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三春》 章节目录 2015-5-15 作者要对全文进行大修改,部分章节放进存稿箱。 《花满三春》2015-5-15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修订说明 从第五卷开始是重新写的。分卷本身没太大意义,主要是为了作者以后修改的时候方便定位。 《花满三春》修订说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test test 《花满三春》test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楔子 苏砚君挂着满身雪花站起身的时候,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呢? 白得发亮的积雪,淡得失去热力的阳光,它们联合起来捉弄她的眼,她不得不努力睁大眼睛看着面前气喘吁吁的年轻人。热气一团接一团从他剧烈起伏的胸腔里喷出来,隔着这片迷蒙,他涨红的脸好像见过,又很陌生。 他咬着嘴唇,忽然伸手抓下棉帽,狠狠地向砚君鞠躬。“苏砚君,对不起,我不能和你结婚。”他喊完就直起身,眼睛灼灼地盯着砚君。 比这句话更令砚君吃惊的是他的样子。他的头顶光溜溜的……砚君再看他的衣服,这回不觉得灰青色宽大棉袍的款式奇怪。 拒绝和她结婚的这个男人,竟然是个僧侣。 连大公子连远巍,他不是出门经商遇到战事阻隔在外。 他是逃婚出家了。 砚君的眼睛没法眨动,着魔似的大大地睁着。异乡的雪,生硬的阳光,陌生的他闪亮的头颅,种种惨淡的颜色刺伤她的眼,她的头脑、她的心也变成一片空白。 心里还是那个声音在寂寞地、疑惑地飘荡回响: 这是怎么回事呢? 《花满三春》楔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01 春信 01春信 苏砚君第一次见到连远巍,是在春末的一个午后。 据说命运中重要的事件发生,往往会有一些预兆,但那个春日波澜不惊。风到木兰,花香满庭,仿佛门外金戈铁马的世道突然宁静。因为稀客远来,女人们暂时忘记平常的烦心事,带着私密的喜悦怂恿砚君,要她去看看连大公子究竟几分人才。 砚君原本不想见,少不了正色强调名门淑女行正影端,窥帘之举有失身份。但那班嬷嬷丫头抱成团来反对她。这个说:“在这关头,便是苏家祖上几代大儒在天遥看,小姐也管不得那么多了!万一谈成婚事,姻缘成就之前都见不得面,还是现在窥一窥比较好。”那个又道:“稀里糊涂嫁过去,盖头一掀抱憾终身,就算身份高到云里去,心中不凄惨么?当然要现在去亲眼看看。倘若连公子人物鄙陋,小姐及早起草一份宁死不从的腹稿。” 砚君对终身大事的忐忑不安,动摇了她坚定的大家闺秀风范。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最终她还是躲在客厅边门的垂帘后,草草往里面望了一眼。 湘妃竹帘把连家父子的身影分割成明明暗暗的几道。砚君提心吊胆地瞅了瞅,没看清。既然拉下面子来了,看了,要是没看清,实在有些吃亏。砚君一时间不知哪儿来了胆气,轻轻把竹帘拨开一条小缝。 远巍坐在她斜对面,身材清瘦,不至于弱不禁风,也不像健朗英挺。他的神情麻木,面容苍白,隐遁在深青色的衫子里,整个人更显凄怆。砚君大失所望,皱着眉缩回手指,帘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响了一声,又把年轻人死气沉沉的身影割成了难以捉摸的一道一道。 砚君屏着呼吸,蹑手蹑脚远离那道竹帘,慢吞吞地回到后院。 那些嬷嬷丫头是成日陪着她的,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不满意,个个都使弄眼色,回避这话题。。唯独一名小丫头不识趣,眉飞色舞地问:“我听说连大公子是个青年才俊,小姐看他人品如何?” 砚君的贴身丫鬟珍荣当即说:“连家是从大老远来的,你几时晓得人家根底?‘才俊’不过是寻常的客套话,倒要你来为外人捧场么?”珍荣从小服侍砚君形影不离,仿佛苏家的半个女儿,说话自与别人不同,丫鬟们没一个敢惹她。那小丫头登时扁了嘴不出声。 “没什么出彩的地方。”砚君的心思犹在连公子晦暗的身影上徘徊,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他又是个成过亲的。我看这事谈不成。” 但她竟算错了。 那天吃过晚饭,金姨娘支开下人,向砚君交底:“今天连家来提亲。我和你父亲看连公子相貌人品都不错,商量着给你定下。” 砚君一听心中凉透,勉强打起精神道:“可连公子是成过亲的人。 章节目录 02 结亲 02.结亲 连家上门提亲的第二天,苏牧亭面对女儿的时候,忽然产生无言以对的心情。 汲月县苏家在大昱是知名的文人门第。承蒙皇恩浩荡,苏家仕途历世不衰,簪缨衣紫的祖宗肖像挂满祠堂。苏牧亭一直很骄傲自己生在苏家,也很骄傲让他的儿女们生在苏家。可是从几年前开始,这份自豪的心情渐渐黯淡。 王朝气数将尽,苏家也跟着转动的风水走了下坡路。卖官鬻爵愈演愈烈,苏牧亭却怀抱苏家子弟的自尊,仍想靠本事博得功名,最终只得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官。不上几年,老母过世,他按例丁忧归乡,等待丧期之后起复。孰料世道多舛,不等他除去孝服,皇上没了,大昱也没了。 别的大员见风使舵,各投明主谋个一官半职,也有来劝苏牧亭出山的,说自古的朝廷都是“换汤不换药”,管他谁当了皇帝,汲月县还是要靠他们这些老面孔,才能守得一方太平。但苏牧亭是个死脑筋,捶胸顿足哭了一场,愤然草书数篇文章痛骂逆党,大咧咧挂在自家门前。什么大成、大庚、大羲、大新,自称天王的都是犯上作乱的狂匪流寇。 本地官员与苏家交情匪浅,对这老顽固一笑置之,未加为难。苏牧亭却道这群人得了昱朝的好处,拍拍屁股又对着新主子下跪,心里瞧不起他们,就此闭门谢客,与世隔绝。 他没有一技之长,持家的金姨娘开销的门路又多。死守在祖宗的宅院里,眼看着内外交困,苏牧亭除了唠叨着“诗云”“子曰”之外,全然不上心。 他仍然想做一个上不愧先祖、下不愧子孙,对得起大昱恩典、对得起苏家名声的苏牧亭。他仍然为自己感到骄傲,也为他的家人感到浊世独清的幸运。苏家大宅是乱世桃花源,衣食无虞,足够全家带着骨气扛过这荒唐时势,终有一日四海廓清,他们全家都会为自己的气节自豪。苏牧亭一直怀抱这样的信念,直到昨天与连士玉重逢。 连士玉家道凋零,应试屡屡不中又无钱买官,因缘巧合娶了落乌郡女子陈氏。陈家多年从商,产业丰厚,陈氏的哥哥慷慨解囊,为连士玉捐了一官。任所位于西南,地方偏僻,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不足之处,连士玉携妻小欣然上任,一走二十多年。 谁想到天高皇帝远竟成了福气。叛军突破京师,琅霄宫大火之后,过了足足一年,他的任所才受到浅浅波及,被四大天王中的大庚天王纳入管辖。连士玉为人精明,保住了原本的官职,依旧在山坳里闷声发财。 然而大庚天王滥施刑罚,又鼓励告密、揭发,三天两头有人跑来巡查,连士玉整日提心吊胆,索性瞅准了空子卸任,打算回夫人的老家落乌郡经商。他少年时蒙受苏家接济,后来逢年过节不忘托人送来拜礼,也算得上知恩图报。这回路过故乡,探望旧知,偶然得知苏家的小姐尚未出阁,便动了提亲的念头。连公子名唤远巍,是连家的独苗,和原配离了婚。诸如此类的事情,连士玉未加隐瞒,求亲的诚意可见一斑。 苏牧亭起初没动心。他念念不忘自己小时候比连士玉强上老大一截,又打心眼里轻视连士玉那个花钱捐来的官。再斜眼看看连公子,觉得他面露苦相,至多七分人才,比自家的孩子差了十万里。他家砚君自幼教导有方,苏牧亭不敢夸口说女儿是绝世才女,但放眼地方上没有哪家闺秀能出其右。 可金姨娘高兴得不得了——连老爷初次拜访便送她一双珊瑚珠镯子。苏牧亭自小见惯稀世奇珍,没将那成色放在眼里。苏家密室里洁白如雪的珊瑚不下百对,只是没让金姨娘见过罢了。 大约他形于颜色被媒婆看穿,接下来闲聊时苏牧亭才知道:这几年不光是朝廷、世道变换,连珊瑚的行情也变了。如今白的不值钱,金姨娘收的那双红珊瑚,倒比白的贵出去几十倍。他又孤陋寡闻了。 一对珊瑚镯子并没有唬住苏牧亭,但给他提了醒:大昱昔日的贵族们不计成本抛售祖产,苏家囤积的奇珍异宝在这般严峻的形势下,默默地贬值了。他的桃花源不知几时开始岌岌可危。 连士玉到底是商人的女婿,从他夫人的娘家得到高明的建议,早早将手头奇货换成真金白银。他心中不慌,便于这世道中更显得财大气粗、爽朗豪放,直说留下一份厚厚的聘礼,也省得他往落乌郡搬运,且还换回一个儿媳。金姨娘兴高采烈,向苏牧亭使的眼色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不住帮腔说再难找这样的亲家。 老实讲,连家将目前的家底翻三倍,苏牧亭也不放在眼里。图这几个钱嫁掉女儿,他是做不出。但他心中却有另一番计较,只是眼下还不便说。再者砚君年纪也不小。周围十里八乡没有苏牧亭看得起的人,他们全家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照这样耽搁下去,女儿的确难找满意的婆家。连家北上落脚,日后还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他思来想去还是应允了。 于是对着女儿的时候,苏牧亭第一次感到浓浓的愧疚。 他想说他不是图连家的钱把女儿卖掉,又觉得他的砚君必定懂得,不需要他说出来。 他想说连家也算门当户对,又觉得这话分明是自欺欺人,连远巍的确配不上砚君。 他想说出他真实的计划,劝说女儿心存大义,但他先说服了自己,为了大义,保守秘密。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对着女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砚君对终身大事万般不解,从她父亲那里得到的全部解释,就是一声叹息。 但她竟完全理解了。 汲月县苏家的辉煌,是大昱给的。大昱覆灭两年,可它在父亲心里没有灭亡。今天它跟着父亲的叹息一起凋零,苏家的盛世也随之转凉。真实的世道就在父亲百感交集的叹息里,她不应该问那么多,她能做的事,是当一个不让父亲叹息的女儿。 于是砚君没有再问为什么,对她的婚约笑了笑。 两家马上郑重地操办起来。 连家只有两个男人先行,夫人女眷还在后面没有跟上,诸多事情男子不便出面,连士玉便全权委托金姨娘代劳,自己只管像撒土似的撇出大把银子。金姨娘生怕下人们趁这机会从中揩油,大事小事亲自操刀,自己却免不了克扣不少充为私房,又图省钱以次充好。她生的儿子墨君才九岁,每日看着人来人往送东西给姐姐,不知道这是办什么事,嚷嚷着也要,搅得金姨娘心烦意乱,少不得冷言冷语损砚君几句。 砚君懒得跟她生闲气,除了看看连家送的东西之外,仿佛事不关己,每日躲在房里发闷。 连家订好日子,正式下了聘礼,果然十分厚重。苏牧亭想着女儿一向乖巧,眼看也要出阁,心中还有些不忍。金姨娘却眉开眼笑,直夸砚君运气好。 既下了聘,成婚的日子提上议程。连士玉看苏牧亭多有留恋之色,况且父子二人没有女眷同行,带着新媳妇一路北上,必定不合苏牧亭这种人的心愿。加之连家在落乌郡出了点小事,父子二人急于赶路。连士玉便提出他们父子先走一步,待夫人陈氏到来,再携砚君同行。等砚君到了落乌郡,连家一定郑重地操办婚事。 听说陈夫人要到十月才来,金姨娘心里老大不高兴,又不好表露出来:她原本估摸着砚君不日就走,因此没预备冬装,省下一笔开销,谁想到这笔钱还是要花出去。 婚事既然议定,连家父子几天后就先行北上了。 别人饮冰摇扇,消闲度夏,砚君却日日惆怅——连家虽然说是旧交,但这些年来生疏不少,彼此反倒不知景况。她至今与远巍只有窥帘一面之缘,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性。尚未谋面的未来婆婆陈氏,也不知何许人也,裙钗之辈敢在这乱世单身北上,想必颇有魄力。等她一来,便是砚君与家乡的分离之期。落乌郡,那遥远的地方,只在地图上见过,周围谁也没去过。 在她千回百转的思绪里,夏季将过。连士玉派人来通知苏牧亭:他们在落乌郡落了脚,陈氏也已经上路,只等女眷们北上之后,砚君与远巍即可完婚。 接到这信没几天,苏家又有稀客登门拜访,正是连士玉的夫人陈氏。 章节目录 03 兰因 03兰因 连夫人陈氏的衣着打扮并不十分夺目,但金姨娘还是一眼就看出来,那块料子上的刺绣是实打实的黄金线。连夫人头上一根珍珠簪,换在别人发髻里,必定被人当作假珠子——真珠子哪有那么大的道理!但金姨娘不认识别的,珍珠宝贝全是她的亲戚,她的眼睛从来不会认错。认出来之后她的眼睛就转不动了,也顾不得连夫人小看她,她就痴痴地从珠子看到金线,从金线看到珠子。 金姨娘金舜英承认,她的人生被一句话困住。 这句话念做“要不是为了钱”。 要不是为了钱,她父亲哥哥不会变卖全副家当,不远万里来到汲月县寻找金矿,买下一块鸟不拉屎的破地。 要不是为了钱,金家父子俩不会把整个人生投在那块破地上做梦,咬定那几座属于他们的山下面肯定有金矿,。 要不是为了钱,她哥哥不会在父亲死后,把她卖给苏牧亭作妾。他宁可放弃妹子,也不肯放弃金家的金山梦。 要不是为了钱,金舜英怎么也不会给大她二十几岁的苏牧亭当小妾。她怕了哥哥,觉得他已经在疯狂的边缘。他一生在追求黄金,但黄金始终躲着他,再不让他看见金子,他不知会做出什么事。如果她不给苏牧亭作妾,没准下次就是被卖进妓院。哥哥拿到她的卖身钱时,脸上那种安详的神色,多少让金舜英松了口气。 金舜英不太怨恨哥哥,因为他不是卖了妹妹去花天酒地,而是拿着金家女儿宝贵的身价钱去维持金家的黄金梦。但金舜英的身价不算高,金矿的勘探没能维持多久。她哥哥再没有第二个妹子可卖,终于卖掉自己的梦想,把那几座荒山卖给汲月县的宋财主。大约觉得愧对妹妹,。 要不是为了钱,金舜英有的是机会从苏家逃走,找个年纪相当、意趣相投的男人重新整理她的人生。可是她绝不要再过没钱的日子了,不仅自己不要,连她儿子墨君也绝对不能。为了钱,她习惯了苏牧亭那些“跟你讲你也不懂”的神气,习惯了他嘴里经常冒出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金舜英一生当中,只有一瞬间觉得苏牧亭了解她。那一刻他对发牢骚的砚君说:“她不是坏人,她只是穷怕了。”于是金舜英一生当中,只有那一瞬间想哭出来。但她立刻把眼泪憋回去。刚花了老大功夫化出精致妆容,眼泪弄花了还得重新来,岂不是糟蹋胭脂水粉?她匆忙从苏牧亭的话音里逃离,出门赶往宋财主家时,心里还是咕哝着那句老话:“要不是为了钱!” 要不是为了钱,她才不会去宋财主家,瞻仰柳泠泠那张虚情假意的脸。柳泠泠整天说自己是庞山王的小妾,。真当乡下人什么也不知道呢。金舜英好歹跟着苏牧亭在京城里过了几年官太太的日子,尽管轮不到她进哪个王府拜见,但京中二三流的官夫人们也是抱成团的。茶余饭后聚在一起东拉西扯,哪个王府里的逸闻也没从她们耳朵边溜走。庞山王府上哪里来的小妾?只有一群男宠好不好。这都不知道,恐怕柳泠泠在京城里连二三流的官夫人也没混上。金舜英识破柳氏的底细,一时看轻,结果掉以轻心。 原本,金舜英仗着自己在京城时,学过几套拿得出手的赌招,想从这假贵妇入手,夺回她哥哥失去的金山。金舜英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迷,明明是荒山秃岭,不仅不见金矿,连块漂亮石头都看不着,她却觉得那地方和她大有关系,必须要回来。 想不到一山更比一山高,柳泠泠的赌技精湛,胜过京中官太太们岂止三山五岳。。金舜英偷鸡不成蚀把米,全副私房都输出去,脸上强装无所谓,心头暗恨早生根,盘算着迟早要柳泠泠翻倍吐出来。 仔细想想,金家人都喜欢冒险,喜欢与命运赌一把,这也许就是金家的性格,混在他们的血肉里。但金舜英不喜欢承认她的冒险精神,她喜欢把一切归因于“要不是为了钱”。 金舜英金姨娘从来不觉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羞臊,也不觉得看重钱的她低人一等。人生在世,谁能看淡?似苏砚君这种女人,一脸天生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还不是仗着她爹有钱?升斗小民过的就是鸡毛蒜皮的日子,图的就是几十年丰衣足食,没有钱?哼! 连夫人陈氏来的这天,金舜英的座右铭又在心里转了千万遍。 苏牧亭抱持他那套老风范,不与别人家的女眷相见。让小妾接待连夫人又显得怠慢,因此他请来本家一位女长辈出面接待,特意叮嘱金姨娘,若苏老姑婆没有唤她出去相见,她就没有必要同连夫人会面。 章节目录 04 遗珍 04遗珍 纵然金姨娘无限热情地邀请连夫人住在苏家,连夫人却婉言谢绝,说是一行人已经在城中白莲庵借住。。шщш.7910s.com 更新好快。小住几天还要搬来搬去,不免要扰‘乱’佛‘门’清净之地。况且她自己今年开始吃斋,情愿住得离佛祖近些。金姨娘觉得有点奇怪,可又不能勉强她,转念想,既然这人不容易巴结,正好由她去住白莲庵,省得自己费力伺候。 连夫人初定三日之后启程,砚君的离家之日近在咫尺。连夫人一告辞,苏家就忙活起来。 砚君这时候检点自己的嫁妆,一看之下气得脸‘色’发青:大衣箱倒是蔚为壮观,但里面的东西只有上面一层是好的,越往下翻越不能看。她一过‘门’就临近秋冬,嫁妆里的冬装却寒碜得让人脸红。 金姨娘看她神‘色’不善,哼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你过了‘门’就是连家的人,缺什么少什么,那边当然会管,何必非要在父母身上剜这一刀?难不成风风光光打发了你,让你父亲弟弟都喝西北风去?” 砚君知道她从中捞了不少好处,大约拿去偿赌债,要也要不出来了。事已至此,为这事情跟她对簿公堂也没意思,砚君当着金姨娘的面狠狠摔上箱子,检点自己要带的书籍法帖。 她心爱的东西没有多少,多是些文房用品。正在检点,忽见父亲带人送来一个小箱子。书.哈.哈.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苏牧亭支走仆人,亲手开了箱,向‘女’儿道:“这是你祖父和我收藏的墨、砚,送给你做一份嫁妆,也不丢人。” 砚君忙道:“爹一向喜爱,孩儿不能带走。” 苏牧亭摆手道:“连家的家风你也有耳闻,他家不在乎什么‘七出’‘三不去’,想离婚就离婚,莫名其妙把一个媳‘妇’撵出‘门’。表面上说不能生养——年纪轻轻的媳‘妇’哪有早早断定不能生养的道理?不知背后是什么难言之隐。你做事我一百个放心,料想你绝不会忤逆公婆,不至于被人挑出是非长短。但万一他们又为荒谬缘故使出那套不讲理的招数,你要回来也需盘缠,可将这些东西变卖。若是到时无所归依,有份‘私’房,也可设法另谋生路。更多更快章节请到。” 砚君听他这话仿若遗言,似乎父‘女’再不能相见了,当下心中又惊异又难过。苏牧亭又道:“我看出来你弟弟不是上进的材料,这些东西给他留着也是糟蹋,搞不好早晚被你姨娘偷偷拿去卖掉。苏家也只有我与你略懂其中珍贵,莫让他们糟践了。” 砚君不想被父亲看见眼泪,忙低头细看箱中的东西,见有端砚四方,其中一方带着曼妙冰纹,另一方砚上有七八个鱼脑冻。单这两块砚,在大昱未亡时已值万金。再看箱里还有‘玉’麟派名家印鉴墨两盘,其一印鉴是‘玉’麟派大师韩老松,称得上嗜墨的收藏者眼中的稀世奇珍。前些年庞山王为让自己收藏的老松墨价值翻倍,自各地高价搜求之后差不多全部毁掉,以至于一盘老松墨号称万金难求。砚君看到这里已经心惊,再看下面还有鉴古斋、函璞斋好墨各三匣,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品。 砚君以前不知父亲收着这些东西,即便平日有人说苏家富有,她也没觉得有多么了不起,今日见她父亲亮出收藏,不免惊叹。心想既然收着这许多宝贝,家境离日落西山至少还有一百年,何必要她远嫁?她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 苏牧亭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叠纸塞到砚君手里。砚君展开一看是几张银票,每张数额不大,加起来也有一百七八十两。她惊道:“爹从哪里来的?” 苏牧亭低声道:“你祖母去世时,几个同僚凑的份子钱,我一直压着没拿出去。几个小钱,你带在身边打点。近来时局不稳,听说各地票号都多少遇到麻烦,留在我手里,不知几时要变成一叠废纸。正好是从他们落乌郡的老票号签出来的,想必在他们老家还不用担心兑换。” 说到这里,苏牧亭搓搓手,道:“砚君,我想你对这‘门’亲事还有怨言,且听我的道理——为父行将就木,困居这里权当隐遁。可你年纪还轻,万万耽搁不起。你要是嫁在本地,过几年为父入土,你姨娘折腾完了家产,少不了日日烦你,惹得你婆家生厌,让你为难。” 砚君忙说:“爹怎能这样说呢?爹只有墨君一个儿子,他年纪尚小,当姐姐的岂有不管不顾的道理?若是他日姨娘和弟弟有难,砚君就算远在千里,也不能置之不理。” 苏牧亭又摇手道:“墨君的将来,我自有安排,你只要好好把握这份姻缘,不要让老父日后自责误你终身,就是最大的孝道。”砚君自小向往诗琴唱和的姻缘,苏牧亭又怎不知?他想了想又道:“我看连家少爷不像向学之人。你若有心,可以潜移默化,倘若他不是那块材料,你切勿执拗。人各有志,只要夫妻和睦,稍有美中不足也无妨。切忌自负才气,时时以为屈就了夫婿。再说,为人重在忠义正直。书.哈.哈.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有才之士我们见得少吗?纷纷在那大成逆贼面前卑躬屈膝,凭着微薄的才华求官取财。这种人越是学富五车,越是侮辱了读过的圣贤书。” 砚君知道父亲已看出她对连少爷不甚满意,心中暗道一声惭愧,喏喏答应。 “砚君,世道变了。”苏牧亭慨叹时,骤然显出他对这桃‘花’源之外的世界多少还是关心的。“自你识字、懂事,我便教你事长辈以孝道、待他人以谦和,教你心无怨怼、口无妄言,不损人利己,不无事生非——可世道变了,这世道连皇上也可以不要,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人心不古,三界火宅。” 砚君说:“我只用心做人家的本分媳‘妇’,世道再怎么变,终不能指美为丑。更多更快章节请到。” 苏牧亭却摇头,“连士‘玉’为人圆滑,然而做人没有立场。没有让自己站得住、站得直的信仰,把全副力气耗在左右摇摆上,终究要倒,倒下就再也没有力气起来。你今日是连家的儿媳,他日是连家的主母,要学会做聪明‘妇’人,切忌终日困在书斋中独善其身、袖手旁观。眼光放开去看高墙之外,审时度势,莫失敬于长辈,但也不可盲从你公婆。” 砚君讶异父亲对连士‘玉’的前途如此不看好,竟还将自己嫁到他家,正要疑问,苏牧亭咳嗽一声,道:“话也就这么多了,你好好准备行李吧。” 这些话本该是当娘的人来说,但金姨娘绝没这份心思。砚君深感父亲慈爱,便将疑问先放一边。想到骨‘肉’分离在即,不禁又伤心了一阵。珍荣在旁挖空心思宽慰她,可苏砚君所知的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比远嫁异乡更令人难过,既然不知道更惨痛的事情,她就无法将这件事轻轻带过。 所幸的是珍荣已经决定要跟随砚君远嫁,砚君铭感她情深义重,想到日后眼前还有一张家乡来的面孔相伴,总好过独自在万里之外漂流。她心下总觉得亏欠珍荣,收拾自己带不走的东西时,挑出一些送给珍荣。珍荣忍不住笑道:“小姐带不走的,难道我就带得走吗?就是搬家,也没有搬得这么干净的。小姐挑些实在舍不得的,我腾出箱子来给你装着。书.哈.哈.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 砚君被她提醒,知道她不可能把她童年生活的地方一起带走,因此‘花’了更多时间在家中各处流连,努力记住她嬉戏过的‘花’园,读过书的书房,以及每一片屋瓦上方的云彩和月光。 苏牧亭对‘女’儿的不舍没有绝好的表达,在砚君离家那日,他颇为郑重地邀请亲朋好友,置办酒席为‘女’儿送嫁。在苏家而言,这日便是‘女’儿出嫁,与寻常出嫁的差别仅在新郎离得远了些。连夫人虽然就在城内,但苏牧亭查遍种种礼志,未见哪里能将亲家母接来家中受礼。古人没有说可以,在苏牧亭看来就是不可,因此只管做足送嫁的全套功夫。 苏家亲朋好友听说这桩奇怪姻缘,怎么也想不到苏牧亭的‘女’儿竟许配了当年穷困鄙陋的连士‘玉’家。苏牧亭近年来的举止行动本就有些奇怪,这桩婚事更让人感到匪夷所思。满席亲朋也有猜金姨娘已经败光苏家家底的,也有猜连士‘玉’在西南靠金山银矿翡翠坑发了大财的,也有鄙薄苏家‘门’第衰落的,也有暗中嘀咕苏家狠心将独‘女’远嫁的,总而言之还是一团热闹。 盛宴散去,苏牧亭亲自送到城外十里亭。连夫人一行人十几辆大车早就等在那里,见砚君过来,连夫人笑‘吟’‘吟’迎上去拉着她的手道:“今日起就是一家人了。”苏牧亭因今日起同连夫人就是亲家,没有像前日那样回避,双方以礼相待。苏牧亭觉得连夫人看起来还算明理‘妇’人,心中稍稍放宽。 连夫人见苏牧亭已为砚君和她的嫁妆置办了五辆大车,当即指挥管事去向车夫们‘交’待行程和种种规矩,自己手拉着手送砚君坐到车上。 待砚君上了车,苏牧亭又隔窗握紧砚君的手说:“砚君,你今日便是出阁了,日后不可任意使大小姐脾气,要拿自己当别人家的媳‘妇’。凡事忍三分,闲话瞒两头,一家都太平。” 砚君忍住眼泪,说:“父亲叮嘱,砚君谨记不敢忘。” 苏牧亭担心自己的红眼圈快要掩饰不住,急急地说:“到了来封家书。”说罢将窗帘一把扯下,向赶车的人道:“走吧!向大路上平稳的地方走!少些颠簸,莫图快。天‘色’暗了就寻店打尖,迟些日子不打紧,但求路上安全。” 砚君隔着帘子听得清清楚楚,顾不上什么闺‘门’风范,推开帘子紧紧盯住父亲的背影。他正一步步走出苏砚君的童年、少年,砚君觉得他再一转身,她马上就剩下孤身一人,没有苏砚君和她父亲苏牧亭,只有一个陌生的连苏氏,踏上一条前所未知的道路。 苏牧亭没有发现‘女’儿的恐惧,犹自和车夫们一个个地‘交’待。砚君看不见父亲的脸,只能看见他对面的车夫们笑眯眯的模样。他们觉得苏牧亭的絮叨和担忧有些可笑,但他们的笑脸让砚君仿佛看见了父亲脸上的牵挂和紧张。砚君的泪珠顷刻滚了满襟。 章节目录 05 遇险 05遇险 砚君自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使她父亲入京做官的那几年,怕她被京城浮华侵染,也没有带她同去。砚君小小年纪就在苏老姑婆的看管下,遵循苏家女性的成长方式,静守闺阁不为红尘所动。 苏老姑婆不无爱怜地说过,女人心无旁骛地静老最好,一旦看过花花世界萌生杂念,人就再也不能忍受四面高墙。不能忍受,就免不了对困守深宅心生怨怼。哀怨终将导致种种的不幸。砚君,你的世界不需要太广大。世界虽大,除了你安身立命的所在,全是多余之地,与你没有关系。为了那些没有关系的地方,产生诸多妄念、毁了自己一生清静,是多么愚蠢啊! 于是苏牧亭丁忧回乡时,看到的不是他豆蔻年华的女儿,更像是一个蓄发的小尼姑。苏牧亭认为大羲逆贼这类的女人,张牙舞爪、败坏伦常,苏家的女性断不能效仿,但他对砚君近似麻木的青春也感到不妥。。况且他那时候认定,未来的女婿必然是见识卓绝的青年,砚君空有慧根清净却无见识,终究算不上一等一的佳偶。苏牧亭拿出他在京城搜求的诸多海外奇书,天文地理、风土人情无所不包,要求砚君通读。 砚君那时候才知道大昱的疆土什么形状。大昱之外的蛮夷之邦海兰尼塔、于雅国、胡拉努国,她曾在史书上读过,心目中是一片空旷荒芜的野地,如同府里荒废多年乏人整饬的偏花园,谁知地图上看来它们都比大昱还广袤,各自有密集的城市,实在不可思议。 汲月县只是大昱东南部一个指甲盖大的地方。砚君看到地图的时候感到的不是雀跃,。苏家老宅的规模在汲月县首屈一指,在广大的苏家老宅里,她本来是很重要、很大的一个人,放眼宏图时她忽然体悟了古人所说的“寄蜉蝣於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好好的一个人,看也看不见、找也找不着了。和那个大到找不着苏砚君的世界相比,她更喜欢一座实实在在、有围墙廓出一片天空的家宅,哪怕它只有指甲盖大。 现在她这只蜉蝣,正努力地向着属于她的归宿游去。砚君忍不住在脑海中的地图上刻画旅程的轨迹,向北,继续向北。一点一点,她越过汲月县地界,走出大成天王的管辖,进入大新天王治下。 人们都说,出身异族的大新天王是四位天王之中最年轻的,也是最残暴的。关于他,民间新编了无数个吓唬孩子的故事:他编成三缕的发辫里各住着一个魔鬼,他身上描画的纹身是用来召唤亡魂,。为了防止亡魂们失去控制,他的每支队伍里都配备一名法力高强的巫师。每当夜幕降临,巫师就领着那些亡魂士兵唱冥间的歌,除了他们,谁也听不懂。 砚君在他地界上走了三日,不见一个村庄、一亩良田。 连夫人早听说大新治下悍匪众多,一入他的地盘就让随行家仆都拿出火铳。这东西原是大昱禁物,大昱一亡就没人管了,败将逃兵大多卖掉火铳换钱,也不问买主要来作甚。不法商人看准这生意在乱世之中前途广大,不仅从逃兵手中搜求,甚至大昱皇禁的弹丸所也没逃出他们觊觎。四位天王都占领过大昱昔日建立在各地的弹丸所,一进去都免不了暴跳如雷——里面空空如也,早不知被什么人掏空了。。数以万计的火铳弹药散落民间,土匪用来打劫,豪门用来自保。恐怕天下除了还在遵守大昱法典的苏家之外,人人手里都有几支。尤其是行路人,若无火铳保驾,谁也不敢轻易策划行程。 砚君是第一次见这东西,细长的铁管看不出什么名堂。她还在她父亲的影响之下,只觉得多看一眼也是触犯大昱刑法。却见连夫人气定神闲,从容指挥下人领取弹药,安排管事人教苏家聘请的车夫们用火铳。倘若管事、车夫南北口音不通、讲解不清,她还能亲自指点几句。砚君心想:这妇人实在少见,难怪她能独身上路不畏艰险。 一行人走了五六天倒也太平无事。越向北,风土人情越和故乡不同,砚君又好奇又惆怅,一路不免多愁善感。 章节目录 06 小星 06小星 村中妇女操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在一辆大车旁帮忙。砚君听见她们七嘴八舌地叫嚷,似乎万分焦急,砚君一句话也听不懂,但看她们只动嘴不动手,又似乎仅仅是本地方言本身语速飞快、语调铿锵,并不是事情十万火急。 她们佶屈聱牙的方言对连夫人毫无难度,她以相似的口音和村妇交谈,不一会儿结束了交谈回到她借宿的民居中。又过了一会儿,管事来通知砚君,她被安排在同一农家借住。那家人因战乱,儿子们全被拉去打仗,家中空房舍有四五间。砚君和连夫人在不同的房间中过夜,临睡前想去连夫人房中问安,连夫人身边的女管事说夫人还没休息,出去检查马车安顿得怎么样,。 对那位路途中出血的小姐,连家上上下下再没有半句解说。砚君本来就不是喜欢打听的性格,再者一路行来她帮不上什么忙,对人家刻意回避的事情她更不愿多事去问长问短。 珍荣看得出小姐的心思,也看得出那些丫鬟同样好奇她家砚君小姐的底细,可惜砚君恪守苏老姑婆给她定下的规矩,不与别人家的丫鬟说长道短。至今连夫人身边的丫鬟们,砚君连名字也记不全,而且无心去记清楚。珍荣知道,想解心中疑团,只能靠她自己了。 第二天一早,珍荣早早梳洗完毕,趁着连夫人的丫鬟们洗漱时,借机同她们攀谈,想为砚君打听到那神秘小姐的来历。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连家的丫鬟们也有心和她闲聊。但想不到的是,这趟随行的连家丫鬟不是操着西南口音,就是落乌郡的地道北方话。 落乌郡和大昱旧京距离不远,方言同大昱官话很相似,珍荣能听懂七八分,奈何人家听不懂她的汲月县方言。五六个丫鬟们聚在一处东拉西扯了半刻钟,竟谁也没弄明白对方想干什么,各自觉得尴尬,匆匆找个借口抽身走开。 珍荣败兴而归,向砚君抱怨道:“连老爷是土生土长的汲月县人士,连家这么多随从里,居然连个懂得汲月县方言的人也没有!” 砚君听她说完事情来龙去脉,默了片刻,说:“我们汲月县的口音特别得很,别说是西南人、落乌郡人,就算是离开汲月县七八里远的地方,。我早就让你学些官话,你总是觉得用不着。趁现在还不算晚,赶紧学起来。” 珍荣长叹口气,“学谁的官话?大昱都亡了,以后官话还不知道是哪里话。既然小姐觉得要紧,我就向连家的丫鬟们学些落乌郡方言好了。” 大昱已亡是不争的事实,珍荣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砚君沉默片刻,道:“你今天这件事做得很好。。言语不通必然生出阻隔,阻隔久了难免生出提防、猜忌。人即使讲着同一种话,也未必能相互理解,操着南腔北调就更难把握别人的用意。我险些忘记这道理。从今日起,不仅你要学,我也要向连夫人学些落乌郡的方言。” 她说到做到,当日就向连夫人表明这种心愿。连夫人出乎意料,连连赞道:“到底是书香门第的子弟,勤学之心时刻随身揣着。我们落乌郡方言简单得很,几乎和官话没什么差别。媳妇这样聪明,用不了几天就能学会。”连夫人自从汲月县启程就称呼砚君为“媳妇”,砚君开始还觉得脸红,最近也习惯了。但按照她所受的家教,男女拜过天地才改口称呼对方父母,砚君还欠这道手续,因此仍然称她为“连夫人”。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连夫人并不介意砚君如何称呼她,余下的旅途中时不时忙里抽闲,教她几句方言。 砚君跟她父亲学过大昱官话,据说在汲月县地方上还算说得相当地道的。有这功底,她学北方话很快,尽管日常的言语说得不地道,听别人交谈已经不大困难。珍荣欠缺官话的功底,较她学得慢,十句之中也能勉强对答三四句。主仆二人以学习落乌郡方言打发时间,旅途到达终点时,她们耳边出现此起彼伏的方言,她们大多能听懂了。 当马车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中年女仆操着落乌郡口音的官话说:“恭请小姐下车。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砚君眼前终于出现了心里叨念许久的连家大宅。 听说这里原本是连夫人娘家的一处消夏别墅,依山而筑十分气派。连家这趟回来定居,从连夫人大哥手中将此处买下,又扩建了两进。砚君一见那深不见底的院落,不禁暗暗震惊,不知是该叹连老爷宦久自富,还是该叹连夫人的娘家早几十年前就豪奢如斯。 大门口迎接连夫人与砚君的仆人分成两列,无论男女皆是屏息垂首。直至砚君走到内宅门槛,男仆不见踪迹,队伍长度仍在蔓延,只不过换成了两队女仆,其中有年轻的也有年长的,同样低头敛容,恭敬如同接驾。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连夫人像巡查军队的大员,站在门楣下望了一眼,转身亲热地挽住砚君的手臂。砚君受宠若惊,转念一想,也许连夫人这样的女中豪杰并不讲究晚辈与长辈同行的礼数。她一时想不出回应连夫人这套新礼数的做法,反而不知该如何礼尚往来。所幸连夫人极为随和,握着砚君的手,边走边说这是什么房、那是什么屋,她小时候常来,喜欢什么地方。 砚君洗耳恭听,直到连夫人拉着她到了一处客厅,又握着她的手足足说了半个钟头,才道:“和亲家府上相比,这宅子只有地方广阔,好玩之处少得很。。等媳妇洗去劳顿,休息几日,再慢慢地观摩。”说完指着厅中侍立的几个中年妇人一一介绍。砚君老家汲月县称家中上年纪的女仆为某嬷嬷,落乌郡一概称为某妈,而且北方姓氏趋同,一圈认下来全是刘妈、李妈、王妈,仅仅王妈就有三个,分为管二进的王妈、管三进的王妈、管七进的王妈。 苏家是南方庭园,没有几进的概念,只分了亭台楼阁花园水榭。砚君还未见识连家大宅,对北方宅院的格局也仅有少许耳闻,这时候听说至少有七进,心想到底有多大? 连夫人点毕了姓名,那些女仆们纷纷上前,笑嘻嘻向砚君道声“大少奶奶好”,口气亲热。 章节目录 07 疑云 07疑云 连家大院的样式与砚君家乡的民宅十分不同,墙上并不糊泥涂粉,巴掌厚的方砖暴露在外,整洁之中显出不羁。女佣人刘妈带砚君主仆穿过几道门,向更深的宅院中前行。砚君只看见高墙之后又是高墙,平直的道路全部以青砖铺地,两侧不见花木景观,不时出现一座高挑的门楼。她见了五六处门楼,没有一座外形一样,相同之处是大门紧闭,不知道通往何处。 刘妈熟稔地转来转去,不消多时领着砚君来到一扇门前,介绍说:“夫人吩咐,婚礼之前暂将大少奶奶安顿在西南四院,就是这里了。宅里的老人们都管这里叫‘月兔院’。”说着推开门,闪身一旁让进砚君。 砚君一跨过门槛,就见照面砖石影壁上嵌着一块圆形砖雕,月宫桂树具体而微,枝叶瓦棱无不细细刻画。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主角正是桂树下捣药的月兔,一身皮毛几乎根根可见,难怪此处以它为名。 绕过影壁,小院中央摆设一大六小七个花盆,最大的盆中栽着一棵人工扭曲的荣华树,在盆中长不大,蟠曲的树枝之间却也开出粉艳花朵。 刘妈将小院中各间房舍逐一指给砚君,解说功用,边走边说:“夫人要亲自挑选两个丫头过来听候大少奶奶吩咐,此刻大概正在挑着。她们夜间不能在这边走动,所以没有她们的住处。往后夜里要辛苦珍荣姑娘。” 说着三人走到砚君的闺房。 《花满三春》07 疑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章节目录 08 芳踪 08芳踪 自此砚君在月兔院住下。。更多最新章节访问:ШЩЩ.79xs.com 。连夫人几乎每日同她形影不离,整理行李时见到稀罕物件要让砚君同赏,知道砚君没吃过应季的北方干果,一得到杏干柿饼就拉砚君一起品尝,当然还有每天下午三点必要砚君陪着喝茶、吃点心、闲聊家常。砚君每天总要到了晚饭前方能得闲,因为连夫人要在那时安心念经一个小时,不容任何人在旁边。晚饭后砚君才有自己的时间,不受打扰地在房中看一会儿书。 连夫人知道她带来的书多,打算辟出清静敞亮的荷‘花’院作为书房,连老爷得知后也举双手赞成。砚君推辞不过,与连夫人同去荷‘花’院观看风水。荷‘花’院的影壁嵌着椭圆形的汉白‘玉’,浮雕有一片栩栩如生的荷‘花’塘,壁面上仿佛有西风掠过,白莲翠盖回首相背。风水先生转一大圈,说的全是吉言,大抵都是运‘交’华盖、风生水起之类的。 连夫人早就看准世道‘乱’不了几年,不管哪位天王得了江山,必定要将选拔人才当作第一要务。可惜连士‘玉’不成器,连远巍不用心,注定与仕途无缘。满积黄金,不如教子一经。要及早为连家培养后生子弟,少不得砚君鼎力相助。到时有财力支持,不愁捧不出官场上的奇英。风水先生字字在她心上,她由衷欢喜,更坚定了要为连家养成几位旷世大才的信念。 荷‘花’园即日就开始整饬,连夫人又带砚君在家中各处物‘色’檀木书架、多宝槅子。书.哈.哈.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这处宅院既然是陈家祖居,自然有不少老物件。扩建时重新安排主人与下人住所,许多家具用不到,全都锁在闲置院落中。砚君跟在连夫人身后走入鸦雀无声的偏房,只见‘门’锁一开,眼前俨然尘封已久的宝藏。 为了节省空间,盘云楠的桌椅相互紧贴着叠放在架子‘床’内。那‘床’正面装了垂‘花’‘门’,鎏金装饰颇为宏伟,可惜方形‘门’‘洞’不够‘精’致,砚君知道是大昱中期流行过三四年的款式,带有两扇‘门’板,架子‘床’双‘门’一合便形同屋中之屋。后来人们多嫌‘门’板累赘,还是月‘洞’‘门’最为普遍。想必这‘床’也是在风行之后惨遭淘汰,‘蒙’尘不只一年半载,加之‘床’里塞得满满的小件家具,‘门’合不上,此刻随随便便地折向内侧。屋中还有几口大箱,大约也是同样宿命。虽然个个是于雅国银丝柏打造,号称千年不蠹,奈何外貌不再讨喜,不知几时坠入冷宫。 连夫人手中有份清单,但于这仓库般的景象中用处不大。砚君在丫鬟们点看时跟着大略看了一周,仅是折起收置的屏风就看到六座,甚至‘女’人的妆台也有三个不同款式的,至于箱子柜子桌子椅子更是数不过来,其中不乏大昱之前的大祇朝的产物。 连夫人见她惊奇,笑笑道:“我娘家祖上做过这‘门’生意,不大成功,全砸在手里。”砚君叹道:“今非昔比,如今可得说一声宝珠‘蒙’尘了。” 众人边看边寻出几件书斋可用的条案、桌椅,又开了对面偏房的‘门’,去找书架。这处仓库中的物件更杂,倒是有几个书架横躺叠置在角落里。连夫人睹物思情,长叹口气:“这是我爷爷经手的,险些被它们害死!当年紫丝的价钱窜得要把天顶破,原想靠它们换座新别邸,孰料不到半年就跌价跌到谷里‘乱’打滚,至今也没再缓过来。” 砚君祖上收过同样材质的一对‘交’椅,因此知道连夫人说的紫丝是于雅国紫丝柏,当年跟着银丝柏的身价一起涨过一阵。紫丝木质足够结实,也能防蠹,却不像银丝柏越用越好看,年岁一久紫丝就变黑丝,好似木头里嵌着一团团的‘女’人头发,有些吓人,故而紫丝家具往往以重‘色’上漆。这几个紫丝书架已经漆过,漆工到位,款式稳重大方,弃置只因不能为主人换来金山银山。书.哈.哈.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虽说商人图利是本业使然,但器物无辜遭此冷遇,让砚君忽生悲壮,当即道:“东西都是好的,也合用,不如就它们吧。”连夫人痛快答应。 当天那四个书架就打理干净送到荷‘花’院,下人们也得到吩咐,一切听大少‘奶’‘奶’的主意。 布置书房的诸般物件都是现成的,不消几天荷‘花’院就变成有模有样的书斋。砚君自己的案头小玩意儿不少,一直找不到合适地方摆放,压在箱底没拿出来。这时候见连夫人对她完全不以外人看待,她铭感盛情,将那书房‘精’心布置起来。连夫人果然不‘插’手,待砚君收拾妥当才去看。 书房里满架琳琅,墨香盈室,书案上清供别致,妙趣横生,连夫人忍不住向丫鬟‘女’佣们啧啧称奇:“我家几时见过这么清爽雅致的布置!给谁看,都要说这里是累世书香‘门’第才有的书房。书.哈.哈.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是不是?”她这样说,众人当然没有说“不是”的,嘴巧的、嘴笨的都争着夸起来。 连夫人又绕着圈欣赏墙上字画、架上书籍,满心欢喜道:“还是媳‘妇’这书房顺眼!一对联、两张画,就这么好看。我家老爷布置起来,只知道把名人字画拼命挂出来,满当当像招牌林立的闹市。”她又转了几圈,连角落也全看遍,见书架上每个格子都没摆满,以为砚君远来没带许多书籍,便道:“我家也有祖上搜求的几本老书,媳‘妇’若不嫌弃,我就拿来给你看看——这架上空‘荡’‘荡’的,看着凄凉。” 砚君的书架布置是苏牧亭亲传的摆法:一不能‘乱’无章法,要按经史子集分类;二不能满如书肆,只挑拣心仪的杰作以标品格。连夫人不谙此道,砚君含笑不语。 珍荣却有心计,近日已看出连家空有财力而无学问,因此爱惜砚君的修养。只是砚君从不显山‘露’水,众人只知她宦‘门’出身,不知她学富五车。珍荣有意借机在连夫人与众多仆人面前显示小姐的才能,也让下人敬上三分,因而笑嘻嘻道:“夫人不知这个书架的学问……”砚君立刻用眼示意珍荣收声。连夫人犹自好奇:“书架有什么讲究?”砚君笑道:“谈不上什么讲究,图个方便顺手而已。夫人有书见赐,砚君先道谢了。书.哈.哈.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连夫人听她这样说就不多想,吩咐人去把几箱旧书搬进书房。 书箱上扎着布条,墨书一个“巍”字,砚君猜到是连大公子的藏书。众人走后,砚君开了箱箧亲自拣选,见其中有通鉴、十三经,也有‘精’选的楚辞、汉赋、唐诗、宋词。书籍版本欠佳,但看书页边角被翻过无数次的样子,砚君心中暗喜,“若是这些书都读通,未来夫婿也不是草腹之辈。” 远巍旧时书籍多有缺损,砚君挑出一些动手粘粘补补,恰好捡出一本九成新的《唐诗选》,只翻了几页,忽见书页上有红‘色’小字批注。砚君细看了几句,暗叹品评新颖细腻。那字体端丽秀气,砚君不信这是男子手迹。书.哈.哈.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她心中好奇,将书翻到尾,果然在封底看见“‘春’岫”二字。 这两字来得没头没尾,可砚君心里立即冒出一个清新可人的少‘女’形象,觉得“‘春’岫”正是这少‘女’的名字。虽然素不相识,砚君已经有心结识,她一时好奇,又去书架上翻检,在介绍海外诸国地理的《南洲志略》和简述外国历史的《群夷国史》的封底,她又见“‘春’岫”二字。特别是《群夷国史》的签名下写着“丁未年七月,兄贺十二岁生日赠”。算来‘春’岫正与砚君同年。 砚君心中那个少‘女’的形象更加清晰了:她自幼读书,既钟情先贤文采又好奇海外世界,应该是个人前开朗、人后娴静的少‘女’。可她是谁呢?砚君想不出来。更多更快章节请到。但‘春’岫的书此时在自己掌上,她留下的心得成为她们静谧无‘私’的‘交’流,这已是一桩奇妙缘分。 砚君童心大发,从全部书箱中一本一本地寻找‘春’岫,想要在这方斗室中找到另一个读书的‘女’子,在这庄园里找到一个心思敏慧的同龄人。可是‘春’岫羞涩地藏了起来,砚君翻到疲惫也不见她的行迹。触手时惊觉茶已凉,砚君才哑然失笑:为寻‘春’岫,不知不觉度过了好些时光。她决定随缘,今日且安心读一本书。 手边是大昱收藏家林氏璧所著的《天下名壶记》。砚君向来对谱录不感兴趣,翻开第一页就见圆润端正的“陈景初”三字,想来是连夫人娘家的亲戚,或许购置这种图书也是为了日后投资。砚君正要随手抛开,书中飘落一片图页。砚君拾起来一看是茶壶图样,想要重新夹回书里,翻动时不禁暗暗称奇:一本讲壶的书不过消闲时随便看看,这署名的陈景初竟然当作大学问,看过之后特意去寻了壶,一只只画下来夹在书中,书后又补了几只今人所做的壶,抒一家之言,与古人相验看。 砚君深叹这陈景初是个痴人,由此也翻看他配图的文字,不想一看之下不能释卷。薄薄的小册,一把壶不过寥寥几句简介,然而令人对它心驰神往,仿佛鼻端能嗅到它轻轻释放的茶香。 砚君由站姿换为坐姿,直到读完最后一字,天‘色’已经黯淡,‘春’岫和景初陪她在书房里静静地分享了一个下午。 连夫人送来的箱箧中还有些旧书,原本是砚君没有入眼的。今日她欣喜在书中觅得两个朋友,不考虑许多,只要见到‘春’岫与景初的名字,便如获至宝。一会儿功夫就挑出一摞,大多是景初的鉴识类书籍,林林总总令砚君咂舌。 苏牧亭常将“玩物丧志”挂在嘴边,砚君过去也隐约觉得这些嗜好不仅分心,而且‘诱’人挥霍。可是景初的眼光四播,从‘鸡’血田黄石,到青‘花’龙泉瓷,家具、假山、鼻烟壶,仿佛这人有股强大的热情,要学着理解世上每一种美丽。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把这些书丢在这里不要了呢?砚君一时遐想联翩,直到珍荣再次催她吃晚饭,她才恋恋不舍地将书放好。 第二天连夫人又来看望,见到书架上已摆置她送来的书,欣然道:“这几部也是远巍以前喜欢的。你们两人,人还没碰到一起,看过的书先对上了。”说罢又赞:“好书房,好书,好媳‘妇’!” 砚君得她赞赏,心里也欢喜,诚意夸了那些书好,顺口问:“‘春’岫是谁?” 连夫人本来很高兴,忽然收敛了笑容,打个哈哈才道:“她是……是我的侄‘女’。” 砚君不疑有它,衷心说:“原来是远巍的表妹。有机会见面就好了。” 连夫人再不接话。砚君这时候才发现周围几个丫鬟的脸‘色’紧张,心下诧异,不知‘春’岫如何开罪了连家,竟是不能提的人吗?她心中纳罕,便不再追问“景初”又是什么人了。 章节目录 09 敌意 09.敌意 似乎只用了眨眼功夫,荷花院成了这座堡垒中的新景观。举宅上下都看得出连夫人对未来的期许——陈家在官场上压过一注,可惜天时地利人和各差一招。尽管连士玉才能有限,大昱又亡得太突然,买来的官职没有带来石破天惊的煊赫,但陈家在西南的受益仍然十分可观。苏砚君的出现,荷花院的开辟,无需置疑地说明,连夫人将继续把官商勾结的道路走下去,苏砚君和她的书斋,是连家日后飞黄腾达的根基。书房每日有人来参观,来吹捧,砚君真正清静看书的时候反而不多。 深居简出的谢姨娘,也挺着大肚子来看过一次。她左右跟着两个小丫鬟,一黑一白,不擅长对答的小蟾年纪大、皮肤白,年纪小、皮肤黝黑的丹桂正是送药给砚君的女孩。砚君见了她正脸,果然是于雅国人的外貌。两个小丫鬟都不伶俐,靠她们照料孕妇实在让人不放心,但谢姨娘身边似乎再没有其他人。 当时连夫人托人从城里书肆搜罗若干珍本,打发人送给砚君,书房里人不少。谢姨娘默默地不睬别人,仿佛她只是穿堂而过的风,随便打个转就飘远。别人也没有同她讲话的,仿佛真看不见风的痕迹。砚君不愿怠慢,同她打声招呼,谢姨娘却置之不理。 后来砚君再没有得空招呼她,偶然回头,瞥见谢姨娘细长雪白的手指从书脊上一一抹过去,头慢慢地垂下,像被脑后那大大的发髻累得抬不起头,又像很悲伤似的,没有说一句话就走了。 砚君仍摸不清她的来历。别人只告诉她,这位姨娘名唤雨娇,是连老爷辞官之前娶的,今年十七岁。果然比砚君还略小一点。 除了难以接近的谢雨娇,连家上下和气体贴,砚君渐渐喜欢上这个北方的深宅。只是生硬的寒气开始凝成浓霜,悄然锁住瓦瓴、结满阶缝。十月马上就走到底,砚君越来越不能适应冷冽咆哮的风和触指生寒的水。 随身的衣箱就要倒尽,她每天穿一件干净漂亮的衣服,预备以最神采焕发的姿态在朝霞下、飘风中,或是夕阳西斜处、灯火阑珊里,迎接她未婚夫婿归来的消息。 可他迟迟没有出现。 砚君紧遵父亲叮嘱,一来到就着手写家书,一封又一封家书送出去,书写一路见闻,写了连夫人如何疼她,写了她的书房,写了北方的大宅院和气候,唯独没有提到她的夫婿。苏牧亭已感到不安,派人送来一封急信,催问砚君婚礼究竟筹备得怎么样。砚君为难了两日,没法动笔回复。 十一月初,连老爷说是要出门办事,顺路接远巍一道回来。砚君心想,终于!用不了几天就能给父亲一封满意的回信了。 转眼快到月底,连老爷踪迹全无。砚君又出现风寒迹象,头昏体乏,每日休息得早。这天她刚刚躺下,神色不定的珍荣推门进来说:“连老爷回来了。”砚君喜上眉梢,从床上坐起,问:“几时?” 珍荣没回答,阴沉着脸说:“少爷没跟他一起。”砚君呆住,回神急问:“怎么回事?” 珍荣口气失望:“这就不知道了。我恰好去夫人的丫头那儿借东西,不然还不会知道连老爷回来呢。我等了一会儿,倘若老爷夫人放出话请小姐过去,我就顺便捎话回来,可是没多久,他们就睡了。我想今天太晚,明日应该会给小姐一个交代。” 砚君含混地应了一声,闷闷地躺在床上。 这一晚的风狠极了,竭力要撕碎天空似的。甬道里、窗缝间充斥着它奔腾时高高低低的呜咽。砚君听了心里沉甸甸,更加难以安眠。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她刚梳洗完毕,房门上嗑嗑两声轻敲,进来一个丫头说:“小姐起来了?老爷夫人请您过去一起用早饭。” 砚君不知从何处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大概是这丫鬟忽然叫她“小姐”。除了谢雨娇,很久没有人这样称呼她。砚君急忙收拾妥当出门。 风已定,深青色的天空里寻不出一丝云痕,碎银似的星子在穹窿上不安分地闪耀。扑面的寒气一激,砚君脑门上骤然发紧,发丝凉如冰溜,身上却仍暖和,这时才知北方棉衣的好处——前些天连夫人见了砚君带来的冬衣,不住摇头说:“南方衣服哪能过冬?不中用,不中用。”她强调南北地气不同,似乎没有想到是金姨娘薄待了砚君,又似乎完全清楚,只是在下人们面前给砚君留下颜面。 连夫人从自己那口大箱子里,取了上好的新棉花,又亲自选了一块芽黄缎子做上衣,一块珊瑚红缎子做下裙。砚君从不穿这种艳丽的颜色,看了略感害羞,连夫人却大喇喇地笑道:“年轻人的衣服太素显得单薄。尤其冬天,穿得太清淡,旁人看在眼里也觉得凉飕飕。” 刘妈做棉衣相当老练,连夫人身边的丫头翠环是盘扣、绲边的好手。连夫人放了她们的假,专来给砚君做棉衣,她们便整日坐在暖炕上忙活。起初砚君见刘妈不来量尺寸,只觉蹊跷,待到裁出比她腰还粗的一条裤腿,心中既觉可笑又觉离奇。这套棉衣服做来也快,三天就上了砚君的身。 湖绿色绲边和盘扣的棉衣像件花哨的盔甲,绛色绲边的棉裤像个鲜艳的水桶,这两件将砚君囫囵兜起来,外面又罩了一件桔红绣花及膝大褂和浅松石色的下裙。她小小的脸在这副壮观的行头上,更显得只剩巴掌大。砚君无措手足,刘妈却十分得意地左看右看,递上一条四指宽的艳丽的绣花腰带说:“合适!这下大少奶奶可以安心过冬了。”说完了又眯上眼睛咧嘴笑道:“等行过了礼,还要做一身更喜庆的!” 自从套上这副行头,想走快也难。待砚君笑吟吟走进连夫人的房,背后已沾上一层薄薄的汗,面色也泛红。连夫人忙让她坐到火炉旁。砚君大大方方坐下,说:“伯父几时回来的?砚君不曾拜见,向伯父赔罪了。” 连士玉的笑里带着明显的歉意,讷讷道:“昨晚匆忙回来。侄女这些日子住得还适应吧?”砚君观其语态,心知苗头不好,面上仍堆笑,再三感谢连夫人照顾周到。 连夫人知道砚君喜欢甜食,特意让人做了柿饼粥、两样小菜和一碟玉米面小馒头。砚君谢过赐饭,安安静静地吃起来。连士玉和连夫人相对坐在暖炕上,慢慢地吃山药粥,互相递了半天眼色,谁也不说话。 屋里很快散开一片温暖香甜的气息,静得出奇。砚君细嚼慢咽,拖到连氏夫妇各自放下碗筷,她也吃完了。连夫人问砚君喜不喜欢今日的粥,连士玉有两次想插话。砚君察颜观色,笑道:“伯父有什么话,请赐教。”连士玉见她先说开了,干咳一声道:“孩子,我往常说话也痛快,只是今日这件实在……” “伯父但说无妨。”砚君笑了笑,“砚君洗耳恭听。” 连士玉扫了夫人几眼,连夫人装作没看见,只得自己说:“是跟远巍有关。”砚君心中一凛,暗暗道:“果然是。”连士玉叹口气,又说:“我怕你听了害怕,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我这次去远巍两位舅舅家,半路上不得不折回。” 砚君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仔细听着。连士玉又吞吞吐吐,夫人看不下去,单刀直入地说:“大新天王与大羲天王打起来了。你伯父半道上正好遇见乱兵流窜,只好折回来。这趟出去才知道,他们已经打了大半个月。难怪远巍一直与我们不通音信,大概是受战事阻隔,想报信也无路可走。” 飞来横祸出乎意料,砚君呆了几分钟,勉强说:“既然如此,婚礼只好延期。请两位长辈再定个吉日。”连士玉夫妇见她通情达理,原本略紧张的神情在微笑中放松。砚君看在眼里,隐约觉得其中还有异数,问:“可是,砚君交给夫人的户籍引子,不知夫人是否已交到县上?耽搁久了恐怕勾销。” 在砚君心里,她已经算是连家的人了,婚礼不过是最后的过场。但户籍迟迟不报,倒怕有变故。 连夫人僵了短短一霎,立刻笑道:“我近来有点忙,还没办这件事。怎么,心急了?”她笑嘻嘻拍了拍砚君的肩膀,和蔼地说:“这一场横祸,是远巍福薄,也是你们的缘分还没到。媳妇不必多虑。过几天远巍回来,我们一定热热闹闹办一场喜事。” 砚君还想催促早点给她入户,免得悬望。可连夫人不容她开口,又笑道:“户籍嘛,等办过了喜事再上也不迟。县上与我家有交情,大可不必担心勾销。” 说到这份上,砚君再也不好说其他的,讷讷地告退出来。突如其来的战事和连家夫妇闪烁的眼神,总归在她心里投下阴霾。左思右想莫名忐忑,脚步没有走回自己的住处,却走到了荷花院的书房。 她平日不来这么早,此刻书房里应该没人,窗上却有一点灯影。她以为是珍荣先来生暖炉,可走进去发现并没有人,只是桌上纱灯燃着,灯下摊开一本曾经属于春岫的诗集。 砚君昨天读的不是这本书,心想大概是谁来观览,随便翻看,丢下书就跑了。她今天顾不上为这点事情生气,呆呆地坐在书桌后,既无心看书,也无心去琢磨任何事情。 门外响起轻盈的脚步声,砚君注意到的时候,那人已经走到门口,看见桌后的砚君,她也呆住。 来的人竟然是谢姨娘。砚君吃惊时不由得站起身。谢雨娇不等她招呼,默默地转身就走。砚君难得与她单独相见,急忙道声:“请留步。” 谢雨娇果真停下脚步,慢吞吞地半侧着绝美的脸,斜眼打量砚君。 “姨娘在旅途中两次相助,砚君还没有当面道谢。”砚君说着,看见熹微的晨光中,谢雨娇的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 “一家人,应该的。”她清婉的嗓音温和地说,“不过现在说是‘一家人’,好像早了点。” 她知道些什么——砚君刚产生这念头,谢雨娇又甜美地笑了笑,说:“苏小姐的书架真好。于雅国紫丝柏本来是好东西,陈家什么也不懂,糟蹋成什么样了。我代它们谢谢你。” 她的话说得莫名其妙,砚君来不及回应,她就挺着沉重的腹部,慢慢地走了。 章节目录 10 冬雷 10.冬雷 三个、五个、十个,丫鬟老妈们都改了口,“苏小姐”这个称呼逐渐取代“少夫人”。大概她们对此也感到尴尬,回避提起改口的原因。砚君没有刨根问底,免得她们为难,可私下里惴惴不安,不时让珍荣去打听消息,无论谁知道连远巍的近况也好。但连家与陈家相距百里,严冬本就乏人走动,更勿论近来还有战事。 较之从前,砚君更喜欢坐在书房里静想心事,推脱说受了风寒,不去陪连夫人继续下午三点的茶会。连夫人也不勉强她,吩咐佣人们每日将书房烘暖,闲时通风。 过了几天,连老爷说是要再去看看情况,一走又是数日音信全无。想到外面兵荒马乱,砚君等着远巍的消息,几乎多一分钟就添一种不祥的想象。 这天她终于从首饰匣夹层里取出父亲给的银票,挑一张五十两的,去请教刘妈如何兑现。刘妈见了惊道:“小姐这银票可要早兑!我听说皇上在的时候,这家票号给了数不清的银子去助军平叛,如今这笔账讨不回来,恐怕要糟糕。小姐没来时,人们早铺天盖地去兑银子了,险些挤出人命。”砚君心中凉了半截。 刘妈又宽慰道:“小姐宽心,这数目不大,总能兑出来。如果急用,大不了对夫人说一声。夫人不会吝啬小钱。” 砚君暗暗地吃惊:五十两不是小数目,一个老嬷嬷竟不放在眼里。大概是珍荣时不时在人前张扬自家书香门第,如今人家反过来,在她面前炫耀财大气粗。 她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对这宅子里的景况太乐观了,此时醒悟:苏砚君的身份,客不是客,主不是主。她本该在秋末变成主人,一声声的“大少奶奶”让她忘记真相,忽然变回苏小姐时,才发觉冬天已经降临很久了。 苏家人自有傲气,见刘妈今日言语不中听,她就不愿托刘妈帮忙兑换银票,淡淡地错开话题,转身回书房看书。珍荣发觉她今日话少,面前的书页不像是那么引人入胜让她忘记尘世,观察了一会儿,试探着问:“怎么了?” 砚君约略说一遍,珍荣垂下眼睛想了想,道:“是我做得不好,累了小姐。我原以为小姐三五日内要过门,怕你年轻势单被他们小看,才想着为小姐攒点底气。想不到我们千里迢迢来完婚,连家竟然一拖两拖……” “不说这个吧。时局动荡,意外频出也怨不得谁。”砚君叹口气,“想不到百年的老票号也出麻烦,可惜了父亲一片心意。”珍荣忙道:“现在未必晚,继续拖下去就不好讲了。再说,小姐自从来到,除了和气,还没让连家的下人见识过好处。虽说小姐犯不着特意花钱笼络他们,可是偶尔让他们得一点实惠,总强过什么也没有。”砚君想了想,说:“最近你找机会去趟县城,将银票兑成银子。” 过了几天,县城有个集市,内宅丫鬟们纷纷拿着清单拜托出门的仆人代为采购。兑换银票这种大事不好拜托别人,因此珍荣央求出门采办的冯叔,坐着他赶的骡车去长见识。临走前砚君又想起要几本书,开了清单给她,还有几件事要她打听,一并写在单子里。 直到夜幕降临,珍荣终于回来。砚君一见她就问:“买到了?”珍荣笑道:“大事不好!小姐嗜书成命的老毛病又发作,不问问银票兑得怎么样,先问你那几本书!”说着把手里纸包推到她面前。砚君虽然不曾看过几本谱录,书名倒是能背出一长串,见珍荣买回书单上的七八本,她微微一笑:“有钱买书,自然是把银票兑了。” “兑是兑了,可是吃亏。”珍荣坐下来仔细给她报账:“票号说我们家乡的银子成色不好,在老家兑是没什么话说,可在这里兑就要克去差价。那差价如何算,他们叽里咕噜说了一串数目,仿佛有极严密的规矩。我听不大懂他们的话,又不知道是不是那么算,只能听他们说。” 砚君对这种事情闻所未闻,“兑一兑二,由人家的规矩,我们别无他法。差得多吗?” “倒是不多。”珍荣说着从大褂下面解下一只沉甸甸的袋子,“我按小姐的吩咐,换成银元宝。店里人解释说,这地方本来应该用大新银元、银角子,但客人们都觉得不安心,怕过几天又作废,都要银元宝。结果大新银元流通不开。大新天王最近下了旨意,不肯使他大新的银元、银角子无妨,但要换银元宝,就要多课一份‘元宝税’。店里人又从中扣掉一份税钱,最后就是这些了。小姐收好。” 砚君并不数,将钱袋收入箱底,问珍荣:“你今天买什么好玩的?让我看看。”珍荣咂舌道:“带着你那一袋钱,我还敢到集市上!”