了自己过去? 心急火燎的来找太太,就是指望能讨个恩典。胡氏这一通脾气发下来,却是和她所求完全沾不上边。冷静下来一想,也是,太太又怎会为了自己去开罪老太太? 这样想着,心一冷,身子就没有动。 “太太息怒,明儿悦姑娘就来了,凭它什么嫡子庶子……” 丫鬟半吐半露,细声细气地劝解着,胡氏面色缓了缓,兰心听了却是心内一震。 当下三步并作两步抢了上去,恭谨笑道:“太太息怒,仔细伤了手……” …… 忆晚楼中,升哥儿送来了两百个银锞子,沈妈接了,捧进内室与小姐过目。 十娘留神细看了两眼,官制的各式银锞子,新旧成色不等,心里便赞一声,那位贵管事,若放在现代,可不就是销售界的精英人士? 闻得升哥儿还在外间候着,遂隔着帘子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李升应了一声下了楼,过了半日来回:“如今府里压岁、打赏的各种金银锞子,都是买办中有专人负责的。那买办时不时也从下人们手中换,若是成色新,一两的银锞子,可换九钱银子。” 九钱银子,换一个一两的银锞子,那就是说,多出来的一钱银子就是买办赚的了? 听得此言,十娘心里打起了小九九。 忽而帘子一起,雪墨笑吟吟地走进来,手中捧着一个一尺长宽的淡蓝素面锦盒,口内笑道:“姑娘,适才我去膳房交捧盒,倒有一桩奇遇。” 一面说着,一面将锦盒双手奉上与十娘看。 十娘接过盒子,那盒面上淡雅一只玉兰花,其余装饰皆无,与常日里所见的富贵俗套大不相同,心内便有了三分喜欢。 雪墨端来一张小炕几,安放在熏笼上,主仆二人就着炕几打开了盒盖,看时,那盒底一层月牙白锦缎,上面用素色罗裹包了三样物事,一样五寸高的碧镂翠管牙筒,内里装着肉色凝蜡口脂,旁边齐齐整整两个雕着成双鸂鶒鸟纹的蓝田玉盒,一个装着淡红喷香的蔷薇硝,一个装着满登登的白色面膏,那面膏中触目惊心嵌着两颗小巧玲珑的红豆。 十娘呆了一呆,雪墨面色骤变,疾步走到外间,四下里寂静无声,她站在楼梯口往下面探了探,将九霄从西侧间喊了出来守在门口。 待得她走进内室,十娘面色缓和了些,凝声正色问她:“这锦盒是何人所给?” 雪墨沉声答道:“适才我和小月送捧盒回来,经过假石,一个面生的丫头突然跑了出来,二话不说就将锦盒塞到我手里,只说是她家主子给姑娘的,问她她主子是哪个,又不肯说。没头没尾,我原也不肯接,她又说她家主子并无恶意,说姑娘乍到北方,如今开了春,恐犯桃花癣,盒子里的东西是姑娘宜用的,婢子这才接了。万万没想到内里竟有这些东西!” 假石? 十娘沉吟,从忆晚楼去膳房,途中的假石只有一处,靠近二门,府内之人能等在那石头缝壁中,若是从府外混进来的人,那里也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这锦盒由内到外无一不透着雅致,内里三样东西虽不曾用过,但装盛的物事已然是精品。 说起来,她在这里长到了十三岁,所用的护肤品也就是熙朝通用的物事,并没有自己去捣腾化妆品。熙朝人多用澡豆洁面净脸,她因自己尚且年小,那澡豆中含有植物皂荚,既然能去污,只怕就是有天然碱的,因此她都是每七天用澡豆洁面一次,平日里只用清水洗脸,洗完脸,便直接涂抹面膏。 因为年纪小,这样的护理倒也能满足基本需求,然自打来了长安,天气干冷,平日用的面膏确实感觉滋润度不够了。 礼虽不重,倒也体贴细致,只是,那鸂鶒是比鸳鸯还要露骨三分的鸟,加上那红豆,如此强烈的爱情暗示…… 自来长安,她至今没有出过上官府一步,所见的男子更是寥寥无几。十娘不由打了个冷颤,自己何时这般抢手了? 雪墨在一旁沉思了半响,忧心忡忡中突然带了几分喜色,声如蝇语:“要我说,姑娘就收下吧,虽然不合规矩,但那人也没留名留姓的,姑娘装不知就是,我去叮嘱了月姐儿……横竖也没人知晓。” 十娘没出声。 雪墨觑了一眼她的面色,顿了顿,垂下眼睑,低声又道:“凭他是谁,既有这番心意,单看这礼,家世必是不错的。这且不说,这盒子里里外外的装饰,倒比婢子还明了姑娘的心思……如今一年年大了,姑娘自己也要有主意才好。” 话说完,举足往外间走去,在起坐间里默了片刻,待她端了新茶捧进来,便见小姐伸手拢了拢头发,重新拿起了书。 “口脂放去妆台吧,面膏和蔷薇硝你收去,拿拨子将面膏挑出来,拿我惯用的盒子装了,再放上。红豆扔了,那两个玉盒你仔细藏好,此事不必再与其他人知晓。” 小姐的声音轻轻巧巧的,雪墨听了,怔了怔,背过身去展颜一笑。 到了晚间,忆晚楼的丫鬟们又开始搬动圆盘香炉篾片竹笼等物,十娘歪在便榻上,眯着眼看丫鬟们熏衣,俏丽丫鬟兰花指起,拈着小香饼,红袖添香的这一幕,曾是她穿越前无比羡慕古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如今竟成眼前事…… 鹅梨香淡淡萦绕,恍若身在蕊珠深处,十娘朦胧着眼,此时此刻,她心中所想,只是希望有生之年,岁月能一直这样安宁静好…… …… 第二日起来,天已放晴。十娘梳洗了,用过早膳,冰砚掏出金表来看了看,笑道:“刚好辰正,姑娘这会子就去吗?” 芹姑便插了一句:“那二位贵客既是远道而来,只怕这会子还没进府。便是来了,一时半会也要忙乱。姑娘不若等等再去?” 十娘点头,吩咐缎儿去上房候着,有消息即刻来报。 当下,忆晚楼众人看书的看书,做针线的做针线,一直等到巳正,缎儿才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丫鬟们忙忙地服侍十娘穿戴了,往上房而去。 如今外出见客多是雪墨跟着,此行十娘也只带了她,沿着夹道甬路,一路缓缓行来。 过了穿堂,进了上房游廊,正中一条青石小岔路,两个锦衣冠带的少年公子正迎面而来,十娘便停下脚步,温婉地福了福身子,“澈表哥好,六表哥好。” 两人拱手回了礼,上官俊仍旧是一身花孔雀的行头,此时见了十娘,原本笑嘻嘻的脸一板,面露不悦:“表妹好偏心,呼五哥作澈表哥,唤我却是六表哥,显见得亲疏有别了?” 十娘面上一滞。 若论亲疏,这两位都是表哥,上官俊除去当日去了码头接她来府,这些天里与上官澈一样,都只是刚来的那天在家宴上正式见过礼,平时偶尔她来上房请安,遇见过几回。 ……难道要告诉俊少,她之所以不喊“俊表哥”,是因为嫌弃他的名字俗气吗? 章节目录 第三十章 声休诉,有酒倩谁持(中) 上官澈见小姑娘窘在一旁,瞟了上官俊一眼,清浅的声线中带着几分温和的责备:“萧表妹可不像咱们家的孩子,素日被你胡搅蛮缠惯了的,你只管胡诌,也不怕表妹当真。” “嘿嘿,她才不会呢。”上官俊干笑两声,两只桃花眼风情无比地朝十娘眨了眨。 十娘眼角一阵抽搐,连忙垂下头,这朵烂桃花,还真是…… 上官澈看着两人之间的互动,唇角微微上扬。 十娘便让着他们两人先行,彼此又谦让了一番。 “表哥!” 脆生生一声呼叫传来,三人循声看去,正房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娉婷的绯红身影,走近几步一瞧,那女子二八年华,明眸皓齿却作男子妆扮,穿着一件绯红妆缎窄衽箭袖,平添了几分英气,此时娇怯怯立在廊下,被早春的冷风一吹,又有了三分不胜之态。 七分艳丽,三分俊俏,人便有了十分的颜色。上官俊早已眉开眼笑,大步迎了上去,“好久没见悦妹妹,又漂……又长高了好些。” “哪有好久,明明只有一个多月。”绯红少女朝上官俊俏皮地做了个鬼脸,不理他,转目看向他身后的上官澈,撅着嘴,“表哥成日里在家忙什么呢?怎么前些天我打发人送美人灯来,回去的人说连你的面都没见着?” “五哥这些天忙着莳花弄草,养鱼喂鸟呢,哪有功夫看悦妹妹的美人灯。” 上官俊特地加重了“喂鸟”这两个字的语调,话音刚落,上官澈挑眉看了他一眼,十娘投去怨念的目光。 这就是胡氏的内侄女胡淑悦?这般大喇喇地就将自己表赠美人灯的事情说了出来?不过这样一来,倒是将私相授受的事情过了明路…… 十娘目光闪了闪,低头看向她那绯袭红箭袖下露出的掐丝挖云鹿皮靴,不大不小,却是和自己一样的一双天足,那靴面尖上各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颗颗小巧圆润剔透的珍珠正缀在蝶须上。 呵,好阔气的手笔! 十娘感慨间,轻霜打起帘子,顿觉帘内暖气洋洋拂到了人脸上。 “少爷小姐们进屋说话吧,这么冷的天,可是要冻着。” 轻霜笑吟吟地,一时连带着正在嘟嚷的胡淑悦,四人鱼贯进了屋,甄氏正房里,乌压压坐了一群人,大太太,三太太,封了敕命的媵,少奶奶们,小姐们……竟是都比自己早到了。十娘扫了一圈,男丁只有上官澈和上官俊两人。 各人请了安,轻霜上前安座,甄氏一左一右拉着五少和六少的手,命两人在自己榻前坐下,便开始嘘寒问暖。 三太太笑着嗔自己的内侄女儿:“偏你是急性子,大毛衣裳也不披就跑出去,快坐下暖暖。” “姑妈放心,我身子壮实着呢。”胡淑悦一笑,露出一口碎玉似的牙齿,娇憨动人。 榻前西边地上设着数张雕漆椅,铺着一色的灰鼠椅搭褥子,十娘跟着上官家的表姐妹们端端地坐在上面,顿觉一股热气从椅下的大铜脚炉直直地窜进身子里。 待身子暖和了些,十娘的眉眼转了转,那胡家小姐挨近甄氏榻前坐着,在她前面,紧挨着甄氏端坐着一位身着杏子黄缕金挑丝衣裙的少女,十五六岁的年纪,容貌比不得胡淑悦,却也是眉清目秀,温柔可人,气度尤其沉静,想必就是今天的二位贵客之一,甄氏娘家的侄孙女甄婉宁了。 十娘细看两眼,发觉这位甄家小姐衣裙上绣的竟然是“杏林春燕”的图案。 上官府以杏林岐黄之术兴家,自太太的祖父始,到如今的大老爷,连接三代人都做着太医院的院首。这位甄姑娘,倒真是个玲珑心肠的妙人儿。 十娘笑眯眯地看着,忽觉身边的八娘轻轻拉了拉自己的衣袖。 “老太太喊你呢。” 八娘声细如蚊,嘴唇却是一动不动,十娘差点笑场,记得穿越前在学校里念书时,喜欢在课堂上讲小话的同学们,可不人人练就了这样一身奇妙功夫,讲台上的老师只闻嗡嗡声,举目一看,四下里都是一本正经面无表情或写作业或看书的好孩子。 青葱岁月,真是怀念啊…… 心神跨越了千年,此时的场景却不容十娘再神游太虚,忙忙凝神静气,低眉垂首,恭谨答应了一声:“在,老太太。” “来见见你甄家姐姐,胡家姐姐。” 甄氏脸上的不豫之色一闪而过,慈眉善目地吩咐十娘,又扭头对甄胡二女笑道:“这是你们云姑妈膝下幼女,萧家妹妹。” 闻言,十娘呆了一呆,同处这么大一间正房,谁看不见谁?甄氏口中的“见见”,自然是要她上前给那二位见礼了。从辈分上来说,三人平辈,从年龄上来说,她们比自己大上两三岁,倒也说得过去,不过,那两位之前一直在上官府住着,直到年前腊月底才各自回家过年,说起来自己还是新来的,彼此在座位上见个平礼也就是了。 刚才在外面,因为时间仓促,五少六少并没有为她们介绍彼此。可自己这么大一个大活人站在那,那胡淑悦可是连正眼瞧都没有瞧过。 那我巴巴地赶上去为啥? 十娘这样想着,身子就没有动。 甄氏榻前,甄胡二女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丫头?”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老太太面色沉了三分。 一时间整个正房里鸦雀无声。 “萧家妹妹年纪小,怕生呢。” 甄婉宁突然抿着嘴儿笑道,依依起身,迈着端庄的莲步走到十娘座前,她的杏子黄月裙上用一条金丝花珠串着一组碧玉七宝玲珑环佩,此时走动之间竟然一时叮当之声皆无。 上官家的小姐们见了暗暗感佩,胡淑悦撇了撇嘴。 “妹妹真是玉雪可爱,初次见面,未曾备得表礼,这个玩意妹妹拿着玩吧。” 甄婉宁说着,从腕上褪下一只碧沉沉天水绿镯子。 (为封面制作找了半天图,就到现在了,晚了哈,这一章是1月10号的,少的字数后面补上,不好意思~~对了,昨天得了第一张粉红~)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一章 声休诉,有酒倩谁持(下) 那镯子翠绿通透,水头十足,碧沉沉如一鸿净水。 十娘瞄了一眼,如果这就是甄婉宁姑娘所谓“未曾备得表礼”,仓促之下给的玩意儿,那她郑重备下的表礼真得让人好生期待了。 “甄姐姐好。” 十娘半蹲,福了福身子。 “妹妹不必多礼。”甄婉宁抿着嘴儿回了一礼。 十娘稚嫩的面孔染上几朵红云,因她肤色雪白,这一抹红晕尤其显眼,屋内众人当下恍然,这小姑娘,才十三岁呢,出身商门,定是没见过大阵仗的,况甄胡二女又不是近亲,可不是会怕生害羞? 又见她虽然怯生生的,却是落落大方地接过了那镯子,道了谢,转手递给了立在身后的近身大丫鬟,态度不卑不亢,面色平和沉静,嘿,还真不愧是云姑太太的嫡出女儿。 大太太陈氏笑道:“外甥女可怜见儿的,小小年纪这般知礼,怪不得老太太偏疼了。” 甄婉宁纤纤作细步,归了自己座中。十娘朝着陈氏微微一笑,对甄氏榻前的胡淑悦也福了福身子,“胡姐姐好。” 胡淑悦随意地“嗯”了一声,见众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错愕了一下,颇似不情愿地站起来回了一礼。 忽而,她身后立着的一个青衣大丫鬟旋身而出,走到十娘跟前,双手捧着一个三寸见方的锦盒,盒盖已开,众人看时,盒中银红锦缎上,装盛着一对暗绿色金镶碎乌兰翠的耳坠。 乌兰翠不过是普通的绿玉品种,这耳坠光泽暗绿,显见得更是乌兰翠中的次品,胡家在上州富甲一方,胡淑悦又是胡家现任家主的嫡女,兼之有甄婉宁的天水碧镯子珠玉在前,相形见绌之下,这份见面礼委实寒酸。 屋内各人神情迥异,十娘愣住,胡淑悦脸上笑意盎然,甄婉宁面色却是撑不住,三分尴尬中掺进了几丝不悦。 “我还在家里就听得萧家妹妹来了都中,小小心意,妹妹若不喜欢,就拿着赏丫头吧。” 胡淑悦笑意越发浓,看向小姑娘的眼神带着几分倨傲的嘲弄。 她这句话,也就是告诉大家,这份如此寒薄的见面礼,是她特意备下的了? 十娘静静地看着那张花容月貌的脸,很想走上前一掌掴去,礼重不重她并不在意,但让个丫鬟送过来算什么?论亲戚情分,不过是年长自己两三岁,又不是长辈,若论身份,甄婉宁可是正经官家千金,胡家虽是土豪巨富,说到底胡淑悦也不过是和自己一样的商贾出身,难道家里有钱些,就要硬生生踩下她一辈?还是当她是丫鬟? 刚才这一番见礼,不过是不想下甄氏的面子,那甄婉宁又长袖善舞会做人,这才索性就着这个台阶下来,想着甄胡二女毕竟也比自己大了几岁,都已及笄,算得上是大人了,自己还是一个小姑娘,论亲戚序长幼,那见上一礼也就罢了。 胡淑悦这般折辱自己,却是为哪桩?两人这可是第一次见面,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若不是……十娘想着,往坐在榻上看不出表情的上官澈瞪去了一眼。 她思绪纷纷想了诸多,其实只过去片刻,此时日光一分分明晃晃地照到绛红云锦地衣上,留下雪白的印子,屋里静得像一潭死水。 大房诸人怜悯地看向十娘,小姑娘煞白着一张脸,这孩子,只怕是懵住了,瞧三房做得这叫什么事…… 八娘面露犹豫,正待起身,被紧挨她坐着的六娘死命扯住。 “奴婢谢表姑娘赏。” 纤纤一只玉手,从椅后伸到十娘跟前,青衣丫鬟还没反应过来,手中锦盒已被半抢地夺了过去。 雪墨从小姐身后闪身而出,疾步走至屋子正中,“咚咚”两声,已跪下磕头谢赏:“奴婢多谢表姑娘厚赐。” “你这丫头……”胡淑悦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将手一指。 “哎哟,悦姑娘说‘赏丫头’,话音刚落呢,这丫头可真是急性子。”大房甄宜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可不是。” “那耳坠子倒也配这丫鬟,可不就心急了?” 大房诸人笑呵呵附和。 胡氏瞅了一眼闲闲笑着不做声的陈氏,又觑了一眼只管摩挲着甄婉宁的甄氏,暗地里朝内侄女丢过去一眼。 胡淑悦压下满脸忿忿之色,亭亭坐下,端着茶抿了抿,瞄了一眼炕上的上官澈,方对着仍跪在屋中的丫鬟慢条斯理地开口:“起来吧。” 十娘早已归坐,雪墨起身,仍旧站去小姐椅后,和其余立在各自小姐身后的近身丫鬟们一样,微微低头,一动不动抄手站着,仿佛是屋子里的家具摆设。 这一场风波就此偃旗息鼓,八娘子突然出声称赞甄家表姐裙上的好刺绣,甄婉宁矜持得体地笑着,众人纷纷出言逗趣儿,胡淑悦目露不屑,到底没有再整出什么幺蛾子。 窗外的阳光经了雕花长窗上糊着的绡纱,射进来淡白的亮影,渐渐西移,便到了午时。 两个媳妇子来报:“席面已备好,请主子们移步花厅。” 花厅位于正房东厢,一间宽敞的套间暖阁,一向用于女眷宴饮。 当下众人纷纷穿好大毛衣裳,簇拥着甄氏往东厢行去,十娘从椅子上站起身,跟着上官家的小姐们一起,立在一旁,让太太奶奶贵客哥哥们先行。 上官澈经过她身边,脚下慢了慢,走在前面的胡淑悦一转身,脸一扬,两道柳眉蹙起:“表哥还不快来,理那傻子作甚!” 澈少被拉着走了,六岁的十三娘拉着八娘的衣袖,奶声奶气问道:“八姐,悦姐姐说谁是傻子?说我吗?我今年又大了一岁,不傻了。” 小女娃想起前程往事,越发觉得委屈,嘴角一撇就要开始掉泪。 八娘慌忙蹲下身子,连身安慰她:“悦姐姐今日远道而来,车马劳顿昏了头,胡说呢。我们十三娘才不傻,是最聪明的好孩子。” 又瞪了一眼周围掩嘴偷笑的姐妹。 如今上官府未出阁的小姐们当中,她年龄居长,又是嫡出,是以这一眼瞪过去,小姐们都恢复了正色,鱼贯走了出去。 十娘站在原地,默了默,傻子?实在不知那位胡小姐心中哪来这么大的怨气,幺蛾子整不出就开始进行人身攻击,和萧家那位三姑倒是有得一比。 雪墨取来银狐斗篷,要给小姐披上,十娘心里一烦,心上一阵燥热,挥挥手,“几步路的功夫,不必披了,你且别忙这个……” 待得走进花厅,已按尊卑主次安设了四桌,众人却并未入席,团团围在厅中一张大理石案前,十娘走近看时,案上摆着一个三尺长宽的景泰蓝大缸,缸中两株红色的珊瑚娇艳欲滴,海沙细细、水草鲜翠,几条或蓝或红的小巧海鱼悠悠游浮,清波如碧,令人眼前一亮。 甄氏和颜悦色笑道:“蓝鱼儿倒是第一次见着,配着这红珊瑚,倒不比那莲间的锦鲤逊色。” 胡氏陪着笑,甚是得意:“老太太若喜欢,也算淑悦这孩子的孝心虔了。” 其时长安城的达官贵人府邸,不过是养几尾锦鲤,蓄几池轻荷,这满缸海景,纵观上官府上下,也就只有地处越州临近海域,又家资巨富的胡家能打造出来。 更难得的,从东南千里迢迢送来大西北,以现在的运输条件,竟然没有破损,十娘感叹的同时深深怀疑,只怕是准备了好些同样的物事吧。 屋内响起众人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忽听得胡淑悦娇声一笑:“老太太喜欢就好,悦儿来的时候预备了好些,这物事易碎,到洛州地界就只剩下了十来缸,难得与甄姐姐同行,又送了甄大爷两缸,今日到府中,竟只剩下了四缸,老太太,大太太,还有姑母,各一缸,就只剩余一缸了呢。” 闻言,陈氏连忙客气了几句,又道谢。 胡淑悦转头看向上官澈:“剩下那缸是给表哥的,表哥喜欢么?” 她微微仰起的脸如花朵般娇嫩,明亮亮漾着秋水的眼热切地注视着眼前的男子,那秋水一波一波地荡了开去。 上官澈温和一笑:“表妹送的,自然喜欢。” 众人听得此话,那“表妹”是泛指,只觉澈少是疼爱表妹、斯文守礼的好表哥,在胡淑悦耳中听来,这“表妹”却是特指她一人,于是眸子中的潋滟更柔了三分。 十娘觑一眼犹自看着鱼缸傻笑的上官俊,乐呵啥?学着点,这才是高手。 胡姑娘趁热打铁,嫣然一笑:“表哥既拿了悦儿的爱物儿,那可要拿东西来换才是,不然悦儿可就亏了,就把表哥院中的鹩哥给了悦儿如何?” 四周嘈杂的声音突然静了一下,轻霜带着一群丫鬟婆子捧了食盒进来,一面指挥着上菜,一面请主子们入席,陈氏和胡氏便给众人安座。 甄胡二女、上官澈,上官俊,跟了甄氏一桌,待坐下来,澈少眉眼间染上一抹难色:“可是不巧,那鹩哥前些日子已送给萧表妹了,如今不过是在我院中暂养着。” 坐在小姐们一桌的十娘只觉心脏怦怦跳了两下,好,好,这下这个梁子的确是不用开解了。 胡淑悦愣了愣,神情犹疑地嘟囔了一句:“兰心不是说……” 上官澈便怔了怔。 冷盘热菜,一道道上来,每桌两品锅子,十二品大小菜肴,山珍海味罗列,同桌的六娘夹起一筷子玫瑰烩鲜鱼扒翅,嘀咕了一声:“这可比上回的席面丰盛多了。” 因是宴饮,倒也没有食不言的讲究,甄氏命婆子烫了百合花蜜酒来,又命丫鬟给小姐们斟上,笑道:“今日尽兴吧,如今人已齐,过两日先生们可就要来府了。” 八娘和十娘相邻而坐,她的贴身丫鬟素问因没见着雪墨,给自家小姐布菜的同时也添带着表姑娘。 十娘便朝她感激一笑。 “你的丫鬟呢?” 八娘悄悄问了一句。 十娘抿了一口蜜酒,“不管她,横竖过会子就来了。” 待得雪墨来时,宴席已毕,众人回到正房,一溜小丫头用小茶盘捧过茶来,又端来漱盂,众人漱了口,净手毕,另有丫头端上新茶,媳妇妯娌闲话了几句,就在陈氏要起身告退的当口。 