砚君笑嘻嘻牵过她的手,放了一锭碎银,“下次买点儿我们没见过的,也带回来给我瞧瞧。”珍荣嗔道:“小姐这是做什么?” 她执意不要,砚君不肯收回,两人推来推去。砚君奇怪:“我以前给的,你都欢欢喜喜收下。现在怎么嫌弃了?”珍荣勉强收下,叹口气:“现在可不比家里……小姐晚上要看这些新书吧?我给你准备夜宵。” 很快她端来小碟枣糕和烤馍。卧房的黄铜火炉烧得很热,珍荣将点心放在炉台上。砚君没发觉——她果然坐在床边看起书来了。珍荣从旁边瞅见是一本《珍木赏》,是大昱名士宋偲臣罗列的各国珍奇木材,笑道:“以前在家读的都是之乎者也的高深文字,现在果然是要给商家当媳妇的人,也开始看这些金的玉的铜臭的。”砚君脸一红,小声说:“圣人文字要在书房中静心体会,深思之后若有心得,才令人愉悦。闲时握卷,随便看看这些,权当开阔眼界,也无不可。” 珍荣不与她争辩,收敛笑容说:“说到木材,小姐记得我们府中那套盘云楠桌椅吗?”砚君茫然点头。珍荣叹道:“今天穿过集市,恰好看见一人在闹市中抛售整套的盘云楠。大概是从大昱贵族手中收来的,我看不懂,只觉得木色款式和我们家的差不多。” 砚君忍不住叹口气,为沦落风尘的盘云楠,也为它们的故主。珍荣不安地眨了眨眼睛说:“小姐猜猜集市中喊价多少。” “沦落街头,能喊出多高价钱?”砚君又叹口气,“往日价值十万金,眼下恐怕有人肯出一千两就不错了。”珍荣缓缓地摇头,摊开手掌向砚君比划五根手指。砚君惊道:“五百两?” “五十两。”珍荣说着满脸担忧,“还有满街的齐世宣银器。小姐及笄时,老姑婆送了齐世宣银簪,一根什么也不镶的簪子价值百金,人人感叹说多体面的礼物——今天在街头,整架子的银簪、银镯、银妆匣,全是称斤卖。” 砚君惊愕得发不出声音。珍荣继续感慨:“难怪老爷以前总说,这些东西是盛世烟花,善毁不善兴,能轻易让人沉迷丧志,却当不了一辈子的营生。太平世界中身价高得不可思议,遇到天灾人变,急换钱都换不出来。还是连夫人见识高明,早早将西南产业换成实打实的黄金。听说现在京城银价跌了三成,就因为银器抛售太多。只剩下黄金靠得住了。” 砚君遥想起她万里之外的家乡,她回忆中珍重并且爱惜的故园——若用金银来衡量令人敬畏的苏家,竟然不值几钱了。 珍荣知道她的心思,轻声说:“小姐不必忧心。有老爷持家,苏家一定能过了这几年乱世。挨到太平,跟以前没有两样。就算信不过我一介丫鬟的见识,想想连家手里的金银瓷木统统未抛,还趁低价添置了许多,也能猜到他们看好未来光景。” 砚君暂将这事放下,低声问珍荣:“今天让你打听的事情,问得怎么样?” “城里倒是有几家镖行,听说要往南走,路过大新与大羲天王的战场,谁也不肯兜揽这生意,还劝我不要再想了。”珍荣说着,露出更浓的担忧,“小姐打听镖局做什么?” 砚君咬着嘴唇默了一会儿,终于说:“连公子至今音信全无,也不知仍在他舅舅家中,还是迷失乱军阵前,如今连老爷的下落也成谜了。我原本想,我们主仆二人闲居此处,名分尴尬,既然连家没有合适的人去寻找查问,不如我们亲自去寻访,也不亏我苏门女子的贞义。” 珍荣惊得透不过气,片刻后慌道:“你想什么呢!十几年来只出过一趟远门,就要闯到大新大羲两位天王的军阵里?”砚君嗔怪:“谁要冲锋陷阵?我是去寻访连远巍的下落,倘若上路,自然是绕道而行,寻个稳妥路径。” “眼下的时局,哪里还有稳妥路径?”珍荣口气里加入几分严峻,“小姐是学会了使火铳,还是怎么的?已经忘记来时多凶险?荒唐念头可别再提。”她怕自己劝不回砚君,又抬出厉害人物:“这话说给连夫人,她也不能安心了。本来夫人只为老爷、公子操一份心,这么一闹,连你也要害人担忧,岂不是给人添乱吗?” 砚君默不作声,珍荣恍然大悟:“原来换了那么多的银元宝,是要当作盘缠。我不得不为小姐的安危考量,擅自逾越了。”说罢跑到砚君收藏银子的箱前。砚君平日虽然挂锁,钥匙并不取下,珍荣当即拔出钥匙,正色说:“钥匙我暂且收着。小姐什么时候打消了出门涉险的念头,我再还你。” 连日来盘算的主意化为一场泡影,砚君只得长长地叹气。珍荣好声好气地说:“乱世之中,世情变幻莫测,种种天命,老天早写好了。老爷常说‘非人力所能造作’‘勉强不得’,我们这等弱女子,除了静观、静待,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小姐有这份心,已经不亏苏门贞义女子的品格。” 砚君张了张口,心想珍荣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反正她已有银子在手,且多等几日,倘若连家父子凶多吉少,再图寻访也不迟。 又过了数日,午后几声闷雷,灰蒙蒙的天空飘下星星点点雪珠,不一会儿转成满天飞絮。砚君与珍荣这辈子没见过大雪,手拉着手在院心仰天惊叹。香玉和芝兰笑嘻嘻看着她俩,不住地说:“小姐,快回来吧,冷!” 砚君回房坐在窗前看了一阵儿,只见地上积起薄薄一层雪,她又坐不住,跑出去掬起一捧,搓成雪团。香玉和芝兰看见急忙制止,才喊了一句,声音就被另一轮叫嚷声盖过去。 外面忽然乱哄哄闹成一团,有人喊:“远巍,远巍,你站住!”还有人喊:“少爷,别跑呀!地滑!”“夫人,小心脚下!”声音越来越近,风风火火地涌到月兔院的影壁那边。砚君惊诧之中愣愣地看见一个人绕过影壁。 他好像有说不清的火气没处释放,步子迈得老大,气喘吁吁地喷出团团白雾。砚君来不及看清楚,这人一下子就冲到她面前,心急而用力地鞠了三个躬。他最后一次抬起头时,炽热明亮的双眼正对上砚君的眼睛。 连夫人追进来,怒气冲天地大喝一声:“远巍,你想做什么?!” 是他回来了……砚君茫茫然站起身,不知这是哪一出。 “苏小姐,我对不起你。”连远巍的胸口不住起伏,舌头有点打结,但口气斩钉截铁。 “我不能和你结婚。” 章节目录 11 絮果 11.絮果 砚君手里紧攥着那个雪团,雪化成水,将她外褂弄湿一大片,可她还是攥着拳头。手心不知几时冻红,这时候又肿又痒。那么漂亮脆弱的雪花,不知不觉就把人伤了。 她全副心思正在骇然中迷走。远巍气咻咻地瞪着她,砚君竟有点害怕这个陌生人。连夫人上前拉他,被他一把甩开。“娘,让我自己和苏小姐说吧。” 连夫人张了张嘴,一声高过一声:“苏小姐是我和你爹为你聘的,又是我们不远万里把她接来异乡。都到现在了,你想说什么?婚姻大事,你想说什么?” 远巍用那燃烧似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母亲,咬着牙说:“娘,你已经为我做过两次错误的决定。这一次还是不让我说话吗?” 砚君简直不敢想像,有人用这样的态度跟自己的生身父母说话。这个人实在太陌生了!半年前匆匆的一瞥,他是一抹忧郁的影子,一个毫不出奇的青年。今天他打扮成出世的僧侣,却是冰冷空气中最不安分的火焰。 这不可能是和她共度一生的人!他和“夫君”二字没有一点沾边之处。 连夫人看看砚君,又看看远巍,咳嗽一声正想开口,砚君平静地说:“连夫人,请让我听听他想说的话。” 砚君自从来到,从来没有这样冰冷木然的表情。连夫人半是尴尬,半是愧疚,叹了口气:“还是我跟你说吧。”砚君努力笑着说:“如果真要跟他过一辈子,有些话迟早会从他嘴里听到。” 可是连老爷带着两个人突然冲进来,再次打碎了月兔院的清静。他们一边呵斥一边动手,怒气冲冲地把远巍架走了。“娘!”远巍唯一一次回头,用力叫了一声,仿佛寄托了全部希望。 “快住手!”这野蛮的景象让砚君看得瞠目结舌。但没人听她的。连夫人拉起她的手回到屋里,坐了片刻才艰难地说:“我是个快性的人,不知道怎么兜圈子说话。何况你是聪明姑娘,应该能看得出来……远巍他,又不愿意结婚了。” 砚君原来打算镇定地听完解释,可是刚听到这里,头脑就懵懵的。后来好像连夫人还说了些什么,大概说了远巍不愿意结婚的原委。可是砚君脑子里嗡嗡作响,后面的话一概听得模模糊糊,转眼就忘了。 她紧盯着连夫人的脸,直到连夫人走了,砚君眼前还留着她的脸孔:那副为难的、可怜自己儿子的表情!想为她儿子请求砚君让步的表情! 什么愿意不愿意?婚姻大事是能随着心情变卦的吗?难道苏砚君就愿意不成?还不是父母之命! 连远巍又不愿意结婚了——这是什么奇谈怪论?她苏砚君已经是出嫁的人了,他们现在来跟她谈什么愿意不愿意?他们想干什么? 剃发的远巍已经够惊人,这番话更是天翻地覆:婚姻也可以出尔反尔,是苏砚君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超出了她头脑能够理解的范畴。 砚君从那一刻呆坐到夜幕初降。珍荣进来七八次,一会儿恨恨不平地说:“听说连大少爷前些天不是在陈老爷家,是跑到山里出家去了!幸好一个上山还愿的老乡认出他,老爷才急急地把他拽回来。” 过一会儿又进来说:“老爷发脾气,把大少爷关起来,可是大少爷比他脾气还大。这会儿不停地有人去劝。我看全家都站在小姐这边,定要他低头向小姐道歉。大家都说,大少爷出家不过是一时着了魔怔,不会长久的。况且大少爷向来孝顺,身为连家独苗怎么可能违逆父母,害父母亲老无所依。” 砚君像被一个无形无影的壳子贴身罩住,不能动弹、无法呼吸。心里许多念头乱飞,也不知哪一个能帮她冲破这壳子、获得解脱。珍荣代她难过生气,也没有绝好的办法帮她出气,只能又走出去打听事情的原委,嘴里气哼哼嘟囔着:“这连大少爷太不像话,定了婚又跑去出家,唱的是什么大戏?” 炉子里有块木柴“啪”的爆裂,一缕果木香刺激了砚君的鼻端,酸溜溜的直窜上眼眶。她猛然惊醒,浑身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牙关颤得不像话,口鼻一起喷出呼哧呼哧的粗重的呼吸。 苏砚君,你被骗了! 她心里大喊,胸腔里砰的炸开火球,五脏六腑瞬间烧得滚烫。 连远巍,你既然不愿意,为什么还要到我家求婚?为什么要等到我万里远嫁、住到你家,又要退婚!跑到山里出家的人,头发都剃光了,是几句话劝得回来的吗?好呀,好呀!连家只是想找一个女人,拴住他们要出家的儿子!眼看她拴不住他,他们又不想认账了!这是骗婚! 想起自家送嫁时风光的场面,想起给父亲的没写完的回信,想起自己还曾想冒险去寻连远巍……千头万绪全化成耻辱,她又委屈又愤怒,一时间觉得再没脸见人了,一时间又觉得一口出不来的恶气,狠狠攥着她的心脏。 狂乱的目光落在带抽屉的西洋桌上——抽屉里有把西洋产的拆信刀,异常锋利,是连夫人前几天送给她。 砚君大步冲过去,使劲打开抽屉,一下子拉脱了抽斗,东西摔的满地都是。她一眼就寻到金灿灿的刀柄,取刀在手,心想:一刀结果这个骗子,我也不活了!就让这把匕首染血,当作给父亲的回信,让他知道女儿不辱家门,苏家的名声不是任由这样玩弄的! 砚君嚯的站起身。 穿衣镜里窜起一个身影,一个苍白凶恶的女人,手握金光灿灿的快刀紧贴胸口。砚君一下子没认出那是谁。 刀尖的寒光凉意顺着心口上涌,在她脑中打个激灵。拆信刀嘡啷一声落地,她也抚着额头跌坐在地。 因为一个骗局,就这样和一个骗子同归于尽?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远巍宛如燃烧的双眸——决绝、炽热,让她害怕,可也真诚。 “我要问个清楚。”砚君喃喃自语,“万一,万一……”不知是她的侥幸,还是她的直觉,她想,万一远巍也有他的故事呢? 她走到窗边连声唤“珍荣”,香玉与芝兰听到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急忙为她找回珍荣。 珍荣进屋见满地狼藉,猜是砚君发脾气,心想她肯这样发发脾气倒是好事,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有什么吩咐?”砚君宁静地说:“你把箱子打开,我要寻一样东西。” 今日形势特殊,珍荣不敢忤她的意,匆匆取出钥匙,打开前些天锁起的大箱子。砚君平淡地问:“他们把少爷弄到哪里去了?”珍荣答声“白马院”,因为猜不到砚君的心思,也不敢多说。 白马院是邻近柴房的一处局促小院。砚君点头说:“你将地上这些东西收拾起来,就去歇着吧。”珍荣收拾完毕,执意不肯离开。砚君又赶了两次,珍荣见她态度蹊跷,怕她想不开寻短见,反而跟得更紧。砚君不得已,坦白说:“你不要怕,我只是心里想不通,一定要去找连远巍问个名堂出来。” 珍荣瞪圆眼睛看她:夜晚探访年轻男子,是砚君从来没有过的大胆举动。珍荣甚至没有想过,这辈子能从小姐嘴里听到这种有辱门楣的话。可是看到砚君灼灼如炬的双目,珍荣知道面前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苏砚君。她叹口气:“我跟你去。” 主仆二人默默地在夜色中行走,忘记带上一盏灯笼,却像有夜游神引路,走得缓慢而稳定。守在白马院的冯叔见了砚君,顺嘴道:“小姐也是来劝的吧?” 来劝远巍的人已经走了一拨又一拨,连老爷发动了一切能够动员的力量。冯叔此刻看见谁也不会诧异了。 “嗯。”砚君毫不迟疑地说了谎话。老实巴交的冯叔没细思量,一边让开道路一边对砚君说:“小姐是好人。我们少爷也是好人。唉!” 好人。砚君伸手捂了一下袖口,低头从他身边迈过门槛。 屋里光线昏暗,炕桌上一盏如豆的油灯勉勉强强勾勒出远巍发呆的身影。他听见门口动静,见砚君进来,委实想不到是她,更愣住不动。 砚君搬起门边的方凳,默默地坐在远巍不远处打量他。他的样子分明就是个地道的僧侣,正在他的禅房中修禅。豆灯跳跃的火光在他眼睛里闪闪发亮,却没能给他的目光温暖,它们依旧冷冰冰的拒人千里。 他和第一次见的时候,很不同了。此时的他才像是活着。砚君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小火炉,两人都不冷,可都没有对话的热情。小炉上一壶水咕嘟咕嘟滚沸,没有人去管它。 远巍双手抓着膝头,手背上根根青筋可见。他几次欲言又止,似乎连他自己也把“解释”这种事想得过于简单,事到临头,才察觉开口是多么艰难。他站起身,提起沸腾的茶壶放到一边,深深呼吸热腾腾的蒸汽,好像暂时舒缓了胸中打成的结。 “苏小姐……”他背对砚君,缓缓地说:“我不能娶你——我有妻子,我有我深爱的人。”说完这句话,他像是忽然有了勇气,转身面对砚君,让她看见他脸上的坚决。 砚君讶异于自己的平静。连远巍不愿意结婚,必然有个道理。可这理由竟是他曾经的妻子。砚君觉得难过,也觉得不解。“不是离异了吗?”她静静望入远巍的眼睛里,等待后面的故事。 “我的父母一定告诉你,我和她离婚了。手续上是这样没错。可那并不是我愿意的!”远巍的眼中又燃起火星,声音不由得提高了:“是他们一定要我和春岫离婚!” 春岫! 砚君的脸色倏然苍白,牙齿打起冷颤。“为什么?” 远巍抿紧嘴唇,没有解释。 砚君止住哆嗦,呼了口气。她好像有点明白:困在他牙关后面的故事,一定比“我不能娶你”更加难以说出来。故事里的远巍不是恶人,是个痴心人。可惜那是别人的故事,她无权追问那么多。 那位在书上留下数不清痕迹的春岫,谜一般的春岫……为什么她的书会在远巍的箱子中,此时忽然明了。那些残留的痕迹偷偷地说,她的就是远巍的,远巍的就是她的。丢不走、舍不掉,人去楼不空,书香里仍然夹着她的影子,在连家徘徊。 “原来是钗头凤。”砚君口气飘飘地嘀咕出这么几个字,向远巍脸上求证,果然看到他刺痛的表情。 难怪她感到生命里的这一程闲得心慌,原来隔着帷幕在演别人的情戏。现在窥破帷幕才发现,她一出场就要变成东风恶。 袖子里的拆信刀预备在听到荒唐的缘故时,痛饮骗子的血。此刻砚君不着痕迹地将它向内掖好,低声说:“该让我知道。该让我一早知道……” “我偷偷写过一封信给你父亲,还写过一封信给你。”远巍真诚地说。砚君摇摇头,既然她没有收到,父亲一定也没有收到。不论父女中的哪个知道事情原委,都不会发生今天的事。 “现在你要怎么办?”砚君垂着眼睛问。 “苏小姐,你已经看到我的意志。”远巍指了指自己的光头,坚决地说:“我必须离开这个家!”这是他长久的意志,自从随同父亲北上,他就一直在寻找逃离的机会。连家夫妇自然看出他的心思,不仅没有让他逃掉,还在苏家又为他谈了一门亲事,企图拴住他。 远巍此时说出来,觉得自己斩钉截铁的态度对砚君失礼,又暗暗期望她能宽容明白。他想找个理由说服砚君,让她明白这对两个人都好。可他说不出口。 砚君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像是两种意念各占据了一只手在角力。很快有一股力量获得胜利。她从大褂下面拿出一样东西,放在炕桌上,转身坐回她的方凳,仿佛不坐着,她就无法稳住心神。 玫红色缎袋绣着金花,和桌面接触时喀喇作响。远巍吃惊地向砚君瞪大眼睛,不知她拿出一袋银子做什么。 “我要做的事情大错特错。”砚君的声音颤抖,不得不清了清嗓子,但这并没有让她的声音变从容。 “我是连家的客人,却要帮连家少爷抛弃父母、离家出走。但这不是最错。”砚君苦笑,“我该同你拜堂成亲,却要赞成你逃婚。你母亲对我不薄,我却要鼓励她的儿子远走,伤她的心。”一口气说完,她注视着远巍,想从他的脸上找到是非答案。 远巍慢慢在砚君脚边蹲下,正视她的眼睛肯定地说:“这三错都会时过境迁。若是我们结了婚,一生成错。” 砚君看着他的眼睛,心想这个活过来的男人,此刻看起来不是那么糟糕。可惜他的生命的光彩并不是为了苏砚君。她点点头,说:“桌上盘缠,是我成全你。如果你也想成全我,就走吧,不要让事情变得更错。” 远巍感激地想握她的手,可这行礼的方式未免太过亲切,不适合他们这样的两个人。他感慨万千,心神激荡,颤声问:“你呢?” 砚君凄凉笑道:“你走了,我自然也会走的。” 远巍默然片刻,说:“一起走,我送你一程。” 砚君直到此刻才被惊了,慌忙摇头:“我是女人,我得光明正大地走,不然走到哪里也抬不起头。” 正说到这里,窗外有人嘿嘿笑了一声,吓得砚君与远巍一齐叫:“谁?!”推门而入的人居然是谢姨娘。远巍失口道:“雨娇?你怎么来了?” 谢雨娇身穿乌黑的大褂,铜色镶边在阴暗的屋子里看起来沉甸甸的。“老爷让我来劝劝你。”她浅浅地笑着,口吻有种难以明说的诡秘。“我能劝什么?连你未婚媳妇也劝你远走高飞。” 砚君正窘,谢雨娇也从大褂下面解了一只锦囊,只有拳头大,显然并不丰厚。她讪讪地说:“我只有这些,再没别的好助你。冯叔去隔壁暖酒喝,珍荣去给她小姐取毛里披风,这会儿没人在外面。今天恰好是进炭的日子,西小门正给搬炭的人开着。”远巍铭感她的好意,道谢的话尚未出口,谢雨娇忽然变了脸色,厉声说:“我这是成全春岫,可不是为了你!” 又是春岫!砚君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春岫同她又是什么关系? 远巍拿起她们的馈赠,深深地鞠躬。“我连远巍遇到你们两位相助,实在是一生不幸中的大幸。但愿有朝一日能够回报。”说罢拎起床上一领斗篷,大步流星地奔出门外,对这家竟没有一丝留恋。 砚君与谢雨娇不由自主地跟到白马院门口,目送他背影几转,再看不见了。砚君忍不住打量身旁的谢雨娇,奇怪得很:连老爷怎么想到要一个年纪轻轻的姨太太来劝少爷呢?远巍为什么直呼她的名字?这谢姨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对春岫,她似乎也了解很多。 砚君有心与这奇特的女人攀谈几句。谢雨娇先开口了,声音轻轻的:“苏小姐,那钱袋里,少说有一百两吧?” 本是平平常常的几个字,可从她口里出来,有股毛骨悚然的味道。砚君品不出其中是嫉妒、艳羡、贪婪还是别的情绪,激灵灵打个哆嗦,突地有点怕这个大腹便便的女人,同她亲近的想法一瞬间就烟消云散。 章节目录 12 家丑 12家丑 珍荣从箱子里找出连夫人送给砚君的毛皮披风,本能觉得箱子里少些什么。她伸手摸了几把,果然不见砚君的钱袋。珍荣惊出一身冷汗,又仔仔细细地摸一遍,的的确确找不出来。她想起自己收拾抽屉时,砚君从箱子里取出东西藏在外褂下面。珍荣还是不信砚君会把一袋银子全都拿走,再三地翻找之后不得不承认没有第二个可能。想到砚君是去见连少爷,珍荣猜不到她拿着那么多钱去做什么,以她对砚君的了解,只觉得肯定不会是赚钱的营生。珍荣心里一阵发凉,不禁头晕目眩,伸手抓住箱子边,听见房门响动,是砚君自己走回来了。 看珍荣脸色发青,砚君知道她已经发现。砚君没说什么,坐到床上歪歪地躺下。珍荣大步走上来问:“连少爷怎么说?” 砚君神情怅然,一言不发。珍荣刚才已经从各处下人口中探到几分旧事,心上早就打鼓,疑心这桩婚事有七分破散的风险,此时倒也没有特别慌张。。 “好事未坚牢,多因缘分浅。遇时安心,分时安命。”珍荣简单劝罢,急切地问:“可是小姐的银子呢?” “我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砚君坐起身,大睁着双眼望向珍荣,“我让他远走高飞,银子都给他了。换来银子原本就打算为他使出去,现在也算不辱使命。” 听她说得理所当然,珍荣急了,跺脚道:“我的大小姐!你是被连少爷的魔怔过身了不成?他这一悔婚,你我能够依靠的只剩那些银子。现在人财两空,我们主仆寄人篱下能多长久?” 砚君的脸上一派迷迷蒙蒙的神气,犹自喃喃:“若是连老爷和夫人问起来,我真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们。”显然没有听见珍荣的话。 珍荣跺脚跑出门外,气喘吁吁跑到白马院的时候不仅不见连远巍的踪影,连冯叔和谢雨娇一并不见。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房内的火炉仍然热着,水壶还悠然地散出热气,她急得在房中打几个转,一股怒气直冲脑门,暗暗咒道:“天杀的连远巍!世上怎么有这种人?辜负了别人的婚姻大事,还有脸拿人钱财!” 此时骂天骂地也晚了,珍荣步伐沉重地回到月兔院,见砚君还是呆呆地坐在床上发愣。珍荣坐到门边的椅子上重重地叹息:他们苏家人总是这样,手头阔绰的日子过久了,养成意气用事的毛病,头脑一热就视金钱如粪土,从不知一文钱逼倒英雄汉。她对砚君又怜又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可是忍不住反复地小声叨叨:“现在可怎么好?” 主仆二人各怀烦恼,房中空气在不安的情绪中沉默。砚君等了又等,并不见连夫人的丫鬟们来拿她。她原本没想到一句对答,可供面对连夫人时理直气壮地说出口,没人来寻她的麻烦应是好事,但她却在寂静中恍然大悟:今日的事,是连家的事,是连老爷、连夫人和连远巍之间的问题,他们不来多话,是因为这事情跟她苏砚君没有关系。。若不是远巍冲到她面前,他们还能把这件事保留在连家的父母儿子之间。在他们看来,苏砚君只消坐在这里等着,等他们最终说一句“可以拜堂啦”或者“真抱歉,远巍又不想结婚了”。 砚君觉得无比疲惫,向珍荣吩咐一声“睡了”。珍荣委顿在门边座椅上,也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似乎连站起身的力气也不够。砚君不再使唤珍荣去做这做那,自顾自地和衣躺倒在床。 忽然内宅深处的某个地方顷刻间热闹起来。今日一片死气沉沉的气氛中,高声喧闹显得极为突兀。珍荣惊得伸直脖子张望,砚君却觉得事不关己,躺在床上蜷起身子道:“珍荣,将火炉拨得旺一点。是不是下雪的缘故?今晚格外冷。。”珍荣见火炉烧得正旺,急忙到床边向砚君头上一摸,手心立刻被她的热度烫了,再唤“小姐”的时候,砚君已经昏昏沉沉地不省人事。 珍荣急忙去向连夫人求救,走到连夫人住处,正好看见两个女人从正房中扭打出来。屋外雪打灯笼,人影幢幢,那两人打到院子中央,头发都打乱了。旁边一群人高声嚷嚷着又是拉又是劝,可分不开她们。原来今晚的喧闹就是她们引起的。珍荣看不清是谁,战战兢兢地僵立在院门口的影壁跟前,终于发现扭成一团的是连夫人和谢姨娘。 谢雨娇挺着肚子在雪地里步步后退,似乎随时有滑倒的危险,但连夫人不顾一切扑上去连连地又捶又打:“你同他说了什么?你这妖女,你是报复!你故意要连家不得安生!你还我的儿子,还我的儿子!”年纪大的刘妈、王妈在一边急忙劝:“夫人不能这样打呀!这肚子里还有条人命呢!” 谢雨娇的头发被连夫人抓乱,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任凭她乱捶乱掐,冷冷道:“你打吧!打掉这个孩子,连我***死了最好,还你们连家干净!” 珍荣在影壁下站着看呆了,转眼之间连夫人与谢雨娇扭打到她近前。。看见她瞠目结舌的样子,连夫人好像忽然清醒,松开拧着谢雨娇领口的手,怔怔地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珍荣没有闲心管她们连家女人的恩怨纠葛,带着哭腔道:“夫人,我家小姐病倒了,浑身烧得像火炭似的。” 连夫人好像一下子没听懂她的话,又好像是一下子没明白这事情有多严重,定了定神才显出担忧神色,向身后道:“王妈,赶紧找人去看看。苏小姐……唉,苏小姐可怎么办!” 谢雨娇正整理被扯乱的头发,听到连夫人最后一声感慨,她忽然怪里怪气地笑起来:“怎么办?有什么好发愁的?按你们连家的老办法,给老爷做个苏姨娘,不是很好吗?变成一家人,她倒的霉全都变成家丑,从此可以不必外扬了!” 连夫人狠狠瞪她一眼,走回房中去。 章节目录 13 横祸 13横祸 金姨娘明显感觉到,自从打发了苏砚君,她的运气就转好了。也许两年下来,她终于摸透柳泠泠的路数,最近赌十次总有五六次能赢。这天赢得特别早,天刚黑就让她盆满钵盈。恰好她肚子不舒服,不顾柳泠泠再三挽留,揣着她的战利品急急忙忙地告辞回家。 刚走到后门附近,金姨娘就看见几辆马车静悄悄地停在门外。她心中打突,不知道是不是苏牧亭终于惹恼大成天王,不得不连夜逃命。正蹑手蹑脚靠近,几个结实汉子从苏宅中搬着大箱出来,悄没声息地装车之后,竭力压低声音赶着马车走远。 金姨娘心想这伙人跟做贼似的,。难不成有狡仆看势头不好,偷了苏家的东西趁夜运送?正这么想着,走进后门就看见苏牧亭伫立门边,目送马车远去。金姨娘吓一跳,啐道:“大半夜的干什么在这里吓人?”苏牧亭没料到正好被她撞见,含含糊糊地想要支吾过去。金姨娘可不肯善罢甘休,追着他脚后跟问:“那些马车是怎么回事?老爷是打算逃命了?你敢撇下我和墨君,我可不依!” 苏牧亭怕她高声喧哗引来旁人,咳嗽一声道:“我逃什么?我不过是想到,家里开销大,急需换些钱来度支。最近古董价钱跌得厉害,不及早出手只怕全在手中变成废物,养不起我们这么大的家业。因此找了几位朋友,。” 金姨娘倒也没有怀疑,抚着心口道:“谢天谢地!老爷终于知道人间烟火比你那些清高宝贝要紧。”说罢他们各自安寝。 这天晚上金姨娘尚未觉得不妥,可是过了两天就察觉事情有点奇怪。接连几天她闹肚子,半夜不时起来解手。丫鬟给她换了数次净桶,又点燃熏香,但房中空气依旧恼人。金姨娘吩咐丫鬟给房间通风,自己披衣走到外面去大口呼吸。 十月金秋的汲月县仍然气温适宜,夜半凉风舒爽而不伤人。金姨娘喘了会儿气打算回屋休息,忽然瞥见苏牧亭的身影从月洞门的另一边晃过去。金姨娘心想,这老爷子半夜又闹什么鬼?没准是去他苏家隐秘的仓库? 汲月县人人谣传苏家有个地下宝库,里面藏着几代人积蓄的金银珠宝。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金姨娘嫁过来这些年,从来没听苏牧亭提过。今夜见苏牧亭鬼鬼祟祟,金姨娘动了心思,捂着肚子悄悄跟在他身后。 只见苏牧亭去开了后门,又放进一伙人来,相伴走向一间闲置的房屋。苏牧亭开了门锁,那伙人就飞快地入内,出来时个个都不空手,又是抬着大箱子。 金姨娘躲在花丛后探头张望,只见那伙人全都穿着深色衣衫,头上都按大昱发式挽着发髻,和苏牧亭站在一起倒像成套的活佣。他们并不怎么交谈,说话也仅仅三两个字,而且附着各种手势。。金姨娘越是看不明白,越是感到心惊胆战。 这伙人又搬了二三十个箱子出去,苏牧亭依旧锁好后门,若无其事地回他卧房休息。金姨娘待他们全走干净,自己做贼似的靠近那间偏僻房舍,捅破窗纸向里看,只见里面还有十几个箱子。她想进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但门上的锁又大又重,况且肚子里又翻江倒海,她只得暂时放弃。 但心里存了疑问,金姨娘第二天就有备而去,果然在相同的时间偷窥见苏牧亭第三次放人来抬走了剩下的箱子。 金姨娘再等他们走后去偷看,那房屋已然空了。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她暗自盘算:苏家那些东西再怎么跌也跌不到柴禾价,没有苏牧亭这样抬出去几十箱变卖的道理。转念又想:苏牧亭不过是个老书呆子,给他添副肠子他也弯不出花样来。反正苏家不是几十口箱子能搬空的,且由他去变卖一些,才知道当今世上什么叫举步维艰。 她又暗中看了几个夜晚,再不见苏牧亭半夜搞鬼,知道老头子算是暂时消停了。又过了十几天,总不见苏牧亭将变卖的钱拿出来,金姨娘可不肯装聋作哑,质问他到底换了多少银子。苏牧亭神色尴尬,说是世道混乱,东西一时不好出手,他既然托人帮忙,就不肯像妇道人家絮絮叨叨地催三催四。 章节目录 14 替身 14替身 再回到汲月县,是第二天夜里。日夜交替之间,汲月县城变成另一个样子。灯笼火把照得县城亮如白昼,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大成天王的军队塞满大街小巷,紫色旗帜到处飘扬。金姨娘的马车驶过街道,哒哒马蹄是唯一的声响,咕噜转动的车轮入如死城。夹路士兵冷冷地注视着马车,没有人上前拦截。车夫几次想停下来弃车逃走,但逃走的念头在士兵们的目光中瞬间幻灭。金姨娘吓得不敢大口出气,宝树和墨君紧紧依偎在她身边,同样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待到马车停在苏家门前,金姨娘偷偷摸摸从缝隙里向外窥,只见紫色衣衫的士兵更多。她心中连连叫苦,只得硬着头皮走出来,一抬头就看见大成天王正坐在苏家大门口。 苏家大门修得相当堂皇,上了三级台阶之后,步幅很大的男子也要再走六七步才是门扇。大成天王就在那六七步宽的门廊下摆开一套檀木桌椅,悠然地喝着酒。他本来就是风流倜傥的男子,于万军之中气定神闲,更显出一股特异的、咄咄逼人的英气。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金姨娘颤颤巍巍上前道声“天王千岁”,勉强挤出笑脸问:“天王百忙之中莅临寒舍,怎么不肯移步宅内让蓬荜生辉,却在门前独斟?” 大成天王友好的笑脸让金姨娘捉摸不定。这被人称为笑面虎的男人,无论什么时候出现在苏家,无论苏牧亭怎样羞辱他,他总能诚挚地、谦和地微笑。据说阵前鏖战时,他有时候也会朗声大笑或者放声长笑。。他数不清的朋友、数不清的女人、数不清的敌人,都只记得他微笑的样子。笑就是他的名帖,一千种场合有一千种适当的投递方式。因为他有一千种不同的微笑,苏牧亭比讨厌其他三位天王更加讨厌他。往常金姨娘和其他女人一样,看着大成天王哈哈大笑或者微微轻笑时很喜欢,但今日并不是往常。 大成天王的笑容在灯光晕染下十分温暖,声音也一样春意盎然:“多日不见,夫人的口才又长进不少。”金姨娘赶忙奉承:“天王过奖。。天王这独坐门前自斟自饮的典故,愚妇就参悟不透,还请天王指点迷津。” 大成天王笑眯眯地喝下一杯酒道:“我也有一事想请夫人指点迷津。我这两年来待你们苏家不薄吧?为什么你家老爷宁肯拿出百万两黄金丢给一群乌合之众,也不肯跟我做一番重整山河的宏图大业?” 金姨娘听见“百万两黄金”,心里开始滴血,面上仍强颜欢笑,“他就是那种榆木脑袋。 章节目录 15 穷途 15.穷途 大成天王言出必行,放过苏家老少妇孺。为了表示他的大气风度,他还允许苏家一辆马车带足补给送金姨娘、墨君和“砚君”前往落乌郡完婚。不仅如此,出于怜香惜玉的本性,大成天王善意地提醒,现下大新、大羲两军正在激战,道路不平静。他不可能护送苏牧亭的妻小。一到大新的地界,他们母子就必须听从老天爷的安排。 作为善意的代价,苏家百年老宅压上封条,弹指之间变为天王的财产。 那一刻金舜英心中还存在幻想。封条是太新、太轻薄的两张纸,怎么可能压得住苏家沉甸甸的百年基业呢? 她总觉得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被揭去,门后的百顷良园,亭台楼阁,水榭雕梁,带不走的家具字画,还是苏家的。她甚至幻想,苏牧亭会冲丢在地上的封条冷哼两声,轻蔑地迈过大成天王的御印,回到那个大得夸张的家园,端坐在东西南北十三个书房中的一个书房里,读那些金舜英永远没兴趣瞧一眼的书。 她大开车窗探头张望,不住恳求车夫走得慢点,而不是快马加鞭驶离是非之地。她在幻想,也许走得慢点,很快就会有人追上来说“你们可以回去了”。 马车驶出汲月县城,驶过曾经属于金家的金山,金舜英还是扒着车窗向后眺望。 金山远远抛在后面,山尖被接连而来的密林遮挡,金舜英的眼睛和耳朵大张,想从变壮阔的天地之间找寻追赶他们的身影,希翼在风声树语中分辨出细微的喊声叫他们折回。 天际绽放曦光时,她耳中只有彻夜未睡带来的耳鸣,嘤嘤嗡嗡地说:苏家完了。 “你到底是谁?”她缩回马车中发出第一个疑问。因她一路打开车窗,马车冷得像个移动的风穴。那女人一直缩在角落,紧裹披风,没有抱怨也没有和金舜英一起眺望。她依旧披着她的头纱,缀满花朵的白纱掩盖了所有的情绪。 金舜英到现在还没有看到她的真面目,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这女人是诚心伪装成淡白色的鬼魂,见不得人。金舜英猛地伸手扯住面纱,嗤啦一声发泄了积累的怒气。 她不知道自己的怒气从何而来,为了冒傻气拿百万黄金打水漂的苏牧亭,为了失去的家园,还是为了苏牧亭强塞给她的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裂开的面纱下露出一张无动于衷的脸,美丽但生硬。金舜英大喝一声:“别装了!别装你是没人能看见的鬼,别装你是苏砚君!” 那人像被施咒的木偶忽然获得生命,飞快地伸手捂住金舜英的嘴。金舜英的整个下巴被她冰冷的手掌紧紧扣住,发现这女人的手可真大。 “我就是苏砚君。”她低沉的声音充满威胁,像遭受了风寒似的暗哑,闷得不像女人。但她的眼睛绝不像生病。金舜英在一刹那想起了将她卖掉的哥哥——在他几近疯狂崩溃的时候,眼神也是这样的。她屈服在那种目光中,一路上不仅不敢提问,甚至不敢再多话。 墨君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着毛皮,这时候也感到冷,开始在睡梦里嘟囔。金舜英顾不上那蹊跷的女人,紧紧和她儿子依偎在一起。终于,她开始思考人生的另一个可能的走向,一条前途未卜的路:如果苏家的封条再也不会揭下来,她和儿子该怎么办? 马车驶到汲月县邻近的小村庄,金舜英要求停下来休息,其实是想等一个明确的答案:她的宿命到底是回到苏家,还是不得不踏上不知所终的迢迢前路。 答案并没有让她等太久。 第二天,整个汲月县周围地区都疯传一个消息:苏牧亭支援大昱复辟,被大成天王下了天牢,家产没收,苏家老宅变成了大成天王的堂弟应天将军的府邸。 金舜英坐在小旅馆的房间里欲哭无泪。房间很温暖,让她更心酸——在她的前半生,像这样一个温暖的房间是奢侈品,她敢奢望日复一日住在里面,它就敢一刀一刀地将她剜成瘦骨嶙峋。她从没想过人生的下半场,她自以为再也不必为温饱住宿花钱的时候,穷困又反攻过来。 绝不能被它打倒!金舜英绝不再过穷困潦倒的日子! 忽然她明白该怎么做:必须去找砚君。不管怎么说,金舜英是苏家的人,苏墨君是苏家唯一的儿子,砚君不能不管。苏砚君是连家的媳妇,连家剔剔牙缝就饿不到金舜英。 可是……金舜英木然半侧上身,俯瞰和衣而睡的陌生人。她总不能带着一个苏砚君去找苏砚君吧? 仔细看,这神秘的女人不仅手脚大,身材也比砚君高出去半头。砚君的身量在汲月县乃至南方女性当中已算是高挑,金舜英常笑她是会走的竹竿。大成天王大约早就听过关于砚君的种种流言,没有怀疑这高个子女人的身份。 “你到底是谁?”金舜英问了第二遍,但神秘女人似乎真的睡着了。亲眼目睹苏家覆灭的夜晚之后,她竟然能睡着。金舜英忍不住替苏牧亭叹了口气:有眼无珠的死老头子,救的都是些什么人!狼心狗肺,根本没把苏家的命运放在心里。 抱怨了一句,金舜英突然晃过抛弃的念头:为什么要学苏牧亭的傻气?她已经不是富贵人家的金姨娘了,盘缠有限,前途未卜,眼下重要的是自己怎么活,哪有本事管别人!此时刚过正午,赶紧趁天亮好赶路。金舜英由着神秘女人去睡,悄悄抱起儿子离开房间。 然而那女人很容易丢掉,她锱铢必较的性情却很难抛开。 她狠狠地记着,以后只能依靠一个不太丰满的荷包,而短暂地忘了逃命中最宝贵的是时间。她开始和掌柜计较房钱。毕竟她来时已经天亮,现在才刚过正午,其中一定有掌柜能够让步的空间。可惜掌柜简直像是金舜英女扮男装的分身,找借口的功夫旗鼓相当,尖牙利嘴也像是一脉相承。这番计较看似要持续到墨君长大成人。 一只稳定的手将银元放在柜台上。那是大成治下通行的货币,成色好,分量足。掌柜眉开眼笑,完全忘记刚才快要化身青面獠牙的厉鬼生吞金舜英。 出了那块银元的人蒙着半幅面纱:另外半幅扯裂,难看地搭在背后。 金舜英有点泄气,知道今天不可能悄无声息、不伤和气地从这女人跟前走开。为了打起精神,她又去看掌柜放在嘴里咬的那块银元。掌柜一见金舜英的目光,立刻品尝到同类才能察觉的贪婪,迅速将银元收入柜台。作为他的同类,金舜英知道这动作证明银元货真价实,大力拍着柜台叫道:“找钱!” 蒙着面纱的女人若无其事地向门外看,用沉闷的嗓音说:“马车已经备好了?我去车上等你。”金舜英正一枚一枚地数着掌柜一枚一枚放在柜台上的铜钱,清点无误之后一把扫入荷包,讪讪笑着说:“零钱重,我帮你收着。” 那一刻她心里不是没有沮丧。她不得不继续和这个神秘的旅伴同行,至少一天,没准更多天。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她是带着孩子逃命的女人,如果讨厌的旅伴明天还能拿出一块银元,她有什么理由抛弃人家?人生在世,谁能完全避开自己讨厌的事呢?有时候就是不得不做嘛。金舜英觉得心里不舒服的感觉稍微减淡。 “要不是为了钱。”她嘟囔一声,拉起墨君的手,跟在神秘女人身后跨入马车。 沉默的旅程向北方延续。有时候金舜英的好奇压过哀戚,倚在窗边欣赏风景。有时候好奇压过排斥,她就靠在角落里观察她的旅伴。 神秘女人依旧躲在面纱和披风里。金舜英这时候想到一个问题:她的钱袋藏在哪里?看她的样子并不像身携重金,倘若她携带的全是大成银元,到了大新地界就无法再用。这个结论让人不安。 她焦躁的神气和闪烁的目光引起那女人注意,女人用鼻端哼了一声,“你想要多少钱?”金舜英吃了一惊,疑心女人懂妖术,能读出她的心思。 “送我到落乌郡要多少钱?”女人直截了当地问。 金舜英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么贪钱的人,还没有像她考虑得如此长远,这问题至今尚未出现在金舜英的疑问清单中。“你能出多少钱?”她装作镇定,学着苏牧亭那股清高的神气。 苏牧亭的清高往往代表他看不起阿堵物,而金舜英早就发现,同样的表情搬到自己脸上时,只能说明她看不起数量太少的阿堵物。此时此刻正是这表情出场的最佳时机。 神秘女人似乎在冷笑。“只要你能想得出来。”她傲慢地说,“只要我愿意,我能给你一个苏家,再加上你的三座金山。” 金舜英无法控制张大的嘴巴和变傻的头脑。当她重新恢复了控制权,心想这女人不是虚张声势,就是疯了。为了确定到底是哪种情况,金舜英第三次发问:“你是什么人?” 这回女人没有避而不答,也没有好好回答。金舜英听到她讷讷地自言自语:“是啊,我是什么人呢……” 章节目录 16 王道 16王道 来到大新地界的那一刻,金舜英疑心车夫走错了方向。她年少时曾随父兄走过这块土地,绝不是眼前的景象。那是一个丰收的秋天,金家的马车从老家驶向汲月县的金山,道路两旁是一片黄灿灿的田野,走啊走啊望不到尽头。他们一家三口像提前徜徉在属于自己的金海中,又像被田里那些农夫村妇的笑容感染,傻傻地跟着乐呵。 可是眼前没有田野,甚至看不见荒草。只有说不清颜色的土地,像老乞丐的外褂,暗沉、褴褛、掏不出一个子。金舜英厌恶一切贫瘠的东西,再次收回目光冲车夫嚷嚷:“不是这条路!你肯定走错了!” “是不是这条路都没法子,只能走这一条道。”车夫回答,“大新天王的法厉害,去哪儿走哪条路都写到黄缎子布告上。谁敢乱走肯定不怀好意,不是勾连敌匪、通风报信,就是犯上作乱、图谋不轨,轻则挨鞭子,重则掉脑袋。去落乌郡不走这条路,才叫大错特错呢!” “路都不让随心走了?”金舜英闻所未闻,咕哝道:“这三花头的蛮子,果然匪夷所思。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 大新天王和他的新贵族们是来自大昱北方蛮荒之地的异族,成年男子的头顶有三簇朝天扎起的短发,像极了唐代剪过马鬃的三花马,因此民间蔑称他们为“三花头”。大新的法令虽然巨细无靡,对民间传播这种恶意的绰号却未加禁止。金舜英曾经对此表示好奇,苏牧亭说:“这是大新逆贼的诡谲之处。他由着大昱子民用蔑称满足他们对异族的优越感,他喜欢大昱这么自大,他就是借着大昱的自大,从绝地崛起。他不惩罚羞辱他的人,反而等着看他们出丑。他不改留大昱的发式,也不准大昱的子民随便留他们的三花头。人们一面鄙视三花头,一面又知道那是大新最高等的贵族,有它就有高官厚禄。人的丑态就在于恨一样东西,但更恨自己得不到它。” 金舜英当时不屑地嗤一声,“那他就等着吧,出丑也不是那么容易等到的。恨三花头的人多了去,未必恨的是自己得不到。譬如我恨自己得不到金山,可我从来没恨过金子。” “你那金山的典故刚好用反了吧?”苏牧亭总是跟她说不上三句话就要卡在莫名其妙的错误上,摇着头走掉了。 章节目录 17 悬赏 17悬赏 尽管一次也没能从假砚君的口中得到回答,金舜英还是看得出来,这假女人绝非寻常角色。苏牧亭将死之际不忘保他,自然有老头子的道理。但金舜英感到非比寻常的,不是假砚君云遮雾掩的身份,而是他一路上的言谈举止。 刚上路时,金舜英自己有数不清的烦恼惊怕,顾不上留心别人的依依愁悴。待到一行人遭遇大羲天王之后,金舜英渐渐察觉出她的旅伴不止能赞助旅费,还有时隐时现的诸多智慧。譬如他对五龙坪、放马山、别仙岗的地势很熟,好像土生土长。他的常识指引这架小小的马车顺利绕过大羲、大新的队伍,从距离战场不过半里的一条僻静山谷溜走。金舜英在马车中听到万马嘶鸣、战士怒吼,震天的杀声如在耳畔,仿佛千军万马随时会穿过夹壁突现眼前。金舜英一手死死地抱住墨君,一手紧压在心口,嘴里不停地咕哝“我的妈呀我的妈呀”。她把感激和依赖的目光投向假砚君,却发现他对他的知识又表现出不大确定,直到马车行出山谷豁然开朗,他脸上期待、紧张的神情才变成泰然。 他好像和金舜英一样,是第一次实地走这条羊肠小道,不知道此路是否活路。那他又是如何知道有这样一条道路呢?金舜英心里充满疑问,本能却又告诉她,不要追问会比较好。 不知几时,墨君对旅伴生出信任和好感。一路上墨君时不时蹦出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才能想到的问题,起初是问金舜英,后来全是问他的冒牌姐姐。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他那些天马行空的问题,金舜英也答不出来,乐得省去麻烦。什么星星叫什么名字啦、石头为什么有的是黑色有的是黄色啦、为什么平地上的风是呼呼的山谷里的风是咻咻的、天到地有多远……假砚君答得有板有眼,连金舜英也长了见识。 金舜英心想,这假女人肯定是苏牧亭同党或者同党的孩子,他们那群人就喜欢神叨叨讲些别人听不懂的东西,说得越难懂,越受他们钦佩。要是只能说一些人人都懂的话,根本入不了他们那群人的眼,更别提豁出命去救了。 金舜英看着假砚君,听着她不懂的话,从他身上找出了苏牧亭的影子,无端生出一丝安心。这时候她才察觉,她向来不是厌恶苏牧亭和他肚子里的百万经纶。她心里有另一个深藏不露的自己,那个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满腹经纶的苏牧亭是她的依靠,无论世道怎样变化,他可以靠着他的学问飞黄腾达。读书人不就是靠贩售他们的学问,霸占着上等人的地位吗?作为女人,她一直迷信苏牧亭和他的学问,坚信她在大昱京城的那几年好日子会去而复返,在大成或者别的大帝国里继续上演。 她的怨气是来自苏牧亭始终不肯低头,不肯出让骨气,不肯让他的学问而不是气节去决定前途。他的学问明明可以有光明的前途,却被他的骨气糟蹋了。金舜英不明白他读那么多书到底是为什么,就是为了弄到抄家斩首的地步? 想到这里,金舜英悲从中来,将她的怨气和愤怒转到了旅伴身上。 章节目录 18 入戏 18入戏 北方的雪一下起来就停不住。若不是屋内燃着火炉,它们转瞬之间能用寒意将整个世界化为冰国。 自从砚君从大病中恢复,不禁对北方的雪产生疏远之心,偶尔还同珍荣伫立窗边欣赏,却不再赤手去嬉戏。待她见到一夜之间暴雪忽降,整座宅院被埋入半人高的雪中,更是对这异乡的气候产生敬畏,与珍荣嘀咕道:“过去总见书里写的轻灵曼妙、洁净无瑕,亲身见过才知道也有不为人知的残酷。” 珍荣笑道:“书里怎么没说过?路有冻死骨,不就是给冰雪送了命。” 砚君耳中听着家仆们在屋顶上扫雪的刷刷声,不由得叹息:“不知道这种天气在路上奔波的人,要受多大的苦。”珍荣愣了愣,气道:“小姐在担心谁?不是那个抛弃父母的人吧?” 自从连远巍离家出走,至今音讯全无。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连家起初还隔三岔五派人去寻,近来遇到罕见的大雪,也不再派人出去。砚君淡淡地说:“他也是父母的牵挂,万一在外面遇到意外,他父母一样要伤心欲绝。况且我也不只是担心他。我们两人在此地逗留绝非长久之计,迟早也要回乡。倘若就这样勉强上路,不知是否可行。” 纵然连夫人认了她当干女儿,对她百般呵护,这宅院、这地方在砚君心中已经不是归宿。看在连家夫妇失子的可怜,忆及连远巍闪动着苦衷的双眼,砚君不打算去状告他们骗婚,但也无法再对这谜团重重的深宅产生亲切。她大病初愈之际就打算告辞,偏偏遇上这恼人天气,不知道几时能冰消雪散。 砚君望着窗上倒映的明亮夺目的雪光,。 珍荣一边在她床头做针线,一边连连抱怨:“小姐的心眼真是不会拐弯,说要贴钱,就必须把钱贴出去,说要动身,就必须定下动身的日子——世上的事,岂是全部能一气呵成的?我听说遇上这种大雪,两三个月内道路断绝、行人绝迹是常事,你不看连大羲、大新两位天王都被这场雪拦住,不打仗了。” 她说着咬断绣线,换了一支颜色重新穿针,口中犹自道:“不要说远的,就是前面那座山,绰号叫无耳山,严冬时节翻一座山的功夫,要冻掉人的耳朵。连老爷和山那边的吴老爷乐善好施,在山两边搭了热汤棚,给来往行人布施热饺子汤,听说救了不少人。小姐看看那山才多大?一路上比它凶险的所在数不胜数,我们两个女人想要在严冬时节回乡,恐怕还有九九八十一难。。你我哪个像是孙大圣?若按我说,不如等过完了年,春暖花开时再做计较。” 她一开口又是喋喋不休,砚君摇头笑道:“你这丫头学得倒是快!才几天就会用戏台子上的典故折磨我。” 提到戏字,珍荣脸上透出神往的迷蒙光辉,出神地说:“我听丫鬟们讲,荃秀班有五百本戏——五百本,数都数不过来吧,光是列个名册,就够编一本书了。” 荃秀班是几天前到连家的戏班。连家早前订好,原打算为远巍新婚好好地热闹,索性连年节一起庆祝,唱到来年元宵节。戏班不知连家有变,依旧准备了许多喜庆剧目。连夫人不想过年也沉浸在愁云惨雾之中,留下他们为过年做准备,还要安排他们去县城里唱几天,算是连家作为本地大户与地方乡亲同乐。 章节目录 19 闹场 19.闹场 连家的戏园是一处宏大院落,称作戏楼更为恰当。连夫人的祖父陈老太爷早年走南闯北,见识开阔,晚年寓居此处不甘寂寞,将他年轻时见过的最恢弘的戏楼在自己家中复原。 据说他借鉴的戏楼本身参考了西洋人的建筑,舞台和本乡本土的颇有差别,最怪是有两层楼,楼上楼下都有座位。戏楼修好之后,规模大到超过了宅内所有的院落,十里八乡的豪绅都来观摩,赞叹之外都暗地里觉得有些不像话。但这里只是陈家一处消夏别邸,本来就是消遣之用。在陈老太爷看来,住处多大无所谓,要紧的是各种寻欢作乐的设施要足够。 连夫人童年时代就在这戏楼进进出出,陪在她祖父膝下看过不少戏。似乎因为不可告人的缘故,她对戏楼的二层产生无法抹杀的阴影,至今不肯到楼上去看戏。连士玉的视力每况愈下,也喜欢就近坐在楼下,因此第二层楼总是空荡荡,显得偌大的戏楼里颇为冷清。 唯一能和那种冷清相抗衡的,就是谢雨娇的出场。一身黑衣的她出现在门口时,果然在热闹的戏楼中引发片刻静寂。而她早就习惯了冷场,对众人的侧目熟视无睹,找到通往二楼的楼梯,慢吞吞地一步步走上去。在众人目送下,木楼梯蹦出空空的足音。待到声响归于寂静,谢雨娇找到二楼中央一个座位,一言不发地坐定,直勾勾望着舞台。一对灯笼挂在她左右,丹桂和银蟾站在她两旁,衬托得这位孕妇像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女神仙。 连夫人早就来了,坐在前排回头扫了一眼,面无表情似乎端详一片飘过来的乌云。人人都知道跟天上的云彩怄气是白费力气,当作没看见就好。深谙此理的连夫人目光向下落,看到走进来的砚君,立刻变得温暖,微笑招呼道:“砚君,到这儿来坐。” 砚君不拂逆连夫人的好意,和珍荣前后走到连夫人旁边坐下,笑道:“今晚是唱《焚香记》吧,必定是台值得期待的好戏。”连夫人摇头说:“不。唱焚香的包老板染上轻微的风寒,今晚改成《樊梨花》。没人去告诉你吗?”珍荣听了不禁有点失落,代砚君怅怅答道:“大概是姐姐们忙起来忘记了。” 从前不管丫鬟们多忙,砚君的事情她们从不忘,自从婚事不了了之,许多细微小事上都显出怠慢。虽说连家夫妇将砚君当作真正的女儿看待,但大少奶奶是未来的主母,和下人们之间是长久的主仆,小姐不过是早晚要嫁到别人家的临时主子,况且这小姐还不是亲生的。砚君心中敞亮,并不抱怨什么,微笑道:“《樊梨花》好得很,可惜珍荣要大失所望。” 连夫人含笑问:“珍荣,你也喜欢《焚香记》?”珍荣惭愧应答:“没有听过,但是听说和《还魂记》相似,想必不会差。”连夫人转身去拿桌上的果盘给砚君,随口说:“《还魂记》?那些生生死死的东西,年轻姑娘看了不觉得吓人吗?” 珍荣连忙摇头,脸上一股神往。“以前就听小姐吟过‘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还想,若是命里没有,死又能怎样?可见过杜丽娘,才知道命里有没有不打紧,心里有没有才要紧。生死算什么呢?不过是一颗痴心的两个幻象。” 连夫人听了直直地望向珍荣,目光和蔼,带着几分赞许,还带着几分惺惺相惜。砚君恍然大悟:从《还魂记》唱到《焚香记》,不是荃秀班擅长,也不是世间只有这一种剧本,是连夫人喜欢。 连夫人一边说“这是今天有位稀客送的”,一边挑了满满一把无花果干塞到砚君手里,顺手又拿了几粒桂圆干给珍荣,笑着说:“戏就要开场,赶紧坐吧!” 一句话让站在她身后的几个丫鬟稍稍变了脸色。她们互相交换眼神的片刻,脑子和腿脚似乎顿了顿。有个年老嬷嬷抢先拉过一把椅子,向珍荣笑嘻嘻道:“珍荣姑娘,快坐下。” 突然的礼遇让珍荣慌了一刹,但她原本就是伶俐人,又见砚君微笑首肯,当即捧着桂圆干,落落大方谢过连夫人赐座,在砚君身边坐定。 连夫人向戏台角落里点头,荃秀班马上粉墨登场。这出戏里男角也全是女子扮的,个个练得一身好本事。连夫人偏头对砚君说:“这些孩子,好多是从南边逃过来的,学的是南边的唱法,像《还魂记》那样委婉的本子唱得最好。这一本的气势就差了些,还得再改改。” 砚君不太懂,可觉得薛丁山唱得并不差。好像是连夫人很不愿意被人猜到她喜欢那些死而复生的戏,故意找了这样一个借口。 待唱到樊梨花大显神威救唐兵于危难之中,砚君知道,马上就是爹娘妻子也劝不回薛丁山的铁石心肠。她受不了那场戏,借故离席,转身时无意中向楼上望了一眼,正好看到谢雨娇拿手帕擦眼泪。 她怎么会懂得戏中那女人的苦楚呢?砚君疑心自己看错了,呆呆地仰着头望幽暗中的苍白脸孔。一双泪珠又从谢雨娇大睁的凤眼中滚落,她拿手帕在尖下颌上抹一把,不舍得挡住目光。 珍荣轻轻扯砚君的衣袖要她重新坐下,但砚君浑然不觉。连夫人也注意到砚君的失态时,戏楼门口忽然传来异常的喧闹。 不知多少人在大声喧哗,引得所有人回头观望。荃秀班稀稀落落地停下唱腔,樊梨花与薛丁山在舞台中央面面相觑。 一群男人冲了进来,全是颜色相近的深色长袍,和戏楼中五彩斑斓的女人们形成鲜明对比。连士玉颇为尴尬地夹在里面,嘟囔着“有话好说”,却没人打算跟他好好商量。在男人们愤怒的喧闹和女人们惊诧的沉默中,连夫人站起身,满怀讶异地喊了声:“大哥,二哥。” 头发灰白、涨红脸庞的老人冲上前。珍荣本能地护在她家小姐前面,但老人根本没有注意她们。他扯住连夫人的手腕,怒气冲冲地大吼:“陈杏云,你把你儿子藏到哪儿了?藏到哪儿了?!” 连夫人在他喷火似的怒吼中惊呆,满脸茫然地看看他,又看他身后的人。拄着手杖、戴着金边水晶眼镜的老者走上前,平静的语调充满威严:“柳川,心平气和地问。都是一把年纪的人,别给下人看笑话。” 愤怒的老人狠狠甩开连夫人的手,转向戴金边眼镜的老人,声音气得颤巍巍:“大哥,她这辈子就没对我说过实话!你来问她,她把她的宝贝儿子弄到哪儿去了。” 原来这两位老人就是人称二陈的北方商魁。戴金边眼镜、拄着手杖,站如泰山的是连夫人的长兄,鼎鼎大名享誉北方的商人陈松海。比他魁梧高大、怒容满面的老人,是陈家第二号人物陈柳川。 砚君暗自端详时,不速之客中间又发生小小骚动,一名身穿淡银色长裙的少女分开人群向前走来。陈氏兄弟带来的仆人们自觉为她让开道路。在暗色衣服、脸色阴沉的男人们中间,她像闪闪发亮的一叶扁舟,破浪向前分开晦暗的大海。 柔软的长发,挺拔的眉峰,炯炯有神的双眼,白皙的脸颊和微微颤抖的嘴唇,银裙少女漂亮得仿佛在闪闪发亮。砚君心砰砰直跳,暗想:难道她就是连夫人的侄女春岫吗?砚君紧盯着她,想从她脸上发掘春岫的影子,从她眼角眉梢找到诗意,从她目光里找出书斋中的知音。 感觉到砚君的目光,少女眨动眼睛望过来,神态却是相当的不客气,只看一眼就别过脸。“爹,有话也别在这里说呀!”少女挽住陈柳川的手臂,安慰愤怒的老人。语调带着落乌郡口音,清朗干脆掷地有声。 陈柳川不顾一切地指着连夫人大喊:“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说?我家出了多大的乱子,她呢?她在听戏!”连夫人茫然无措地问:“二哥,你在说什么、什么乱子?” 银裙少女用力抱紧父亲的手臂,陈柳川爆发的情绪瞬间被女儿的意志力安定,将一腔怒火吞回肚子里,怒目相向。连夫人只好干巴巴地转向少女,笑道:“秋岚,你也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女绷着脸向她打声招呼,仅仅是冷如冰霜的“姑姑”两字而已。砚君听她的名字叫做“秋岚”,应当是春岫的姐妹。虽然有小小的失望,但更加好奇他们一家人急吼吼地闯到连家、马不停蹄地赶到戏楼里兴师问罪,是什么缘故。 陈松海提起拐杖向门口点了点,一群人心有灵犀似的,宛如潮水静静退却,连夫人也带着她的丫鬟们跟上去。秋岚搀着她父亲陈柳川,一个转身正好面对戏楼的二层。 不知几时,谢雨娇站起身向楼下俯瞰,这场闹剧从头至尾尽收她眼底。人世的喧闹让她脸上恢复了麻木,好像从来不曾为舞台上的樊梨花哭过。她紧抓着二楼的栏杆,阴森森地看着人群以默契的秩序向楼外退却,直到看见秋岚,目光像是凝固。 秋岚也看到她,步伐霎时僵住,好像一刹就认出她,又好像半晌拿不准是不是她,迟疑地嘀咕一声:“雨娇?”谢雨娇像是从秋岚的嘴唇蠕动上读出自己的名字,慢慢地转身后退,退到一楼众人看不到她的地方。 秋岚搀扶她父亲向外走,又盯着二楼看了数次,但再也看不见那个面目似曾相识的黑衣女人。 章节目录 20 问罪 20.问罪 热闹的戏楼里霎时冷清。砚君和珍荣又产生了时常会有的错位感。 在这个主不是主、客不是客的宅院里,每当发生什么事情,她们就会产生那种感觉——该知道,还是不该知道?该向前走一步介入,还是向后退一步远离?每个人都清楚这时候自己的位置在哪里,只有她们两人例外。 等到所有人从戏楼中撤去,荃秀班悄无声息地从后台退走,砚君和珍荣仍然呆立在舞台前。没人来招呼她们或者指点她们,她们和谢雨娇一起被人忘了。谢雨娇至少明白自己应该扬着那张麻木的脸离开,而砚君却说不清她作为连夫人的干女儿,遇见连夫人的娘家亲戚来闹事,她躲麻烦似的离去是否合宜。 珍荣代她拿主意,说:“看起来不像光彩的事情,夫人又没有叫我们跟上去,我们还是不要多问。” 主仆二人犯着嘀咕回到月兔院时,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在院门口的台阶上。丫鬟手里灯笼映照她银白色的裙角,染上一团温暖的杏黄。金银丝绞成样式新奇的发笼,箍着耳后低挽的左右双髻。耳后青丝留出两缕垂在胸前,是大新的女贵族们流行的发式。她向砚君点头致意,近百颗大大小小的琉璃珠在金银错纽的发饰间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大新天王将人划分为三六九等之后,用特异的发式作为不同人等的标志。砚君从第一眼看见她,就萌生疑问:不知道陈家为这位小姐谋划了怎样的前程,竟让她跻身大新贵族之列。 陈秋岚客气而冰冷地唤了声:“是苏小姐吗?”砚君忽然感到宁静的雪夜起了冷风。 “陈……小姐?”砚君略带迟疑地走到银装少女面前,想从陈秋岚的脸上看出她的来意,但只看见斗篷高领上的白兔毛拂过冰冷的脸庞。砚君睁大眼睛还是看不清陈秋岚的表情有什么含义。 珍荣跑到前面去为她们打开门,两位年轻女子沉默地走入房间。陈秋岚脚步熟稔,和砚君并肩前行,分不清谁是主人。她站在房间中央四下打量一圈,似乎在重新认识这地方。 圆桌上放着珍荣做针线的绣绷和针线篮,旁边摊开一本书,是砚君从书房带回来阅读,恰好是春岫的书。陈秋岚拿起书看了两行:正是她姐姐用红笔勾勒的“异国久为客,寒宵频梦归。一封书未返,千树叶皆飞。”她打量砚君一眼,将书放下。 珍荣将桌子收拾清静,为客人沏上热茶。陈秋岚笼着手端坐如同雕像,双眼看着茶杯上飘荡的热气但并不去碰,好一会儿才又抬起头打量对面的砚君。“他说你是个出乎意料的女人。”她静静地开口,盯着砚君的脸说:“你比我想象中出色。” 砚君不知道该怎样把前后两句话联系起来。陈秋岚伸出双手,十个指尖轮番在茶杯上快速地弹了一遍。砚君问:“烫吗?”陈秋岚摇头,依旧飞快地弹着茶杯,指甲磕出断断续续的清脆响声。 “你为什么不跟他结婚?”和疑惑相比,陈秋岚的口气更像是谴责。砚君拿不准她缘何发问,但立刻就从她抬起的双眼中看出了强烈的谴责。“在我们以为他又结婚,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他把我姐姐带走了。” 砚君听懂了她口中的“他”是谁,不由得苦笑反问:“我应该和他结婚?” “那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陈秋岚的目光中充满犀利的怨恨,“顺理成章地又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顺理成章地再一次拜天地,他就可以重新开始,让他父母亲如愿以偿。我们也终于能撇开过去,朝明天走。可你这样出身名门的大小姐,为什么要坏了章法?” 陈秋岚说着,从她厚重的斗篷下面拿出一样东西,重重地拍在圆桌上,震得茶杯打翻。珍荣匆忙擦拭桌面时,认出那个缎面袋子是她家砚君小姐的,玫红底色绣金线依旧鲜亮,只是不像最初那么鼓囊囊了。 “他说当时脑子很乱,思虑不周全。你的银子他始终受之有愧,可迫于形势不得不欠下这份人情。里面是他用不到的银子和欠条,总有一天他会还清。”陈秋岚说着拉开缎袋封口的丝绳,从里面取出一张折好的纸递给砚君。 砚君接过来展读:不愧是商家之子,借据写得规规矩矩。砚君自己没有数过缎袋里有多少银子,远巍替她点得清清楚楚,拿走多少、还剩多少全都白纸黑字写分明。他并不是一个贪心的人,想必对眼下的时局做了考量,只取了他必需的。砚君将借据折叠好,仍旧塞回缎袋当中,轻轻地叹一声:“他带春岫走了……” 陈秋岚盯着珍荣重新沏茶,淡淡地说:“他说要带我姐姐去西洋看病,那里的医术好。” 砚君第一次听说春岫有病,但那正是她对离异的无数个猜测之一,并没有格外的吃惊,却忍不住说:“那一点钱怎么够去西洋呢!”然而看到陈秋岚宁静的眼睛,砚君顿时明白:赞助远巍的人,不止她和谢雨娇。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灼灼有神的眼睛,证明少女和远巍的血缘关系,证明冷冰冰的面孔之下也有另一团炽热的魂魄。砚君平静地反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不告诉你父亲,他们是去西洋治病,不是逃回连家?” “说出来的话,他们哪里也去不了。”陈秋岚眨动她闪亮的眼睛,砚君就明白这只是理由之一。那双闪亮的眼眸中跳跃着快意,她甚至没去掩盖嘴角的微笑。砚君依稀明白了:秋岚想要连家再一次为她姐姐风云变色,想要连家再一次为春岫而遭受兴师问罪。这样他们就永远不能把春岫丢到脑后,安心去听戏、过年、仿若无事地度过余生。 “连家到底对春岫做了什么?”砚君忍不住问。 这问题仿佛终结一切对话的利器,陈秋岚站起身毅然告辞,冷漠地说:“他拜托我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 在那故事里,苏砚君始终是个外人。砚君没有坚持,起身相送,两人始终默默无语。 绕过影壁,迈过门槛,陈秋岚转过身应该说“请留步”的时候,却提出一个问题:“今天在戏楼二层的人,是不是叫谢雨娇?”砚君点头,陈秋岚失神呓语:“她怎么会在这儿?”她好像仅仅是惊诧,又好像真的在发问。砚君无动于衷,说:“这还是问你姑姑。” 陈秋岚上下打量砚君,“苏小姐不方便讲吗?”言外之意是说,砚君毕竟在连家住了这么些日子,一定知道些什么,不肯相告必定有更隐晦的理由。砚君的嘴角牵强地向上轻提,自嘲般说:“我是一个连自己要嫁给什么人也不知道的人。” 陈秋岚深深地看她一眼,嘴微微地张开怔忡片刻,最终说出来的是那句合乎场合的“请留步”。银色的背影像劈开北风的利刃,沿着笔直的甬巷,坚定地向连夫人的住处走去。 这少女出了大笔银子,多到足够连远巍带着她姐姐远走高飞,完成远在异国的医治。砚君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钱,也无法判断她是为了治好她姐姐、为了成全远巍与春岫,还是为了让她的姑姑失去儿子。似乎各种可能都有机会在那个冰冷而且尖锐的少女身上出现。 “陈家两位老爷能在严冬来访,我们也能在严冬赶路吧?”砚君忧心忡忡地说,“现在我们有盘缠了。” “也许吧。”珍荣怯怯地随口回答,拉着砚君回到房间里,“小姐早点休息,别因为人家家里的纠纷,害得自己胡思乱想。明天还不知是什么天气。” 砚君忐忑不安地睡了一觉,第二天醒得很早,不等珍荣来伺候,她自己穿戴整齐走到月兔院的院心。 天色美好,昨夜一场风扫了九天浮云,闪亮的星子在青蓝色穹窿上格外清晰。东方沉着几层淡霞,缝隙里透出少许青白。又冷又静的庭院像个凉冰冰、脆泠泠的瓦罐子,隔绝了外界全部声迹。砚君向四条屋脊框起来的天空透了口气,呼出一片浓重的白色水雾,晕染在半沉半明的清晨里。 丝丝白气一散,半面青天渐渐转成薄红,再片刻,红日探出一弯赤色的弧,天地霎时变了样,仿佛一个冷面女郎突地变成笑脸盈盈的红粉佳人。明艳的朝霞从东方飞快地流散到整个天空,砚君的眼睛追着看那最后一抹深青,见它一点点退让,让到最后终于颠倒了本性,变成一片曙红。 今天是大雪以来少见的绝妙好天气。她舒了口气,慢慢地走回房中。 珍荣前来服侍砚君梳洗,却见她早已端坐在妆台前。晨光透过窗纱映照她半边脸,一本正经的容颜仿佛为画师摆好了流传百世的时刻。温暖的粉红色脸颊上,一双黝黑的眼睛冷静而锐利。 半明半暗的房间中,几个整齐的包袱放在圆桌上,仿佛傲然的孤岛顶破结冰的湖面。珍荣正不知道该说什么,**不可侵犯的塑像般的砚君开口了。 “今天就告辞。”她清楚干脆地说。 章节目录 21 血书 21.血书 白霜在砖面上勾连出危险的陷阱,砚君似乎并不注意脚下,走得又快又轻松。珍荣扯着砚君的衣袖,不知道自己是在搀扶还是在挽留,除了声声“小姐”之外想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砚君没有甩开珍荣,以不可阻拦的气势大步向前走。反而是珍荣觉得,只有拉住她,走下一步时才不会摔倒。“小姐,老爷不是常说三思而行吗?小姐再想想!”珍荣眼看连夫人的院门越来越近,终于吐出一句意思清楚的话。 砚君没有回应,迈进院门,绕过影壁,事先准备好的“夫人起来了吗”却没能脱口而出。 连夫人的门前一片沉寂。往常总有三四个丫鬟和嬷嬷在正房门口等传话,今日一个人也没有。砚君径自上前掀开门帘:房门上了锁。这番光景自打她来到之后还是第一次看见。 偏房里走出一名丫鬟,呵着白色水雾问:“砚君小姐,一大早有事吗?”“夫人呢?”砚君发问时发现:不止连夫人的住处过分安静,整个宅院似乎都陷入一片特异的静寂。丫鬟也不能完全说清楚,只说:“夫人突然要去县城,这边的姐姐们都跟去,临时喊我来看门。” “去县城?这么早?”砚君怀抱一腔决意而来,不禁有些气馁。 珍荣急忙拉住她说:“小姐暂时回去等着。我去别处看看还有谁在。”说罢积极地去打听,费了半天功夫才回来,脸色灰败,说:“这回可麻烦了。” 原来昨晚陈二爷同连夫人争执,不知碰到什么节骨眼,两家翻了脸。陈二爷扭着连老爷和夫人,天不亮就下山去县城,要告连远巍诱拐人口,连老爷和夫人也有共犯嫌疑。连老爷哪里肯让步,生生地拖着他两个妻舅去县衙,嚷着连公子失踪和他们有关,要告他们谋害连远巍,反诬连家诱拐人口。 曲折离奇的变化惊得砚君瞠目结舌。珍荣颤声嘀咕:“小姐,事情闹到县衙,倘若让人知道,连公子离家的盘缠是你给的……” “陈小姐呢?”砚君沉下脸,“她也跟着去县衙了吗?” “没有。”房间门口有人静静地回答。陈秋岚一身天蓝色外褂,下着豆白长裙,赏心悦目。在这样一个本该恼人的日子里,她却惬意悠闲。砚君诧异地问:“你还没有对你父亲说明吗?” “说明什么?”陈秋岚淡淡地说,“我父亲的指控正合实情,姑父的怀疑也很有道理,这悬案交给一位高明的县官来处理,是正确的解决之道。” 砚君带着不可思议的目光瞪着少女,“解决什么呢?一家人撕破脸闹到了县衙,构造出荒唐的猜忌,在大庭广众之下互相指责,只因为你隐瞒了实情。” 陈秋岚对她的惊诘露出鄙夷神色。“苏小姐真是应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那句话。”她轻蔑地说,“连家最喜欢的解决方法,就是家丑不可外扬,使劲藏着掖着。听说苏家门第百年清高,难道也是用这种方法粉饰出来的?” “每个家里都有秘密,守口如瓶不是因为丑陋,而是为了保护家人。”砚君审慎地说,“这样对你姐姐好吗?她……有病的事,因为生病被迫离异的事情,传出去好吗?她……以后不打算再嫁人了吗?” 陈秋岚冰封的容颜稍稍松动。“我姐姐不会再嫁人了。”她说,“所以我希望县官老爷问他们,为什么连远巍诱拐陈春岫,为什么连远巍和陈春岫离异。我希望他们不得不对外人说出来,我姐姐是怎样离开连家。” “是怎样呢?”砚君忍不住又一次发问。陈秋岚还是没有回答,反而说:“我刚才正要出门,门口有个人说是要找大少奶奶。我想他要找的人是你。” “找我?”砚君疑惑地想不出自己怎么会有访客。珍荣打个哆嗦问:“是衙门的人吗?” “不。”陈秋岚漠然地打量砚君,“衙门的人有什么可怕呢?你正需要他们啊!从你辞家的那天,连家就知道并没有一个连远巍会跟你成亲。这是骗婚。我以为你不走,是为了状告他们。可我昨晚听说,你变成了我姑姑的干女儿。你也变成了连家不可外扬的家丑的一部分,是为了保护谁呢?” 砚君被她傲慢的言辞态度刺伤,却没有话想同她辩论。 “给自己找一些高尚的借口,大概这样活着比较轻松吧,我是不大明白。”陈秋岚说完站起身,“来找你的人不是北方人,我看他差点在冰天雪地里冻死。你还是赶快去看看。” 听她这样说,砚君顾不得同她计较别的,匆忙带着珍荣前往一处小门房。 房中暖炕上半卧着一名中年人,连家的下人正给他灌热汤。看见砚君进来,冯叔走上前小声说:“这人说是从汲月县来找砚君小姐,我看不像假的。口音像是你们汲月县的,没几个人听得懂,可巧我跟珍荣姑娘瞎学了几句,囫囵听出来他说在雪天里走了十几天。这人脚趾冻掉三个,腿上全是冻疮,而且发着烧,不知道还能不能活。” 砚君急忙走过去,却想起自己在老家根本不认得几个男子,看了也没有用。珍荣紧随她走上前,细细端详之后满脸疑惑,低声说:“不是我们家的人吧?从来没见过。” 听见女人的声音,中年人因为高烧而遍布细汗的头部微动,努力向她们所在的方向睁开眼睛。砚君看到一双混沌失神的眼珠,心想冯叔说得不差,来者果然是有性命之忧。 “砚君小姐?”那人用汲月县方言发出含糊的疑问。砚君点头用乡音问他:“不知阁下该如何称呼?” “无名小卒。”那人依旧讲着汲月县方言,不知他是烧糊涂忘记刚刚提过问,还是需要再一次确定,又问:“小姐可是苏大人苏牧亭的女儿苏砚君?” 赐给苏牧亭官位的大昱灭亡之后,很久没有人称呼他为大人。砚君疑惑地点头应承,那人干涩的嘴唇之间艰涩地挤出一句话:“苏大人为复兴大昱不幸蒙难,小姐赶快救他,迟了恐怕大人性命不保。”砚君没听明白,盯着他干裂的嘴唇,请他再说一遍。那人在高烧之中,却将这回事记得无比清楚,几乎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砚君被“复兴大昱”和“性命不保”两句震惊,失声呼道:“怎么回事!” 那人没有力气同她仔细解释,或许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跟随自己的思维,继续艰涩地说:“苏大人被大成逆贼关押起来,因汲月县数十乡绅代为求情,暂时保住性命。昔日的同僚们打通关系,找到大成逆贼的一位红颜知己,那边放出话来,苏大人捐了百万两黄金给复辟军,只要拿出同样多的黄金赎命,就放他听天由命。” “百、百万两?”砚君忽然觉得遍体生寒,木木地瞪着这个几乎冻死的人,心想这不是真的吧?父亲真的拿了那么多黄金去复辟大昱吗?真的被大成天王抓起来了?这个人根本不知从何而来,开口就要百万黄金,会不会是骗子呢? 她半个脑子在提问,另半个脑子颤颤地给自己作答:依父亲的个性,的确有可能变卖全副家当去复辟大昱。 大成天王这两年一直强装谦和,不过是看中苏家在汲月县的影响。就算苏牧亭为人古怪,汲月县仍将苏家当作本地的风向标。倘若他拿苏牧亭开刀,整个汲月县都会认为:这天王没法同地方上和谐相处,是残暴嗜血的魔头,连苏家都惨遭毒手,以后还不知怎样残害黎民。倘若有父老乡亲和父亲同僚的从旁协助,大成天王的确不会取区区苏牧亭的性命,引起豪绅巨族乃至黎民百姓腹诽。 可是百万两黄金……苏家既然已经将全副家产捐给复辟军,哪里还有第二个百万两黄金?更不要说这笔钱竟要着落在她苏砚君身上。 她惊得魂魄出窍时,那人看出来砚君还不太相信自己的话,于是艰难地伸手向胸前指了一下。珍荣看懂他的意思,伸手向他怀中去翻,在乱七八糟的棉袄夹层里,翻出一幅血书。砚君打个激灵,从珍荣手中夺过来看。 赤褐色的符号忽深忽浅极为可怖。“这是什么意思?”砚君极力想从中辨别出父亲的字迹,此时此刻哪怕是伪造的只言片语,她也想辨别出来,这样就可以说明一切是场骗局。 但是那些斑斑血迹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字。砚君不知道是自己心太乱、无法分辨,还是那东西的的确确不是文字。她颠来倒去、前后正反看个遍,还是一无所获。拿给珍荣看,珍荣也只能懵懵地摇头。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砚君一边翻覆地看,一边问传书的中年人,半晌没有得到回答。珍荣客气地唤了几声“大叔”,见那中年人仿佛睡着,忍不住伸手去推他,一推之下全无反应。珍荣吓了一跳,直起喉咙叫:“冯叔!冯叔!” 冯叔和两个男仆一拥而上,果然发现中年人一命呜呼。他们原以为这人能挺到今时今日,也能挺过鬼门关,想不到他见到砚君之后心神放松,竟给勾魂小鬼钻了空子。冯叔顿时大感踌躇,和仆人们面面相觑,又向砚君唠叨:“这可怎么好?人、人竟然死在我们家里了!小姐,这人是谁?这、这可该怎么打发?” 无名氏,血书,从天而降的噩耗和谜语……命运的叵测再一次让砚君感到毫无头绪。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死者,心头有难言的失望:那人身上一定还有很多秘密,再也得不到的答案最让人绝望。 不,一定还有别的地方,寄存着真相。父亲是不是被大成天王下了死牢,是不是一百万两黄金就能换回他的性命,这都可以查明。 砚君攥着卷成一束的血书,暗暗下定决心:不能气馁,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只要人的意志坚定如刀。 章节目录 22 结案 22.结案 冯叔领着下人们搬走尸体,回来为难地对砚君说:“四个天王里面,数咱们这大新天王设法最狠。人死在我们家,可不是一般的祸害。老爷夫人还在县衙里,如今又摊上这桩倒霉事,可怎么了得?小姐万万要想个对策。” 三言两语点明:连家自己的烦心事已经够多,自顾不暇。砚君最好想出后路,免得撇不清干系落入囹圄。珍荣听得明白,翻眼说:“冯叔,平日里还道你是老实人,这时候可看出来不仗义!我们小姐根本不认得那人,想什么对策?难道素不相识的人横死连家门前,你们都想得出对策?我倒要请教你们平常怎么对付。” 冯叔当真支招,说:“我们也没遇过这种事。不过我听说,夫人的父辈在这里住时,有时会救助冻伤的人到家里,但其中免不了有走背运的外乡人,任你发多大善心也救不回来。萍水相逢谁也不认识谁,只好我们好事做到底,花点钱替他办了后事,再到县里登记,贴一个告示,写明特征。万一他家里人寻访,也有个线索。” 换了过去,能够花钱消灾,珍荣是不当一回事的,此时手头紧,不禁哀叹一声:“这是走什么背运?怪事都让我们遇上了!”砚君在她手臂上握了一下,示意她不要乱了方寸,自己理清了该做的事,吩咐说:“珍荣,你去房里取那个玫红的袋子。冯叔,烦劳你备车,送我到县衙。”珍荣急忙提醒:“小姐,那可是你全部私房了。”砚君微笑道:“只管拿来。” 珍荣见她神情从容,不由得暗想:在连家这些日子,砚君与以往大不相同。往日她遇到飞来的霉运,必是坐在桌边暗暗生气,等着家中长辈做主裁断,她自己不会逾越。 不多时,珍荣取来钱袋,又唤香玉、芝兰备了暖炉。砚君打开钱袋看了一眼,向冯叔说:“时候不早,我们先动身,有话在路上边走边说。” 冯叔当即去套好骡车。砚君一入内,先开了向前的小窗,冷风飕飕直灌进来。珍荣要关窗时,砚君拦住道:“我要和冯叔说几句话。”冯叔边赶车边说:“小姐不必时时开着窗。我嗓门大,别说关着窗,哪怕再添一副车板也挡不住我的声音。” 砚君问:“人人都说大新法令极严,我向来谨言慎行,自忖不会有半分逾越雷池,因此从未问过,大新法令到底严到何种地步。譬如连陈两家今日的公案,按大新法令要如何裁断?” 冯叔果然嗓门洪亮,大声说:“要问大新的法令,仔细到什么程度,恐怕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小姐可曾听过楚狄赫人的祖宗规矩?一只獐子的哪个部位可以吃、哪个部位用来供奉,几岁的人可以分什么样的部位、分多重一块肉,都规定得清清楚楚。现如今大新的法律,跟他们那时候也差不多。” 砚君觉得不可思议,“大新疆域、人口,岂是原来几十个村落能比?事无巨细怎能管得过来!” 冯叔稍微压低声音说:“他们觉得那样好。”嘀咕之后又提高声音说:“不过‘事在人为’这道理,在大新也是一样。就说我们家今日这桩吧,放在别家,双方肯定有一方是诬告,要看诬告的是什么罪,轻的挨棍子,重的呢,比他诬告的那罪减一个等。但在我们家,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顶多判两家无事生非,罚上一笔钱。” 不仅砚君感到意外,珍荣也觉得不公,高声问:“凭什么你们家就比别人从轻发落?”冯叔呵呵笑道:“陈大爷陈二爷在北方是什么身份地位!就算不提他们两位的大名,只要提起秋岚小姐,县官也得在公堂上给几位老爷夫人看座。” 他吆喝了几声,继续说:“别看秋岚小姐弱不禁风,头脑可好使呢,能说四国语言,十几种方言土语,还跟西洋人学过天文地理绘画医学。去年大新天王征选名门女子为皇家女眷伴读,秋岚小姐就在其中,后来授了大新的六品女爵,六品以下官员都要礼敬她家中长辈。县官怎么会为难我们老爷夫人。” 话里得意,让砚君主仆十足诧异。珍荣先是惊叹:“难怪那小姐年纪轻轻,却不把她姑姑姑父放在眼里。连夫人不仅不见怪,还有点怕她似的。”转而不服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向砚君嘀咕道:“不就是靠着些许才华,在三花头的蛮子跟前卑躬屈膝么!有什么可得意的!” 砚君却感慨:“大新说要缔造一种面貌全新的国家,用法严到极致,要为世间重画规矩方圆。说到底还是不公。六品女爵的家人,便不将恢恢法网当一回事,一二三品又该如何?”她说话声音很低,冯叔没有听清楚,大声问:“小姐问什么?我没听清楚。”砚君顺势问:“既然不会为难连老爷夫人,为何到现在不见他们回来?” 冯叔笑道:“大新有部法叫断案令,白纸黑字规定,盗窃以上的案子,县官必须审够一个时辰。比如说吧,我跟老爷先北上的,到家发现,翻修时剩下的砖瓦石雕丢了不少,有人说是瓦工干的。我去县里一报,啊呀真是麻烦!审案当中,两方的供述都不少于千字,交替记录,说明有过互辩。县官审理,除了写明断案过程,还要列举法令。大新法令跟那个什么海似的,翻一遍就要白头了。”珍荣提醒:“浩如烟海!”冯叔立刻连声说对,又说:“这时候不是在翻书,就是在写着呢,且得折腾。” 砚君与秋荣沉默时,冯叔又自顾自地说:“没准也写完了。我听说,县官们闲下来,就准备几十几百张通用的案辞,抬头空着,只等有案子就直接填上。像我们家这种口角,大约有现成的。或许已经了结了,老爷夫人去陈大公子的店里。自打夫人回来,还没见过大公子。” 珍荣向来对人际关系十分留心,十几年来耳闻目睹的亲眷关系,再复杂疏远,她也不会记错。冯叔口中蹦出的陈大公子,之前闻所未闻,她脱口问:“陈大公子是谁?” “陈大爷的儿子,接手了陈家一处店铺,就在县城里。” 珍荣以她惯有的敏感,察觉这家亲戚之间异常,奇道:“既然就在县城,怎么从来不见这位公子登门探望连夫人?”冯叔的喉咙里像是突然卡了痰,支吾两声不肯回答。砚君早看出,陈家三兄妹有不可言说的过节,因此示意珍荣别再问。 骡车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县城便在眼前。冯叔轻车熟路,毫不迟疑地赶着车到了县衙门口。 砚君由珍荣搀扶下车,只见房屋还是大昱样式,只是房檐上多了一只昂首挺胸的狮头人身鹰翼雕像。狮头浓密的鬃毛下有正反两张脸,正面仰首望天,背面低头望着县衙大堂。这怪兽大概是楚狄赫人的正义之神。 苏牧亭曾经说过,大新的官府有的会树立雕像,说明这里主管是楚狄赫人,没有雕像则是华姓主管,让百姓一目了然,自己去比较谁做事公道无私有效率。据说百姓都喜欢找雕像,总觉得他们即便是小官,在天王面前也有更大的情面,办事更可靠。趋利是人之本性,改不了。但久而久之,华姓官员就在赫族面前矮了三分。“这就是大新逆贼的狡猾之处!”苏牧亭恨恨地说。 在他看来,无论哪个逆贼都有狡猾之处。好像大昱是死于太老实。 衙门口当差的装束很正常,除了衣服颜色,别的跟昱朝没差别。见砚君衣着华美,却是平民发型,差人不怠慢也不殷勤,问珍荣有何贵干。这也是昱朝的规矩:未婚女子同外人讲话,只能由丫鬟代传。 珍荣正要说那冻死的可怜人,砚君却先问:“请问连陈两家的案子,怎样了?”差人蹙眉道:“陈二爷的案子?此刻还在里面审着呢。你看那些人,都是专门来观看的。”砚君与珍荣面面相觑,珍荣问:“不是什么要紧的案子,为何审到现在?”差人反问:“陈二爷家里,哪有不要紧的事?你们问这个做什么?” 砚君淡然说:“我有一件要紧物证,可助青天老爷结案。”珍荣当即打个激灵,脸都白了,死死扯住她袖子低声问:“大小姐,你又要干什么?!” 话说出去可没法收回。差人当即入内禀报,不一会儿来唤砚君进去。 县衙内的广场颇为宽敞,不少民众站在大堂外围观。这也是大新的新规矩,或者说旧规矩。他们楚狄赫人的审判,要求全体部民围观,因此大新境内所有的大堂前必须有广场,容往来民众任意旁听。 人群为砚君让开一条道路,好奇地打量突然来到的年轻女子。砚君从未承受这么多人注视,不禁微微脸红,垂下头看着脚尖走路,从正门走了足足两百步才走到大堂。她听见连夫人低声惊呼“砚君”的时候,正走到门槛前。 砚君这辈子从没有到过这种场合,不知该进该退、该行该跪,颇感为难。县官向她吩咐“上前”,她就依言走到大堂内。四下一看,连士玉夫妇与两位陈老爷果然好端端地坐着。连夫人起身走到她身旁,拉住她的手。“你这孩子,怎么跑来这里!”她的担忧是真心实意的,砚君友善地笑笑,说:“有件事不得不向青天老爷禀报。” 县官是四十来岁温文尔雅的儒士,实在看不出是异族。见她年轻娇弱,严肃地宣告:“大新公堂不容亵渎,你若是有连远巍遇害或陈春岫被拐的证据,速呈上来。若是没有,信口雌黄可要受法令严惩。”砚君缓缓回答:“连远巍并非遇害,陈春岫也非被拐。实为连远巍携病妻出洋医治,恐家人阻拦,因此隐瞒实情未加声张。” “胡说八道!”陈二爷陈柳川一声断喝,站起身瞪着砚君,“连远巍真是为春岫治病,我们为人父母,哪有阻拦的道理?你是什么人?为何编造这种谎话?” 连家为远巍续聘新妇,就是这少女,他故意说得凶神恶煞,想要煞住砚君的傲气。她身上那股淡泊的傲气,让人感到不安。 砚君泰然向县官说:“民女正要向大人剖白——民女苏砚君是连夫人义女。连远巍临行之前,民女正在连家。因连远巍缺乏盘缠,向民女手书借据。现有借据,白纸黑字写明是为出洋筹借旅费。大人若不信,可令诸位老爷夫人辨认笔迹。” 不等县官发话,陈柳川一步抢上前,夺过砚君手中借据。他认得远巍笔迹,又冷笑:“这点钱,想去西洋?哼!钱上又不会标记只能做这事、不能做那事,谁知道他借钱是不是躲起来呢!”砚君淡淡地说:“是出洋还是躲起来,陈二爷何不回家去,问问把这借据转交给我的人呢?” 陈柳川怔住,心头有了少许线索,但口中仍强辩:“倘若真是出洋治病,他就更是大错特错!春岫是我的女儿,他不经同意,强行带走我女儿,名为治病,实与诱拐无异!”连士玉这时候再也憋不住,大喝道:“我看你才是要春岫的命!当初葛多尼长老提议给她用洋药,你死活不准,说是洋药毒性大,一用上,这辈子停不了,治好也是废人。葛长老解释多少遍,你就是不信。当初及早治,没准早就好了!这回不背着你,春岫能去治病吗?” 陈柳川涨红脸,气得快喷出火。“我不准春岫治病?我要我女儿的命?连士玉,我先要你的命!” “柳川!”陈松海一声断喝,急促叱责:“大庭广众,注意谈吐!” 砚君见他们闹得难看了,转向县官说:“陈二爷虽然不知情、不同意,但谁知春岫的心意呢?或许春岫愿意,只是难以禀明父母。” 县官早不耐烦,若是换了别人家,他早就按无理取闹轰出去,偏偏陈柳川地位非凡,不可怠慢。见砚君言谈镇定自若,县官暗中偏心她,和颜悦色地问:“你又如何知道春岫的心思?” 砚君默了片刻,说:“试问前夫宁肯出家为僧也不肯再娶,想尽办法为她治病——世间女子能不动容?连公子未婚妻,也情愿舍弃姻缘成人之美。”她说着扫了陈二爷一眼,又道:“我想,世人如知真相,不为那患难夫妻感慨良深的,实在枉为性灵之尊。”陈柳川脸上肌肉颤动,似受极大震撼。 县官疑惑道:“若是连公子情深义重,不弃旧人,只是碍于家长威严,不得不出此下策,着实可怜可叹。连公子的续配夫人深明大义,的确堪称良善之首。可你的话,如何证实?” 砚君想了想,说:“民女正是连公子的未婚妻。方才一字一句,除我亲身经历之外,是陈小姐秋岚相告。皇天在上,可鉴我言。大人还有疑问,不妨向女爵求证。” 她的话音刚落,大堂内外一片哗然。县官睁大眼睛打量砚君,“你就是连远巍的未婚妻子?你出资助连远巍携陈春岫出洋治病?为什么?” 砚君只觉身前身后有无数目光投向她,有的充满好奇,有的感到惊奇和不可思议。这问题与案情无关,但她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她应该大声说出来。 “是春岫让我知道,女子虽然生而受人左右,但是,会有一人为她不屈世俗。”她挺直背,朗朗地说:“我成全他们,因为我不愿女人的婚姻,被世俗轻贱。因为春岫值得美满良缘,我也值得。” “砚君——”连夫人心中触动,颤声呼她的名字,可又不知该和那个神情毅然的少女说什么。她转眼去看她的哥哥,眼中泪光闪闪。 陈柳川本能地回避她,忽然觉得今日的种种实在可笑。他轻贱了妹妹的姻缘,她用了大半生来忍受,接下来又是他们的孩子重蹈轮回,受他们摆布。春岫失踪的那天,他到底是为什么愤怒呢?是为远巍偷走他的女儿,还是像多年之前,杏云自杀的那个晚上,恼恨女人竟想从他手中挣脱自己的命运……或者因为远巍是杏云的儿子,又一个不服权威的命格,所以他才会将勃然大怒升级,想到公堂之上和杏云一起鱼死网破。 可是他从没有想到,会看见又一个年轻女人站出来,叫嚣着她的姻缘。这些女人在想什么呢?陈柳川忽然觉得没有力气,抬起手想要像往常那样挥一挥,结果只是笨拙地顿在空中。 陈大爷陈松海站起身咳嗽一声,向县官道:“老爷,今日这件小事费了偌大周章,实在对不住。既然有新的物证说明一切是场误会,我们兄弟也不好继续耽搁老爷办公。” 县官点点头,又打量了砚君一番,再次微笑点头。 章节目录 23 告辞 23.告辞 大堂前围观的民众逐渐散去。县官见陈连两家人的脸上还有不快之色,请他们入内喝杯热茶再走。连夫人对砚君招手,让她到身边。 砚君暗自忐忑,心想她出钱给远巍离家出走终告败露,她隐瞒不报的事情也浮出水面,连夫人不知要如何恨她。她举步迟疑,连夫人等不及,径自上前几步挽住砚君的手臂。 “原来远巍是和春岫一起走了。”连夫人的语气颇为感慨,并没有责备砚君的意思。短短一句感叹,再度惹恼了陈柳川。 “你知道什么?”陈柳川高大的身材生硬地停在她们前面,仿佛一尊怒气冲冲的赤面天神。他怒视砚君,说:“你不认识春岫。连远巍和春岫,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女儿答应离异,就再也不会见他。春岫不是情愿抛弃家人随连远巍私奔的人!” 陈松海听见他大声喧哗,不紧不慢地说:“柳川,干什么对苏小姐大吼?年轻人总是这样的,自觉浑身是理,说话口无遮拦。算啦!”陈柳川听他大哥如此说,调转怒火,狠狠向妹妹白了一眼,哼一声甩袖子走了。他是女爵的亲爹,众人没一个能奈何他,反而感觉放松了许多。 众人在县官的客厅中坐定,砚君从连夫人口中得知县官姓查合伦,是真正的楚狄赫人望族。他祖上归顺昱朝时,改为查姓,后来造反,又改回去。但他为了百姓们方便称呼,依旧略称为查姓。 明知道收效甚微,查大人仍为陈柳川和连士玉殷勤调解。砚君更为诧异:他引据的道理虽然不甚深邃,并非出自鸿儒高论,但与父亲昔日所说的不懂礼义的蛮族相去甚远。 她不擅长掩饰,查大人看得一清二楚,和蔼地问她为何惊讶。砚君说:“想不到大人谈吐颇有道家自然质朴之风,也得儒教礼法精髓。”查大人笑道:“我们家乡铁布县也有不少学校、不少杰出的学子。天王兄弟,还有在昱朝时代参加过科举的呢。”这跟苏牧亭讲的完全不同,砚君不敢再提那些风闻了。 连士玉今日几无发言的机会,此时县官数落起来,却没有忘了他。他深感无趣,脸上不免讪讪的,一杯茶没喝完就站起身要告辞。 陈松海咳嗽一声,向他妹妹招手。连夫人默默地走过去,陈松海严肃地说:“远巍与春岫的事情早该解决,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说到底还是你做的不够。今天当着县太爷的面,让你二哥这么难堪,让人小瞧了女爵的父亲,于你于他都没有好处。我看这样,当着查大人的面,我代柳川与你和解,你们夫妇明日在新闻纸上刊一则短讯,说明因家务事处理不周引起误会,致使两家对簿公堂、震骇乡里——你觉得如何?” 砚君心想,连远巍带走春岫的确不对,但分明是陈柳川先闹到公堂,却要连家在全县眼前低头道歉。那敢以火铳和流匪火拼的女人,一定不能忍受如此的委屈。 连夫人垂下眼睛看着地面,想了不多时,小声说:“既然大哥这样说,就这么办吧。”砚君注意到她的话一出口,连士玉就流露出愤愤不满的神色。陈松海显然也注意到,淡淡地说:“这样最好。一家人嘛,毕竟还要长久地相处,和睦最要紧。”说完向查大人道声叨扰,不紧不慢地走了。 连夫人两个哥哥都告辞,自己也要走。查大人不再挽留,送至门口,随和地向砚君说:“苏小姐言谈可敬,气度不凡,想必是名门之后。”连夫人想要介绍时,砚君抢先说:“民女出身平凡,没有值得炫耀之处。堂上所说的不过是人之常情,何须名门传教?”连夫人以为这是她惯常的谦辞,也知道她苏家的人不愿同“逆贼”们多打交道,就省去溢美之词。 查大人又问:“苏小姐口音比较奇特,是哪里人?”砚君回答:“民女是汲月县人。”查大人吃惊道:“那真是远啊!”砚君说:“说到这个,还有一事要禀报大人——我老家来了一位传话的人,不幸冻死了,只好埋骨异乡。听说要到县里报告。”查大人点头说:“这是天王慈悲,考虑到兵荒马乱,客死异乡的、下落不明的人,亲人想找也没处打听,要我们留下记录,待到日后太平,有家人查访,可以帮他们魂归故里。既然死者是苏小姐认识的人,就不必这么麻烦了。” 一行人走出县衙,连士玉依然不怎么说话,临上马车之前终于开口:“你们先回去,我另有些朋友需要拜访。”连夫人明知他在落乌郡人生地不熟,但也懒得理会他的行踪,当即沉默地拉住砚君,一同上了冯叔的骡车。 连夫人的丫鬟们要跟上,连夫人挥手说:“有珍荣一个跟着就够了。你们去乘另一辆。”她的四个丫鬟只得将暖炉裘皮等物统统交给珍荣,再三叮咛。连夫人不耐烦地挥手:“赶快走吧!还要在县衙前面让人瞧多久?”说罢向砚君感叹:“我最讨厌的这种是非之地。一辈子一次就够受了,再来一次简直让人……”她察觉失言,生生地止住。 砚君已经听出连家不是第一次吃官司。但想到她要做的事情、要过的明天,她并不想在连家的隐私上耗费过多心思。 “我今日赶到县衙,一是因为远巍的借据纵然称不上事关重大,到底是一件物证,理应呈上。还有一件。”砚君顿了顿,说:“今天来报信的人,说家父在故乡摊上大案。因此查大人问起我的家门,我并未据实相告。” 她语态自然,所说的却事关重大。连夫人怔了怔问:“亲家有什么麻烦?可需照应?”说罢尴尬笑道:“你看,我都习惯了叫亲家……” 珍荣眼眶发红,几欲哭出来,正要代砚君说出这桩天大的祸事,砚君自己从容地说:“我知道夫人是非凡之人,有非凡能耐。但落乌、汲月相隔万里,山迢水远,更不要说眼下分属两王,各自为治。夫人有通天之能,到此亦力有不逮。况且我父亲所作所为绝非寻常,夫人不知最好。”连夫人见她神色凝重,失声道:“苏老爷究竟做了什么?难道刺杀大成天王?” 现在若问谁有可能出钱为苏牧亭赎命,只有连家最像金主。珍荣原以为,砚君出面了结陈连两家的官非,向连夫人卖个人情,好开口筹借黄金。无论如何想不到砚君居然要连家置身事外。“小姐,你这是断了老爷的生路!”她实在无法憋住这句话,说完了急切地望向连夫人,期待她主动去问砚君前因后果。 砚君再度开口,说:“今日我来,还有第三件事。夫人与我相识不久,曲曲折折,谈不上尽善尽美,可我也受过夫人关照。难得夫人肯赐母女缘分,可惜我缘浅福薄,不能常享。今日飞来横祸,我不愿连累夫人,打算今日搬出连家,当作报答夫人翼护。” 连夫人与珍荣一齐呆住,砚君缓缓地说:“我心意已定。若是县城中有可靠的客栈,烦请夫人指点。”珍荣见她说得如此条理,可见早就在心里打好主意,竟不同自己商量就孤注一掷。她心中既觉失落,又感到前途渺茫,方才莹然欲滴的眼泪趁势夺眶而出。 连夫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从两名年轻女孩儿的言语神态中推测,苏牧亭的麻烦绝不一般。她想了想,说:“你既然不肯说,必有你的道理。我步步紧逼不仅让你为难,也未必能帮上什么。城中有家客栈是陈家的老伙计开的,既然你打定主意不肯跟我回去,暂且在他店里小住。若回心转意,让店里伙计带话给我。”砚君摇头说:“烦请夫人差人将我携带的一只木箱送来,除此之外再无所求。” 话到此处,三人在车中陷入各自的沉默。珍荣的流泪渐渐变成哽咽,砚君毅然决然的表情在她的啜泣声中更加哀凉。“别哭了。”她安慰珍荣,但丫鬟摇头不语,止不住眼泪。 连夫人沉思之后,大声吩咐冯叔去悦仙楼客栈。直至砚君与珍荣入住其中最敞亮洁净的套房,三人再没有就苏牧亭的事多说一句。砚君保持她镇定的神色向连夫人道谢,而珍荣只是控制不住泪眼婆娑。连夫人陪着砚君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砚君送走她再回来,见珍荣伏在桌边用力抽泣。房间里空荡荡的,加上珍荣阵阵哭声,倍感凄凉。砚君在珍荣身边坐下,轻抚她的肩膀说:“你又要怪我了。”珍荣抬起头,脸上泪痕纵横交错,双眸仍源源不绝地涌出清泉。 “我怪的不是小姐,是连夫人!小姐的性格不肯受人恩惠,做这种决定没什么奇怪。可连夫人……她一听说老爷摊上大案,再不多问一句,就这么走了!” 砚君苦笑道:“所以我早就告诉过你,亲人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成就的。” “早知如此,何必来呢!”珍荣愤恨地说,“小姐不肯告连家骗婚,正好由陈二爷去告。摊不上罪名,也要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够丑!” 砚君瞪她一眼,“连远巍没有诱拐春岫。我遭受不公对待,就要他们蒙受不白之冤?那不是伸张天理,是把天理再践踏一次,为世间多添一桩冤屈。我就是不想在走之前装聋作哑,才特意来的。”珍荣拍着桌子嚷起来:“连老爷和夫人是你亲爹娘吗?小姐为他们着想这么多,却不为自己的父亲着想?一百万两黄金!一百万两!”她一直压抑的哭腔至此时变了调,几近绝望。 砚君倒了一杯热水给她,不疾不徐地说:“我不想因为连家亏欠了我,就用自己的委屈不断去勒索他们。这只会让我也变得不堪。” 她说着给自己也倒了杯热水,叹道:“我们苏家再也拿不出那么多钱了。就算连夫人肯出钱,我也不能要——连家不可靠。无法用钱还清的债,落在这样的债主手里,必有祸患。”珍荣平静下来,抽出手帕揩眼泪,却见砚君在微笑。 她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可是她舒心地笑了。珍荣气道:“亏你还笑得出来!” 砚君拍着她的钱袋,说:“我们还有七八十两成色上好的银子——寻常人家靠这笔钱能活一两年吧?我们只有主仆二人,怎么会活不下去?再说我并不需要一两年坐吃山空的日子。这笔钱足够我们尽快回到家乡。父亲的事,回去之后自然会有新的办法。他的朋友既然肯出面救他,兴许从中斡旋,不需一百万两也能转危为安。” “就知道讲些痴话!”珍荣摇头苦笑。 “自从离开汲月县,我第一次感到没有谜团,没有负累。”砚君说,“现在可以全心全意去弄明白父亲发生了什么,把心思交给真正的家人。” 珍荣拭干泪痕,责怪道:“你走得干净利落,跟逃瘟疫似的!我们的行李怎能由连家的下人来收拾?她们又不知道该收拾什么。从家里跟来的车夫,还在连家借住。你我要回乡,总要靠他们——还是我回去一趟妥当。” 这都是合情合理的现实。砚君失声笑道:“我总觉得,一旦再进他们的门,就会被种种理由绊住。不过你的担心也过分了,连家不会贪图我们那点东西。” “此时连夫人走远,想去连家还要雇马车。我们现在就剩七十多两银子,必须紧紧地省着。”珍荣已经扳着手指盘算,“今天实在晚了,赶不出一个来回。我明日早起回去,希望客栈掌柜肯借辆马车。” 珍荣说到做到,第二天不等砚君起床,她已经向客栈掌柜借了马车,匆匆地返回连家的宅子。 到达时天光放亮,珍荣正待下车,却发现她不是唯一早归的——连士玉被人从马车上搀扶下来,歪歪斜斜地没法走路。珍荣从窗缝看见,就没有立刻走出去。 门口伫立着谢姨娘谢雨娇和她的两个小丫鬟,看她们全是外出打扮,似乎原打算赶早出门,只是被连士玉撞上,一时间走不了。谢雨娇毫不掩饰她对醉酒的连士玉充满嫌恶,侧身避过搀扶他的下人们,不愿靠近。连士玉大约模模糊糊地看见她,胡乱地挥舞手臂,抓住她,大声嚷嚷:“扶我进去!” 珍荣听得明白,他用的是汲月县方言,连他的下人也未必听懂。谢雨娇却懂得,满脸讥笑,用不太完美但十分流畅的汲月县方言说:“不是说,连家打官司没有输的时候吗?” 连士玉恼羞成怒,借着酒疯大喊:“你的哥哥怎么能跟陈杏云的哥哥比?!”谢雨娇脸色骤变,片刻之后阴沉沉笑道:“是,我们谢家就是命贱,有理也该冤死。她陈家就是命好,理亏心亏,人不吃亏。”说着狠狠地推开连士玉,“走开!” 连士玉踉踉跄跄地想抓住她,“连你也看不起我?!你也敢看不起我?!”谢雨娇低头避过他,匆匆地踏着脚凳躲入马车。连士玉犹自发着酒疯,忽高忽低的喊声一路遁入深宅。 珍荣缩在车里,不想他们发现自己旁观。耳闻谢雨娇所乘的马车嘚嘚远去,连士玉的叫嚷再无声息,她才松口气,心中不那么责怪砚君的决定了。 章节目录 24 说梦 24.说梦 不是所有摆在明处的东西都光明正大,一个建在大路边的村庄未必坦坦荡荡。从那天晚上之后,金舜英学到这道理,从此她就没法安心睡觉。 这教训是用人命换来的。 刀光落下的一刹,她迷迷糊糊地看着,不知是梦是真。假砚君猛然睁开眼睛,一脚踢中歹徒。缠斗之间,他被歹徒割伤肩膀,也将那歹徒杀了。金舜英的尖叫引来旅店里其他人,他们见出了人命,闹哄哄地敲开每个房间查看。一看发现,住在金舜英隔壁的车夫已死了。出了两条人命,旅客们心惊胆战,有人找来留守悬赏告示的大新士兵。 村里人都说,不认识死掉的歹徒。大新士兵当即盘问金舜英: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到底去哪里,投奔什么亲戚,亲戚姓甚名谁。 金舜英吓得不轻,在士兵的追问下,只说实话:她们是去落乌郡投奔亲家。对方姓连,从西南任所辞官回家。连夫人姓陈,闺名杏云。只知道她陈家是北方首屈一指的商贾,并不知道她家中还有什么人。等等,依稀听说,她有两个哥哥。 眼角有纹身的士兵头领,听到这里就停下手中的笔,仿佛想起来什么。“陈杏云。”他很不礼貌地将连夫人的闺名咕哝了三四遍,“有两个哥哥,北方首屈一指的商贾,难道是落乌郡陈松海、陈柳川两位老爷的妹妹?”金舜英摇头表示这的确不知,不敢乱认,只知道陈家非常有钱。松海、柳川看来与杏云很是搭对,兴许是一家人。 士兵头领见她老实,说:“陈二爷有个女儿,是我大新的六等女爵。若你们是女爵的亲戚,我等不敢容三位有闪失。不如由我手下护送三位前往落乌郡。”金舜英怕男扮女装之事败露,不敢一时应承。假砚君却痛快回答:“如此甚好。” 头领当即指派两名士兵,代替死掉的车夫,赶着金舜英的马车继续上路。金舜英偷偷地感慨:“看来哪里都一样,有当官的亲戚就是管用。不知道陈家的女爵算多大的官。”这话被赶车的少年士兵听见,气愤地回答:“昱朝的官,是有本事贪钱的人。我们大新的官,是有本事为大新做出贡献的人。能做多大的贡献,就能当多大的官。”金舜英撇撇嘴,心想: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能有多大贡献?还不是仗着她爹有钱! 那两名楚狄赫士兵的语言很糟,路上几乎不交谈,金舜英怕说多错多,宁肯不搭话,脑子里只是一遍遍地回想那天晚上的凶险。 看到她苍白的脸孔和乌青的眼圈,假砚君神色不变地安慰她:“睡一会儿吧。你这样可撑不到落乌郡。”“你说得轻松!怎么可能睡得着?多亏你身手好,我和墨君才保住性命。” “别再想了。”假砚君冷淡地打断她的回忆。金舜英也不喜欢这种回忆,定了定神,将目光放在假砚君肩膀上。“幸好只是皮外伤。不然我们那老头子,做鬼也不会放过我。” 假砚君将脸别向旁边,不冷不热地说:“世道越是乱,越是应由男人保护妇孺。我虽不能抛头露面、挺身而出,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歹徒行凶。” 看来他还是介意汤饼铺的那次对话。金舜英从他语气中听出了心有不甘,反而为自己鄙薄他的态度而愧疚:他藏头畏尾实有不得已的缘故,并不是缺乏男人的担当。“谢谢你。”金舜英真诚地说。 假砚君好像受之有愧似的,别扭地转脸看着别处。过了一会儿,他双眼放出一片清冷明亮的光,照在金舜英脸上,她顿觉自己浑身凉飕飕。“万一……万一他就是冲我来呢?”他低声说。 “什么意思?” 假砚君仍然保持他平稳淡泊的声调,“想取我性命的,可不止是大成、大新。”金舜英吞了吞口水,哆嗦着问:“你是说,后面的路上还有这种人?”假砚君不动声色地说:“现在有大新士兵保驾,一两个刺客不会轻举妄动。他们可不是你的车夫能比的。” 金舜英惴惴地想:说的像是因祸得福,万一他们发现你的身份呢?但假砚君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理人。 驾车的人与坐车的人互不交谈,一路沉默倒也平安。想不到,墨君露出他父亲那股嫉恶如仇的脾气,愤愤地送了士兵们许多白眼。两名士兵似乎对白眼习以为常,况且墨君只是个小孩子,他们也不大当一回事。 这日正午,马车停在路边休息,少年士兵取出一块肉干,撕下一角给墨君。墨君挥手打落,恶狠狠喊了声:“三花头!”金舜英吓一跳,但少年士兵不气恼,钝钝地解释:“楚狄赫人是黑龙后代。束发象征龙角。”年长的士兵冲少年士兵咕哝一句,金舜英虽听不懂,但看他神色,大约是劝少年士兵不要多费口舌。 少年士兵操着笨拙的大昱官话,说:“罗素伦王说过,吃草的人不懂食肉的人,我们应该常常让他们明白。” 墨君大怒,“你才是吃草的牲口!”他从来没有骂过人,他爹在时不许他口出污言秽语,“牲口”二字是他从死去的车夫口中听来的。说出来时,他忍不住气虚,想到自己说了脏话,还有点羞愧。于是飞快地换了一种羞辱方法:“妖孽的身上才画符!那是要镇住你们的妖气!”苏牧亭大概说过类似的话,但墨君不明白,也记不清,勉强拼凑了两句。 少年士兵不以为意,说:“你们吃的米、面,不是从草里长出来的吗?”墨君不在乎金舜英的怒斥,继续顶撞道:“如果米面是草,难道你没有吃过?”少年士兵笑嘻嘻说:“黑龙之子不靠米面生活。我们吃肉,鹿肉、獐子肉、老虎肉。” 他指着自己虎口上的花纹,说:“这是鹿角。我九岁的时候打到鹿,得到两只鹿角。它们说明我的实力。罗素伦王的身上还有虎纹——他是楚狄赫人当中,打到老虎最多的。他打过一只很大很大的老虎,三个村子的人都分到了虎肉。” 墨君没听过有人敢吃老虎,瞪圆眼睛向假砚君投去求助的目光,希望他的冒牌姐姐像往常一样,以渊博的见识说明这士兵是说谎。但假砚君默不做声,不参与他们的对话。少年士兵又从肉干上撕下一块,递给墨君说:“这是老虎肉干,你敢不敢吃?” 金舜英上前拦住,赔笑道:“他一个小孩子,给他贵重的肉干做什么?”墨君听了反而激气,大喊:“只有你敢吃老虎吗?”从士兵手里夺过肉干,用力咬了一口。 那肉干做得很硬,他鼓起腮帮费力地嚼。少年士兵看了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说:“看,你要是变成了食肉的人,就懂得我们了。我们给全天下肉吃。”墨君一边费力咀嚼,一边嘟囔:“吃不吃肉我都知道你们是坏蛋!你们杀了老虎,还杀了大昱!”自从假砚君说大成杀了大昱,他就学会套用。 少年士兵恨恨地用不流畅的语言说:“昱朝太坏!不交够贡,就鞭打我们的老人。龙的儿子不应该受食草者的鞭子!可是不能完贡,他们就当着我们的面,打死老人。我们村子为了在限期完贡,所有的鹿、獐子、獾、狍子都交了,想不到后来两个月大雪,全村饿着,靠吃雪团。我妹妹就是那个冬天饿死的!”他说完用怜悯的目光看墨君,摸着他的头顶说:“大新不会让小孩子饿死。” 墨君大惑不解地再次望着假砚君,希翼他的冒牌姐姐为大昱辩护。但假砚君又一次没有出声。墨君想了想,大声说:“你说谎!” 少年士兵还想再说什么,年长的士兵大声喝止,然后瞪着金舜英和假砚君,用生涩的大昱官话对少年士兵说:“罗素伦王不明白,同他们讲没有用!我们的话,他们不听,听了也不肯信。他们是黄雀的孩子,我们是黑龙的孩子,只要活着一天,就是不同的人。食草的人永远不会和食肉的人变成朋友!”少年士兵垂下头不再说话,和他的长辈一起回到车夫的座位上。 墨君一边蠕动腮帮,一边瞪着年长士兵,以示他绝不会胆怯。金舜英急忙凶他:“赶紧回车上呆着去!”墨君慢吞吞地爬上马车,幽怨地瞥了假砚君一眼,恼他不肯出言相助。“你为什么不揭穿他?他们说谎!” 假砚君揩去他嘴角的肉屑,问:“你爹是不是好人?”墨君点头之后,假砚君又问:“他有没有做过什么事情,让你觉得不公平?”墨君偏着头想了短短片刻,说:“爹总是偏心姐姐。” 假砚君微笑道:“像你爹那样的好人,也免不了有做得不公允的事情,何况大昱呢。”他看着孩子受挫的表情,压低声音在墨君耳边说:“大昱的确让楚狄赫人蒙受了不公。我们看清大昱为什么会死,就要光复一个比死去的大昱更好的国家。” “喂喂喂,三天不说你,你又来劲了?”金舜英板着脸打断他们的对话。 三人沉默了不知多久,墨君又自顾自玩耍他从路边拾来的石头。好像是来自母亲那边的遗传,他从小喜欢摆弄矿石。一路上搜罗了几十块各种石头,他实在没有别的玩具时,就靠这堆石头打发时间。 金舜英看着孩子,忽然冷笑起来。假砚君知道她冷笑之后总要发表高见,果然听到她说:“比死去的大昱更好的国家?有多好?没有鞭打楚狄赫人的官,很容易,但能没有骗子吗?能没有卖掉妹妹的兄长吗?能没有骂我是贱妾的男人?你那是做梦!” 假砚君不急不恼地看着她,幽幽地说:“如果没有美梦,这世间要向何处前行呢?”金舜英默了片刻,哈哈笑道:“可笑!可笑!苏牧亭原来是为一个梦死了!” “他不是为梦而死。”假砚君镇定地看着她,说:“他死是有人害怕他的梦成真——因为那梦是可以成真的!” 痴人说梦,就是描述眼前这人吧。金舜英几乎是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而他也用相似的目光看着她,同情这个不懂梦想的女人。 金舜英不再理他,转脸望向窗外。 晶莹的雪悄然下了起来。一点一滴化为水,转瞬变成泥泞。她看着簌簌白雪,极其低微地嘲讽:“烂成泥了,还能回天上去?” 一直没敢插嘴的墨君突然说:“娘,你知道水的循环吗?”金舜英不理他。墨君和假砚君相视偷笑,仿佛取得大胜利。 “那你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吗?”金舜英面无表情,冷冷地抛出一句。“帮人家上天入地,你爹却不能再变回来——为了一个梦!” 车里忽然变得分外的冷。 章节目录 25 终点 25终点 如果没有楚狄赫人,突如其来的大雪一定将金舜英一行人困在白茫茫的世界里。厚重的雪花彼此拥抱着从天而降,上演一场赶尽杀绝的奇袭,将马车团团包围起来。不仅金舜英彻底傻眼,连驾车的两匹马也被眼前景象惊吓。 楚狄赫人操着他们的土语大声吆喝,马匹全然不理会。少年士兵急了,开始用大昱官话叫骂,“什么马?下雪也没有见过?”年长的士兵解下缠着手臂的护腕,将它们的眼睛蒙住,又去检视它们的马蹄,嘴里低声喃喃着绵长的、含义不明的声音。 他们的举动总让金舜英满头雾水。假砚君仰面靠在车板上,却对楚狄赫人的举动了如指掌。“那是他们的巫唱,同动物交谈的语言。”金舜英觉得好笑,可是那两匹扯着马车摇晃不定的马,不久之后就安稳下来,很快她就听到楚狄赫人吆喝着他们的土语,毫不费力地继续赶路。 “这帮蛮子还真是懂邪门歪道。”金舜英带着少许的敬畏和自疑,勉强挤出一句贴切的评语,“和人说话要费老大劲,和马说话倒是利索得很。” 假砚君闭目养神,漫不经心地说:“不仅是马。鸟,犬,还有很多奇怪的东西,据说他们都能够交流。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 金舜英失笑道:“真的假的?” “楚狄赫人刚开始造反的时候,我们已经将他们一网打尽,全部囚禁在地笼之中。你知道他们怎样逃走?狼为他们打了地洞!有预言说,楚狄赫人要在大地上建立野兽的国家,狼、鱼、熊、雕的国度。” 墨君听了感到害怕,小声问:“大新是野兽的国吗?我们会不会被吃掉?”假砚君笑道:“自从帝京沦陷,我还是第一次回到这块土地上。有没有狼鱼熊雕,走着就知道。” 金舜英看着他平静的脸,问:“你是从京城逃出来的?” 假砚君不接她的话。金舜英料到他不肯痛快地交谈,自顾自神往地说:“我也在京城生活过几年。春天的时候,我们一群官夫人结伴去西山上看海棠花。当时觉得这个人很木讷、那个人很多嘴很惹人嫌,现在回想——海棠花真美啊!” 假砚君沉默不语。辚辚车轮碾过不知多广大的雪原,天上的雪扑簌簌地拍打车厢,地上的雪咯吱吱的变成结实的冻土。他说:“我也去西山看过海棠。很多、很多次。最后一次,海棠花在燃烧……我回头看,它们腾起的火焰包裹着京城,又或者是燃烧的京城同它们连结在一起。。琅霄宫那些千年楠木,烧着时发出的声响,就像此刻车轮下的雪,不过我是在三里之外听到的。无数赤红的火星,像千军万马腾上了半空,也许飞到了琅霄——琅霄宫当然应该归于重霄之上。” 假砚君仰着的面孔仿佛在眺望当日的光景,金舜英和墨君屏息凝神地听着,金舜英看见眼泪从他脸颊上滑落。 墨君在京城生活时还太小,并没有清晰的记忆,问:“是谁烧了京城?”假砚君提起衣袖擦掉眼泪,回答说:“有人说是最先攻占京城的大庚天王,有人说是弘辉皇帝,大昱最后一位君主。” 墨君吃惊道:“为什么?” 假砚君破涕为笑,“因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嘿!”金舜英厉色打断他的话。她要防患未然,禁止一切导致苏牧亭丧命的言论,在她儿子心里扎根。不过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墨君并不能理解假砚君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关心的是别的。“为什么攻占京城的是大庚逆贼,现在却变成了大新逆贼?” 假砚君想回答他,。金舜英不给他继续发言的机会,自己对她儿子说:“大新逆贼把大庚逆贼打跑了。本来大庚有机会改朝换代,可是本事不够,和大新打着打着,变成了四个天王。” 墨君近来从假砚君口中听到不少前所未闻的话题,益发助长了他的好奇心,紧接着追问:“大庚是西南方,姐姐婆家曾经住过的地方——那不是离京城很远很远吗?” “可不是。”金舜英随随便便地答一句,怕这孩子又提出刁钻的问题。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墨君问:“他们既然能打到京城,为什么被打回西南去?” 金舜英无法解释,瞪眼道:“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哪儿来的为什么。” 假砚君低头笑了一下,对墨君说:“原因说起来很可笑——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楚狄赫人。他们……”他转眼观察金舜英的神色。这位挑剔的母亲好像犹豫了片刻,但没有出言反对,假砚君继续说:“大庚天王带领的只是西南的穷苦人,他们只知道地方官压迫他们,地方官之上的高官也不是好人,整个国家坏透了,皇帝就是坏蛋的头目,他们必须要起来造反。至于国家外围有哪些敌人、敌人是强是弱、要如何在边疆防范——大昱的皇帝将领当然知道,但那些远在西南的庄稼人、泥瓦匠、货郎、屠夫、说书先生,怎么会知道?就算他们听过一些零零碎碎的风言风语,也仅仅是坊间流言而已,不是及时的、能用于军事部署的情报。。他们不知道楚狄赫人虎视眈眈,早已联络了北方十几个部落蠢蠢欲动。他们以为打到京城,推翻皇座就胜利了,不知道推翻皇座之后,大昱的敌人立刻涌杀过来。” 假砚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带着滑稽的神气说:“他们那时候才知道大昱北方还有楚狄赫人这么一回事。不过他们很有信心,因为他们刚打倒了统治过他们、看似不可能打倒的皇帝。他们以为,楚狄赫人也会倒在他们阵前——结果怎样,人人都知道了。” 墨君完全投入他的解说,入迷似的追问:“如果大庚逆贼早知道北方有楚狄赫人……” “他会停留在曲霞江之南,给大昱留半条命,等待时机。”假砚君平淡地说,“若善于经营,整个南方都将是大庚的。大昱腹背受敌,无力南征,还得防范北方的楚狄赫人。而镇压南叛的大昱军队会北调,楚狄赫人至少要再等三年,或者五年。等到楚狄赫人南下攻城,大庚可以顺势渡过曲霞江。如五年之内南方风调雨顺,大庚的这块宝地足以让他们和楚狄赫人一决雌雄,。” 墨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去摆弄他的石头。金舜英看着假砚君的双眼,问:“这也是你们的计划?” 假砚君愣了愣。金舜英又问一遍:“这就是你和苏牧亭的计划?拿着他的一百万两黄金,从南方起事,如果五年之内风调雨顺,你们就能打回京城。”假砚君诧异这女人的敏锐,金舜英嗤的笑道:“我可是给人当了一辈子小妾,什么心思不会猜?” 假砚君察觉他刚才紧张的一瞬,喉咙干涩。他咽了口水,明知道不需要再三叮咛,还是警告金舜英:“不要说出去。” 金舜英好像没有听见,又好像已经忘了她自己刚才说过什么。 马车驶入人烟寥寥的村庄,向村民借宿。墨君对暖炕已经见怪不怪,很快在温暖的温度中放松,嘟哝起梦话。金舜英将孩子的鞋和洗净的棉袜烤在火盆边,自己朝着火光用力揉搓被冷水冻成粉红色的双手。渐渐的,她恢复了活力,问假砚君:“落乌郡有多大?走了几天,前天就说快到县城了,今晚还没到!” “没有这场雪,明天应该到。。”假砚君走到窗前向外看,见楚狄赫少年在悉心照料马匹,口中嘀嘀咕咕地说着马才能听懂的话。“楚狄赫人很擅长照料牲口。在大雪中也许不成问题。” 他说着一回头,见金舜英坐在矮凳上睡着了,头歪着抵住暖炕的炕沿,嘴微微张开,释放出平稳的呼吸。他走过去,轻轻地碰她。她缩了缩身子,头垂到胸前,似乎他再碰一下,她就要栽到火盆里去。假砚君不敢放任她不管,抓着她的双臂将她上身提起来放到暖炕上,接着又搬她的脚。 她的靴子是告别上次那村庄时,向货郎买的,很结实,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湿透了。也许是这天早些时候,她下马车去拎回玩雪球的墨君时,追了太远。 假砚君脱下她的靴子和棉袜,放到火盆旁边去烤。见她的双脚冻得通红,他抓着她的脚踝,让它们悬在床沿外,转身将火盆拖到暖炕边。她很快感觉到温暖,两只不安分的脚惬意而满足地互相蹭了蹭。 他看见,微微地笑起来,换坐到她对面。宽敞的位置让他能像个男人那样分开双膝坐着。 金舜英果然又在半夜醒来,半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那男人沉默地坐在火盆旁边深思。。金舜英已经习惯了发现他没睡:他总是白天在马车上睡,睡的时间总不长,时不时会被墨君的提问惊醒。但他一有空就闭上眼睛,保证白天休息够,他就不惧怕黑夜降临。 他还穿着女装,挽着女髻,可他望着火光的眉目,隐隐透露出了男人的气质。金舜英想,明天一早要给他修眉毛,不然非得被人看穿。但是她又觉得,这样的他很好看,他的眉眼就该是这样,眉毛少一根也可惜。她贪心地多看了一会儿,又睡着了。 她要承认,她已经不是那么在乎他是谁。有他在,她可以睡着。 第二天清晨,楚狄赫少年敲着窗棂喊他们出发时,金舜英不情愿地离开温暖的被窝,发现假砚君也睡着了。这可是有点罕见。她于心不忍,暂且放过他,连拖带拽地把墨君从被窝里弄出来。墨君不情愿地叫嚷到底惊醒了假砚君,他睁开眼睛望向他们,金舜英发现他的眉已经修剪过,弯弯的两道柳叶轻落在光洁的前额。 连画眉也会,想必曾经在哪位佳人身边扮过张郎吧?金舜英想开玩笑,但楚狄赫士兵的催促越来越不耐烦。她来不及仔细梳洗,但还是谨慎地检视了假砚君的妆容,随后打开门。 章节目录 26 投石 26.投石 悦仙楼的构造很有特点。 这块地皮上有两株不知几百年的银杏树,也不知何年何月被雷电击中,都只剩半条命在。没有死掉的枝干上,每年顽强地顶出新叶新枝。大约这种毁而不死的力量令人叹服,两株银杏被当地百姓奉为神木。最初建造悦仙楼时,店主曾想将它们砍去,以免形成风水忌讳的“困”字格局。结果城中耆宿们联合起来静坐树下,断不容人触动他们的神树。 地方官查大人协调无果,只能感慨抚御百姓之难:昱朝旧民会为了看似不起眼的矛盾,回想起他们和楚狄赫人是不同的。本来只是荒诞不经的东西,都会成为对峙的死穴。 悦仙楼先做出妥协。店主为了既不造成忌讳的困字,同时保证客房数量,可谓极尽巧心,最终建成了“己”字型的建筑。两株银杏反而成为客栈走廊回转时的室外风景。百姓仍可以向他们的神树祈祷,一年四季,银杏的枝干上挂满了写着心愿的红布条。 砚君窗外就是一棵高大的银杏树。约摸三分之一的枝条上挂着风干的橙粉色果实。剩下三分之二的枝干貌似已经枯死多时,但仍然承受着接纳祷告的重任,披挂着不可胜数的红布条。 珍荣天不亮就动身去连家取东西,砚君暂无事做,在寂静的房间里欣赏银杏树,看着红布条在猎猎风中飘舞。看得久了,她忍不住心生一念:会灵验吗? 她父亲苏牧亭除了大昱的皇上,什么神明权威也不信。求神拜佛、扶乩请仙,一切子不语的事物,全是苏牧亭眼中的邪妄。甚至连七夕乞巧、观蛛之类无伤大雅的娱乐,也仅仅是因为昱朝宫中有此风俗,苏牧亭才允许女儿践行。在父亲的严格教养之下,砚君从未向任何超越人类的存在低头,也不相信祈求看不见的东西会有实际的效用。 可是那漫天飘飘的红布条……它们到底寄托着什么呢,为什么它们可以那么自信地嚯嚯作响? 简直好像,在招呼她似的。 树下有民众自发供奉的红布条,任由取用。条案上笔墨俱全。砚君心想:姑且当作试验,反正不会有什么害处。 她等来等去,终于等到树下无人,急忙离开房间,生怕被人撞见似的一溜烟跑过去。 树前大铜鼎里塞满香灰,不知几千几百根线香蓬勃地伫立着,借西风向冬日的冷空挥洒热量。铜鼎旁边的条岸上,笔墨都沾着一层灰白色粉末,方才祈愿的女子先用温水化了砚冰。 砚君取一截红布,效仿别人的愿望,匆匆写了“愿父平安。信女苏氏”。布上的墨迹转瞬就干了。她仰头张望,顿失主意——最低的树枝也在二楼窗前,她只看见别人向上一抛,却不知如何让布条挂在上面。踌躇回顾,只见树下不少石子,俯身拾了一块系在布条末端,用力向高处扔。 别人的许愿到这里就完成了,她的却不轻松,来来回回抛了三四次,每次那红布总是跌落在地。砚君略感慌张,不知道是自己心意不诚,还是力气不够,打定主意最后一试,使出浑身力气将那石子狠狠抛起。 这回确实比之前几次抛得高,“啪”一声砸穿二楼一扇窗子。 砚君吓得呆住,直勾勾看着破洞,不敢相信这是自己闯的祸。对着一棵树发愿,还丢石子,她父亲知道该怎么想?砚君又羞又怕,只盼那破窗的房间尚无住客,这桩小小的罪行没有人证。 过度的紧张让她失去了时间感,破窗背后的静,似乎持续足有一个时辰,又像只有几秒钟。应该是没有人吧。砚君一口气还没有长长地吐完,忽然听见脚步乱踏木楼梯的声响。 仿佛几股狂风抢着领先,霎时都卷到眼前。五名结实健壮的青年提着雪亮的刀,将她团团围住。阳光经刀锋折射,变得冰冷,晃到砚君毫无防备的头脑里,晃得她脑子一片空白。 青年们阴冷地瞪着她,刀锋向前逼近一步。砚君想要喊叫,却发不出声音。她的目光慌乱地想要冲破他们的罗网,寻找救援,可惜在这冷清的冬日里,所有的窗子紧闭着。 只有她打破的那一扇,微微地开启一道缝隙。原来那里是有人住的。 “把刀收起来!”女子干脆的声音划破绷紧的空气。一个清丽的身影急匆匆地走过来。天蓝色的短袄,豆白色的长裙。缠着上千颗琉璃珠的发笼,在她脸颊两侧络住两枚发髻。她走到阳光下,那些琉璃就向她美好的脸庞投射出无数璀璨的光点。 “快把刀收起来!”陈秋岚第二声大喝还是没有令青年们动容。她仰头向二楼高唤了一声,用的是某种方言,砚君听不懂。 微微开启的窗缝中,传出呵的一笑,浑厚从容的嗓音吐出一句简短的命令。那持刀的五名青年如同镜中叠影,齐齐地收刀入鞘。秋岚走上前打量砚君,冷冰冰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会比她在这里和男人相会更奇怪吗?砚君开口准备回答,秋岚显然并不打算聆听答案,简单地说:“赶快离开。” 砚君本来就不期望与她结交太深,当下从她身边走开。秋岚见她向客栈的楼梯走去,警惕地问:“你去哪儿?”砚君向自己的房间指了一下。秋岚奇道:“你住在这里?” “嗯。”砚君虽然知道这少女对自己的事情也没兴趣过问,但还是怕她多问一句为什么,匆匆地逃回自己房中。 秋岚紧跟几步,目送她关上房门,不明白她怎么离开了连家。但对于姑姑家中的事情,秋岚向来有些排斥,也不想过问,当即转身走向对面走廊里的房间。 银灰色长袍的男子仍旧斜倚在窗边。他穿的是昱朝旧款的男子棉袍,头发也是昱朝的旧样子,在头顶挽个发髻。他的一切表象尽量装作普通,但挺拔强健的身材,硬朗的五官,闲闲地站着仍然器宇轩昂,阳刚之气以奇妙的美感从他身上释放出来。上天塑造这男人没有一丝败笔,让他实在不像一个失去故国的落魄昱人。 “我说了肯定是个意外。”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秋岚,“风吹草动就慌了,还嫌我行动不够隐蔽。”当他眨眼睛的时候,眉目之间绽放出不可思议的顽皮。 “谁喜欢发慌似的!七爷就是怕我们过得太舒心太安稳,时不时弄一出微服私访,不是吗?”秋岚压着怒气,“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和大羲的仗还没打完,三爷又遇到……那种事,四处都忙着、防着,偏偏你不忘添乱。”