十娘起身,从雪墨手中接过一个一尺长宽的淡蓝素面锦盒,盒面上淡雅一只玉兰花,越众上前,羞涩笑道:“这是小妹给二位姐姐的薄礼,仓促之间,只得一只盒子装盛,还望姐姐们勿怪。” 说话间,已将盒子打开,众人看时,盒底的月牙白锦缎上,摆放着一模一样两只赤金镶祖母绿的四蝶穿花华胜。 (闻闻某亲的香囊,声嘶力竭呼唤票票中~)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二章 风悲画角,西楼醒不记 甄胡二女在上官府已客居了两三年,内院中有特地供她们起居的绣楼,这一日的接风宴结束时,各人的丫鬟婆子去绣楼中归置行李,甄婉宁留在了甄氏上房,胡淑悦也跟着自家姑妈去了三房正院。 胡大小姐坐在炕上,将一个紫檀小匣子奉与胡氏,娇俏一笑:“悦儿的使用银子交去了公中,这是我爹给姑妈的体己。” 胡氏接过打开一看,匣中叠放着十数张千两银票,这是这几年来的常例了,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银票旁边还多了一套一式三件的血丝鸽血红古玉首饰,项链、耳坠、镯子,做工异常精细,那红宝石一看就知质量上乘,价值千金。 胡氏眼前一亮,又惊又喜,胡淑悦在一旁抿着嘴儿笑道:“年前我娘挑首饰,见着这套鸽血红,就想到了姑妈,这才特特让悦儿千里迢迢带了来。” 胡氏爱不释手地摩挲了三件首饰半响,忽而叹息一声:“你娘的心思,我岂有不明白的,今年你有十六岁了,这几年你在这里住着,与澈儿也一向亲厚……只可恨那老虔婆!” 胡淑悦幽幽一声:“悦儿今日一到,就听说她把红鸾塞到表哥屋里去了。” 胡氏笑着斜了她一眼,嗔道:“你这孩子,尽往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上费心思,不过是个通房,难道将来还能越过你的份儿去?说起来,你刚才又何必让你表哥恼了兰心?她可是姑妈特地安排了,将来可做你的臂膀的。” 胡淑悦脸上一红:“悦儿并没有。” 胡氏扬扬手:“行了,姑妈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么?” 又语重心长道:“此事便罢了,只是日后万万不能再这样小意儿,便是你此番对萧家丫头,也大可不必如此。我的儿,你表哥是我身上骨血,你虽说不是我亲生,却也是我嫡亲的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今日这样说并非全然为了你表哥,你年纪小,哪里知道做女子的苦楚?可知这样的心肠,以后苦得是你自己啊,我的儿。” 胡淑悦怔了怔。 “萧丫头不中用,不必管她。今日看来,那甄丫头却是你劲敌,老虔婆三心两意的,我也摸不着她的心思了,你且说说此番怎么就与甄家丫头同行了?路上是怎样一个光景?” 屋子中央一盆炭火哔剥有声,姑侄俩的谈话声渐渐低沉了下去。 上房内室里,甄婉宁正手劲轻柔地给自己的姑祖母捏着肩膀,瞄了一眼炕几上那只赤金镶祖母绿的四蝶穿花华胜,忽而对甄氏柔声温婉道:“以侄孙女看来,这位萧家妹妹年纪虽小,倒是极聪明的。” 甄氏眯着眼,笑道:“不愧是我甄家的姑娘,姑祖母就爱你这份大方的行事。” 语气顿了一顿,又冷笑一声:“那丫头是半分都不肯落于人后的,你送她一个天水碧镯子,她便还你一只祖母绿华胜,席刚散就巴巴地送了来,这是趁着人没散,做给府中上下看的呢。倒便宜了胡家丫头。” 甄婉宁面露踌躇,声如蚊呐:“那胡妹妹……” “宁儿把心放肚子里去。”甄氏闭着眼,低平的声音仿佛念经一般,“有姑祖母在,胡家女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上房三房各怀心思,大房诸人却也在唏嘘叹息,众人簇拥着陈氏回了正房,因大老爷做着正二品的太医院院首,如今有敕命的媵也有两位,一位是生了六少的甄宜人,一位是生了三少的霍宜人,因甄宜人是老太太娘家侄女,虽是庶出,但在府中的地位也隐隐高了霍宜人一头。 此时甄霍两位宜人、大少奶奶、三少奶奶,在陈氏屋子里赔笑了几句,陈氏便让她们各自散去,独留六少在房里说话儿。 “这些日子可常去看你萧表妹?”陈氏问了些六少的日常吃喝,关心了绾碧肚子里的孩儿,忽而话锋一转。 上官俊立在地上,眉目低垂,恭谨答道:“回太太,孩儿并未曾去,倒是宜人常常打发了吕婆子去忆晚楼走动。” 他口中的宜人,指的便是他的生母,甄宜人。 陈氏“嗯”了一声,徐徐道:“这也罢了,过于着了形迹也不好,只看你五哥如何行事吧。” “是” 六少躬身应了。 陈氏默了默,续道:“我冷眼瞧着,你这位表妹着实招人疼儿,今日宴上你也是看到的,特特遣了她那丫鬟回去,布菜都是你八妹的丫鬟伺候的,这一顿饭的功夫,近一个时辰,席散了那丫鬟才返来,可知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找出那两份一模一样的物事。” 继而叹道:“胡家姑娘那般折辱于她,她也不存心,不偏不倚,行事又落落大方,虽从小养在商贾家,难得小小年纪也并不想着沾谁的便宜,真真是你云姑母当日的做派。” 上官俊连声答“是”。 陈氏思及故人,怔忡了一会儿,半响回过神来,又嘱咐道:“老爷虽然面上淡淡的,其实心里着实疼她,只是碍着老太太……俊儿,你虽不是我亲生,可在老爷和我眼中,你与你大哥是一样的,此番的事,你可要好好为老爷分忧才是。” “孩儿谨遵老爷太太吩咐。” 上官俊敛容正色答道,待又叙了几句闲话,他便躬身告退,临到门口,陈氏又叫住他:“俊儿——” “甄宜人的糊涂想头,暂且不必理会,去吧。” 却说时值各房波涛暗涌,十娘没事人一般,自席散后径自回了忆晚楼,歇了中觉又看了半日书。 今日一事,妈妈丫鬟们皆有微词,沈妈心疼得不得了:“那对祖母绿华胜,可是两只双生花儿,如今轻易哪里找这样的做工去?” 芹姑觑了小姐一眼,惋惜:“奴婢记得还是当日恰逢有宫中的能工巧匠回乡,途经荆南,太太特地奉上重金请了打造的。” 十娘在熏笼上一边看书,一边时不时吃着小点心,并未做声。 雪墨已恨声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姑娘尚未及笄,如今又是客中,原本并没有这样的规矩,谁让那甄小姐摆阔气,那花痴又发神经!” 闻言,众人愣了愣。 花痴一词,缘于小姐常看的那些话本野史,前几日刚看的一本,那书中一位二八佳人,自从与一位清俊的公子见过一面之后,日夜辗转反侧不说,某日那公子来其家做客,甚至拿出了平日舍不得给父兄洗脸的上好胰子给他作沐浴之用。 小姐说这般行事的人就叫“花痴”,雪墨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今日她亲眼所见胡淑悦折辱小姐,心中愤概自然更胜其他人一筹,原本是称呼胡大小姐为“贱人”的,不过小姐说了,胡姑娘虽然可恨,倒还没到如此地步。 雪墨折中了下,为其冠名“花痴”。 十娘为雪墨的活学活用绝倒,其实,如果胡淑悦不来招惹自己,如果不做出莫名其妙就要践踏别人尊严的事情,她几乎就要为其勇于追求爱情的精神叫好。妙龄少女,情窦初开,送送美人灯,借鱼缸表表情意,以十娘现代人的思维看来,并不算出格。 可今日之事,无论是被当做丫鬟仆婢,还是当众被踩下一辈,发生在太太的娘家上官府,丢得就是太太的脸面,就算她自己无所谓,也绝对不允许因为自己而让太太颜面有伤。 十娘这样想着,心下徒生伤感,当年她穿越来此,用了几年方才适应,一直觉得自己恍若梦中,承欢膝下时,常常害怕自己一觉醒来,会再置身于那张席梦思床上,熙朝种种,舔犊深情,只不过是黄粱一梦。 如今,太太过世已有几个月,她又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有时贪看一本传奇话本,夜阑之时突然想起自己应该早睡,不然明早起不来,会误了给太太晨省。总要过了半响,才能忆起如今桃花依旧,人面却已非,这一生,她再也,再也无法去给太太定一次省。 不敢想,不忍想,午夜梦回,半梦半醒之间,忆晚楼外的风声便犹如在耳畔,整夜整夜的呜咽。 这一晚,囫囵入睡,第二天起来,便有些气滞神饧。 照往常的规矩,这一****不用去上房请安,用过早膳,强打精神在楼下站了站,回到起坐间,发了一会呆,冰砚就问:“姑娘是不是受了风寒了?昨日半夜里听得姑娘在床上翻来覆去,似是睡得不安稳。” 昨天晚上轮到冰砚在便榻上值夜,沈妈听得此话,忙忙得过来摸了摸小姐的额头,又握了握手,“哎哟”了一声,说:“姑娘快去躺下歇着,已经发起热来了。” 众人看时,小姐脸上已然隐现红色。 十娘犹自强撑着说:“不必。” 丫鬟们已经簇拥过来,将她连推带搡搀到炕上去了。 沈妈亲自去上房求请大夫,不一会儿就有太医院的太医来瞧,甄氏陈氏胡氏都打发了贴身丫鬟过来探望,太医开了药,冰砚用银吊子守着熬了,服侍小姐喝下,忆晚楼中忙乱方歇。 十娘因想着此时的医药水平,风寒也是能丧命的,也不敢大意,按太医的吩咐吃药,又加了现代的一些法子,诸如多多喝水之类,如此静养了两日,已无大碍,只是懒懒地,没有精神。 到了第三日,冰砚从上房请安回来,说是先生们已经来府,上官家的闺塾已开,府中的小姐们从今日起每日里就要按时上课了。 又带着甄氏的吩咐:“安心静养,也不必上来请安,等身子大好了再同姐姐妹妹们一同去闺塾。” 十娘听得此话,只觉身上一轻,这实在是来长安城后第一桩快事。 当下便在忆晚楼中闭门不出,对外宣称养病,太医来瞧便推说身上不爽利,身子懒怠,没有精神。到得第五日,其实已然大好,那太医无法,又不得要领,便开了些养神养气的药,自此便是五日才来一趟。 十娘每日里看看书,喂喂鸟,调脂弄粉,又吩咐丫鬟们将当日在邵县做的那两台小型压榨机找了出来。 这一日,楼中诸人正在起坐间里捣腾压榨机,忽有两个小丫头走了来,抬着一个箱笼,说是六少从太医院带回府,命她们送来的。 打开一看,箱中摆放着一样两尺高的物事,那物事最下端是一个纹银炭盆,上置一口小铜锅,锅上一个半大银甑,甑中又放着一个三寸见方的青花瓷盒。 ………………………………………………………………………………………………… ps:这一章是1月12号的,前天欠下的债还完:) 封面折腾了几天,终于做好了~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三章 意着东风,殷勤捧玉钟 两个丫头一问三不知,放下箱笼就要告退,十娘命雪墨拿了四百钱赏她们。 待得丫头离去,芹姑看了半响,一阵错愕:“这不是道家炼丹的器具吗?六少送这个来作甚?” 十娘失笑:“丹药皆同一理,这大概是太医院用以炼药的物事。” 她养病的这十多天,府中的少爷小姐们都遣了人来探望,倒也无人亲自来,之中又数六少院中的人来得勤快些。 上官俊今日送这个炼药的东西来,却是何意?难道是听闻她久病不愈,让她自己炼药? 思虑间,沈妈走上楼来,笑道:“吕婆子刚才来了,说是这几****在我们这里见到丫鬟们用压榨机榨花草瓣儿,回去回话时说了,六少便命她送了这个东西来。她一个婆子,也不好时时上来姑娘的绣房,在楼下略坐了坐就回去了。” 说话的同时,又伸手递给小姐一张折叠成方胜的素笺:“还带着这张图纸,六少说了,让姑娘按上面所述的法子用,比压榨机强些。” 这十多日,大房的吕婆子不时来忆晚楼走动,给表姑娘请安,十娘因一向不喜她,兼之思及当日她在荆南的种种怪异行径,面上就淡淡的,此人倒也乖觉,这两三日便只在楼下问好儿。 十娘微微一笑,接过图纸详细看了看,这一看倒是看出几分兴味来,当下便让九霄将内室中的罗帏花取来两叶,切成小片,拿清水洗了,用干净的棉布拭干,装入青花瓷盒中,以纸糊住合缝,又将盒子放入甑中,将甑置于铜锅上,再往锅中加满水,又令缎儿取了炭来放入炭盆中,生火加热。 罗帏花就是芦荟,《岭南杂记》中记载:叶厚一指,而边有刺,不开花结子,从根发,长尺余,破其叶,中有豪,好人涂掌以泽发代油……有效,又名罗帏花。 这本杂记,十娘很早以前就看了,熙朝此时芦荟只有南方有,药用价值也尚未被挖掘,多为野生,虽然有泽发之效,但因为没有香气,为太太奶奶们所不喜,只有那用不起头油的贫家女才用此物,因而只在药店中零星有卖。 十娘穿越前常常用榨汁机取了芦荟汁护肤,来到这里,因为年纪尚小,以前并没往这方面留心,年前在邵县做那两架压榨机,是因为想着西北天气干燥,此物用得上,是以一回到荆南城就命人采来好些罗帏花做成了盆栽,又因它性喜温暖,就放在内室暖阁养着,每日里见见阳光,透透风,倒也长势喜人。 待得顷许过去,十娘命丫鬟们熄了炭火,又凉了片刻,雪墨拿棉帕子握着甑耳将之提了出来,取出磁盒打开一看,那汁液果然比用压榨机要多上很多,又纯净,因叶片并不曾压榨碎裂,竟是一丝渣滓皆无,众人俱是一喜。 十娘亲自取出来两个象牙小瓶,将汁液滗了进去,密封了。 雪墨因问道:“姑娘,这压榨机我拆了收进箱笼了?” 十娘摆摆手,神秘一笑:“待天气暖和些,还要用呢,先囫囵收了去吧。” 接下来两三日,小姐丫鬟齐动手,足足制出了十来瓶十娘口中的“柔肤水”方停,荆南带来的罗帏花已然不多,幸而此物好养活,繁殖速度也快,当下又扦插了数盆,养在起坐间里。 自到长安,因为空气中的尘土较之荆南要多,十娘每日里都用澡豆洗脸,加上气候又干燥,皮肤实在是很缺水,隐隐开始脱皮,擦了那位神秘人物送来的高档面膏也没有好转,如今洗脸后抹上这自制的柔肤水,再涂面膏,顿觉滋润异常,水嫩水嫩的。 保住了自身容貌中最大的一项优点,十娘心里一高兴,便命升哥儿去打听事情。 这一日晌午,李升来忆晚楼中回了话,十娘歪在炕上思虑了半响,命冰砚去做些精细的糕点。这些日子因她养病,随时要汤要羹调停,楼下便辟了一间小室做小厨房,举凡油烟之物皆不用,只蒸煮些点心,熬些汤水。 她一向好美食,前世里那些好吃的菜肴点心,虽然不会做,但材料方法什么的,总也囫囵记得大概,兼之平日里看的书涉猎极广,诸如《饕餮食闻录》之类,多不胜数,上官氏卧病在床的几年里,她便搜肠刮肚,想着法儿试验好吃的菜品让太太多进些饮食。几年训练下来,几个丫鬟中唯冰砚于庖厨一道极有天分,一身厨艺不输名家。 待得点心做好大半,又命雪墨亲自去六少院中候着,上官俊从太医院刚回府,便被请来了忆晚楼。 起坐间里,表兄妹二人分了宾主坐着,芹姑和雪墨在一旁伺候。茶刚上,十娘便站起来行了个全礼,敛衽道谢:“我病得这些日子,多亏六表哥时时照拂,小妹在此谢过。” 上官俊见她行大礼,便知说得是前些日子送来那器具的事,忙站起来回了一礼,笑道:“区区小事,表妹不必记挂心上。” 正经说完这几句,忽又“嘿嘿”干笑两声:“表妹你看,我们这礼行来行去的,看着都累,你如今又有恙在身,若因此累着岂不是表哥的罪过?不如就免了这些俗套吧。” 旁边立着的丫鬟扑哧笑出声来,十娘扫过去一眼,室内氛围倒因此亲近融洽了不少。 十娘又问大房陈氏诸人好:“我这些日子病着,恐过了病气,不敢上去给舅母请安,舅母倒几次三番打发人来探视,我心中着实不安,六表哥见了舅母、两位宜人,还请帮我问个好儿。” 上官俊喝了口茶,带着明显不赞同的眼神扫向她:“表妹何必记挂这些?劳心费神,病如何能好?太太每每说起表妹,就想起当日云姑妈的形容举止,时时就要淌眼抹泪,如今表妹病了,太太心中着实记挂,只是……依我说,表妹放宽心,安心静养才好。” 十娘闻言,怔了怔。 又叙了些闲话,冰砚和九霄上了点心来,另用一只划花白釉杯泡了一杯新茶奉与六少,上官俊拈起一块细糕,配着茶吃了一口,不由奇道:“这枣糕吃着有牛奶的鲜甜,却无腥味,又有清新茶香,不知如何做得?” 十娘微微一笑:“这糕名儿就叫牛奶绿茶枣糕,可不就是用这三样东西,那茶原本就是特意为了除牛奶的腥味加的。” 对面坐着的上官俊又拈起一块糕下肚,觑了小姑娘一眼,嘿嘿一笑:“前几****去看五哥,在他那里吃了一碗羊奶杏仁花生酥酪,说是红鸾姑娘想出来的用杏仁去腥味的法子,人人赞好,我吃着倒不如表妹这一味牛奶绿茶枣糕,要我说,表妹可比她更心灵手巧。” 话音刚落,芹姑在一边将脸孔一板:“瞧表少爷这话说得,我们姑娘虽然比不得表姑娘们金贵,却也不敢和红鸾姑娘混比!” 六少立时面露尴尬,急急向十娘赔礼:“表妹切莫见怪,我是无心之言。” 十娘垂首,默了片刻,抬起头,红着眼圈儿,朝他勉强一笑:“无碍的。” 见气氛沉默,小姑娘又努力找着话题:“适才听六表哥称呼换了,红鸾姐……红鸾姑娘如今不在老太太屋里了吗?” 老太太近身服侍的大丫鬟们,孙辈们见了可是都要口称“姐姐”的。六少一听便知其意,温声细语答道:“嗯,如今她在五哥院子里。” “哦,我这一向病着,倒不知。”十娘幽幽一声。 接下来的时间,六少要为自己刚才的无意冒犯赔罪,便憋足了劲儿要逗表妹开颜,有的没的说了一箩筐,又是谁家的戏酒好,又是长安城里哪儿的景致佳,又是城里大大小小的新鲜事儿,十娘也善解人意地配合着往下说,一时屋内其乐融融。 不知何故说到银楼,六少瞄了一眼表妹,笑道:“府里名下也有几间银楼,卖得虽然不是高档物件,手工却还不错,表妹的项圈首饰若要炸时,只管交与我便是。” “黄澄澄的,炸它做什么呢。”十娘娇憨地露齿一笑,忽而“咦”了一声,道:“说起银楼,我倒想起一事……” …… 十娘将银锞子一事讲完,怯怯一笑:“我原是商家女,素日里难免往这上面多想了些,如今这个想头,也只是和表哥说说,表哥若觉得可行,便行,若不可行,就权当我说了一个笑话吧,失礼之处,还请表哥多担待。” 六少已是听得呆了,听她这么一说,回过神来,正色道:“表妹这话不对,古人尚且有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商贾之事,实乃坊市兴盛繁华的基要,表妹切不可自轻。” 身处重农抑商的大熙,实在很难听到这样一番义正言辞为商事辩驳的话,十娘一时愣了愣,这位六表哥,不赖啊,不过,如果司马大师听到自己的著作言论被这样解释,不知道会不会在九泉之下暴跳如雷…… 章节目录 第三十四章 奇思妙想立意燕来 表兄表妹说了半响,上官俊突然一脸歉然:“表妹这个新巧法子,我心里自然是乐意的,但这东西古往今来世上从来没有过,又牵连甚广,为稳妥起见,还要回去问问老爷的意思,再给表妹回话儿。” 十娘浅浅一笑:“表哥所虑极是,正该如此。” 又说了些太医院的趣事,见天色已晚,六少便起身告辞。十娘送他下了楼,回到内室,芹姑服侍着小姐在熏笼上坐了,面露忧色:“原以为只是小生意,六少能做了主,若能成事,姑娘好歹也多个进益,要比如今坐吃山空强。现在六少这样说……唉,不知是不是推托之词,也不知大老爷会不会同意。” “托词应当不是,此事虽然小,但若处理不好,的确是牵连甚广,若一个不慎,就要得罪一大批人。” 十娘低着头想了想,忽而抬头一笑:“今日忙了半天,大家都该好好吃顿晚饭才是,芹姑也不必太担心,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事情也非我们力所能及,且不要想了,等六表哥的回复吧。” 却说上官俊从忆晚楼出来,并没有回自己的院子,径自去了陈氏正房,恰逢屋中摆了晚饭,陪着老爷太太用过饭,上官谦知他有事要回,父子二人便去了书房说话。 等他将十娘的构想说完,上官谦放下茶钟,踱步至窗前负手而立,过得片刻方叹道:“这孩子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玲珑心肠……也算难为她了。” 上官俊默然不语。 “内城兴隆街街尾有几间铺面,前几日董大恍惚说起租契已到了日头。你明日去看看,择间小的,按你表妹的意思,开起来吧。” 闻言,上官俊悚然一惊,在他看来,萧家表妹的法子确实很新奇,也能赚银子,但且不说不到一钱银子一桩的利润太过微薄,弄得不好还要得罪人,按他的想法,老爷必不会驳了表妹的面子,不过也顶多在外城找间铺面开起来就是,如今竟是在内城兴隆街,虽然只是小小一间铺面,但…… 犹疑了一会,开口问道:“如此一来,只怕长安城各个大小府邸中的买办便要得罪了一半,虽说都是奴才,保不准将来咱们家有求于哪家府上,这起人岂不是会在他们主子跟前暗中使绊子?” “你如今倒是长进了。”上官谦掳着胡子,微笑着看了自己这个最小的儿子几眼,“这却不必太担心,见了这桩新鲜事,不出两个月,那些府里岂有不跟风的?即便不为着赚银子,专供自家用也是极便宜。我们家的铺子如今虽开在内城,但铺面小,碍不着他们,各开各的,那些个买办再恨,也禁不住主家愿意。” …… 大老爷金口一开,便是计议已定。第二日上官俊就去了内城兴隆街,在自家闲置下来的铺面中择了间稍小的,安排人手,整理店面,又是招牌,又是桌凳椅柜,不到七八天的功夫,大熙第一家礼品回收店就轰轰烈烈地开张了。 店铺招牌上三个金灿灿的大字——“回燕来”,旁边画着几个漂亮的花样锞子,又有一行小字:本店专营金银锞子等物事回收。 