她提起三爷,眼泪几乎又夺眶而出,硬是忍下去。 “话可不能乱说。”男人笑嘻嘻地揶揄她,“让老三知道我给你添乱,一醒来就得拿冷眼射穿我。” “你到底跑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落乌郡是你们陈家的地盘,当然是找你讨点吉利。”男人离开窗边,指着房中桌椅,“继续坐下说。”秋岚不客气地坐定,爱理不理地说:“我一个女流之辈,能拿得出多大的吉利?” 男人坐在她对面微笑,缓缓道:“元日那天,天王要换头衔了。我出来代他看看,民间说些什么。” 秋岚虽然在京中早有耳闻,但确实的消息还是第一次听说,不免吃惊。“说早也不算早,可……天王真的不觉得仓促吗?”她惴惴不安地放低了声音:“跟大羲的仗刚打到一半,此时称帝,会不会引来大庚、大成联手合击?我听说,昱朝的复辟党前不久活跃过,残兵败将还在各地流窜。若是天王第一个称帝,就会第一个面对他们的矛头。” “天王几时怕过?” “即使三爷刚遇到那种事?” “老三……到底怎么回事,应该是你这次探病要弄明白的。”男人坚实的嘴唇抿起来,“遇刺是私仇,还是针对大新和楚狄赫人,还不一定。” 秋岚冷淡地说:“三爷几时有私仇?哪一次得罪人,不是为了大新、为了天王。” 男人嘻嘻笑了笑,不怀好意地看着她,抛出一句:“赶紧和他成亲吧。”秋岚的脸瞬时拉下来。男人对她这种反应已经见怪不怪。每次有人别有用心地把她和老三一起提,她就这副臭脸。 “我早说过那是不可能的。”秋岚的声音变得又闷又硬,“如果成亲,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这也不是什么新鲜说辞。就算是大新天王想撮合老三和陈秋岚,她一样是这句话。有时候她还会添几句:“我迄今为止所做的种种努力,就是为了向世人证明,国家不是建立在哪个种族上,是建立在共同的信念上。可是我若嫁给楚狄赫人,我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就失去了说服力。人们会以为,我私心里爱上了楚狄赫人,才会那么说、那么做。” 她今天没补充这句话,但男人看得出来,她的神气分明就是无声地把那道理又述说一遍。男人端详她严肃的脸色,摇头道:“我搞不懂你们这些女爵,一个个不晓得怀抱多大的志气,都顾不上嫁人似的。” 秋岚微微笑了一下,站起身告辞,说:“总之七爷小心为妙。我还要继续南下去探望三爷,不能一直跟着你。悦仙楼的店主是我父亲的忠仆,七爷所需物事只管向掌柜吩咐。”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可不敢耽误你们相会。见了三爷,代我问好。” 秋岚临走又想起一事,叮嘱道:“那位打破窗户的女客,你们不要去烦她。她和我们家有点渊源。过多的交往会弄出不必要的麻烦。”男人的眼睛转了转,那股顽皮的情绪又浮现出来。“和你家有渊源?”他饶有兴致地猜测,“走私客?跑单帮?总不会是女刺客吧?笨手笨脚的也不像。” “别乱猜!她是好人家的女儿。依稀听我伯父说过几句,说她是大昱官宦人家的后代,在她家乡也算是小有名气的门第。”秋岚说到此处不愿多谈,最后又叮咛:“万一手头紧,东大街上有家集瑰堂,也是我们家的产业,只消对掌柜说是我的朋友。几百两银子他还是能调度的。你可别像上次,又把钱弄丢,把马卖掉!你再敢卖掉一匹马,三爷痊愈后第一件事就是抡鞭子抽你。” “谢谢你替三爷想得这么周到。”男人开始感到有点无趣。“你再唠叨不停,老三的醋意能从几十里外飘过来了。” 秋岚瞪他一眼,无可奈何地摇头走了。男人收敛了玩笑式的笑容,捏起桌上的石子和红布条。 百姓都以为是神树在为他们造福,也不想想雷劈的树何来知觉,要真有神力就不会半死不活。一直以来,都是地方官查合伦久庆那家伙,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将写着愿望的布条收集起来,代替神明为他们实现愿望。 “家父平安,信女苏氏。”他轻轻念出来。 不像是查合伦能实现的愿望。他哼一声,解下石子,随手将布条丢出窗外。 风一吹,红布条轻飘飘地缠在枝桠上。 章节目录 27 变数 27.变数 金舜英察觉事情有点不妙,线索是县官查大人持续的笑脸。 “苏小姐的家人!”他带着奇妙的愉悦的神情,上下打量金舜英。这种神气她很熟悉,以前每次她抬出苏牧亭的名头时,别人也是这样,眼神确凿无疑地说:“这女人我得格外抬举。” 查大人眼里闪动的情绪,不是因为陈家的六品女爵,而是因为苏砚君——砚君这么快就变成一方女性中的翘楚了?金舜英暗自哼一声。 “夫人若是昨日到来,就能在此与苏小姐重逢。”查大人彬彬有礼地说,“昨日一件纠纷,亏得苏小姐出面。” 金舜英没有感到丝毫意外。汲月县苏家的砚君小姐,生来注定要当闺门典范。年纪再老一点,她就是苏老姑婆的翻版,别说一件纠纷,便是数十数百件,只要看得起她,她就敢担待下来从中斡旋。 让金舜英不安的是,查大人连续三次称呼砚君为“苏小姐”——她早就应该变成“连少夫人”呀。金舜英挂着客气的笑脸谦让:“真是的!我们家砚君怎么还出头做这种事情呢?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她的公婆肯由得她胡来吗?” 查大人的脸上稍稍变幻着细微的表情,“夫人连日在旅途中奔波,看来尚未得到消息。砚君小姐为了成全连公子的良缘,已同连家退婚了。” 金舜英周身的血液瞬时堵在心里,堵得她出不来气,脸孔手脚因为缺了血液流淌,霎时间苍白冰冷。“大、大人说什么?” 查大人见她的确一无所知,便将昨日从公堂后宅所知的片言片语说给她听。他说到前一半,连远巍与前妻旧缘难断,苏砚君助其鸾镜重圆,金舜英已经是眼前发黑。她扶着墨君的肩膀,仍然站得摇摇晃晃,几次想要摔倒。 这丫头是疯了吗?! 连远巍旧缘难断,关她苏砚君什么事?哪个男人心里没有一个半个旧时的念想?她爹苏牧亭也时不时唠叨去世的夫人,他耽误了纳妾,还是耽误了生子?人嘛,早晚要继续过日子。这位大小姐是书读多了还是男人见少了?居然不识这个道理!好不容易给她牵的一段红线,好不容易寻的这门亲家——连家的万贯家财怎么得罪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手续齐备的一段婚姻,就因她一时仗义,生生化作泡影!闺门典范也没有这样当的! 金舜英心里连珠炮似的轰炸苏砚君,恐怕一张嘴能喷出成串的火来,但脸上只是挂着牵强的苦笑。查大人自然看得出她心中百味杂陈,对她的家事也不便过多地说些什么,只道:“连家宅邸并不在城内,夫人要去,我派人去雇一辆马车。” 金舜英无力地喃喃:“多谢大人盛情。民妇自有一辆家中来的马车,可惜车夫半路遇害。来时两位赶车的楚狄赫大爷,民妇着实不能再劳烦他们。大人慈悲,指点民妇去雇一名驾车的把式,民妇感激不尽。” 查大人道声“好说”,亲自送她到门口,边走边探问:“我见苏小姐谈吐从容,颇有气度,府上必是名门望族之后。”金舜英不敢提起苏牧亭,怕他老复辟党的名号在大新地盘上也是罪人,讷讷地说:“算不上什么名门望族。托赖家乡风水好,邻里知书达理,她自小耳濡目染,养得这一身脾性。” 查大人见她对答敏捷,言辞妥当,点头微笑道:“昨日连氏夫妇在场,有些话不当说。他们毕竟险些成了砚君小姐的公婆,这桩事情当着他们的面讲,太尴尬。夫人既然是砚君小姐继母,那么听听无妨。” 金舜英因怕查大人看轻她,到来时谎称她是苏牧亭续弦的夫人。查大人将她当作砚君继母,恐怕有重大的事情,她没把握能代替苏大小姐拿主意,当即推诿:“我家砚君生得倔强,民妇素来没法代她做主。大人若有重托,民妇恐难胜任。” 查大人见她诚惶诚恐,笑道:“夫人不必担忧。其实是我大新的天王有意混同四海,消弭成见,上个月颁布王令,为众位王爷选取华姓中贞淑贤惠的女子为妃。我大新众位王爷皆是天王同母胞弟,个个英武骁勇,气概非凡。本官不敢以寻常女子入册,迟迟未能报选。昨日亲眼见到苏小姐容貌风度,坦诚豁达、举止有教,见地不同一般女流,实在是百里挑一的人选。” 金舜英难掩惊诧神色,心想你可真会挑!将复辟党的闺女进贡你们三花头的王爷,苏砚君要是没有血溅洞房,就不是苏牧亭的女儿! 她原本觉得有点好笑,但想到这丫头一发疯就退了婚,再发一次疯把大新王爷灭了,天下可就再没有金舜英和苏墨君的容身之处。她赶紧绷紧了脸,将小小的笑意深藏。 可查大人已然发现,可惜误会了笑容里的含义,以为她对这从天而降的富贵多少赞成,只是碍于苏砚君的脾性,不敢打包票应承。“夫人不妨将我的意思婉转透露给苏小姐。若是小姐胸有大志,肯为大新与华姓的融合尽一分力,必是百千年的功德。”金舜英支支吾吾地点头糊弄过去,“待我见到砚君时,定向她转告大人的心意。”查大人顿时欢喜,找人为她雇了车夫。 金舜英逃也似的带着墨君躲入车里,心想这真是飞来横祸,好端端的连家亲戚没了,却摊上这么一个硬差使。别说苏砚君必定不肯,就是她金舜英要开这个口,也觉得对不起苏牧亭。可大新是楚狄赫人的天下,惹恼了他们怎会有好下场? 这帮蛮夷,本来就跟四海内的别人没差别,是他们自己强调出身,搞得与众不同。现在又施恩似的,纡尊降贵跟华姓女子结婚。真是没事找事。 “这就是大新逆贼的狡猾之处。”她好像听见记忆深处的苏牧亭这样咕哝。这回的狡猾之处,可坑到他苏家头上了!金舜英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倒霉。一切的根源都怪苏砚君!忙活着别人的好事,给自己揽上麻烦! 马车抄近路拐入一条小巷,忽然有人挡住了马头。巷子很窄,车夫吆喝着让他让道。那人无处闪避,又不肯原路退回,竟从驾车的马腹之间钻入车底。车夫骂了两声,只当他跑了,也不再多理会。 向后的车门飞快地拉开。金舜英正一肚子火,发现眼前的男人有两道修过的眉毛。她倒吸一口冷气,他做个“别出声”的手势,不客气地跳上马车,重新关好车门。 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追过来,车夫被他们拦阻,走不出小巷,嘴里不客气地骂骂咧咧。金舜英从男人紧张的面容和刻意屏住的呼吸中知道,那些人在追他。她咬牙想:“管它呢!”金家那股铤而走险的血一热,她在马车里充满底气地大喊:“车夫!赶我们的路!让他们绕道!我们不退!要退就拖着他们一起退到县衙去!” 那些人没有心思纠缠,很快就换了道去追赶他们的目标。马车又稳稳当当地向前驶。 墨君对从天而降的访客瞪圆眼睛,金舜英示意他别出声,自己压低声音问:“你被人认出来了?”他沮丧地摇头:“事情有变化。你去哪儿?” “我能去哪儿?还不是去找我们家的大小姐!” “我跟你一起去。”他阴沉着脸说,“我也找她。” 章节目录 28 赠金 28.赠金 远远看到依山而建、宛如城堡的宅邸时,金舜英的感叹此起彼伏,停不下来。一声是为了那城堡中的财富,另一声是为了砚君半途而废的姻缘,再一声还是为了那些与她毫无瓜葛的财富。 马车径直行到一处侧门,恰看见几个下人抱着小箱子出来。指挥下人的那个垂头丧气的姑娘,不是珍荣吗?金舜英看见她,急忙跳下车。珍荣不期然看见这个出乎意料的人,吃惊地站住不动。金舜英却不急着向她说出最倒霉的情节,匆匆地问:“搬的是什么?”珍荣上下打量半晌,见墨君也从马车里跳出来,这才相信真是金舜英母子来了。 “小姐搬出去住。”珍荣不想在连家的下人面前多话,岔开话头问:“二夫人怎么到这里来?老爷呢?”她怕苏牧亭参与复辟的事情传开,不敢说得十分直白。 金舜英根本没有细听,急地直跺脚,“我们砚君的陪嫁足有五辆大车!这几个小箱子是什么意思?就这样把我们家小姐打发走了?你说,是砚君那丫头脸皮薄,还是卖弄清高,不好意思把嫁妆要回来?是他们连家亏欠砚君,竟想用几只箱子就打发了不成!” 珍荣愣了愣,脸上神色变幻几番,小声道:“二夫人已经听说了……”金舜英提高声音,尖叫道:“你倒是答话!若是连家以为苏家远在万里,无人出头,敢这样欺负我们家的小姐,就大错特错了!砚君碍于面子,我可不会!你这就跟我进去,找那连士玉和陈氏说理,把我们苏家陪送的嫁妆要回来!” “你真好意思提!”珍荣见她在连家大门口撒泼,急忙拖着她向后退几步,用汲月县方言嘀咕:“你陪嫁的什么东西?也好开口要!便是人家退回来,你要变卖几个钱?” 金舜英自然知道她给砚君陪嫁的货色,但惟独砚君被骗婚这件事情是苏家占尽了理,她看见恢弘宅邸的时候,就打定主意绝不善罢甘休。“你别拉着我!平日没少见你牙尖嘴利护着你家小姐,这种时候倒变成外人的和事老!” 珍荣死死拉住她,贴着她的耳根说:“连家是什么人家?我们几个孤儿寡母、单身女流又是什么?更何况……咱们家的事,要闹到人尽皆知,连落乌郡也没有容身之地吗?!”她架住金舜英的肩膀,半推半扯地退到马车后面,厉色道:“老爷在汲月县是不是犯事了?你万里迢迢地来,肯定有大事。万一因小失大,为一笔不值几钱的嫁妆扭送到官,查出老爷的事——你要害得我们全在这里坐大牢吗?” 仅她们几个女人孩子倒还好说,万一问起车里那男人的身世……金舜英打个哆嗦,贪念霎时退却。 不想她们在门前叫闹的事已经传回宅内。正要上车走时,连夫人来到门前,招手道:“珍荣,你等等。”金舜英见了连夫人,一时间又气愤起来,不阴不阳地打声招呼:“夫人别来无恙!”连夫人早知道苏牧亭的这个妾室嘴巴刻薄,微笑道:“金姨娘大老远来了,为什么在门口说话?天寒地冻,别让墨君在风里站着,快到里面来喝点热茶!”说着上前去拉金舜英。 金舜英险些被她打动,只是惦记车里有个见不得人的家伙,皮笑肉不笑地挡开连夫人的手。“夫人的殷勤我们可消受不起。难道府上还有个小姐等着骗我们墨君的婚吗?”连夫人装作听了一个滑稽的笑话,干涩一笑之后,继续挽住金舜英的手臂,牢牢地不放,又转头向珍荣道:“刚才我们老爷不舒服,我忙得手脚不闲,还有好多话来不及向你交代。”说罢不由分说领着金舜英和墨君向内宅走。珍荣只得跟上去。 那个曾经震惊了砚君的房间,也震惊了金舜英。出于对满室值钱宝贝的尊敬,金舜英收敛了她的脾气,对它们的主人客气几分。 直到此时,连夫人还是没有追问苏牧亭的近况。珍荣几次想要晦涩地表示苏家的困境,都被连夫人巧妙避开。金舜英看得出来,作为一个在乱世中生活经历颇丰的女人,连夫人已经养成习惯,干脆利落地将自己排除在危险之外。 但连夫人并非装傻。喝过茶、吃过点心,她拿起手边一只洋铁皮盒子,说:“珍荣,我知道砚君心高气傲,不肯轻易受惠于人,更勿论是我们这种孽缘深重的人家。我也知道眼下你们飘零异乡,举步维艰,正需要别人倾力相助。这本该是我代远巍赎罪的机会,可我也有力不从心的苦衷。” 她停了停之后打起精神,说:“连家在落乌郡,也是外来之户,能够仰仗的仅仅是我两位兄长。可惜我将他们得罪了。昨日的公堂你亲眼看见——我两个哥哥无理取闹,故意搞得人尽皆知,给我们夫妻难堪,让整个落乌郡不必看他们的面子照顾连家。虽说亲兄妹没有解决不了的深仇大恨,但他们正在气头上,不是轻易肯消气的。”珍荣没有想过这些,金舜英也是第一次听说。 “我那两个哥哥在此地的势力,绝非商界巨贾那么简单。原本按常理能够解决的事情,被他们横插一杠,也会变得匪夷所思。我想,若是砚君同连家走得太近,难免要被他们排挤。尤其是我二哥,器量小,不晓得会干出什么可恶的事。这次划开界限,未尝不是好事。”连夫人说着将铁皮盒子打开。 金舜英的眼睛登时晃得睁不开,但她忍着强光刺痛,瞪大眼睛去看——盒子里整整齐齐摆着金条,估摸着总有三层,每层五根便是足赤的十五根。她本能地站起来,神情几近肃穆,双手接过沉甸甸的铁皮盒子,顺势紧紧地抱入怀中。 连夫人满怀欷歔又道:“犬子悔婚,本是背信弃义的罪人,反而成了对前妻有情有义的美谈。全仰仗砚君行止光明磊落,没有让他声名狼藉。我们家亏欠砚君甚多,并不是要用这只盒子一笔勾销,只是眼下不便出头做得更多。” 金舜英得了那只铁皮盒,再没有半丝气焰,推心置腹地说:“夫人的为人,我看得很清楚,知道您绝不是目光短浅的女流。这番话足见夫人的诚意,我绝不会记恨夫人。至于我们家的事……咳,这兵荒马乱的年景,只能说天不与我,合该遭罪。做不成亲戚,到底让人有些遗憾。不过砚君与府上倒未必是孽缘,或许老天爷就是如此这般草灰伏线,日后自有笔砚重开、峰回路转。” 她竭力拼凑出这段文绉绉的话,令连夫人释然不少。金舜英一鼓作气说:“我母子二人万里投奔,实在没有想到会落得举目无亲的局面。我们几人,没有一个具备夫人的气概和聪明,恐怕日后还有叨扰夫人之处,唯盼夫人不弃。”珍荣听她的话,竟像是不打算走了,心中不胜纳罕,暗自猜疑:难道老爷竟已蒙难了吗? 连夫人留她们吃完午饭再走,金舜英惦记马车上那人,讪讪婉拒。珍荣也摇头说:“我家小姐一个人住店,不懂得如何叫饭。我不赶紧回去,她就只能饿着了。”金舜英掩口笑道:“可不是。砚君这辈子的衣食住行从来没有自己操过心,放她一个人住店,她根本想不到去和客栈的伙计交谈。我们这就得告辞了。”连夫人听她们说得煞有介事,也就不再挽留,一直送到门外。 金舜英生怕车门一开,连夫人看见里面的男人。她急忙左右拦阻,连夫人只当她是客气,并未执意相送。反而是珍荣猛地看见马车里还坐着一个人,吓得僵立住。墨君早就同那男人混熟了,生龙活虎地爬上马车,从怀里摸出几个小点心递给他,大方地说:“又冷又饿吧?先吃这个。”说完向珍荣使劲招手,“快进来!把门关好,车里好冷。” 珍荣见他们熟稔,加上金舜英在背后使劲推了一把,她不得不憋着疑问坐定。车轮一开始转动,她就忍不住问:“这是怎么回事?!”金舜英瞪起眼:“还不是你家老爷的主意!” 说到苏牧亭,珍荣急问:“有人说老爷出重金支持复辟党,被大成大王下了死牢,要一百万两黄金赎命——是不是有这回事?小姐为这飞来横祸,几乎神思错乱,尽是做一些没头没脑的事。你快告诉我,老爷究竟怎么了?” “下了死牢?”金舜英吃惊于她也没听说的后续发展,“你听谁说的?老爷被复辟党骗得倾家荡产是不假。我亲眼见大成天王带人查封了我们的宅邸,将老爷抓走——他一脸慷慨赴义的样子,我原本以为,当下就正法了。百万两黄金又是谁说的?”珍荣欲要讲那冻死男人的事情,碍于车里有个陌生人,咬了咬嘴唇没有说。 男子吃了墨君给的点心,沉声问珍荣:“那个报信的人,去哪儿了?”珍荣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转问金舜英:“他是谁?”金舜英冷笑道:“我还想知道呢。你倒是问他!你能问出来,我服你。” 男子提高声音厉色问:“快说!他去哪儿了?”珍荣本来对他心存提防,见他神色不善,心中戒备更重,倔强道:“冻死了!” 男人浑身寒气似要化为一股利刃,狠狠劈向珍荣。珍荣被他骇人的眼神震慑,气势顿时减了一半,讷讷道:“他好像在寒冬了走了好多天,找上门的时候,已经要冻死了。可不是我们害他。” “大约四十来岁,中等身量,络腮胡,浓眉大眼,汲月县口音?”男人一股脑地问完,从珍荣惊异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不由得咬紧牙关。“他有没有带着什么东西?比较特别、不常见的东西。” 珍荣心想,他问的是那块染血的脏布吗?她打定主意不回答,垂下头沉默不语。但是男人仿佛会读心似的,又得到了他需要的答案,紧接着问:“他把那东西给谁了?给苏砚君了?” 珍荣对他精准的解读能力感到害怕,鼓起勇气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你想找我们小姐问什么东西的下落,先告诉我,你是谁。” 男人咧嘴笑了一下,嘴角那股令人讨厌的寒意中带着焦虑。“果真给苏砚君了。”他自言自语完毕,向金舜英道:“吩咐车夫快马加鞭——用最快的时间赶到苏砚君那儿。” 真是过了劫难忘了菩萨,现在苏砚君变成他的重中之重了……金舜英撇嘴轻哼道:“放心吧,她跑不了。” “我希望她跑得了。”男人沉着脸,阴森森地说,“跑不了的话,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命在。” “……命?”金舜英和珍荣一齐愣住。 珍荣顷刻慌了,“你说性命?我们小姐为什么会?”她嚷着揪住男人的领口。“你到底是谁?那死了的人是谁?为什么会连累我们小姐的性命?!”见男人紧闭着嘴巴不回答,珍荣慌乱的眼神向金舜英求助。 金舜英知道,和这倒霉的男人沾边,就没有小事。她虽然跟砚君脾气不合,却万万没有因此咒过砚君的性命,当下哆哆嗦嗦地大声喊起来:“车夫!马是要死了吗?怎么跑得跟爬似的!快!快!快!”喊完了之后,她脸色煞白地瞪着男人。 他苦涩地看了她一眼,避开她们谴责的目光。任凭珍荣一边咬牙切齿地抡拳头捶他,一边怒气冲冲地说“小姐的性命有什么危险?你说话!说话啊!”他就是一言不发。 “害了老头子还不够吗?”金舜英又悲又气,舌头也不麻利了。“砚君根本不是你们一伙的。” 他的嘴唇动了动。可是金舜英知道他什么也不会说。她冷冷地苦笑,别过头不再看那张令人失望的俊美的脸。 “砚君那丫头不会坐以待毙,有人招惹她,她肯定会闹出动静。客栈又不是荒山野岭,她不会那么容易死掉。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就请你走吧——你说过一到县城就分道扬镳。你应该守信。”说着,金舜英仿佛察觉自己讲了多么可笑的事情,又自嘲般地说:“哎,我居然还在指望你会守信。你答应的事情就没有做到过。” 最后一句话夺去了男人脸上的血色。他满脸悲哀,紧紧抿着的双唇一起颤抖,喉头蠕动了一下。在金舜英不抱任何期望的时候,他暗哑的喉咙里发出了声音:“我的名字是……” 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答案在舌根打了一次退堂鼓,但最终,他澄亮的眼睛看着金舜英,说:“我是元宝京。” 章节目录 29 孤帝 29.孤帝 庞山王元宝京,在大多数昱朝子民的心目中不是一个人,是一个故事,一个象征。 皇帝也是一个象征——权威、秩序、整个大昱的气数,皇帝代表着普通人遥不可及的神秘生活,不可议论、不可揣测,至高无上的压迫感只给凡人留下膜拜的空间。 庞山王与皇帝不同。作为皇帝最小的弟弟,他很早就得到御赐的王府——京城最平易近人的皇家园林,名为唯春园。他的整个人生在唯春园中绽放,出于无忧无虑的天性,他毫不吝啬地将快乐的生活公开在百姓的视野中。 他会只身骑着马穿越热闹集市,好奇而忘记跪拜的人不必畏惧亵渎他的容颜,他会对他们骄傲地微笑。 唯春园的桃花盛放时,他会打开后园一隅,允许百姓入内赏花。他们用一半心情赏花,另一半心情秘密地寻找年轻王爷的身影,谁也找不到他——他自己回避到园内的高楼,欣赏他们熙熙攘攘的笑脸。 他为欣赏的优伶谱写词曲,任由他们去传唱。名不见经传的优伶若能得到王爷亲赠的词曲,一夜之间就可红遍京城。 他也作画,并且坦然承认自己永远无法成为杰出的画家。为此他格外爱惜有绘画才能的人,穷困潦倒的画师只要拿出杰作,就能在唯春园中获得优待。 他曾几度迎来各种吉祥物,纵容各种信徒到他的园内朝拜。有时候是某教的圣骨,过几天又是另一个宗教的高人遗留的钵盂。有人说他不够虔诚,但人们更相信他只是太爱他的世俗生活,没有一种宗教能说服他放弃。 他优雅、奢华、自由自在,天生就懂得如何让每时每刻快乐。他的生活过得淋漓尽致,偶尔放浪不羁,满足了人们冲破规矩的隐秘愿望。 也许大多数人说不清楚庞山王和他的唯春园象征什么,但他们知道那是不同一般的存在。 终日演奏着各种乐器、终年盛放各种鲜花的唯春园,是人间仙境的别称。大昱最完美的建筑,最精彩的园林,最风雅的生活,最顶尖的艺术在园中集萃。庞山王的生活方式,他的穿衣打扮,他对时新花卉水果的偏好,他对乐班的欣赏、对诗人画家的评价,他对古董收藏的见地……他的一切都可以映照到普通人的生活中。他的一举一动就是昱朝的风向,他的人生不仅属于他自己,也属于所有享受盛世的人。 人们向往唯春园,模拟庞山王的生活。有能力的人在自己家中仿建唯春园中的亭台楼阁,搜求与相似的假山湖石、奇花异草。另外那些不太有能力的,争抢他正在尝试的水果,争着去追捧他正在欣赏的优伶。贴近他的生活,增强了人们对现实的满足感。 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有故事。有人说,只要庞山王活着,街头巷尾的说书人、杂剧班就不会缺少值得演绎的传奇。在人们心目中,庞山王和唯春园代表着大昱所有美好、光辉到极致的事物,是整个昱朝尘世生活的完美典范。这种人人梦寐以求的辉煌,在京城失守的那天终结。 琅霄宫的大火让人恐慌,人们真切地知道王朝没了,元氏的天下将要易主。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苏牧亭那么眷恋大昱。无论新的皇帝是哪个天王,他们照样能活下去。 真正让他们伤心的是唯春园毁于一旦——他们梦想中的完美生活被焚烧殆尽,他们能够想象的最高境界的乐土,几十年内不会再有了。 或许永远不会再有了。 园林可以再建,而和那园林相得益彰的庞山王下落不明。就算还会有另一个新王朝的王爷,再修一座齐名的园林,再过那样的生活,人们也不会相信他能和庞山王一样。只有庞山王,能在奢华和挥霍无度之间维持平衡,能把握优雅和附庸风雅的界限。 人们私下散布关于庞山王下落的各种传奇,续写他本人不曾留下的篇章。 有些故事里,他和唯春园一起涅槃。有些故事里,他远走高飞。人们更喜欢前者,因为在后一种故事里,他是流亡的前朝末裔,他可以活着,但不能再是唯春园的主人。不能逍遥快乐的庞山王,也就不再是人们向往的那个他。 后来人们又有了他的消息:毕竟还有一群人,不是把他当作唯春园里的贵公子,而是元氏最后的正统血脉,复兴大昱的金字招牌。 后来的后来,他被一支又一支的复辟队伍奉为主君,有些只是借他名头,从未见过他的真身。直到杨将军捧出正主,没有半寸土地的元宝京有了弘熙皇帝的称号。可惜他失败了,再一次下落不明。 他离唯春园越来越遥远。 人们渐渐习惯了新的生活,偶尔还会追缅庞山王元宝京和唯春园代表的繁盛,但没有几个人去关注弘熙皇帝元宝京。 除了对他的存在感到焦灼不安的天王们。 元宝京活着的每一天,总有人想要说服天王们,奉那位只懂得风花雪月的年轻人为正主,这样才能得到正统的地位。但没有谁愿意将四分之一的天下拱手让人。四位天王都准备好创造自己的正统,只是碍于另外三个劲敌,暂不愿将伟大的心愿公之于众。他们暗暗希望元宝京死掉,不管是谁动手,他最好死在别人的地盘上。对他们来说,这不算过分的愿望,为此付出一些金钱、几个官爵作为诱饵,完全值得。 于是苏砚君明白,面前这个人为什么借用她的身份逃离汲月县。 对元宝京来说,天下充满了背叛者。他失去了唯春园,失去了复辟的后援,终于连真实的身份也失去了。 砚君朦胧地明白,为什么父亲心甘情愿变卖家产——他一直信奉元氏的正统,几乎到了迷信的地步。虽然他的官位一直低微,从来没有一次蒙恩亲睹大昱末帝的金面,也没有得到过庞山王元宝京正眼相看,但为了元宝京,他不惜一切代价。 “弘熙皇帝……”砚君无力地吐出他的尊号。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生活会跟这个遥远的人有丝毫瓜葛。可是这个人害得苏家家破人亡,还借用苏砚君的名字到了她的眼前。砚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愣住半晌。 金舜英见她完好无损,便不再提元宝京关于她会送命的预测,免得那些从未发生的事情招来大小姐数落。“现在怎么办?”金舜英看看元宝京,又看砚君。“这个人……把他赶到大街上,他会活不下去吧?” 她向来不齿苏牧亭对故国的愚忠,这时候居然替一个流离失所的挂名皇帝说话。砚君惊奇地打量金舜英几眼,目光中充满怀疑和诘难。“你们……一路上……” 金舜英瞬时明白大小姐在想什么,瓜子脸白了又涨红。“没错。”金舜英冷冷地斜眼看着砚君,说:“孤男寡女一路结伴来了,还能怎么样?你爹把他塞给我,要我带他逃的时候,可没说要我回避。” “我父亲要你们逃,所以你就逃了?”砚君整个面孔变僵硬,“丢下他一个人在大成的天牢里,自己逃跑!汲月县的士绅尚且念着交情,为我父亲讨条活路,你是他生儿育女的枕边人,说走就走了!” 金舜英涨红的脸失去了热度,变成铁青。“你想要我怎样?”泛青的脸色衬得一对眼眸仿佛擦火的燧石,她咬牙切齿地一步步逼近苏砚君。“是,我金舜英没本事,我当不了大功臣、大烈女,没办法从天牢里救你爹。我没你苏砚君心思大,想不到挨家挨户发动整个汲月县。我更没你苏砚君本事大,几百万的黄金白银不当是难题。我这点能耐,只能带着他儿子和他这个假女儿,从汲月县顶风冒雪到落乌郡,没缺胳膊没缺腿。” 她瞪视砚君失去血色的容颜,冷冷道:“我的小能耐使完了,现在有请神通广大的苏砚君发威,或者闯天牢,或者拿出黄金来,救出你爹,我代你弟弟谢谢你!” 砚君对她所说的每个字心灰意冷,紧咬嘴唇几至咬出血来。“能耐是一回事,心意是一回事。像我爹,也许没有能耐挽救昱朝,但他的心意从未变更——你这个人,永远不懂什么叫心意吗?你没有心吗?还是说,你的心从来没有放在苏家!” 金舜英一步抢上前,抡巴掌打在砚君脸上。珍荣失声叫着“小姐”,连忙扶住砚君。 金舜英见砚君白皙的脸上腾的冒出一个红印,心中有些愧疚,但更多的是不服气。她遭受的所有苦难,从来不奢望这位大小姐能切身体会,但也不应该被质疑,更不应该是侮辱人的质疑。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是合不来?”金舜英凝望着充满敌意的苏砚君,轻飘飘地说:“因为你这辈子始终在做‘应该’的事情——应该听你爹的话,应该像个名门闺秀,应该高贵圣洁,应该满嘴的大义凌然。可是世界从来不会按它‘应该’的样子继续下去!总是突然、总是横祸、总是各种各样的出人意料。” 珍荣拿手绢拭去砚君嘴角的血,低声冲金舜英喝道:“你少说两句能怎样!” 但金舜英已经不想再装作没听见。她已经没有兴趣扮演苏家老宅中的金姨娘,装作对砚君和珍荣鄙夷的眼光毫不在意,装作对她为妾的人生还比较满意。 “每次我都会想,这种事情也能依吗?是时候了,该苏砚君做一点事情,出人意料,甚至出乎她自己的意料,让我、让你那个傻傻呆呆的爹、让这个该死的世界感到惊诧。可是你从来没有!因为苏家的大小姐‘应该’当循规蹈矩的楷模,‘应该’服从,哪怕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上天的意志,还是一群愚蠢的人在摆布你!” “每次都是我,做着各种‘不应该’、‘没骨气’、‘讨人厌’但是必须有人去做的事。劝你爹向大成天王低头,抛下你爹自己逃命,和一个男人同吃同住一路同行……我全都做了!不妨大声告诉你——我一点都不怕你脸上那种‘你不该’、‘你真下贱’的神气,因为我金舜英,从来就没有认为什么事情是绝对‘应该’或者‘不应该’的!” 没有一句是她来时路上打的腹稿。她的腹稿凝聚了多年来向苏家学习的大道理,几经推敲,字字冠冕堂皇,能够让苏砚君无言反驳。但她丝毫不留恋那份讨好砚君的长篇大论。不管苏砚君喜不喜欢,金舜英已经不是原来的金舜英了。 她继续激动地说:“你总觉得我在针对你,那是因为我向来用一言一行告诉你——你觉得你看不起的人很卑贱,但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世上没人是靠着你苏砚君的尊重才能活下去!” 砚君听到“啪”的一响,怔怔盯住自己的手掌。在她自己反应过来之前,挥掌打了金姨娘一耳光……她有些后悔地看着那只手,脸上晃动着张皇的神色。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但是脑子里没有现成的解释——动手打人这种事情她从来没有想过。对方是她弟弟的生母。墨君就在旁边看着,她不应该让弟弟看见她打人,更不应该让弟弟看见自己的亲娘挨打。 砚君慌了,睁大眼睛看着金姨娘。金舜英也呆住,捂着挨打的脸庞,吃惊地看着苏砚君。她惊诧自己方才说的那段话,也惊诧砚君居然会出手打人了。 空气在两个女人之间奇妙地凝滞,时间像笨拙的熊,慢吞吞却令人紧张地从两人中间挪过。她们各自的心里逐渐涌现了一些话,但金舜英想苏砚君只是头脑发热,跟恼羞成怒的大小姐没什么可说。而苏砚君决定快速抹消这个掌掴姨娘的自己。于是她们一个恢复了漠然,另一个迅速地将手掌藏到长袖里,同时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在她们叹息的空当,看了一场闹剧的元宝京漠然问:“那东西在哪儿?”砚君正在逃避和她的姨娘说话,身不由主地接下了他的话头:“你说什么东西?” “有个陌生人托付你一件古怪的东西,给我。” 砚君略略迟疑。“那是应该给你的吗?” “你留着没有用处,恐怕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不是用来营救我父亲的吗?”砚君的语气中带了焦急。元宝京抿起嘴唇,摇头说:“不是。” 金舜英对砚君的迟疑感到不耐烦,“赶快拿给他,了结你爹和他的事情!” 砚君既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又不知道留着有什么作用,终于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来。 元宝京的神色分明说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的样子让他有些意外。“血书?”他接到手中展开,一行接一行看下去。 他能够读懂。砚君想问那是什么,但又觉得无论是什么,似乎跟自己并无干系。而金舜英不客气地脱口而出:“这鬼画符是什么东西?” “官书。”元宝京简洁地回答。 昱朝少数官员之间秘密流传的符号。据砚君所知,那些“少数官员”是皇帝的密探、暗杀者和栲讯人,昱朝覆灭之前,他们隐藏在繁华盛世的阴影中,现在不知所踪。 金舜英并不知道官书是何物,单刀直入地问:“现在你怎么打算?” 元宝京的目光从那些奇诡的符号上抬起来,先看了看金舜英,又看了看墨君,微笑道:“前途还有刀山火海,我不能再连累苏家。后会有期。” 虽说是刀山火海,但他的微笑里又充满了信心。金舜英想,那血淋淋的东西一定给了他莫大的期望,便也笑道:“不求后会,但求好事当前不要忘了我们那老头子。” 元宝京的神色黯然片刻,向砚君道:“令尊这样的人……大成逆贼不成心取他性命,只是令尊必定不肯向逆贼献金买命,乞怜苟活。恐怕逆贼会将令尊困在天牢,只等他困厄病死或者自裁,之后将他厚葬,两边都落好名声。” 砚君悚然变色。元宝京不照顾她的心情,直截了当地说:“小姐若折回汲月县,势必落入逆贼之手。令尊若不为所动,最终不免两条人命。若是令尊为爱女求饶屈膝,小姐又有什么颜面重见父亲?况且大成逆贼风流成性,小姐月貌花颜,纵是大义巧言求得令尊活命,也不免招致风言风语,父女双双蒙羞。” “你……是要我坐视父亲死在天牢吗?”砚君逼视这男人,从他冷漠的脸上发觉了答案。她摇头,“你可以任由我父亲死得高洁,我不能。你可以希翼他成为一个为昱朝全节的臣子,我不能。” 元宝京原本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让步说:“人各有志。无论如何,苏家的功劳我不会忘记。”说完他送给她们感激的环顾,转身离开。 就这样走了——砚君和金舜英的心里不约而同地产生了同样的念头。 房间里霎时沉默而冷清,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却像是所有的光热瞬间熄灭,所有的侥幸都破灭了。她们又一次失去了侥幸。 金舜英突然觉得自己在这房间里是多么突兀,纵然她强装气势,可是失去旁人的时候,苏砚君才像是房间的主人。金舜英不得不紧紧抓着儿子的肩膀,抓住和砚君的联系,让她感到她有了立足之地。这让她沮丧,但更让她沮丧的是,那个人走了……她彷如冒险的短暂生活、或许会带来不同人生的旅行,结束了,她不得不回归苏牧亭的妾的角色,向大小姐砚君询问前程:“现在怎么办?” 砚君重重地跌坐在太师椅中,手臂撑着扶手不至于整个人歪倒。她并没有多想,也没有推诿,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金舜英的询问,自然而然地展开思索。 本以为那张血书,或许有奇妙的机缘能救父亲,原来与他毫无关系。父亲拼命支持的弘熙皇帝元宝京,除了要他以死全节,没有提供有用的办法,撇下她们一家人听天由命。同党尚且无法指望,能在大成天王面前美言的人,又怎会无私地帮她们? 就算砚君不谙世事,也知道回乡救父、上下打点需要钱。或许用不着百万黄金,但肯定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金姨娘没有私吞连夫人赠送的金条,但那远远不够。 砚君左思右想,镇定地说:“珍荣,把箱子里的老松墨拿出来。”珍荣早已猜到事情注定是这样的走向,不作声地照做。 那些珍品装裹在定制的墨盘中,收在专门打造的抽匣里。名贵木质的抽匣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砚君珍爱到不肯轻易示人,只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拿出来与珍荣感叹一番。 此刻她的手指情谊绵绵地摩挲抽匣的镶玉提手,狠下心说:“珍荣,你和我去,把它卖掉。” 章节目录 30 珍帚 30.珍帚 金舜英不知该怎么想。 老头子果然把最好的东西给了他女儿。尽管她并不太清楚,那抽匣里是什么、值多少钱,但还是产生了惯常会有的念头:在苏牧亭心中,最要紧的东西只能托付给他嫡亲女儿。类似的事情反反复复在苏家发生过。于是在金舜英的心中,觉得自己和墨君又一次被苏家父女小看了。 换到从前,她会忿忿不平地冷哼一声。冷哼从来不会得到苏牧亭父女的任何反馈,他们只会觉得她眼界小的不能再小。从前她不介意,好似哼过那一声之后,已然对得起自己。但此时此刻她很想要争口气,不仅对得起自己,也让苏砚君刮目相看。尽管她从来不是一个为了争气而付诸行动的人。 “等一下。”金舜英推开墨君,缓缓地蹲下身子,解开她带来的包袱。层层衣服剥开之后,一只青玉水洗露出来。色泽优雅的青玉,雕琢成一张四围蜷起的荷叶,大如男子的双掌合捧,通体薄得发亮。巧的是雕琢之际,玉中显现一黑一白两道瑕疵,被天工妙手修成两条小鱼。注入清水之后,宛如巨大的莲叶托着两条栩栩如生的游鱼。 砚君认得那东西,本是她父亲多年前时常赏玩之物,后来不大看见他拿出来。金舜英双手捧着摩挲片刻,向砚君说:“这是墨君抓周时抓的,你爹就给了他。他当时千叮咛万嘱咐,别让孩子摔坏,我看他的神态就知道,必定是件值钱宝贝。如今正是它派用场的时候。” 砚君将水洗接在手中,对自己片刻之前的言辞感到歉意,低着头说:“那么姨娘和我同去吧,究竟怎么卖的、价值几何,日后好给墨君有个交代。”金舜英用包袱皮将那东西仔细包好,与砚君前后脚走出房间。 三个女人正下楼梯,后面忽然走来一群人。那些人走得很快,显然没有谦让的习惯,而且要推开女人们,清出一条通道。砚君不肯同一群男人挤来挤去,侧身让了让。金舜英躲闪不及,那人又伸着胳膊撵她,正撞上她怀里的包袱。 这本来是无心之失,但金舜英一介女流哪里经得住被人推搡,身子趔趄时本能地伸手去扶栏杆,臂弯松动,包裹沿着楼梯滚落。她本来就对那宝贝提心吊胆,眼睁睁看着它咚咚地摔下去,情不自禁地尖叫起来。 叫声霎时激起一片刀光。砚君便认出鲁莽的男人们是谁——让她见识过杀意的楚狄赫人。她来不及去喊金舜英,听见有个人不耐烦地责备:“风吹草动也要拔刀!几个女人到底要把你们吓成什么?”他说的是大昱官话,既流利又地道,可砚君还是分辨得出,就是窗缝后那个声音。 金舜英追着她的包裹,一路小跑着到楼梯底端,提起来时只听见唏哩哗啦,心顿时凉了。 那群人好像完全没有愧意,凶神恶煞地从金舜英身边走过。金舜英一把抓住了气度最为不同的那个。她抓得实在太准了,紧紧揪住他的领口,卡住他喉咙。众男子立刻将她团团围在中间。砚君慌慌地喊了声:“姨娘!算了!” 最值钱的家当摔得稀烂,金舜英哪肯算了,恶狠狠打量被她攥住衣襟的男人。说魁伟,似乎是用来形容满脸胡茬的壮汉,不适合他刚柔并济的脸庞。说俊俏,似乎没点到他有些霸道的气势。反正金舜英没心思找到合适的词汇去描摹他的长相,只顾声嘶力竭地尖叫:“摔了别人的东西,想一走了之?没那么便宜的事情!” 男子厌恶地想要挣脱,但换来金舜英更撒泼的扭缠,似乎他再想逃开一寸,她就敢全身扑上去用四肢箍住他。“你给我赔!”这泼妇尖锐的声音在他耳根炸开。 楚狄赫人的刀已经等得不耐烦,出鞘的寒光三五成群,全都逼到金舜英脖子根。珍荣“啊呀”叫一声,跌坐在砚君脚旁。砚君徒劳地连声喊着“快住手”,但没人听她的。 这场夸张的闹剧引来悦仙楼内外的人们驻足,惊奇地张望。金舜英如同得到百万力量的支持,嘿嘿冷笑着蔑视刀锋。“笑死了,我这辈子只怕赔钱,还怕挨打不成?你来打呀!打碎我的宝贝,还要我的命,我倒要问问天底下哪里的王法由得你们这般胡来?我走过这么多地方,天王也见多了,还没有见过光天化日之下草菅人命的!这里难道不归大新天王管吗?大新的法不是号称巨细无靡吗?难道都是做样子给人看?你打死我好了,给外面的人都知道,大新的法也就那么回事!满大街立的那些怪神像,什么也管不了!” 她放完这一波连珠箭,又扯着嗓子喊:“来人呀!来人呀!谁给我们寡妇孤女做主呀!”砚君被她撒泼的气势吓坏了,紧走几步到拉住她的衣袖,急促地低声道:“姨娘,算了。东西再怎么值钱,也不值得你拿性命儿戏。”金舜英膀子一挣甩开她,扯着嗓门大喊:“没钱,这条命连儿戏都不算!” 男子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几乎是强忍着才没有哈哈大笑。他使劲咳嗽一声清退了笑意,向他的侍从们说:“谁打碎的?快赔给她。” 众侍卫面面相觑,根本不记得是谁不小心碰到金舜英,也不确定是她自己丢下包裹还是被他们撞跌。但男子一声令下,每个人都毫无异义地解开腰上的荷包。最老的那个人操着生涩的官话问:“多少钱?”金舜英可不知道,立刻向砚君抛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那堆碎片映在砚君眼中,她着实心疼,忍痛道:“这是昱朝之前的祗朝古董,出自名家。家父说过祖上入手时花费十两黄金。” “一百两。”金舜英挑眉说,“祗朝的东西传到现在少说二百年,古董价值翻番很正常。”砚君几乎要嚷出来“你这是讹诈”,但气势凌人的金舜英暗地里狠狠掐住她的手腕。 围观众人的目光充满好奇,交头接耳,想知道摔碎的究竟是什么宝贝,也想知道这些女人什么来历。各种气氛交织,砚君窘得说不出话来。她本来心疼家传的水洗,这时候却觉得那东西令她尴尬,让她看起来像个骗子。那个楚狄赫男子和他的随从们,本来是摔碎宝贝的理亏之人,但砚君在他面前羞愧得抬不起头。 不男子冷森森的目光说:他明白自己正被敲诈。“一百两黄金吗?”他阴沉的语气让金舜英不寒而颤。伴随这个疑问,还有他的一声冷哼。 金舜英忽然觉得,她把话说过头了,她的小命在自己眼里并不是儿戏。假使拿了这人的黄金,他没准真会把她的性命当玩具。她的气势顿减,但若让步,反而显得她更像是故意讹诈。她松开他的衣襟,故作大度地说:“我看尊驾气势不凡,像是一言九鼎的人。倘若尊驾手头不大方便,先拿个五十两出来,留张欠条也可以。” 男子嘴角微微挑起,斜眼看了看悦仙楼外越聚越多的人群,向他的侍从们简短地说:“给她。”他痛快得让砚君更加亏心,想要出声阻拦他,又被金舜英狠掐了一把。 当下他的随从们各掏腰包,凑了三两、五两、十两各种分量的一大堆金条。金舜英犹豫一刹,终究抵不住金光在她眼里左右闪烁。她提起衣角,翻手如飞,将那些金条从他们掌中划拉到自己衣襟里。 “借条晚些时候给你。”男子说完,带着他那群跟班浩浩荡荡地走了。 砚君舒了口气,大睁着眼睛看金舜英,“你知道那是什么人?连楚狄赫人的黄金,你也敢抢?”在她看来,金舜英这番敲诈与明抢没有差别。 “楚狄赫人也没什么好怕的。”金舜英与其说是宽慰砚君,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胆。 砚君微微抬眼,看见楼外仍有大量民众围观,顿觉没有地缝可钻,实在受不了。金舜英看见她羞赧的态度,更有气,大声说:“我们要求赔东西,正当合理!又不是坑蒙拐骗,哪里让你大小姐抬不起头了?不敢吵、不敢闹、不敢动手,你们苏家仅剩的那点家底,非得被你这股窝囊劲给败光!” 本来砚君见她拿出青玉水洗营救苏牧亭,有心同她和解,但此时又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她寒着脸说:“既然水洗卖不了,姨娘也不必跟着。我和珍荣去处理剩下的事情就够了。” 金舜英知道这大小姐脾气犯了,不跟她较劲,将卷着碎玉的包袱交到珍荣手里,平心静气叮咛:“虽然碎了,到底是老爷给墨君留下的。你顺便去问问,谁家能补起来。好歹给墨君留个全活物件,日后也记得他爹疼过他。” 砚君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领着珍荣匆匆地穿过人群。 落乌郡距离大昱旧京不远不近,自古沾着地理优势的光,政清治平。到大昱覆灭,贵族出逃,落乌郡照样在皇朝最后的岁月里分了满满一杯羹——贵族们逃至此地,过不了大羲防线,滞留直到盘缠耗尽,开始变卖古玩字画。落乌郡一跃而成海内最具活力的古玩交易地,不仅数量众多,而且多为上品珍品,价钱还相当公道。 自然,那都是从买家的角度来看。作为变卖珍藏的人,心里总归不那么好受,想不出那些公道的话来。 对于失去一切、无奈割舍心头所好的人来说,出卖这件事情本身就不公道。他们变卖的不是一件物品,而是背井离乡也不肯放弃的纪念,上面带着他们的故事,本该传载他们的历史,交到子孙后代手中。但是在商人的眼中,它们只是某朝某代的造物,金的玉的古董。它们的象征不重要,从谁手中而来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在未来的岁月里升值。 砚君早已做好了准备。从她打定主意变卖手中收藏的一刻,她就用珍荣说过的事情提醒自己:盘云楠家具五十两,齐世宣银器称斤卖。行情全都乱了套。 砚君乐观地想,拜那位庞山王元宝京所赐,她手中的韩老松手制墨,要好过那些东西。王爷一度喜欢集墨,重价搜求海内知名的存墨。大量囤积之后,为了让他的偶像韩老松毫无瑕疵,元宝京毁掉了其中绝大部分普通的作品,仅仅留下上乘的臻品。老松墨的存世由此变得极为稀少,兴许还能因为稀有而沾上一个“贵”字。 不过售墨还是颇费周折。砚君自小不怎么出过门,更没有算计过银钱交易,甚至连店铺的门也没进过,伫立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不知该何去何从。珍荣也强不到哪里去。买东西难不住她,但要把东西卖给谁,她在整条街里走三遍也想不出来。 主仆二人提着墨匣走走停停,只觉得琳琅招牌如乱花迷眼,后悔没有带上金姨娘,毕竟金姨娘才是苏家最会谈生意的人。 忽然珍荣扯住砚君的衣袖,示意她往前看——某家店铺里走出一名年轻妇人,深色衣服死气沉沉,身边跟着一黑一白两个小婢,更不会让人认错。 “谢姨娘?”砚君奇怪她挺着大肚子到县城中来做什么。珍荣猛然想起,小声说:“今早我是看见她了,一大早就从连家出来。怎么这时候还没有回去?”即使隔着老远,她仍然怕话音被那阴阳怪气的谢雨娇听见。 主仆二人并不打算窥探什么,却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谢雨娇离开的那家店前。砚君打量一番,不知道这店是做什么的。珍荣指着幡子上硕大的“当”字,说是当铺,又疑惑道:“连家财大气粗,还要她到当铺典当?” “典当行,就是收人东西的地方了。”砚君晓得这店铺的功用,以为找对了地方。珍荣使劲摇头,说:“这是最不得已的去处!”但砚君心中还抱着一丝妄想,低声道:“总好过卖给别人,从此断了缘分。” 谁知走入典当行,里里外外的掌柜、行家都说自己见识浅薄,拿不准这东西的行情,恭请客人移步别处。接连走了三四家,个个面露难色,知道东西是好东西,却不肯收。 一家店里的伙计客客气气地说:“这两年出来的东西太多了。我们先前见什么都好,什么都收,渐渐不能照那办法做下去——大多断了赎,而且掉了价。譬如小姐这东西的确不错,可不是我们能收的。现在收东西有严密的规矩,否则店要给做垮。” 另外一家更是直白说:“哟,这是老松墨,认得。可是这东西行情没法说,没准我们最后也是当墨研开、用来记账。若给小姐一个买墨的价格,小姐必定不依。但给的高,我们亏定了。” 起初砚君心中全是十足的不舍得,经过这番挫折,心情早已化为惴惴不安,逐渐为无法出手而焦急起来。最后一家的伙计出主意:“姑娘这东西拿来我们这种行里,多半出不了手。东大街上,有个做古董生意的集瑰堂,时常搜罗奇怪玩意儿,多半是为了好玩,或者给后人留个前朝遗物增广见识,也不指望转手赚钱。那里掌柜是个老行家,很有胆略。姑娘不如去试试运气。” 日头已经偏西,有的店开始打烊。砚君再没其他主意了,姑且依照伙计的指点,向东大街去做最后一试。 一双纤足步行到集瑰堂前,已经累得走不动。但见那铺面古雅,仿佛颇有年头。招牌是一整块于雅国银丝槐,孔雀绿色的“集瑰堂”三字骨秀神清,许是名家手笔。 店铺朝街的一面全装着水晶玻璃,通透可见店内整齐的博物架。砚君在镜面的倒影里,看见一个疲惫不堪的少女,稍微吃了一惊:她的发丝有些凌乱,这不要紧,可以整理。要紧的是,她的脊背挺不直了。她的骄傲随着变沉重的脚步,一步步丢在了那些拒绝老松墨的店铺里。平日高傲的、抿起来的嘴角,被内心的沮丧无可挽回地拉下来。她的神情有点狼狈,说有点可怜也不过分。 就像那稀里哗啦摔碎的青玉水洗,苏砚君的傲气由一件珍宝变成了不值一钱的碎片。 砚君看着自己的倒影,想要哭出来。她想,如果她的信心再被践踏一次,就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珍荣,你先进去。”砚君忍着委屈,说:“先问问他们收不收。老松墨的行情,我早就同你讲过。若是开价合理,你出来唤我。” 珍荣完全明白她的苦衷,自告奋勇地提着墨匣走入店里。 夕阳的热量就快耗尽,迟暮的风透着叵测的寒意。砚君茫茫然地等待,看着自己的倒影失神。 珍荣很快走出来,忐忑不安地伸出三根手指,说:“他们给这个数。”砚君看不明白,“这个数是多少?” “三百两。白银。”珍荣的忐忑中透露着少许的庆幸。毕竟这东西的确还能出手,且比盘云楠、银器的开价高出不止三五成。 但砚君黯然神伤——三百两白银是她父亲购价的二十分之一,她心里有过准备,不算特别受打击。让她难过的是,她能为父亲争取的金钱,离她救助父亲所需的数目太遥远了。父亲将这些宝贝交给她,但她的能力,却要让父亲失望。不仅父亲失望,若是无法救下父亲的性命,她一辈子对自己失望。 珍荣看出她的游移不定,轻声地说:“至少他们肯收。” 砚君忽地想起了金姨娘在她面前尖声尖气地叫喊:“你们苏家仅剩的那点家底,非得被你这股窝囊劲给败光!” 她强行泯灭了眼里的水花,拉起珍荣的手,说:“走,我要和掌柜谈谈。” 章节目录 31 集瑰 31.集瑰 正堂格局很开阔,错落有致的博物架上,摆着各种不相干的珍奇。沉香、玉雕、瓷瓶、砂壶,高高低低地散放在架子上。砚君说不出其中是什么讲究,但觉它们体现出奇妙的秩序,似乎与她布置书架异曲同工。 一名须发灰白的长者迎上前,按照大昱礼数打了半揖。砚君细声说:“丫鬟不够伶俐,想是听错了掌柜的话。她不敢代替主人做主,特叫我来帮忙交涉。” 她没有说她正是老松墨的主人。那老者识人无数,当然懂得,将砚君让到一张椅子上,含笑道:“请姑娘稍候。”说罢走回后面。 不一会儿,砚君听见拐杖突突点地的声音,心中猜是来了位年老泰斗,大约就是传说中见多识广的掌柜。她一向不对老人失敬,当下站起身来准备相见。 然而挑开门帘走到堂中的,却是个拄着拐杖的年轻人。砚君有些惊愕,张大眼睛上下打量,见他顶多比自己大三四岁,广额高鼻,浓眉大眼,面目之中仿佛有西域风骨,却文质彬彬。他仍然是大昱青年的打扮,头上长发在脑后高挽成发髻,一身灰色长袍,腰间扎着一条豆白色腰带,带钩是古拙玉质,全身上下朴实无华。 他的五官似曾相识,大约北方人都是这类型的面貌。砚君一门心思惦记老松墨,无心揪着对方的长相去深思。 发现砚君一脸惊诧,年轻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没有拄拐的那只手做个请坐的手势。“鄙人陈景初,是集瑰堂的掌柜。”他说着,一瘸一拐地走来。 砚君刚顺从地坐定,听到他的话,险些跳起来。 这门生意,这家店的财力,他和连远巍神似的长相……应该想到集瑰堂就是连夫人提过很多次的陈家生意。砚君瞬间尴尬到了极点,几乎想要夺门而逃。 陈景初不知道她的心思,拖着有些跛的右腿,安然地坐到砚君对面,拐杖斜斜地放在身旁。“听说小姐对老松墨的行情有兴趣。” 砚君垂下头盯着自己的双膝,满脑子七零八落的杂念。珍荣碰了碰她的肩膀,她没有抬眼,点头的时候将头垂得更低。 陈景初看穿她的尴尬,并不急着奔入主题,闲闲地说:“那倒是很稀罕的东西。” 砚君轻轻地吸了几口气,初时的尴尬开始消散。他并不知道她是谁。就算他最终知道,告诉他姑姑,苏家的小姐要靠典卖家产回乡,又有什么丢人的?她变卖收藏不是为了挥霍,是为了救她的父亲,这有什么抬不起头?她抛开逃走的念头,挺直脖子再次打量陈景初。 他端正地坐着,和蔼而客气地微笑。 原来这就是陈景初……砚君没有说她曾经花费了一天又一天的时间,从每本书的扉页和封底寻找他的签名,也没有说她看完了倍受他推崇的《名壶记》和《珍木赏》。 那跟他毫无关系,跟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毫无关系。 砚君平心静气地说:“听闻集瑰堂擅于搜寻稀奇珍玩,掌柜见识卓绝,非寻常典当行能够相提并论。今日初次到访,希翼先生伯乐一顾,不曾想先生定论令人瞠目结舌。”陈景初脸上波澜不惊。 砚君稍微斟酌词句,继续说:“大昱德沁十六年,庞山王求购一盘老松墨为愍太子庆生,许以白银一万两。从那以后老松墨没有低于六千两的行情。这丫鬟今日拿来的‘八仙过海’是老松墨中珍品,历年来有价无市,难求一见,求购之声不曾贱于五千两。她的主人实在急用钱,交待过两千、一千亦可,已经是罕见的贱卖。先生报出三百两的行价,不知是什么道理?” 她不紧不慢的声音温温软软,但一字一句干脆利落,陈景初边听边淡淡微笑。待砚君说完,他向花白头发的老者打个手势。老者转身走入后面,不一会儿带领两名小伙计抬着一只巨大箱子回来。 箱子上是窄窄的十几排抽屉,砚君认得这是专门用来收藏墨条的藏箱,容量是她手中抽匣的十几倍。只有专精藏墨的藏家,才会打造这种家具。她不知道陈景初卖的是什么关子。 陈景初依旧和气,不温不火的声音说:“自从庞山王乱了行情,能藏得起老松墨的人屈指可数。没有多少人藏得起,也就没有多少人去钻研手制墨的来历规矩。近来懂得赏墨的人越来越少了。难得遇到小姐,不知可否有幸同小姐切磋?”砚君想说,我不是来切磋的呀。但陈景初提起他的拐杖站起身。 他属废疾之人,先站起来,砚君不好意思再坐着,只得跟他一起走到藏箱前。陈景初将抽屉拉开。 第一屉中,并排摆放两盘老松墨,一盘鎏金的二十八宿,一盘鎏金的五岳五花。前者是按四神分野的精确比例,以细如发丝的金线将夜空搬上墨身。后者是将远处的山、近处的花,近景远景、实景虚景融在一盘。韩老松的鎏金墨并不是用来书写,单纯是为炫耀技艺而制,通常一种只制一盘供人收藏,因此是稀有中的稀有。只这两盘墨就比苏家的收藏不知精致多少。砚君当下说不出话,默默地咬住牙关。 陈景初又拉开旁边上下的抽屉,里面全是老松墨,统共不下三十盘,花卉有二十四番花信风,人物有英雄谱、美人图,建筑有四楼八塔,故事有十本戏。珍贵精美无法诉诸言语。 他果然是那个陈景初,不会错了……砚君攥紧拳,涩涩地苦笑。就像他搜求那些名壶一样,他也分门别类搜了各种的墨。 “那是……唯春园里流传出来的‘六骏图’吗?”她看见他的藏墨当中赫然有众马奔腾。韩老松曾将《昭陵六骏图》雕于墨上,事迹见于他友人所写的传记,却从未有人亲眼目睹。庞山王四海搜求时,号称求到,却也没有拿出来供人欣赏。苏牧亭有几次提起来,颇为神往。砚君从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能够亲眼看见。她售墨的信心虽然大受打击,但可遇不可求的见闻更吸引人。她短暂地忘记了自己是来变卖珍藏,专注地看了六骏图墨两眼,蹙眉道:“可惜只有五支是真。” 陈景初的气息顿了顿,坦诚承认:“入唯春园的时候,有一支碎了。庞山王另请高人补做,凑成全套。因为混入赝品,所以从来不肯示人。现在仍旧稀罕,一是因为那五支真品的雕工熟稔,二是因为——”“是唯春园里传出来的庞山王藏品。”砚君接上他的话,叹了口气。“这也很了得。” 陈景初缓缓地说:“这是鄙人收藏的部分老松墨。姑娘既然是懂墨之人,恳请姑娘评赏。” 只是部分收藏。砚君脸色灰白,愣了半晌,泄气地轻声道:“名家制墨终究只是文房,比不得金玉木瓷。老松墨所贵的不过是举世稀奇。是我孤陋寡闻,不知市面上已经多至此数。” 大昱的末世贵族自视甚高,大多不知道现实情况,只觉得自己的东西价值连城。陈景初同他们讲行情都是鸡同鸭讲,后来习惯用这种方法让他们顿悟,省去彼此不少麻烦。但是今天看见这姑娘苍白的脸,他忽然于心不忍,觉得自己太残酷了。 陈景初无声地打个手势让人将那箱老松墨抬出去,用四平八稳的音调说:“老松墨一年前还弥足珍贵,藏墨之人都以为庞山王毁去九成九,唯有自己手中的幸存,因此不肯示人。实则林林总总还有不少存世。自从去年大昱贵族抛售,藏品突显。实不相瞒,一户从京城逃难至此的显贵人家,一次卖给小店十盘,总价不过三千两。三百两一盘的行情就是那时候。” 他没有说下去,倘若继续下去,就该说:现在行情更低,小姐请自斟酌。 砚君的脸色更差,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陈景初拿过拐杖,站起身向店后走。拐杖突突点地的声音将砚君全部力气打碎。 卖还是不卖呢?她无力思考。只听突突声忽然顿住,又折返回来。 陈景初走回两名少女面前,伸出手向珍荣道:“姑娘的老松墨,可容鄙人再看一眼?”砚君既然不肯明说她是墨主,陈景初也不戳破这层窗纱。 砚君已经没有力气继续怀抱希望,珍荣见她未加拒绝,就将墨盒打开。陈景初很快地、随便地看了一眼,向珍荣笑道:“姑娘这盘墨上有韩老松的‘延年’印鉴,倒是有些稀罕。我愿出四百两收下,姑娘意下如何?” 珍荣刚才听他解说,已经心灰意冷,这时候见他主动将价钱又提了一百两,实属意外之喜,不由得轻轻推砚君,让她别再走神了,快快拿个主意。 老松的“延年”印鉴只用在题画人物的墨上,据说是为了防止墨上人物成精,盗取制作者的寿命。砚君知道这典故,因此也知道陈景初刚才拿出的那些墨里,带有人物画像和“延年”印鉴的不下五盘,“稀罕”二字实在有些牵强。砚君苦笑着看了陈景初一眼。 她的笑容透着无可奈何,陈景初就知道自己没骗到她。这年轻女子的眼睛十分厉害,见识也非同一般,眉宇之间有殊常气质,应当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子弟。她的口音带着独有的味道,景初听不出是何处方言,只觉得那是一种优雅的韵味。能藏得住老松墨的人家,应属不可小觑的门第,然而世道变幻,到底还是守不住宝物了。 这两年间,陈景初见到走投无路的大昱旧族不下千百,可是年纪轻轻的小姐抛头露面变卖家产,还是第一次遇见。她不肯承认自己是丫鬟的主人,可见仍怀有大昱仕女的自尊心。忍痛割爱本来已经不容易,还要她连自尊心一起割舍,亲自到市肆中同商人理论。陈景初生出恻隐之心,将价钱抬了一百两。这笔钱在寻常人家已经是惊人的收入,若是谨慎开销,也够一大家人安稳过上一两年。 砚君的指尖从她的墨匣上抚过,忽然想起父亲赠墨时的景象,眼眶发酸,喉头滚动着哭腔,侧脸望着珍荣道:“这位先生是识货之人,归于他也算善始善终。我看就这么成交吧。”珍荣提起墨匣递上前,陈景初便向老伙计打手势。 老伙计从陈景初转身的那刻,就知道陈掌柜又忘了自己是个商人,不是菩萨。果然,年轻的雇主把损失扩大了一百两。但无端的仗义就是陈景初的脾气——况且卖家是如此娇滴滴的一位美人。 老人带着没办法的神气冲雇主摇头,正要对砚君开口,顿时收到陈景初狠狠的一个眼色。老人马上想起来:这笔交易当中,那丫鬟打扮的姑娘才是卖主。老人客客气气地问珍荣:“请问姑娘要怎么结?银票、元宝、银角子,悉听尊便。” 砚君不信银票,更不信大新天王发行的银角子,而且知道近来银价跌得厉害,于是抹掉眼泪,借着对珍荣说话而告诉他们:“你请掌柜换成金条吧。” 老人想要尽职尽责地告诉她们:不是所有的价钱都能以银兑金。大昱亡时,海内白银忽然激增,换不来大价钱的银器都砸成了碎银使。银价走低的时候多,走高的时候少。人都知道金价稳定而白银的行价不稳,都想用黄金结算。可黄金毕竟稀有,只有弥足珍贵的交易,才以金论,使买卖双方不至于两亏。