内城来往行人众多,这家新店一开,有那识字的见了,“专营”这个词儿虽然是第一次见着,但大概意思还是明白的,那不识字的见了,可还是第一次在招牌上见着画锞子的,于是都要进店问上一问。待进得店中,一问伙计,原来回收锞子就是用银子换锞子,这回收又按成色分了价格不等,若是成色新的一两每个的银锞子,可换九钱银子外加二十文铜钱。 这个价格,比和府中买办换,足足多了二十文每个,二十文铜钱能买一斗中米了,还不用上赶着去巴结买办。这些内城行走的各大府邸的下人们,原本平日里接了锞子的赏,大都用于婚宴嫁娶人情往来,或是年节时分送礼给亲戚朋友,或赏给小孩,若要当正经银子使用,却只能按锞子的实际重量算,如今见了这回燕来,当下真是喜出望外,一传十,十传百,开业三天,虽说不上门庭若市,也是客似云来。 到了开业后的第四天,酉正时分,十娘刚吃了晚饭,六少眉开眼笑地走了来。 迎进起坐间里,归了坐,上了茶,上官俊就忙忙地掏出了一张契纸,笑道:“铺面是自家的,用不着租钱,其余所费也不多,加上店铺中预备下收锞子的银子,回燕来的本金大约一万两银子,表妹前日给了我二千两,那就是占了二成股,契纸已立下了,表妹写上名儿吧,再按个指印。” 雪墨上前接了过来,十娘拿到手中看时,不由眉间一蹙:“六表哥,这不对吧?” 上官俊手内端着茶,唇角含着笑:“老爷说了,这门生意全仗了表妹的玲珑心思,不然谁能想到这些,放眼整个大熙,回燕来都是第一家,如今占得也就是个‘新’字,所以多算了三成股给表妹,这趟来时,老爷千叮呤万嘱咐,还请表妹勿要推辞。” ……这算技术入股吗?十娘一阵赧然,自己不过是拾后人的牙慧罢了。 此时熙朝的房地产尚未兴起,但以内城的地段来看,显见得那铺面的租价不会便宜,回燕来的铺面用了上官家的,本金已是省了大头,收来的锞子除去府中花费,又是直接销往上官府名下的银楼,师傅们抛抛光,按不同的成色又直接卖出去。虽说这些原本也是她找上上官俊的原因,但如今一切办妥,又要白送她三成股,这个时代的人也不可能有技术投资的理念,那大舅父如此做,难道真的是因为念及与太太的兄妹之情? 自打上官氏过世,十娘无论对谁都存了一份戒心,特别是和她有利益冲突之人。这次找大房合作,原也是无奈之举,她一个小姑娘,即便是有足够的本钱,即便是仆婢中有人有经商之才,如果没有上官家这颗大树罩着,就算是要在外城开店,也断然无法立足。 这样想着,心内就不愿意再欠下这份人情,面露惶恐,口中坚辞:“表哥,我并非不知好歹的人,入那二成股,已是托了舅舅的照拂太多。而且这门生意越往后,等别人家也开起来,这个‘新’字也就没什么用了,如今舅舅厚爱,我实在愧不敢当。” 上官俊“咦”了一声,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赞叹道:“果然是将门出虎女,表妹家学渊源,这商事一道,实在强过我太多。” 他这番情真意切的表扬说完,房内众人面色却有些难看,芹姑将脸一收正要发作,十娘一个眼神止住,有些啼笑皆非地看着眼前这位表哥,他到底知不知道,一位官家少爷赞一个商贾之女为将门虎女,实在是…… 连“家学渊源”都用上了,别人听来,只会觉得他在讥讽嘲笑。 屋内气氛诡异,上官俊颇有些后知后觉,尴尬地笑了两声,继而诚意道:“长者赐,不可辞,表妹若再推辞,反而伤了老爷疼外甥女的一片心。” …… 待得送了客人离去,起坐间里一片欢声,雪墨喜滋滋地:“不管这回燕来生意如何,有五成的股,姑娘每个月的进益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了。” 适才上官俊把话说到了那个份上,十娘也就没有再坚持。这份人情,且走着看,日后图报吧。 心神一定,想着这些日子以来所谋之事已成,据六少刚才所言,回燕来开业这几天的势头又极好,每个月有银子进益,银子越多,自己这些人的保障也越大,她心上轻了轻,面上就盈了八分的笑意,念及一事,又嘱咐房内众人:“在外面可要小心些,不要露了行止了。” 忆晚楼中知晓此事的人,除了沈妈和芹姑,丫鬟中只有冰砚雪墨和九霄,十娘一早也央求上官俊,她参与回燕来一事,除了大老爷,不要透露给任何人知晓。 上官俊以为她是为着闺誉要避及商事,连连叹息,直说她的冰雪聪明玲珑心肠若不能宣之于人,实在是犹如锦衣夜行。惋惜之余倒也答应了。 十娘心中所想,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风头不出也罢,不然先不说那甄氏胡氏不知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如今可还是多了一个巨富千金胡淑悦,处处视自己为眼中钉的。 听小姐如此说,沈妈和芹姑也叮嘱了三个丫鬟几句,沈妈一高兴,就要去给小姐做些点心汤水补补,十娘让冰砚看了看金核表,已到戍时,如今差不多九点钟就上床睡觉,此时已是七点多,便开口拒绝,偏雪墨又嚷嚷着要吃,众人嬉笑声一片,窗外那越来越大隐隐传来的争执声也被覆盖了过去。 笑闹间,忽闻蹬蹬上楼声,缎儿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脸色煞白,急声道:“姑娘,六少在楼前被冯婆子拿住了!”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五章 峰回路转剖心忆晚 已近戍时,天际幻起一缕一缕的晚霞,映着碧蓝发青的天,如同水面涟漪,细细碎碎浮漾开来,光彩琉璃,四面却渐渐渗起黑意,仿佛墨汁滴到了水盂里,慢慢洇开了来。 冯婆子的脸在这样的黑意里就有了几分狰狞,她微微屈膝,皮笑肉不笑地朝十娘见礼:“奴婢们该死,惊动了表姑娘。” 十娘伸手虚扶了一把,温婉笑道:“妈妈怎么在楼前白站着?也不去我屋里坐坐喝杯茶。” 说话间,眼已扫向一旁,借着冰砚手中的羊角风灯一看,冯婆子右侧,两个五大三粗作粗使仆役打扮的婆子,提着两盏熄了火的灯笼唯唯诺诺地站着,上官俊正面露怒色立于一旁。 十娘瞟了一眼他身上凌乱的衣衫,奇道:“六表哥不是正要回去么,怎么倒在这里和妈妈们争执起来了? “咳!老奴带着她们查夜,谁料这两个瞎了招子的一时错了眼,冲撞了六少!”冯婆子拍着手,直叫嗳呦,朝两个婆子一瞪:“瞎了眼的狗东西!还不求六少饶了你们的狗命!” 两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装模作样带着哭音求饶:“奴婢该死,求六少恕罪!” 上官俊冷哼:“冲撞了我倒没什么,你们该求表姑娘恕罪才是。” 十娘目露不解,两个婆子的目光闪闪躲躲,上官俊冷笑一声,暴喝:“说!你二人鬼鬼祟祟藏在忆晚楼外意欲何为!” 十娘愣了愣。 今日上官俊来忆晚楼,因事涉机密,并不曾带着丫鬟小厮,刚才他告辞出去,她原本要打发丫头拿了风灯跟着,上官俊说天色尚白,推辞了。此时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再过半个时辰各房就要落匙了,冯婆子这三人如果真是到此处查夜的,灯笼该亮着才是,缘何灯是熄的?既说只是冲撞了上官俊,他身上的衣衫又为何如此凌乱?一看就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推搡挣扎。 心念电转之间,已知此事蹊跷,上官俊是故意把事情闹大,引了自己来。 当下配合着把脸一沉,冷声问向冯婆子:“妈妈,这却是何故?” “这……这个……”冯婆子期期艾艾半响,面露犹豫,心知今日六少横插一脚,眼前情景已不容她含糊过关,当下心一横,“老奴这几日身上不好,适才想着躲个懒,便在石子上歇了歇脚,只说让她们两人来查了完事,谁承想这两个眼皮底子浅的东西竟起了贼心,是老奴疏忽,老奴自去向太太请罪,如今这二人任凭表姑娘发落吧。” 说完,又朝十娘躬身告罪,她是胡氏的陪房,这样一来,十娘却是不好再说什么,只拿眼看着上官俊。 那两个粗使婆子听得此言已是一呆,旁边的上官俊眉角一挑,温声笑道:“妈妈既如此说,也罢。想我上官家家声素来清白,断容不下这手脚不干不净之人有辱门风,即时传了管家来,将这二人捆了,打死了事吧。” 他的嗓音轻柔,两个婆子却已是浑身颤抖着匍匐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厉声哭嚎:“六少饶命!饶命!奴婢们冤枉,奴婢们是听命行事啊!” 之前她们向上官俊求饶,只不过是走走过场,并不曾真得害怕,如今听了冯婆子与主子们的对答,已知自己成了弃卒。她们在内宅侍奉多年,深知主子们斗法,下人的命便如草芥一般,死到临头,当下不管不顾地嚷了出来,却也只敢不停地重复着这几句,其他的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看着她们痛哭流涕求饶的样子,十娘神情复杂,说不出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冯婆子虽然口口声声要将人交给她发落,但她毕竟是客居,不可能越俎代庖惩治上官府的下人。上官俊开口就要打杀,显见得也是为了逼她们供出真相,如今她们宁死不说,上官俊为了杀一儆百也好,为了他自己立威也罢,断然是不会饶过她们了。 她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不忍,她在上官氏的庇护下生活了十三年,在荆南萧家耍耍小计谋,小争小斗,权当是枯燥内宅生活的调料,即便是后来舍掉那么多财产周全太太的身后事,也并没有掺和进人命。 此时此刻,当日太太为了压下有关她克母流言而打杀那个贴身媳妇子的情景又浮上了脑海中,妇人凄厉的哭喊,漫天漫地腥红的血,妇人渐渐气弱的死寂……她扭头,弯下腰,一阵干呕。 “姑娘,进去歇着吧,风寒还未痊愈,再被气着了可怎生是好。”冰砚和雪墨搀着小姐,既担忧又心疼。 上官俊愣了愣,看了小姑娘一眼,关切道:“表妹,你进去歇着吧,这里的事情我来处理。” 冯婆子木着脸杵着,那两个粗使婆子见主子们说话,声音小了些,犹自带着悲绝的哭声磕头求饶。 静静地看了眼上官俊一脸肃杀的表情,十娘默然转身,举步往楼中走,忽听不远处一个清婉的声音,唤她,“妹妹留步”。 回头看时,印儿搀着娟娘,身后跟着几个提灯的媳妇子,正从夹道一路旖旎而来。 到了楼前,四少奶奶未语,先瞟了冯婆子一眼,冯婆子乖觉地退于一旁。 娟娘继而温婉笑对十娘:“今日我和妹妹讨个情面,饶这两个奴才一命吧。” 十娘一愣,举起袖子遮脸:“四表嫂如此说,实在让我无地自容。外祖家的奴才,何时轮到我来多嘴了?小妹再不知礼,也断不敢做这般目无尊长的事。” 上官俊自打四少奶奶一来就阴着脸,听得此话便插了一句:“四嫂不要乱说,这两个奴才是我吩咐打杀的。” 娟娘面上讪讪的,觑了一眼一身凌乱的六少,笑道:“这奴才不长眼,也难怪六叔生气,只是这两个东西是太太陪房吴四家的亲戚,且看太太的面子,恕她们一回吧。” 她口中的太太,自然是指她的婆母三太太,适才这两个婆子说是奉了差事行事,如今四少奶奶又说她们是太太陪房吴四的亲戚,言下之意很明显,此二人奉的就是三太太胡氏的命。 上官俊登时没好声气地呛了回去:“四嫂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我也不敢不听,但,她二人是婶娘陪房的亲戚,表妹却是老太爷嫡亲的外孙女,断无为了个体面奴才的亲戚,就得罪正经亲戚主子的理。刚才她们说自己是奉命行事,到底是何缘故,还请四嫂与表妹分解明白。不然此事若是传去族里,只怕连婶娘都有不是。” 此言一出,十娘为他对自己的回护之情微微动容,上官俊的话中之意很明显,若四少奶奶今天不说清楚,他就要去族里宣扬了。 娟娘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和小姑娘,挥手让下人们全部退开,近前一步低声道:“前几天内院库房失窃,查得是内贼所为,东西只怕还未传送出去,是以这几日各房各院的壁角都派了婆子守着,并不单是表妹这里。六叔,你院子外面,也是派了人守着的。” 瞄了一眼两人惊愕的表情,又道:“这两个婆子刚才只怕是天黑看不真切,见了六叔的身形,腰间又鼓囊囊地,误以为是丫鬟藏带着东西。这才冲撞了六叔。此事不宜宣扬,恐打草惊蛇,还请六叔和妹妹万万体谅。” …… 这一晚,到十娘梳洗了安歇时,已到了亥初二刻。 待得众人散去,十娘见了芹姑欲言又止的神情,便留下她说话。 芹姑在小姐榻前的一张杌子上坐了,轻柔的给小姐掖好被角。 十娘在被中露出一张雪白的脸,温润的一双眸子瞅向她,细声道:“我明白芹姑要说什么。但,今日即便不是那两个婆子,也会有另外两个人,只不过是听命行事,并不是她们自己存心要害我。” 顿了顿,道:“这个就是我心中所想。” 举凡出门,或在家待客,她从不让沈妈和芹姑随侍一旁,今日晚间的事,也只有冰砚和雪墨两个大丫头在场,但其余之人自然在楼上隔窗将情形看了个一清二楚。 小姐的心病,众人素来也知。 芹姑默了默,柔缓地说:“那两个婆子确实只是听命行事,但无论是她们,还是另外有谁,只要是事所必须,那么无论事体大小,该杀则杀,姑娘绝不应当心软。不然,死得有可能就是姑娘自己。” 今日虽然只是一桩小事,但这桩小事很有可能就是某桩隐匿起来的大事的一部分,或是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某桩大事的由头。如果因一时心软而忽略放过,那何谈抽丝剥茧?这样的后果,很可能就会置自己于万劫不复之地。 十娘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无法反驳。 芹姑看了她一会,叹息道:“奴婢说句不敬的话,太太当日总想着姑娘还小,不让姑娘眼中见着这些,总想着等姑娘大点再说,岂料……姑娘又一向宽厚,奴婢这些日子冷眼瞧着,姑娘的心病,根源就在于太过看重这个‘人’字。” 不顾小姐脸上震惊的表情,续道:“姑娘刚才说那两个婆子不是存心要害您,须知,她们有什么资格来存心害您?她们自己的心思如何一点都不重要,下人存在于世间的意义,就只在于完成主子的吩咐,成为主子手中棋局上的一枚子而已。有用的,可以如珠如宝,无用的,可以如枝如草。所以,请姑娘以后看待所有的仆婢,包括奴婢在内,都用看器具的心情去看吧。” 芹姑淡淡说完,苍白清寒的眼静静地凝视着十娘。 ………………………………………………………………………………………………… ps:某亲的粉红给力,pk冲到了18名,汗…… 亲们的pk票,推荐票……那啥,嘻嘻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六章 云纹绣帕子规得名 芹姑出去后,冰砚走近床畔,放下了弹墨床帐,正要关转床前的屈曲联屏,十娘轻声止住:“如今已是三月,以后这屏风都不必关了。” 正月底她们初到长安,饮食风味大异不说,连就寝安置的习俗都与荆南大不相同,以前只在床前放一扇落地大屏,作遮挡之意,长安的风俗却是用团团维护的联屏代替床栏,十娘起初不习惯,弃之不用,结果第二天肩膀就生疼。芹姑劝了半天,说:“北地的风可不比南方的,姑娘又习惯开着窗户透气,即便只是细微的缝隙,那一丝风儿钻了进来,寒气也会浸入骨子里。”十娘不得已,只得入乡随俗。 想着如今已是阳春三月,冰砚应声,走近架子前取下灯罩,抬手从发间拨下一根簪子,挑了挑灯芯,床前摇曳的烛火噗的一声熄灭。 她轻巧地躺去西角的便榻,窸窸窣窣卸了簪环,吹熄了屋内最后一丝灯火。 寂静的夜里,丫鬟的呼吸声稍显急促,并不均匀和缓。 十娘轻声道:“冰砚。” 冰砚应声:“姑娘睡不着吗?” “嗯。” “姑娘忧心忡忡,是不是六少带了什么话儿来?” 黄昏的事件已了,六少和表姑娘大人大量,饶了那两个不长眼的粗使婆子,众人散去之时,因天色已黑,六少又随手点了表姑娘身边的大丫鬟提了灯送他回去自己的院子。 待得雪墨返回忆晚楼,却附在十娘耳边说了上官俊让她传带的一句话。 博山炉内焚着的安息香隐隐飘来,十娘静了片刻,凝声问道:“老太太指来的那个穗儿,多大年纪了?” 冰砚怔了怔:“刚来的那天奴婢问她,说是十七了。” “她和香儿住一间房吗?” “嗯,因姑娘没有特别吩咐,奴婢就让她们两个新来的住了一起。说起来,我们忆晚楼地方虽然不是很大,但人少,她们若在别处,粗使丫头断不可能两人住一间房的。” 忆晚楼的二楼,除了待客的起坐间,小姐的书房、卧室,十娘又辟了一间小净室,西侧另有丫头们煮茶烧水的茶水间,最后面三个次间,一间做了库房,收着从荆南带来的细软箱笼,一间芹姑住了,剩余一间前后横着隔开,冰砚和雪墨住着。 沈妈带着小月住了楼下最大的一间正房,秀儿年纪小,九霄带着她住了,缎儿和杜鹃各自住着一个小间,因房舍空旷,也不按府中的例,几个次间让两个粗使婆子合住了一间,香儿和穗儿合住了一间。 因着十娘的吩咐,楼上只有亲近的几人伺候,秀儿才五岁,也不用她做活,平日里只跟着九霄学做针线,十娘又安排冰砚教她们识字。杜鹃做得也是针线上的活计,很少上楼来,至于香儿穗儿和那两个粗使婆子,非小姐召唤是禁止上二楼来的。 原本见面就不多,十娘此番养病一养就将近月余,不曾下楼,也就见不着这些人的面,香儿因着前次月银的事,脑海中还有些印象,这穗儿此时想来却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当下又向冰砚细细问了穗儿的容貌身形,及两人素日的言行举止。 冰砚一一答了,临了又笑着加了一句:“这么些个丫头,并我和雪墨在内,穗儿的年纪是最大的,长得也最高,倒是杜鹃,姑娘好些日子没见她了吧?不怕姑娘恼,那妮子年纪和您一样大,这两个月竟是疯长,身子抽高了好些,都快够着穗儿了,她可比穗儿小上三岁呢。” 十娘心内一动,默了半响,微微翻了个身,低低说了一句:“睡吧。” …… 第二日起来,用过早膳,十娘百无聊赖,便和雪墨合计了一回账目,召集了众人齐聚起坐间里发月钱。 待得忆晚楼诸人齐聚,十娘端着茶,看了屏声静气站立的数人一眼,笑道:“上个月的月银是初六发的,趁着今日无事,这个月的就今天发了吧,我病了这么久,如今觉着好了些,明日也该去上房给老太太请安,雪墨是要跟了去的,也不知什么时辰能回来,倒怕误了你们。” “姑娘真真心慈,疼顾奴婢们。”香儿两只眼睛滴溜溜的,一脸笑意吟吟。 十娘一阵无语,这丫头见缝就能插针,这样的机灵劲儿,怎么就做了上官府的粗使丫头? 其余三人这次倒也学乖了,许是想着自己的工钱如今是从十娘手中出,这些日子来这位表姑娘病着,府中上上下下也打发了人来探望,六少的人尤其来得勤,这几天竟还亲自登门探访,瞧昨天六少回护表姑娘的精神劲儿,说不定这小姑娘将来就要成为上官家真正的主子。 当下,忆晚楼二楼的起坐间里,充斥着:“姑娘在上孝顺长辈,在下又疼顾下人,真真是同咱们家的姑娘一个样儿。” 这话,如果换做其她寄居官家的商贾之女听了,都会很高兴吧? 十娘笑了笑,没说话。 众人领了钱谢过小姐,临到告退,十娘合起青瓷盖碗,意态闲闲地叮嘱了一句:“昨日黄昏的事情,大家都是看到的,你们既在我名下当差,就是我的人。我也不瞒大家,这几天府里出了内贼,如今三太太正整饬内宅,大家晚间若无事,尽量少出门,若要出门时,也得提着灯笼,小心被误认了。” 此话一出,众人愣了愣。 一个个诺诺鱼贯退出,十娘突然开口留下杜鹃。 “冰砚说你做得一手好针线活计,今日我倒是有件细活要请你帮个忙。” 十娘满脸带笑,因着张妈妈的关系,她对杜鹃虽然并不亲近,但一向客气。 丫鬟粉扑扑一张俏脸,团团皎若明月,听得此话便红若流霞,恭谨地低下头去:“姑娘只管吩咐便是,这原是奴婢的分内事。” 十娘招手让她近前在杌子上坐了,解开自己裙上香囊,掏出一块月牙白云锦绣双生花的帕子,递了过去,惋惜道:“这块帕子,是我当日去旺县时长姐给我的,前些时冷不防被手炉的火星子迸上,烧了个窟窿,这些日子病着也没理论,如今你看着缝补上吧,绣个花儿草儿的都好。” 杜鹃应声是,接了一瞧,那帕子面料精美,绣工的针脚也细腻,左上角空白处却烧了一个指顶大的烧眼。 当下取了绷子来,用盖碗大的一个竹弓固定在背面,绷了,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针线,纫了两条线,先排经识纬,那云锦本是一根丝也错不得,她拈了丝线,先劈了丝慢慢生脚,而后通经续尾,一针一针来回织补。 十娘坐在炕上,一边喝茶一边细量,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正好看见杜鹃秀面半低,张着娟巧的睫毛,认真的神情中带着三分笃定淡然,一个极其落落动人的侧脸。 十四岁的少女,正值发育高峰期,一日不同过一日,有这样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儿,也难怪张妈生出那样的心思来吧。 