若是桩桩买卖都要折成黄金,就是将跌价的风险全抛到集瑰堂。 但是他还未开口,陈景初已经应承:“去给她换。”不需他重述一遍,老人再次摇了摇头,转身去取来金条,摊手送到少女们面前。四百两银子兑换的金条,仅是女人一把握得住的四根而已。珍荣将墨匣交给老人,接过四根金条,两相交换,觉得黄金并不怎么重,简直轻飘飘的。 砚君故意低头错过不看,装作专注于她的包袱。“还有一事劳烦老先生。”她在桌上摊开包袱,亮出里面两大三小的碎片,“请问老先生能否介绍一位可靠的工匠,将这东西补起来。” 老伙计扫了一眼,见残片并不至于粉碎,笑道:“要说手艺,整个落乌郡没人比我们掌柜的手艺好。不过姑娘这东西,寻常匠人也能补起来。”他言外之意暗示陈景初的手工价值不菲,砚君听得懂,正有些窘,陈景初发话说:“拿过来我看看。”老伙计提起包袱四角,提到他面前。 陈景初拿了一块大的仔细端详,痛心叹道:“这是祇朝的东西啊,可惜!”砚君知道他识货,轻声问:“若未打碎,先生估摸着大约价值几何?”陈景初小心翼翼看一遍大小碎片,说:“这可不是白银了。祇朝的东西胜在悠久、实在、工艺精湛,没有像大昱物件跌价那么厉害。依我浅见,十五两黄金应算公道。” 他抓住包袱就不肯放手,老伙计知道他又要揽事,一点办法也没有。陈景初果然说:“东西不算尽毁,但也不是一般匠人能够补好。小姐若是有心复原,鄙人毛遂自荐,大约五六日内可以完工。” 他见砚君主仆尚有不安神色,猜她们在为工费忧愁,便尽量不着痕迹地说:“珍品不能保全于世,令后人得见,实在是后世的遗憾。我有幸为后世立一桩功德,夫复何求?请小姐切勿拒绝。” “原来如此。”砚君浅浅地应了一声,“那就麻烦先生了。” 她站起身告辞,仍然觉得整件事情的经过那么不真实。她将空着两手回去,视如珍宝的老松墨只换了四根细细的金条。她想要赶快逃离这个地方,又不舍得离开这个地方,狠下心转身向着大门,却见门口进来一群人。 楚狄赫男子看着砚君“咦”了一声,大约觉得她很眼熟。他昂然走入集瑰堂,看见景初旁边那堆碎片时想起了她,立刻又奉上一声冷哼,脸上浮着一层轻蔑,仿佛在说:“哦,那个女骗子的同党呀。” 砚君百般羞愧,任凭珍荣拉扯她的手,她的双脚就是没法移动。价值十五两黄金的水洗,被金姨娘勒索了五十两和一张欠条,她是活该受到这番羞辱的。她听到楚狄赫男子友好而礼貌地向陈景初说:“我是陈二小姐的朋友。” 陈景初恍然大悟:“秋岚说过。阁下是七爷吧?这么称呼不知是否失礼——秋岚说过阁下是楚狄赫人,却没有提到姓氏。”楚狄赫男子爽朗地笑道:“我的姓氏古怪,不提也罢。秋岚平日也只管叫我七爷。” 他不知道陈景初和陈秋岚的关系,也无意过多地客套,大大方方地说:“秋岚说,若我手头不便,可以向贵店求助。真是不好意思,她刚这么说了一天,我就遇到骗子,不得不向掌柜求点布施。”陈景初讶异道:“骗子?七爷没有报官吗?”七爷说:“的确也有我的不对,宁肯吃点亏,没道理去跟几个女流之辈计较。” 砚君能容得他羞辱自己,但不能忍受他摆出男人就格外大度的姿态。她从容走到那位七爷的近前,他的侍从们拦住她,她也不坚持上前,指着桌上的碎玉片,琅琅地问陈景初:“方才掌柜为这祇朝玉洗估价,是多少钱?” 陈景初从刚才就看出来,这一男一女之间绝对有事。听砚君发问,他实实在在地回答:“我说过,十五两黄金是公道价。”砚君转向楚狄赫男子,他不屑看她,但她不卑不亢。 “七爷。” 七爷听她这声唤,身子微微地动了动。砚君客气地说:“这东西是祇朝古物,我祖上以十金入手,并没有半字虚言。如今之世,古董价值难以把握,犯错在所难免。我家女眷报出天价,只因不知行情深浅。我向掌柜先生估价,正是要回到客栈之后,同七爷有个交代。既然你我巧遇,不如就以掌柜先生为证人,将此事了断,如何?” 七爷挑了挑眉,带着少许的兴趣问:“你要怎么了断?”砚君手里正攥着珍荣交给她的荷包,里面裹着四根金条。她解开荷包说:“掌柜先生的估价,七爷也听到了。我欠七爷三十五两,这是掌柜刚才折算的四十两。麻烦掌柜将其中一根换为两根五两的。”珍荣立刻醒悟她要干什么,死死地抱住砚君的手臂,低呼:“你疯了吗?!这绝对不行!” “讹诈才是绝对不行!”砚君挣不开丫鬟的双手,无奈将荷包丢在地上,大声叱道:“我们家财尽失,实属无奈,难道连品格也被谁抢走了吗?”一名楚狄赫人拾起荷包,砚君示意他交给陈景初。 这一幕让陈景初惊奇不已,大约明白了其中关系。他在昱朝仕女的脸上看见坚毅,也在楚狄赫男人的脸上看见不信。陈景初忽然觉得负气——楚狄赫人把他们的大昱灭了!正因为如此,才有了流离失所、贱卖珍玩。那位昱朝的小姐,本来的人生岂止几根金条的价值。但她却为了摔碎的玉洗,被楚狄赫人当做骗子,而后为了她被践踏的骄傲,连几根金条也失去。 失去、失去、失去——大昱的子民到底要放弃到什么地步? 陈景初勒紧了荷包口上的丝带,将它重新系在砚君的腰带上。砚君停止和珍荣的较劲,费解地看着他。 “我买下了。”陈景初用他安然的、闲闲的语气说,“那个水洗,我买下了。” 章节目录 归海(1) 这笔账害砚君的脑子如坠云雾。 不是她不会算数,而是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傻呵呵地望着陈景初,听他不紧不慢的声音说:“老冯,你去拿十五两的金条给这位小姐,结了水洗的账。等等。”他喊住要去办的老伙计,又对七爷客客气气地说:“七爷既然是秋岚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七爷打碎我的水洗,赔了五十两,是吗?老冯,你再拿五十两。不能让七爷吃这个亏。” 他不容置疑的、一气呵成的安排让砚君产生了既置身事中,又置身事外的感觉。她觉得这事情大大的不对,七爷更是哭笑不得地看着陈景初,将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问:“你们陈家是这样做生意?跟我所知道的陈家,大相径庭。” “生意既然是人做的,自然要按人的意愿来。陈家做生意,也是一人一个样。”陈景初好整以暇地回答,脸上始终不缺客气的微笑。 说话间,老伙计依他的吩咐取来金条。陈景初指示伙计分别交给砚君和七爷,他自己仍是那股慢慢的语调:“请两位点清。” 七爷带着好笑的神气,同时眼睛里也透着一丝提防。这些亡昱的旧人,被大新贵族称为华姓的人们,总有种楚狄赫人弄不明白的脾气。七爷时常感到自己不懂他们行事的道理,譬如面前的女人,缺钱缺到要讹诈,却宁可昂然地忍受穷困,不肯夹着尾巴溜走。再如面前的男人,既不认识女人,也不认识七爷,却要自掏腰包让他们两个都不损失。若是出于万不得已,还好理解,但他们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种别的选择。 他情不自禁地观察他们:他们的神态,他们眼角眉梢流露的讯息,他们弯下的腰和扬起的头——七爷觉得他们先前都是平淡无奇的,但突然之间,神气中有种骄傲。 他们好像只凭那种骄傲,就可以活得满足。 这样的华姓,七爷还见过很多,知道拒绝不会有效果,他们会坚持,眼神里骄傲的神色会烧得更炽热。他提起嘴角笑了笑,问他的随从们:“今天是谁出了钱?自己拿回去。” 随从们各自伸手,五十两被分完,没有一个人愧对良心。这是楚狄赫人的骄傲。七爷对他们很满意,明亮的眼睛扫了那些华姓们一眼。他觉得,他们和这些华姓可以互相理解,因为他们都有自己为之骄傲的品质。只是他们现在还不大懂得对方。 当老伙计转向砚君的时候,砚君没有伸手,还向后退了一步。七爷很想继续观察这些华姓的所作所为,但那是她和掌柜的事情,七爷没有道理再理会。他笑嘻嘻向陈景初抱拳说:“多谢掌柜慷慨相助。我还有别的事情,先走一步。” 陈景初拄着拐杖送到门口,回转身来,见砚君还是不碰那十五两黄金。他拖着废腿挪回她旁边,和和气气地说:“请收下。” “这没有道理。”砚君垂着眼睛,长睫毛轻轻地颤抖。 “当然有道理。”陈景初微笑,徐徐地说:“你向大海里丢金块,总有两手空空的一天。但这是人世。百人、千人中,总会有人想知道你为什么竟肯放弃黄金,是疯了还是另有苦衷。他们当中必定会有人了解你的心志。然后,千人、万人之中,总会有人也舍出他们少少的身外之物,令你不至于一无所有。这就是人世和大海的区别。” 他注视着砚君渐渐抬起的、惊奇的脸庞,逐字逐句地说:“我是千人、万人里,不愿让人世与大海无所差别的人。” 砚君心尖上泛起柔软的涟漪,被他沉着的声音感动。黄金对他来说,也许是一笑置之的身外之物,对她来说是难以承受的重负。她正在失去清偿的能力,转向变卖的人生,今后会越失越多,无以为报。一旦开始乞怜,开始依赖别人的慈悲,她还有力气拒绝施舍、傲然面对这世界吗? 她怕自己变成大海,怕他是在向大海投掷金块。 砚君眼里泛起一层浅薄的泪光,推开老伙计托着金条的手,小声说:“那件东西是不卖的。”陈景初没有想到这一层,心中暗想这可弄巧成拙了。珍荣快嘴道:“不是呀!二夫人不卖那东西,是因为摔碎了没法变卖。要是不肯卖,起初怎么会拿出来!” 她的话为陈景初解了眼前之难。他安闲地提议:“即是这样,请小姐询问夫人的意思。” 眼前的仕女似乎仍然感到为难,陈景初眼睁睁看她向自己款款施礼,听到她富有清淡韵味的声音说:“多谢先生仗义。带累先生靡费良多,我实在惭愧。这东西……我不愿卖给先生。” 老伙计早已急了,心想掌柜就是在扔钱行善,这番好意还不明显吗?这姑奶奶怎么磨磨唧唧到此地步。他在旁边大声咳嗽:“掌柜,您今日还要去吴老爷府上,店也该打烊了。”陈景初笑道:“险些忘了。两位暂请回吧,小姐如对价钱心有不安,不妨下次再来详谈。” 砚君没有办法,只得告辞出来。主仆二人各怀心事行了一路,临到悦仙楼门口,珍荣叹道:“陈掌柜真是我们的贵人。这是天助,看来老爷命不该绝,必定能逢凶化吉。” “不是天助。”砚君想说是陈景初的为人难能可贵,话已经到嘴边,生生地变成一声叹息:“那家店……我们再也不能去典卖东西了。” 章节目录 归海(2) 话音未断,悦仙楼的大门外有人怯怯地打招呼:“是苏小姐吗?”角落里晃出一个三十开外的汉子,穿着还算过得去的短棉袄,衣角和他的皮帽一样,磨得发亮。珍荣将砚君护在身后,满怀敌意打量陌生男子。他粗糙的脸膛绽开笑意:“这是珍荣吗?都长成大姑娘了。” 不仅砚君不认识他,珍荣也不认识,但他却一副见到熟人之后很安心的表情。“我是金万贤呀。”他带着少许的遗憾,补充说,“我是舜英的哥哥。舜英刚到你们家时,我走动过几次——你们都不记得了吗?” “啊!”已经十余年未曾出现过的名字,突然在异乡幻化为活人,砚君和珍荣都呆住。他的长相实在无法唤起她们任何回忆,但金姨娘的确有个哥哥金万贤。 她们的疏离打退了金万贤的热情,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拘谨地问:“舜英……是不是住在这里?我今天早些时候,看见好像是她,没敢认。”砚君和珍荣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面面相觑不作声。 “能让我见舜英一面吗?”金万贤提了出来,惭愧而尴尬地搓着两手说:“这么多年了……我没想过还有见到她的一天。”珍荣迅速代砚君出主意,说:“你等等,我们上去喊她来。”说完匆匆地拉着砚君的手跑开。 砚君问:“你跑什么?”珍荣心有余悸,飞快地回答:“你看看他的样子!把自己妹妹卖了的人,除了钱,对他妹子还有别的指望吗?我们现在哪里能顾得上别人!小姐回去,先要连夫人送的那只洋铁皮盒子,自己拿着,再跟金姨娘说她哥哥的事,记住了?” 凑巧那群楚狄赫人也回来了,她们又在楼梯前遇见。砚君低头不看,却有一人路过她身边时,打声招呼:“苏小姐。”砚君没有抬头,客气地回一声:“七爷。”旋即无话,错身而过。砚君忽想起:她没有在集瑰堂报上自己姓名。又想,也许金姨娘折腾出碎玉的闹剧,他已向店家问了她们的姓名来历。 大堂中有人高声断喝,拦住楚狄赫人队伍末端的最后一人,七爷回头看了一眼。砚君跟着回头一看,是悦仙楼的伙计们拦住金万贤。他们对客人有着精准的记忆力,凡是不属于悦仙楼的人,很难从他们眼皮下面自由出入。 “今天还要赶你几回?”砚君听见伙计这么说。可见金万贤不是没敢认金姨娘,是没能找到走进去的机会。金万贤带着谦和的神色向伙计道歉,又指向砚君说:“我和那位小姐是一起的。”珍荣轻叱道:“你就在这儿等着吧。我们几个女人,不方便请你登门入室。” 金万贤讪讪地将双手笼回袖管里,蜷缩着肩膀低头立在角落,不时向楼梯上瞟几眼。过了没多久,楼梯口出现一位青年妇人。金万贤当即大叫:“舜英!” 金舜英迟疑地走到他面前,锐利的眼睛像只狐狸似的打量他。她的样子已经变了很多,但她哥哥并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还是普普通通的长相,老百姓特有的那股不愿沾染是非的神气,一头扎进人海里就杳无踪迹,亲妹妹也没法一眼把他从人群里分辨出来。但他一开口,金舜英就想起来这张苦大仇深的脸。 “都完了。”她见他是为了告诉他一件事情:“金山完了,苏家完了,我也完了。” “你不会的。”她哥哥咧嘴笑,“我们金家的人,从不会走到完蛋那一步。你这不是挺有精神。” “可是没钱。”金舜英铿锵地回答,“你别再打我的主意,我不会让你如愿。” 出乎金舜英的预料,其貌不扬的哥哥笑起来,说:“舜英呀舜英,你还是满嘴的钱、钱、钱。我不缺钱了。” 换了从前,金舜英铁定不信。但她端详男人的眼睛,觉得那双眼睛的确不像是为了金子而放光的眼,不像她金家的眼睛。 “我找到一门营生,能养活自己。”金万贤仔细打量他妹妹,叹道,“过去真是太年轻了,又执拗又天真,整天想要发横财。这些年过去,终于知道好运不能强求,人还是要踏踏实实做事。可惜苦了你。” 这样一番话在金舜英的想象之外,她抿起嘴唇不回答。 “从前想着,你跟苏家能过好日子,我也不大自责。前些日子在杨村看见你,我还没敢认。想不到真是你——我就知道肯定是苏家出事,不然你们孤儿寡母不会在这种时候北上。那个孩子,是我外甥?” 金舜英想起来在途中的村庄,有天她跟货郎担买东西时,有人叫她的名字。“原来是你。”她哼哼道,“从那时候就跟上我了吗?” “不。我是到北边来办点事情。” 金舜英再次打量她哥哥,觉得他比从前老成很多,也深沉很多。她撇了撇嘴,“上来坐一会儿吧,墨君还没见过他舅舅。”金万贤对妹妹的邀请有些激动,金舜英立刻又道:“别指望墨君亲近你——他早就知道我是被他舅舅卖掉的。” 金万贤边走边东张西望,还故意装作若无其事。金舜英怕砚君小看他没见过世面,拉下脸说:“一家客栈而已,瞧你的新鲜劲儿!”金万贤咧嘴笑道:“‘一家客栈而已’?听这话就知道你没见识。悦仙楼是远近驰名的气派!能住这里的,几乎都是北六郡的富商。大新的达官贵人们莅临落乌郡,常常在此下榻。我先前还好奇苏小姐是什么路数,也住了进来。”金舜英叹口气:“不提也罢。” 两人说着走到二楼,金万贤想要右转,被他妹妹拉住,“错了!左边!”金万贤眼睛一眨,看见右手走廊里伫立两个楚狄赫人,小声问妹妹:“跟苏小姐搭话的三花头,是什么来路?不像简单货色啊!” 金舜英心里咯噔一响,今日的闹剧在脑中重演。她事后懊悔自己鲁莽撒泼,但还怀抱侥幸:天下的倒霉事不能都让她遇见,这回八成捏到软柿子,楚狄赫人的金子拿了也就拿了。偏她哥哥害她又提心吊胆起来,当下狠狠地答:“不知道!” 砚君听说陌生男子真是金舜英的哥哥,唤出墨君与他见面。她自己本来应该带着珍荣回避,可是早在悦仙楼外见过了,这时候再摆架子更嫌忸怩。她索性大方地重新打过招呼,在旁边陪坐。珍荣见她们都把金万贤当自家人,没话好说,出门向店里伙计要些便宜茶叶,亲自沏了茶端给金万贤。 金舜英让墨君接过珍荣的活计,给他舅舅敬碗茶。礼遇令金万贤有点受宠若惊,赶紧拿出一件小玩意送给墨君,惭愧地说:“舅舅没有准备见面礼。这东西简陋了一些,但算得上逢凶化吉的护身符,救过舅舅的命。” 三寸长的小匕首,手柄上铸着一个马头。墨君抽出来一看,刀口锋利,“哇”的赞了一声,心里实在喜欢,连说谢谢舅舅。金舜英皱眉道:“给小孩子这东西,他还不弄伤自己?墨君,拿来给娘收着。”金万贤不以为然,随口说:“我见过的小孩子,有些比墨君还小呢,早就摆弄这些了。” 金舜英发觉有些不大对头,问他做的是什么营生。金万贤此前都是妥当地对答,这时候突然吞吞吐吐地兜起了圈子,含糊地说:“主家的生意广得很,什么都做点。”问他怎么回到落乌郡来,他说:“我是经常出门在外,漂泊四海也没定准,这回恰好到北边来。” 金舜英冷笑道:“行了,我大约也知道你做什么营生。时常要跑路的生意,肯定不是踏踏实实做人,能在一处做长久的!”金万贤的脸色稍变,立即又恢复了心平气和,好声好气地说:“你误会了。” 金舜英平常不愿意被人看低,有短处都藏着掖着。眼见突然冒出来的哥哥又摊上见不得人的行当,她好像瞬间在砚君与珍荣面前矮了一头,心中半是酸楚半是生气,反倒不肯在这话题上躲躲闪闪,大声质问:“那么你主家的名字,敢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吗?” 她也不求金万贤追随哪位名流,只要堂堂正正地答上一句,证明走的是正道,金舜英也就抬得起头。可金万贤直摇头,不知道是对他妹妹的冲脾气无可奈何,还是对她的问题无言以对。他转向砚君,带着歉意说:“她这股脾气,肯定经常让小姐为难。小姐是大户人家的闺女,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他外貌朴拙,应变倒是灵活,十分圆滑地把话题岔开了。砚君客客气气地说:“一家人流落异乡,怎么能计较呢。”金万贤趁机问:“不知道小姐怎么会背井离乡,住到此处?是一时之计,还是有长远打算?”砚君叹道:“并没有长远的打算。暂住这里无非是迫不得已。” 金舜英见她哥哥有意忽略她,她可不肯被冷落,就此又接过话头,将砚君被悔婚的事情约略说了,只省去苏牧亭参与复辟的事,说是大成天王抄了苏家。 金万贤默认听完,想了想,说:“既然左右都同大新没有瓜葛,我就据实相告吧——那年离开汲月县,我打算回老家去,但路上遇到一支商旅,我见他们生意大有所为,就跟着一起走南闯北。后来正值大庚天王起事,我想这是一番事业,投到天王麾下,一直追随天王打下京城。直到京城被大新的军队击溃,我又追随天王撤回西南。此次北上是有件重要的事,因此看见你们住在悦仙楼,我恐怕你们同三花头有瓜葛,没有当即说出来。” 金舜英站起身冲向房门,开门四顾无人,她示意珍荣到门口看着,自己瞪圆眼睛压低声音怒斥:“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不是疑心我坑蒙拐骗,做强盗的勾当吗?” “可我也不想听你提着脑袋卖命!”金舜英捂上耳朵将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你怎么就不能找个安稳营生随便过日子!” 金万贤不住冷笑:“我也想找,可是谁能安稳?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才醒悟——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们就是别人建功立业时踩来踩去的渣滓。如今这世间,当不上成功的一将,就只能当腐朽的枯骨。” 不仅金舜英无言以对,砚君也愕然地望着这个面貌平常的汉子说不出话。金万贤像安慰小孩子似的,轻轻拍他妹妹的肩膀,说:“舜英,我做的事不能有家口拖累,本不打算同你再见。这回巧遇是上天安排,我想这就是最后一面。以后不会连累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支白玉发簪,一端是五瓣花朵,雕工朴实,并没有稀罕之处。“这是娘给未来媳妇准备的,可我没有成家的念头。娘的遗物还是你收着吧。”将玉簪留在桌上就告辞。 金舜英盯着玉簪愣了好一会儿,拔脚追出去。 漆黑夜色压城,数步开外一片昏暗。她东张西顾,直追到银杏树前。 县城的愿望一夕之间挂满了银杏树梢,已经找不出空闲的枝条。人们将自己的愿望系在别人的布条下面,相信被提携一下,愿望照旧能实现。系着系着,红瀑布流泻到地面,铺向四面八方。风掀起一阵哗啦啦的声响,无数缭乱的愿望挡住金舜英的视线。 她拨开面前乱纷纷的布条,借着悦仙楼的辉煌灯光,踮脚张望。金万贤不知沉向夜色哪边,行踪全无。 金舜英不怀疑他的话,直觉知道他们再不会见面。尘世如海,人如浮萍,一聚一散永无定期。况且……他竟然又是个添乱的!苏牧亭,元宝京,连那泯然众人的金万贤也凑起了热闹,世道可真是乱到底了。为大庚天王东奔西走,能有什么好事?自古成王败寇,寇固然没有好下场,就算摇身变成元宝京那样的王,好日子又有多长久呢?金舜英想,她再也承受不起这样一段孽缘,爽性让它随风散去。 她在冷风里耸起肩膀,最后看了一眼,旋即回到客房,再不提这次偶遇。 多年之后,金万贤鸣锣敲鼓地寻找他妹妹和外甥,却怎么也找不到。因为金舜英始终没有后悔那个冷风飕飕的夜晚,自己所做的决定。 章节目录 封城(1) 夜风摆弄布条的哗哗声,响了整整一夜。砚君心里惦记她的愿望、她的父亲、贬值的藏品、碎掉的水洗,大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曦光初绽时,窗外传来惊呼:清晨前去许愿的一家人,发现仿若丛林的红布条之间,倒着冰冷的查合伦久庆,旁边是他护卫侍从的尸体。 没人知道查大人到银杏树下做什么,为什么手中握着他们祈求树神的红布条。百姓们将这当做一种危险的信号,预示着他们无法参悟的危机。或许有人报私仇,或许是针对楚狄赫人的凶案——总之有人以如此诡秘的方式死去,终非一件令人安心的事。 银杏树周围封闭起来,凶案告破之前平民不得靠近。愿望变得虚无缥缈,增添了人们对未知的来年的惶恐。越来越多的大新士兵聚集在银杏树下,围着查合伦的尸体肃立,城中百姓的不安更加浓重,远远地观望。 砚君躲在窗后,偷偷向外看。密密匝匝的红布条摇曳,缝隙里露出的身影,似乎正是昨日相遇的七爷。砚君间或能看清他的脸,悲伤的神色与昱民并没有不同。 关于死亡,楚狄赫人有很多传说,经过巫师的解释,多数死亡并不悲观。七爷不是巫师,但看得出来查合伦的死绝非吉兆。至少对这城中的人来说不是好事,没人再帮他们实现心愿了。 他俯下身检视查合伦的尸身。县官大人穿着便服,看起来像个地道的华姓,但凶手还是认出他,当胸一刀毙命,和护卫一样。查合伦部的这两名男子,像待宰羔羊似的没有还击,真是不可思议。 七爷试着在脑海中还原当时的场景,可是自责让他无法冷静思考。他的窗户就在银杏树梢旁,但他放松了警惕,睡得很沉。睡前的脑海中盘桓着一个弱不禁风的身影。怎么会有人把“七爷”两个字,叫得那么好听?久庆遇害的时候,他想的居然是这个……这念头令他悔恨不已。 在战场上,查合伦与罗素伦互为对方的后眼,掩护彼此的腹背。七爷将那习惯带到了今时今日,无颜面对久庆的尸身。“我要最能干的人来查这件命案。”他放下狠话,“全城戒严!直到找出凶手为止。” “七爷,过不了几天就是新年。”他的亲随提醒他,“天王嘱咐过,新年是华姓的最大节日,若无大事,不可干扰。七爷出来是访察民意,不是巡按纠察。发放戒严令,不合使命。” “如果凶手是大羲刺客呢?亡昱逆党呢?”七爷冷冰冰地指着远远围观的民众们说,“必须尽快有个交待,否则我们、他们,谁也不能安心。” 他的口吻不容抗辩,何况亲随当中原本也有不肯罢休的,提议说:“最能干的人,当然是三爷的手下。可眼下都赶到南边去打理三爷的事。从京城再调集人来,快马也需三四天。久庆的尸身总不能这样放着。”一人说:“先由仵作来处置。”当即有人不满:“仵作也是华姓,信不过!” 七爷摆手止住他们争论,“凶案不分姓氏,案验分什么姓氏?既然是我大新的仵作,就该担起仵作的责任,也该知道舞弊要受何等处罚。去找经验最老练的来!” 有他发话,事情就有头绪。很快仵作前来做了验录,听差的将尸身移往县衙后宅。查合伦是单身赴任,住处极为简单,改为灵堂倒是没有费功夫。他至今没有成家立业,灵堂里连哀恸号哭、呼天喊地的家人也没有,只有几个仆人感念他的敦厚正直,守在灵前落泪。 凝重而压抑的气氛里,七爷将手放在死者前胸,轻声唱起一支音节短促凄怆的歌。他唱了一句,护卫们跟着唱起来,同样的歌词重复了几遍,他们相继停下。默哀片刻之后,七爷说:“走吧!”带着护卫鱼贯而出,头也不回。 查合伦的仆人推了一个老成的人作为丧事主管,老人认准七爷是头目,紧追几步赶上他的脚步,谦虚地问:“大人,查大人的丧事该怎么办?”七爷绷着脸说:“凶案告破之前别动他。结案之后——你们看着办吧。我们已经办完了。” 他干巴巴地说完,径直走到公堂里,找出查合伦书写告示的黄绢,亲自提笔写了简短的城门禁令。 自昨夜闭门,至今尚未开启。查合伦死于夜半,那凶手还在城中。瓮中捉鳖应该不是难事。他踌躇满志,落款时不顾亲随们的反对,龙飞凤舞地写下名号。 “凶手要是有胆子,就冲我来呀!”他冷笑掷笔,让人立刻将黄绢挂出衙门外面。 人们早就聚集在衙门口。县官死于非命,衙门里不知道是谁坐镇,但他们希望有个主事的人,告诉他们下一步怎么走。不多时,陈松海与陈柳川两位气派的老爷,坐着轿子来了。这让百姓略略松口气:就算衙门里群龙无首,至少还有两位陈老爷值得信赖。他们乐观地想,有两位陈老爷主持大局,不会让落乌郡的天理沦丧,也不会让门禁时期谁的锅里少一碗饭。 等到衙役将黄绢在三尺杆头抖开,人们一拥而上,没忘记把最前的位置让给两位陈老爷。 陈二爷柳川的眼神还好得很,但他总是喜欢用洪亮的嗓门吩咐:“兴桥,念给我听。”中年仆人便用传遍方圆一里、确保围观每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大声地念:“自今起封闭城门,实行宵禁。里甲逐户核人,不得增损。非生计所需、性命所迫,不得擅自出城。每日出入,限巳至午。需领凭证,一凭一人,一出一入,用毕作废。领凭须邻里三人为保,有出无入,责问里甲。出入不符,三保同罪。今宣如左,切盼善循。” 看到落款,兴桥不敢继续放声洪亮,带着一丝困惑望向他的主人,降低声音说:“大新忱王……罗素伦鹿知。” 陈二爷柳川同样困惑,转向他大哥。“怎么冒出来一位王爷?” “这也不是没有过的事。”陈大爷松海咳嗽一声,低声问:“忱王鹿知是排行第几的?秋岚说没说过?”陈柳川心里数了一下,也压低声音:“是第六还是第七吧,秋岚没提过这个人。” 陈松海点头说:“他要管这事,我们也别说些有的没的。既然告示明白无误,先遵照着办就是了。” 章节目录 封城(2) 珍荣混在人群里,远远地避开陈家兄弟。兴桥洪亮的声音没让她错过任何细节。她听完告示,转身跑回悦仙楼,向砚君唉声叹气:“查大人一死,城门要封禁,这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 砚君从客栈客人们的喧闹中,得知了各种版本的猜测,心里早做好糟糕的打算。她与查大人有一面之缘,印象并不差,难免有点欷歔。此刻听说暂时走不了,欷歔中增添了几分忧愁。 金舜英对自己与查合伦的一面之缘,却抱着怀疑的态度。“难道查大人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她至今没有告诉砚君,查大人想给砚君牵一段镀金的红线。说出来平白惹砚君冲她怄气,还是免了。同时这桩秘密也让金舜英疑心,是不是查大人还有另一个备选的名门闺秀,而那人怀有誓死不从、宁可与昏官同归于尽的心性。 珍荣长长地叹气:“三花头不知道要怎么摆弄这城。我想我们几个妇道人家,还是闭门不出最为稳妥。”三个女人难得达成一致,却让墨君满肚子不高兴。但他近来不仅不敢违逆脾气暴躁的亲娘,连砚君也不敢招惹。姐姐好像早就满腹忧愁,再禁不起他往里面放一丁点儿的心烦事。 幸好墨君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已经不再需要为自己的每个举动争得许可。他借口去通廊里透气,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悦仙楼门口。外面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他只是享受能够开溜的成就感。 男孩儿怎么也没想到,他无聊地骑到石墩上晒太阳时,有人拎着他的后领将他提起来,夹在胳膊下,几个大步就转过街角。 事情发生太快,墨君稀里糊涂,甚至来不及大叫。过了片刻就晓得自己的处境,哭喊未必有用,赶紧腾出一手伸入领口,将他舅舅送的小匕首紧紧地攥住。这是他在旅途中向元宝京学来——假姐姐即使在睡觉时,手里也攥着一把短刀。那短刀平日挂在他脖子里,墨君也有样学样。 那人将墨君夹到偏背小巷,放下他,急促地说:“墨君,帮我个忙好不好?”墨君松开手,定睛看,原来是他的假姐姐。他原本就不怎么害怕,现在更不怕了,乐呵呵问:“你不是远走高飞了吗?” “可惜走得不够及时。”元宝京对这孩子有种特殊的好感,拍拍墨君的肩膀说:“突然出了命案,城中挨家挨户查得很严,我实在没有办法躲过。你帮我问问你姐姐,能不能请陈家的人出面,尽快把我弄出城去。告诉你姐姐,事情很急。” 墨君虽然对这假姐姐的印象不坏,可他不傻。元宝京一走了之那天,砚君和金舜英垂头丧气的样子,墨君全看在眼里。他暗暗谴责假姐姐不仗义,脱险就自顾自逃跑,不是大丈夫的所作所为。墨君不仅知道这个,还知道城门封闭是桩大事,元宝京遇到麻烦,又记起苏家人了。 孩子唯一不知道的是“弘熙皇帝”算什么,从没听苏牧亭提过,想必没啥了不起。了不起的人怎么会抛下朋友?他冲元宝京翻个白眼,撇嘴道:“我姐姐自己还发愁呢。” “她愁的是路途遥远。我只要能躲过盘查就好。”元宝京说着警觉地四下观察,确信附近无人,继续说道:“跟你姐姐讲,这次我能逃过一劫,就有办法救出你爹。知道了吗?” “当真?”墨君跳了起来,双脚落地时又愁眉苦脸地摇头:“你自己还是靠我爹和我娘,才能到这儿来。你能救得了他?” 元宝京弯腰凝视男孩的眼睛,郑重地说:“直到昨天,我自身难保,管不到别人。但今天不一样了。事不宜迟,只要我能出城,就有希望。你明白吗?” 墨君不大相信,狐疑的目光打量元宝京:若不是贪图姐姐手中的血书,他肯定躲开追兵就失踪。果不其然,拿到姐姐的血书之后,他又跑了。谁知道这回他出了城,是不是再也不见人影? 可就算是墨君这样的小孩子,也知道元宝京到了生死关头。珍荣说要查户。元宝京再不能假扮苏砚君,再没有一驾马车藏着他,不急才怪。 了不起的人不会抛下朋友——墨君再次想起自己悟出来的道理。元宝京可能不是这种人,但苏牧亭是。作为苏牧亭的儿子,墨君觉得他不能给父亲丢脸。 他决定再信元宝京一次,但又发愁,“我姐姐从来不求人,为了救爹,也许会求人吧。可我娘肯定要问‘他说能救你爹就能救出来?’我可答不出。” 元宝京默然中显出一丝的悲怆。“难道我是动辄求人的吗?这也不过是念着你们父亲是忠臣,苏家后人仍可信得过。”他说了这句,看出来墨君并不能深刻明白他的心情。元宝京不得不向自己的处境低头,低声说:“我只有不肯说出口的话,哪有说了不肯认的话?只要事情顺利,当然能救出你父亲。” 墨君不太懂得他的语气,字句倒是能够记得分毫不错。孩子点点头,“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别乱走。”元宝京苦笑道:“我无处可去。”墨君跑开几步,回头见元宝京孤零零地站在阴冷的小巷里,他又跑回去拉起元宝京的手,说:“我请你去屋里坐一会儿。没事的,我舅舅昨天也去了,没人拦着。” 元宝京想甩开墨君的手,小孩子手掌温暖,他实在狠不下心。“太危险了……”他嗫嚅着说。 “看你这点胆子!”墨君不齿地回应一句,眉目神气颇得他亲娘的神髓。他若无其事地牵着元宝京跑回悦仙楼,向门口打量他们的伙计说声:“这是我舅舅。” 伙计们都挺喜欢墨君大大咧咧的劲头,却不肯随便放人进去,笑道:“又一个舅舅?”墨君翻翻眼睛,说:“两个舅舅有什么奇怪?我连娘都有两个呢。”伙计琢磨了一下,好像是能说通,向墨君叮嘱:“今天开始逐门逐户查人,我们店里的客人要在城中找担保。再有亲戚可要早说明。” 墨君不理他,拉着元宝京一阵风似的跑回房间里。珍荣正要批评,猛地看见元宝京,险些将手里水壶跌落。“我的天!”她匆匆将房门扣紧,脸色刷白。 金舜英和砚君坐在茶桌边清点财物。一见有人进来,金舜英不等看清是谁,嗖的坐到桌面上,挡住她的黄金。待看见元宝京,她两条腿还挂在桌沿下晃着。 墨君牢牢牵着元宝京的手,被他亲娘和姐姐的表情慑住,吞吞吐吐地说:“我说他是我舅舅。”金舜英跳下来拧住墨君的耳朵,“捡石头就算了,捡他干什么?!我连你亲舅舅都嫌累赘,你倒爽快,又给自己找一个!”墨君嘴巴一咧要哭。元宝京抓住金舜英的手腕,使蛮力让她放开墨君。 金舜英甩开手腕瞪他,元宝京视若无睹,向砚君说:“我不想再累及苏家,情势所逼不得已,只能再向苏小姐寻个方便。” 他是苏牧亭拼命要保的皇朝末裔,空有名头的弘熙皇帝。砚君不肯和苏牧亭一样喊他皇上,到底还念着父亲的心意,对他留有几分恭敬。她站起身客气地问:“什么方便?”元宝京便将托付墨君转达的话,当面又说一遍。 金舜英果然耸眉道:“你说能救,就能救出来?”墨君听了向元宝京挤眉弄眼,被珍荣狠狠地白了一眼。元宝京点点头,不肯说他的打算。 砚君垂首思索了一阵,为难极了:“这种方便,我哪儿能给你?我们自己,尚且不知道去哪里寻找保人。你要我向陈家开口,可我跟陈家是什么关系呢?我是撺掇连远巍拐走陈二爷爱女的人。别说向他们开口,就是到人家门上,我都不知道要如何去叩门。” “你也是让他爱女破镜重圆的人。” “难道这就足够让他为我承担风险吗?”砚君将桌上黄金指给元宝京看,“像你说的那么容易,我们就不用拿出这笔钱,给自己买保人。” “保人也能买?”元宝京有些诧异。金舜英嗤笑道:“世上没有买不到的东西,价钱分贵贱而已。”砚君料到元宝京身无长物,婉婉地说:“既然你、你急于出城又无计可施,不如我们也为你买一个保人。”她叫不出“皇上”也喊不出“殿下”,最后还是“你”长“你”短的称呼他。 金舜英发急,嚷起来:“我们几个妇孺的保人最好买,价钱也公道。他人高马大的青年,嫌疑最重,谁肯给他担保?”元宝京听了她的话就面如死灰,如槁木般僵立在房间中。 砚君定定地望着他:昔日繁盛顶端的年轻贵族,如今满面尘埃。落拓的贵族很多,只有他分分秒秒有性命之忧。不知这两年里,他曾有多少次露出了走投无路的神情。 她咬了咬牙,问:“不是你干的吧?”元宝京知道她问的是那个地方官的命案,苦笑道:“我哪儿顾得上!” “那我来想想办法,总能给你弄个保人。”砚君毅然望着他,郑重其事地说:“你绝不能惹是生非,否则免谈!”金舜英大吃一惊:“我的大小姐,这要出半点差错,你苏家可就灭门了!” 砚君将她的质疑和忧虑溶在目光里,投向元宝京。他缓缓地舒了口气,“一言为定。我不会将你们置于险地。” “嘁!”金舜英嘴角微微地上提,明明白白地表达出她的不屑,“谢主隆恩!要是皇上早发慈悲,苏牧亭现在还好端端地在家里念叨大昱的好处呢!” “住口。”砚君瞪她一眼,“这话是随便讲的?!” 金舜英也觉得自己过了一些,却不肯让步,拍着桌子直咬牙。“你们父女俩就一块儿掺和这个无底洞吧!” 砚君张了张口,心想金姨娘的意思也不算错,有些话应该现在就说明白。她转向元宝京道:“你——要知道,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大昱。”她轻飘飘地说,“跟你是谁,没半点关系。我担保,因为我信你这回是无辜的。” 元宝京看着这个快要无力承受种种意外的少女,既感激她,又有少许的失望。“我知道了。”他平淡地说。 “既然墨君叫你舅舅,你就当作金姨娘的弟弟吧。”砚君说完,金舜英斜眼看了看元宝京,深深地叹息:“金元宝,人人喜欢,我也喜欢。元宝京——啧啧啧!居然活到孤家寡人的地步,除了我们,连个可以拖累的人也没有?” 元宝京先是听着她的话凄婉地笑,紧接着就无法微笑。“他们都——殉难了。”他的气息结在胸腔里。“和苏牧亭一样。” 金舜英再也无法调侃他,讪讪地说:“前天见着那破布,你不是挺精神的吗?” “那时候我以为还有很多人活着。”元宝京说着,音色更低。 金舜英不想继续这话题,扬眉道:“叫声‘姐姐’!我听听像不像那么回事。”砚君悚然变色,以眼示意她不要过分,而元宝京的脸上不明显地涌动着微妙的表情。 “姐姐。”他极其艰涩地喊了一声。金舜英噗的笑出来,招手说:“墨君,你教教他。让他多练几遍。” 砚君所住的这一套间很是宽敞,原本就是给一家人居住。居中一间客厅,正门直对走廊。左右两侧房间各有进深,左侧更为雅致,供主人居住,右侧房间略小,另设有两道门,供下人避开主人房间出入客栈。砚君等人住了左侧,右侧一直闭门闲置,此时便留给元宝京。 珍荣自始至终很不情愿,苦于没有自己说话的时机。终于等到砚君独自在卧房里,她忍不住抱怨道:“金姨娘的名声已无可挽回。小姐可是冰清玉洁的名门闺秀!收容一个男人在这里,是要怎么样?人来人往的客栈,会没人发现吗?” 砚君宁静地说:“人命关天,乱境之中不能时时拘泥于繁琐的讲究。我无愧清誉两字,就不怕人拿那两字揶揄我、逼迫我。”说罢向金舜英所在的客厅望了一眼,又道:“金姨娘她——她不是无可挽回,她是不愧不怕。” 章节目录 保人(1) 买保人的习惯从何而来,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自从昱朝崩溃,城头变幻大王旗,宵禁、连保三天两头登上告示,百姓们习惯了如此应对。尤其南来北往的过客,一个不走运撞上城中需要担保,只要自己看情况出一笔钱就能获得方便,实在是求之不得。 为人作保的,虽然收些费用,仍然颇受尊敬——不是什么人都愿意冒险揽这事端,担保多数时候出于古道热肠,譬如悦仙楼的大东家曲安。 砚君揣着银两,和金姨娘一起站到曲安的房门前,早有三四个人排着队等在外面。曲安正送一名老年客商出来,操着抑扬顿挫的北方方言同老者细细交待。排队的人看见他,个个想赶快打招呼,他却先瞧见砚君。“啊,苏小姐!您怎么亲自下来?有事怎么不吩咐人来喊我。” 众人见这年轻女子好大面子,识趣地让她先进去同曲先生说话。 曲安在城中另有宅邸,平日不住悦仙楼中,但店里给他留着一个备用的房间。砚君进门发现房间不大,布置很朴素,一个机灵的少年站在里面。曲安看见他就变脸,厉色问:“你在这里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少年笑嘻嘻向砚君自我介绍:“我叫曲茂,是东家的外甥。最近在店里帮忙跑腿,小姐有事尽管吩咐我。” 砚君想到外面还有多人等着,自己尽可能地节约时间,简洁说明来意:“今日城中要严查杀害查大人的凶手,这合情合理,可是仓促之间要人人寻保,确实让我有些为难。原想拜托连夫人为我们担保,可连家远在城外,没有保人就无法出城寻她。”曲安当即说:“这有什么为难?三小姐的干女儿,难道还信不过么?小姐若是急于出城,我便为您作个保人,立刻就可向衙门内领取出入凭证。” 他的态度爽快,令砚君亲近了几分,但她道谢之后还是取出准备好的银两,“我知道规矩是这样的,请先生收下。”曲安慌忙跳起来摆手,说:“啊呀,这可怎么了得!我被大爷二爷提携了半辈子,怎敢同小姐谈钱!”砚君还要客套,曲安身边的少年曲茂也上前拦住她,笑嘻嘻说:“小姐一定是听岔了。我舅舅从来不收的,偶尔过手的钱物,都是帮那些有大宗货物的客人雇骡帮运送出城。”他说话宛如清清泠泠的泉水敲冰,不仅利落,而且动听。砚君被他的话音镇定,便在曲安推辞时将银两收起,又道一次谢。 金姨娘眼睛一翻就看穿这少年的底细:分明是个打扮成男孩儿的小姑娘。她笑着问:“这孩子真机灵,多大年纪?”少年笑嘻嘻回答:“十二岁了。”金姨娘笑道:“挺好。我也有个半大的孩子,正好你们两个能互相解闷。”曲茂极聪明,脱口就答:“我来舅舅店里帮忙,哪能得闲发闷呐!小少爷若有吩咐,只管喊我。”金姨娘心想这倒是个鬼精灵,笑着说:“那好得很。你不必叫他小少爷,我们家那个叫墨君。你有小名儿没有?”曲茂点头道:“绵儿。” 这下连砚君也发觉,听起来像小姑娘的名字。曲茂一说出口就后悔,他舅舅更是呵斥道:“越发得意了!”孩子理亏地退到角落里。金舜英装作没有留神,笑道:“先生太严厉。两个小孩子嘛,以后要玩在一处,喊小名亲近。” 正巧有人挑开厚厚的棉门帘,喊曲安出去有点事,曲茂也像尾巴似的跟了出去。砚君悄悄埋怨金舜英多事,“别人家的私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金舜英翻了翻眼睛,撇嘴说:“你们这种光明磊落的人,脑子都丢给老天爷保管吗?那孩子身上没有担着古怪的干系,为什么在自己舅舅的客栈里女扮男装?我可见识过变装易服的,绝没有好事。你请她舅舅当保人,也不想想你的保人靠不靠得住。更别说……”她以低不可闻的声音道:“我们自己还拖着一个累赘。” “我看曲先生可以信赖。”砚君口中虽然这样说,心里也没有底。 两个女人还在为自己的事情惴惴不安,忽听几个人高声嚷嚷着向这房间走来。曲安喊着:“您这是做什么呀!” “闪开!”有人高昂而短促地喝了一声。砚君觉得这声音好像听过。 “姨父!你们怎么推搡人?”曲茂清洌的声音杂在楚狄赫语的呵斥之间,砚君纳罕:刚才还说是舅舅,怎么变成姨父了?的确有些古怪。 喧嚣的风暴冲开棉布门帘。砚君和金舜英站在房间正当中,无处可退,呆呆地看着高大的男人领着一群士兵和官差冲进来。 “七、七爷。”砚君不知所措地张大眼睛。 鹿知得到消息,来抓卖保的人,见房中是她,没来由愣了一下,目光一低看见她手里的小布包,立刻掉头向曲安冷笑:“还敢狡辩?”夺过砚君的布包轻抖,银两镗镗地跌了一地。“听说城里有人敢冒枉法风险,贪图巨利给来路不明的人作保,我还不信是你。若让杀害查大人的凶手因此逃逸,你拿自己的命抵给他吗?” 曲安涨红脸,想要大声同他争辩,又知道这家伙的底细绝不一般,秋岚小姐安排的贵宾不会是寻常角色。 “七爷误会了。”曲安憋着不平之气,望向砚君,希望她打起精神来仔细听着,这是没有机会排练的窜供。“苏小姐不是来路不明的人,是陈家三小姐的干女儿。因为住在我这里,信得过我,所以请我担保。我不胜荣幸,也看得出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姐不会跟命案有关。这事说穿了一个‘信’字。我又不缺钱,犯得着为几个银两去惹事吗?” 鹿知不知他对陈家辈分还是老一代的叫法,自己在心里数了一下:陈家最小的秋岚是陈二小姐,不知道陈三小姐从哪儿冒出来。有偌大年纪的干女儿,就更离谱。他皱紧眉要发话,砚君抢在前面说:“曲先生说的陈三小姐,是陈大爷、陈二爷的妹妹,秋岚小姐的姑母。我本想请她来担保,可是出不了城,只好拜托曲先生。我们几个女人,随身带着银两不放心,托给掌柜的保管,并没有见不得人的买卖。” 鹿知知道悦仙楼的确有滥做保人的前科,但还不至于居心不良。这回只想吓吓曲安,不想闹大。万一惊动了陈松海和陈柳川,惹得秋岚出面,最终免不了三哥收场,要嫌他做事鲁莽。 但鹿知还是狠狠地白了砚君一眼,“干女儿又不是血亲。既然你有正当的来路,将你籍贯家门说来听听!”砚君的心坠了一下,刹那间镇定下来,淡淡地说:“七爷要问话可以,但不知道七爷是县官大人,还是捕快大人?别的人想听听,我可不想说。”鹿知刚刚放松的眉头又皱起来。 金舜英麻利地拾起地上银两,边拾边说:“我们家是汲月县书香门第,遭逢大成之乱,家产都被抄没,逃到北边来投靠世交。大爷若不信,可以向连夫人求证。我们几个孤儿寡母若有可疑之处,全天下再没有地道的人了!” 鹿知恍然大悟:原来是大昱的世族之女,怪不得这女人怪怪的,一会儿看起来文静腼腆,一会儿看起来满身的臭脾气。他转身向曲安,厉色道:“倘若我再看见十几个可疑人物的保人全是你,都要赶在今天出城——可就不是到这里说话!从今起,一人只能为五人作保。再有南北客商,无亲无故,乏人担保,让他们到县衙去详录,衙门自然有公道办法。你记住了?” 曲安连连点头说“记住了”。鹿知转向砚君,说:“你是陈家小姐的干女儿,就算见不到她,这城里还有她家亲戚,当然应该认得你吧?另外去寻一个做你的保人。”砚君的神色微动,最终只是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曲安小心翼翼地问:“七爷在衙门里帮忙吗?难怪中午没瞧见您传菜到房里。晚上的饭菜是给您送到衙门呢,还是等您回来现做?” “不劳你费心。”鹿知说完又对砚君说:“你别以为搬出陈三小姐就算没事。改天见了陈家两位老爷,我会仔细问。” 砚君微微蹙眉,想说:七爷真是本末倒置!城中细细盘查,是要找谋害查大人的凶手。我看起来像吗?你就是把我家谱摸清,跟凶案有什么关系?但她不想在曲安的店里惹是生非,生生地把每个字吞回去,别过脸不理他。 鹿知看她的神色,还有大段厥辞呼之欲出,等了一下居然没等到。他悻悻地哼了一声,带着他的人马浩浩荡荡地走了。 章节目录 保人(2) 曲安不是怕事的人,然而遇上这么一遭还是够让他气馁。他快步到窗边目送七爷一行人远去,如释重负般说:“多亏小姐应对敏捷。这人的来头不一般,我得好好打听打听。弄清楚之前,小姐还是谨慎为妙。”金舜英先前讹了鹿知的钱财,总归有些亏心后怕,立即附和道:“对对对,是要好好打听。” 绵儿攀着曲安的手臂摇晃,小声说:“舅舅,我看秋岚小姐对那个人客气得很,可他的跟班都不把秋岚小姐放在眼里。恐怕他的来头太大,舅舅弄清楚之后,反而更没法接待呢!”此时她又改回“舅舅”的称谓了。 砚君眼下操心的两件事情,一是帮元宝京平安度过这几天,一是南下营救她父亲。至于七爷的真身是哪路神仙,她并不大在意。可是曲安不能给她们担保,一时间保人又没了着落。砚君忐忑地问:“若是没有保人,后果严重吗?” 曲安宽慰她说:“不会不会。至多是里甲询问清楚,报给衙门里管事的大人。倘若着实可疑,县衙自会盘查。小姐这般身世,一点问题也不会有。”他虽然把握很足,但见砚君仍然忧心忡忡,便又安慰:“我有个主意——大爷的儿子就在城中管理生意,由他为小姐担保,那就再稳妥不过。可是小姐需要早去找他,小姐一家恰好五人,万一公子那边有人请托,就超过了五人的限额,又办不成了。” 砚君迟疑地问:“陈大爷有几位公子?”曲安纳闷她竟连陈家的情况也不清楚,细细地说道:“大爷膝下只有一位公子——陈家下一辈也仅仅有景初少爷这么一个男丁。二爷家里是两位千金。” “你说的是集瑰堂的陈掌柜。”砚君很难说清此时的心情。曲安不知道她曾去集瑰堂变卖东西,还以为她的犹豫是不好意思突然开口求人。他为人有点义气,当即说:“对了,小姐应该还没同他见过。我这就带小姐去,说明这事。”说罢往门外走。金舜英也跟着走,被砚君扯了一把。 “集瑰堂就是要买你那个碎水洗的店!”砚君小声说。金舜英略微吃了一惊,眨了眨眼睛,说:“事到临头,也没别的主意了。既然陈掌柜为人质朴,我自有道理同他讲。你不要插手。” “什么道理?” “你别问,问了又要挑剔我。”金舜英轻哼了一哼,“总之是对得起苏家门第的道理。”她说完紧走几步追上曲安,有一句没一句地打听起陈景初的事来。曲安毕竟是多年的老江湖,一见她凑上来客套,就猜她打着别的主意。 陈大爷、陈二爷将连士玉告到县衙的那天,曲安也在外面旁听。陈二爷满肚子怨气,曲安应该与二爷同仇敌忾,但心里却有点赏识这女孩儿的脾气。他含笑看看砚君,以为自己猜到了金舜英的心思:陈大爷家的公子因为种种缘故,至今仍无意婚配,孤男寡女恰凑成双。他当即热心地念叨起来。 金舜英由此知道,陈大爷的公子今年二十三岁,为人文雅热忱,自幼喜好古董珍玩,因此为他父亲打理家中的集瑰堂。接手生意还没几年,恰好经历王朝更新的气象,集瑰堂中囤积了前朝无数宝物,现在虽然看起来不大了得,但等到四海安定,就是不可估量的财富。 说起来,集瑰堂并非陈家主要的营生,古董生意只是随便做一做。别的生意,每桩每件都可圈可点。陈大爷、陈二爷的胆识超群,早在多年之前就同楚狄赫人做买卖,眼下提起他们两位的名号,整个大新如雷贯耳。 “陈家只有这么一位公子。”曲安特意又强调了一遍。“陈二爷多年来只得两位千金,本来打算招两位好女婿,结果……不提了吧!日后陈家偌大的担子,都要落在景初少爷肩上了。”话里虽将陈家家业谦称为“担子”,但明白人都知道那是不可限量的巨产。 金舜英起先只是想打听陈景初的性格,好准备一番讨他欢心的说辞,没想到听见这么一大段。她不傻,听懂曲安的暗示,心想若然是真,陈家的金山银山日后可都要落在这位大公子手里,比连远巍不知强了几千几万倍。金舜英悄然心动,但仍有顾虑,笑嘻嘻地说:“大公子必定是眼界高超,没有一位名门闺秀能入他法眼。” “倒也不是那么说。”曲安顿了顿,惋惜地说,“陈家那位公子,样貌气质无可挑剔,可惜一次意外,腿脚出了一点问题。”金舜英听是个瘸子,心头凉了一半,料砚君肯定看不上,也就不那么热衷于这个话题。曲安识趣地说起了别的。 砚君窘涩地听着,虽然了解他们的意图,可找不到恰当的机会转开话题。直到此时她终于如脱去紧箍咒,慢慢自在起来。绵儿一路上不怀好意地看着她笑,砚君不怪小孩子的慧黠,为了抵消那股顽皮的目光而攀谈起来:“我看你说话做事十分老练,真不像十二岁。”绵儿笑嘻嘻说:“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从小跟大人们一起讨生活,没人把我当小孩子,当然也就不像。”砚君不禁问:“怎么讨生活?”这回绵儿抿嘴笑着不答。 一行人边聊边走,好像并没有走多久,就到了集瑰堂。店堂内无人招呼,内间似乎有隐隐人声传来。曲安“咦”一声觉得奇怪,他熟门熟路,大步走到隔门前,伸手掀起厚门帘。 里面的吼声顿时扑面而来—— “当初问你,你说丢了。原来是送给她!我不怪你送人——早晚是要交到一个女人手里的东西。可是每次缺钱,就把它当了——这是什么女人?!你是什么眼光?!竟然每次赎回去又给她!”陈松海的声音如狂风般席卷。曲安吓得缩手,砚君和金舜英也愣住。 房间里的老伙计偷溜出来问:“老兄,你怎么来了?”曲安忙问:“大爷过来了?为什么发脾气?”“别提了。”老伙计摇头苦笑,“有事改天再来吧!今天说什么都是寻晦气。” 房间里的怒吼挪到了门口:“这回再敢给那女人——当心你那条好腿!”曲安与老伙计一听陈大爷要出来了,急忙远远地退开,装作刚走进店里的样子。 陈松海果然一脸晦气,拐杖戳在地板上,如同要刺穿杀父仇人。见了曲安,他收敛怒意说声“你来啦”就算打完招呼,瞥见曲安背后的绵儿,脸色更阴沉,自顾自地出门扬长而去。 金舜英是第一次见到陈家大老爷,被他的气势吓得不敢随便呼吸。刚目送那吃人般的老头子走了,耳膜上又一连串拐杖点地的声音,她惊悚地回顾:从内间出来的是个年轻人,同样一脸晦气。 “曲大叔来了。”他的声音还在微微发颤,“有事吗?” 曲安尽量和缓地说明来意。陈景初听得心不在焉,不时“嗯”一声敷衍着,心绪还徘徊在他自己的烦恼上。但他仍然准确地抓住曲安的来意,打量砚君和金舜英。 砚君本来有些发窘,与陈景初目光相对的一刻,却发现他根本没有认出她。 “保书对吧?老冯,你马上写,写好了拿到后面给我签名。”陈景初的脸色始终苍白,带着歉意向曲安说:“我不太舒服,要去休息一会儿。晚些时候让老冯把保书送过去。”他说完就垂头丧气地回到了门帘后面。 老冯请砚君留下被保的人的姓名、身世,他好在起草时全部写清楚。砚君一言不发地写下苏砚君、苏墨君、金舜英、许珍荣。金舜英提醒道:“还有一个。”砚君踌躇片刻,想起还未给他起个像样的假名,落笔写下了金宝元,金舜英的弟弟。 她每写一个,老冯就在旁边复述一次以免有误,同时还要赞一次她字迹娟雅。他的称赞发自真心,但砚君还是觉得有些失望。 她要将五个人托付给陈景初。萍水相逢,唯有以她的坦诚、她最珍视的名誉,交换他的信任。 可是他根本没有当一回事。于他而言,禁令、担保只是一些繁琐的手续,她们只是纸上的几个字。 章节目录 红葵(1) 城门设禁之后四五日,倒也太平无事。时至年关,家家户户早就置办了年货,有这些日常储备,本地百姓的生活仿佛没有受到影响。外地客商虽然着急回乡,毕竟不敢同官府胡闹,只盼早日了结公案放他们出城。衙门早该挂印休假,却成了城中最热闹的地方,每日有三五成群的人聚在门口等候最新的消息。 这天将至正午,身着铁蓝色服装的骑兵簇拥着一架马车,整齐地疾驰入城,直行到衙门前。有人见多识广,仔细辨认传令官的旗帜,说那怪模怪样的神兽代表天王亲卫军。大新官员遇害非同小可,但是引来天王亲卫军,似乎夸张了一些。 马车里出来一个穿蓝裙的女人,大约嫌风大,毛边风帽紧紧包着头脸。有几个胆大好奇的百姓盯着她看,只看出来她步伐利落稳健,身板挺直,估摸是个年轻人,其他的一概没看出端倪。 女人在士兵们的护卫下直奔后厅。鹿知早得到信,正等着她,迎上前说:“方女爵一路辛苦。”女人掀开风帽同他施礼,有板有眼地说:“王爷客气。”周围的人这时看清,原来是一位大新女爵。 大新仅有三位女爵。三个女子在一群赳赳武夫中间获得爵位,不免包围着一股神秘。这三人里,只有秋岚是本地人,名气大些,另外两人从未露面。此时来了一位,衙门里的差员仆人都忍不住打量。 方女爵约摸二十七八岁,头发按挽成耳后双髻,垂在胸前的两股发丝里掺着少许白发,于那花容月貌来说算是一大败笔,可她自己不以为意,倒显得气质更为老成稳重。“查大人停尸何处?”她将厚重的披风脱下来搭在臂上,就要去验尸。 以前鹿知没同她打过交道,客气道:“女爵跋涉辛苦,不妨休息片刻。”方女爵板着脸谢绝:“理刑院派我日夜兼程赶来,可不是到了此地就算交差。路上好不容易省的时间,用在这儿休息,我于心不安。”说完带了两名副手,径直奔去停尸的房间。 鹿知早听说理刑院方星沅为人有板有眼,说话不懂委婉。今日一见果然像个雪人似的。正暗暗吐舌,又有两名官员到他面前。其中一人是查合伦部的昭庆,与死去的久庆是远房堂兄弟,来接任县官。 另一人身穿近卫服装,胸襟上别着一朵瓷质的红色葵花。鹿知顿时明白是谁打出了天王亲卫军的旗号——这些红葵使身负重要使命,天王特赐了旗号,方便他们在各地畅行无阻。鹿知走遍各地躲那朵葵花,讪讪地打过招呼就要开溜。那人不肯放他,含笑道:“王爷出来这么久,访察民情访到了最西边,再走就到大羲的地方去了。天王整日惦念,怕您没法赶在大年之前回去。” 鹿知打个哈哈,问他如何称呼。那人说:“下官姓狄布伦,供职龙惠院,充任红葵使。这回受命出京,收集各地选报的红葵册,刚好到了此地。听说久庆惨遭毒手,恐怕要烦劳昭庆兄在公文里找找,是否有本地选报的红葵册。” 狄布伦部较罗素伦、查合伦稍小,向来在大部落中掌管刑罚处断,最为公平可信。他们家风严谨,做事一丝不苟是出了名的。这名红葵使虽然做着月老的活,却森森然透出一股公事公办的严峻神气,鹿知不由得敬畏,越发想要逃走。 昭庆一心为他堂弟悲愤,恨不得马上缉拿凶手,但龙惠院选出来的这批红葵使,专门负责给王爷们结亲,怠慢不得。他正要去公文箱中查找,鹿知急忙拦住,说:“这跟久庆的事比起来,算不得紧急。你先去看看方女爵有没有要紧的发现。”昭庆感激鹿知一番好意,反而更不好意思耽误,摆手说:“王爷不必客气。眼下速将本地秩序恢复,各司其职才是首务。选送红葵册是地方官职责之一,况且狄大人有自己的公务在身,不可耽搁。” 自从久庆遇害,县衙内与他有关的东西都未动过。大新铁律如山,尽管公文箱未上锁,却没人想到去翻一翻。昭庆开箱找出红色信封。鹿知抢过去先看了,只见上面没有一字,心说还是久庆厚道,知道王爷们没有一个想成亲的,索性不添麻烦。 昭庆见红葵册上空无一字,如实说:“看来尚无合适的人选,害狄大人白跑一趟了。”狄布伦不禁诧异:“选报期限马上就过,竟然一无所获?”鹿知从旁插嘴:“久庆为人认真,绝不会为了交差随便选报。没有人选也不奇怪。”昭庆深以为然,说:“只好请狄大人从别的地方选拔。”便去看方女爵验尸。 狄布伦虽然扫兴,但无可奈何,只得向鹿知再施一礼,说:“天王要在新年将诸位王妃人选昭告天下,元宵节就要为各位王爷完婚。时间紧迫,王爷务必速回京城。”鹿知笑眯眯地问:“现在报了多少名女子?”狄布伦如实答道:“统共六十多名。据我所知,天王已经内定了几人作为备选,只等王爷们回京商议。” 鹿知心想,难道这回竟逃不掉了吗?又问狄布伦:“我们兄弟几个虽然不在,敬王、诚王可是一直在京的,他们怎么讲?”狄布伦如实回答:“敬王向来不违逆天王的旨意,龙惠院代他办妥就最好不过。诚王说是已经有合适的人选,不再烦劳红葵使费心,只是那人年纪还小,恐怕要过两年再帮他去下聘。” “这样也可以?”鹿知暗想,还是侄子诚王聪明,一招又拖了两年。可这招被诚王用过,他就没法再用了。思索时不知不觉皱起眉。 狄布伦早知道这群王爷的终身大事特别难办,这个说要出征,那个说顾不上。人称七爷的忱王鹿知还算和气,至多是嬉皮笑脸地东躲西藏。最过分的是排行第五的悯王松白,一会儿嚷着要给他父亲报仇不能成亲,一会儿嚷着要给他副将报仇不能成亲。几年下来他给八个副将报了仇,第九个一直死不了,他又开始嚷嚷给好友报仇不能成亲。如今给三四十个好友报了仇,还有一百多个大仇未报。 他们随便拖一拖就是两三年,一个个老大不小却不当回事。天王的大哥让王,上个月抱了孙子,这班弟弟们还乐呵呵地打着光棍。 “王爷若是也有属意的人选,不妨早早同天王打声招呼。”狄布伦惴惴地透露消息,“天王这回很用心为各位王爷点好鸳谱,事到临头再有变故,不大合适。” 鹿知吃了一惊:“连我也被包办了?”狄布伦重重地咳嗽一声,暗示他用词不当。鹿知心中已经浮现出大羲的景象,开始盘算如何偷过边境,逃此一劫。 他正凝眉沉思,方星沅同昭庆走回来。方星沅依旧神情麻木,说:“我同昭庆大人去案发地看看。”鹿知连忙说:“我和你们同去。当日我曾实地看过,女爵若有疑问,我也可尽绵薄之力。狄大人没有别的事,还要尽快赶回京城吧?我等就不相送了。”说罢逃似的拉着昭庆闪出门去。 狄布伦不由得叹口气:世上人虽然多,出身、教养、才貌、品行俱佳的女子始终只是少数。再加上兵荒马乱,前朝数一数二的名门女子有的殉节,有的流散逃亡不知所踪。辖区内只有十来个人选,他亲自考见过,并没有特别出众的。落乌郡是最后一个指望,结果这趟大失所望。 临出门之前他还不死心,问差役:“去世的查大人,当真没有留下任何人选?”差役想了想说:“大人做事极为审慎,不是十全十美的女子,断然不会写到上面。可我依稀见过有份备册,记着一些人名,供他最终敲定人选之前回忆、参考。”狄布伦喜道:“赶紧找出来。” 差役去不多时,果真带回一本小册。狄布伦匆匆翻开,未免又一次失望:上面仅有一人,还只写了姓名籍贯,没有家世,看起来着实不靠谱。但狄布伦还是怀抱侥幸问:“这位苏砚君,想必是本地耳熟能详的巨族之女?”差役摇头说不是,况且看籍贯根本不是本地人。狄布伦终于死心,败兴而去。差役送他出门,转头将册子忘了。 不多时鹿知同昭庆返回衙门,见客厅桌上多了一本册子,问起来怎么回事,差役将前因后果报告。鹿知急忙翻开看,一眼看见“苏氏砚君,汲月县人”,不禁错愕。转念想:她既不是前朝重臣的女儿,又不是地方豪杰的亲属,即便报上去也没半点可能。但念头转了几转,实在转不过这个弯,最终他想:万一狄布伦为图交差,拿这女人去充数呢?身家来历一概不知,怎能冒险送到京城去配他的兄弟们?倘若是大成手下的女刺客,可怎么办? 他对昭庆说:“这女子有个继母。你去把她继母传来,替我问几句话。” 章节目录 红葵(2) 金舜英正在接受苏大小姐的谆谆教诲。“我们受陈掌柜的恩惠太大了,再不能连累他。那个水洗本已经一文不值,他却要重价收下——他为人淳朴,我们不能以贪报德。今天无论他怎么说,你万万不可贪图黄金,转手售他。” 这番话砚君已经变着法子说了七八遍,鉴于她老实巴交的口才,七八遍其实没有什么差别。金舜英深吸一口,吐出一团凝重的怨气。 “你说怎样,就怎样吧。”金舜英无力地说,“人家见义勇为,你尚且满脸亏欠。我若再拿陈家的金子,你还不得愧疚到以身相许!” 墨君正同绵儿玩丢石子的游戏,听说他娘和姐姐又要出门,立刻缠上去嚷着他也要去。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金舜英想这孩子在房间里憋了几天,也该出去走走,便和颜悦色对绵儿道:“你也一起去吧,顺便帮我买些好吃的点心,带回来给你舅舅。”绵儿嘴里说不用客气,但还是跟着他们一起出门。 临出门前,砚君拦下珍荣,小声说:“你就不要去了。倘若墨君的舅舅留在这里,遇有意外,没人周知总归不成。”珍荣赌气道:“小姐没有我跟着,就能成吗?”砚君笑道:“这么多人结伴,不会让我走失吧?” 想不到这么多人刚走下楼梯,就散了伙——官差正在门口询问伙计,伙计一见砚君等人,立刻指着金舜英道:“老爷们要找的正是那位夫人。。”官差抢步上前,客气地对金舜英说:“新上任的查大人要问话,烦劳走一趟。” 金舜英吓得不轻,颤巍巍道:“诸位老爷弄错了吧?我可是清白的妇道人家,有可靠的保人。”砚君也惊问:“这是怎么回事?” 官差见她们女流之辈胆子小,更为和气几分,“不必多虑,大人有事情想问,问完了就让你回来。”说罢做个手势要金舜英同走。金舜英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跟上去。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抓住砚君的手腕说:“若是陈掌柜定要那水洗——你就卖了吧!不要辜负人家一番好意。” 砚君冷脸道:“你自己说那是给墨君留着睹物思人的!”金舜英急道:“你这呆丫头!墨君就算什么都没有,还长着他父亲的样貌,照照镜子也是一样的思念。