十娘眯着眼欣赏美人,过得片刻,杜鹃抬头,将帕子递了过来,略带羞涩地笑道:“姑娘看看合适不,若不行,拆了再织补也可以的。” 十娘低头一看,帕子原来的补痕那里,绣出了一朵精美的四合如意云纹,云纹在左上,双生花在右下,一云一花,一上一下,位置相称,布局妥当,实在是相得益彰。 “这就很好了,好灵巧的心思。”十娘细细看两眼,将帕子又收进香囊里,嘻嘻笑道:“我一向见不得美人蒙尘,不怕你恼,张妈妈会生养,生出来两个女儿都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取名字却不太在行。从今往后就叫你子规如何?也是杜鹃的意思。” 她这里说完,一旁的雪墨撇了撇嘴,冰砚已笑着和杜鹃道喜,杜鹃站起身,屈膝就要跪倒,十娘一手搀住她,她面色微微发红,讷讷地谢小姐赐名。 近身几个丫鬟,都是小姐赐了名的,荆南带来的人当中,唯有杜鹃、李小月、秀儿三个仍是本名,秀儿年纪尚小,至于小月,十娘早有话透出来,将来不是做亲侍丫鬟的差事,那就只剩了杜鹃一个妾身未分明。如今得小姐更名,显见得就是接纳之意了。 新得名的子规盈盈然告退下去。 冰砚和雪墨陪着小姐消磨时光,十娘募得想起一事,嘱咐冰砚:“如今天气日暖,那罗帏花汁要现制现用才新鲜,前些日子制出的那些用了大半,剩下的就用来涂抹身上吧。器具放你屋里去,从明天开始,每日里早起制上一日两次的量,可要小心些,这些时楼中人来人往,别着了谁的眼了。” 冰砚应了。 到得未正,十娘吃过午饭歇了中觉,稍稍盥漱了,正穿了衣裳喝茶,一大清早就不见人影的芹姑走了进来,见冰砚和雪墨在旁,也不避忌,回道:“姑娘,奴婢满府里走动了一圈,四少奶奶说得那句竟是真的,这几日天一做黑,各房各院的壁角都有三太太的心腹带了婆子守着,连那二位楼前都有。”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七章 言语机锋甄女惊蛰 半天晚霞,那碧空湛蓝,如同水晶冻子一样的莹透,星子一颗颗正露出来。 忆晚楼中小姐的内室里,红烛新燃,冰砚、雪墨、九霄、缎儿,四人在地上抄手站着,榻上端坐的十娘正色敛容,缓缓地一一看过她们,沉声道:“你们都是从小就跟着我的,如今我有一句话要问,自到了这上官府,可曾有谁瞒着我做下了什么事?” 她这番话刚一出口,九霄和缎儿登时扑通一声跪倒,面皮紫涨:“奴婢们自幼跟随姑娘,绝不敢做出半分有失礼义廉耻之事!” 她二人也甚是伶俐,小姐虽然明着喊了四个人进来问话,先不说冰砚和雪墨与十娘的情分非比寻常,这些天一直是冰砚伴宿,六少的话又是由雪墨带了来,实则小姐问的,只是她们两人而已。 十娘见她们如此,喟然:“起来吧,这地上虽铺着地衣,那青砖却是硬的,动不动就死力跪,也不怕伤着筋骨,难道想和我一般,落个隐疾吗?” 冰砚和雪墨已一左一右各自搀了一个起身,十娘看着九霄和缎儿红红的眼眶,静了静,道:“不是不相信你们,昨日的事,你们亲眼所见,六少托雪墨带的话,也已让你们知晓。那两个婆子骂的话那般不干不净,怎么可能是骂偷了东西的丫鬟的?此事竟是干系重大,我不得不盘问仔细。” 昨日黄昏,娟娘说的是因着内库失窃,胡氏整饬内宅,但上官俊却托了雪墨告诉她,那两个粗使婆子将他误当成丫鬟抓住时,口内骂骂咧咧:“不要脸的****!痴心妄想勾引主子!可不拿住你!” 十娘惊愕的同时,想的却是另一层,此事具体情形如何她如今也不知,但从各房各院都派了人守着来看,动静这么大,事态肯定很严重。既说勾引主子,那定是丫鬟和三房的某个男主子做了不才之事了。男主角是谁?三老爷上官诚?四少上官修?五少上官澈? 这样的事情虽说是家丑,假借内库失窃查探也合情理,可下人的命即便再怎么如草芥,也是活生生的人,动辄舍掉两条人命,那两个粗使婆子自己也是宁愿被活活打死也不敢多说一句,甚至出动四少奶奶赶了来救场……种种这些,实在让人煞费思量。 更让人恼恨的,即便是在天黑之时某个丫鬟没提着灯笼就出了门,守在壁角的婆子上前查探几句,或是悄悄跟踪,也就是了。上官俊少年风流,身姿俊俏,平日里又喜欢穿红着绿,被当成女子也不足为奇,然而那两个婆子一见他走出来就上前推搡,为何她们如此笃定? 或者,应该说不是笃定六少,是笃定忆晚楼的人。 下人断不敢如此自作主张,定是有了主子的话存在心里。 事关名节,十娘怒从心头起,很想去问问胡氏,究竟是何道理。但如果胡氏一句话甩过来:“外甥女没来之前,府中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她当如何? 如今只得过滤了上官俊的话,装作不知罢了。 天色又暗淡了几分,屋内篆烟细细,馨香缭绕,似乎连空气都安静了下来。 半响,九霄红着眼眶看着小姐,讷讷道:“姑娘,楼中诸人,长开身子的除了我们四个,还有穗儿香儿和子规……” “子规生得那样,素日又是个心气高的……” 缎儿犹豫了片刻,附言。 低头思虑的十娘禁不住失笑:“三舅母既然弄出这么大的阵仗,那肯定不是哪个心气高的丫鬟一厢情愿了。穗儿和香儿虽然青春少艾,以她们的容貌却也不可能入得了老爷少爷们的眼。子规今日里帮我缝补那块云锦帕子,神情淡定态度自然,若真的是她,刚经了昨晚的事,今日我又特地留下她,她断不可能做到这般。” 白日里发放月钱时,她特意端详了穗儿和香儿一番,五官平平,皮肤更是粗糙不堪,以上官府的男主子们被众多妻妾姨娘通房养叼的胃口来说,她二人完全可以排除。 至于子规,缝补绣帕时神态从容,一会儿的功夫就完成了任务,针脚细腻精致。十娘让她随意缝个花儿草儿遮掩那个烧眼,她却依着帕子的整体布局绣出了一朵如意云纹。她虽然身子比同年人长得快些,心智却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若是真的做了不才之事,断然不可能如此沉得住气。 一时理不清头绪,十娘静默片刻,对丫鬟们轻叹一声:“我一时着恼,白问你们一句,不要放在心上。都去歇着吧,我也睡了,养足精神,明日去上房瞧瞧究竟再说。” 四人应声,服侍着小姐梳洗了,冰砚伴宿,其余三人退了出去。 窗外,暮色掩映,有不知名的鸟儿扑棱棱惊飞起来,纵身飞向远树,墨黑的天一点点,鲸吞蚕食般,吞没了霞光绚烂的长空。 ****** 上官府虽是世宦之家,凡事讲究礼法,内宅的规矩倒也不是很不近人情,比如说晨省的时间,甄氏定在了辰初,也就是早上七点,比起别的府邸里奶奶姑娘们早上六点就要赶去上房立规矩,实在宽厚很多。 这一日卯时,新月院里,丫头们挂帐子、梳头,印儿伺候四少奶奶穿了衣裳,娟娘凑到水银镜前仔细望了一望,捏着一条明油绿绣石榴花的湖纺手帕,擦了擦鼻翅上的粉,带着印儿轻手轻足地走了出去,临出院子,又叮嘱丫头们:“行动轻些,让少爷多睡会。” 待她到得上房,甄氏榻前已团团围坐着一群锦衣绣服戴宝簪珠的人,忙笑着自责一声:“我又迟了。” 上前请了安,又与众人见了礼,娟娘望着一个衣裙素雅,梳着双丫髻,头上仅戴着几星乳白珍珠璎珞的小姑娘,笑道:“妹妹身上大好了?病了这些日子,可真叫老太太太太们悬心。” “原是我的错,让外祖母和舅母们担心了。”十娘面色微红,恳切道。 甄婉宁抿着嘴儿微微笑,惋惜地说:“萧妹妹若早三天病好,便能和我们一起去曲江过上巳节了。” 十娘怔了怔,这位甄大小姐不说起,她倒是忘了每年三月三的上巳节,自从太太病倒,到如今已有四五年不曾过这个节了。 胡淑悦哧得一笑:“就是,长安的上巳节,群公齐聚,美女如云,‘车骑奕奕,都人粲粲,连帏竞野,绚服缛津’,盛大的场面可不是偏远的南蛮之地能比的!” 屋内有片刻的沉默,对于胡大小姐处处针对十娘的行为,甄氏不出声,其他人自然也是装着看不见。 八娘就笑容可掬地赞了一声:“悦妹妹上了这些日子的学,功课越发好了,竟连陈大家的诗赋也信手就能拈来。” “可不是,看来今年换的这几位夫子着实大才。” 娟娘笑盈盈地。 众人符合着赞几句,岔了开去,十娘呼了口气,朝八娘感激一笑,还好,总算不是话题的焦点了。 闲话一番,轻霜传了早饭来,上官府内宅的女眷中,太太们因要操劳家务,甄氏并不让她们来晨省立规矩,姨娘通房资格不够,每日里晨昏定省的,也就只有几位宜人安人、少奶奶和姑娘们。 见传早饭,众人辞了出去,独三房嫡出的八娘和三位亲戚家的姑娘留了下来。 寂然饭毕,因甄氏信佛,饭后照例要做一个时辰的早课,小姐们正打算辞出,一个婆子来回:“三老爷今日精神略好了些,老太太给的那一碗鲜香凤髓和火腩花面狸倒吃了大半。” 甄氏嗯了一声。 十娘目露担忧问道:“三舅舅身子不爽利吗?” “你舅舅前几天伤了风,总也不见好。”甄氏忧心忡忡的。 胡淑悦惊讶得很:“萧妹妹不知道吗?姑父都病了好些时候了!” 又想起什么似的:“哦,你养了快一个月的病,总不来上房,可不是不知道么!” 十娘羞愧地低下头,八娘和甄婉宁无奈地对视一眼。 少女们鱼贯退了出来,约着一起去给太太们请安,因胡氏正房临近上房,便先往三房行去。 穿庭过院,春三月里,芳草如茵,杨柳新绿,桃花殷红,一路行来,惊起彩蝶飞鸟无数。 走到胡氏正房前的穿廊里,穿石青绸裙的一个中年妇人正指挥几个丫头抬着一个半大的红木柜子,推推搡搡走来。 “何妈妈——”四人笑着和胡氏的陪房打招呼。 “哟,姑娘们今日倒来得早。”中年妇人怔了怔,满脸堆笑迎向前来,“太太刚用了早饭,姑娘们快进去吧。” 小姐们笑着应了,携手而行,丫头们抬着红木柜子从她们面前经过,停下来见礼,又抬着柜子走了,那柜子沉甸甸地,后面一个身体单弱的小丫头力弱,腿脚直打颤儿。 “瞄——”静日里一声猫叫,甄婉宁拉着十娘的手颤了颤,笑容在她脸上忽然变得隐秘而僵硬,她突兀地问十娘:“萧家妹妹,你看那只雪猫可是双瞳眼的?”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八章 论病源春讯飞琼管 胡氏正房的锦隔开了一扇,画珠打起帘子,送小姐们鱼贯而出,雪猫不知从哪里悄无声息地窜了来,瞅着一丝缝儿钻了出去。 廊下左手边摆着一只篾片撮箕,撮箕里装盛着一些碎裂的青瓷,隐约是个盖碗的形状,上面糊着一些粘稠的燕窝粥,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一丝甘甜的药味香气,雪猫正咕噜咕噜把碎瓷上的燕窝粥舔进肚子里。 画珠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来,一手抱起雪猫,恨声道:“贪嘴猫儿,真是一个眼儿都错不得!一会子割了嘴,太太又该心疼了!” 又骂着洒扫的粗使婆子赶着来把撮箕收拾下去。 惊觉小姐们还没走,连忙陪着笑:“奴婢无状,让姑娘们见笑了。” 十娘等人微微一笑,携手走出了院子。 从陈氏正房请安出来,出了夹道,八娘便笑说:“我去给老爷请个安再来,姐姐妹妹们先行一步,学里见吧。” 三老爷在舒心斋的小书房中休养,她这几日每天都要过去侍疾。但凡长辈有恙,儿女子侄须侍疾探病,但十娘和甄胡二女是异姓亲眷,不在此例。 十娘听她如此说,不由奇道:“表姐还去学里?不用侍疾吗?” “老爷嫌我们扰了清净,一律不让呢。太太也说老爷要静养,每日里去请个安就行了。” 八娘嫣然一笑,扭身走了。 待走至一个岔路口,十娘又与二女道别,甄婉宁面含笑意关切道:“萧妹妹好生将养几日,待大好了,就来闺塾上课吧,姐妹们一处玩笑,也可解些春困。” 十娘笑着应了,胡淑悦却将手一摆,三月的风将她裙上浅碧色的披帛轻轻拂起,一脸骄横道:“傻子么,不来也罢!” 甄婉宁一脸歉然,十娘充耳不闻般带着近身丫鬟往忆晚楼行去。 上楼进了起坐间里歇下,已近巳初,十娘低声吩咐了雪墨几句,待她下楼,又命冰砚带着九霄将库房中第三个箱笼里装的书都搬了来。 冰砚见她挑得都是一些诸如《黄帝内经》之类的医书,便问:“姑娘一向不怎么爱看这些书的,可是三老爷的病有什么不妥?” 十娘手中正拿了一本《伤寒杂病论》细细翻阅,闻言便嬉笑一声:“我这是临时抱佛脚,今日听老太太说起三舅舅的病情,恍惚觉着有些不对,但只记得一些影儿,索性回来翻翻医书考究一番罢了。” 她们这里看书说话,雪墨却直到午时将近才回来,端起茶仰着脖子咕隆咕隆喝了,说:“今日恰逢大老爷去给三老爷诊脉,六少一直呆在舒心斋里,到这会子才得空回了院子,姑娘让问的话我都问了,六少说他看过大老爷开的药方,都是些治疗风热伤风的药。” “你确定六表哥说的是风热伤风?”十娘狐疑问道。 雪墨顿了顿,眨着眼又想了想:“确定是风热伤风,我特意按姑娘吩咐问清楚得,六少还问我问这个做啥来着,我说姑娘想给三老爷送点药材,所以先问清楚病症呢。” 又“嗳哟”一声:“可要迟了,婢子先去膳房给姑娘取午饭吧。” 雪墨一阵风似地下了楼,十娘思虑片刻,问冰砚:“这里的鲜香凤髓你也吃过,里面放了芫荽对不对?” 听到小姐这个突如其来的又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冰砚愣了愣,答道:“是放了芫荽,因着姑娘爱吃,奴婢还特特去伙房问过,说是放了芫荽能提味,是上官家的秘方。” “那就真的是奇怪了。” 十娘喃喃道。 之前在上房,那婆子说甄氏送了三老爷两碗菜,一碗火腩花面狸,一碗鲜香凤髓。这两碗菜若是无病无痛之人吃了,倒也无碍,但若是要给伤风病人吃,品性却是大为相左。 花面狸味甘性平,能补中益气,正宜风热病人吃,患有风寒的吃了却是不好。鲜香凤髓的主料是乌鸡腿和鸡脯肉,滋补油腻又上火,先不说感冒的人如何能吃,当中的那一味配菜芫荽,也就是香菜,味辛能散,能辛温解表,《伤寒杂病论》上说是治疗风寒的良药,风热病人却是一丁点都不能沾的。 这两碗菜搭在一起,无论是得了哪种伤风都不适宜吃。甄氏身为医官世家的主母,怎么可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即便是她不知道这些,送了过去,上官诚又怎么会吃? 别提他的主诊大夫还是大熙第一国手上官谦。 联想起适才在胡氏正房里见到的那些隐隐怪异的情形,还不许八娘她们去侍疾,十娘顿觉三老爷病得蹊跷,断不可能是甄氏所说的伤风感冒,难道说…… 一******,都是被瞒住了的,听上官俊的口风,也是懵懵懂懂浑然不知。若真是那样的事,还弄到要养病修身,作为一个晚辈,又是闺阁女儿,那真的是躲都躲不及。 十娘当下决定不再想这件事,楼中诸人并没掺和进去就行了。至于胡氏之前为何如此笃定忆晚楼的人,应该只是单纯的因为她来上官府的时间问题吧?今天去请安,甄氏和胡氏的神态倒也没什么异常,一贯是和以前一样的不冷不热。 十娘这样想着,定了定心神,开始操心起另外一件事情。 ****** 到了第二日申时,打探了消息回来的芹姑不回正事,先说了一桩大新闻,“姑娘,三房霞姨娘的贴身丫鬟柳儿,昨天被三太太活活打死了。” 三房的这位霞姨娘明霞,原是甄氏身边的大丫鬟,和轻霜红鸾是一辈的人,自打几年前开脸做了三老爷的姨娘,很得老爷宠爱,碍于不曾生养,才没有抬为媵。 十娘怔忡了一会,芹姑见了在一旁又加了一句:“那柳儿原长得有几分姿色。” 这样说来,只是一场彪悍正妻收拾受宠姨娘貌美丫鬟的戏码罢了? 十娘撂了手中的书问:“是不是昨天早上?” 芹姑默了默,道:“嗯,说是这几天三老爷在舒心斋的小书房休养,点名由霞姨娘伺候,昨儿个早上三太太召了那柳儿去正房,让她带了太太一早起来熬制的药膳燕窝粥去给三老爷吃,她不但不带,还满嘴里疯言疯语,最后竟侍宠生骄砸了那碗燕窝粥。三太太气极,当场传了管事媳妇进来活活打死。” 那么,她们去请安时撞见的那个红木柜子里,装得就是柳儿的尸体了? 不单单是打死,只怕尸身已然惨不忍睹,胡氏为了避免被众人看见坏了名声,才用柜子装了掩人耳目。这一类的事情,上官氏以前和十娘说起过,当家主母,要杀伐决断,却也不能落了暴敛轻生虐下的坏名。 只不过,那柳儿当真是个听了男人一时的甜言蜜语就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吗? 十娘半响做不得声。 这一日的晚饭,十娘吃得极慢,直到天已墨黑,雪墨和月儿两个才提着亮堂的大灯笼去伙房交捧盒。 待得她们回来,雪墨进了内室,说:“婢子四下仔细看过,壁角里的人都已撤了。” 说完,见小姐没言语,又轻手轻脚剪掉烛花,剔亮地下的纱灯。 十娘靠在便榻上,此事就这样了结了? 脑海中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却是想不起来。 再过了一日,三天之期一到,十娘又去上房请安。问候了三老爷的病情,甄氏说略好了些,十娘宽慰几句,就说起自己的病已然痊愈,甄氏随口吩咐让她随着姐姐妹妹们每日里一起去闺塾上课,十娘顺势应了。 这一日吃过晚饭,十娘带着丫鬟们提着灯笼去探望八娘,这位三房嫡出的小姐独自住着一个精巧的小跨院,十娘刚进月洞门,她就迎了出来,表姐妹二人手挽着手,亲亲热热地进了起坐间里说话。 上了茶,说了些针黹活计,十娘便问起闺塾里每日上课的情景。 “咱们家闺塾教授的课程仿的是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因咱们是女孩儿,舍掉了射和御,以舞和画代之。塾中又有两班,十三妹她们几个年纪小,只学书、数两种小艺,是为乙班,其她人六艺都要学,是为甲班。表妹不必担心,以你的资质和素日里打下的基础,明日直接来甲班,定也是名列前茅的。” 八娘握住十娘的手,笑道。 十娘微微赧然:“表姐过誉了。” 她就算是能名列前茅,也不敢啊。甄氏胡氏也不知出于什么怪异心理,处处想让她低甄胡二女一头,而据芹姑打探回来的消息,甄婉宁和胡淑悦自打几年前来了这上官府,就在闺塾里风头出尽。 却不知这些夫子的程度如何,若水平一般,每日里去应个卯儿,也免得府中这么些个女孩子里,就她一个天天混着不上学,徒惹闲话。若是都像闵先生一般有真才实学,倒是可以好好学习一番,这上官府的闺塾课程,和前世里某所高校的淑女养成班差不多,还有些类似某国的新娘学校,不管怎么说,这六艺学好,都能为自己增加筹码。 想到这里,十娘便欣欣笑问:“不知夫子们品性如何?表姐告诉我知晓,我也好做些准备,少挨些骂。” ………………………………………………………………………………………… ps:咳,pk又跌到第20名,阿阮也不指望了,期待亲们的推荐票票~ 章节目录 第三十九章 欺弱女花深异梦游 上官府闺塾的早课时间定在巳初,十娘今日虽不用去上房请安,也特意起了个大早,梳洗了吃过早饭,冰砚已将书笔文物包好,收拾得停停妥妥。 雪墨打起帘子,十娘举足正要迈出,九霄蹬蹬跑上楼冲了进来,神色慌张:“姑娘,老太太让您即刻去上房,何妈妈已立等在楼下。” 十娘愣了愣。 今日是她去闺塾上课的第一天,这是昨天去上房请安时就回了的,众人皆知,此时来传她却是何意?既说是甄氏传唤,为何来的又是胡氏的心腹陪房? 来不及多想,举步下了楼,何妈妈带着数个婆子站在那里,缎儿正让着她喝茶,她也不接,见十娘下来,先笑一声:“表姑娘好,奴婢们也不好上您的绣房去,但这九霄丫头传的话却是不清不楚,老太太的话,让您带着芹姑和两个大丫头一起去上房呢。” “劳烦妈妈了,这就去。” 十娘面露微笑,让雪墨上楼唤芹姑和冰砚下来。 待人到齐,十娘让着何妈妈先行,何妈妈告一声罪,温言笑道:“表姑娘的人都让奴婢传了去,虽是老太太的吩咐,奴婢却心中不安,不如这样,就让她们几个留在这里给您看门吧。” 说着将手一摆,厉声呵斥那几个婆子:“好好给表姑娘守着门户,若有谁任意上下,私自夹带,即时来回我!” 听她如此说,婆子们动作迅速地分了位置站好,两个守着楼梯口,两个守在正门。 忆晚楼诸人脸都青了,雪墨一急:“你……” 十娘拉了她一把,向沈妈和九霄看了一眼,沉声笑道:“如此甚好,恐老太太等,何妈妈,我们这就去吧。” 众人穿厅过院,一路无话,到得上房靠近正门的穿廊处,忽闻凄厉的一声尖叫:“鬼!有鬼啊……” 抬头看时,一个穿金戴银衣饰不凡的年轻女子从隔子扇里冲了出来,面色煞白,眼神惊惧,双唇哆嗦着,忽的尖叫一声:“鬼!有鬼!” 疾步出来几个年轻力壮的媳妇子,一把抓住了她。 “这不是霞姨娘吗?”雪墨小声嘀咕。 众人面面相觑。 “表姑娘来了,快请进。” 轻霜从锦隔中冒出一头来,打起帘子。 何妈妈等人留在原地,十娘一行人鱼贯而进。 正房中,甄氏穿着家常服色,端坐在榻上,几个婆子雁翅摆在两旁,胡氏在地上一张楠木交椅上坐着,面色青红不定。 “给老太太,三舅母请安。” 十娘福下身子,芹姑和冰砚雪墨跟着磕头行礼。 “罢了。”甄氏挥挥手,让她坐下。 “叫你来也没什么事,你三舅母有句话要问你,你且认真听着,想好了才答。” 甄氏拨弄着手中的佛珠串儿,朝胡氏扫过去一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十娘听了,从座上站起,躬身:“但请三舅母问,兮儿一定知无不言。” 胡氏斜着眼看了她几眼,哼一声,从袖中丢下一样物事,冷声道:“外甥女可看仔细了,这东西是你的吧?” 咚得一声响,一个象牙小瓶骨碌碌滚到十娘脚下。 十娘乍看已是一愣,细细看了两眼,脑海中心念电转:“兮儿确有些和这个一模一样的小瓶,但此物究竟是不是兮儿的倒无法断定。” 她这番话说完,榻上闭着眼装死的甄氏突然睁眼扫过来一眼,眼神中意味不明。 胡氏却是冷笑一声:“哼!外甥女倒是伶俐!雪墨,捡起那东西给你主子瞧上一瞧,让她看看到底是不是她的!” 听得此言,呆愣一旁的丫鬟连忙拾起地上的象牙小瓶,一到手已是面色发沉,递给了小姐。 十娘看着自己手掌中两寸高的乳白雕花小瓶,开了瓶盖上的交合,小半瓶半透明的乳白色粘稠汁液赫然在目,仔细一看,透着点点黄绿。 “这些东西,是你前些日子捣腾出来的吧?”胡氏冷声。 “这……”十娘呆了呆,“确实是兮儿的,不知舅母从何处得来?” 胡氏勃然大怒:“从何处得来?你倒好意思问我?真真是萧家教出来的好个闺阁千金!” 十娘福下身子,低头请罪:“舅母息怒,兮儿实在是不清楚,还请舅母告知。” 甄氏见她们如此,将佛串儿往榻前的小几上一撂,凝声道:“别吓着孩子了。兮儿,这些话原本不应当让你知晓,但此事你既然牵涉其中,少不得原原本本告诉你。你三舅舅前些时歇在小书房,被不知哪里来的狐媚子弄得神思缠绵,整日里饮食不思、精神倦怠,如今你大舅舅瞧了,竟是个大症候。” 说着拿眼看向胡氏,胡氏忿忿接口道:“那狐媚子来无影去无踪,我带人将你舅舅房中上上下下查了个遍,只得被角上一抹汁痕,这瓶东西原是从柳儿房中搜出,那柳儿伏了法,原以为就此歇停了,想着你不过是小孩子家家不知事,才让这东西落在了贱人手中,我原也不打算追究了。谁料这两日晚间竟又有狐媚子出没,又是一模一样的汁痕!你说!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来头?有何用?那狐媚子又是何人?你为何存心害你舅舅?” 说到最后,胡氏腾一声站起。 十娘懵懵懂懂地消化完她的话,被一连串的质问弄得晕头转向,正不知如何开解。 何妈妈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带来一个让众人瞠目结舌的消息:霞姨娘疯了! 疯了的霞姨娘手持明晃晃一把尖刀,见鸡杀鸡,见人砍人,眼见甄氏胡氏出来,嘶叫着就要杀上去。 胡氏吓得厉声尖叫,何妈妈带领几个力大的婆子包抄过去,夺了刀要抬霞姨娘回厢房,她却拼死反抗,动作狂乱疯癫,用手抓,用脚踢,用牙咬。那只有野兽才能发出的怪嚎,惊得众人人人自危,惊惧之意布满所有下人的面孔: “霞姨娘被柳儿附身了!” 胡氏惊恐地躲在神色复杂的甄氏身后,院子中的人越聚越多时,何妈妈咬牙一掌劈下,霞姨娘立时口吐白沫晕死过去。 几个婆子抬着霞姨娘退下,院子中鸦雀无声,甄氏扫了一眼,轻霜款步上前,正色道:“都散了吧,今日之事若有人多嘴半句,即刻乱棍打死!” 回到正室,十娘觑了一眼甄氏和胡氏青白的面色,也不坐,躬身立在地上,正待出言,丫头打起帘子,四少奶奶和大太太一前一后走了来。 娟娘请了安,柔顺地立在婆母身边。 陈氏身后却还跟着上官俊,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样子,神情肃然。 见过礼,陈氏正色道:“老太太,老爷今日进宫前,已将三叔的病情告诉了妾身知晓,太后感染时病,老爷从今日起要在宫中留守,临行前交代三叔的医治由俊儿全权负责,这孩子虽年轻,于此种病症上却已得了老爷真传,连大郎也比不上他,倘若真有不能决断的,便即时去宫里请示老爷,还请老太太和三弟妹放心。” 甄氏听她如此说,便嗯了一声,朝上官俊略略点头:“俊儿一向是个好孩子。” 回头叫轻霜:“给你大太太看座。” 胡氏一向忌惮这位大嫂,听了也稍稍缓和了面色,微微应了一声。 陈氏谢了座,看了一眼十娘,又道:“要说起来,这内宅的事,三弟妹料理便是,但此事牵涉到外甥女儿,且老爷还有一层意思,三叔病重到这等地步,只怕这件事不仅是姨娘通房作怪那么简单,恐是牵连到府外的,所以托妾身问问老太太的意思,由澈儿和俊儿共同主理此事如何?若外间行走,也方便些。” 甄氏和胡氏对视一眼,没做声。 十娘向前一步,敛衽行了一礼,凛然道:“三舅母刚才所说固然有理,兮儿也不敢辩,但请三舅母细想,这瓶东西原叫罗帏花汁,是我从荆南带了罗帏花盆栽来,用六表哥给的炼药的器具提炼出来的,作用等同面膏,并非什么有毒的物事,舅母随便请哪位太医查看一番,便可知我所说并无虚言。” “二者,这东西虽是我首创,但忆晚楼中人来人往,我病得这些日子,各房各院都有人来探访,保不齐就有人顺手牵羊偷了出去。就算不是偷了我房中那些,这象牙瓶是市卖的东西,并不难找,炼制罗帏花汁的法子也很简单,要仿制一瓶一模一样的物事并不难。” “三则,我自来长安,老太太太太们对我怜爱有加,三舅舅又是我嫡亲的娘舅,我虽年纪小不懂事,也断不敢做出这般以怨报德谋害长辈至亲的大逆不道之事。” 说毕,已是语带泣音,泪流满面。 甄氏长叹一声:“罢了,兮儿也别伤心了。你三舅母也是乱了方寸,白问你一句。” 胡氏别过脸去,甄氏又道:“老大家的,就按你老爷的意思办吧。哪里来狗胆包天的贼东西,害得老三如此!让澈儿和俊儿一定要查出究竟来!” 陈氏和上官俊躬身应了,胡氏忽然对十娘道:“外甥女回去时,将你楼中所有剩余的罗帏花汁,还有那炼制的器具,盆栽,都交与那几个婆子吧。” 十娘怔了怔,应声是,又道:“还要告诉三舅母一声,罗帏花极易繁殖,扦插即可,说不定那贼子早就在忆晚楼中偷偷摘了枝叶自己种上了的。” ………………………………………………………………………………… ps:十娘这可怜的娃,学堂没去成,柔肤水也被人连根带本没收了,还牵扯进这么一桩灵异桃色事件中。哇唔!亲们给点票票安慰下吧 章节目录 第四十章 春欲尽,轻雷池上雨 送走了三房的几个婆子,忆晚楼中十娘的内室里,众人面色凝重。 冰砚扑腾一声跪在榻前,满脸羞愧:“奴婢没看好门户,请姑娘责罚。” 十娘摆摆手让她起来,“三舅母手中那一瓶并不是我们炼制出来的那些,你无须自责。” 适才她将自己所制的罗帏花汁全数交给何妈妈带来的那几个婆子之前,又逐一打开细细查看了一番,略微比胡氏手中那一瓶的黄绿之色要淡,那贼子虽然将炼制的法子学了去,但显然并不知道这罗帏花汁一出盒就应密封的重要性,接触空气时间长,氧化程度要重,黄绿之色也会深。 如此细微的区别,就算刚才在上房,她早已看出来,却也做不得声。这罗帏花汁,原本就是她首创,连外包装瓶都与她房中的一模一样,甄氏胡氏又怎会相信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若推三阻四,只怕便落了心虚推诿的名。 “亏得婢子还以为她们是好情来探姑娘的病!好茶好水地招待了!原来却是不怀好意!早知如此,当日就该全部打了出去!” 雪墨气极,一脸忿忿。 “姑娘素日并未与人结怨,怎么好端端的坐在家中也飞来横祸。”坐在脚踏上的沈妈淌眼抹泪了一会,突然想起什么,问:“会不会只是她们见着这东西好用,所以也自制了?” 这东西虽好,却也非灵丹,长时间地用才会有显著的效果,上官府的下人们人人一双富贵眼,又怎会突然留心她这乡下人用的村货? 当日炼制这罗帏花汁,十娘因想着器具是上官俊送来的,忆晚楼又不时有客到访,为免让人看见说闲话,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在两三日间制出了十多瓶收着,那器具也用布罩了,摆在茶水间里。 前几天因为天气渐热,为着新鲜,才安排了冰砚在她房中每日里早起炼制,又特特吩咐过别着了谁的眼。 这般小心,竟也被有心人钻了空子去。 十娘定了定心神,并未回答沈妈的问题,先问几个丫鬟:“可曾有谁向你们打听过关于罗帏花汁的事情?” “并不曾。” 丫鬟们摇头。 一直没出声的芹姑突然插了一句:“如果只是为着这东西好用,那也没必要连外装的瓶子都找来一样的。” 屋子里一时静默了下来。 过得半响,沈妈犹豫着开口:“难道是胡小姐……” 未及有谁答言,守在楼梯口的子规疾步走了进来,面色诡异:“姑娘,膳房的李妈妈带人送了您的晚饭来。” 十娘愣了愣,她的饭食一向由雪墨带着小月去膳房领,此时酉初未到,是以雪墨还未曾去领晚饭,怎么倒由膳房的管事婆子亲自送了来? “雪墨你去看看。” 丫鬟应声出去,不一会儿来回:“不单是姑娘的,连奴婢们的也一起送了来,说是三太太的话,姑娘今日受惊了,当好好补补,让奴婢们好生伺候着。” 说话间,冰砚已带着丫鬟们去起坐间里安设桌椅,众人簇拥着小姐出了内室。 两张乌檀木圆桌上,主子奴才的份例菜各自摆着,比常日的丰盛些。 吃完饭,雪墨正要收拾捧盒,十娘叫住她:“你去给我沏杯茶来,今日让冰砚去送吧。” 冰砚领命,带着小月下了楼,十娘与芹姑对视一眼,起身去窗前看楼外的花树。 暮色四起,晓春的晚风里都是花朵树叶的清香,隐隐一轮上弦月低低地挂在树丫之间,月色淡白,照得四下里如轻烟笼罩,上官府的院墙瓦舍就在这轻烟中平添了几分神秘。 雪墨的茶尚未沏好,冰砚已然折返回来,面无人色,颤着嗓子说:“姑娘,冯婆子带人守在楼前,不许任何人进出。” “她可曾说了什么?”十娘的语气淡淡的。 被她感染,冰砚微微镇了镇声:“说是三太太的吩咐,让姑娘在楼中安心养病,等今日之事水落石出了,姑娘再去上房请安。” “咣啷”一声,雪墨从茶水间进来,手中的青瓷杯应声而落。 沈妈愣了愣,大放悲声:“这是哪里的礼?这样对待嫡亲的外甥女!我要上祠堂问上官太爷去!” 说着就要往外冲,十娘使了个眼色,丫鬟们齐齐拉住。 芹姑的眉头紧紧皱起。 沈妈声声啜泣,众丫鬟面色煞白,年纪最小的李小月眼眶里憋着泪,紧咬着下唇。 雪墨脸上的惊愕愤怒止都止不住,红着眼眶看了小姐一眼,一咬牙,旋身要往外走。 “站住!”十娘凝声喝住。 芹姑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丫头,你想想刚才姑娘为何让冰砚去交捧盒,你若要白费姑娘一片心,尽管去。” ****** 忆晚楼诸人被软禁的第一天,三餐准时由膳房的管事妈妈李婆子亲自带人送了来,伙食比照以前的份例有多不减,穗儿等人虽感诧异,倒也平静地接受了。 第二天,由膳房的几个粗使婆子捧了捧盒来,伙食恢复到往日的份例标准。 第三天,早中晚三餐都比素日用膳时间晚了大半个时辰,到得戍初送来晚饭时,饥肠辘辘的众人揭开捧盒一看,十娘的份例菜只有四个小菜,一丝荤意皆无,丫鬟们只得几个白馍配着些酱汁腌菜。 十娘让丫鬟们将两张桌子并在一起,就着四个小菜一起吃,众人如何能肯,正推辞间,楼下的哭闹争执声声传来。 “人家做奴才,跟着主子赚体面,我们却白陪着挨苦受饿!” “这还是人吃的饭食吗?比三太太跟前的猫儿食都不如!” “这地儿可是呆不得了……” 雪墨豁一声站起,冰砚拦住她,端着自己的白面馍馍往楼下走去。 沈妈默默半响,眼中莹然有泪,道:“小厨房里还有些材料,我去给姑娘做些点心补补。” 十娘素着脸儿,眼中闪过一丝疲倦,“乳娘多做些,大伙儿都吃点。” 这一日晚间,到了安置的时分,亲侍的几人留在小姐内室中说话。 “姑娘,这几天我们时时看着,穗儿香儿和那两个婆子除了满嘴里抱怨,并无什么异状。” 沈妈起了个话头,遭逢软禁的第一天,十娘就吩咐她带着九霄缎儿在楼下密切注意穗儿等四人的动静。罗帏花汁一事,虽说各房各院前来探病的人都有可疑,但内鬼更是不得不防。 十娘嗯了一声,若有人存心陷害,眼下目的已达成,如果她们四人当中有谁是内鬼,也没必要再有什么动作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 “乳娘等会下去叮嘱九霄她们,还要继续看着才是。” 沈妈应了,冰砚在一旁忧心忡忡:“小厨房中的面粉食材也已不多了,以后就单做给姑娘一个人吃吧,这样的日子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完,姑娘的身子可禁不起折腾。” 十娘叹一口气,“偶尔茹素一段日子对身体其实有利,我不要紧,只是难为你们跟着我吃苦了。” 她并非无肉不欢之人,有小菜吃,也能保证身体所需,丫鬟们吃的却是腌菜,只怕粗使的丫鬟婆子吃得更加不如,也难怪她们口出怨言。 雪墨恨声:“说到底三太太也是豪门巨富出身,做的又是世宦官家的媳妇,行事怎会如此歹毒刻薄?” 芹姑在一侧低声道:“软禁姑娘,是三太太的命令,但苛刻饭食,只怕是另有其人。” “除了三太太还会有谁?”众人面露不解,看向小姐。 十娘微微点头示意,“据冰砚所言,这两日的柴火和净水,冯婆子都是按时按量送来,并无什么不妥。送饭食来的并不是李婆子本人,只是最低等的粗使婆子,如若不是谁暗中指使,就是膳房的人为了苛刻伙食银子私自行事了。” 雪墨听得此言,脸色一变,愤然:“姑娘素日与人无冤无仇,只有那花痴喜欢疯狗似地乱咬人!只怕就是她做得!” 众人听了并不搭腔,静了片刻,芹姑眉头皱成一团,“六少怎么还不来,算算日头,也该来了。” 十娘也很纳闷,今天是忆晚楼遭逢软禁的第三日,也是她每三天去上房请一次安的日子,胡氏敢如此作为,自然是欺萧家势弱,欺她无人可以依傍,但以大房在回燕来事件上以及三天前在上房的态度来看,她那位大舅舅不可能就此不管。 胡氏名义上是让她养病,实则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今日晌午,八娘和四少奶奶分别来忆晚楼前走了一遭,虽然不曾进得来,也托丫鬟带了好些安慰的话。 上官俊这几日不来的原因,她却也知道,但已三天过去,该来了啊。 十娘的内心又一次充满深深的无力感,此事她只能寄希望于大房,就算不能查出陷害的真相,至少也要帮她脱身。如若不能,胡氏会怎样对付她?也不知上官诚的病情到底如何,柳儿死了,霞姨娘疯了,内宅争宠,怎会将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寄居弱女牵扯进来? 也许陈氏那天说的对,此事并非内宅争宠那么简单……一切的一切,都要从上官俊口中得知上官诚真正的病情才好下定论。 这一晚,忆晚楼诸人情绪低落,服侍着小姐睡下,一夜无话。 到得上官俊来到忆晚楼,已是一天后的黄昏,同行的,还有上官澈。 因着五少六少是共同主理此事的人,冯婆子并未阻拦,二人一路通行无阻。 十娘见到两人联袂而来,怔了怔,忙请两位表哥入座,让冰砚上茶。 上官澈静静地看了她一会,轻声道:“让表妹受委屈了。” 十娘一愣,本想做出泫然欲泣的样子,不知何故心内一阵烦躁,便只收敛了声色,微微垂首。 上官俊已在一边歉然开口:“三婶娘她……我今日才来,以妹妹的聪慧想必能体谅为兄吧。” 十娘听了微微一动,上官俊对她的称呼一向是“表妹”不离口,今日忽称“妹妹”,自称“为兄”,只怕是担心她一个小姑娘身处如此境遇,才改了称呼显亲近之意来宽她的心。 当下唇角就浮上了一抹真切的笑意,道:“此番之事,于我而言反而是好事,忆晚楼连一只蜜蜂都不许进出,那这几日外间发生的事情,都与我无关了,我猜,表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方到今日才来的吧。” 听她如此说,上官澈的目光闪了闪。 …… 两人告辞下楼时,十娘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 回神时,一声轻雷,隐约听得楼下有男子的暴怒声,瓷器碎裂的豁朗声,女子压低了嗓子的哭泣声,掺夹在一起,声声入耳。 ………………………………………………………………………………………………… ps:多谢亲们的打赏,平安符,香囊,还有新年第一个压岁包~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一章 形初露,危楼花树惊 一声春雷,惊掉了冰砚手上的捧盒,当中装盛的粗饭劣菜被刚下楼的五少六少错眼瞧见,引发了上官俊一场雷霆之怒。 在他发过脾气出了忆晚楼后半响,雪墨轻手轻足地走进起坐间里,十娘瞄了她一眼,淡淡道:“可别做得太过了。” “姑娘放心,我素日有名儿,为了让少爷们不疑心,是冰砚掉的捧盒。” 雪墨嘻嘻一笑,忽的凑近小姐跟前,正色道:“六少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碎瓷都溅到冯婆子脸上去了,足见是真心心疼姑娘……” 十娘一阵头疼,打断她:“这会子内忧外患,你且想这个。” 说话间,冰砚走进来请小姐去净室盥漱,这几日她们都睡得早,如今灯油火烛虽然不缺,但不知后况如何,还是省俭些为好。 待得十娘梳洗了,亲侍几人服侍她安歇时,各房各院正当落匙,远远只听见各种铜锁铁锁碰在银钉之上,咔嚓作响划破了黑夜的寂静。 两个大丫鬟悄悄地退了出去,芹姑坐在小姐床前的脚踏上,微笑道:“冯婆子是三太太的人,六少虽不好当着面儿指责她,今日这一番脾气发下来,也够她警醒了,苛待姑娘饮食的事情算是闹了开去。” 十娘靠着床上的素缎印枕,嗯了一声。 芹姑觑了她一眼,低沉了嗓子道:“都说五少常日里宽和待下,见着长辈跟前的人更是笑脸相迎,从来不摆架子,但奴婢刚才在楼下冷眼瞧着,冯婆子陪着笑送少爷们出楼时,五少正眼瞧都没瞧她一眼,面色沉得能滴出汁子来。” ……十娘微微怔了怔。 静得片刻,忽的缓缓言道:“今日表哥们说起三舅舅的病情,竟是古怪得很,有臆症不说,身子更是一日差过一日。” 芹姑脸上的肌肉一跳,奇道:“霞姨娘和柳儿就算是要和三太太争宠内斗,怎么可能胆敢做出有损舅老爷身子的事?” 十娘面色一颤,柳儿的名字让她想起了今日黄昏时上官澈的一番话。 “老爷原只是因为公事劳了神,前些日子在舒心斋里静养,虽点了名由霞姨娘服侍汤药,但太太吩咐过不许扰了老爷清净……谁知没过几天老爷病情就加重,舒心斋里伺候笔墨的丫鬟扫红嚷了出来,太太彻查内帷,发现书房的被角上有淡淡黄绿的印子,查得是表妹炼制出来的罗帏花汁的汁痕,又从柳儿房中搜出了那瓶子东西,一比照……” 因着顾及她闺阁小姐的身份,上官澈的话说得含含糊糊,十娘却也从他这一番隐晦的描述中听出了事情的原委:上官诚在一开始也许有病,也许没病,能肯定的是他带着爱妾霞姨娘以养病之名歇在舒心斋里行专宠之实。胡氏气不过,又以静养为名禁了他的房事,没想到霞姨娘的贴身丫鬟柳儿横刺里插上一脚,胆大妄为,不遵主母命令,暗地里和上官诚夜间厮混在一起。 胡氏一向悍妒,上官诚乍得自由,连夜地闹,兼之年纪已大,身体吃不消,显露出病状也不足为奇。那名叫扫红的丫鬟应该是胡氏安插的内线,因为她的告密,胡氏打杀了柳儿。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前些日子胡氏专程派人守在忆晚楼的壁角了,各房各院的壁角都派人守着,只不过是障眼法,胡氏没从柳儿房中搜出那瓶罗帏花汁之前,只怕是疑心和上官诚做出不才之事的就是忆晚楼的人,才有了那天晚上两个粗使婆子误拿上官俊的一幕。 内库失窃的戏码,就是专门为此而作。初六那天她去上房请安试探,在胡氏正房外的游廊里恰好撞见红木柜子装着柳儿的尸体,是因为胡氏在柳儿房中搜出了罗帏花汁,是以打杀了柳儿,撤了守在壁角的婆子。 却不知那罗帏花汁到底是柳儿真的涂抹过,还是遭人刻意陷害?三房中上官诚所有妻妾都有可能是陷害之人,十娘想不通的是,为何要用罗帏花汁将她牵扯进去? 而胡氏单凭被角上的几抹汁痕就能查出是她所制罗帏花汁的汁液,这其中,也不知有没有有心人的功劳。 来不及细想,接下来上官俊的话让她毛骨悚然。 “柳儿死了近十天,三叔的病却一日比一日重,三婶娘在书房又发现了罗帏花汁痕,还没等叫霞姨娘去问话,霞姨娘先嚷嚷着闹鬼了。我父亲去给三叔诊脉,发现三叔身子骨虚弱不说,还添了臆病之症,饮食大减,神智也有些恍惚……” “近身服侍的丫鬟说每每过个一两日,晚间就听得靡靡之声,听得三叔口呼‘柳儿’,却看不见任何一个人影。这几天三叔迁到正房休养,加派了丫鬟婆子守夜,仍然是如此,罗帏花汁的汁痕依然出现在内室,丫鬟说昨天晚上还听得三叔低语‘柳儿,你的头发又长了’……” 上官澈在一旁沉着声加了一句:“霞姨娘之所以发疯,也是因为她在老爷房中守夜时见着了柳儿……” 看不见任何一个人影,却能听见靡靡之声,上官诚口呼“柳儿”,死去数天的柳儿头发变长,霞姨娘在房中亲眼所见……十娘当时就打了个寒战。 蹊跷诡异,上官诚又被掏空了身子,也莫怪乎胡氏如临大敌。 算一算,她已被软禁五天,忆晚楼如铁桶一般,虽然有关罗帏花汁的事情仍不可解,但至少可以证明,隔三差两出现在上官诚房中作怪的狐媚子若是人,也绝对不是忆晚楼中之人。 芹姑作为一个古代人,对神鬼之事自然心存敬惧,十娘自己本身就是诡异的穿越人士,心下也有了几分犹疑,此时她将上官澈和上官俊今日所言原原本本告知了芹姑,主仆二人尽皆无言,沉默地端坐着。 