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你总得让他有吃有喝活到天年,把他父亲毕生的样貌都看一遍,对吧?”砚君登时一口气堵在喉咙里,没有办法听她说第三句话。金舜英讲完最要紧的这句,匆匆忙忙地同差人走了。 砚君低头看看墨君,见弟弟完全不为他亲娘担心,她带着责备的神色问:“你不担心吗?”墨君满不在乎道:“县官问几句话,能把我娘怎样?我们来的路上,大羲天王问话都奈何不了我娘!”言外颇有得意神色,竟像是很为他娘自豪。 绵儿听了立刻睁大眼睛,问:“你见过大羲天王?” “见过。 章节目录 青玉(1) 集瑰堂中的陈设震住两个孩子。墨君和绵儿张大嘴巴观察高大的博物架,上面每件东西对他们来说都新奇。墨君有几次情不自禁,想拿起一只檀木小兽,或者一只翡翠青蛙镇纸,想到如今弄坏了赔不起,又缩回手。砚君轻声吩咐他们去门口玩耍,墨君便不再惦记那些好看的宝贝,拉着绵儿爬上门口的大石牛,自顾自高兴起来。 冯姓老伙计端来热茶,说掌柜刚好手边有点事情,请稍等片刻。说完打量砚君,有心攀谈:“原来小姐就是连夫人新认的义女。”砚君羞赧,低下头算是默认。 “我们掌柜行走不大方便,一直没到连家去拜访。得知这层关系,掌柜念叨了好多次,说早知如此就不该夺人所爱,拿了小姐的藏墨。” 砚君连忙道:“那怎么是夺人所爱呢!是陈掌柜在我窘况之中施以援手。”她正不知道怎样将这尴尬的话题继续下去,听见门帘后响起拐杖声,急忙站起身。陈景初走出来微笑道:“苏小姐来了,请到后面坐吧。大堂里有些冷。” 这同前次相比,绝对是特殊的厚待。砚君应了一声,向门外张望。 一介孤身女子,跟男人去内宅实在有失体统。尽管“体统”二字在苏砚君的生活中渐渐失去威力,她有时候暗怀悲愤,偷偷质疑“体统”在这世道中还能做什么。但遇到诸如眼前的情况,她依然会凭着历年养成的原则,认为这时候必须带墨君和绵儿在身边,不应落单。 老冯以为她是担心两个孩子,笑道:“我会关照小公子,苏小姐尽管放心。”这下再说要他们过来,好像信不过老冯似的,砚君只得说:“那孩子顽皮得很,老人家切勿迁就他。”说罢跟陈景初向内走。 店面之后是一个简单的小房间,除却一套喝茶的家具,倚窗立张大桌,光线上佳。砚君猜想有些客人拿来秘宝,不愿在堂中示人,大约都在此处鉴赏。 “其实有些事情,早就想同苏小姐谈谈。”陈景初一边说,一边带着她继续向后走。 “谈……谈?”砚君突然听到新鲜字句。她的确曾同连远巍在一个房间里面对面地说过话,但只是一人说、一人听,更像是对彼此有番交代。“谈谈”似乎深奥得多,不止说话那么简单。从来没有男人想要跟她谈谈——谈什么呢? 出了房间后门是穿园而过的曲廊。陈景初走得很慢,说话也很慢,似乎心思都用来保持下一步的平衡。“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苏小姐对古玩的见识高于一般人。上次来不及细说,终究有点遗憾。当然,也想谈有关我姑姑的事情,还有其他的。” “哦。”砚君觉得这些话题对她而言都是忽远忽近的,她自己也没有把握说出个三长两短,草草地应付一声不再接口,打量集瑰堂的内院。 原以为会是北方常见的高墙围起几间房,想不到方寸有限的庭园别具用心,竟有园林的意趣。梅花夹道,曲径通幽,每转过一折,便有小小风景:玲珑精致的六角亭,天气好时可以款待二三访客;墙角奇石高低错落,静观万象;粉墙上开了花瓶形的门洞,壁上爬着一种藤类,此时只留下枯枝,有种特异的萧条美感,待到春天复苏,就似花瓶里喷涌出成片的青枝翠叶。 两人默不做声穿过洞门,里面是北方大屋,门窗却做得格外高大,像是砚君家乡风情。尤其窗上所置的雕花板,分明汲月县的特色雕工。陈景初瞥见她眼前一亮的神态,微笑道:“我也曾随父叔南下经商,到过汲月县。当地木雕堪称一绝,令人爱不释手。当时特意搜购了一些带到北方,没舍得出售,全用到自家。在苏小姐面前算是班门弄斧了。”砚君忙说:“掌柜先生过谦。这几块任谁看来也是极为出色的木工。” 陈景初不信她能辨识木工,想她八成是随口说的,但也有心一试,笑着问:“苏小姐看得出这是谁家的功夫吗?”砚君不知他试验之意,专注地看起来。 她家里门窗有各式各样的雕花,苏老姑婆曾牵着她的手在家中识别窗板上的故事。老姑婆絮絮叨叨地说过不少,本意是要砚君一辈子记住:任何东西都分上中下等,女人也一样。苏家的女人属于上等,无论嫁到何处,要保持上等的眼光。譬如祖上为苏家置办这些木工家具,就是向整个汲月县宣告什么是上等的选择——大至垂拱,小至门栓,全出自三大刻坊。若有一日,家中进出的木件不是三大刻坊的东西,那就是信号:家道凋零了。 到砚君这一代,家道凋零是不争的事实,三大刻坊也日渐式微。家里除了必要的维修,几乎没有添新的三坊木件。不过苏老姑婆传授的持家经,她深深记得。看了几处关键的造型之后,便说:“似乎是白棠刻坊的风格。至于是出自哪位师傅之手,却看不出来。” 陈景初想不到她真说得出名堂,点头说:“的确是白棠刻坊一位甘姓师傅的雕工。”砚君由衷赞道:“甘氏是刻坊的正宗正传。听说他们雕工中的‘笑眼’最绝,可惜我从来没有见过。”陈景初不无欷歔:“我也是这样听说。但家父忌讳家中门窗上有‘小人’,放弃了一套活泼的百子游春,最终留下这套花草奇石。” 听见他们话音,有个中年仆人从屋里出来搀扶陈景初。砚君不由得惭愧:是自己多虑了,偌大的庭院必定四下有人听候吩咐,怎么可能让她与陈景初独处。 屋内布置仍是北方风情,温暖怡人。向阳布置一张卧榻,上设一小桌,一方净色细布罩着东西。下首还有两排黄木交椅。陈景初示意砚君随便坐,自己坐到卧榻上。仆人为砚君送上刚沏的茶。薄得透亮的白瓷碗中鲜翠怡人,与前面老冯待客的茶不可同日而语。熟练地完成这一套工作,他悄然退到门边听候吩咐。 砚君左右打量这房间,只见陈设古雅清淡,盆栽、摆设一眼看不出是何种珍宝,无端令人生出珍爱之心。砚君自认为从小见过的珍玩不可悉数,此时却觉得眼睛快不够用,急忙收回目光,长长地吁了口气:汲月县终究是小地方,落乌郡到底是海内最大的珍玩归宿,两者无法相提并论。 陈景初掀开细布,露出完好如初的青玉水洗。砚君顾及他腿脚不便,自己上前将水洗捧在手中,越看越吃惊。 原先的断裂之处,她大略记得,此时格外注意,却看不出明显的裂纹。对着光细细寻找,依稀找到彷如冰裂般的纹路。向表面端详,光滑的玉面如同被一层透亮的琥珀重新包裹。黑白两条游鱼又在莲叶中活了起来。 “不可思议!”砚君由衷叹道:“若说原本的雕琢巧夺天工,这弥补的功夫也称得上鬼斧神工了!”陈景初笑道:“每一行有每一行的门道。尽管如此,在行家眼里,这东西的价值还是大打折扣。”砚君听他提起价值,便放下水洗,从腰间解下荷包向他说:“为这东西给掌柜添了不少麻烦,实在惭愧。先请掌柜看看,这些工费够不够。”她将荷包放在炕桌上,陈景初的手边。 陈景初听荷包落在桌上的声响,就判断出里面有多少钱。他给七爷的五十两黄金,她全数还回。陈景初又打量砚君一次,和蔼地说:“苏小姐既然是我姑母的义女,也不算外人。同我计较这几个钱,反而让我不知如何是好。”砚君连忙说:“正因为几次三番受到眷顾,我更深知,无功受禄会寝食难安。” 她神色惴惴,充满了受人恩惠却不可能回报的惶恐,甚至还有一丝浅浅的谦卑。陈景初看得出来——她在等,当他收回黄金的时候,她就可以撇清谦卑,拾回她的骄傲。也许她明天就会饿肚子,但怀抱金山离开集瑰堂不能让她笑逐颜开。昂首挺胸地走出去,才是她今天期待的结局。 他叹口气,心里话没憋住:“你这过法,要如何把日子过下去?”砚君不假思索地说:“我一定能找到堂堂正正谋生的法子。还没有山穷水尽,何必急着亏欠别人?” 苏砚君的人生际遇,陈景初最近已有耳闻。就算没有那些耳闻,他亲自接待她变卖藏墨,比别人更知道她的处境堪忧。可是她的天真,和他见过的旧时显贵们一样,以为离开了权力,他们还有能力回归安逸的生活。 他换了一种说法:“小姐不肯听我主张,我也不肯出尔反尔。眼下还有个折衷的法子。”见砚君并未回绝,他继续说:“我们这里的情况,苏小姐大约还不是很清楚。大昱旧京有不少曾经殷实的人家,出逃之后滞留本地。临近年关,拮据人家典卖家藏,或为还债,或为营生。我这里眼光可靠的伙计只有两三人,还要回家去过年,一时间人手很紧,落得桩桩生意要靠我亲自经手。” 砚君不是很明白。陈景初直接说:“我看小姐识物的眼光极佳,若是小姐近来有空,能到店中帮我鉴别货色,别说是这笔小钱不能计较,我还要再付一笔酬金。”砚君吃惊地直摇头说:“我不过偶然认得几件旧物,见识有限,更不懂鉴别的门道。怎敢觍颜担起这样重大的责任。”陈景初笑着摇头说:“小姐是不知道自己的能耐。” 砚君又婉言谢绝:“但我打算尽快南下,无意久留。”陈景初奇道:“年前要动身吗?那大约不可能。就算城门开了,平民要在元日之前过境,也是困难重重。”砚君不解地问:“为什么?” 大新天王要在元日称帝,本来不是人人得知的。陈景初无法细说,推诿说是大新的法令。砚君一脸浓浓的失望,陈景初安慰她:“就算并无法令,寒冬凌冽也不是出行的时机。小姐等到开春之后再做打算吧。” 砚君无法向他说明父亲的情况,只得苦笑摇头,起身告辞。陈景初将她荷包归还,又说:“小姐若肯助我一臂之力,随时欢迎。”砚君当下没有说什么,垂着头默默地离开。 章节目录 青玉(2) 陈景初拿不准她会不会再来,不由得有些记挂。 第二天她没有回音,第三天也没有。陈景初对自己说:她毕竟是昱朝的贵族小姐,要出面谋生,绝非她自己想象的那么容易。就算她有勇气,家里的人未必肯答应。多半同其他的昱朝贵族一样,她家里的人宁肯一件件地卖掉收藏,坐吃山空,也不肯融入市井。 第四天,他经手一件祇朝的玉笔架,巧的很,也雕成一支卧荷,张满的莲叶下游动一尾细鱼。陈景初不禁又想起她来,心想这东西给她过眼最好不过,可惜她不在这里。老冯走进来说:“苏小姐来了。” 不知怎的,他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苏小姐。”他拄着拐杖走到前堂,看到砚君今日带着一个丫鬟,仿佛就是卖墨那天的丫鬟。他恍惚地产生了疑问:她是来接受他的邀请,还是来卖另一盒墨?这念头让他暗暗地不安,很怕自己要亲眼看见又一段沦落的肇始。 他暖融融的笑意,让砚君事先准备的话不知该从何提起。她思绪乱了一刻,原本以为张口即出的、循序渐进的说辞,突然裂成两半。 那天她抱着补好的水洗,满怀愧意回到悦仙楼,看见金舜英和元宝京古怪的神色,得知她又一次被订婚了。 金姨娘爱黄金不假,可也知道什么钱可以爱,什么钱是轮不到她去碰的。要她和楚狄赫人结亲,就算从此能过躺在金山上的日子,她仍然觉得这不是可以做的事情。她焦灼无处排遣,满肚子怨气都归到砚君头上:“你在前任县老爷面前,显了什么神通?让你出头冒尖!可把自己坑了!” 去世的查大人竟然是这种人,砚君气得脸色发青。“我自己的父亲指一门亲事,是顺理成章的。他算什么人?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意思、我家里长辈的意思,不声不响要把我献给他们的王爷,这和强抢民女有什么差别?”金舜英诧异她想的仅仅是自己的婚姻,跺着脚说:“就算他问过你、你心甘情愿,也不成!想想你是谁的女儿!也不看看——”她冲元宝京的方向丢个眼色,刻意放低声音说:“也不看看这儿有个什么人跟着你。” 元宝京冷冰冰地板着脸,仿佛事不关己,但那股冷冷的情绪,恰恰明说他不仅觉得这关他的事,而且他很不满意。砚君大致能猜到他的心思:他危难之中投奔最顽固的旧臣之女,这女人却要投入他敌人的怀抱,简直是当着他的面说天下再没人想复辟大昱了。 砚君从来没打算向他表忠心,但也不想刺激他,又气又愁地说:“这地方一天也不能久留。马上去打听悦仙楼里有没有南下的客商,可以结伴捎我们一程。” 孰料这时候想走更难。 思及此处,砚君情不自禁地叹口气。她的叹息里含着愁云苦雾,陈景初不明白她为什么未语先叹。“苏小姐,怎么了?” 砚君的苦恼同他没有关系,不想说出来搞得人尽皆知。但又想,陈家神通广大,或许能指点迷津?强打精神说:“掌柜听说过红葵使吗?” 陈景初微笑点头,“听过。”因为秋岚的关系,大新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大新要为王爷们联姻,正是红葵使忙活的时候。我们这县城,偶尔能看见。” “我……好像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一点误会,前任县官查大人,将我的名字报了上去。”砚君既纠结又难为情,细数起来还是纠结更多一些。“我只不过是凑巧来到这里,不可能选中。可没想到,凡是备选女子,都不能离开选报之地。昨日去县衙,请新任的大人惠签一张出城凭证,他竟不肯给我,说是一定要到元宵节,众王大婚之后,才准我自由来去。这不是太荒唐了吗?” “啊!”陈景初也颇感意外。“那么苏小姐有何打算?” 砚君灼灼双目之中充满信赖,陈景初忽然感到自己多半要承担一份重大的责任。他屏息凝神,示意她但说无妨。 有个主意,是砚君和金舜英思索无果,最后由元宝京提出来的。 突发状况让元宝京非常尴尬。如果他有另一个地方可去,就不会跟这几个女人憋在一间屋子里为这种事情发愁。可惜没有。他没有理由要求苏砚君对他忠诚,也没底气干涉,只能用阴沉的脸色和无声的动作,向周围宣布:他感到自己被当面背叛。 砚君顾不上看他的脸色,金舜英也没心思哄他开心。墨君只道姐姐又要出嫁了,还带着少许的喜庆同元宝京嘀咕:“姐姐这回好像要嫁到京城去,我们是不是也得去京城了?”语气仿佛元宝京是他亲兄弟,可以一起去给苏砚君拖油瓶,害元宝京半点好心情也找不出来。 但目睹砚君发愁而无头绪、金舜英长吁短叹,元宝京终于可以确定:苏家的两个女人没有卖身求荣的企图,至少暂时没有。元宝京收敛了他那套独门的、无声的冷嘲热讽,仿佛事不关己似的说:“协助自己未婚夫逃婚的女人,果然不是懂得守规矩的人,不知道‘规矩’多么森严重要、不可有丝毫偏差。” 他重重地强调“规矩”二字,点醒了砚君。她当即去看大新为诸王选妃的诏令,果然找到规避的办法——王爷们选妃,必定要仕宦之家的女子。苏家的门第,在大昱灭亡之日就同仕宦无关了。即便如此,未必能逃过一劫,想要彻底撇开,唯有彻底同所谓的仕宦之家断缘。 换了从前,砚君即使知道这条路,还是想不出办法。但看见诏令的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了陈景初。 所以此时此刻,她站在这里,微微脸红,轻声说:“以我浅薄资质,不敢妄自托大。可我既然要在掌柜的店中出入,也不想无名无份、随来随去地虚度。请掌柜衡量一个位置,不管我在店中是三五个时辰,还是三五个年头,总归有个名目。” 陈景初的确被她震惊。“你、你要抛弃士门之女的身份,从商吗?”他的话音当中,有发自肺腑的于心不忍。砚君诧异道:“我担心的是先生在意我身为女人,不应从商。先生却看重苏家破灭的门第吗?”陈景初连连摇头:“女人从商,自古以来也多了,我姑姑就是杰出的例子。可你……你是为了逃避红葵选婚,在眼下看来性命攸关,但我不能帮你。” 砚君本来很有把握,想不到他居然会拒绝。陈景初看她沮丧的样子,意味深长地说:“一日为商,终身为商。譬如那碎了的水洗,纵然补得天衣无缝,毕竟沦为一件次品。商贾女子不能为士门正室,结亲要受种种约束。纵然有家财万贯,可是想要重返上流,只能等到你的儿子状元及第、再入仕途。有些人无所谓,或许还能自得其乐。我看你——不像。” 他挥了挥手,说:“你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不是我们这种人。况且商家也有商家令人不齿之处,你现在看不到。为了逃避,躲到我们的世界里,你早晚要失望。这事说一次也就罢了,再不要向别人提起。” 砚君但眼沉沉地低下去,睫毛不住颤动。她从小被老姑婆和苏牧亭培养得十分骄傲,向来自持身份,岂会不知道士庶之间差别。但她这些日子重新观察自己的经历,想通了一个道理:仕宦所贵的不是官爵品级,而是内在的神髓。她父亲的官并不大,却是元宝京最后关头仍看重的人,因为父亲有一种顽固但稀有的品质。而大昱的灭亡,也是因为朝廷不再重视那种品质,甚至人们也不再重视,都像苏老姑婆似的只看表面,以官爵、家财、势力去划分上中下等人。 身份只是一种点缀,本末不应该倒置。只要她不舍弃父亲言传身教的那些宝贵的品质,无论处身何地,仍可以做一个精神世界里的上等人。可她只是从身份的界限中向外迈了一步,就换来别人大惊失色,当她不知自重。 看得出来,他们以为,她有这种天真的想法,是不谙世事。可是,世上倘若没有天真的人,又从哪里开始改变呢?她一度觉得,也许有人会懂,也许那个人会是陈景初,但事实说明那只是又一个不切实际的假设罢了。砚君感到失落。所谓的“现实”,不是她脑海中虚幻的敌人,而是她身边每一个人。 见她沉默不语,陈景初想不到她心里徘徊如此多的念头,小声宽慰说:“红葵选婚的事情,小姐也不必太担忧。若是实在不肯,也有别的法子。”砚君闻声抬起清澈的大眼睛,心想他陈家见多识广,大约还有妙招。 陈景初没有马上说,恢复了他初次见面时的安闲。“事情还没有到逼不得已的地步,苏小姐不必太过焦急。倘若真的走投无路,再议不迟。我手边正好有几件东西,等你来看。若是小姐今日没有其他事情,可否立刻帮我鉴别?” 砚君的心情正跌在谷底,然而总不能因为发愁就什么也不做了。她打起精神,款款回答:“一定倾力而为。” 这日总共八九件小玩意儿,旧时贵族手中出来的真品。陈景初自己也能处理妥当,可他还想试试砚君的眼光,都交给她。而她也不负所托,一件件的优劣都能面面俱到地评断。尤其那件青玉的卧荷笔架,她果然爱不释手,越喜爱越看得细致入微,几个小瑕疵也没逃过她的眼睛。但她判断年代十分犹豫,对真假更是不敢断言,生怕出错连累买卖双方,需要陈景初不时从旁解说。 珍荣本来是考虑照顾她家小姐,且承担着避嫌的功用,很快觉得自己有些多余。陈景初与苏砚君一问一答,浑如同背一篇写好的文章,接得严丝合缝,无话时也是心照不宣。 陈景初充其量是个见多识广的年轻商人,看不出经世之才,也未见得文采风流。然而珍荣看遍了苏砚君活至今日的每一天,从未见过谁能让她那双求全责备的眼睛里溢满赞许。珍荣的灵机一动,“糟糕!小姐的厚斗篷,我忘记带来。”说着一边偷眼打量那两人,一边从屋里退出来。 而砚君没有注意到她几时不见了。 章节目录 意义(1) 从此砚君每天早出晚归,去集瑰堂帮忙。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自食其力,不敢有分毫懈怠。集瑰堂的生意确如陈景初所说,越是临近年关,越是热闹起来。砚君平常不在前厅露面,在布帘后面的那个敞亮小间里为各种器玩估价。 这地方来往的人,都是京城流散的贵族子弟,一个个怀揣秘宝。曾经只有耳闻的皇家珍藏,现在一天能看见三四件。陈景初对此泰然自若,说:“早就知道他们有这些东西。从前上门去求,他们不肯放手,还等着元家的皇帝重登大宝,让他们返回京城继续过好日子。现在拿出来卖,都不敢提来路,生怕大新官员发现他们也姓元。有用心不纯的店铺,故意装作不懂,将价钱压得极低。”语气里面多少含着欷歔。 砚君从帘缝向外看了一眼,只见前厅里坐着三个男子,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脸孔都朝内,仿佛不想被店里来往的人看见他们。这时候又进来两个中年人,像是很习惯进出集瑰堂,熟稔地同老冯打招呼。坐着的三人站起来同他们以叔侄相称,看样子都是前朝的宗室。后来的两人不仅没有分毫羞赧,还颇学会了一些自卖自夸的说辞,张扬他们要向集瑰堂兜售的古玩。三个年轻人听了十分不习惯,拘束地站在一旁。 陈景初对外面的人和事不大关心,在窄小的硬纸上写好一个数,折起来交给伙计。伙计拿出去给那三个年轻人。他们退到前厅边上,一起打开看,顿时都露出惊诧羞愤的神色。大约那数字与他们的期待相差太远,竟不知道该说什么。砚君自然懂得这种心情,不由得心下黯然,将头垂低。反而是后来进门的两人,宽慰年轻人们说:“今非昔比,看开吧。”陈景初也在砚君身后,低声说:“早点知道家底吃不了几年,也是件好事。这种人不肯也不屑出来谋生,整天坐在家里异想天开。年纪轻轻的男人,还不如你。”他的语气平淡,好像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旁边的珍荣却记在心里。 过了一会儿,有个抬来大件物品的客人,陈景初出去招呼。砚君不愿抛头露面,站在帘后悄悄观察,见皮纸包裹之下是四页镀金檀木屏风。珍荣对那东西没有兴趣,趁机在她耳边低声问:“你觉得陈掌柜这人怎么样?” 这里不是说这些话的地方,砚君愣了一下,却不由得望向陈景初的背影,暗想: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他待人谦和。他的言行举止,眉梢嘴角流露出的温文儒雅的态度,都是无可挑剔的昱朝风范。虽然他是商人,但并不汲汲于利,砚君没有见过他为了计较价钱而践踏别人的尊严。刚才那张纸上的数字让前朝宗室悚然变色,但那是一个公道甚至有些优渥的价钱。那个数字里面,有他对古物的敬意,也有他的善良。他可以畅谈古往今来的文艺,点评每一种风流文雅的生活,砚君只需要说半句话,他就懂得后面半句是什么。 这些光环环绕之下的他,似乎就是苏砚君曾经幻想过的,能够共度一生的那种人。可是砚君惊讶地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向那方面去想。 也许是因为,在他谦和的态度当中,浮动着一种疏离,宣告他也从未向那方面想过。砚君发现自己早就收到这份宣告,反而奇怪珍荣怎么会没察觉他的态度。她瞥了珍荣一眼,默默地摇头。 珍荣有些不解,低声说:“你自己说的,世间女子值得好姻缘。可是你肯随缘,缘肯不肯随你?就算天上掉馅儿饼,你也得自己跳起来接一下,才不被抢走吧。如今这样的人物放在眼前,还不够好吗?”砚君涨红脸,连连摆手,“不要乱讲!” 陈景初听见门帘后有喁喁细语,以为她们对这屏风有何高见,走进来问:“怎么了?”两个女子一起紧闭着嘴摇头,神情尴尬至极。陈景初特别搞不懂这个年纪的女人,既然是与生意无关的事,他也没有追问,微笑一下又走出去。 砚君舒口气,责备地瞪了珍荣一眼。珍荣吐舌,再不敢在集瑰堂里说这些话了。 而此时此刻的金舜英,一样察觉到气氛越来越尴尬。 和元宝京独处一室的时候,她总是有点别扭。比套间小十倍的马车,他们也一起挤过,可每当她用这话宽慰自己,结果只会更加不自在。 其实元宝京并不怎么理会她。不仅她,砚君、珍荣他一概不大理睬。只有墨君同他说话时,他有问必答。金舜英心里不禁发毛,想起那些太平岁月里的流言:当年她的的确确听她的官太太密友们,在私下里传说,唯春园里十全十美的庞山王,只喜欢男人。 因此她不大肯让墨君同元宝京混在一处,出入都喊墨君跟紧。元宝京敏锐的眼睛很快捕捉到她的别扭神色,皮笑肉不笑地问:“姐姐,你怕什么呢?”当时绵儿正在房里同墨君玩,元宝京很流利地披上他的伪装身份。 金舜英在嘴巴上不甘示弱,顶回去道:“我怕什么?自从摊上你,我还有什么不怕的吗?”她曾经怀抱着一星半点的侥幸,希望大新不像大成那般仇视复辟党。结果从七爷和县官严阵以待的眼神中,金舜英掐灭了侥幸心—— 天王们能容忍和其他对手分划天下而治,毕竟大家都造了同一个皇朝的反。但那帮搞复辟的不一样,他们重重地打天王们耳光:四位逆贼大王全都名不正言不顺,只有元氏才是正宗正派的皇帝子孙。这轮不到金舜英来管,是元宝京该操心的事。 但她很怕儿子近墨者黑,脑子里埋一些发不了芽的种子,像她父亲和哥哥、像苏牧亭,浪费了整个人生。 墨君对元宝京的信赖从马车上一直持续至今,就算突然找上门的是苏牧亭,他也不会像看见元宝京这么高兴。这不怪墨君。苏牧亭和苏墨君是一对老父幼子,儿子还处于渴望父爱的时候,父亲已经为自己的复辟之梦奋不顾身了,无暇顾他。 更何况,苏牧亭是砚君的好父亲,可从来不算是墨君的好父亲。他心目中的儿子应该有与砚君不相上下的素养。他好像忘了姐弟俩相差十岁,无形中以要求成年人的标准来要求墨君。加之砚君的童年已经离苏牧亭很遥远,他迷迷糊糊地美化了女儿懂事的程度,觉得小儿子的蒙昧时期特别长,长到近乎蠢笨。 金舜英为此和苏牧亭吵过几架。他自认为把儿子当作成年人来看待,墨君会因此感觉自己很重要、有担当,早早成为一个充满责任感的人。金舜英不明白老头子怎么这样蠢:让一个孩子承担太高的期待,并不会让墨君感到自己很重要,只会让他感到自己永远无法令父亲满意。 果然,墨君敬畏他的父亲,把苏牧亭的仇记在心里,对大成天王充满敌意。但元宝京让他欢喜。他从元宝京那里得到小孩子愿意听的典故,游戏,安全感。金舜英不禁怀疑,如果元宝京说他要走了,前脚刚踏出门,墨君后脚就会跟上,哪怕要他抛弃亲娘。 金舜英以母亲的直觉,认为自己可能管不住儿子,于是又拉上绵儿帮她盯梢。墨君得了这个年纪差不多的伴,确实不太缠着元宝京。 “我说——”她翻来覆去地蹂躏手帕,将好好的一方丝绢搓成团,“你也是在京城里过了好些年的人,听没听说过,前朝的庞山王元宝京……喜欢男人?”为防止隔墙有耳,她特意当作别人的事情来说。元宝京登时像被打了一巴掌,送出两束能够射穿人的目光。“没听过!”他险些吼起来。“你从哪儿听来乱七八糟的谣言?!” 金舜英不住地眨巴眼睛,“我见过的官夫人们都这么说。”当然了,她们并没有一个真见过他。 元宝京面沉如水,过了好一阵子恍然大悟,“我好像听说,前朝的弘辉皇帝受人挑唆,有点忌讳他弟弟的人望,要把庞山王送到海兰尼塔,当入赘驸马。庞山王的门客出了一个馊主意,在京城里散布风言风语,说王爷喜好男色——海兰尼塔的使者没几天就跑了。” “原来如此啊。”金舜英长吁口气的时候,不免欷歔:那些同官太太们分享香艳传闻的好日子,那些让她们紧密联系在一起、脸红激动瞪圆眼睛的秘闻,竟是被他利用了。“怪可惜的。” 元宝京蹙眉,“有什么可惜?” “要是当初入赘,现在好好地当着驸马爷。” “能有几天好日子?”元宝京不冷不热地说,“等到海兰尼塔想好与哪位天王联盟,还不是要拿他的人头当信物?” 他想的事情总是能让金舜英打个哆嗦。“你说,人活到那份上,有什么意思呢?我要是他,索性隐姓埋名打发余年。为什么还要复辟?害人不说,自己能落到什么结局?” 元宝京眉目间似乎泛起一层超然的光。金舜英想起了他们在村舍中度过的那个夜晚,她偷偷地发现他隐藏的气质,当他露出这副神气,就让人看穿他不是凡人。她警觉地发现:绵儿也注意到了这男人的不俗之处,直直地盯着他看。 “墨君,你不是说集瑰堂里好多好东西,想去找你姐姐玩吗?现在去吧!”金舜英打发两个孩子,叮嘱道,“要是陈掌柜留你姐姐吃午饭,你就跟着在那边吃。”墨君挠头问:“陈掌柜不留呢?”金舜英不假思索地说:“你看时辰差不多,趁陈掌柜在的时候,跟你姐姐说你饿了。陈掌柜不会不留的。” 墨君听得出来是什么意思:苏家的小公子,竟落到了无赖混饭的地步。墨君将头一低,默不作声地牵起绵儿的手,一起跑出屋。 金舜英独自面对满屋的别扭,说出她一直想说的话:“我说你——要不……算了吧。” 章节目录 意义(2) 她以前觉得复辟党欠他们苏家一大笔钱,还欠苏牧亭一条老命,尽管如此,她没有资格对复辟党的事业发表意见。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生出了这份没用的瞎操心。 大概是因为,从大成走到了大新,漫漫的旅途几乎改变了金舜英的命运,仍改不了元宝京四处藏匿、时刻亡命的命运。 元宝京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就像坐在马车的角落里似的,陷入沉默。 此时他们之间的距离,比马车当中宽大,但他们之间的气氛无比熟悉,中间有着他的冷漠气息造出的千山万水。金舜英的意志越过了他设置的高墙,推心置腹地说:“真的,我想我们家老爷拿钱出来,也不是为了让你送命。” “元可道,元超,元琦英,崔护,李常乐,李万贞,刘义凛,王思训,胡少元,范青山,陈妙言,周雪海……你听过这些名字么?”元宝京慢吞吞地念了一长串人名。金舜英摇头。 “大鸿胪寺卿,侍中侍郎,中极殿大学士,礼部尚书,礼部左侍郎,左都御史,吏部员外郎,吏部主事,中书舍人,刑部主事,武库司员外郎,金吾将军。” 金舜英听了撇嘴,“我们家老爷才多大官?我哪能认识这些大人。” 元宝京嘴角含着浅淡的笑意,不是开心也不是得意的笑,依稀有种无怨无悔的意味。“我不是为了夺回唯春园中的生活,才走上这条路。庞山王元宝京的人生,是声色犬马、风花雪月的人生,毫无价值。我一点也不怀念,从来没有想过豁出性命去换回那样的生活。我是为了他们……的遗愿。” 金舜英听不大明白,犹自念叨:“人死不能复生,总不能为了死人的遗愿,拿活人的命冒险。” “正因为人死不能复生。他们本来有自己的未来,可是心甘情愿放弃了,去换元宝京的生命有意义。”他说,“我不是拿自己的未来冒险,我是背负他们的未来而活着。”元宝京笑得近似于宽容,好像早就明白金舜英无法听懂,金舜英却听得明白:这些都是他想过千万次、在心里说过千万次的话。 “如果我放弃——放弃了他们给我的意义,那我是谁呢?一个普通人,值得那么多人牺牲性命去营救吗?如果我配不上那些人的死亡,我该怎么活下去?” 我是谁呢——他曾经在逃命的马车里自言自语。那时候他有机会放弃弘熙皇帝的人生,过隐姓埋名的日子。金舜英有点明白了。他可以放得下自己,但放不下那些死去的人。 她的心忽然沉重起来,好像只是听了听这些话,生命的分量就变得难以承受。真不知道他怎么能这样活着。“真受不了你们这些懂道理的人。你们啊,就是想得太多了。意义长、意义短——琢磨出来,就能活好吗?吃饱穿暖才实在。” 元宝京愣了,像是体会她话里那些似浅而深的意味,最终低下头叹气,“你这女人!” 墨君偷窥到此时,屏息从门缝上蹑手蹑脚地离开。绵儿被他郑重的神色弄得一并紧张起来,两个孩子做贼似的退到悦仙楼门口,方敢大口地呼吸。“小少爷,你藏什么?”绵儿奇怪墨君这孩子,平常大大咧咧的仿佛没心眼,居然会鬼鬼祟祟地偷听他亲娘说话。 墨君摆手,蹙着眉说:“你不知道,她们女人真麻烦。”绵儿怔住,干涩地笑了笑,“怎么麻烦?” “衣食住行、坐着站着,样样都麻烦。就拿一道门来讲吧,三个女人三种说法——昨天我姐姐和陈掌柜在屋里看东西,非要我进去;珍荣自己不肯好好在里面呆着,还非要我也出来。回到客栈,我娘和舅舅在屋里说话,要我出来;珍荣自己不肯进去听,却非要我进去。” 绵儿抿嘴笑道:“我看她们三位都很有道理,是小少爷不知道女人的顾虑。”墨君强辩:“我怎么不知道她们有道理?最怕就是她们都有道理!所以打仗不能用女人,个个有理,让她们来指挥,还不全乱套了!” “那倒未必。”绵儿不服气,“大羲天王不是女人吗?打起仗来多厉害!” “有多厉害?” 绵儿牵着墨君的手,边往集瑰堂走,边说:“咱们落乌郡原本有九个辖县,现在只剩这县城——其余的都给大羲拿下了。偌大的郡只有一城,好不尴尬。是改作落乌县,还是归到京兆郡去,至今没有定。大新一直说要夺回落乌九县,我看遥遥无期。” “那一定是因为大羲军中没有另外两个女人。哪怕再多一个,就会各自拿主意。” “人家军中的女人可多啦!女将军、女元帅数不过来!” 墨君不住地瞥她,忽然问:“你也想去吗?” 绵儿愣住,干巴巴地问:“去哪儿?” “等你长大了,也想去大羲天王的军队里,当个女将军吗?” 绵儿停下脚步,直愣愣地瞪着墨君,那眼神令墨君不由得紧张。仿佛过了片刻,又仿佛过了很久,她生硬地说:“我已经长大了。”拖着墨君走了几步,她局促地问:“你怎么发现我是女孩儿?我都没把自己当女孩儿看过。” “可你也不知道男孩子是什么样吧?总之不是你这个样子。”墨君说着,宽慰她似的说:“我娘说,这世道不太平,女孩子更容易被人欺负,扮成男孩是聪明之举。” “你娘也知道?还有谁不知道吗?” 墨君摇头,又善意地说:“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咱们是朋友嘛。”绵儿听见这话终于笑起来。那笑里有不加掩饰的讥诮,好像墨君的话十分荒唐。“如果每次被欺负都等人搭救,我早就死掉十八回了。” 她见墨君迷惘的样子,伸出手拍了拍墨君的前胸——他把舅舅送的匕首挂在脖子上,藏在领口里面。绵儿了如指掌似的,说:“遇上真正穷凶极恶的歹徒,人人都怕,哪个会出头救你呢。只有自己救自己,直到没人能欺负你。”说着忽然停住,拖着墨君的手臂躲到一户商家的石墩后面。 墨君探头张望,看见一队穿着铁蓝色衣服的楚狄赫人,其中俨然有送他到这里的那名少年。“我们在躲谁?”他问。 绵儿神情紧绷,完全不像小孩子。像墨君北上时,在荒原里远远看见的一只戒备的狼。 墨君打个哆嗦,不敢看她,顺着她的目光细细观察:大新士兵在挨门挨户地盘问。他们刚刚盘查过的店里,走出一个年轻女人,大约是他们的首领,士兵们看见她都显得很恭敬。女人大概和金舜英差不多年纪,板着脸很严肃,墨君看在眼中不由得产生紧张。“那个女人是谁?他们在做什么?” “方女爵……”绵儿的牙缝里像有丝丝寒气,边看边说:“那女人是理刑院的。这种时候发生大新官员被杀的事情,整个城都封了,理刑院也派人来,肯定是要她尽快缉拿凶手。” “你知道这么多!” “不知道大新的事,怎么敢到大新的地界!”绵儿微笑道:“大新说是女子可以授爵,终归不如大羲天王那么痛快,女爵只有三位而已。这一位是理刑院方女爵,缉凶的奇才。不过这样大张旗鼓地搜来搜去,是没有用处的。” “我们躲她做什么?”墨君不明白。绵儿紧紧地抿着嘴唇,脸上一团阴云。 “先回去吧。”绵儿见方星沅领着一班士兵往这方向来,拉墨君走。墨君不明就里:眼看就到集瑰堂了,为什么又要回去?他转头张望,恰撞上楚狄赫少年的目光。 “喂!”少年士兵认出他,冲他挥了挥手。墨君不想也不敢理睬他,装作没认出来。“喂!小孩!”少年士兵不记得墨君的名字,但记得这孩子和他的家人对楚狄赫人怀有敌意。“你站住!” 绵儿顿了顿脚步,误会是在喊她,突然大叫一声:“快跑!”拉着墨君的手就飞奔起来。墨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逃跑,但本能地听从绵儿的示意,而且跑得慢了就要被她拽着摔倒。 两个飞奔的孩子引起士兵注意,少年很快向他们追来,嘴里喊着:“抓住他们!”他并不知道抓住他们要怎样,但直觉说这两个孩子怀有秘密。 所幸街上的人并不多,没人去拦那两个横冲直撞的小野兔,况且也没人听懂少年士兵的楚狄赫语。墨君跑得忘了呼吸,想要停下来喘口气,可两条腿失控似的不肯停下。 突然有人冲到大路当中见义勇为,伸开手臂,一手抓了一个小孩子的腰带。“要往哪儿跑?”他强有力的手臂轻轻一提,墨君和绵儿的脚离开地面乱扑腾。两个孩子哇哇乱叫,而抓住他们的人只是笑眯眯地左看一眼,右看一眼。 电光火石的刹那,墨君忘了他还是个小孩子,他可以说几个谎话给自己开脱,他那个鬼精灵似的亲娘一定能帮他圆谎。 他渐趋空白的脑中只想到——落入这群人的手里可糟糕了,他会像他爹和他假舅舅,被这些逆贼们抓住就得死掉。 逃! 挂在脖子上的小匕首,不知不觉就到了他手里。 下一个瞬间,男人“啊”的大叫一声,松开手去按住臂上的伤口。 “快跑!”墨君冲绵儿大喊。绵儿根本不需要他的提醒,飞也似的向前冲。“分开跑!”她反而提示墨君,说完之后像松鼠一样灵巧地钻入一条小巷子中。墨君有样学样,也冲到最近的巷子里。 鹿知捂着小臂,瞠目结舌地看着两个小鬼一溜烟绝尘而去。 伤口不深但有些长,顺着衣服的裂缝渗出血,短短刹那,袖子染红一大片。赶到的楚狄赫人吓坏了,“七爷”“王爷”地叫嚷起来。他们惊慌失措的表情让鹿知觉得更丢人——倘若给他挂彩的是刺客高手也罢,居然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若被他的哥哥们知道,这辈子都要受尽奚落了。 “别大惊小怪!”鹿知恼羞成怒地大喝,“找到他们,查出是什么人家的孩子!” “我知道他!”少年士兵咬牙切齿地说,“这回他们一定要后悔的!” 不需要他诅咒,墨君已经后悔了。 一条翘起的石砖绊倒他,他全身扑在陌生的巷子里,摔得惊天动地。墨君哼哼着爬起来,向前看、向后看都是空无一人的曲折。他终于得到机会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小匕首还在手里紧握,周围满满的血迹。他吓得松开手。 那么多的血,他肯定是杀了人。墨君被血液的黏稠和气味刺激,放声大哭。完了,他娘也救不了他,谁也救不了他。他边哭边恍惚地想,现在可怎么办? 在他心里,元宝京是唯一一个杀过人的。他是不是应该像元宝京,躲起来再也不被人找到?再也不能见他的亲娘、他的姐姐?躲到一架马车上,从此浪迹天涯……墨君觉得那跟杀人一样可怕,他绝对做不到。恰恰相反,他想赶快逃回娘和姐姐在的地方。希望娘能够原谅他闯了这么大的祸,哪怕姐姐会使劲数落他,只有她能告诉墨君该怎么办。 可是他找不到回头路。墨君靠着墙根缩成一团,哇哇地大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儿,有人抚摸他的头顶。墨君睁大朦胧泪眼,见那人是绵儿。 “嘘——不哭啦。”绵儿柔声安慰,“跟我走吧。” 墨君提起衣袖擦脸,瓮声瓮气地问:“回悦仙楼吗?” “不。”绵儿温柔地说,“先不回去。万一楚狄赫人找到悦仙楼,抓住我们就糟了。会连累你的家人和我舅舅。我们到另一个地方——你跟着我就没事。” 墨君牵着她的手,摇头说:“我要回悦仙楼。我娘和姐姐知道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走。” “真不跟着我?”绵儿又问了两次,见墨君死活不肯,只得为他指路,然后叮咛:“你记住,不要告诉别人你在跑散之后还见过我。”说完她挥挥手,转身消失在曲折的小巷子里。 章节目录 残存 38.隐蔽 看见儿子脏兮兮的样子,金舜英可气得够呛。墨君嘴巴一咧就大哭起来,却不是害怕,而是安心地哭。因为安心,哭起来格外放纵,金舜英的呵斥他根本没有听,一股脑地发泄他的眼泪。 元宝京眼尖瞥见墨君的手,沉声问:“哪里来的血?”顿时勾起了墨君浓烈的惧意,抽抽嗒嗒地说:“三花头抓我,我——拿舅舅给的匕首……”他的舌头打成结,整个人跟着不成调的话音哆嗦成一团。这句可怕的话伴着汲月县方言,听起来仿佛野兽受伤的呜咽,元宝京一个字也没听懂。 “叽里咕噜的讲什么呢?”金舜英弄来一盆温水,用力擦抹墨君的花猫脸,“你不是和绵儿一起出去吗?打架了?这是谁的血?啊呀,你把绵儿打伤了?!”墨君使劲摇头,对与绵儿有关的一切守口如瓶。“娘,三花头来抓我,怎么办?” “三花头抓你做什么?”金舜英不屑,冲墨君那磨破的裤子皱眉。膝盖上两个大洞比小孩子无妄的担忧要实际多了。“脱下来换一条。” 墨君一边换一边啜泣一边问:“娘,他们抓了我,会不会杀我的头?”“越说越离奇了!”金舜英端详着破洞,心想自己的针黹功夫搁下好多年,不晓得还能不能补起来。塞给珍荣不算过分,但她使唤不动那死丫头,又要白耗唾沫。 墨君忽然说:“我要把衣服也换了。”他生出幻想,好像彻头彻尾换个样子,别人就再认不出他。金舜英不懂他的心思,拍了拍他身上的灰,说:“这件再多穿一天吧。” “我的帽子呢?”墨君又想,把头脸也遮住,更稳妥。“那顶兔毛的,能遮住耳朵。” “离开家时多匆忙,谁有闲心去找你的帽子!”金舜英翻翻行李,拿出一顶厚棉布衬短绒里子的,“就这一顶,将就戴。” 墨君立刻戴上帽子,使劲把帽檐向下拉,恨不得整个脑袋塞进去。元宝京默默地看男孩儿各种古怪的举动,直到墨君装死似的缩到炕头上一动不动,他悠然说:“墨君,说吧,闯了什么祸?” 金舜英的确骂了墨君一顿,却不会想到儿子当真闯下大祸,他手上的血可能是打架头破血流,等他肯开口说的时候,她去向曲先生道歉也不迟。因此对元宝京突如其来的质问,金舜英回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元宝京不理她,坐到蜷缩的墨君身边,说:“我小时候,有一回骑马,不小心踢死我哥哥的狗。他怒不可遏,说要砍掉我的手。我吓坏了,就像你现在这样。” 墨君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脸,以哀求的眼光恳请他传授逃生经验。元宝京说:“我换上小宫女……咳,小丫鬟的衣服,躲在我娘的卧室里一个月。无论谁劝,我也不相信哥哥肯放过我。可躲在母亲的房间里总归不是办法,不能躲一辈子。所以我——” 他卖个关子。墨君迫不及待地问:“怎么办?” “我跑去告诉哥哥,如果我死了,全天下都知道他是为了一条狗杀死自己的亲弟弟,请他自己看着办吧。”元宝京耸肩,“他最害怕的事情,是失去好名声,而不是失去他的狗和弟弟。我想,如果他也有害怕的事,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爹说三花头有妖魔反骨,不知道害怕。”墨君的眼泪打转,不等他娘发牢骚,说,“我拿匕首割了一个三花头。如果他死了,怎么会比我更害怕?” “苏墨君!”金舜英通体的寒毛一刹那竖起来,冷气飕飕地灌进她每个毛孔里。“你说什么?!” 元宝京呆了一呆,短促地问:“在哪儿做的?” “离集瑰堂不远的街上。” “看见的人多吗?” “当兵的三花头都看见了。” “有谁看见你跑回来?” “那……应该没有。”墨君想起要为绵儿隐瞒,半吞半吐地说:“我跑到别处去躲了一会儿才回来。” 元宝京想了想,对金舜英说:“事情有点麻烦,我想去外面看看。你照顾墨君,别放任何人进来。”他态度沉稳,多少给了金舜英一丝依赖,使劲地点头,马上又一个劲摇头:“你自己还凶多吉少,别抛头露面为好。还是我去吧。”她刚说完,墨君从被窝里伸手抓住她的衣摆。 元宝京笑道:“你担心墨君,难道他就不担心你一露面被抓走吗?我总能脱身,放心。”说完去自己房中抓起一件厚斗篷,悄无声息地出门去。 躲藏的日子里,他数着心跳计算时间,每次心跳都像是最后一次,时间因此漫长沉重。就算没有墨君的插曲,他也该出趟门了。 临近新年,但城里的喜气不算浓厚。因出了命案,全城明里暗里无不透露出森严,街道上寥寥无人,十足冷清。来来回回的士兵个个带着厉色,紧张的气氛沉沉地压住了节日氛围。元宝京停在笔直的大道中间,向遥远的城门眺望。 不知道年前还有没有机会出去。一旦过了年……那些人多半不会继续停留在那个地方。他们居无定所,从不在一个地方驻留。他们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他的目光切切,想将城外的云彩上刻出一个人形,那人形坠地就是另一个他,该多好。转念又觉得,这想法太绝望了。他早知道自己会有无计可施的一天,但不应该是今天。 他收回目光,映入眼帘的是街上健步如飞的大新士兵。他们互相之间急匆匆地用楚狄赫语交谈,元宝京不能完全听懂,勉勉强强能抓住几个词和简短句子。 “王爷”是他曾经听过的,在他小时候接见楚狄赫人的时候,他们这样称呼他。但今天肯定不是说他,他早就不是什么王爷。“抓住”是他听懂的另一个词,可惜前言后语一团模糊。他还想继续听,但楚狄赫人注意到他游手好闲的样子,投来质询的目光。元宝京匆忙地继续走路。 他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原本打算在这城里找的人,早就不知所踪。本来他听说有几名忠心耿耿的朋友流落在此,不久前发现他们不是逃了,就是死了。余下那些宗室,没有一个靠得住,与其指望没能力的人伸出援手,还是提防他们出卖更为现实。 元宝京漫无目的地沿大路走,希望能遇到几个知情的人,打听打听墨君的祸事。可惜天寒地冻,没人在外面闲晃。只有三个沮丧的年轻人,从一家店铺里垂头丧气地出来。 好像在哪里见过。元宝京萌生这念头的瞬间,本能地躲闪。他们好像看见他,又好像为自己的烦心事而恍惚,没有注意他。 苏砚君也带着丫鬟从那家店中出来,回身同送她出门的人客套。元宝京猜那人就是金舜英提到的陈掌柜陈景初,赫赫有名的陈大爷的儿子,又有钱又有势。元宝京不打算暴露在更多人的眼中,自觉地转到身后一块招牌后面,但在转身刹那,他看见了陈景初。 四大天王的辖下,没有一处强令万民抛弃旧式的打扮,即使大新贵族们自己奇装异服,也未禁止百姓着旧时衣装。青年仍然留着大昱发式,一举一动仍是前朝做派,从他身上看不出天下已经改变。 那个人的名字是……陈景初?元宝京产生了一丝怀疑,脚步没有退向招牌后面,而是向前走了几步。他想看清楚,是不是那个人,为什么他记忆当中的人不是这名字。 砚君看见他出门,吓了一跳,陈景初因此向元宝京扫了一眼,神色当中没有丝毫变化,完全不认识的样子。“你怎么?”砚君拦住元宝京,不容他再向前走,压低声音说:“怎么跑到外面了?莫非姨娘和墨君有事?” “是出了一点事。”元宝京又打量陈景初一眼。那面容和神气……应该没有认错啊!他向砚君微笑:“这位先生,就是你们说的陈掌柜吗?” 砚君点了点头,迅速对陈景初歉意地说:“不劳掌柜远送,请留步。”陈景初安闲客气地含笑说:“离年节越来越近,店铺陆续关了门,再过几日各种采买都会困难。苏小姐若有购置之物需要代劳,随时开口即可。”砚君难却盛情,又连连道了几次谢,尽量平静地转向元宝京:“我们回去吧。” “小姐先回去。”元宝京从容地说:“我还有事情想要请教陈掌柜。”砚君既担心又惊奇。这时候陈景初微微地缩了一下肩膀,似乎厌恶室外冷风,想要尽快回到店里,不假思索地向元宝京道:“那么请到里面讲吧。” 砚君女人的直觉不喜欢他们的会面,使劲对元宝京使眼色,他视若无睹,只是回头对她说:“墨君惹了一点麻烦。小孩子已经吓坏了,你别凶他。静静地等我回去。” “什么麻烦?”砚君追问,但元宝京撇下她不理睬。陈景初做个请的手势,带领元宝京走进店里。砚君透过洁净的水晶玻璃窗,看见通往后院的门帘一起一落:初次见面的人,竟被掌柜径直请入后面去了。 元宝京无心欣赏那条仿自唯春园的曲廊,在陈景初身后说:“你没问我是谁。苏砚君一定会生疑。”陈景初全身的力量撑在拐杖上,转身向他笑笑,“我并不担心她。” 他们走入那间布置古朴的屋子。元宝京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地板、雕花、宝瓶、盆栽,甚至卧榻和上面的小桌,仿佛搬来了唯春园中的一个房间。 陈景初请元宝京入上座。 即使没有他的手势,元宝京也会在彷如梦游的脚步带领下,走到那个位置——他在唯春园中接待那些有才气的画家、诗人、匠人,通常都是坐在那个位置。坐定之后打量陈景初,眼前依稀又晃过了浮光掠影的回忆。“我需要担心你吗?” 青年将拐杖倚在桌边,躬身施了大昱时代最恭敬的大礼。“我所在之处,即是大昱所在之处。大昱所在之处,便是陛下所有之处。草民陈景初,叩见弘熙皇帝陛下。” “真是你!你还活着。”元宝京的脸颊微微地发颤,眼眶发酸,“还有一个人活着!” “是的,还活着。如果我们轻言赴死,陛下的希望、昱朝的希望就一点点破灭。”陈景初直起上身微笑,“还有很多人,为了陛下活着。” 章节目录 勇气(1) 女生文学”她自己也说不明是庆幸还是不幸。就算他们都在,三个女人也不敢去向他们胡乱打听。他们都不在,也就没人从藏身之处检举她们,如此说来还是不幸中的万幸。 珍荣往日自忖不是胆小如鼠的人。在苏家时,她为砚君撑腰,同金舜英叫板,也曾觉得自己很有勇气,也曾暗暗得意,不止一次以为自己的才能若得发挥,迟早是管理家务的一把好手。但她的经历根本不堪一击,她甚至开始怀疑那是不是才能、叫不叫勇气。自从路遇盗匪之后几度丢脸,如今只不过想通了芝麻大点事情,竟有安心的感觉——珍荣恍惚地发现,。 南北路途太远,天下太过广大。那个勇敢的、不知畏首畏尾的许珍荣,究竟在哪里走丢了?这发现让珍荣很不甘心,为此又冲着金舜英不高兴地剜一眼。今日的烦恼,归根结底是她儿子不给人省心。 慢慢变温暖的室内又静下来,墨君的呼吸变沉,害女人们好生羡慕他还是个小孩子。 砚君在寂寂的雪声中临窗发呆。窗上糊着一层皮纸,明亮的雪光映照出千丝万缕纵横交错的纹理。。她的心沉到丝纹之间,淡忘了身外世界。 她说想要找找看的时候,并不是要去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到处逡巡,而是想去集瑰堂。如果元宝京还在那里,他们两个人是在谈什么,用了这么久? 元宝京见到陈景初的那副神情,总在她眼前挥之不去。他们认识。陈景初请元宝京到店里说话,砚君并没有立刻走掉。透过洁净的水晶玻璃,她看见陈景初掀开通往后院的门帘——那是普通客人没有的待遇。难道他知道元宝京的身份吗?名震北方的巨贾陈家的公子,为什么会认识他? 他……会不会把集瑰堂变成另一个苏家?砚君心里萌生不祥念头,不确定自己担忧的这个“他”是元宝京还是陈景初。 章节目录 勇气(2) 半里之外,炉火烘托着店堂里一团和气。孔雀绿玫瑰紫,金蜡梅银牡丹,几十几百匹绫罗绸缎挂在一排排高低错落的架子上,俨然是花团锦簇的春日提前来了。 “这批料子是我二哥选出来,要送到旧京,给王爷们成亲准备的。”连夫人游走于万艳丛中,云淡风轻地点评:“我看是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天王出身穷困,最恨前朝奢靡,劝俭令、戒奢令前前后后颁布了七八道。弄这些红红绿绿、金花银线去招惹他做什么?” 香云庄的掌柜是个体型偏胖、白白净净的中年人,好像刚冲入热水的白瓷茶壶,圆嘟嘟、温乎乎。听说他也姓冯,砚君暗诧冯姓跟陈家是什么关系,单她能记住的已有三个。冯掌柜笑起来,眼睛完全消失在粉红圆润的脸蛋上方。“王爷们一辈子能成几次亲?毕竟是件天大的喜事,再怎么节俭,也要稍微讲究一点。三小姐,这是不能多得的商机呀!” “我的小本生意经不起折腾。”连夫人不冷不热地说,“好货都囤到京城去,万一天王一声令下,不准铺张过节,整批东西可全压在京城动弹不得了——单是运来运去的车马费用,要白扔多少?” “怎么会有那种事。不过呢……”冯掌柜依旧笑得找不着眉眼,“三小姐才是大东家,一切听您吩咐。” 连夫人终于微笑,“将我刚才点出来的那些送到京城,剩下的——”她从袖子里抖出一张折叠的纸,“按单子上写的来。” 冯掌柜见她有备而来,毕恭毕敬地拜读她的清单,眼睛在浏览时睁大一条缝,读完之后又眯进了笑颜里。“三小姐的清单放在前朝,我无话可说。您指定的这些地方举目繁华,商贾字号不能历数,人烟市井非寻常村镇能比。可现如今……” “现如今我不是三小姐了吗?” “当然还是……” “香云庄是不是我的嫁妆?” “这还用问……” “那就按我说的去办吧。”连夫人干脆地说完,很响亮地拍了拍手。这动作在砚君看来突兀而惊人,在冯掌柜眼里却是再熟悉不过:跟她二哥陈柳川的举止如出一辙。当陈二爷这么拍手的时候,意思是事情已定,不准再多嘴多舌。冯掌柜的眼睛从笑肌中解放出来,带着讪讪的眼色默然告退。 连夫人仿若无事人似的,向光彩夺目的布料随意指点。芝兰手脚麻利,将她点到的布料全挑出来,不多时就叠成高高的一座彩山。连夫人向砚君笑道:“今天赶制新衣服,不知道来不来的及。”砚君才明白,连夫人喊她来,是要送衣料。她慌忙摆手说:“万万不可。” 连夫人掩口笑道:“大过年的,本应该如此。我做这门生意,还怕被一个女儿穿穷吗?”短短的话,把砚君推搪的路全堵死了。 “一而再地受夫人垂顾,怎能讲得过去。”砚君涩涩地说完,连夫人执起她的手拍了拍,敛容说:“不是我照顾你,是我抓住你不放,要你给一个机会补偿。” “夫人怎么会提到‘补偿’二字?我从未想过。” “我知道。可是如果我也不去想,那真要看不到自己的良心了。”连夫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请你见证我最后的良心,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话挺严重,砚君无从拒绝,谢过见赐。连夫人一招手,冯掌柜的媳妇亲自拎着软尺出来量尺寸。那女人较冯掌柜的年纪小很多,动作流利,眼色也机灵。看样子听说她丈夫惹得大东家不快,瞅准时机来赔罪。连夫人原本就不是计较这种小事的人,也懒得跟她为这事磨叽。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说起做衣服,开口就停不住,足说了一碗茶的功夫。说到王爷们大婚,免不了说到红葵使。连夫人见砚君一听到成亲的话题,脸上就有种别扭的神色,不知道她怕听见红葵使,只当她仍然对婚姻之事耿耿于怀。 冯掌柜的媳妇对她们的底细摸得很清楚,早听说连夫人欠这位小姐一桩喜事,装作不经意地提到陈景初和集瑰堂,说:“我们当家的堂兄就在那里帮工,提起小姐总是赞不绝口。”连夫人含笑打趣:“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我先前提过要你们切磋,想不到你真成了他的得力助手。” “是陈掌柜扶危济困,我哪里能帮得上忙呢。” 大约是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令人生疑,连夫人一手放下茶碗,一手向闲杂人等挥了挥。她的丫鬟们结伴退出,各带着不可言说的神态向砚君微笑,弄得砚君更加摸不到头脑。 “砚君,你可以对我放心。”连夫人诚挚地说,“有什么心事,有什么为难,需要我从中帮忙的,不要客气。” 她主动提出来了,砚君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讲红葵册带来的麻烦。连夫人却赶在前面说:“小景是我家里的孩子,知根知底,不同于外人。那孩子有股天生的痴劲,认准的事情就不会轻易灰心。这是他的长处,也是缺点。跟他父亲意见相左的时候,总会弄到死死对峙的地步,可也凭那股犟脾气,慢慢有自己的事业,近年来越发的有声有色。” 砚君听一两句就察觉用意,冷汗不由得淌下来。连夫人边说边观察,发觉她笑得越来越牵强,心知自己肯定搞错方向,即刻绕了个圈子,把话头带回生意上,“砚君,你要是发现他做事欠妥当,别不好意思开口阻拦——你不是他店里的伙计,是我义女,跟其他人可不一样。他若是犯倔强,你也不必怕,那就是他的脾性,并非恶意。” 砚君紧张的神经稍微松开,低头看手中茶碗。“在我的种种遭遇之中,陈掌柜的脾气一点都算不上难处。”她说。 “山河破碎,家园易主,亲人流离失所,爱如至宝的收藏沦为廉价……身份、钱财已成过眼云烟。除了接连不断的麻烦,我几乎没有剩什么。可他仍然待我如同名门千金。我仅有的自尊,仍然能在他面前保值。我……其实很感激世上还有他这样的人,给我这样的人留下一丝体面。除此之外,我并没有别的心思。” 连夫人用几不可见的力度点头,轻声说:“那就好。”砚君抬起眼睛向她笑笑,发现连夫人似乎松了口气。 “真的。”连夫人说,“你没有别的心思就好。”这话在她自己的耳中也不算得体,她急忙解释说:“我原以为,今日不得不带着冷水来浇灭你的期望——景初心里有个放不掉的人。男女之间的事情,我不好多讲。你知道有这么一档事就行。” 所谓“男女之间的事情”,正是砚君最不愿打听的,谢了连夫人提醒,话锋迅速地变到了红葵册。连夫人只当楚狄赫王爷们的大婚在即,但不知道红葵使搜报候选新娘的细节,更不知道砚君阴差阳错上了名单。 倘若是别人家的女儿,连夫人觉得这事情无可无不可。但砚君……连夫人的眉头用力拧紧。她大致猜得出苏家因什么事情倒霉。那冻死的人来找砚君时,在场众人都不大懂汲月县方言,但老冯朦胧听懂三四成,连夫人也就知道了三四成。 仅仅违抗大成天王也就罢了,苏牧亭的远大理想却是以四位天王为敌。连夫人敬重他的忠诚,同时不能苟同他的眼界。出于对苏牧亭的敬重,和对砚君的亏欠、喜爱,她不会让人知道砚君家中遭遇。可是,万一砚君误打误撞,真成了大新的王妃,追查起她的身家,要牵连一大片人。 连夫人端详愁眉不展的砚君,心里暗暗地为她可惜。“这事情的干系大了些,不是我说句话就能解决的。硬要想办法,也有,可惜是下策。”她竟真有办法,砚君急忙说:“愿闻其详。” 连夫人向身后看了看,她的丫鬟们刚才全退出去,此时偌大的屋里只有她、砚君、珍荣三人。 “你的户籍引子,先前一直催我给你交到县上,结果出了那段岔子,现如今还在自己身边带着,对吧?”连夫人将声音降低,“红葵选婚,限女子十八岁至二十二岁。你的生辰,只有你手里那张户籍引子知道,上面写你是十九年前生,还是十七、二十三年前生,别人如何能知?将你报上去的前任县老爷,也没有亲眼看过。况且他此时已西去,就算误听人言弄错你的年龄,也不能再责怪他。” 砚君本指望连夫人助她逃遁,想不到是暗示她涂改户籍。在砚君看来,逃避算不得枉法,涂改户籍却是一种犯罪。她踌躇半晌,最后低声说:“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唯有如此了。”连夫人说:“这也不是想做就能做到。我碰巧认识一个人,有双天工妙手,交给他去办定是不成问题。事不宜迟,正好趁我今日进城来,顺便一并解决。” 户籍引子就藏在砚君棉衣的暗袋里。她的手顿了顿,从暗袋里取出那张叠好的纸,交给连夫人。 “要怎么改?”连夫人问。珍荣料到砚君不会细想,插嘴道:“自然是向小改——小姐不得不考虑日后还要嫁人,今日改成二十三四岁,万一过了这劫之后改不回来,还有哪家肯娶一把年纪的姑娘?”连夫人笑道:“数你的心思细腻。”当下收好砚君的户籍引子,起身说:“时候不早,我要去办这事,就不留你们说话了。稍后自会有人送到悦仙楼。” 砚君道别时紧盯着连夫人手中的纸,感觉非常之怪。 在这世上,能够证明她年纪的,竟然只有那张纸。换句话说,能够证明她是谁的,也只有那张纸。虽然现在她身边有珍荣、金姨娘和墨君,但若是认定他们所说的关于苏砚君的一切,都是谎言,那么能够证明苏砚君真身的,其实只有那张纸。 只要将它篡改,苏砚君的平生就随之篡改。如果连名字也改掉呢?籍贯也改掉呢?全都改掉,苏砚君岂不是彻底从世上消失了?砚君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还可以改回来吧?”她问连夫人。 “那个自然。” 但是,改一次,它就由真变成了假,就算再改回来的生辰属实,它也仅仅是被改过两次的赝品。砚君不禁沮丧,却仍然说:“那么,事情结束后,烦劳夫人再出面帮我改回来。”连夫人奇道:“原本的生辰那么要紧?” “我……还是原原本本地活着,才感觉活得踏实。” 章节目录 聆密(1) 大牢像座会杀人的石堡,不需要县老爷来审判,它就能吓破金舜英的胆。衙役将母子二人推着向前走,“老爷今日不升堂了,你们在里面等吧。到升堂时,自有人来提你们。” “小孩子也要进去?”金舜英怀抱侥幸,“十岁以下的孩子不问罪,不是吗?” “八岁。”衙役摇头,“你说的是前朝旧法。” 金舜英眼珠一转,“他今年七岁!”跟在衙役旁边的楚狄赫少年大声说:“不是说九岁死了父亲吗?”金舜英狠狠瞪他,心想这小三花头的记性倒是好,墨君提过一次他就记住。转脸又责备地瞪了墨君一眼,。 墨君自知从头到尾是他闯的祸,不敢有半句抱怨,牵着母亲的衣角,走入森森甬道。雪将狭窄的甬道涂了一层厚重的白,映入眼中晶莹洁净,不怎么可怕。衙役不说话,脚下咯吱咯吱的雪声是唯一的动静。墨君踩着他的脚印,没走几步就瞥见左手边是一排嵌入墙壁的小门,长方形的窗洞很狭小,铁条隔出黑魆魆的缝隙。墨君匆忙低下头,不敢多看。衙役打开一道门,指挥母子二人进去,墨君飞快向四周打量。原来这就是囚室,室内还设一面铁栅,将原本就狭小的屋子分成两部分。 金舜英颤声道:“我们不至于要住这等重囚牢房吧?”听见她的话,铁笼内有团黑影动了,金舜英立即吓得尖叫起来。女生文学第一时间更新 “这里还有别人呐!我们妇道人家,怎么能跟男人拘在一处?楚狄赫的法再怎么变,也不能把男人女人关在一起!” 衙役完全不听她的苦衷。“女牢满了。他是西洋和尚,他的神比我们的还严厉,不准他们侮辱妇女。他可比女牢里那些邪门歪道的悍妇们好相处多了。”金舜英被推入铁笼内,明白这是磨嘴皮无法解决的问题。她借着细微的光线,看出蠕动的黑影顶着浓密而乱如杂草的头发,像个鸟窝扣在他肩膀上。。她不知道西洋和尚是不剃发的,只道这和尚关了少说两三年。 不等她看得更清楚,牢房大门哐的关上,光线一点不剩。 金舜英虽然身陷囹圄,并不觉得自己罪大恶极,而对方却是不知犯下何种恶行的罪犯。她抱紧身旁的墨君,动也不敢动。她的眼睛一时不适应黑暗,但她听见响声,那人在动。 “喂,让你孩子到这里坐吧,暖和。”西洋和尚的声音不仅年青,而且充满与监牢不符的活力。金舜英还是不敢动。他催促道:“我刚把这地方捂热,你孩子不赶紧过来,热气儿可就散没了。 章节目录 聆密(2) 墨君先是有些害怕,后来见西洋和尚哭得伤心,伸出小手轻拍他的后背。西洋和尚抓住墨君的手臂,在他衣袖上狠狠地擦眼泪。金舜英小声问:“听说你们西洋和尚能成亲,她……是你媳妇?怀了你的孩子?” 西洋和尚一边擦眼泪一边说:“不。她是个可怜的女人。” 金舜英默了刹那,自嘲地说:“天底下哪有不可怜的女人。” “是呀。”西洋和尚立刻赞同,“若说这是你们的罪孽,惩罚也太深重了。” “别蹬鼻子上脸!你才有罪呢!”金舜英嚷罢,消了消气,“你……是为什么进来?传颂你们的神?” “不。之前几次是为这个。大新倒是不太介意。”西洋和尚放开墨君的衣袖,使劲吸鼻子,说:“诈骗。” 他的样貌举止无不奇特,罪行却普通,反而不在金舜英预料内。她原本看这西洋和尚有情有义,可能是无辜的,没想到真是个罪犯。她不想再和他搭话,免得墨君受他影响。