已近亥时,窗外,无星无月的暗夜,春寒犹冽的晚风敲打着树叶的声音哗啦啦响,窗扇啪嗒啪嗒地敲着,冰凉的风漏进来,架子上摇曳不定的一盏烛火噗的一声熄灭。 芹姑惊醒过来,忙正了正心神,起身用火石重新点燃了纱灯,笑着安抚小姐:“姑娘别害怕,鬼怪之说只是世人以讹传讹,即便是有,姑娘素日宽和仁厚,也断不会沾惹这些东西。” 听她如此说,十娘回以一笑,若有所思地看向微微动影的窗棂,半响,忽的脸色乍变,嗓音惊惧:“芹姑,不对,窗外树上有人!” 冰砚和雪墨苍白着面庞疾步走了进来,靠近小姐床前,声音颤抖:“姑……姑娘,起……起坐间里有……” 刚才因小姐和芹姑说话,两个大丫鬟退在起坐间里歇息,烛火早已熄灭。 十娘只觉自己的心扑腾扑腾就要跳出嗓子眼,环顾三人面无人色的样子,强自凝了凝神,举手示意丫鬟噤声。 死一般的沉寂,起坐间里,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响,恍惚是人走动的足音,却又分外轻忽。 十娘背心里寒嗖嗖的,手足冰凉,眼睛盯着与起坐间相连的帘子,一动不动。 …… 直到足音消逝后许久,众人缓过神来时,无一不是冷汗涔涔。 芹姑看了一眼小姐满头满脸惊怖的细小汗珠,额间的鬓发早已凌乱,在汗水的浸透下粘稠而湿润,不由忧心道:“姑娘该擦了身子换身亵衣才好,否则等汗珠在身上白干了,寒意也钻进骨子里了。” 十娘闻弦歌而知雅意,顺着她的话头说道:“大家都去换一身吧。冰砚雪墨,多点些灯,外间黑,我们四人各拿一盏灯,从起坐间里去净室。” 她的卧房原本与净室也是想通的,既说要从起坐间去净室,丫鬟们自然明白了意思,如若不去起坐间里看个究竟,只怕今晚谁都别想睡安稳。 冰砚和雪墨当下手脚利落地把卧房的灯尽数点上,燃油灌到灯盏里,登时亮如白昼。 搀着小姐下了床,披了一件披风,四人各端了一盏明火灯,缓缓向起坐间而行。 待得撩起帘子,就着灯光往起坐间里看时,众人尽皆一愣,面面相觑。 ****** 第二日将近午时,五少来到忆晚楼,接萧家表妹去上房陪老太太吃午饭,冯婆子的脸青一阵红一阵,嘴唇嗫嚅着,到底没敢出言阻止。 十娘带着雪墨,一行三人走出忆晚楼不远,忽见几个婆子捧着什锦大捧盒踽踽而来,见着少爷小姐,恭谨行过礼又往忆晚楼方向走了。 雪墨咦了一声,奇道:“怎么不是前几日那几个婆子送饭食了?” 五少温言道:“那几个得了急病,昨日晚间没了。” 雪墨倒抽一口冷气,十娘神色徒地一凛。 上官澈微微侧目,忽而恳切道:“悦妹妹不懂事,让表妹受委屈了。” 他言辞诚恳,十娘听了心内却油然而生一股怪异。这是什么意思?不但将那几个婆子打杀了,还将主使之人堂而皇之地告诉了她? ………………………………………………………………………………………………… ps:这一章是补1月22日的,临近除夕,阿阮这里开始不定时停电为过年做准备了,近期可能更新不定期,但每天定额3000字,少得会一一补上,亲们见谅哈~ 下了榜单,接下来的一周是寂寞的一周,阿阮会埋头写字,很感谢亲们的支持鼓励,粉红票、pk票、还有打赏~ 亲们的心意,我收到了:)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二章 采幽香,戏马渐台前 思虑间已到了上房,轻霜打起帘子,屋内正摆午饭。 甄氏见着十娘,淡淡地问了几句起居,神色平静无波。十娘一一答了,请了安,与上官澈一起陪着甄氏用饭。 午饭一向是甄氏自吃,今日多了十娘和上官澈,席上也就三人。 悄然饭毕,祖孙三人盥漱了,一边喝茶,一边又叙起闲话。 十娘乖巧,上官澈机敏,顺着甄氏的意头说话儿,一时上房里和乐融融,关乎十娘被软禁的事情,谁都没有提起,也并不曾说及上官诚的病情,仿佛这一切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待日影微微西斜,上官俊瞄了一眼壁上挂着的珐琅金漆自鸣钟,起身笑道:“老太太该歇中觉了。” 甄氏故作不悦,板着脸孔道:“我知道你们事儿多,嫌陪我老婆子讲古闷得慌呢。” 十娘温婉一笑:“这是哪里话,能陪着老太太说会子话可是我们的福气,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又能学些眉眼高低,求之不得的事情,但若因此让老太太扰了神,那倒是我和澈表哥天大的罪过了。” 她这话倒不差,甄氏上了年纪,时不时喜欢讲一些当年她管家或是没出阁之前的稀奇事儿,大都是长安城上流社会圈中的人情世故,比之当日上官氏教导十娘时所讲的事例又要开阔几分,虽然甄氏并非条分缕析的有意识教导,但十娘每每听了自有一番心得体会,受益不浅。 听她如此说,甄氏和上官澈都愣了愣,甄氏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面上倒是露出几分真切的和蔼:“兮丫头嘴乖,真真是个可人疼的。” 十娘面上陪着笑,心里却暗暗懊恼,一时口快说了出来,也不知会不会惹来麻烦。 甄氏已在一旁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孝顺孩子,去吧,看看你老爷就出来,别扰了他静养。” 二人领命,辞了出来,一行三人又往胡氏正房而去。 路上,上官澈不时若有所思地看过来一眼,十娘只觉浑身不自在,随意起了个话头,“怎么六表哥没来呢?” “六弟今日早上被大伯召进宫里去了。”上官澈清越的目光微微一闪。 昨日他与上官俊从忆晚楼辞出时,应十娘的要求今天带她去探望三老爷。十娘虽然知道自己医理不精,对上官诚的病情起色不可能有什么帮助,但总要实地考究一番,比起被软禁在忆晚楼里如同锯了腿的急脚虾要好。 到得胡氏正房,画珠蹑手蹑足迎了出来,悄悄道:“太太刚歇了中觉。” 十娘觑一眼上官澈,只怕眼前人就是故意选得这个时候吧?从安排她陪甄氏吃午饭开始,时间刚刚好,难为他体谅她的一番心思,避免了与胡氏见面的尴尬。 上官澈淡淡对画珠道:“我和表妹去给老爷请安,你退下吧。” 画珠答应了躬身而退,三人进了堂屋,穿过碧纱橱,上官诚房前,有两个未留头的小丫头正坐在门槛上打盹,上官澈轻咳了一声,小丫头睁开眼,见的是少爷和表姑娘,慌忙站起来行了礼,打起帘子。 十娘跟在上官澈身后鱼贯而进,只见房中铺着玄青绣毯地衣,四个滑石狮子香兽分别压着四角,东首一张紫檀贴面金漆大牙床,四根金箔髹漆的帐架悬下一床石青莲帐,床前并无屈曲联屏,只在床头安置着一架皴擦晕染的水墨烟江枕屏。 上官诚的身影在帐子中隐现出来。 上官澈近前一步,低低唤了声:“老爷。” 没有回应,床上传来均匀细微的呼吸声。 上官澈静了片刻,走至十娘跟前,压低了嗓子,道:“老爷想是睡着了,表妹看看,我们就出去吧。” 十娘点头,走动几步,留神打量起房中情景。 一一看过去,西首紫檀大鼎上设着石头盆景,花梨木桌案,红檀木几的中心,铜绿博山炉的鹤嘴里青烟袅袅飘散,却是极少见的迦檀香。 将帐子上淡黄绿的汁痕收于眼底,十娘朝上官澈微微示意,两人轻声退了出去。 行至相对的碧纱橱前,一只雪猫“嗖”的一声从眼前窜了过去,十娘回头看时,门槛上坐着的两个小丫头正伸手赶它,口内低着嗓子恨声道:“这馋嘴猫儿,真是日日都要讨打!” 出了正房院子,过了夹道,三人沉默地走在青石路上,十娘忽道:“我瞧三舅舅房中熏得香极为眼生,不知素日添香的是何人?” 上官澈闻言便皱了皱眉头,道:“是画珠,老爷一向喜这丫头调得一手好香,举凡动用香器,皆是她经得手。” 十娘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问:“舒心斋书房中熏的香也是她调得?” 上官澈侧目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嗯。表妹可是怀疑这香有问题?初时大伯和我见着这香眼生,仔细验过,并无任何不妥。” 十娘“哦”了一声。 上官府的后院里,花木扶疏,处处浸透着清新的芳香,鸤鸠鸟儿“布谷、布谷”的啼叫着,衬着海棠如锦,春光明媚。 有晓春的风拂面而来,小径上行走的三人身上一冷,顿觉轻寒犹未褪尽。 十娘紧了紧衣裙,漫不经心地问道:“本以为就我一人不喜欢用那屈曲联屏,如今春寒未消,三舅舅怎么也撤了联屏,单用一架枕屏遮风?” 上官澈微微一笑,温言答道:“刚才在老爷房中就见表妹留意那枕屏,可知表妹也是山水行家。那枕屏一套二架,因着上面张大家的真迹,一向是老爷最爱,是以早早就换上了。” “哦……”十娘微应一声,三人的身影在青石小径上渐行渐远。 …… 与上官澈别过,十娘带着雪墨绕到三房的西侧院前,往忆晚楼行去。 淡青小径上零碎地铺着巨大而雪白的花朵,西府海棠露出朦胧的眼望着满园晓春瑾色,嫩绿的柳条在微风中翻飞,恍若婴儿粉嫩的小手。 十娘抬眼,瞥见不远处的亭子里,霞姨娘呆坐着,她的手脚被长长的铁链锁在栏杆上,旁边一个丫鬟正端着羹碗侧着身子给她喂食,一不小心羹汤汁从她的嘴角溢了出来,她也不管不顾,心无旁骛地抚弄着身上的铜匙儿,恍若婴孩般痴痴地笑:“柳儿……柳儿……” 雪墨瑟了瑟脖子,害怕地拉了拉小姐的衣袖,“姑娘,我们走吧。” 十娘的目光从那丫鬟的背影上收回,点点头,主仆二人改道,绕过亭子离去。 ****** 这一天上官俊一直到了酉正才回到自住的院子里,听了近身大丫鬟彩绣的话,忙命传晚饭来,匆匆扒了几口,连往侧院绾碧房中看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没顾上,就急急去了忆晚楼。 见到十娘时,她正坐在榻上,头上散挽着鬟儿,伏在小几上翻翻写写。 上官俊觑眼一看,几上整整齐齐摞着十数张素笺,用簪花小楷记录着各种花的花期品性,旁边又放着几本泛黄的线书,封页上用小篆写着“香谱”等字。 见他进来,十娘放下笔,见礼,请座,又让冰砚上茶。 上官俊回了礼坐下,茶未喝一口,就急切道:“彩绣说……” “瞧表哥急得……”十娘嗔道,打断他的话,眼风一扫,冰砚退出起坐间,守在楼梯口。 十娘这才压低了嗓子,对他正色道:“如今有一件要紧事要请表哥相助……” …… 上官俊离去时,已近戍正,忆晚楼中落了匙,丫鬟们如往常一般服侍小姐盥漱了,进了内室歇下。 楼中上下烛火全灭,到得亥时,已然鸦雀无声,主仆尽皆入睡。 楼外,含着雨意的薄云后面,月亮像一抹白影似的隐现着,上官府中所有的亭台楼阁都在这晦光里泛出湿漉漉的青黑轮廓。 又过得半响,从远树纵身飞来一抹黑影,有鸟儿扑棱棱惊飞起来,那黑影身姿灵巧,几个起落间,已跃至忆晚楼前的花树。 轻微的攀附声,二楼起坐间的两扇花棂窗被支起,黑影利落地跃了进来,放下手中的物事,正待跳窗而去。 “哧”得声响,转瞬间起坐间里亮如白昼,黑影错愕了一下,转过身子。 “啊!是你!” 雪墨因为突如其来的震惊尖叫出声,被小姐瞪一眼,忙懊悔地掩住了嘴。 昨日晚间,以为起坐间里闹鬼的主仆四人壮着胆子捧了灯前往查看时,屋内并无异动,只是多了一只雕花提篮赫然摆在榻几上,掀开一看,各样精致细点、水晶鲜鱼脍、海棠扒翅、酒酿清蒸乳鸽……满满一篮子的丰盛吃食。 若真的是鬼所为,那这鬼未免太急人所难太善心了吧? 十娘等人啼笑皆非,此中事只有上官澈和上官俊知晓,他们黄昏刚走,难道两个时辰不到后,就请人送了这一篮子吃食来? 可今日膳房送来忆晚楼的饭食已恢复到以前正常的水准。深夜提篮送食,那两位断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是以吩咐丫鬟们做好了准备,只等来人再次送食时抓个现行,没想到来人竟然是…… “嘿嘿。” 胡子大叔干笑两声,搔搔头,颇为难为情地看向眼前手中各提着一盏明火灯的少女们。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三章 浅熏衣,春衫惜旧香 夜有微雨,忆晚楼外一轮雨月挂在花树横斜的枝叶间,柔柔明灭着,二楼的起坐间里,暗黄的烛火中映出一张满布虬髯胡的脸。 为免招人耳目,丫鬟们灭了灯笼退了下去,十娘坐在主位上,冰砚雪墨立在她身后,下首坐着的胡子大叔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大嗓门被刻意压低:“嗳!让姑娘受惊了!这轻手轻脚的功夫咱就是做不来!” 十娘轻笑一声,忆晚楼在上官府整个府邸的地理位置中虽然不是中心腹地,但也并非偏僻之处,胡子大叔能提着一篮子吃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身手已非普通的镖师能比,若不是她自己的就寝时间异于常人,昨晚也不会惊着。 当下抬手示意无碍,露齿笑问:“不知纪镖师此趟是奉何人之命而来?” 虬髯汉子微微愣了愣,过得片刻答道:“我已经不在宁远镖局了,自姑娘来长安,萧老爷便聘我做了姑娘的护卫,因不好进府中来,只在暗中保护姑娘。” 闻言,十娘呆了呆。 当日那位送来高档面膏口脂,并在其中嵌上红豆的神秘人物,十娘曾仔细思虑过一番,愣没猜出是何人。她长到十四岁,见过的异性,少年青年林林总总加起来,也只得数人而已,除了上官家的表哥们,余者有过交集的就只有荆南邵县云雾镇的期颐子,还有那不知哪家的怪异王孙公子穆小正太。 甄氏设宴迎接甄胡二女那日,她曾趁机将那个装盛神秘礼物的锦盒示于人前,上官澈和上官俊一丝异样神色皆无,去了八分可疑,府中其余几位表哥皆已成亲,想也不可能做这样的事,那有能力派丫鬟潜入皇城上官家府邸的,只剩下穆小正太了。 纪镖师当日与小正太也是见过的,深夜提篮送食一事,上官澈和上官俊去了疑,适才见着胡子大叔,她难免想到了小正太身上,怎么他竟然是老爷所派么? 离开荆南已经两个月,她只在半月前接过一封老爷的家书,寥寥数语,说了带着幼弟启程往宣州去的事情,最后简短的一句让她在外祖家孝顺长辈,与表姐妹们和睦相处。 她当时冷笑一声,想起了那匣子小面额银票,老爷在宣州主理萧家在当地的生意已有数年,与官场之人来往并不会少,怎么可能连打赏银锞子的规矩都不清楚?也不知他当日给她那一匣子小银票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思,想看着嫡亲女儿在外祖家出丑吗? 既如此,请胡子大叔暗中保护她又是何意? 十娘思绪乱纷纷,见客人觑眼看着自己,忙凝了凝神,笑道:“原来如此,此番真要多谢……大叔了。大叔现今在哪里落脚呢?” 虬髯汉子面露尴尬,道:“我姓纪名青,行年二十有一,姑娘直呼我的名字吧。” “啊!” 雪墨瞪圆了双眼,低低惊呼出声,同样满脸惊讶的冰砚拉了拉她的袖子。 十娘受到的惊吓也不小,抬目朝对面细看两眼,昏暗的灯光里,依稀可见一双清亮有神的眼睛微微泛着精光,确实没有中年人的黄浊之色,咳……只怪世人被那满脸的络腮胡障目。 纪青在座上“嘿”一声,笑道:“劳姑娘记挂,我现今住在内城,离上官府并不远,来去很方便的。” …… 送走纪青,已是亥正二刻,丫鬟服侍小姐睡下,十娘却走了困,在床上翻来覆去大半个时辰,方囫囵入睡。 第二日就起得晚了些,倒也无碍,忆晚楼仍然处于软禁中,这一日无人来访,三餐由膳房照着以前的份例,按时按量地送了来,穗儿等人安分了,带人守在楼前的冯婆子见着冰砚雪墨也是满脸带笑,甚至提出要上楼给表姑娘请安,被两个丫鬟一个白脸一个黑脸,皮笑肉不笑地推拒了。 黄昏时分,上官俊走了来,在起坐间里与十娘低声数语,十娘先是一喜,继而想到一事,二人各自低头思虑了半响,相视摇头,面上皆露凝重之色……上官俊寂然辞去。 十娘起身在房中走动数步,手执香谱进了内室,倚在便榻上就着明油灯火翻看着。 丫鬟们也不打扰小姐沉思,见天色尚早,时值换季,遂搬了圆盘香炉篾片竹笼等物出来,往圆盘中注入热水,燃起八蚕茧绵小分炷,扣上熏笼,又开了箱笼,捧来十娘的春裳,一件件摊展在熏笼上,慢慢熏烘。 雪墨小声嘀咕一句:“偏姑娘不爱在箱中放入浥衣香,不然每到换季之时,也不用手忙脚乱将衣裳遍熏一番。” 裙裳在热水的蒸濡下变得微微潮湿,冰砚将其翻转一面,低声应了一句:“看把你懒得,衣裳在箱中放了一年,姑娘嫌那浥衣香沉闷呢。” 其时熙朝让衣裙生香的方法,除了熏衣,另有一种是在收存衣服之时将特指的香料放在衣服中间,经年日久,自然能沾上香味,也就是雪墨口中的“浥衣”。 十娘一向喜欢水蒸熏衣的清淡绵长,不喜浥衣香的浓烈沉闷,故而每到换季之时,前后两季的衣裙都要熏上一次。 正说话间,沈妈撩起帘子走了进来,见得房中情景,低呼一声:“姑奶奶们!说了好几次了,熏衣时离姑娘远些!看,姑娘身上都是水雾,如今这时节可不比冬日,房间里本就潮,还禁得住你们这样水蒸么?湿气入体可不是玩的!” 雪墨吐了吐舌头,沈妈已赶上来,和丫鬟们一起将花梨大案搬离了小姐好些。 榻上观书的十娘心内一动,抬眼问道:“乳娘,您刚才说什么来着?” …… 上官府三太太的丫鬟们里有一大一小两姐妹,大春儿和小春儿,是上官家的家生子,大春儿老成,小春儿伶俐,姐妹二人都是三太太的贴身心腹。 三房里老爷太太的汤水饮食一直以来都是大春儿经手,自上官诚病倒搬入正房休养以来,一应饮食药饵,大春儿更是十分经心。 三月中旬的这一天黄昏,三房正院的小厨房里,大春儿往盥盆中净了手,端起火炉上的银铫子,将之中的药膳燕窝粥滗入一个汝窑划花瓷碗里。 一个梳着丫髻的青衣丫鬟走了进来,满脸带笑:“给姐姐道乏了。” 一面说着,一面从旁边的叠架上取下一个描金填漆圆盘,合上瓷碗的碗盖,小心翼翼地将碗放入盘中,笑道:“我这就去了,姐姐歇会儿吧,忙了一整天,好歹养养神,等会子太太安置,可离不了姐姐呢。” 大春儿见她行事稳妥,以手拊额,含笑道:“这几日身子骨确有些酸痛,幸而有妹妹帮手,还能躲个懒儿。” 青衣丫鬟柔婉一笑:“姐姐说哪里话,我正要去当差,不过是顺便带把手。” 大春儿看着眼前人平凡中无奇的面孔,心内暗道惋惜,如此知情识趣的丫头,却因为生得普通,不受太太待见,在三房当差几年了,还卡在三等丫头的位子上。 谁不知三太太虽然悍妒,却要贤惠名儿,房中亲侍的丫鬟无一不有几分颜色呢? 青衣丫鬟捧起圆盘举步往屋外走,大春儿思索片刻,叫住她,半吐半露道:“前几日小桃跟着她老子娘去了城外庄子上,如今太太房中正经少一个二等的名儿……妹妹放心吧。” 听她如此说,青衣丫鬟喜出望外回头,屈膝行礼,笑道:“多谢姐姐费心。” 大春儿抿着嘴儿笑笑,两人客套了一番,别过。 …… 青衣丫鬟捧着圆盘,从院子后面绕去碧纱橱,走到老爷正房门口,守门的两个小丫头一见她,登时低低欢呼一声:“姐姐可来了,我们都快饿死了!” “看把你们急得,太太来过了?” “刚走不久,六少跟着太太一起来的,药已吃过,老爷想是睡着了。姐姐快进去吧,我们可就吃饭去了,肚子都饿扁了!”两个小丫头嘻嘻笑着做鬼脸,双手揉着肚子。 青衣丫鬟轻笑一声:“去吧。” 小丫头帮她打起帘子,扭身走了,青衣丫鬟旋身进了屋子,将圆盘置于拔步床一旁的大案上,轻手轻足搬来一张小几,将瓷碗端到小几上,方半蹲在床前,低低唤道:“老爷——” 床上之人纹丝不动,均匀的呼吸声从帐中传出,她侧耳听了一阵,过得片刻,喃喃道:“也罢,老爷您歇息一会,奴婢先添香。” 轻声走至红檀木几前,旋开博山炉的鹤嘴,执起桌上的香箸,拨了拨炉中的霜灰,又从几上一个牙盒中取出两个甜香饼儿丢进炉中,以茧绵捻成的细火重新捻引火,燃起了香煤。 做完这些,她沉默伫立了半响,搬来一只圆盘,拿起一旁的茶吊子往盘中注入八分满的水,将博山炉置于其上,扣上熏笼,取来西首交椅上老爷的一件袍子,摊开在上面。 房中渐渐萦绕水雾,她静默片刻,吸吸鼻子闻了闻,又从牙盒中拈起一枚鸡头米大小的小巧香丸。 “啧啧!” 长身玉立的俊俏公子悄无声息从帘子中走了进来,手执一柄翠竹扇,唇角含笑,眉眼间风情万种,看向她,“还真是‘一双十指玉纤纤,不是风流物不拈’啊……” 章节目录 第四十四章 柳暗花明春事幽深(上) 晚霞将净染的天空燃成了一片绮丽的火海,三房院中老爷的正室里,面无表情的胡氏双眼盯向画珠,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老爷如今病着躺在床上,你倒隔三差两就要就要帮他熏衣,还真是难为你一年辛苦到头。” 画珠柔顺地弓着身子,谦卑道:“不敢当太太夸,这是奴婢的分内事,每常都做的。” 上官俊看了她镇定的面容一眼,“啧啧”两声,收起翠竹扇,双手轻拍几下。 贴身大丫鬟彩绣抱着一只双瞳眼雪猫走了进来,给主子们行过礼,将怀中雪猫放于地上。 屋内诸人神情各异,十娘站在四少奶奶身侧,眼见娟娘大半个俏脸上一丝慌乱之色迅速闪过,不由错愕,怔了怔。 众人屏息静气地看着雪猫的动静,只见它朝三太太乖巧地喵呜一声,伸出两只前爪在地衣上挠了挠,小巧的鼻子往空气中一嗅,忽的奔向老爷床前的小几,仰起头颅冲着几上放着的划花瓷碗兴奋叫嚷。 在六少的示意下,彩绣将瓷碗端了起来,置于地上。 雪猫一扑而上,碗盖被撞开,咕噜咕噜,三两下的功夫,瓷碗中的药膳燕窝全吞进了猫儿肚子里。 