但西洋和尚又自顾自地唠叨起来:“我们一家,原本是盖纳尔国人。父亲承蒙神启,万里跋涉,前来宣扬教化,一直走到贵国——现在大庚的霞微县。当地居民很友好,有的听从父亲教诲皈依,从此亲密如一家人;有人不相信,仍能待我们一家如客。从此我们在那里常住下来。” 西洋和尚好容易遇上一个人,说起来简直事无巨细。金舜英由此知道霞微县有个姓谢的商人,为人豁达,对新鲜东西充满好奇,和洋长老渐渐熟稔,经常海阔天空地闲谈,有时候也辩论一些有关神明的话题,但从来没有伤到和气。 谢家有一儿一女,儿子年长,非常忠厚谦和。女儿名唤雨娇。认识没有多久,洋长老发现雨娇有惊人的天赋——霞微县地势雄奇,深山老林中散落成百上千的小村镇,大多操不同口音,经常是隔座山就换了种方言。雨娇能将当地十几种方言脱口而出。邻国于雅、胡拉努的语言,她并没有拜师学过,只是耳濡目染也能信手拈来。 洋长老夫妇惊叹不已,教她盖纳尔国的语言文字,她学得非常快,不久又学习海兰尼塔语言文字,很快就出类拔萃。 霞微县有个商会,由几名有头有脸的大商人主持。雨娇的父亲没有多大的生意,仅仅是集会时的陪客。那年商会邀请于雅国、胡拉努国还有海兰尼塔国的商人们共度新春,很不凑巧,翻译们所乘的马车坏在路上。雨娇为了给她父亲争脸,一个人担起全场的翻译。她语言讲得地道,人又活泼机灵,不仅她父亲脸上有光,商会也赚足面子。从此她在霞微县出了名。 当时有个显赫的商人,正好在霞微县做生意,需要停留一两年。他对雨娇的才能大为惊奇,屈尊拜访谢姓商人。得知谢家孩子向西洋人学习,大商人认为这方式可取,让自己的子侄们也来学习外国语言文字,开拓见识。 洋长老本有些为难,但那位大商人的亲戚是霞微县的官长,不便拒绝。好在那几个少年男女,虽然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性情各异,却都虚心好学。尤其当中两个女孩儿,几乎同雨娇不相上下。雨娇和她们年龄相仿,志趣相投,从此走着坐着形影不离,简直没法把她们分开。 金舜英听着听着,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见识有限,却碰巧知道霞微县。连士玉登门造访苏家时,正是从霞微县卸任北上。再听说大商人有个当官的亲戚——这未免同连陈两家的情形太相似了。特别是大商人两个侄女,恰好合乎陈二爷家两位小姐。她本来忍不住,想问:“你说的是陈松海、陈柳川两位老爷吗?”但又怕真的戳对了,西洋和尚不肯继续讲下去。最后还是怀着百爪挠心的好奇,屏住呼吸,静静地听。 西洋和尚不知她的心思,继续讲他自己的故事。 后来两个女孩儿中的姐姐成亲了,嫁给官长的儿子,从此住到县城。雨娇很惦念她,不时给她写信,有集市或节日,她们也会在官长家中相聚。大约过了一年后,有一天,雨娇要西洋和尚驾车送她到县城里——官长的儿子写信告诉她,姐姐临盆,生的孩子夭折了。 牢中黑得不见五指,金舜英看不清西洋和尚的表情,只感到他声音里充满痛楚。“雨娇很担心,一路上不停地催促。当时怎么会知道,后来发生那种事呢?如果知道,就不会马不停蹄地过去。”他嘴里的每个字都在颤抖。 “可怜的产妇情况很糟。我听到女仆们说,少奶奶生下一个妖怪,老爷没有办法,亲手溺死了。” 霞微县是个比较迷信的地方,家中生出怪婴这种事,传出去很伤一户人家的脸面,况且他家是一县官长,传出去影响官威。他们家瞒住不讲,所以那姑娘不知道自己生下怪胎,只知道她自己的公公亲手溺死了新生儿。产后健康受到影响是一方面,更棘手的是她精神很快就崩溃了,原本机灵活泼的人,变得眼神呆滞,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痴痴傻傻的。 听到此处,金舜英震惊得发不出声来。牢房里只有西洋和尚的声音在幽幽回响:“雨娇让我回家去,她要留下照顾那姑娘。她……唉,她大概是做什么事都能成功,以至于太自信,以为世上没有她克服不了的困难。但病魔并不是世上最险恶的,人心才是。” “雨娇从此在官长的内宅住下,起初会写信告诉我生活近况,字里行间满是对女友的担忧。过了一段时间,她突然不来信。我觉得异常,于是跑到她家里去——雨娇竟已经回家。谢家的气氛变得很怪异,父女都心不在焉的样子,不大健谈。不久之后,霞微县发生一件轰动的大事。”西洋和尚说得声音颤抖,显然到了激动之处。“雨娇的父亲状告县官**他的女儿。” “啊!”金舜英心想,如果她没猜错,县官不就是连士玉吗?真是想不到啊!那个大说大笑、挥金如土的气派老爷……他当作见面礼的珊瑚镯子,还被金舜英当作宝贝,捋在上臂藏着。 顿时,她的双臂仿佛被不怀好意的手掌箍住,一阵恶寒,说不出的难受。 “他是一县官长,又有富可敌国的商人亲戚,怎么会乖乖服罪呢?雨娇父女仍然相信,天下有他们的公道,要向更远、更高的官去告状。” 西洋和尚古怪地笑了一声,无奈而悲凉,“不仅他们父女,我们家也满怀天真,支持他们。若不是我后来走过千山万水,见识到天下的局势,大约现在还相信,雨娇父女只是没遇到清官。可是雨娇和正义之间,横亘着商人家巨大的财富——商人在霞微县的生意接近尾声,不容官长出纰漏,不知花了多大力气去保他。正义哪能轻易迈过财富的鸿沟呢!” “后、后来呢?”金舜英不由得满心关切。 西洋和尚发完感慨,声调由义愤突然转为彻骨的冷漠。“谢家父女还来不及遇见公道,雨娇的父亲和哥哥就被抓住——有人揭发他们向于雅国贩卖火铳火药。那时候各地已经乱起来,也许他们真的倒卖过一些火铳火药,也许是被人诬陷。总之雨娇被**的案子还没下文,她父兄已经被判了死罪,火速处决。之后就不了了之。” 这桩奇冤未免太骇人听闻。金舜英不禁失声:“名节、性命关天的事情,也可以不了了之吗?!” “不然怎么样?雨娇的名声已经毁了,父亲兄弟也死了,而且她……怀孕了。”西洋和尚的一字一句里再次充满苦涩。“我不知道她怎么解决她的事,总之有一天,她来向我们全家告别,说她要嫁人——严格来说不算是正经八百地嫁人,她要给那位县官当小妾了。” “我当时还说,大昱法令也好,大庚法令也好,都不准县官娶任所女子。她笑笑说,法令还不准奸淫妇女呢。再说,那人辞了官,也就无所谓了。”西洋和尚说得气血澎湃,不得不停下来。 金舜英觉得头上一阵冷、一阵晕。“你说的,是真的吗?世上真有这样的恶事?” 西洋和尚漠然地说:“那要看你希望世界是什么样的——你不愿相信它已经险恶堕落到这地步,就当我说的是个难以置信的故事,就当这种可怕的事情不会真的发生。” 金舜英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判断。她从来没觉得自己亏欠谁,从来是世界亏欠她比较多。此刻她突然心虚,觉得她做了一件很对不起苏砚君的事。 西洋和尚不再说话,气息却久久无法平静。也许往事还在他脑海中重现,他愤怒到无暇用语言跟上它们的步伐。他开始用金舜英不懂的语言,低声地嘀咕着长篇大论。金舜英从发音的节奏推测他念的是西洋经。西洋和尚念叨了好一阵儿,发出悠远的尾音,旋即长长地出口气,情绪似乎恢复如常。 “你那经,念了管用吗?”金舜英好奇。西洋和尚没回答。 “你们的神,灵吗?”金舜英仍然好奇。 “我从来没有想过。”西洋和尚和蔼地说,“你们这里,灵就供奉香火,不灵就不理他。但我们不用灵不灵验,去判断我们的神是否存在。” “那你怎么知道你们的神存在?” 西洋和尚想不到一个妇人会提出这种问题。他挣扎了好久,说:“我想,也许他并不存在。也许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一个神存在。信仰只是用来使我们的精神高尚。” 金舜英觉得挺可笑,“听起来还不如我们呢。我们有求于神,给多烧点儿香、多念点儿经,也说得过去——有求有予,人之常情。你呢,只管念经给自己听,就觉得自己高尚了?” 西洋和尚答不出,半晌之后带着笑意,坦率承认:“是啊,我习惯欺骗,也习惯这样骗自己。”顿了顿之后,说:“现如今,有这两样,才能活得自在啊。” 声音里毫无感情。 章节目录 失望(1) 砚君从香云庄告辞,连夫人送到门口,恰好看见曲安从轿子中出来。十万火急的样子,绝对不是来抢购布料。砚君陡生不好的预感。 曲安对上连夫人的目光,表情有点不自然,含糊地招呼一声“夫人安好”,刻意不看连夫人,向砚君焦急地说:“小姐原来在这儿!难怪我去集瑰堂,找不到你!”便将楚狄赫人带走金姨娘的事情说了。他不知道前因后果,但大新士兵不会无故拿人,急问:“小姐,究竟怎么回事?金姨娘要我转告,赶快逃。我看她的样子,似乎情况很严重。” “她有没有说,为什么要抓人?”砚君担忧:如果是为墨君,还好说。万一是元宝京的底细败露,可糟糕得很。城里现在的境况,逃是没处逃的。 “来不及讲。”曲安拂一把头顶的雪花,只拂了满手水珠,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汗水。“其中若有误会,要尽快向新任的查大人解释,否则牢房里的苦头,可不是金姨娘同小少爷能扛住的!” “连墨君也被捉去了?孩子犯了什么法?”连夫人吃惊,追问曲安:“你刚才去景初的店里,告诉他这些了吗?”曲安依旧低着头不看她,喏喏地答:“全都讲了。少爷说他帮忙打听,但新换的查大人毕竟不是从前那位,不知道肯不肯通融。对了,少爷说,砚君小姐暂时不要回悦仙楼,先去他的店里。” 连夫人想了一下,拍着砚君的手说:“我陪你去。景初是你的保人,办法比我多,在这地方上比我能耐大。” 砚君望着纷纷扬扬的落雪,强迫跳得很快的心脏慢下来。以她一己之力,绝无可能助金姨娘母子免除牢狱之灾。忽然想起绵儿,向曲安说:“曲先生也要留神。我那总是闯祸的弟弟,今日同绵儿一道出门,结果又惹了乱子,至今不知道绵儿下落。”曲安的神色变了变,“绵儿?啊呀,那孩子又做了什么?难道是她害得小公子……”他忽然阵脚大乱,“我这就去找找看。” 眼见曲安毛毛躁躁地喊着起轿,连夫人打发珍荣去乘一顶轿子,自己携着砚君的手上了同一乘暖轿,似无意般问:“绵儿是谁?” “说是曲先生的外甥,喊他舅舅。” 连夫人的表情似乎产生微妙的变化,“舅舅?”惊疑过后她陷入沉默。 曲安是陈家的老伙计,她自然了解他的家世,口气中却完全不知道他有姐妹似的。砚君早疑心绵儿的身世古怪,可她不喜欢蜚短流长,当下将头别过。连夫人感慨良深:“世道乱后,人人都不再像从前那么简单,都有不愿人知的难言之隐了。” 轿子窗上嵌一块彩色水晶玻璃,不必开窗即可看见外面洁白的冰天雪地。砚君望着染成彩色的雪景,轻声说:“世道安稳时,还不是一样有秘密吗?” 连夫人在遐思中静了片刻,说:“砚君,我说句旁观者清的话——你是绝不惹是生非的性格,但你那位姨娘,和你性情迥异。她太大胆,又爱钱,这两项在如今的世道中,很容易出乱子。若是个男子,没准同我两个哥哥似的,趁势而起,奠定一份基业。可是尘世给妇道人家提供的选择,与男子很不相同,一不留神会走上邪路。牢狱之灾只怕不会少的。” 她推心置腹地提醒:“你既然是书香门第的子弟,你父亲应该教过你,什么样的人可以同生共死,什么样的人要早早割席绝交。”砚君默默地说:“那个人指望着我,走了千万里路找过来。” “你要看清楚,她是指望你,还是指望连家少奶奶和连家的钱。” 砚君微微地笑起来,摇头说:“现在我没有钱,只有麻烦。她不是红葵使看中的人,不需要困在城里,拿着保书随时可以带她儿子和她的钱远走高飞。夫人——是她没有甩开我。” 连夫人叹口气,“真是实心眼的傻孩子!我担心你信错了人。这样掺和在一起,最后吃亏的,总是信念笃定的那个。”砚君不明白她怎来诸多感慨,偷眼打量她。 轿子颤动,彩玻璃透亮的颜色在连夫人脸上跳跃。半明半暗之间,她的神情似笑非笑、似苦非苦。她们一路上再无言语,安静地到了集瑰堂。 陈景初早等着曲安带砚君过来,见来者是他姑姑,反倒不大自然。但他善于应变,当即同连夫人礼貌地打招呼,不亲热,也不失礼。连夫人晓得他的神色,对砚君说:“你们详谈,我在外面等着。” 内室中,元宝京正等他们,沉着地说:“陈掌柜这就送我出城。若是为我的缘故抓走墨君母子,你们只管推说什么也不知道。若是为了墨君伤人的缘故,陈掌柜会帮你们和气解决。” “你……去哪里?”砚君从不关心复辟党的事业,也无意了解他们的秘密,问出来之后补充道:“墨君会惦记你。”元宝京听到这句话,似乎动了感情,说:“你见到他们母子,就说我去办事,是很稳妥的事,不会有多大风险。若是有缘,以后还能再见。” 陈景初等他的话说完,安慰砚君说:“我家曾经照应过本县禁卒,他们应该记得这人情。我送小姐带些饮食去探监。不论事出何因,先同家人见一面。” 砚君向元宝京道声“保重”,心想:劝他多加小心之类的话,大可不必说了,这人没法同危险分离。他自己不撇开危险的事业,危险自然不舍得撇开他。他当然是早就知道的。 元宝京却出其不意地向砚君道了一声:“多加小心!”砚君婉然笑笑,说:“后会有期!”不需陈景初催她,她的心神顷刻飞赴县衙了。 当值的禁卒果然给陈景初行方便。除了不停地道谢,砚君再没有别的好说。陈景初摆手制止:“苏小姐别再客气。与人为善,善莫大焉,更何况那位贵人盛赞苏家情深意重,再三叮嘱我办好此事。” 原来是元宝京的话分量重。不过他习惯了接受别人舍命救护、动辄丢下别人独自逃命,有惦念旁人的时候,也算难得。 牢门外的铁锁链又一次响起来。西洋和尚大约觉得这情况很新鲜,伸直上身张望。狱卒打开铁门,又放进一个提灯笼的人。墨君立刻跑过去喊:“姐姐!” 砚君回身向陈景初道谢,他说:“我就在外面等吧。”砚君便说:“珍荣,你给陈掌柜撑好伞。”自己将灯笼放在地上,从珍荣怀里接过棉被与食盒走到铁栅前。 金舜英羞愧地走到砚君面前,说不清楚是为今日之事惭愧,还是为往日之事。砚君从缝隙里塞入棉被,又摆弄食盒,汤饼菜肴还冒着热气。墨君二话不说,抓起筷子开始吃。 砚君不愿让角落里的囚犯听见,低声说:“陈掌柜私下打听,墨君刺伤的仿佛是个了不得的人物。陈掌柜想从中说和,在那之前,只好委屈你们。”金舜英听说墨君伤了要人,母子俩还不知道要被关多久,忍不住哭起来。墨君手足无措,拾筷子夹起一片肉,送到金舜英嘴边,怯怯地说:“娘……先吃点东西。”金舜英边哽咽边嚼,眼泪和肉一起吞下去。砚君想要安慰她,可是心里并没有底,向墨君温柔道:“你乖乖的,要忍耐,别惹你娘伤心。” 等金舜英和墨君吃完了饭菜,砚君收拾提盒出来,还有些不忍心走。 陈景初见她睫毛上泪珠未干,被冷风一吹,闪动着薄冰的微光,安慰说:“今日暂且将就,晚上我去拜访新任的大人,探探他的口风。”砚君一边拭泪,一边小声说:“我见里面还有别人——母子俩和别人困在一处,怎能让人放心。大新的狱令,竟容许这种情况?”陈景初摇头说:“我问过。听说近来抓了许多妙高山人,大牢快要满员。这里还算是好的。” “什么……山人?”砚君闻所未闻。 禁卒见他们磨蹭不走,客气地催了催。陈景初也无意在这里逗留,边走边介绍说,北方有个民间的团伙。他们教内的神话,说九天之上有座神山,叫妙高山。山上一切,无论人兽草木还是礼仪风度,尽皆完美圆满。人世满布疮痍,因此妙高山上的仙人降世,帮助人间修正腐恶。古往今来的圣贤,都是妙高山来的仙。 这群信徒自称妙高山人,立志要在人世重现妙高山的光景。前朝未亡时,他们扶危助困,民间口碑颇好,弘辉皇帝还褒奖过。前朝一亡,他们开始宣扬妙高山上只有永恒的东西,人世的王权不能永恒,说明王权不属于妙高山,就是恶,天下不该有帝王。从此开始胡言乱语,有点像陈胜吴广那一套,却又说唯有教权才能永恒,又说他们自己也是永恒的。 再往后,妙高山人分成两派。一派说天下无君,哪里有官去管,他们就杀到哪里,先把官杀了,再把那地方占了建立教坛,逼令所有人皈依他们。另一派说,人就是这世间的病灶。肯皈依的人尚能救世,不肯的人必定害世。要建立妙高山的世界,必须把害世的人清除,杀人不是作恶,是为世间拔毒。 反正无论哪一派,是见官也杀、见民也杀。这种一派胡言,竟能煽动数以千计的人逞凶。连他们教里的小孩子,手刃百姓时也没有丝毫的罪恶感,反以为荣。 砚君听了毛骨悚然。陈景初慢慢地拄着拐站向前走,雪地打滑,他一心二用,不觉拐杖滑了一下,身子趔趄。砚君急忙伸手搀住,小声问:“难道查大人是他们杀的?” “但愿不是。”陈景初叹息,“万一真是他们,可不仅仅是行凶杀官那么简单了。十天半月之内,他们必定要杀掉全城大小官员,趁群龙无首、百姓恐慌时带教众前来攻打。” 章节目录 失望(2) 周围安静,牢房里的金舜英竖起耳朵,也听到七八成。外面的话音渐行渐远,再也听不见了。她一颗心惶惶的没有着落,随口问:“关在大牢里的那些女人,真是那些歹徒吗?”西洋和尚倒是见多识广,微笑安慰她说:“我看多半不是。” “你怎么知道?” 西洋和尚说:“妙高山人特别爱抱团,聚起来格外凶残,一百人能干出三百人干不出的残暴勾当。打杀起来,一千人的军队也挡不住他们五百人。一旦落单,就瘪了气似的,十来个百姓能打得他们七八个人满街跑。落了单的妙高山人,除了扬言报复、吓唬人,没别的本事。而且他们只要有三个人凑到一处,就要按时大声唱经,显出他们的声威来。我们牢里这几个,宁可挨打挨饿,从不提妙高山三个字,也从不念经。跟我见过的都不一样。” 金舜英听得直咂舌,“我以前从不知道有这号人。” “他们都折腾十来年了。”西洋和尚说着又感叹:“说句公允的话,前朝诸多弊病,元氏也不是神人龙种。可好歹有君胜于无君,威慑犹在民间,总会去管管祸事,这帮匪类也不敢太嚣张。前朝一亡,什么妖孽都冒出来。” 金舜英还有些不信,“那些人,真会屠城?他们的妙高山上应该也有神明,竟容得他们犯这种恶业?” “你看是恶业,他们看是善行。”西洋和尚说,“我在大庚地界上,亲眼见过他们攻打一个县城。他们信念坚定,不知恐惧为何物——人不知畏,是件荒唐而可怕的事。他们凭借那股执念,拼掉大庚天王一支又一支部队,越发嚣张。大庚天王看中他们团结一致,人数众多,若能收编,是一支气势汹汹的大军。但大庚天王要做世间独一无二、超越一切神明的人,断不允许世上还有别种信仰。我们一家为这缘故被他杀光,妙高山人却不买他的帐。大庚天王出动大军,几乎把他们屠灭,最后剩下的一些……” 他嘿嘿地冷笑,“最后剩下的一些,大约是大庚天王故意留下来的活口——他把他们送到了另外三位天王的地盘上。名为驱逐、流放,其实打的是什么主意,也不必说破了。” 说着他叹了几口气,向棉被里缩了缩,含含糊糊地嘟囔:“从前所谓的良民,只是太平时的良民。遇到三天两头的变故,不知道有多少人走上邪路、死路,给这乱世推波助澜。待到下一位定鼎天下的帝皇出现,苍生早就历经数不清的浩劫,不知几人能活到那时候。” 金舜英无端想起坐了牢的苏牧亭,又想自己母子是否一样命不久矣,忍不住啜泣。墨君一声不吭拿衣袖抹她的眼泪。西洋和尚长长地叹口气,说:“你儿子真是孝顺的好孩子。”金舜英哽咽道:“好什么?孝敬也是他,闯祸也是他。”墨君深深垂着头,抽抽嗒嗒地说:“都怪我不好。娘,县官大人要杀头,让他杀我的头好了。”“胡说八道!”金舜英疾斥罢,母子两人相拥痛哭。西洋和尚被他们哭声扰得长吁短叹,终于关心起来:“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犯了什么事?” 金舜英抹着眼泪,说:“这世界上,有骗人的人,比如你。也有被骗的人,比如我们。我被我爹的发财梦骗,结果被卖。又让孩子他爹给的安稳梦骗了,以为这辈子吃喝不愁,结果一无所有。他爹更是被骗得一干二净。现在连我的孩子也被英雄梦骗,小小年纪落到大牢里。你是骗子,你说句内行的话——人干什么要做梦啊!尽想好事,才会被骗,对不对?不想好事,不就没事了嘛!”西洋和尚耐心地听完,愣了好一阵子,黯然说:“还是想点儿好的吧,不然怎么活下去呢。” 停了停又问:“你怎么会认识陈景初?”金舜英不敢对陌生人说自家底细,含糊地回答:“一家人落难,承蒙他仗义搭救。他可真是个好人呐。”西洋和尚深以为然,由衷地说:“是啊。看到那种人,才会相信世上或许有神,有比人类自身高尚的存在,在干预尘世。” 他欷歔之后,温和地提议:“我有个法子,能帮你们母子平安无事。你出去之后,能不能帮我给陈景初捎个话?”金舜英疑心顿起,干巴巴地笑了笑,说:“咱们阴差阳错落在一个牢里,互相发一发牢骚,权当是打发时间。不知根不知底的,帮忙就算了。” 西洋和尚听出她的怯意,轻快地笑道:“我虽然不是浑身正义感的侠骗,也不是那种见一个骗一个、全凭数量糊口的家伙。看你家人的口音举止,你们是从大成地界上来的前朝官宦,手里顶多有些金条、古董。金条你们再也赚不来了,看得比命还紧;古董呢,现在不好出手,还随时掉价,需要攒上二三十年才有赚——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活二十年。实不相瞒,你这个档次,我是没耐心去骗的。” 几句话顶得金舜英哑口无言,只能翻白眼。他又说:“我拜托的事,其实很简单。你们母子出去之后,烦劳转告陈景初,有个西洋僧,本来是要去海兰尼塔,路过大新并没有为非作歹,却被大新官员以诈骗的罪名困在此地。如果他能小事化无,尽快送我出城,我保证他祖传的镯子免去当铺里几进几出的磨难,从此再不易主。” 金舜英仔细琢磨:这有何难?“就捎这些话?” 西洋和尚摇头,“倘若他不想听,你肯多费些口舌,务必让他仔细想想吗?”金舜英许诺道:“你真能帮我们母子,我必定回报,说到陈景初动容为止。” 西洋和尚伸出一手,金舜英便与他击掌为誓。西洋和尚说:“昨天晚上,我听见高墙外有人唱小调。虽然故意唱得像醉酒的人乱嚷,但我走南闯北,听出唱的是劫牢的暗号,说后天晚上要劫牢营救。今夜、明夜他们还会以歌交换讯息,诉说计划是否有变。这种事情我不爱管。你明日一早,向县官大人举报,换个将功赎罪。他若不信,让他自己派人来听,是否如你所说。” 金舜英想这主意倒是不坏,但仍有所迟疑,“你自己怎么不肯讲出去?” 西洋和尚说:“我不像你们母子。我的话没有人信,我的罪也没法用这个赎清。”金舜英略微听出他的苦楚,轻声问:“如能成功,你便是我们母子的恩人。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 “葛鹤慢。” “听起来像是我们这里的人名。” 鹤慢笑道:“是我入乡随俗,依音调起的名。原本的名字说出来,你未必听懂。” 他话音一落,周围便沉入深深的寂静。此时牢中伸手不见五指,金舜英昏昏沉沉的,看不清牢房的轮廓,更觉得黑暗无边无际。她产生模糊的幻觉:苏家幽深的廊庑里清凉的气息、后花园的蛐蛐鸣叫、雨后湖水泛起的气味……触觉、听觉、嗅觉搅乱她的感知,她恍惚不知置身何处,却希望这片黑暗属于苏家。 她曾经觉得廊庑太阴森,讨厌蛐蛐的叫声,厌恶湖水的腐气,但那里没有楚狄赫人,没有妙高山人。她阖眼抱紧墨君,想要睡一会儿。墨君微凉的额头贴在她脸颊上,让她想起了落在脸上的、夜深人静时的月光。她曾经满腹牢骚,无法入睡,坐在窗边诅咒高高在上的月亮太明亮。但她情愿和那时的自己交换,那时她的烦恼是多么微不足道。 耳边响起了尖细的歌声,金舜英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是来自幻境里,还是高墙外。鹤慢推她,她却分不清是自己的身体在晃动,还是整个世界在动摇。 “你发烧了!”鹤慢紧张地说。金舜英猛然清醒:她可不能病倒。 “谁在唱歌?” “我说过的人。” 金舜英咬紧牙关仔细听,果然,囚房中有人以歌声相和。“他们在唱什么?” 鹤慢模拟了几个词,“这是大庚方言‘不变’,这是‘明天晚上’,这是‘起事’。” 脑子不肯让金舜英好好地集中精神,她紧攥拳头,指甲刺痛手心。疼痛帮她牢牢地记住了鹤慢反复讲的三个词。 墙外歌声只持续短短几分钟,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心上一松,便昏过去。 章节目录 求情(1) 鹿知拿起桌上的东西,抬手臂时牵动伤口,疼得他眉头紧蹙。“布条?” 方星沅点头,说:“查大人死时紧握在手中。七爷告诉我,查大人会去树下收集百姓许的愿——但是他手中的布条,尚未写上愿望。我想那人接近查大人时,他没有感到奇怪,应该是那人正在做一件最平常的事情。” “许愿的人?”鹿知不大相信。“久庆虽然喜欢念书,毕竟是查合伦部的战士。没那么轻易遇害。他的伤你看过了,几乎贯透胸背。那个力道,又是正面,他怎么会乖乖地等着?就算偷袭得手,护卫也不会悄没声息地送死。” “我验了查大人身上的伤,当胸一处,细长利器贯入致命,手法利落,是个老手。”方星沅说着皱眉,“这种伤,我曾经见过。几年前,大羲治下死了一家人,据说是死于妙高山人内讧。伤口、位置几乎一模一样。” 鹿知沉默了。方星沅顿了顿,说:“查大人死死握紧红布,应该不仅仅是暗示真凶前去许愿。七爷,楚狄赫语中的‘红’怎样讲?”鹿知发出了近似“妙”的音,顿时哑然:“真是那帮邪门歪道杀了查合伦?” “是不是妙高山人,还不好讲。但取查大人性命,绝不是偶然。” 鹿知心上阴云沉沉,好一阵子说不出话。“你讲的,似乎有理。可话里话外全是神机妙算,真凭实据却没有半点。” 方星沅用力点头,说:“我自当尽力。查大人生前所留的公文副本,我还没有全部看完。如果其中有别的线索,我再向七爷禀报。”鹿知挥手说:“需要人手,只管说。”手臂一动,又疼得他皱眉。 他送方星沅走出门,遥见昭庆的窗上雪亮。家仆正引一男一女前去,男人拄着拐杖,仿佛是集瑰堂的掌柜。女人身形轻盈,看来还很年轻。 “女人这么晚去找昭庆?”鹿知忍不住伸直脖子张望。灯光确然照出一个女子身披斗篷、谨慎走入房间的倩影。他想看得更仔细,但房门在女子身后关上。 昭庆打量面前的年轻男女。男子虽然是第一次拜见,但他陈景初的大名早已同他父亲的名字一起,在昭庆的耳边响过若干次。经他介绍,原来年轻女子正是死去的久庆提过的苏砚君。昭庆一脸不解,“为什么苏小姐会同来?” 陈景初不疾不徐地说:“苏小姐有件事要向大人禀明。”昭庆的眉头向上挑了挑,“我以为陈公子来,是要商量官民共保县城,免遭妙高魔头们的侵犯。”砚君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要事,觉得有些尴尬。又听县官说真是那些着魔的疯子要来攻城,心里半信半疑,露出惊疑神色。陈景初不动声色地问:“大人怎知,查大人之死的确是魔头要来攻城的前兆?” 妙高山人攻城之前虽然会杀官立威,但县官遇刺却未必是他们要来的前兆。只不过城里人心惶惶,都怕遇上魔头屠城。若不做点严阵以待的架势,百姓们就要抱怨大新官员一点也不关心他们的死活。况且目前,大新与大羲正在百里外打仗,趁此机会加强城防,一举两得。 昭庆蹙眉说:“‘的确’二字倒也谈不上,但那些魔头凶残,只要有万一的可能,也应做周全的防范。”陈景初沉吟一瞬,点头说:“防范贼人行凶施暴,当然是当务之急。大人是一县之长,需要鄙人出力,只需一声令下。苏小姐这件事情,对她家人来说也是刻不容缓。况且大人过问一下,用不了多少时间,我等着就是。” 他表态之后,昭庆刻板的面孔显露出放松。陈家在当地一言九鼎,只要开口,比县官的号召力强得多。但昭庆的性格与久庆大不相同,他不懂昱民言语中的关窍,也不知道他们做事要求礼尚往来。他没听出陈景初要他先办完苏家的事情,才肯继续商谈。昭庆直率地说:“魔头来犯,是全城人生死攸关的大事,苏小姐事情再大,不过是她一家人的事。我想请陈公子一起,仔细商谈动员城民防守的事情。今晚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苏小姐先请回,明日再来。” 陈景初见新来的查大人只取不予,心想此时谈还好说,待到陈家帮完了忙,还能求得动他吗?再要说话,却听见砚君说:“一家之事的确不能与一城之事相提并论。”陈景初忍不住蹙眉:这位小姐果然不谙世事,又犯傻了。同官场上的人谈条件,互相渔利尚无十拿九稳的把握。自己先鸣金收兵,还要怎么再转回场上? 砚君不懂他的心思,朗朗地说:“我不是本地人,不及陈公子声威显赫。然而一日在此,便同此城休戚相关。但愿妙高山人来犯只是一场虚惊。如若当真受困,我虽是女子,亦有绵薄之力,愿为效劳。” 昭庆见她眉目透出澄朗之气,暗暗佩服久庆的眼光不错,连声说“好”,又说:“苏小姐家中有何难事,明日我定秉公处理。”说罢匆匆将砚君请出门外,便拿出城防图要陈景初动员民众各处防守。 夜色已晚,下了整天的雪不知不觉停住。天地间充满冷得无法流动的寒气,砚君骤然从温暖的室内走出,恍如冲入一个安静的冰壳子。冻住呼吸的冷,提醒她:弟弟和金姨娘还在牢房中领略苦寒。自己又没能帮上忙,他们今夜不得不结结实实地受罪。可她无法拦住查大人,要他先放金舜英。如果为了自家人而占用这座城的时间,她走出来时,还是一样愧疚。 砚君微微低着头,站在寒冷的曲廊,看着自己呵出的白气发呆。有人沿着曲廊走过来,起初没注意到她,猛然发现时已走得很近了,提起灯笼举到她面前。砚君被灯光晃了眼,“啊”的叫一声,惊得对方摇灭了灯笼。他们互相提防着保持距离,不约而同地大声喝问:“谁?!” 躲入云层小憩的玉轮被叫声惊醒,穿透重云,照亮满世界铺陈的白雪。风与雪擦净的夜色,在他们周围泛起了光。 鹿知看到一张皎洁的脸,令人想起凝固的月华,冷而清亮。他目不转睛地看时,她的眼睛眨动,交睫的刹那,冻在睫毛上的泪花细碎地闪烁。 “七爷!”雪地上飘起了悦耳的惊呼。 章节目录 求情(2) 查合伦昭庆打量面前的年轻男女。其中的女性已经不陌生,是被死去的久庆选中的苏砚君。 男子虽然是第一次拜见,但他陈景初的大名早已同他父亲的名字一起,在昭庆的耳边响过若干次。 昭庆一脸不解, “为什么苏小姐会同来?”陈景初不疾不徐地说:“苏小姐有件事要向大人禀明。”昭庆的眉头向上挑了挑, “我以为陈公子来,是要商量官民共保县城,免遭妙高魔头们的侵犯。”砚君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要事,觉得有些尴尬。 景初不动声色地说:“防范那些魔头行凶施暴,当然是当务之急。大人是一县之长,需要陈某出力,只需一声令下。苏小姐这件事情,对她一家人来说也是刻不容缓。况且大人过问一下,用不了多少时间,我等着就是。”他表态之后,。 他虽然是县官,刚刚到任就要做好对付魔教攻城的准备,毕竟有些心虚。 陈家在当地一言九鼎,只要开口,比县官的号召力强得多。但昭庆的性格与久庆大不相同,他并不懂得昱民言语中的关窍,也不知道他们做事要求礼尚往来。 他没听出景初要他先办完苏家的事情,才肯继续商谈。昭庆以楚狄赫人的直率,说:“妙高魔头来犯,是全城人生死攸关的大事,苏小姐事情再大,不过是她一家人的事。我想请陈公子一起,仔细商谈动员城民防守的事情。今晚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苏小姐先请回,明日再来。”景初见新来的查大人只取不予,心想此时谈还好说,待到陈家帮完了忙,还能求得动他吗? 再要说话,却听见砚君说:“一家之事的确不能与一城之事相提并论。”景初忍不住蹙眉:这位小姐果然不谙世事,又犯傻了。 章节目录 幽怨(1) 砚君见过的小孩子很有限,以为小孩子脾气不外乎跟墨君似的,有时候不知他拧到哪根筋,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专同金姨娘对着干。这股脾气遇上苏牧亭就使不出来,可见小孩子脾气自有天敌。 七爷的天敌就是他的身份。砚君说不出他是什么身份,但他不是一般人,周围有众多规劝者,不会纵容他恣意妄为铸成大错。砚君这样想着,没将七爷的脾气看得太重。昭庆既然扮了红脸,索性好人做到底,亲自带领砚君去放人。 此时风冷如刀,一刀刀剔去众人身上的热量,入牢中如进冰窟。砚君千呼万唤唤不醒金姨娘,唯有一颗发烫的头倚在她肩上。砚君暗叫不妙,一刻不想多停,半拖着金姨娘向外挪。但金姨娘迷糊转醒了,嘟囔着“等等”不容别人拉扯。“不等了。”砚君在她耳边小声催促:“快走吧!你发烧了,要赶紧治。” 听她的话,金舜英更闹起别扭。她当然知道自己正在发烧。眼下这关头,她偏不肯在砚君面前显出弱势,免得日后想起自己又成累赘,而苏大小姐照样还是扮演面面俱到的救星。她飘忽的思绪中,牢记着先前听到的歌声,口齿不清地咕哝:“我要见县老爷。” 砚君正费劲扶携这母子二人,只当她烧糊涂了,敷衍道:“不必找,查大人将你放了,不追究你。”金舜英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自顾自摇头喃喃道:“有人唱歌,明晚还来。”砚君顾不上理睬这些胡言乱语,忽听牢房里的黄头发男人出声:“喂!” 黑乎乎的阴影里,一只修长的手伸出牢笼,手心托着一块圆表,表壳磨得光溜溜。“送给你弟弟。”他说。 砚君不敢随便接。黄发男人不言语,手又向前伸出几分,态度很坚决。砚君迟疑地接过怀表,含糊地道声谢,匆匆扶着金舜英出了牢房。 冷风一吹,金舜英又清醒了一刹,从砚君话里听出来,自己前方的背影就是县官大人。她本来歪歪斜斜地靠在砚君身上,忽然产生一股倔强。一定要亲口告诉县官大人牢房外的歌声!金舜英忽然睁大眼睛,奋力向昭庆迈一步。可惜脚下无力而头又太昏重,张口来不及说话,她就重重栽倒在昭庆怀里。 毫无防备的昭庆着实吓了一跳,低头正对上女人的目光:这个女犯,眼珠黑得像吸饱了牢房里的幽暗。可她的目光,竟能让人从那深深的暗里,察觉到热烈。那双混乱与炽热交织的眼睛,放出惊人的妖艳。昭庆瞠目结舌,僵硬的双臂不知该推开她还是扶着她。 女人揪着他的衣襟说:“有人要劫牢。”紧接着囫囵吐出几个没学像的音。昭庆大致听明白是大庚方言的“明晚起事”,不禁大惊,连声问:“哪来的消息?!”金舜英见他听懂,很放心似的昏过去,任凭昭庆怎样摇晃她,她双目紧闭彷如不闻。昭庆急忙说:“她烧得昏了,要赶紧找医生。”说完再不肯放他们走,一家人当即被安排住在县衙后宅的客房。 昭庆做起事来十分利落,安顿好这家人,传了两名仆人守在门口,说:“请陈公子、苏小姐见谅。我对二位的为人虽然放心,可这地方到底是官衙后宅,不宜诸位随意走动。小姐若有需要,只管吩咐他们。”守门的是听差仆人而非衙役,显出他并非将这家人当作犯人。如此细心,砚君自然不好质疑。 不消片刻,城里的名医来为金舜英看诊。昭庆与景初一并回避,待医生开出药方,昭庆立即差人去煎药。陈景初又问病人情况如何,问完亲自送医生回去。众人散去后,砚君将煎好的药给金舜英灌下,终于感觉倦意袭来,坐到床边再也不想动。 折腾大半夜,墨君一会儿被唤醒、一会儿又犯困,早倒在床上睡着。砚君凝望弟弟的睡脸,又看看金舜英。想不透:人关在大牢里,怎么会有这些消息?万一误交匪类,又是一场祸事。此时慌乱也没有用,只有等金姨娘苏醒之后,才有下文。 想不到金舜英这场高烧,天未亮时又反扑过来。砚君是个没经验的大小姐,向来只有别人照顾她的份,她自己对着病人招架不及。眼看金舜英烧得直打哆嗦,砚君慌了神,急忙托人去将珍荣寻来。 衙门里当差的人腿脚麻利,不多时就带来珍荣。她进门就在袖子里一摸,拿出了砚君见过的那个银盒子。砚君好奇:“这是谢姨娘的药吗?” “你猜今天谁住到悦仙楼?谢姨娘。就住在我们对面。”珍荣说:“听差人说墨君的娘烧得厉害,我也不知道怎么灵光一闪,想起来这种药。” 她肯为了金舜英去求人,砚君有些意外。珍荣似乎自己也感到忸怩,说:“真没想到,这辈子会为了她低头求人!你看谢姨娘像是仗义轻财的人吗?更何况,大半夜把人弄醒,脸色那叫一个难看!” 话是那么说,珍荣也没闲着,给金舜英服过药丸,转身出去提了一桶冷水,不住给她擦拭,嘴里还在唠叨:“真是上辈子造孽!父亲倾家荡产,被哥哥卖给人做小妾,老爷又倾家荡产,儿子还闯祸!”砚君嗔道:“这些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反倒成她上辈子的错了!待会儿她好些,你去睡吧,消一消满肚子怨气。”珍荣见她疲劳的神态,叹道:“你倒是无怨无悔。”砚君不理睬她,边拧着湿手巾,边慢悠悠说:“我自己从小没娘,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总不能眼看墨君也没了娘。” 章节目录 幽怨(2) 她们两人说话,金舜英丝毫不知,烧得稀里糊涂却当作自己仍在汲月县的大宅子里。空荡荡的苏家不见半个人影,遥遥地听见珍荣与砚君的声音,可绕来绕去,找遍书房花园就是不见人。她兜兜转转,仿佛困在无尽的迷宫里,不知道走了多久,又惊又怕,哼哼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黄昏柔和的金色正染在窗上,透着一抹血红。她觉得额头痒,以为有小虫在叮,伸手拂了一把,满手都是汗珠。原来是一头细碎的冷汗淌下来,仿佛虫爪爬过肌肤。 枕头上掉了一条湿手巾,金舜英转动脖子避开那块潮处,顺便四下打量:砚君伏在桌边睡,珍荣倚在床畔脚榻上打盹。她们累得很,砚君顾不上她的大小姐姿容,珍荣轻轻地打鼾。 金舜英清醒后就知道这场面是怎么回事,忍不住低声啜泣,觉得自己特别没用。因为生病,更加悲怆,心想世道虽然乱,也有人安稳扛过去的,怎么偏偏她倒霉,遇见的全是要命的事。老爷、亲人全指望不上,身边只有两个比她年纪还小的姑娘。孤零零地病起来,该不会一条小命葬送在异乡吧? 珍荣听见哭声,醒来打个哈欠,没好气地说:“哭什么!哭能好起来,世上不需要医和药了。”手里不闲着,拾起掉落枕上的手巾,在水桶里揉了两把,重新放在金舜英的额头上。金舜英仰面任由她摆布,抓着棉被上缘,挡住自己的口鼻,一味地抽抽嗒嗒。珍荣黑着脸,从水桶里拧出另一块手巾,边给金舜英擦拭手臂边说:“我们还没哭没怨呢,你哭什么?” 一旦开始抱怨,珍荣忽然发现自己没法停住,成串的往事都跳出来,要让金舜英承担责任。“要不是你贪图连家那几个钱,哪有今天这么多的事?小姐也不会落到悔婚、无端滞留异乡,也不会在老爷落难时骨肉分隔、出不上力。”——却没想到,就算砚君在汲月县、在父亲身边,同样变不成救世主。 “真不知道你怎么想,带那么一个麻烦人物,跑到这里来找我们。老爷跟着那人倒霉还不够,还要来祸害我们。”——却没想起来,掩护元宝京逃跑是苏牧亭的嘱托。 “自己是个麻烦精就算了,连孩子也学着闯祸。”珍荣狠狠地擦着金舜英手臂,“坐了大牢还不够,谁让你在县老爷面前多嘴?这下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脱身。哪一桩不是你害的,你还哭?” “就是想哭,碍你什么事?”金舜英倔强地顶撞一句,索性缩到棉被里嚎啕大哭。珍荣原本只是唠叨,看她毫无反省之意反而更委屈似的哭起来,将手巾丢到水桶里,索性不理她。 金舜英哭到透不过气,从棉被中探出头来,难得好声好气地同珍荣说:“我听人家讲,风寒也能死人。万一我死在这儿,墨君就指望你们两人了。”珍荣埋头洗手巾,不理她。金舜英不管珍荣有没有在听,犹自叨叨:“砚君是重情义的人,不会亏待她弟弟。可她这样的大小姐,笨到连说谎都不会,怎么自保?实在是她运气好,遇到陈掌柜,否则依她那股傻劲儿,还想熬过这世道?你在她旁边帮衬,别尽吹捧那些华而不实的,代我告诉她——关键时候,谎话说得好,能救命,没准能救好几条命。这种乱世,钱不知道给谁攒、名不知道给谁看,只有命是自己的。到死之前的每一天,才是人的一辈子,饥饱、冷暖、悲喜、好歹自知。死了以后,就算人山人海拜祭你,不过是人家热闹,跟你没半点关系。” 她咕哝了一堆话,珍荣最初不耐烦,后来猛然想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由得暗惊,大声呵斥:“胡说些什么!”金舜英将头偏了偏,嘀咕一句:“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 珍荣见她头歪在枕上动也不动,一时吓呆了,回过神去看她是不是断了气,却见金舜英大睁着眼睛流泪。珍荣暂且收回讽刺的话,说:“小姐的命这么怪,经历简直比戏里还离奇。按古人的说法,老天爷肯定另有打算。”说着伸手试探金舜英额头上的温度,换了一条冷手巾上去,又说:“你这人的命,也够怪的,少把‘死’啊‘活’啊的挂在嘴上。老天爷听了笑话!”说完,默默地去冷水桶里洗手巾。 金舜英忽然发现不见墨君的影子,担忧起来,“墨君去哪儿了?”珍荣给她换了一个枕头,说:“早就醒了,嚷着肚子饿。人家带他去找吃的。” “人家是谁?” “查大人。”珍荣绷着脸说,“我们这位小少爷,比他姐姐更怪!见着生人,没三句话就像上辈子认识!” 她们拌嘴,砚君依稀听见。可她累得不得了,半梦半醒地以为自己加入了对话,其实仍伏在桌上大睡。 “珍荣只是需要责怪某个人。”梦里她对金舜英说,“她本来是苏家大宅里出色的许珍荣,又伶俐又能干。忽然变成了一无是处的弱女子,她认定这种变化里面一定有谁在作梗,可找不出来,只好抱怨。” 砚君在梦里想来想去,最终说:“老姑婆说的没错,世界越大,越让人发觉自己弱小。可我现在觉得,那也未必是坏事。” 最后这句话,她好像是对金舜英说,又好像是对梦里的其他人说。仔细去辨认,梦里那人像是父亲,又像是陈景初。总之是个气质温和、让人感到安心的男人,冲她微笑着点头赞许。 章节目录 逆贼 44.逆贼 其实昭庆不像珍荣说的那么喜欢小孩子。能用三句话跟他投缘的,只有马。他把苏墨君从客房里拎出来,因为那房间里全是女人,他懂得避嫌。还因为,他觉得从小孩子嘴里套话比较容易。 午饭早过了,厨房里只剩几个冰冷的大馍馍。昭庆在小偏厅里生个火炉,亲手将冷馍馍切片,切一片就放一片在炉沿上,铺满一圈,慢慢等着。墨君闻着馍片慢慢散发出谷物香,使劲瞪眼紧盯。烤好了一面,昭庆不紧不慢地翻个面继续烤,片刻之后说:“这时候最好吃。” 墨君伸手去拿,昭庆在他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一巴掌,问:“你娘是从哪里听说劫牢?”墨君心想,你问就问,我又不是不说,竟拿几个馍馍诱哄,太看不起人了。再说,头一句就这样直愣愣地问,你哄人的本事比我娘差远了。他肚子正饿,懒得跟这些成年人谈道理,爽快回答:“牢房里。墙外有人唱歌,我们都听见了。” “你们听得懂大庚方言?” “不懂,西洋和尚说给我们听的。” “他翻译了大庚方言,还要你们母子把这事告诉我?你们从头到尾不知道唱歌的人是不是劫牢,也不知道他翻的对不对,就向我告发?” 墨君翻了翻眼睛,“他为什么要骗我们?” 昭庆不怪小孩子无知,摇头说:“他是惯骗。你知道他骗了多少人?四个天王被他骗倒一半。”这样一说,墨君对鹤慢的过往事迹肃然起敬,问:“他骗什么?” “骗什么?哼,谎言是他唯一的语言,不说难受。”昭庆提起那个犯人,满心看不起。墨君不服气地说:“我看他人很好。在牢里,他给我棉被。他还说,县老爷要不信,自己趁晚上去听。”不必墨君说,昭庆也打算晚上去听听。他还有城防等着布置,不跟小孩子继续浪费时间,撇下墨君一个人在小偏厅里。 没说让走,也没说让不让吃烤馍,害得墨君犯难。家里教他,别人的东西,没得准许之前不能动。况且墨君知道刚才的人是谁,不需要苏牧亭提着戒尺在旁边盯,他也不敢随便拿县官老爷的馍馍片。他跑到门边问听差的:“老爷还回来吗?”听差的不知道小孩子急什么,面无表情地说:“你乖乖等着就是。”墨君忍了一会儿,眼巴巴看那一圈馍片越来越焦,跺着脚不知道怎么办好。 忽然听门外有人说:“好香。什么东西?”说话的人一步迈进小偏厅,看见炉上半焦的馍馍,蹙眉说:“好好的东西为什么要糟蹋?” 来的人身材魁梧结实,穿着好衣服,打扮同昱人没什么差别。墨君的眼睛一低,盯住来人的腿脚。 以他的身高,整天看最多的就是大人们的两条腿,渐渐学会从走姿判断人:苏牧亭的步子四平八稳,好像会跟脑子一起想事,会跟嘴巴一起吟诗。元宝京在逃命途中扮女人扮得像,也托了步态的福:那是大昱风雅的文化,有点身份的人都不肯走快。走得快是一种粗俗,只有跑腿的人会终日迈大步。 进来的这男人风风火火,一步向前冲的力气能撞飞十个苏牧亭。墨君从他的衣服和步幅,猜到他是个有身份的楚狄赫人。他怕见楚狄赫人,当即缩头蜷膝,双眼盯地。 昭庆没有告诉鹿知,苏家母子被放出来。鹿知瞥了墨君几眼,没认出来,不知道县衙里哪儿来的小孩。他不客气地坐下,抓起烤馍片问:“怎么不吃?好好的粮食,糊了多糟蹋!”墨君听他口气不凶,偷偷瞄他,也没认出来他是谁,不识好歹地问:“你们楚狄赫人,不是吃肉不吃草吗?” 鹿知“噗”的笑起来,“有的吃,谁还挑三拣四?”说着自己嘎吱咬那焦香的馍馍,又切了几片新的摆成圈。“你要是饿过肚子,饿到差点死掉,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感觉,看什么都好吃。”说着递给墨君一片烤好的。墨君起初不敢接,后来看他为人和气,而自己实在肚饿,便不顾许多了。 “你是谁家的孩子?在县衙里做什么?”鹿知边吃边问。墨君想来想去,说:“我娘发烧,县老爷准我们在客房暂住。” 鹿知看这小孩虽是双手抓着吃,但细嚼慢咽,不咂嘴不做怪声,心想小家伙倒像是有教养,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按大昱的习惯,姓氏和名字是分开问的,有个次序。长辈问话,通常先问人出身,墨君就会回答:“汲月县苏氏。”长辈若看得起这门第,才问名字,然后可以向别人介绍“这是苏家的小公子墨君”。若看不起,只说“这是汲月县苏家的孩子”,至于孩子叫什么,完全没必要让人知道了。 哪怕知道孩子的姓,也要按这套来。姓和名颠倒着问,要受人耻笑。墨君猜楚狄赫人不知道这套规矩,但他还是照老习惯回答:“墨君。”鹿知以为他姓“莫”,点点头说:“你可以叫我七爷。”墨君以为他姓“戚”,小声说:“你们的姓,很少见到这么简单的。” 鹿知哈哈大笑摇头,“我不姓戚,我排行第七,所以别人都叫我七爷。”墨君恍然大悟,想告诉他“我也不姓莫”时,昭庆大步流星从门前经过,眼角余光瞥见小偏厅里两人,又退回来说:“七爷在这里!难怪到处没见着。”鹿知笑着拿起烤馍,掰了一半分给墨君,举起另一半向昭庆晃了晃,说:“闻到有好吃的,忍不住来凑个热闹。你要不要?” 昭庆听过传闻说忱王嘴馋,走到哪儿吃到哪儿,居然是真的。话当然不敢明说,微笑道:“七爷能不计前嫌与民同乐,善莫大焉。我还有事,不妨碍七爷。”鹿知笑嘻嘻说:“能配上酱,就更乐了。” 见他笑得坦然,昭庆由衷松口气,心想关于忱王那些小孩子脾气的传闻,兴许不是真的。思及此处,忍不住又添几句和解的话:“我看这孩子就是受惊吓一时糊涂,才会酿成大祸。七爷大人不记小人过,真是我大新的楷模。” 鹿知刚拿起一片馍馍,愣了愣,瞬间明白昭庆话中含义,提高声音叫起来:“割我一刀的就是他?!”昭庆也愣了,讷讷问:“怎么?七爷没认出来?” 在鹿知眼里,这种年纪的小孩子长得都差不多,而且当时就一瞬间的事,他的确没认出来。鹿知气鼓鼓地瞪墨君,吓得墨君不敢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昭庆无心失言闯了祸,急忙弥补,说:“你看你看,事情过去之后,你不认识他、他不认识你,可见从头到尾一场误会。”鹿知不耐烦地挥挥手,“给我拿酱来!”根本不接昭庆的话。 传说中击败了很多人的小孩子脾气,又出现了。昭庆自知不是对手,只能顺着气走。“黄豆酱,还是辣子酱?” 鹿知瞪圆眼睛:“我这么生气,你就拿黄豆酱打发?烤馍片怎么能配黄豆酱!肉丁辣子酱,一小碗!” 有心当和事老的县官大人一溜,小偏厅陷入可怕的寂静。墨君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拼命躲着鹿知的目光,可完全是掩耳盗铃:就算不看也知道七爷盯着他不放。不一会儿,仆人匆匆送来小碗酱,匆匆地逃开。鹿知沉着脸,蘸酱吃了一会儿,顺气多了。“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会拿匕首伤人。为什么刺我?” 墨君紧张得什么都忘了,只记得实话,于是照实说:“你抓住我,我一定会死。大成逆贼抓住我爹,就要杀他。”鹿知怨气更重:真是莫名其妙!大成天王杀不杀你爹,跟我有什么关系?方月衍那个家伙好好的,却要我挨了一刀。 “但我姐姐说的对,我不应该在大街上随便伤人。而且我刺伤你,不是因为勇敢、对大昱忠诚,而是因为胆怯。”小孩子哆哆嗦嗦地说。“她本来要带我自首的,还没来得及去,就被抓住了。” “大昱。”鹿知慢慢地吐出这两个字,陷入沉默。片刻之后,他拿起挑酱的竹匙,在一块馍片上点了四个点。“这是霞微县,这是金剑县,这是泉花县,这是铁布县——这块馍片是哪儿?” 墨君学过地理,知道鹿知说的是大昱最南、最东、最西、最北的国界四县,便回答说:“是大昱。” “是天下。”鹿知说,“我们不是大昱的逆贼。我们是尽忠‘天下’的人。你说的大昱,横征暴敛、敲骨吸髓,官贵骄奢淫逸,百姓易子相食。就拿你们苏家来说,若是清官,怎能聚敛豪富,给你姐姐留下那些贵重物件来变卖?那是你们背叛天下、背叛百姓的所得!逆贼?哼,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大昱,才是天下的逆贼!” 墨君被他忽而“大昱”忽而“天下”搞糊涂,又被他的气势震慑,半晌之后望着蘸酱的馍片喃喃:“可那就是大昱。”鹿知看他傻乎乎的表情,明白这一通道理算是对牛弹琴了,摇摇头,三口两口把那块馍片吃光。 门边闪出一个苗条的身影,轻声唤:“墨君——”“姐姐!”墨君如蒙大赦,跳起来跑到她身边,回头看七爷还在瞪他,慌忙躲在砚君身后。 男孩脸上惶恐惊怯的神态似曾相识,像苏砚君向陈景初身后躲避。还真是姐弟,躲闪的样子都一样。鹿知没好气地白了砚君一眼。 砚君在门外已经有一会儿,刚好听见他说的“大昱”“天下”那套说辞。关于苏家的部分,尤其让她抬不起头。可他说的没错,所以砚君没底气打断他的话。她牵着墨君的手,小声说:“走。” 鹿知听见姐弟俩走了两三步,墨君用难过的口吻问:“姐姐,爹是坏官吗?”而苏砚君没有立刻回答。 章节目录 劫牢(1) 等待天黑已经足够让人难受,天黑之后迟迟没有听到歌声,更让昭庆沉不住气。他开始怀疑金舜英,怀疑鹤慢利用了那对天真的母子。他命人打开鹤慢的牢房,负手站在门前,任由冷风向原本就不暖和的牢房里灌。 鹤慢感到冷,更感到县官大人的恶意,躲在棉被堆里不动。“我知道你不擅长说实话。”昭庆说,“这次你不学会说真话,就没收你的棉被。” 这跟威胁要鹤慢的命没差别,西洋和尚无法保持缄默。“我又不是天生不会说实话。”他自嘲地回应,“偶尔也会说几句当练习,免得把说真话的本事忘了。” “你利用那对母子,不就是想引我到这里来吗?我已经来了,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没有利用谁。” 昭庆只是呵呵冷笑。鹤慢见新来的县官完全不信自己的话,不再辩护,嘿嘿笑道:“我沦落囹圄,没有怨言。毕竟我做的就是活该蹲大牢的事——虽然是在大庚、大成的地界。我没在大新犯过案,你们抓我也就罢了,既不审我,也不放我,为什么?倘若想要我死在这里,不要放人送进衣食棉被,我早就死了。既然不想要我死,你们究竟想要我怎么样?” 昭庆低垂着头,像有为难的想法。片刻之后,他向鹤慢勾了勾手指。鹤慢裹着棉被挪到囚笼边。 月光落在乱蓬蓬的黄毛发上,没能照亮骗子的脸。昭庆看着那颗长满荒草似的头,低声说:“世人都以为,弘辉皇帝的玉玺在琅霄宫大火中遗失,或许已化为乌有,但有人告诉我,玉玺落到攻占京城的大庚逆贼手中。他原本想择吉日称帝时公之于众,想不到大新天王将他赶回西南。后来大庚逆贼一直没有再提玉玺的事,因为那重要的玉玺——被一个胆大包天的惯骗拐走了。” “是你去世的堂弟告诉你的。他对我说过同样的话。”鹤慢的声调里涌现出笑意。“现下有四个天王。谁拿到玉玺,随便献给一个天王,就有高官厚禄,何必藏着玉玺到处骗饭钱?” “没准那人对四个天王都不满意,等着天下出现能配得上天子玉玺的人。没准那人有心复辟大昱。” 鹤慢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大昱怎么样、天王们怎么样,我根本不在乎。不过……”他向昭庆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如果能让我从中受益,也许我能找到玉玺的下落——骗子找骗子总是比较容易的。” 昭庆伸出手指示意他不要说话。 墙外传来微弱的歌声。清凉的声音,没词没调,但昭庆还是吃了一惊。鹤慢大获全胜似的笑道:“我说什么来着?”昭庆用力挥手,不准他干扰,很快听到佶屈聱牙的大庚方言出现。 隔着几道门的牢房里,有人被那歌声感动,和了一嗓子。正是那几个疑为妙高山人的妇女。鹤慢干笑说:“现在足以证明,我没有欺骗那对母子,向你说谎。”昭庆向鹤慢扫一眼,冷冰冰地评价:“迟早的事。”鹤慢笑着挤眼睛,乐观地挥挥手说:“我们改天见,查大人。” 昭庆转身离开鹤慢的牢房,向牢卒下令:“牢房里唱歌的人,连夜提审。” 县官之死和妙高山人有关,本来只是一种怀疑。鹿知和方星沅听说妙高山的奸细要劫牢,都警惕起来,想问问怎么回事。这案不宜声张,恐乱民心,刚好有理刑院的巡使在,符合大新规定的后堂秘审的要求。 只见那几个妇女各个体态粗壮,膀阔腰圆,一望便知是做惯体力活儿的。但答起话来,没有一个憨厚老实,人人言辞闪烁,只说自己是外乡人,在街头卖艺,被前任县官老爷当作贼人抓了起来。要紧之处都闭口不谈。 鹿知凑到方星沅耳边,问:“你们理刑院不是最擅长观察气色什么的——” “辞、色、气、耳、目。”方星沅低声说,“我看大致是真的,但也有谎话。”她说着向昭庆打了个手势。鹿知认得那手势是“伙伴”的意思,是要问同伙。 然而那些妇女没一个吱声,昭庆逼问急了,她们竟有宁死不屈的神气,仿佛外面同伙的性命比她们全部加起来更重要。鹿知暗自觉得蹊跷,反而更要将那准备劫牢的人抓住不可。 第二天那些女犯们移往别处,鹿知带了士兵埋伏在她们牢房内。等到傍晚时分,除了有个孕妇带着丫鬟给旁边牢房的犯人送饭,并没有什么异样。 过了约摸半个钟头,忽然又有动静。一个清脆的童音对禁卒说:“陈大爷家施舍功德粥,烦劳官爷让我进去分发。”禁卒问:“陈大爷什么时候管起这些犯人的事?我怎么没听说有这事?”女孩子笑道:“昨天腊八,大爷家里舍粥。今年城里又有好多人家跑了,粥多得分不完。大爷说,让这些犯人在牢里冻死饿死,终归有损我们大新的名声。就将剩粥送来便宜他们了。”禁卒还在半信半疑,那女孩子取出一壶酒、一碟卤肉,说:“大爷连这些货色都关照,当然不会忘了官爷。”虽然是冷酒,自有一股醇香。禁卒喜道:“果然是陈大爷乐善好施。”那女孩子又笑嘻嘻说:“粥就这么一桶,官爷让我随便分完了,也好早点回去交差。” 禁卒早就得过上头吩咐,要留心今天异样,但早知道牢里有伏兵,倒也不怕这小女孩子玩出什么花样。当下应承说:“陈大爷行善积德,我哪能碍事呢。不过大牢到底不能太随便。你就到第一号里随便分一分。”边说边领她向里走,连开两道门。到了第一间牢房前,禁卒弯腰去开门,向里面高声说:“陈大爷做善事,真是你们的运——” 话没有说完,女孩子忽然提起粥桶的木头盖子,飞快地向他后脑勺劈下去。那木盖子有两寸多厚,禁卒一声没哼便歪倒在地。女孩子摘了禁卒的钥匙串,转身提起桶倒掉粥,从桶底扯出一个油纸包。 鹿知埋伏的牢房恰是朝向他们,见这变故不由得吃惊:那女孩子不过十来岁,只是个瘦小的孩子,然而做这一切时,面不改色,拿了钥匙直奔原先囚禁女犯的牢房,显然对她要做的事情胸有成竹。 鹿知示意士兵们不要作声。那女孩子并未起疑,径直打开牢门。里面黑魆魆的,她不等看清楚便向内迈步。士兵们大喝一声将她团团包围,她才惊得僵住。 鹿知夺了她手里的油纸包,打开只见里面是七八根铮亮的钢簪,尾部缠了丝绳,更像是便于手握的锥子。几把窄刃短匕首。还有一条折起来的铁丝绳,由几十根细如发丝的铁丝缠纽,足有一丈多长。那女孩子被一群士兵围住,并不抵抗,只是瞪着鹿知。 “直接拉去过堂吧。”鹿知说着观察女孩子的表情。不知她是无知还是无畏,对这句冷冰冰的话无动于衷,被士兵们押着走,她脸上也不见一丝惊惧焦虑。 章节目录 劫牢(2) 鹿知埋伏的牢房恰是朝向他们,见这变故不由得吃惊。只见那女孩子摘了禁卒的钥匙串,转身提起桶将粥泼到地上,顺手从桶底扯出一个油纸包。她明明只是个瘦小的孩子,然而做这一切时,没有分毫迟疑,拿了钥匙直奔原先囚禁女犯的牢房,显然对她要做的事情胸有成竹。 鹿知示意士兵们不要作声。那女孩子并未起疑,径直打开牢门。里面黑魆魆的,她不等看清楚便向内迈步。士兵们大喝一声将她团团包围,她才惊得僵住。 鹿知夺了她手里的油纸包,打开只见里面是七八根铮亮的钢簪,几把短匕首,还有一条折起来的铁丝绳,由几十根细如发丝的铁丝缠纽,足有一丈多长。那女孩子被一群士兵围住,并不抵抗,只是瞪着鹿知。 “直接拉去过堂吧。”鹿知说着观察女孩子的表情。不知她是无知还是无畏,对这句冷冰冰的话无动于衷,被士兵们押着走,她脸上也不见一丝惊惧焦虑。 昭庆与方星沅结伴到了公堂,见到下跪的人,不禁吃惊。在这气氛森然的后堂,她脸上毫无惧色,脊背挺得笔直,呼吸平稳,跪坐如闲,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昭庆与方星沅对视一眼,各自默默地打量,仔细看了一阵子还是很难相信这么小的孩子来劫牢。而小姑娘显然并不心急,任由他们看。 鹿知早就好奇,问:“你多大年纪?” 本来应该由昭庆选个好时机提问,却被鹿知没头没脑的问题打乱了。而那小姑娘见鹿知没坐在主审的位子上,横他一眼就不理睬。昭庆送给王爷一个“你自讨没趣”的暗示,刻板威严的声音又问一遍:“你叫什么?多大年纪?” “陶小绵,十二岁。”她话音琅琅,分明犯了罪,却一股俯仰无愧的态度。方星沅不动声色说:“你站起来。”陶小绵依言站起身,不卑不亢地正视他们。方星沅向旁边的鹿知耳语,说:“谋害久庆的人差不多是她的身高。”陶小绵的耳力灵敏,清清楚楚地说:“我没有害查大人。” 提到死去的堂弟,昭庆暗暗咬牙切齿,冷笑道:“我没指望你承认。今夜抓住你劫牢营救妙高妖妇,你又要怎么狡辩?” 陶小绵怒视县官,紧紧咬住嘴唇。怒意只是很短暂的事,她迅速恢复平静,昂然反问:“谁是妖妇?我们不过是几个家破人亡的女流之辈,结伴讨生活,在集市上卖艺。前任县官大人无凭无据认定我那几个婶婶是匪类,打入牢中,难道我眼睁睁看着她们冤死吗?” 方星沅提前看过那几个女犯的卷宗,板着脸说:“抓她们是无凭无据?良家妇女哪里学的刀法拳法?况且百姓认出她们当中有妙高妖妇。倘若这样你还不服,大新法律合理,冤屈皆可申诉。你携凶器劫牢,打伤禁卒,已犯下重罪。我劝你老实讲你们这伙人的身份来历。” 陶小绵一脸冷笑,听完她说的每个字,又堂堂地说:“我们的确有家乡遇匪,不得不加入妙高山人来保全性命的,然而并非本意,所以才会逃出来流落四方。难道这就是应下牢狱的死罪吗?这就是大新合理的法律吗?” 不等昭庆呵斥,她又流利地说:“要不是你们这些人乱打起来,我的父母怎会死于非命,家园怎会化为灰烬?我家破人亡的时候,怎么没人替我声张‘道理’‘王法’?什么法不法的,都是你们这些人为自己方便造出来,管一管老实百姓,坏蛋是一个也管不住!那些婶婶虽然当过妙高山人,但她们救我,医治我,给我新生。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哪里不合理?”说罢昂然挺直腰身,朗朗道:“我既然被你们抓住,就不会不认。劫狱是我一人策划,牢中那些姐姐、婶子们没干过害人的事,查大人之死确实与我们一行人没有半点关系。请你放了她们。” 昭庆与方星沅面面相觑,终于明白她那股昂然来自何处:正常百姓对秩序的敬畏,在她的身世中破碎。另一股扭曲的意志重新缔造了她。她蔑视王法,也不以犯罪为耻,像野兽一样,凭着自己的规矩与同党群聚。这一点倒是与妙高山人一脉相承。 鹿知旁观了半晌,这时候突然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陶小绵瞥他一眼,不回答。鹿知又问:“你既然说那些女犯没有指使你,那我问你——你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就算带那些女犯出了牢房,又怎能出得了县衙大门?”陶小绵抿了抿嘴唇,声音没有刚才那么高了:“这巴掌大的破县城,县衙又不是皇宫内院,想走当然走得掉。只要出了囚牢两道门,进县衙后宅很容易。查大人单身赴任,仆人少得可怜。我们只管走,遇到能拦我们的才稀奇呢。” 鹿知沉吟一下又问:“出了县衙要去何处?”陶小绵笑道:“自从此地变成大新大羲的交界,时常打仗,城里很多人家逃命去了,房屋荒废,落脚之处很多。这城不可能封起来一年半载吧,躲几天自然有办法出去。” 鹿知突然问:“你出手利落,刚好姓陶,你也是自小加入妙高山人,跟他们学的拳脚功夫吧?”这回陶小绵不敢立时回答,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说:“那跟抓我们有什么关系?反正我是家破人亡,跟妙高山人再也没半点关系。” 鹿知点了点头,用楚狄赫语对昭庆和方星沅说:“我看今天暂且审到此处。这个小孩子还有点用,先在县衙里寻个容易看守的房间,将她关起来。”昭庆与方星沅不知道他做的什么文章,但是亲眼看见这个女孩子意志顽固,且不惧官威、轻视刑罚,似乎对生死无动于衷,不同于一般同年龄的孩子可以吓唬。她不松口就没有进展。大新刑法又不准对小孩子动刑,索性由忱王做主,看他有什么办法。 章节目录 暴露(1) 自从和鹿知说过话,墨君就陷入沮丧。