吃完不到片刻,两爪拍着肚皮,打着饱嗝的雪猫忽而摇头晃脑,身子东倒西歪,满嘴里喵喵乱叫,叫声兴奋焦灼,舞起的爪子在空中乱挠,状若癫狂折腾了好一会儿,又倒地沉沉睡去。 上官俊哧得一声,嫌弃道:“畜生就是畜生,这才常人一餐的分量,就禁不住了。” “这燕窝粥中有毒!”四少奶奶惊呼一声,众人面面相觑。 “啪”的声响,交椅上端着的胡氏扬手拍在紫檀百龄方桌上,厉声喝斥:“贱婢!” 画珠扑通一声跪倒,带着哭音说:“不关奴婢的事,老爷的饮食药饵一向是大春儿姐姐经手,奴婢因每日里要来老爷房中添香,见大春儿姐姐辛劳,这才顺手捎带过来,此事奴婢并不知情,请太太彻查!” 她话音刚落,大春儿从帘子中冲了出来,往她脸上甩手就是一巴掌,转身朝胡氏跪倒,额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肃声道:“是奴婢该死,着了这贱人的道,奴婢死不足惜,但请太太明察此事,万万不能再让这个祸害留在您身边!” 这番忠肝义胆的话一出口,众人无不侧目,立于胡氏身后的小春儿应声跪下,泪流满面求情:“姐姐一向忠心,断不可能做出谋害主子的事!求太太明察!” 一时乱糟糟,遭人掌掴后一直沉默的画珠忽道:“既然如此,请太太移步小厨房,查看一应器具,好还奴婢一个清白。” 胡氏尚未出言,上官俊似笑非笑地斜睇她一眼,摇摇手中的扇子,“不急,此中还有一场好戏要请太太看。” 他说完,提起茶吊子往红檀木几上的圆盘中将水加到八分满,又缓步上前将老爷床上的帐子撩开一些。 见他如此行事,画珠一直镇定自若的脸色如冰山碎了一角,神情乍变,整个人僵住。 从她刚才开始熏衣到上官俊和胡氏一行人先后进来,再经雪猫中毒倒地,到现在,已过了大半个时辰,房中已是水雾萦绕,一片氤氲,待上官俊加水后过得顷许,屋内众人齐齐惊呼出声,“啊——” 十娘抬目看时,三老爷上官诚床上那架烟江水色的枕屏屏面,因沾了迦檀香的水雾而渐渐湿润,晕染的绢面上颜色渐渐浓淡,原有的水墨消逝,缓缓露出了一个青衣绿裙的妙龄少女,眉目如画、巧笑倩兮,左边眉眼间一颗玲珑妩媚美人痣,正是柳儿样貌。 “她死了!” 大春儿一声尖叫让众人回过神来,匍匐在地的画珠身子委顿着,乌黑的鲜血从她的眼耳口鼻中喷涌而出,在玄青地衣上蜿蜒成一道触目惊心的血流,青白的眼里湿润的悲绝,迅速凝成一片冰冷的死寂。 ****** 戍正是落匙的时辰,内宅上房反常地燃起了儿臂粗的通明火烛,府中要紧的几个主子陆续赶了来,连同刚才在上官诚房中的一众人等,齐聚甄氏正房里。 听罢上官俊的回报,甄氏默了半响,朝下首坐着的大儿媳瞟过去一眼,“老大前些日子不是断定老三并非中毒之症吗?” 陈氏欠了欠身,未及答言,犹自满脸愤恨的胡氏在一旁答道:“怪不得大伯,那贱婢在燕窝粥中下的原本也不是毒,俊儿之前和媳妇回过了,是一种叫虞美人的花粉,和血燕混在一起,又有那迦檀香的香味熏着,所以让老爷有了臆病的症状。” 上官俊听了便躬身请罪:“回老太太,虞美人原是用来入药的,太医院一向将其视为治疗痢疾和中暑的良方,兼之能养胃调肺、便口利喉,宫里御膳房还时常将它的子壳研碎了,配着牛乳蒸了给太后养气,是以一开始我和父亲并未留心,请老太太责罚。” 他虽然口称请“老太太责罚”,但话中句句在理,甄氏听了便长叹一声:“原来如此,罢了。” 早有丫鬟奉了六少之命将三老爷正房那架枕屏连同舒心斋小书房中的枕屏一起取了来,甄氏眯眼朝屏面细细打量了一番,奇道:“这不是南梁张僧繇的张家样吗?我记得老三一向最爱,可是有何不妥?” 上官俊告了声罪,道:“请老太太稍等。” 当下领着彩绣在屋子中依样画葫芦熏起迦檀香,按熏衣的规矩往圆盘中多多添了热水,待得屏风上布满水雾现出柳儿的样貌来时,未曾去往上官诚正房的几人面色俱皆一变。 两架屏风,两个柳儿,正房那架屏风上的柳儿头发稍长,舒心斋屏风上的柳儿头发略短,那惊得府中人人自危的已死柳儿头发变长的言论便是由此而来。 上官俊凑近甄氏耳畔说了几句,甄氏点点头,六少动手,将其中一架屏风上的绢面剥了下来,众人这才发现原来屏面的内层夹衬着一层旧绢,旧绢上原有绘画,所画的正是枕屏沾了水雾后显露出来的柳儿样貌。 屋中人目露不解,纷纷看向六少,上官俊清了清嗓子,解释道:“屏风表层的张家样用的是松烟墨,烟江水色本就淡,用得又是晕染法,而这旧绢上的图画是用净矾青金石墨所绘,平时不显眼,一旦沾着迦檀香料便会显色。” 众人恍然大悟,十娘仔细看了看旧绢上的图画,心下登时一紧。 觑眼环顾屋内数人,甄氏、陈氏、胡氏、上官澈、上官俊,人人面露凝重之色。 一片寂静,众人大气都不敢出,空气中弥漫着紧窒的味道。 半响,甄氏一惊,急问胡氏:“老三怎么样了?” 胡氏从怔忡中回过神来,“俊儿黄昏时分给老爷喂了安神的药,老爷一直沉睡,还未醒来。” 上官俊加了一句:“老太太放心,如今停了虞美人,解了柳儿闹鬼之局,三叔只需静养一段时间,辅以专治臆病的汤药,过不多时就能痊愈。” 甄氏面上一松,嗯了一声。 上官俊留神看着她的脸色,又道:“回老太太,此番能让谋害三叔的祸害现行,确要多亏了表妹的博学聪慧,迦檀香能让石墨显色这一作用,以及那丫鬟到底是如何让枕屏沾上的迦檀香料,都是表妹先发现破解了,告知孩儿的。” 甄氏闻言便抬眼看了十娘一眼,面露慈祥,笑道:“兮儿可是立了大功。” 十娘敛衽施了一礼,躬身道:“老太太过誉了,不过是兮儿平时喜欢看些杂书,又爱捣腾些花儿草儿,这才偶然发现了,并不敢以此居功。” 陈氏就笑着赞道:“这孩子倒不是个居功自伐的。” 屋内连连响起赞叹声,上官俊忽的想起一事,又道:“差点忘记禀告三婶娘,适才已在画珠房中的柜子里搜出了炼制罗帏花汁的器具盆栽等物事,足以证明三叔房中的罗帏花汁痕和表妹无关了。” 他此言一出,胡氏登时面露尴尬。 甄氏摆摆手,对十娘吩咐道:“好孩子,都是一家人,外祖母也不和你客套,客套就是生分了。你如今病也大好了,往后多来外祖母和婶娘们房里走动,也免得亲戚骨肉生分,倒让贱婢钻了空子去。” 她如此一说,显见得是要将胡氏不问青红皂白将外甥女软禁一事揭过。 陈氏和上官俊愣了愣,眼中闪过一丝不满。 “是。”十娘淡淡笑着,依依应了。 见时辰已晚,甄氏让众人散去。 陈氏胡氏先行,孙辈们辞出时,上官俊欲言又止看了十娘一眼,带着彩绣先走一步。 十娘带着雪墨,甄氏指派的两个婆子在前面提灯,往忆晚楼行去。 四少奶奶因与她顺着一段路,遂结伴同行,一路无话,到了岔路口,少奶奶丢下一个带着三分探究三分意味不明的眼神,抬脚走了。 十娘正猜测着她眼神中的含意,雪墨忽而低呼一声,她抬头一看,离忆晚楼还有一段路,提灯的两个婆子却忽的不见了人影。 思虑间,微弱的泠泠柔光在不远处闪现,负手而立如堂前玉树云际孤鸿般的清越身影,不是上官澈是谁? ………………………………………………………………………………………………… ps:还欠两章没补,阿阮也不好意思和亲们要票票,咳……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五章 柳暗花明春事幽深(下) 这一夜星辉璀璨,朦胧的月光下,他俯首低语,兮儿,嫁给我,两年之后,让我亲手为你披上一段红锦。 她惊愕抬头,清凛凛的眼眸如同水波在夜色中闪亮,正好和凝视她的一双专注的眸子打了个照面。 …… 她轻轻抬脚,留给他一个春夜的侧脸。 ****** 这一日午后,上官诚的正房里,上官谦和甄氏一前一后赶了来。 作为继母和嫡长子的关系,甄氏一向免了他的请安,二人除去年节各种正式场合,平日里鲜少见面,今日这番不期而遇,两人的心腹各自纳罕之余,皆伶俐地退了出去,掩上门,将密闭空间留给了母子三人。 长久的沉默过后,坐在上首的甄氏长叹一声:“老爷当年说的没错,咱们这样的人家,内斗方致家败。” 上官谦在下首座上欠了欠身,默然不语。 躺在床上斜倚靠背的上官诚面上皮肉抽了抽,休养了三日,他的病情大有起色,神智渐渐恢复,周身散发出来的久病之人的衰败晦暗也已消去大半。 画珠一事,从他带着霞姨娘独居舒心斋的小书房开始,胡氏下禁令,柳儿横插一脚,罗帏花汁隐现,柳儿身死……两架枕屏中内夹的旧绢上所绘柳儿的容貌,虞美人之毒,迦檀香之巧……无一不显示,这件事断然不可能是内宅妻妾争宠之斗。 那两架张家样的枕屏前不久才从库中取了出来,何时被人夹了旧绢重新裱糊过,无人能知晓,诡异的是旧绢上所绘的偏偏是柳儿容貌,那贼子,竟是将这一件件事情的发展全然握于手掌,料敌先机,处处先他们一步。 想到此,上官诚喟然道:“柳儿画珠皆已身死,如今也不知柳儿到底是不是参与合谋之人,如若不是,那这贼子……” 几日前事发那晚,上官俊拆出了枕屏中的旧绢,但更令人诧异的是绢上绘图的笔法,正是张僧繇的“疏体”和“凹凸花”技法,远望眼晕如凹凸,就视极平,是张僧繇首创,也正因为此,经了迦檀香显露出来的“柳儿”才如此的逼真,直如栩栩生活一般。 如果柳儿不是合谋人,那么旧绢上的图画就是近日所绘,此人能精通历朝历代太医院都未曾发觉的虞美人毒性,又有一手得几百年前南梁书画大家张僧繇真传的绘画手笔,更将三房上下人等的性情心理把握得方寸不错……这样的敌人,委实太过可怕。 听他如此说,房中另两人显然都想到了这一层,上官谦肃容道:“柳儿是府中的家生子,她老子娘是天聋地哑的一对夫妻,只得柳儿一个独生女,据澈儿俊儿这几日所查,并无可疑之处。” 甄氏疑道:“那画珠贱婢的底细查得如何了?” 因此事已超出内宅范围,事发第二日便交由上官谦领着上官澈和上官俊主理,甄氏并未插手。 上官谦默了默,答道:“她是几年前由人牙子手中进得府,已查得手实上所写都是虚构,如今人一死就如断了线的风筝,暂未查出头绪。” 顿了顿,续道:“当日她自行咬碎暗藏于牙齿中的剧毒而亡,那毒药是常见的,将她房中搜遍,也未曾发现端倪,取枕屏那日库房该班的人都已查问过了,并无可疑。” 甄氏自然清楚这位表面上宅心仁厚的长子口中的“查问”不可能是普通的查问,雷霆手段之下仍未查得一丝头绪,不由愣了愣,沉声道:“既如此,让澈儿和俊儿商量着,该换则换,该打则打,该杀则杀!” 上官谦躬身应了。 甄氏低头思虑片刻,忽道:“论理,朝堂上的事不是我妇道人家该过问的,但到了这个地步,也顾不得老祖宗的规矩,要问上你兄弟二人一句,如今到底是怎么样了?老二远在沧州,我也管不着,你两个俱是天子近臣,可是政见相左与人起了争端?还是那沈家……” …… 之后两日,上官府满府里风声鹤唳,打杀了十数个丫鬟仆役,管事之人更是大换血,五少六少于二门一处前轩中会齐议事,凡传唤之人进去,出来之时轻则灰头土脸,重则被执事之人押着,脸如死灰,众人见了无不心惊胆战。 到得第四日午时,府中一片紧窒沉寂的氛围中,忽的从门房传来一则天大的喜讯:有天家使者到访! 上下人等忙换了吉服,于仪门处摆上香案跪接,待那小黄门宣读了旨意离去,甄氏等人已是喜笑颜开,吩咐管事预备上等封儿打赏全府上下,口内连连道:“好!好!” 十娘因有孝在身,呆在忆晚楼中并未前去,等芹姑打探消息回来,才知原来上官一门父子叔侄四人数日前于御前呈递一折,举报了虞美人的毒性,已经证实确然,此事于太后有恩,于天下人有益,今上大为赞叹,遂而大事封赏。 上官谦因升无可升,被赐黄金千两,上官诚由正四品的吏部侍郎升任为从三品的鸿胪寺卿,上官澈由正六品的骁骑尉升为从五品的奉车都尉,而在这一场封赏中最令人侧目的上官俊,由原来从六品的侍御医连升两级,一跃为从五品的天子近身,典膳药藏郎。 大房三房都得了好处,可谓皆大欢喜,虽说四人中数上官俊得的皇恩最重,但虞美人的毒性原本就是他发现的,此次上官诚的命可说是他所救,他亲娘甄宜人又是甄氏的娘家侄女,是以甄氏胡氏等人倒也气平。 五少六少的内院里,却是炸开了锅。 上官澈上官俊都升到了从五品的官儿,也就是说,能“置媵,上其数,补以告身”了,六少院中只得一位姨娘绾碧,又怀着身孕,正九品孺人的敕命非她莫属,倒没什么悬念。五少院中,却有两位通房,兰心资历老,红鸾容貌美,五品官只能置媵一人,那这自古以来被众多姨娘通房丫鬟眼馋到极致的敕命之位,究竟婲落谁家? 却说忆晚楼内室中诸人听罢芹姑的话,雪墨当下就朝十娘埋怨道:“真不知姑娘怎么想的,这下好了,天大的功劳都让人家得了去。” 十娘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她的脑门,问道:“那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女扮男装混入太医院去做官吗?别忘了那可是欺君之罪,要株连九族的!” 雪墨一窒,芹姑却在一旁帮腔道:“倒也并非这一途可想,汉代有曹大家班昭,魏晋有咏絮才女谢道韫,先时小周朝短短几十年,还出了个姽婳将军,姑娘年少敏慧,即便不能如先贤一般青史留名,宫中还有专司医药的女官呢,司药可是从五品,正儿八经的朝廷诰命了。” 十娘略微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笑道:“这次不过是误打误撞,我于医理一道并不精通,哪能做得了司药呢?再者,芹姑还不知道我么,时时要伺候贵人的功夫,那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在一旁听得入迷的沈妈连连摆手:“那女官再好,我们姑娘也不做,姑娘哪能去伺候人呢。” 雪墨撅着嘴:“女扮男装不一定就要株连九族,代父从军的花木兰,今上不是还追封了‘孝烈将军’么?可见是英雄不问出处!” 一直没出声的冰砚听她如此说,手中描着花样子,笑着嗔了一句:“偏你爱饶舌,和姑娘学了些微东西就要卖弄,姑娘要做也是做英雌吧?” 雪墨做了个鬼脸,十娘微笑着看丫鬟们嬉闹,心思却不知飘去了何方。 在她脑海中关于穿越前的那部分记忆里,花木兰的出生年代故里并不可考,直到唐朝才被追封为“孝烈将军”,具体是唐朝哪个皇帝封的她记不得了,奇怪的是怎么这大熙皇帝追封的也是“孝烈”的封号? 此事还是这几****去闺塾中上课,和甄婉宁闲聊之时听到的,据说是正月里礼部查核前代先贤时所封,纯属巧合吗?总不可能还有其他的穿越者吧,以她翻阅典籍兼之十三年的生活经历来看,这个时空完全是循规蹈矩按着历史轨迹发展而来,如今的熙朝比大唐略微繁荣,但并没有什么重大的改革变故。 若有其他穿越者的存在,就算是再不济,那些脍炙人口三岁小孩都会的诸如“床前明月光”之类的唐诗宋词还不被盗版了?哪能轮到她留着压箱底? 想到此处,十娘恍然一笑,自己是有点疑神疑鬼了,古人的封号词汇讲究四平八稳,除了贤良淑德就是忠贞孝烈,大概真的是巧合。 这一日因着府中喜事,闺塾放了半天假,十娘和丫鬟们说笑厮混了半日,晚饭过后不久,正想下楼散步消食,雪墨打起帘子,娇笑道:“姑娘,有贵客上门了。” 穿着一身深衣曲裾正式礼服的上官俊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十娘满含兴味地端详了他一番,笑着福身见礼,“不知典膳药藏郎大人大驾光临,小女有失远迎,请恕不周之罪。”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六章 一波三折别枝惊鹊 虞美人也就是罂粟花,最初一开始,十娘并未想到鸦片的层次上去,毕竟华夏文明中有关于鸦片的记载直到明代才有,而熙朝此时的毒品,仍是魏晋时期流传下来的五石散,其效力等同于穿越前的*头丸。 十娘因为迦檀香对画珠起了疑心,兼之目睹双瞳眼雪猫的种种异状,是以暗中让上官俊监视画珠,果然发现那丫鬟从大春儿手中接过药膳后偷偷加了物事进去,之后上官俊又查明加的物事就是虞美人花粉。 此时她才恍惚想起,虞美人就是罂粟花,此物自传入中土大地,一直是被当做奇花用来入药的,宋代那位大词人辛弃疾,就是用罂粟花治好了重病,而其巨大毒性直到元朝才逐渐被世人所发现。 十娘从来没有如此庆幸自己当年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如今她寄人篱下无所依仗,也没有发明家的专业技能,只能靠一颗博闻强记的头脑和现代人的眼光小心翼翼的为自己一步一步增加些许安身立命的筹码。 迦檀香一事足以让她从此次风波中脱身,关于虞美人有毒的说法,却是要挑战历代名医圣手,若是她说出来,只怕就要被认为是妖言惑众,再也没有比由熙朝第一国手上官谦父子俩发现更合适的选择。 十娘看向自己手中一张万两面额的银票,别说,这个选择并未做错,这位大舅舅还真的是很上道。 银票是上官俊适才来道谢时执意留下,再三言明是奉老爷令行事,十娘也就大大方方收下了。 芹姑就觑了一眼笑道:“大老爷倒大方,自己得的赏赐都给了姑娘。” 熙朝一两金子比价十两银子,一万两白银刚好是千两黄金的价格。 十娘微微叹息一声,雪墨知其心意,嘻嘻一笑,道:“也不知姑娘怎么就那么偏爱金子。” 十娘略略尴尬,这可是穿越人的通病,熙朝黄金和白银的比例是一比十,在另一个后现代时空,可是一比七十啊! 却说忆晚楼诸人为小姐得了一万两银子雀跃的同时,大房正院中,上官谦走了来,陈氏笑着迎上前,进了内室,亲手奉上茶,夫妻二人坐了说话儿。 闲话几句,陈氏就请老爷示下:“如今俊儿升了五品,绾碧又怀着男胎,那可是俊儿的长子,老爷的长孙,妾身私心想着,那九品孺人的体面就给了她罢,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上官谦闻言摆摆手,“内帷之事,夫人做主便是。” 陈氏面上露出笑意,因上官谦这几日都歇在两位宜人的院子里,此时天色已晚,略略坐了一会,陈氏便体贴道:“老爷请起身吧,黑了路上倒不好走。” 上官谦端着茶钟的手抖了抖,面上愣了愣,道:“那就不走了。” 陈氏懵了片刻,方柔声道:“也罢,这几日新摘了樱桃,小厨房试做出一种新点心,妾身这就让她们做了来给老爷尝尝。” 说罢就要叫丫头,上官谦忙止住:“不必急于一时。” 又随意说了几句,忽道:“大郎此番未得恩典,夫人可曾介怀?” 陈氏欠了欠身,低声道:“老爷如此说实在让妾身汗颜,俊儿难道不是妾身的儿子么?只要是老爷的骨肉那就都是妾身的孩子,妾身作为嫡母,必定是视如己出的。” 上官谦闻言,默了片刻,长叹一声:“是我多心了,你出身诗礼书香之家,素日贤良淑德,对孩子们一向都很好。” 又另起一个话头,道:“兮儿的事,还要劳烦夫人着意,那罗帏花汁也不知是何人下的手,日前俊儿说在那丫鬟房中找到了炼制的器具,不过是帮外甥女脱身的托词,如今也不好明察,只得暗访着。” 陈氏一惊:“竟是俊儿撒了谎?我还以为兮儿真的是被那丫鬟所陷害。现在人都死了,可怎么查呢?” 上官谦两道浓眉紧锁:“慢慢查吧,请夫人平日多多费心,兮儿万万不能有什么差池,否则我……” 他嗓子一哽,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陈氏只觉一股寒意从头到脚窜进骨子里,面上却强撑了笑意,道:“老爷放心,妾身省的。老爷且略歇歇,妾身去小厨房看看就来。” 说罢,起身福了福,出了屋子,待她带着丫鬟端了两盏樱桃蜜露进来,屋中人声色已恢复到处变不惊的样子。 丫鬟服侍着老爷太太用过点心,退了下去。 夫妻俩寥寥闲话了几句,因说起家务账目,上官谦便道:“今日圣上赏的那千两黄金不必入帐了,我折成银票给了兮儿,原也是她应得的。” 陈氏一怔,应声“是”,端起茶盏,拿袖遮了,抿一口,无声冷笑。 ****** 三月底的最后一天,正值闺塾的夫子们沐休,十娘去上房请了安回来,便吩咐丫鬟们开了箱笼找衣裳,比常日穿的素服要略带些颜色。 几日前因几位老爷少爷同领皇恩升了官,上官府中接连三日大摆筵席,招待来贺的宾客,十娘因有孝在身,并未出席,此时三日已过,怎么突然又要找颜色衣裳了? 众人讶然,齐问究里。 十娘皱眉:“前几日不是说碧孺人怀的是男胎吗?众人都说那孩子是福星,刚巧昨日礼部送来了碧孺人的敕命文书,明日又是四月朔日,好日子,老太太吩咐内院摆席相贺,因无外客,命我也去坐席。” 沈妈见她面露恼色,知她素日不喜这样的场合,便安慰道:“姑娘略去坐坐,周旋一番也就是了,快别烦躁了。” 十娘听她如此说,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来。 她此次烦恼倒并非因为不耐烦去敷衍应酬那群莺莺燕燕,甄氏偏疼亲生儿子,三房和大房不对盘已经是上官府中公开的秘密,此次虽说因为画珠事件通力合作了一番,但也断不可能从此就喜乐一家亲。目前府中几位表哥膝下要么还未生养,生养了的也都是女孩儿,那么这绾碧腹中怀的就是上官府这一代曾孙辈的长孙。 甄氏胡氏怎么可能会真心喜爱这个还未出世的孩子? 只怕连各位少奶奶们也不见得会喜欢。 如今绾碧有了敕命在身,她腹中的孩子便能随嫡出的少爷小姐一起排行,虽然不可能承继上官府家业,但一房长孙在族中却是有话事权的。 明日这一番做戏,不知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偏偏想躲都躲不及。 心内烦躁又不想让众人担心,便和丫鬟们一起挑选明天要穿的衣裙,要素净淡雅又不能失礼于人,难度颇高,以至于挑了半日都没有合意的。 午后歇了中觉起来,雪墨忽的打起帘子,报道:“姑娘,素问来了。” 一个穿着珊瑚红背心的妙龄少女袅袅婷婷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锦盒,满脸带笑朝十娘屈膝行礼:“奴婢给表姑娘请安。” 十娘忙让她坐,茶水间的九霄捧了新茶来。 “甄姐姐在家做什么呢?使你来可是有什么事儿?” 十娘笑问道,素问是甄婉宁的近身大丫鬟,这十余日来十娘往闺塾中上课,胡淑悦德性不改,甄婉宁却一直温文有礼,加上八娘,三人偶尔也在一处说笑。 素问将手中锦盒平举至胸前,恭谨答道:“我们姑娘刚歇了中觉起来,在楼中临字帖,忽的想起一事,让奴婢送一件新衣来给表姑娘,是前些日子做春裳时姑娘亲手做的,说正宜表姑娘明日穿。” 十娘示意雪墨上前接了过来,含笑道:“劳你送来,甄姐姐有心了。” …… 素问走后不久,闻得脚步声渐渐消逝,雪墨将手中锦盒置于十娘面前的榻几上,语气中带着疑惑:“姑娘的春裳是府中针线班的人做的,甄小姐怎么好端端地会亲自动手做衣裳呢?” 二月底上官府上下开始做春裳,那时十娘正在忆晚楼中闭门养病,针线班的人走了来,量身选样式,说是按八娘子的例,让表姑娘选四套春裳的料子。 十娘选了四套质地中等的素色衣料,半个月后针线班的人送了衣裳来,针脚也还细密。这些外人能看到的门面功夫,胡氏一向是不会授人以柄的。 连她都能得到如此待遇,甄婉宁怎会需要自己亲手做春裳?忽剌巴地打发贴身丫鬟送来给她又是何意? 揣测间,雪墨已打开了盒盖,盒中整整齐齐叠放着一件荼白色暗花云锦的衣裳,雪墨翻开一角摸了摸,先惊呼一声:“呵!是夹缬双印的!” 夹缬是从秦汉时期传下来的印花术,能双面防染印花,因耗时耗力,今时今日多已不用,但用夹缬法染印的衣料却是价值百金。她何德何能,让甄婉宁如此大手笔来交好? 十娘当下便愣了愣。 待雪墨将衣裳从锦盒中取出在半空中展开,主仆二人的面色尽皆一变,雪墨瞪圆了双眼,脸色铁青,十娘浑身无法控制地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 ps:感谢lovearlene亲的平安符,“到处惹事的猫”同学的霹雳炮~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七章 恍然一悟心坚意定(上) 新月院中正房内室里,十娘屏退下人,肃容对主座上之人低声道:“表嫂,小妹今日有一事相求,如若表嫂能答应,我必相助表嫂达成素日心中所愿。” 娟娘脸上肌肉一跳,转瞬间神色恢复正常,微笑道:“妹妹这话我却不解其意,妹妹有何事尽管说与我,我力所能及的一定会帮,倒也不用妹妹帮我达成什么心愿,我嫁到这样的人家,长辈公婆当我女儿似的待,小姑妯娌亲睦,你表哥又是和气人,我还奢求什么呢?” 十娘似笑非笑地睇了她一眼,指向她手中捏着的一条明油绿绣石榴花的湖纺帕子,缓缓道:“表嫂,这条帕子是你常日随身的,我年纪小,原不应说这些……此番画珠一事想必你也略有所闻,我虽然并不精通岐黄之术,但幼年时曾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世外高人指点,一些偏方却还有些用。” 娟娘听她如此说,全身蓦地一松,随即又面露喜色道:“果真么?” 十娘轻笑一声:“当年我母亲嫁与我父亲,五年未曾生养,就是经了那位高人的汤药调理,才有了我长姐和我。” 娟娘闻言喜形于色,觑了眼前的少女一眼,略略犹豫道:“不知妹妹要我做的是什么事情?” “也不是什么难事,表嫂可否让我看看明日午宴的宾客名单?”十娘微微仰首,一脸平和地看向她。 娟娘愣了愣,点头,起身走至外间,取了本小册进来,递过去。 十娘低头细细看了,将小册放于几上,抬目笑道:“我让表嫂帮忙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明日午宴的客人多请两位就行了。” 娟娘奇道:“妹妹想请哪两位?” 十娘一字一字细声答:“淇大太太、荏三太太。” 她所说的这两人,都是甄氏的侄媳妇。当年十娘的外祖太爷爷上官筱之,也就是上官家的曾祖老太爷,因开国辅佐之功,做了熙朝太医院的第一任院首,进而带着兄弟子侄在长安城安家立户。 上官筱之上有长兄,下有幼弟,膝下又有儿子四个,老二就是十娘的外祖上官祜,上官祜当年继任了太医院院首,又承继了家业,乃正支嫡系,这一脉从上官筱之到上官澈,已传承了四代,在这长安城中,虽称不上望族,却也是新贵。 因上官筱之敬重长兄,族长一职一直由长房的人担任。上官一族历经百年开枝散叶,子孙繁多而良莠不齐,有起势的,有衰落的,人情冷暖,亲疏也就有了不同,如今唯有嫡系一脉居于皇城之中,女眷中平日里走得近的,也就只有甄氏的亲妯娌三个。 淇大太太,是甄氏长嫂的大儿媳妇,荏三太太,是甄氏四弟妹的小儿媳妇,一个最长,一个最幼,又得各自父母疼爱,平日里在族中说话很有分量。 娟娘就蹙起了两道柳眉:“这两位婶娘口齿锋利,老太太和太太一向都不喜……” 十娘也不搭言,喝着茶,笑吟吟看着她。 …… 从新月院回去忆晚楼的路上,雪墨忧声道:“如今四少奶奶应了姑娘所请,姑娘可从哪里找来高人的偏方给人家呢?” 她自然清楚自家小姐口中“幼年时机缘巧合得世外高人指点”是虚词,连太太嫁入萧家五年方才生养的事情也不过是刚好误打误撞,用来佐证的。 十娘这一路上沉思走来,听得此问便露齿一笑:“这个倒不用担心,我自有良方。” ****** 四月朔日这一天,因天气暖和风光静好,庆贺绾碧得封敕命的午宴摆在了内宅花园中一处曲水流觞亭里。 亭名撷秀,周围清流回环,奇石异草,浓荫拥翠。从亭中到廊上,席开数桌,在座的俱是女眷,自甄氏而下,有上官府中太太奶奶姑娘们并几位宜人安人,又请了族中四五位素日交好的亲戚女眷。 众人安了席,一边看花观水,一边说笑,忽有丫鬟来报:“淇大太太、荏三太太到。” 两个锦衣绣服的中年妇人在丫鬟媳妇的簇拥下走了来,甄氏胡氏尽皆一愣,陈氏面上神情变幻,娟娘已迎上前去,笑道:“二位婶娘来了,快请入席。” 淇大太太和荏三太太进了亭子,先向甄氏请了安,妯娌间相互见了礼,小辈们又向她们两位行礼,闹了好一会儿才完。 绾碧此时已有四个月的身孕,小腹微凸,肚子倒也不是很大,穿着一件茜草红刻丝妆花对襟褙子,一条粉色绣细萝花的六幅百褶凤尾裙,与甄霍两位宜人、许安人一起,坐在西侧桌上,抿着嘴儿,时不时说笑几句。 菜品一道道上来,众人纷纷敬酒,甄宜人看着绾碧面前的乌银珐琅自斟壶里倒出了羊****,便笑道:“可见老太太真心疼你,其实如今月份已大,喝一点子蜜酒也无碍的。” 绾碧便朝她微微一笑:“宜人说得在理,但老太太好意,不领倒是不恭。” 许安人就笑着看过来一眼:“小心些总是好的,这可是咱们家这一辈中头一个呢,老太太焉能不上心?” 甄氏正带着甄胡二女并族中一位侄孙女娥姐儿在主桌上坐了,太太们在东侧坐了两桌,其中一桌,胡氏和几位妯娌坐在一起,因有淇大太太和荏三太太这两个刺头在,不敢气高,只意态闲闲地偶尔说上几句。 她有休战之意,对方却无罢动干戈之心,荏三太太饮了几口酒,往甄氏桌上扫了一眼,丹凤眼一挑,就笑对坐上一位妯娌道:“你家娥姐儿倒是偏得二婶娘疼爱。” 这位妯娌平日里只以奉承甄氏胡氏为要,家道比起淇荏二位却又不如,当下便只敢讷讷笑了笑,不答言。 荏三太太也不以为意,眼珠子转了转,忽咦了一声,问胡氏道:“嫂子,怎么没见萧家外甥女儿呢?” 胡氏意兴阑珊地往廊上努了一眼:“诺,那不是么。” 荏三太太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先“哦”一声,讶然道:“哎哟!可怜见儿的!竟坐到廊上去了,小姑娘身子弱,冷风朔气的,可比不得甄胡两位大姑娘呢!嗳,能怪谁?只能怪她自己投的胎不好罢了!” 她这话里话外之意,都在指责甄氏胡氏偏疼自己娘家的侄女,一双势利眼,因萧家门楣低微,所以不拿这位上官家正经的外孙女当回事,甄胡二女和甄氏一起坐在亭子里,萧小姑娘却坐在廊上。 甄氏胡氏固然素日是这般做派,这次却着实有些冤枉。但凡饮宴,十娘的座次一向是和上官家受宠的小姐们在一处,原本小姐们的席面是在亭中的,但因为今日是给绾碧道敕命之贺,是以甄氏特别吩咐敕命一桌摆在了亭中,小姐们的席面摆在了廊上第一桌。 听了荏三太太之言,胡氏一个气煞,白了她一眼,辨道:“外甥女儿可是和我们八娘坐在一起的,她是老太爷嫡亲的外孙女,原比别的亲戚要亲近些,咱们家只论亲戚情分,谁又在意过她的出身?上上下下哪个不是拿她当自家姑娘似的待?” 荏三太太就拿起帕子掩嘴而笑:“嫂子说的是,前些日子我恍惚听说外甥女儿在她绣楼中一连养了数日病,若不是嫂子将她当自家姑娘似的待,怎会连管教自家闺女用的法子都用到外甥女儿身上去了?可见是我糊涂了,呵呵。” 胡氏面上一窒。 她们这一桌位于亭中近前,这两位声音不高不低,一来一往的对答十娘她们一桌听得有七八分清楚。 小姐们充耳不闻,叽叽喳喳讨论着城中新近流行的衣裳首饰,十娘端坐在绣墩上,静着脸绞团扇上的流苏,抿着嘴儿不说话,心内却洋溢着一丝又一丝的疑惑。 淇大太太和荏三太太这两位,在上官一族中有名是不趋炎附势,喜欢挑甄氏陈氏胡氏的刺儿,为免落人话柄,除去正式场合,平日里府中饮宴时也偶尔请她二位来小聚,但大多时候都是不请的。十娘此次求娟娘将她们请来,原只是指望……怎么听荏三太太这语气,倒像是真的对她这位隔了一房又出身商门的外甥女很上心一般? 不多时,残羹已撤,上了细点甜品,娟娘打量着胡氏那一桌,眼风一扫,印儿和一个执事大丫鬟捧了戏单来,娟娘接了,起身请老太太和太太婶娘们点戏,期间不时拿眼觑向十娘。 娟娘估摸着时辰,从身后立着的雪墨手中接过一个锦缎包裹的物事,款款走向亭中。 ………………………………………………………………………………………………… ps:这一章是补昨天停电的,今天来了一上午,这会又停了:( 本本马上没电了,阿阮先发上来,如果来电早,晚上还有今天正常更新的一更 如果来得晚,只能后面补上……汗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八章 恍然一悟心坚意定(下) 十娘含笑朝绾碧道:“给碧孺人道喜了,孺人怀着麟儿,我在孝中,也不好到你房中去,此时才将贺仪送上,还请勿见怪。” 她是商家女,绾碧虽有了敕命在身,经了画珠一事,倒也不敢托大,忙起身,接过她手中用锦缎包裹的方寸物事,回以一笑:“表姑娘太客气了。” 十娘便欣然道:“孺人不看看么?也不知我挑的物事合不合孺人心意。” 绾碧略微诧异地看了眼前少女一眼,是要她当众拆来看吗?转念想起自己如今身怀六甲,举凡饮食动用之物无不万分小心,这位表姑娘是为了撇清吧? 小姑娘家家,心思倒灵窍。 她这样想着,那边甄氏等人已点好了戏,眼见此间的动静,陈氏便笑对绾碧道:“难为兮儿有心,你且看看中不中意。” 绾碧恭敬应声是,解开锦缎,又打开之中锦盒的盒盖。 “诺!这件衣裳的料子可是金贵!” 甄宜人从旁凑过来一头,端详着盒中物事,啧啧连声。 听她如此说,亭中女眷的好奇心都被勾起,纷纷侧目过来。 绾碧从善如流地将衣裳从盒中取出,展摊在半空中,众人看时,一件荼白色暗花云锦褙子1,对襟窄袖,腋下开胯的样式,衣料做工无不考究。 “嗳哟,这暗花是夹缬双印的!” “啧啧——” 赞叹间,甄宜人已将褙子接了过去和霍宜人一起细细端详,族里的几位女眷面露诧异,似是被这大手笔惊到,几位太太自矜身份,脸上淡淡地。 “呵!”绾碧低头一看,发现盒中另有端倪,又从底部凹陷进去的绒布中取出一个木笼假髻,缓鬓倾髻,髻上饰一镂金花钿,样式繁复精美。 当下便喜形于色朝十娘道谢:“多谢表姑娘费心,这两样正宜我用。” 大熙遵循魏晋南北朝古礼,妇人以一头浓密的长发为美,十娘送的这假髻之上蔽以一钿,正是九品孺人敕命的仪制。 许安人便在旁赞道:“表姑娘好灵巧的心思,这份贺仪真真是送到了碧孺人的心坎子上去。” 十娘温婉一笑,略略扬声:“许安人谬赞了,碧孺人也无需客气,我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这两样原是昨日甄姐姐送来给我,说是正宜我今日穿戴,我虽年纪小,倒也略知晓一点礼仪,万万当不起。” 说话间,她把眼看向亭中端坐的甄婉宁,甄大小姐面上一派淡定的笑意,从绾碧打开盒盖到现在,此女始终不愠不怒,不惊不乍,十娘心里不由冷笑一声,好个官家千金,果然是有备而来! 她这番话说完,亭中诸人面上却是神情各异。 其时官家命妇在正式场合皆着深衣曲裾,家常服色也是大袖宽衣,褙子本是婢妾之服,那个一钿蔽髻更是九品敕命的仪制,此两物若是送给刚刚得封孺人的绾碧姨娘,是锦上添花相得益彰,送给尚未出阁的萧家姑娘,却是大大的不合时宜,显见得就是折辱之意。 甄家小姐素日温良和气,怎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众人纳罕,纷纷拿眼觑向主桌,期待甄小姐能出言为自己辩解一二。 岂料甄婉宁端坐在绣墩上,抿着嘴儿微笑着,并不说话。 甄氏瞟了内侄孙女一眼,面上淡淡的,双目耷拉了片刻,忽徐徐对十娘道:“既是你甄家姐姐送给你的,你留着自用便是,何必又送与旁人?须知,这件褙子倒也平常,那金钿蔽髻却是命妇才能戴的物事。” 她的声音平缓,中气却十足,字字句句划开了暮春午后潮湿馥郁的空气,一直传去了廊上。 除去早已知晓内情的寥寥数人,众人尽皆惊愕莫名,雪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两只手掌死死蜷成一团,旋身就要冲上前去。 一脸震惊的八娘忙将她扯住,嘴角微翕,声音几不可闻:“你家姑娘既闹了开来,自有主张,切莫误她的事。” 亭中,十娘此时却是呆愣了半响,甄氏这一番话,如同一个疾雷,让她心头乱跳,五味杂陈。 甄婉宁此番行事,即便不是甄氏授意,现下看来,也是默许。怪不得胡淑悦对她有那般莫名其妙的敌意,怪不得自她来府中,这婆媳俩就处处要她低甄胡二女一头!真是好个慈爱的外祖母,老爷原打着寻门好亲的主意,才将她送了来长安,何曾料到人家这里却已是早早给她内定了做妾的命运! 太太,你若还在世,女儿何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般任人宰割! 十娘心内剧痛,面上已是潸然泪下。 缓步走向亭中,袅袅跪倒,凝声道:“甄姐姐厚礼,老太太厚爱,我原不应辞。只是我得我母亲悉心教诲十三年,幼承庭训,虽为商门女,却断不敢做出有辱外祖门楣之事。” 她话音刚落,甄氏面色一沉,胡氏鼻中冷哼出声。 十娘稽首,续道:“我有孝在身,原应避于人前,就此与老太太太太们别过,以后也不敢去上房惹老太太嫌,唯有静室独居,守孝礼佛,为长辈们祈福,以赎我今日忤逆之罪。” 说罢,起身,敛衽施礼,朝陈氏和淇大太太一桌各自福了福,转身踽踽离去。 …… 回去忆晚楼的这一路,主仆二人沉默不语,十娘看着眼眶红肿的雪墨,心中柔软,面上却淡淡道:“别哭了,这样也好,种种谜团可解,我也不用整天担着一颗心了。” 雪墨犹自哽咽不能言:“她们怎么敢想……怎么想的下手……姑娘可是上官老太爷嫡亲的外孙女!” “人心,谁能猜到呢。” 青石小径,两旁的暮春景色依旧灿烂得让人伤心,十娘低语,遥望湖心中静谧不动的朵朵莲影。 朝雪墨莞尔一笑:“瞧你哭得花猫似的,慢走些,晚点回去好了,免得让乳娘她们瞧见了白跟着伤心。” 雪墨径自抽咽,小道上铺满因前几日春雨而掉落的花朵,踩上去柔腻而湿滑,像踩着某种细小的尸体,十娘垂首轻叹:“春尽荼靡,只怕往后想要像以前一样看这满园春色,却是不可得了。” 忽觉身边人抽泣声顿止,空气中一片诡异的静默,她抬眼,前方转角处,一袭青绫锦衣正沉默伫立。 长随走了过来,朝小姐身边的丫鬟使眼色,雪墨转过头去不理不睬,十娘看了前方一眼,示意,丫鬟跟着长随退了下去。 青绫飘动,上官澈举步近前来,看向眼前一脸凛然笑意的少女。 沉默如撕裂的帛,他一向温和的面容褪去不见,寂然道:“无论你相信与否,那晚我说的话,并不是老太太那般意思。” 十娘冷笑:“我只想知道,我何德何能让她们惦记至此,你能不能告诉我?” ****** 撷秀亭中,十娘离去后,甜品又上了三次,甄氏将敕命文书当众颁给了绾碧,廊前宽阔的空地上搭起了戏台,唱了一出《思凡》、一出《秋江》,又唱起了热闹的杂剧。 因刚才的插曲,众人这戏看得都有些心不在焉,绾碧被鼓板声闹得肚子隐隐作痛,第二段正本未完就告退了。 待散段唱完,已是申正,宴席已毕,众人各自散去,荏三太太便说起自己的车来时拨了缝,往淇大太太车上挤了进去。 送客至仪门的胡氏听了就吩咐娟娘:“用我的车送你婶娘回去。” 淇大太太和荏三太太在车内相视一笑,状若未闻,迭声吩咐车夫启程。 胡氏看着马车绝尘而去,面上下不来,狠狠瞪了儿媳妇一眼,抬脚走了。 娟娘拉住正待跟上前去的大小春儿,往二人手中各自塞去两个满当当的荷包,悄声道:“因我身上不爽利,今日的宾客名单是印儿帮着拟的,谁知那蹄子犯了浑,将那两位镇山太岁请了来,还请二位姐姐在太太面前帮我描补描补——连日来大摆筵席,人着实乏了。” 大小春儿将荷包收进腰间,朝少奶奶展颜一笑:“四少奶奶放心,奴婢们省得。” 淇大太太的华盖四喜车里,妯娌二人絮絮说了些今日席面戏酒如何的闲话,荏三太太就将嘴角一扯,忿忿道:“要我说,那婆媳俩的想头也忒过分了些!亏得她们有脸,也不想想当日如果没有阿云,二叔怎承继得了太爷的家业……” 淇大太太摆手止住她的话:“弟妹慎言!” 荏三太太尴尬地朝车窗外探了探,淇大太太默了片刻,忽道:“那孩子倒是个心气高的,如今澈儿升了五品,听二婶娘话里话外的意思,她若肯,必是进门就抬作媵,九品孺人,好歹也是个敕命,寻常商家女还不得像蜜蜂见了花儿似地赶着上去了?” 荏三太太悄声应和了一句:“嫂子言之有理,我看那孩子心里明镜儿似地,聪明着呢,不然今日也不会请我二人去了。” 淇大太太叹息道:“心气高固然好,却也并不全然是好事,她年纪小,哪里知道‘宁做官家妾,不做平民妻’的道理……” 注 1褙子:宋代有一种说法,认为褙子本是婢妾之服,因为婢妾一般都侍立于主妇的背后,故称褙子。有身份的主妇则穿大袖衣。 《宋史·舆服志》:妇人大衣长裙、众妾褙子 本文中阿阮借用此说法 ………………………………………………………………………………………………… ps:这是今天的正常更新,前面请假停电加起来,总共拖欠三章了:( 编编昨天留言通知2月1号上架,阿阮今天来电才看到~泪…… 和亲们打个商量,明天vip章节之前能补则补,若补不了或是补不全,阿阮就用番外的形式补去免费章节哈 偶检讨…… 章节目录 第四十九章 暗雨惊寒深榴浅恨(上) 小说$《叩朱门》的最新章节《第四十九章 暗雨惊寒深榴浅恨(上)》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五十章 暗雨惊寒深榴浅恨(下) 小说$《叩朱门》的最新章节《第五十章 暗雨惊寒深榴浅恨(下)》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一章 庭院深深幽深几许(上) 小说$《叩朱门》的最新章节《第五十一章 庭院深深幽深几许(上)》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五十二章 庭院深深幽深几许(下) 小说$《叩朱门》的最新章节《第五十二章 庭院深深幽深几许(下)》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三章 暗流涌涌汹涌何当(上) 小说$《叩朱门》的最新章节《第五十三章 暗流涌涌汹涌何当(上)》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五十四章 暗流涌涌汹涌何当(下) 小说$《叩朱门》的最新章节《第五十四章 暗流涌涌汹涌何当(下)》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五十五章 初抹微云终索前因 小说$《叩朱门》的最新章节《第五十五章 初抹微云终索前因》内容正在获取中,稍候重试。。。 章节目录 第五十六章 絮过横塘风尽尘香 小说$《叩朱门》的最新章节《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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