他翻来覆去把那些话想了好多遍,还有不解之处,但比最初明白多了,由此生起闷气。 又过一天,金舜英退了烧,顾不上管儿子,却问了好几遍:“劫牢的人来没来?查大人抓住他们没有?”珍荣喜欢和下人们闲聊打听,回来告诉她说抓住了,原来是要劫那些妙高山妖妇。金舜英听了莫名感到高兴,觉得自己总算做了一件事。 “听说抓住的是个小姑娘,出手狠毒,是自小跟妙高山人学的。”珍荣说,“你说小孩子能懂他们说的那些神神叨叨的事吗?肯定是爹妈带的。摊上这样的父母,一辈子摆不掉恶名了。” 她们都没有往绵儿身上去想。而墨君觉得这话刺耳,想到他自己的父亲苏牧亭和他苏家的列祖列宗,更加无精打采。砚君和珍荣一心照顾病人,只当墨君懂事了,知道他娘生病,安静点儿好。金舜英安心地睡了一觉,恢复体力,又想起儿子,终于发现墨君怏怏不乐。 问起原委,墨君大叫道:“楚狄赫人为什么说我爹是坏人?我爹要是坏人,怎么会逼着我读圣贤的道理?怎么会看我学不会圣人的言行就训我?苏家要是坏人,汲月县怎么会敬重?我爹、我的叔伯祖父们才不是坏人呢!” “楚狄赫人?”金舜英莫名其妙地望向砚君,“谁跟他讲话了?”砚君低着眉,装作手头有活计,不答话。 墨君攥紧拳头说:“人家说我爹是贪官,不然我们家没有能变卖的宝贝。”金舜英猜出大致轮廓,心想难怪大小姐心虚。不知怎的,她感受到一丝放松:可算有人把画皮撕了。还感到一丝得意,将眉头上挑,向砚君说:“既然你弟弟问起祖上的事,你倒是给讲讲。” 砚君爱理不理,说:“以前的事情,我怎么能知道。” 金舜英喷出一声冷笑,“你怎么会不知道!大昱的官俸是多少钱?老姑婆给你讲过的苏家祖上的风光、苏家的规矩、苏家的吃穿用度、苏家的田庄山林,哪一项能用官俸置办齐全?你们住的那座宅院,是怎么扩建起来的?大得像什么话!你在里面活了十九年,锦衣玉食,出嫁时带着一箱值钱宝贝,就没有一刻疑心苏家的钱是怎么来的?嘿嘿,哼哼!” 砚君登时涨红脸,一直红到脖子根。墨君当然熟悉他娘和他姐姐的表现,难以置信他姐姐居然默认了。 大获全胜的金舜英笑吟吟地拍床沿,示意墨君坐过去,然后说:“苏墨君,我来给你讲讲,你爹在京城那几年是怎么做官的。”砚君听了吓一跳,斥道:“这是大新的县衙!你什么时候讲不好,偏要在这里说!” “这原来是大昱的县衙。”金舜英白了大小姐一眼,“在这里说就挺好。” 珍荣眼看砚君落了下风,插嘴道:“行了行了!苏家早没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要说就说你自己——苏家没拿钱买你,你现在在哪儿?当了十年锦衣玉食的金姨娘,跟着老爷去京城过了几年官太太的日子,现在想起来瞧不起苏家?在宋财主家输了钱,回家拿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多嘴?” 金舜英像被一根针狠狠地扎中心脏,又是理亏又是怄气,更加用力拍床沿说:“苏墨君,你给我好好听着!”墨君吓得一抖。 “大昱的钱就是爱扎堆的东西,有钱的越来越有,没有的越来越穷!像你舅舅,卖房子卖地想在金山上赚钱,结果连妹子也卖了。这是他上当受骗,怪不了别人。可我告诉你——卖儿卖女的绝不是只有我们金家!”金舜英胸口气血翻涌,声音直打哆嗦。 砚君递给她一杯水,说:“病得刚有起色,干什么说那些气人的事情给自己添堵?缓口气,先歇着。以后慢慢给墨君讲也不迟。” “我就是要趁现在说。”金舜英推开砚君的手,还是赌气,气得快哭出来。“跟你爹去京城,我可算知道钱是个什么东西。钱就是用来生钱的。人人都这么干、代代都这么干,怪不得人家说宦久自富呢。你爹在那群人里,算好人好官,书没白念,气节硬得很。苏老姑婆成日嚷嚷‘不懂规矩’,嫌这个不懂老祖宗流传下来的排场,嫌那个不懂接人待物时摆的谱——在大昱,不懂那些根本不算不懂规矩!你爹不晓得官场利害,不会跟人同流合污,这在大昱才叫‘不懂规矩’,所以没人喜欢他。” 提起那个傻老头子,金舜英哇哇大哭起来,“现在想想,当官的各个都有苏家那么大的宅院,大昱亡了——活该!活该!这道理连我都知道,可苏牧亭最傻!明知道大昱活该,明知道那是个烂泥塘,还想把死了、臭了的烂泥捞起来,重新糊上墙!让大成收了你们苏家,活该!活该!” 一口怨气全吐出来,金舜英忽然明白:她想救那个倔巴老头子的命,但不想救大昱。不是因为搞复辟要掉脑袋,也不是因为千古以来改朝换代很正常,而是因为在她内心看来,苏牧亭是个值得救的人,但大昱根本不值得。 她忽然想起元宝京说的话:“庞山王元宝京的一生,是声色犬马的一生,毫无价值。”大昱有几个贵族的一生不是声色犬马、有几个人活得有价值? 等到见着苏牧亭,她要大声怒吼:“大昱亡得有道理!我看人家四个逆贼整垮大昱一点没错,最离奇的是这帮搞复辟的!别人想把大昱的僵尸推起来,继续贪,也说得过去。他好好的一个人,跟着瞎折腾什么!” 她这么想着,竟喊了出来。喊完实在难受,索性扑在被子上哭个痛快。砚君与珍荣想不到金舜英居然因为这事,说着说着就放声大哭。金姨娘以前从来不哭,偶尔假哭嚎啕,无非是要钱,以至于别人从没想过:金舜英的头脑也会思考别的事情。 两人措手不及,一时没有言语。满屋子里只剩下金舜英的哭声。 章节目录 暴露(2) 砚君慢慢地将她的话想一遍,竟有些同意。她怅怅地叹口气,挨着墨君坐下,轻抚弟弟的头顶,说:“祖上的事,我们管不到,也不能推托说当时的人都那么干,为他们开脱。不对就是不对,当时不对,以后也不会变成对的。”金舜英听见砚君说话,慢慢地止住哭声。 砚君继续对弟弟说:“爹教你的道理,是怎么样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也是几千年来很多人做不到的,我们家的祖上也没做到。但爹还是那样教,希望我们更努力,能够成为做到的人。” 她温和而悲哀地向金舜英看了一眼,又说:“爹为官多年,当然知道‘在大昱混日子的道理’,但他没有教我、没有教你那些‘道理’。他知道,歪风邪气长久不了。世上总得有人牢记什么是真正的‘道理’,世道才能开朗。” 珍荣提起精神,推了推金舜英的肩膀,递上一条手巾,嗔怪说:“老爷的事情,你还要嚎多少回才够?赶紧擦把脸,就在这儿打住!”金舜英乖乖擦完脸,珍荣提着桶去换热水。 一开门,只见当门立着一名男子。珍荣险些撞到他,这么近自然就看清他的脸,手腕不由自主地发软,半桶不冷不热的水全砸在地上。砚君闻声向门口张望,脸颊顿时颜色全失。 七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站在那里,见砚君吓得面无血色,他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毛,从手里纸包中取出一块东西,若有所思地放到嘴边。 “复辟党?”鹿知干脆利落地咬了一口烤馍片,阴沉沉地吐出这三个字,转身便走。砚君急了,跳起来追,在门口那滩水上滑了一跤,坐到水渍里,顾不得半身水淋淋的,爬起来拼命追上他。“七爷,七爷!”她扯住鹿知的袖子。 鹿知低头看了看,冷漠地说:“拉拉扯扯成什么话?害我被人误会一次还不够?放手!”砚君见他不高兴,急忙放开他的袖子。她刚松手,鹿知转身又走,砚君追了几步快追不上,只得又扯住他。 “你还起劲了?”鹿知提高声音唬她,可砚君这回死活不肯松手。鹿知那只闲着的手,忍不住做出要戳她的样子。砚君吓得向后缩,可十指牢牢攥着鹿知的袖子。鹿知挥臂、转身,就是甩不开她,怒道:“你放不放手?!” 砚君使劲摇头。 “不放手就说话!” 砚君想恳求他,不要将听到的话宣扬出去,转念又想自己凭哪种情分、凭谁的面子求他高抬贵手?考虑到他手臂上那条伤口,他是苏家在全大新得罪的第一个冤家。更何况他们大新楚狄赫人的律法如山,怎么可能为苏家隐瞒这样重大的秘密?砚君欲哭无泪,颤声问:“大新要怎么处置复、复辟党的家人?” 鹿知一言不发地低头看这年轻女人。他本来是烤了几块馍馍,来找那个被自己吓坏的小子。没想到听见一段骇人听闻的秘密。原以为,就算拖她全家到昭庆面前,这些女人必定一口咬定他弄错了,她们只是随便议论,并不是什么复辟党。但她居然承认了!想不到啊想不到,真有蠢死的人。 “我早就知道你家那个姨娘满嘴没实话。”鹿知连连冷笑,“说大成逆贼看中你,强夺不成,给你家老爷扣上复辟党的帽子。呵呵,我就算看不起方月衍的人品,也知道他眼光没这么差。” 砚君不理会他冷嘲热讽,也顾不上浑身冰冷哆嗦,只顾问:“到底怎么处置?”鹿知不急着回答,自说自话:“你家果然是实打实的复辟党!怪不得那小子怕人抓他。” “到底怎么处置?”砚君急得跺脚。鹿知看着她的脸,皱起眉端详片刻,问:“你想活还是想死?” 砚君黯然垂下头,说:“寻死只要向墙上一撞、向梁上一悬即可,还要在这里浪费七爷的时间吗?” “想活就放开我。” 这回她依言放开了。十根冻得粉红的手指垂到身侧,碰到衣服上正在结冰的水渍,手缩了一下,没处放,惴惴地交握。 鹿知甩了甩被她抓皱的衣袖,一时想不起来他哥哥是怎么规定对复辟党的处罚。大新立国之后,诏令日渐增多,天王本人也记不全。但他不能说“大新法令繁多,等我查查看”。正想怎么吓唬她,可巧方星沅脚步匆匆地向这边走来,远远地看见鹿知跟人讲话,正要回避。鹿知冲她招手,她便走过来施礼,打量砚君。 “你给她讲讲,大新怎么处置复辟党。”鹿知说。 “复辟党?为什么问这个?”方星沅用狐疑的目光再次打量砚君。鹿知示意她别看,说:“你只管把法令背出来。说简单点儿。” 背律令是方星沅的本行,女爵当即流利地回答:“首恶斩刑。余众罪大恶极的绞刑;其次苦役三年,家产充官;依次减等,轻者鞭打五十,家产充官。若有自首、告发、将功赎罪,不问前罪。” “家人呢?” “家人?”方星沅不知道他在瞎想什么,“我们大新只惩有罪。家人若没有参与共谋,自然是清白的。” 鹿知急忙将她胳膊架住,拖到旁边,用楚狄赫语低声问:“就没什么诏令,能治复辟党的家人?自己家里的人掺和复辟,他们岂有分毫不知的道理?总归算是知情不报吧?”方星沅摸不着头脑,说:“诏令倒是有,但那是天王准罪人家属保留生活所需的必要财物,以免因一人之罪,全家饥馑。” 鹿知大失所望,微微侧头看了砚君一眼:她听不懂楚狄赫语,提心吊胆地眨眼睛。鹿知心想,这回又让她漏网,真可惜。 “大新的法这么多,竟没有一条能治住这个人。”他不知不觉把心里话嘟哝出来。方星沅当即面带愠色,板着脸说:“王爷将大新的法当作什么!别拿我大新森严法令威逼良家女子!” “谁威逼谁?”鹿知顿时大怒,“你将大新的王爷当作什么?!你给我说说,大新的法令,造谣是什么罪?” “真不是威逼吗?”方星沅瞅砚君一眼,用楚狄赫语说:“这女子是红葵使报送的王妃候选吧?我知道众位王爷不想成亲,可也没有为了逃婚,诬陷人家是复辟党的道理。” “她本来就是!”鹿知气结,还是诚实地补充了一句:“她爹是。” 方星沅送给鹿知一个“我就知道你要这样说”的眼神。作为理刑院女爵,她尽职尽责地问:“她爹在哪里?复辟事大,的确应该捉拿归案,仔细审问。”鹿知撇嘴回答:“在南边,已经被你哥哥抓了去。” 方星沅看他闷闷不乐,诚心诚意地劝解:“既然是大成界内的事,我们就不好过问了。大成尚且放过家属,大新抓住几个逃亡至此的罪人家属不放,有什么意义?人家能逃到我们这里来,可见与大成相比,更信得过大新。王爷再威逼恐吓,人心向背可就难说。” 又是人心向背……鹿知无力地挥挥手。 他们一直用楚狄赫语交谈,砚君一句也听不懂,只见七爷又瞪眼又大吼,她不明白事情走向,在旁边干着急。这段对话终于结束,她立刻想发问,鹿知却冲她恶狠狠地说:“算你运气好!”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没看砚君第二眼就走了。 砚君不明白自己运气好在哪里,大致总比“倒霉”好。方星沅见她惊魂不定的样子,安慰说:“你不要怕。你父亲犯的事不在大新地界,我们不问。”砚君如释重负,连连道谢。方星沅却又绷起脸,说:“不过你们既然是复辟党的家属,总归不能太随意。好自为之。” 话语生硬,却合情合理。砚君在这种时候反而感激有人能说出这样直接的话,总比要她胡猜好得多。她再次谢过方星沅,轻声问:“女爵能否赐告,七爷究竟是什么人物?” 方星沅想了想,谨慎而刻板地回答:“七爷就是七爷。他需要你知道的时候,自然告诉你。不需要你知道,你打听来做什么?你这身份还嫌麻烦少吗?” 砚君被她几句数落,自觉多事,讷讷地又谢一次,拖着冻僵的脚回到客房。 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总是让人更难放弃。砚君闲着的时候不知不觉猜了很多,可她对大新、对楚狄赫人知之甚少,几乎没有可供参考的选项,只好将那谜团暂时放过。 章节目录 夜袭(1) 七爷引起的这场风波,不出所料又给了珍荣跟金舜英吵架的理由。珍荣心疼砚君冻红的手,又没有给砚君带换洗衣服,只得将那件半湿的外褂烤在火炉边,越想越可气,指责金舜英:“你这人到底什么时候学会让人省心?!不让你说,你偏要在这里说。图嘴上痛快,还要捅多少篓子!” 这回金舜英理亏,嘟哝道:“七爷又没有把我们怎样。” “万一真要把我们怎样,还不是小姐去想办法?”珍荣气呼呼说,“你什么时候也长点儿息事宁人的本事!闯祸谁不会。” 砚君因没有外衣穿,缩在被窝里,说:“说到底是我们太不小心,以为关起门来就够了。这次是个教训。因此得知大新不治复辟党的家属,也算今天没有白白受惊。”她发了话,珍荣和金舜英就不再争执,心里当然还是恼恨对方。 这天晚上,砚君与弟弟、姨娘同挤一张床。珍荣裹了被子在床前脚榻上将就,半夜听见响动,自然而然醒来看是不是砚君不舒服。却见墨君在枕头上摆弄一个物件。珍荣小声叱责:“还不睡!”墨君低声说:“睡不着。珍荣,你看这是什么。” 珍荣揉揉眼睛,见他手里是个圆溜溜的怀表,蹙眉问:“哪儿来的?” “牢里的西洋和尚送我的。”墨君略带得意之色。珍荣鄙视道:“算你得了你亲妈真传,尽是和乱七八糟的人打成一片。”说完翻个身不理墨君。 墨君消停了几分钟,忽然问:“珍荣,我们能回到老家吗?” “快了。” “大成逆贼发现我们回去,会不会把我们杀掉?”墨君的问题令珍荣哑口无言。墨君没注意到珍荣的表情,又说:“就算不杀我们,等救了我爹,我们去哪儿呢?家不能回去,难道还回落乌郡来吗?” “肯定不回来了。”珍荣也想过这问题,只是平日没得空闲去深思。她几次想同砚君商量,可砚君打定主意要回乡救父,其余的事情并未做长远打算。想不到竟是一个小孩子怀着和珍荣同样的担忧。珍荣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连家跟小姐再没关系,我们大老远地回来做什么?” “我姐姐还会再嫁人吗?” “那是一定的。”珍荣笑完,说:“你是认准拖累你姐姐!你姐姐管不了你那么多。让你娘想法子去!”墨君知道这是吓唬他,故意顶嘴说:“我姐姐连我也不管,还会管你?” 珍荣听了怔住,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浸上心头,说冷也不是、说怕也不像,只是惶惑中有些难受。“总归……不能不管吧?”她讷讷地说,“我们当丫鬟的命是早注定的,她到哪儿我去哪儿。” “瑞香也是当丫鬟的,就没跟着我娘逃命。” 提起金舜英,珍荣冷哼一声,“换我是她的丫鬟,也巴不得早点儿分道扬镳。” “不知道瑞香后来怎么样了。”墨君不再摆弄他的怀表,倒在枕头上,眼睛睁不开。“瑞香笨嘴拙舌的,从不跟我娘顶嘴。我挺想她。” 珍荣心想,自己和金姨娘近来是吵得太过头了,连墨君都看不过去。“睡吧。再大的麻烦,有大人们操心就够了,你只要别添乱,我们就谢天谢地。”她帮墨君掖住被子角,嘴里不住絮叨:“也不知道是谁教你拿刀子去戳人——是你舅舅吗?怎么能这样教!简直疯了!我告诉你——他爱怎么折腾,让他去找志同道合的人!拉壮丁也不能拉到你头上!要你去杀人,跟那些邪魔鬼怪的妙高山人有什么区别?从前世道再不好,也没有支派孩子们去杀人的事情。连几岁的小娃娃都练成杀手,十年、二十年以后还有什么世道!听见没有?” 墨君含糊地“嗯”一声,翻身睡着。珍荣听着苏家三口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反而愈发睡不着,起身去照应火炉,对着金红的火星发了一会儿呆,还是回到脚榻上躺着。 若说心事,其实也没什么,十几年来就琢磨着一桩谜案:砚君到底嫁入什么样的人家。砚君的归宿就是珍荣的归宿,苏家人人都视这为理所当然,珍荣对此也是毫无疑问。 砚君未出嫁时,珍荣盘算着有可能是汲月县的这家那家。砚君同连家攀了亲,珍荣又做好了在北方埋骨的准备。砚君退了婚,珍荣只有几天迷惘,随后觉得,陈家的大公子看起来还不错。很快,她几乎将集瑰堂当作未来归宿的一部分。 苏砚君飘摇没有着落,许珍荣就发愁自己也变成了无根草。如果砚君再也管不了别人呢?她们也会分道扬镳吗?一定不会的。珍荣怀着忐忑伤感的情绪,迷迷糊糊地渐入梦乡。 忽然空中一声闷响。紧接着又是两声。珍荣纳闷大冬天的打什么雷?莫不是放烟火?又响三声之后,砚君与金姨娘也醒了,咕哝着问怎么回事。 县衙里骚动起来,即使这处僻静的客房也感受到忽远忽近的紧张。珍荣原本和衣而睡,这时省得再穿衣,便去屋外打探。 夜空沉闷,浓云锁住了所有的星星,不见一丝光亮,更别提烟花的迹象。珍荣寻了几道门,大多锁住。她绕来绕去,半天不见人影,好容易抓住一个人,却是大新女爵方星沅。珍荣不知道大新的礼数要怎么称呼,紧急之中也管不了那些,急急地问:“大人,怎么回事?” 方星沅匆匆回答:“回你房里躲起来。” “躲起来?”珍荣一听就知道不妙,“出大事了吗?” “妙高山人来攻城了。”方星沅说出来之后有些后悔,又叮咛说:“这话不要四处传,免得慌乱中多事。你们老实在县衙里躲着,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 “一时半会儿是多久?” 方星沅想了想说:“那就不是我能说定的事情了。” 说话间,外界又是一阵隆隆巨响,有两次震得珍荣心头乱跳。不知是怕得脚站不稳,还是大地的确抖了几下,珍荣慌忙扶住墙壁。 章节目录 夜袭(2) 说话间,外界又是一阵隆隆巨响,有两次震得珍荣心头乱跳。不知是怕得脚站不稳,还是大地的确抖了几下,她慌忙扶住墙壁,听方星沅说:“你们一家都是妇孺,能躲就躲。若是城实在保不住,就伺机逃吧,到那时候谁也顾不上谁了。” 入睡前还是风平浪静,谁能想到,瞬间就变成生死一线。珍荣有些懵,急中生智拉住方星沅央求:“女爵大人,既然迟早是逃,不如现在将我们放了吧!我们还有细软留在悦仙楼,需要收拾,不然如何逃命?若是城能保得住,大人用得着我们,再召唤也可以呀。” 方星沅看不惯贪生怕死的人,但这就是平常百姓的活法:唯有逃,才能让这些可怜人活下去。她也逃过,深知女人在逃命一事也处劣势。当即挥手说:“那就快走。” 砚君与金舜英已穿戴整齐,听说城外打了起来,都感吃惊。妙高山人要来攻城是个似幻似真的流言,但顷刻变成真的,还是令人怛然失色。唯独墨君想象不出城池陷落的后果,不怎么害怕。 一家人没有需要整理的物件,当即随方星沅从县衙后门出去。砚君与金舜英一左一右拉住墨君,刚转上大路,就见暗夜中人头攒动:举着火把的男人们有老有少,或三五个成群、或七八个列队,向着不同的方向快步奔走。他们各自拿着武器,大多是弓箭长枪。砚君慌忙避闪,听见有人专门负责向每个空手的男人发问:“去过武械库了?不够就去陈大爷、陈二爷家的仓库领。” 男人们对妇人与孩子视若无睹,砚君与金舜英也不敢打扰他们紧张有序的行动。待走到县城中主干道,女人们又被吓一跳:一队看不出是兵是民的男人,沿路推着十几门火炮向前进,往城头上送。“火炮!”墨君头一次见到实物,眼睛瞪得铮亮溜圆,忍不住要凑过去看。砚君急忙将弟弟扯住,不准他多事。 “陈家连这东西都拿得出来!”金舜英使劲咂舌,“放在前朝,这可是活脱脱的造反呐!大新竟容得他们家藏起这些骇人的物事?啧啧。” 砚君向人群中寻了一会儿,见不到陈景初拄着拐杖的影子,心想:他腿脚不方便,必定不会参与这场合。等到送火炮的队伍过去,她们继续向悦仙楼走,没走出多远又遇到一队持火铳的士兵。 有人骑马走在队伍里,看见三个女人与男孩,他惊呼:“苏小姐!”砚君本来没有看他,这时候仰面端详,惊讶得说不出话。陈景初勒住马,说:“我腿脚不方便,就不下马了。深更半夜,你们这是?”砚君说是被放出县衙,要回悦仙楼,陈景初点头说:“要去快去,那里有曲安带人守着,有人照应你们。” 金舜英竭力想搭话,伸出大拇指道:“陈公子,令尊真是大手笔。”陈景初知道她说的是大炮和火铳,笑道:“那是家父受天王所托,做的军械买卖,尚未交付。不过遇上这种时候,也不能计较太多。”陈景初背上背着三支火铳,取下一支火铳递给砚君,问:“你会用吗?” 砚君慌忙摇头。陈景初僵了一瞬,说:“就算曲安做事仔细,万一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免不了要你们自己动手。”砚君摇头说:“如此强劲的兵器在手而不擅用,恐怕歹人夺去,反而成了凶器。我向曲先生借一柄护身的刀或匕首,一样不会任人欺凌。”陈景初鼓励似的向她微笑,挺直上身要走。 “等一下!”金舜英挽住他的缰绳,抬起头不卑不亢地说:“请陈公子借给我一支火铳。” 她的要求令众人深感意外,陈景初不禁多看了几眼。金舜英感到要求有些过分,尴尬地笑笑说:“都到这种时候了,靠人不如靠自己嘛。也许我真能救了自己、救了人也说不定。谁知道呢!” 陈景初对她不像对砚君那么放心,但金舜英在危机关头迸发出这股勇气,他有心成全,解下火铳和弹丸带,再三叮咛说:“这不是一般物件,一定要仔细。” 接过那冰冷的金属管时,金舜英的心突突直跳,血流中鼓动着无法抑制的兴奋。陈景初再三叮咛说:“用法去悦仙楼问,曲安知道,住店的商人们大多也知道。”金舜英用力点头,却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将火铳抱在胸前。 陈景初别过她们,骑马远去。砚君看着金舜英怀里乌黑发亮的金属管子,口中有种变不成言语的感觉。珍荣抢先埋怨:“瞎逞能!这是你能使唤的东西?” “我就是要试试!”金舜英瞪圆眼睛,大声说:“眼前放着这么厉害的家什不要,跟歹人拼力气?我才不犯傻!” 珍荣还未还嘴,天空大地突然一起震了起来,震得大路上招牌噼啪坠地,金舜英尖叫着抱住墨君蹲在地上,怀里的火铳跌落也顾不上了。砚君与珍荣相互搀扶,大声对话,可只见对方嘴巴在动,完全听不见说的是什么。 一连串轰隆声过去,她们的心还砰砰的无法平静。砚君拾起火铳交给金舜英,说:“陈掌柜给你的,你保管好。”金舜英耳中犹自嗡嗡作响,一手接过火铳,一手捂着心口,喃喃道:“刚才是打火炮吗?吓死人了。赶快走吧,站在大街上也不安全。”话音方落,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巨震。 三个女人拖着墨君,东倒西歪地逃到悦仙楼,却见楼前变了样子:乱七八糟的麻袋、家具封起整条街。男人们在简易的路障后面严阵以待,见到她们,二话不说匆匆地放进来。 原来为首的是给连家赶车的冯叔,老远就认出她们几个。珍荣在炮声的间隙扯着嗓子问:“你怎么在这儿?”冯叔那洪亮的嗓门,几乎令炮声黯然失色:“别提了,今天送我们家二夫人进城来办事,想着天黑不好走,住一晚再走,就遇上这倒霉事。” 火炮又响了起来。冯叔扯着嗓子吼:“女人们都在悦仙楼里。小姐赶快躲进去吧。” 章节目录 火铳(1) 谢雨娇就住在苏家的房间对面。砚君想,她虽然怪里怪气,到底是孕妇,这种时候有的受。大家相识一场,没有在这生死关头袖手旁观的道理。砚君敲了门,半晌没有回应,疑心是城头火炮震天,里面人听不见。她自作主张将门推开,立刻吓得不敢动——谢雨娇端坐在正对门的靠背椅中,挺着一支火铳直直地瞄准她。 深蓝色外褂当中露出一双白皙的手,肌肤几近没有血色的冷白,被乌黑的火铳衬得更无人气。她那双眨也不眨的眼睛分明看清砚君,但黑洞洞的铁管还是对准砚君的前胸不动,片刻之后才落下。 跟在砚君身后的金舜英,也感觉到了那股可怕的敌意,弄不明白人见人爱的苏砚君怎会结下这么大的仇家。她从未在光亮之处见过谢雨娇,忍不住小声问砚君:“这是谁?”砚君后背渗出的薄汗阵阵发冷,颤声说:“连老爷的第二房夫人,谢姨娘。” 金舜英一听就对上了号:原来这就是给西洋和尚送饭的那位孕妇,被他叫做“雨娇”的倒霉姑娘。金舜英心中的同情占了上风,也就不大介意谢雨娇满脸的敌意,当下和气地奉承:“你会用火铳?在女子当中真少见啊。” 谢雨娇没有理她,自顾自说:“丹桂、银蟾,没事了。”话音落下,门后与帷帐后面手持匕首的两个小女孩瑟瑟缩缩地走出来。谢雨娇阴沉沉说:“给苏小姐搬个座位。” “不坐了。”砚君慢慢镇定下来,“听说谢姨娘困在城里,我来打声招呼就走。”谢雨娇仿佛根本没打算同砚君搭话,低着头擦拭她的火铳。 砚君向谢雨娇介绍说:“这是我弟弟墨君,他亲生母亲金姨娘。”谢雨娇不看人,却对金舜英怀里那支火铳饶有兴趣,挺着大肚子走上前,眯起眼睛说:“海兰尼塔制造的荣耀星三世。” “什么?”金舜英不太明白。 谢雨娇带着激赏的目光细细端详那支火铳,瓷白纤长的食指从黑亮的长铁管上滑过,“射程更远,准头更精。从哪儿来的?” “向别人借的。” “陈景初?”谢雨娇莞尔一笑,千娇百媚,全然不似在讨论一柄杀人的火器。“大新只有他们家,能从海兰尼塔搞到荣耀星三世。” “嗯。”金舜英忽然有点怕这个女人。姨太太的笑脸她见多了,风情万种的、虚情假意的、争风吃醋的、撒娇发嗲的什么都有,都不及这年轻女子一笑有邪气。 谢雨娇带着一点傲慢瞥金舜英,“你会用吗?”口气颇为自大。金舜英心想我可不是心高气傲的砚君小姐,受一点气就摆架子不理人,当即带着笑说:“不会用。我看谢姨娘提着火铳的气势十足、仪态威严,必定是高手,正要向您请教。”这句话倒是很顺谢雨娇的意,她又坐回靠背椅上,笑眯眯地拄着她的火铳,对金舜英说:“行。我教你。你学了就知道——这东西好得很,妙得很,世上再没有更好的造物。造出这东西的人真是奇才。” 砚君不觉得杀人之物值得赞美,不过谢雨娇肯爽快地应承,倒也出乎意料。、砚君不再多话,向金舜英道:“我就在对面,有事叫我。”说完转身同珍荣走出去。 珍荣临走扯了墨君一把,墨君却故意扭身闪过。珍荣知道男孩子的小心思,肯定是眼馋人家的火铳,当下说:“小心,别图好玩把小命搭上。”叮咛过后也没强拖他。 墨君见他娘要跟人学用火铳,心下羡慕,忍不住伸手去偷偷摸谢雨娇的火铳。谢雨娇狠狠一巴掌拍在墨君手背上,疼得他差点掉眼泪。金舜英大吃一惊,“你这人!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谢雨娇沉着脸不急不躁地说:“小孩子不要碰。这东西威力很大,出了乱子可不是开玩笑的。”这话不无道理,金舜英转脸斥了墨君几句。墨君自讨没趣,缩到房间角落里。谢雨娇开始向金舜英解说火铳的构造,他听不清也看不清,但心里又委实好奇,磨磨蹭蹭不肯走。 忽听耳边有人说:“我们小姐的火铳,不准男人碰。”墨君吃惊回头,原来说话的人是皮肤黝黑的丫鬟。她的样貌奇特,不是昱人也不是楚狄赫人。墨君见识有限,不认得。那小丫鬟嘴里虽是对墨君说话,目光仍直盯盯地落在谢雨娇身上,仿佛十分害怕自己多嘴被她发现。 “是宝贝吗?”墨君的孩子心又作祟,同这小姑娘搭话。 “那倒不是。”小丫鬟说话声音极低,在远远的炮声中几乎无法听见。“就是规矩多——晚上睡觉也要抱着,怎么能让男人碰!”讲完这两句,再也不敢说话,发现谢雨娇似乎望向这边,立刻向后退一大步,大气也不敢出。 墨君心想,这有什么?如果他有一支火铳,肯定也是当作宝贝,晚上睡觉也要抱着。忽然砰的一声巨响,房里的花盆碎成一堆,泥土飞溅,好端端一棵盆栽烂在地上。墨君吓得哇哇大叫,谢雨娇却提着火铳咯咯地笑。 金舜英第一次见到火铳的威力,吓得双腿齐齐打哆嗦,再没有向陈景初夸口逞强时的容色。“这这这——”她连叨了几声,发觉耳朵像笼一层皮罩子,听自己声音很清楚,别的声音却不大清晰。“这也太吓人了。” “你知道这东西最妙在哪里?”谢雨娇讲过火铳各个部件,卷起衣袖,将手腕上的镯子捋高,又扣动扳机为金舜英示范。这回木制的花架也烂了。她对战绩得意洋洋,转头说:“过往的那些兵器,刀枪棍棒,都要拼力气,但这东西不一样——弱者和强者的地位,再也不依赖体魄决定。你看它的威力!只要有一支在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照样打倒男人。” 金舜英讪讪地应承了两声,心里还是发毛。谢雨娇夺过她手里的火铳,对准墙角的衣架又扣扳机,这回连着砰砰砰三响,衣架上三个拳头大的洞,羡慕地说:“你这个更好,三发连珠,没有打不死的道理。”说完教金舜英怎样换火药弹丸,教完了要金舜英在她房里当面试一次。 房里那些漂亮装饰,快要变成一堆破烂。妙高山人还不知道能不能打进来,好好的地方先被她毁掉了。金舜英心疼,“这乒乒乓乓的,你不怕吓着肚子里的孩子?” 谢雨娇无声地笑了一下,提起自己的火铳,砰的打掉了桌上的微型假山,口中仍不消停,咬牙切齿地说:“你看这威力——有了这宝贝,男人还敢小看女人吗?谁还敢仗着身强力壮,糟蹋女人?谁敢仗着有权有势,欺凌女人?谁还敢自以为高人一等,施舍女人?在火铳面前,都是一团不堪一击的血肉!” 几乎话里包含莫大的仇恨。金舜英忽然多了一句嘴:“也有不那么坏的——葛鹤慢其实有很多话想说给你听,只是从来不知道怎么当面讲。”谢雨娇正在瞄准而眯起来的眼睛慢慢睁大,很快又眯起来,开火打烂了一个笔筒。 “我没有可以教你的东西了。”她冷冰冰地说着放下火铳,仿佛无意识地去扭她手腕上那个血红的玉髓镯子。这是逐客,金舜英当然明白。她飞快地向墨君招手,急匆匆拖着儿子逃离破碎的房间。 身后又传来一声巨响。金舜英好像听懂了:与妙高山人没有关系,与火铳的美妙也没关系,连那个西洋和尚也让屋里的女人满怀怨气。 章节目录 火铳(2) 最初的炮声节奏不大紧凑,这时候变成了几无间歇的轰鸣。花盆渐渐离了墙角,衣柜衣架颤巍巍地挪位,茶碗一齐在托盘里哒哒蹦跳,屋中物件震得乱抖,看在眼里令人惊慌。 “妙高山人到底有多少?”金舜英揉着心口,惊慌地嘀咕:“打成这样还是打不完吗?”砚君说:“我看这城里,大约没有驻扎许多骑兵步兵,只有城头那些火炮厉害。换我是妙高山人,躲向射程之外,耗到守兵力竭、弹药殆尽,再谋攻城亦有胜算。这打法拖不久。”珍荣赞同她的推测,问金舜英:“你学会使火铳了没有?”金舜英撇嘴说:“我还没练过。弹丸火药也得省着,真到了紧要关头,自然能使出来。” 忽听大街上有人扯着喉咙大喊:“起火了!起火了!”悦仙楼中的客商们都抱着火铳,在窗边观望,见浓烟燎天,不由得哗然:“那不是陈二爷家吗?!”忽一道火光遥相呼应突入云霄,众人更惊:“陈大爷家也起火了!”举目四顾,只见东大街上,第三道火焰正冉冉飘摇。悦仙楼中众人相顾失色,聚在窗边恐慌,“集瑰堂!肯定是集瑰堂!怎么连集瑰堂也烧起来?” 砚君推窗看见,“啊”的叫一声,转身便向外跑,一阵风似的冲出楼外。守着大门的曲安一把没拉住她,急忙追出去。“苏小姐!你去哪儿?” “集瑰堂起火了。”砚君顾不上回头,边向前跑边大声说:“那里面有——” “有什么也管不了啊!”曲安追上她,死死拖住她的手臂,紧张中五官拧做一团。“这时候放火作乱,肯定是城里混入歹人。小姐撞上了死路一条!” “可集瑰堂……”砚君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甩开曲安又向前跑。 “啊呀,你怎么不听呢!”曲安气得拖住她愤愤地吼:“东西有东西的劫数,搭上你的命值得吗?” “火势明明不大,为什么就这样放弃?现在还能灭火。”砚君双眼盯着集瑰堂的方向,提高声音喊:“陈掌柜搜购的昱朝、祗朝的古董,眼睁睁看着它们烧了不成?” 曲安急得吼起来:“前朝的琅霄宫大火、唯春园大火,烧掉的宝贝比一百个集瑰堂还多!由它去吧!” 城上的炮声在隆隆响着,震得整座城的灰尘浮在半空。曲安有气喘的毛病,一阵咳嗽,手一松,砚君便跑了。眼看追不上她,曲安边咳边冲砚君的背影吼了一嗓子:“你这是图什么呀!” “再也不会有了!琅霄宫、唯春园、老松墨……昱朝的东西越毁越少,再也不会有了!”砚君不知道自己是在心里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她平日连走路都不快,这时候仿佛跑得像飞起来。 哪怕只有一件……哪怕能救出一件呢!就算只有一件,也能让后来的人知道,我们有过那样漂亮的东西,有过那样精致的生活。就算只有一件,也能让后来的人想象,我们是怎样的一代人。 集瑰堂的后墙裂开一个豁口,附近散落闪亮的银币,一路散了老远,显然应了趁火打劫四个字。火烧到店面的屋顶,正沿着风往后院撩动。人声熙攘,不少人在前面救火,后院却异常安静。 假山背后有一口井,比大街上的公用水井更近。砚君双手攀住墙上裂口,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蹬着墙壁竟也翻了进去,只是着地时狠狠摔跤,手掌膝盖疼得发麻。刚站起来,一样冰冷坚硬的东西顶住她后脑。 “别乱动。”那人手持火铳,逼着砚君退到墙根。砚君壮着胆子大喊一声:“来人啊!”希望声音能被偶尔路过、前来救火的人听见。可是天不助她,刚好一阵炮声盖住了她的话音。 两个穿深色短衣的人,没有理她,攀上裂口跃出墙外。不多时,墙外一声暗号。从陈景初那个雅致的房间里又走出两人,抬一只木箱扔过墙头,外面接住之后叫声“好”,里面的人就势扔一只略小的箱子出去,转身继续去搬运。 这伙人共有五个,孤身女子显然不是对手。砚君定住心神,说:“你们这样扔,值钱的古董都要摔碎了。”提火铳的人哼了一声,不理她。 负责在墙内搬运的两人,陆陆续续丢出去十只木箱。抬起最后一只木箱时,两人的力气用的差不多,使力不匀,箱子歪倒在地,落出几支火铳。 原来不是盗宝,是盗火铳。砚君从不知道集瑰堂里藏着这么多火器,只觉得这比盗宝更糟。“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偷火铳?”没人回答她。墙外一声口哨,负责搬运的那两人相继跃上墙头。挟持砚君的那人收起火铳,将她远远地推开,要同伴拉他上去。 砚君不假思索地扑过去,一把扯掉了他蒙面的黑布。 这夜本来昏暗,偏巧集瑰堂房顶的火焰窜起来,照亮了盗贼的脸。“啊,你!”砚君目瞪口呆地望着元宝京。 元宝京已坐到了墙头上,倍感尴尬,弯腰去夺她手里的蒙面布,砚君扯住一端不给他。元宝京低斥:“别误我的事!” “你怎么能这样对陈掌柜!”砚君死死揪着不放,火光映亮满面怒气。“他不顾安危营救你,你怎么能回来偷他的东西!” “你不懂!” “你偷他的东西,这有什么难懂!”砚君不仅不放手,反而扑住他悬在墙内的腿。“还回来!那是大新天王托陈家购买的火铳,丢了是大事,你要陈掌柜怎么担待?!” “说了你不懂!”元宝京索性揪着她的后领,提起来向怀中一带,两人一起翻落墙头。砚君吓得闭上眼,再睁开时发现自己落在满载干草的牛车里。她摔得浑身骨头生疼,迫不及待地伸手掠开干草。下面果然是整箱火铳。 “你无耻!”她骂这句倒不是因为元宝京翻墙的时候抱着她。见元宝京无动于衷,砚君愈发愤怒,抡起拳头打向元宝京。“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元宝京不理她,向架车的两人使个眼色说:“快走!”那两人没有依他的吩咐,反而凶恶地盯着砚君,问:“这女人怎么处置?” “她是自家人。”元宝京简单说完,按住砚君不安分的拳头,对她说:“陈景初也是自家人。他父亲和叔父不是。你明白了?”他一字一句说得又简单又深沉。砚君心头晃过一丝光亮,慢慢地张大嘴巴:“是他、他要你——”元宝京捂住她的嘴,低声说:“你明白就好。” 砚君懵懵地想:这陈景初可比她爹苏牧亭还疯!她爹做主将自家卖空,而陈景初做不了家产的主,竟引元宝京入门自盗,将大新天王的火铳搬走。人人都以为是妙高山人在城里作乱,谁能想到是这群复辟党?“陈大爷、陈二爷家的火,也是你们放的?” 元宝京不答话。砚君张了几次嘴,说不出话,最后说:“集瑰堂里的东西可不止火铳。唯春园里的藏墨,还有其他——亏你下得去手!” 听她提到昔日的家园,元宝京只是冷漠地说:“那么小的火,很快就能扑灭。” “陈大爷、陈二爷家开了仓库发放火器,你们也去冒领了?”砚君从他的表情看出答案,不禁气道:“那是陈大爷、陈二爷借给城里人保命的!你们连人家保命的火器也偷!万一妙高山人真破城进来,你们带着火器跑去搞复辟,城里人怎么办?陈掌柜竟同意你这么干吗?!” “城不会有事。”元宝京淡淡地说了一句,仿佛懊悔说漏嘴,急忙去看砚君,见她一脸费解,避开她的视线说:“楚狄赫人没点儿本事,怎能拿下四分之一的江山。”砚君冷笑说:“我看昱朝是因为你这点本事,丢了江山吧。” 元宝京将她放在路口,重新将脸蒙起来,厉声嘱咐:“今晚的事不准对人说!你家里的人,墨君、珍荣、金姨娘,都不许讲!”砚君愤愤地顶撞:“我不忍心告诉墨君,你变成贼。”元宝京挨她数句刻薄,无奈地打个手势,藏着火铳的牛车摇摇晃晃地隐入弥漫的烟尘当中。 砚君犹自气恼,不知是气元宝京多一些,还是气那个烧自家店铺、帮人自盗的陈景初多一点。又或者,是气白白为集瑰堂担心的自己——她原本以为,陈景初也是一个懂得珍爱古物的人,集瑰堂是昱朝宝物最后的避难所。 可他不过是将那些当作商品。集瑰堂说到底只是一间店铺。反正他有钱,付之一炬也不觉得可惜。而且是在这种时候:这样的危机关头,他把元宝京一人的前程,放在全城人的性命之前。 砚君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悦仙楼。金舜英见她灰头土脸的,额头碰肿一块,手腕也蹭破,吃惊道:“怎么像是亲自出城打了一仗似的?”砚君不答话,闷闷不乐地躺到床上,面向着内侧不理人。 金舜英和珍荣看这架势,就知道必定发生了不痛快的事,她不愿意说,问也问不出来。两人各自寻了一个舒服之处,在隆隆的炮声中极力劝说自己入睡。 章节目录 七爷(1) 炮声直至黎明才消停,但也没有完全断绝。砚君彻夜未睡,天稍亮就起来梳洗,又下楼去寻早饭。曲安正指挥悦仙楼的厨师,准备了整桶的粥和整筐的馍馍,说是要去送给守城的官兵们。砚君不假思索说:“我也去。”曲安经过昨晚,知道这位大小姐是劝不住的,只得说:“城头上风大,小姐多穿一件披风。” 太阳尚未露脸,满天冻云一团团地聚结。风声不紧却颇为有力,三五下便将压城的硝烟扫荡一空,砚君顿觉周身冷如濯冰。珍荣提着一篮蒸馍跟在她身后,不住地问:“冷不冷?唉,太冷了吧?你先回去,我去送就好。”砚君只是连连摇头。珍荣叹息道:“躲起来的本地人多了去,事不关己的样子。反倒是你,像欠了这座城似的折腾自己。” 砚君没有说:她的确担了一份沉重的责任。是元宝京,她父亲营救、金舜英保护、她设法担保的元宝京,偷走了可以保护这座城的火铳。她没能拦住。这座城受到的伤害,她会算一部分在自己头上。她很清楚,苏砚君就是这种人。 在今天,人们不再设想长远的未来,怕活不到,只想要随随便便活下去,过了今天、过了明天,还能继续过后天,就够了。而她仍然想担起做人的责任,有时候别人撇下的责任,她也不由自主地捡起来。遇事说一句“跟我没关系”,今天、明天、后天就可以轻松很多。但她做不到。 责任并不回报她,只会在她头顶上压一块永恒的沉重空气,让她身心俱疲。但她还是会顶着那分量,用这些微小的行动,给自己交待。 一路遇到不少百姓,凛凛朔风中各自带着饭食要送给亲人。城里人也自愿备了饭菜助军,比如陈家那容量惊人的粥桶,以牛车驮着,还有炭盆在下面加热。 砚君等人经过盘查登上城墙,满目或坐或站的士兵守在垛口旁。再向远望,士兵的铁蓝色军服与民众的便装掺杂在一起。与昨夜的炮声相比,他们与垛口相依相偎的景象,让她更真切地感到恶战近在咫尺。 “先给谯楼里的大人们送去,趁热。”曲安说着领砚君往城楼走。 这城虽然不大,谯楼毕竟是个要紧设施,况且又在乱世,打仗时时用得着,因此整饬得像模像样。昭庆正在谯楼里与陈景初说话,两人都熬了一夜,眼窝深陷下去,颇有憔悴神色。见百姓们来送饭,昭庆暗哑地道谢,陈景初向砚君笑了笑。 砚君默默地放下一份早饭就不理人,与往常表现迥异。陈景初看出来她有情绪,可当着别人的面不方便问她,料想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没急着问。昭庆忽然想起来,说:“七爷到城上巡查,你们记得留点东西给他——昨天晚上就嚷嚷肚子饿。”至于七爷在哪儿,他也不知道。 砚君与曲安出来,分头向城上的士兵分发早饭。一个守城的平民孩子不过十六七岁,冻得缩成一团。砚君二话不说,脱下披风给他。珍荣拦不住,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砚君。没走多远,又见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随父亲靠在垛口旁,冷得哆嗦。砚君又将披风送了他。珍荣不高兴地说:“别人都怕冷,就你不怕!” “他们是为谁挨冻?”砚君说着继续向前走,眼见城上士兵众多,她向珍荣道:“我们分开散发,这样快些,能让他们趁热吃上饭。”珍荣无可奈何,提着一桶粥与她背向而走。 砚君一手提着粥桶,一手挽着装满蒸馍的藤篮,走得吃力,出了点汗,倒也不觉得冷了。走到一处垛口,她拿出蒸馍给一名向外张望的男子。那人道个谢,转身接。砚君愣住,想不到他如此平凡无奇地融在一群人中。 “七爷?”她吃惊时手里的蒸馍一不留神掉落,忙从盖着厚布的筐里取另一个,道:“这里还有。” “好好的为什么不吃?”鹿知弯腰拾起蒸馍,吹了吹,大口咬下去。他满不在乎的样子令砚君略感意外,无言地抓着一个馍馍不知所措。鹿知边吃边问:“有咸菜吗?”“有的。”砚君从筐里找出一碟酱萝卜丁。鹿知大喜,招呼附近的人都来分几口。 一群男人挤过来,砚君本能地避开,退到了垛口旁,就势向外面望,顿时震惊:城外坑坑洼洼遍布炮坑,几乎找不出一块好地,而在那数不清的坑对面,是数不清的白色旗帜、白色士兵、白色帐篷。一夜之间,不计其数的妙高山人如从天而降,将这座小城困住。 “他们就喜欢办丧事的颜色。”鹿知嚼着咸菜站到砚君背后,将她的头扳向垛口后面,指着一个规整的孔洞说:“放着这玩意儿不用,偏要探出头给人当靶子!” “那是多少人啊?”砚君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聚集在一处,眼睛数都数不过来。“一千。”鹿知不晓得是怎么算的,说得相当自信。砚君向城墙上环顾,粗略地计算这里有多少铁蓝色的士兵。显然没有一千人。 鹿知作色道:“数什么数!你是敌方的探子吗?送完饭赶紧回去!”砚君担忧地说:“以少胜多终究是几千年来的稀罕事,这回……”鹿知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你一个送饭的,操那么多闲心做什么?有我在,总归不会让那帮家伙对大新的子民为所欲为。” 砚君向前走了几步,又慢吞吞凑回来,提起地上的粥桶,悄悄地问:“七爷,有那么多华姓反对你们,这城今天死保,明天也许投奔大羲去,你还会拼命守城吗?”鹿知险些被馍馍噎住,冷冷地看着砚君,“这种话是随便说的?!扰乱军心!”砚君也为自己的冒失深感后悔,垂着头从他面前走开。 “站住。”鹿知低促地吼一声。砚君刚转过身,肩上一沉,厚重的外氅压得她的腰弯了弯。鹿知沉着脸说:“一天是我大新的子民,我就管他们一天的死活。”砚君腾不出手,抖动肩膀想要甩掉他的大氅,讷讷道:“我不是大新的子民。我只是碰巧在大新的地界。”鹿知以为她穿着不舒服,伸手将大氅领口处的系绳打结,说:“一刻在我大新的地界,我就管一刻。” 砚君为他的态度感到讶异,任由他抖平了大氅,悄悄地问:“七爷,你是大新的天王吗?”鹿知噗的笑出来:“天王比我强得多。”说罢收敛笑容,喝道:“蒸馍没了,你还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做什么?”砚君被他喜怒无常的态度吓到,提着空桶头也不回地跑了。 章节目录 七爷(2) 散完粥的珍荣见砚君脚步仓惶,身上披着一件没见过的外氅,奇道:“谁的大氅?”砚君收敛神思,岔开话说:“我看陈大爷、陈二爷家又送来大桶粥,我们去帮忙散发。天气寒冷,热饭转眼冰凉,不快快送到他们手中,没法吃了。”说完又忙活起来,只是再也不向七爷所在的那个方向走。 前后忙了半个时辰,太阳升起老高,城上守兵驱散了闲杂人等,又开始点火炮威吓敌人。砚君与珍荣壮着胆子,躲在下城墙的过道口,远远地看士兵们点燃火引,轰然巨响,整个城头震起来。在城上看,反而不像在城里听声音那么恐怖。 那些铁蓝色军服的大新士兵训练有素,几乎个个掌握操练火炮的技巧。负责发号施令的正是七爷,他沉着老练,口令严整,简直像专管火炮的统领。 砚君深感惊异。她仿佛听苏牧亭说过三五句,大新逆贼本来没什么了不起,造反多年,被昱朝打得东躲西藏。忽有一天,他们得到火器,一发不可收拾,不仅昱朝焦头烂额,昱朝亡后,他们一举赶走了攻入京城的大庚天王。 苏牧亭本人仅有道听途说的印象,于是描述时,就仿佛一个顽童碰巧捡到石块,打跑了赤手空拳的对手。苏牧亭的神态总像是欷歔:可惜捡到石块的不是昱朝。 事实绝非父亲所知的那么简单。砚君想。他们对火器的掌握,远非朝夕之功。父亲对他们的所知,谬误颇多,也许昱朝的达官贵人们,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些“逆贼”。 在城上巡视的七爷从每个炮手的身后走过,沉着脸不苟言笑,但双眼犀利如鹰。即便是那双眼睛,也没有找出他的士兵哪里有破绽。他抬起头瞥见砚君,立刻很不高兴地大力挥手让她赶紧走,神情仿佛在说:“这有什么好看的?”砚君脑中适时地配上了他刚才说过的话:“你是敌方的探子吗?!”她想这辈子也算见识过火炮的威风了,捂着耳朵,匆匆地离开。 脚下的城墙在颤抖,砚君与珍荣相互搀扶,不敢迈大步伐,唯恐摔倒。 这轮火炮明显不及之前密集,大约妙高山人未料到城中有这么多火炮,而守兵有意节约弹药,双方都不轻举妄动了。 “你看见城外那些白衣服了吗?那么多人!”珍荣犹自心惊,惴惴地说:“我听城头上的人说,妙高山人以前在大庚地界上闹得凶。别看他们装备破破烂烂,攻城从未失手。万一失守,我们要死在这儿吗?简直冤枉死了!万里迢迢地跑到落乌郡来送死,算什么事!” 砚君不答话,国破时苏砚君没有直接感触,家亡时她也没有亲眼目睹,反而是这座异乡的城,与她的存亡休戚相关。复辟党在忙他们自己的伟业,曾被大昱褒奖的妙高山人正忙着要来屠城,反而是从前传闻失真的逆贼,与她生死与共。 珍荣又担忧地问:“你看火炮能打赢吗?” “打仗的事情我也不懂。”砚君说着将大氅两侧的毛边向中间拢了拢。 打垮了大昱、大庚的火炮,究竟是恐怖一点好吓退妙高山人,还是不恐怖才好?砚君一时迷惘,只是想到城头那些隆隆作响的大家伙,元宝京说“城不会有事”似乎有道理。 想到元宝京,又想起:陈景初送他出城去,怎么能在封城的时候回来?必定是有别的出路。可是元宝京神出鬼没,想找他未必能找到,他的法子也未必肯拿出来给她们用。他在乎的是火铳,仿佛这城里的人既然跟了大新,死活都与他无关。 “先不回悦仙楼。”砚君说,“回去坐在房间里,还是心神不宁。不如去集瑰堂看看。”她见珍荣越走越冷,解开外氅。七爷的大氅做得又大又厚实,两个女子合披也未显局促。 伙计老冯守在劫后余生的店铺里,珍荣先夸道:“集瑰堂烧了,陈掌柜还在城头上帮忙,真是顾全大局、舍己为人。”老冯摇头苦笑:“东西没有烧坏多少,不及被偷的多。”说着,向城头方向眺望,“集瑰堂不严重,可陈家被烧不是小事。大爷气得哟——啊,那辆车,应该是我们掌柜。” 陈景初是骑马去的,搭了方星沅的马车回来。老冯对他知根知底,急忙抖开臂弯里的毯子迎上前,问:“掌柜,腿又疼?我去请医生吧。”陈景初摆手说:“在城上受点凉,不要麻烦了。”看见砚君主仆在,他含笑说:“火没有烧到里面,总算留着待客的地方。苏小姐进去说话吧。” 珍荣要道谢,砚君却不动。她们两人披着一件大氅,有一人不动,另一人也动弹不得。驾车的方星沅看见她们披的那大氅,奇道:“这不是七爷的吗?” 大氅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居然被她认出来,砚君顿感一丝尴尬,脸不由得红了。陈景初吩咐老冯说:“从里面多找几件连帽斗篷,给苏小姐换下来。”又对砚君解释:“七爷还在城上守卫,他还用得着。”老冯手脚麻利,正要去取,砚君阻拦道:“我同曲先生说好,中午还要再帮他去送饭。到时候将大氅还给七爷,不必麻烦别人专跑一趟。”方星沅听了,古怪地看砚君一眼,说:“苏小姐,我有话对你讲。”陈景初看见她使眼色,便对珍荣道:“珍荣姑娘请先到屋里稍坐一会儿。”留下方星沅与砚君两人。 方星沅板着脸说:“我知道苏小姐在红葵选婚的册子上。”砚君不喜欢听人提起这回事,无动于衷地说:“那是一场误会。” 方星沅做个手势,不容她打断,铿锵有力地说:“我既然知道苏小姐的身世,自然也清楚是什么地方有误会。大新只是不治罪,可也不会与复辟之家论起婚嫁。”她顿了顿,“至于为何发生误会,是龙惠院的事,必定会弄清楚另行处理。在那之前,苏小姐是待选之身,城中也有不少人知道红葵使只挑了你一个人报选,望你注意言行举止。” 她怕砚君没听明白,直截了当地说:“小姐到底是旧时官宦的千金,应该熟知礼义。抛头露面、混迹人群、私下授受、女着男衣这样的事,还是避免为好。”砚君微微地蹙眉,想:我本来就不要嫁你们的王爷,言行举止还要为他们守节不成? 如此一想,倒也明白方星沅在担心什么,当即微笑道:“女爵多虑了。兵临城下,我不过略尽绵力,不肯困死寓中而已。七爷借给我大氅,仅是同舟共济之义。有违圣人教诲的事情,我倒没有想过。” 方星沅也笑起来,不过笑得讳莫如深。“七爷的为人我当然知道。他不能容忍眼前有饥寒,管起闲事就不拘小节。为了助人,卖掉自己的马去接济,也不止三四次。”她不知道这时候该赞还是该叹,停顿片刻,半蹙着眉头说:“在他而言,不过是古道热肠,心无杂念。可在别人,不免会错意。这种事情,总是女人容易想多,也总是女人伤心可怜。” 意思明白得很。七爷仪表堂堂,桃花债肯定写了几大本,不知惹出多少相思泪,周围人实在看不下去了。 砚君当下客气而疏离地笑了笑。那是人与人交谈中一种标准的笑,很容易解读,代表“你说的是别人的事,跟我没关系”。方星沅也回敬了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笑,以示话都说到了。 能敞开说的话都说完,砚君转身向屋里的珍荣招手。一驾马车驶来停在集瑰堂门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从马车上下来的人是陈大爷陈松海。看见方星沅,他举起拐杖致意,“方女爵。”对砚君却像是根本不认识,一转身背对她。 他横在砚君与集瑰堂中间,大声抱怨,说是歹人放火制造混乱,把他家烧了一角,乘乱打劫,损失不少财物。“我们陈家是落乌郡首屈一指的急公好义之家,多少年来修桥补路、济人利物,时时以乡里太平为己任,竟有歹徒欺到我头上来了!”陈松海本就长得威风,此时瞋目切齿,颇有横扫千军的气势。“此事绝不能善罢甘休!”说着拐杖一阵咚咚砸地。 遭遇劫匪理当官府来管,陈松海却要扯上陈家长陈家短,仿佛天底下最不能受罪的就是他陈家。方星沅是习惯照章办事的人,不喜欢陈家仗着势力颐指气使,又没有任何高明的办法,嗯了一声不接话。 陈景初听见他父亲的动静,从集瑰堂走出来,脸色深沉而苦恼。方星沅当即恢复了往日刻板的样貌,问:“丢了什么值钱东西,要与陈老爷一并报官吗?”陈景初摆手道:“麻烦大了!”说着走到方星沅和陈松海到近前,耳语交谈。 “你这里也丢了!”陈松海惊呼完毕,老练的眼睛忽然换了一种神色去审视陈景初,起了疑心。陈景初泰然迎着父亲的目光,淡淡地转向方星沅问:“如何是好?” “必须速查。”方星沅厉声厉色地说,“那不是民间随处可见的东西,丢了必有大乱。不仅你要报官,我也要上报才行。” “眼下报了官,谁有功夫来管?徒增恐慌而已。待到城外解围,再向查大人说明吧。”陈景初说这话时的气态,愁而不惊、烦而不慌,做戏的本领令砚君刮目相看。不过知子莫若父,他父亲大约猜出来幕后的蛛丝马迹,再不积极嚷嚷报官,黑着脸深思。 方星沅沉吟片刻,说:“城被围困,门禁多日,这批东西出不了城,越快行动越容易追回。此事丝毫不差于守城御敌——倘若真是匪类偷了去,里应外合,岂不更糟!不仅要管,而且要速办。城中还不至于人手不足,集结几十人的队伍,挨门挨户搜查也不是办不到。况且是陈家出事,城里人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砚君听到这里就知道是说火铳,向店里的珍荣招手,旋即同陈景初告辞,说:“陈掌柜事情很多,我们先告辞。”陈景初看得出来,她神情中还是存着若隐若现的气愤。他不知道她的气愤从何而来,心中有不好预感,追上她问:“苏小姐是不是有事要说?” “没有。”砚君淡淡地说,“我答应了曲先生,还要同他再送饭去。”她毫不关心集瑰堂的损失,着实不像平日作风。陈景初在父亲面前不方便说得太多,向砚君低声说:“你在悦仙楼等,我晚些时候去拜访。” 砚君想要婉拒,陈景初又以更低的声说:“还有别的事情,到时候再同苏小姐说。”他坚持如此,砚君不便执意拒绝,轻轻点一下头。 章节目录 商人(1) 午后阳光普照,寒冬好像不那么冷了,只是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时时揪着人心不敢放松。砚君与珍荣随便吃点东西果腹,又随曲安去送饭,见城上分发一批短披风,是陈二爷听说守城的人缺少御寒衣物,命人从自家仓库里翻出来的。 披风都是羊毛织就的铁蓝色厚料,质地精良,重有数斤,风吹不透。城上士兵纷纷道谢,守城的百姓更是喜形于色。砚君听知道底细的人说:“这材料好着呢!是前几年陈家给大新助军,剩下的。平常可没处得。” 砚君心想:陈家又是采办火铳、又是供应军资,难怪连夫人说她两个哥哥不是普通的商人。可前几年,天下还是大昱的天下,给造反的楚狄赫人送征衣,岂不是勾结逆党、形如同谋吗? 城头上这些人,没有一个对大昱存有悼亡之意,一心要对付城外的敌人,自然也没人像她想这么细致。砚君在城上不便久留,没看见七爷,不晓得他到哪里去巡视。她将大氅留在谯楼里,请昭庆代为转交。 主仆二人下城时,珍荣肚子饿得咕噜作响,砚君想起来:自己与珍荣直到此时还没有吃顿正经饭。她对珍荣略感愧疚,珍荣却以一种了然于胸的微笑面对,仿佛在说她早就习惯了在砚君身边遇到类似的事情。 两个年轻女子相视一笑,彼此觉得,这种时候能以这般心情笑出来,也是难得的好兆头,想必此地不会是绝人之处。 她们并肩回到悦仙楼,房间里却不见金姨娘和墨君的影子。 兵临城下乱糟糟的关头,金姨娘没有一屁股坐在她的钱盒子上守着那些金条岿然不动,着实稀奇。珍荣四下转了一圈,招手让砚君到窗边去看:银杏树前的广大空地上,树立几个破旧的大扫帚,金姨娘提着火铳,煞有介事地瞄准。墨君躲在远处偷看。珍荣撇嘴道:“昨晚还说火药弹丸要省着,这时候去打扫帚。” 砚君起初觉得,火铳不是寻常物件,威力强劲,放在无知之人的手中过于危险。她从未用过,只怕闹出乱子,不敢向陈景初拿。金姨娘大胆借来,砚君还担心她万一走火,轮不到妙高山人攻城,便伤了自己人的小命。 此时此刻,看金姨娘屏息凝神的样子,砚君忽然想起父亲曾说的话:古来成大名、立伟业者,未必是超人,往往只是在关键之时,迈出了从未走过的一步,承担了一种从未担过的责任,从此力挑那副担子,一步步变成了前所未有的自己。 父亲不知是如何理解他说的这句话,大约去参与复辟,就是他认为应该迈出的一步。但砚君并没有因为他承担责任的方式,而想起他这句名言。反而是金姨娘向陈景初索要火铳的一刹,砚君仿佛看见了那种人向前迈出一步。她从前没有对金舜英有过钦佩,但陈景初策马远去的一瞬,砚君却惭愧自己错过了时机,未能像金姨娘一样,迈出那一步。 “火器即使勤加练习,也不敢说万无一失。不练怎么能派上用场?她肯勤练,未尝不是你我的运气。”砚君知道,金姨娘一定是不想在她们面前出丑,刻意挑她们不在的时候去练。看金姨娘认真的样子,砚君微笑道:“我有点饿,你去多买点糕饼之类,叫她休息一会儿,一起来吃。” 珍荣从砚君藏钱的床架子顶上翻出荷包,仔细数了数,说:“我多拿几个钱,多买点东西回来。这城也不知道围困多久,虽说悦仙楼里有曲先生照应,我们还是自己攒些东西比较好。” 砚君点头说:“多买一份送给对面的——挺着大肚子在这种时候可怎么办。”她知道珍荣肯定要反对,抢先说:“就算是不认识的人,也不能看着孕妇落单。再说连家是什么身份,总不会让你吃亏。若是开支无法承受,等城解了围,你去跟连家讨账吧。”珍荣着恼道:“我能开得了口?自然是把花销统统报告金姨娘,她要钱的时候是不讲究脸面的。” 从昨晚至现在,她们当然还是有些怕,却接受了炮声的伴奏,不再心惊胆战地听见炮声就不敢动。珍荣揣好钱出门,担心怀里的钱倒比隆隆炮声更甚。 没多久,珍荣提着几包捆成串的东西回来,将那些东西放在嘚嘚打颤的桌子上,顺手将颤动的茶杯笼了笼,说:“烧饼的师傅还在烧饼,煮面的还在煮面。他们说,落乌郡一直是大新与大羲交锋之地,打来打去不知道多少次,火炮上阵也不止七八回,天塌不下来。不知道是他们太从容,还是我们大惊小怪。” “以前是大羲,这回是妙高山人,怎能一样。不是说妙高山人会屠城吗?” “没什么不一样。屠城不是铁定的事,看运气。妙高山也有不屠城的时候,大庚也屠过城。” 珍荣一边给今天的开销记账,一边说:“人家看我不懂,给我讲,妙高山人也好,别的天王也好,打进城来,你不要出头冒尖就没事。有个从大庚逃过来的老人家说,妙高山人打过他老家,不是那么可怕。让你信他们的教义,你就说信了,教义好得很、高明得很,可惜信晚了——他们也不会剖出你的心来看你是不是真的信。青年人要可怜点儿,发一身白衣服就被他们拉去打仗。不过这年头,也不止妙高山拉人打仗。余下的老人妇孺,只是每天早晚聚在一起,给出去打仗的人念经祈福。经文乱七八糟的,鬼才知道管不管用。不过祈福这事情,就算不聚起来,自家有人去打仗总归少不了这一桩。” 砚君一时默然。珍荣笑道:“他们还问我从哪儿来的,怎么像没见过打仗似的。我说我们那里也打,可没轰隆隆的大炮打到家门口。他们说,火炮威力这么大,早晚天底下打仗都要用上,听一两次就习惯了。” 砚君秀眉紧蹙,“百姓习惯了火炮,比火炮本身还可怕。” 珍荣摆好点心,去唤了金舜英来,不忘揶揄她:“我还以为,你就算练火枪也不肯离开这房间跟你的钱盒子呢。”金舜英抹掉额头上的汗,嗔道:“万一打坏了东西,可要赔的!谢姨娘是连家的人,砸多少东西都赔得起,我怎么能跟人家比。”珍荣讥诮道:“那你不怕我和小姐趁你不在,偷了你的金条?” 金舜英一声冷笑,将外面的大褂撩起来,从腰间解下一只洋铁皮盒子,正是连夫人当日送她的一盒金条。“你们想得美!” 珍荣和砚君一起噗嗤笑出声。砚君压住笑意说:“珍荣,去给谢姨娘送些肉干肉脯。”转头问金舜英:“练得怎么样?” “这东西看着吓人,用起来倒还顺手。”金舜英提起她的火铳,面露几分恭敬神色。“我只开了一枪,十分容易。想来打仗也就这么回事。” 章节目录 商人(2) 她们刚坐定,耳中忽然清静。 “火炮不响了。”没了那地动山摇的震颤,金舜英反而忐忑起来,“又要出什么事?”砚君凝神细听,忽然门上一阵咚咚敲门,惊得她与金舜英浑身一颤。 隔着门有人大声吆喝:“苏小姐,陈掌柜来访。”原来是曲安亲自领着陈景初来拜会。这是个大人物,金舜英亲自开门迎进来,满面赔笑将陈景初让到上座,不住谢他借了火铳这么要紧管用的防身利器,又忍不住自夸几句,以示自己没有辱没那支火铳的威名。 曲安告辞之后,陈景初仔细看过四下没有可疑的人,低声问砚君:“苏小姐是不是知道我家丢了什么东西?”砚君不怎么想搭话的样子。金舜英捅了捅她的腰,她爱理不理地说:“听说丢了一盒祗朝的玉摆件。” 那是景初放出来给元宝京故意拿的,听了当即知道砚君必定亲眼见过,否则不会说得准确无误。“是不是那位贵人,来找过苏小姐?”他以为元宝京入城之后担心苏家的人,故而泄露了行迹。 砚君似笑非笑地说:“我们没有那么要紧,偶然碰见而已。” 这样说,就是的确发觉元宝京盗火铳的事。陈景初紧绷着脸,双眉深深地蹙紧。砚君等了一会儿,不见他有只言片语。 竟是丝毫不打算做任何解释!砚君心中稍感失落,但那沮丧转瞬即逝。 她本来就不是他们一伙,他们没必要对她解释。更何况陈景初在自己的店里做什么,与别人有何干系? 砚君曾经想过警告他:苏家的下场就是他的前车之鉴,小心陈家变成第二个苏家。可是此刻她打消了那股义气:陈景初很清楚苏家是什么结局,他自己选这条路走下去。 沉默不是他的回避,而是他的回答——他知道苏砚君对“复辟”二字和他存在不同的理解。她爹是个忠诚的遗老,但苏砚君不支持也不喜欢害了她爹的复辟事业。他在这方面对她无话可说。 砚君忽然也感到无话可说了:这个人……这个人能够与她讨论那些精美的古玩、字画,那些逝去的画家、文豪,那些只有少数人才懂得的美。他们能分享那些高雅的乐趣,却没法在一种更真实的话题中取得共鸣。 她心中仅剩下的气愤,还是为了这座城。那股气愤是她无法忍在肚子里的。“陈掌柜知道现在是什么样的关头?妙高山人一旦破城,百姓只有靠自己。若是屠城,他们赤手空拳怎么对付守兵也挡不住的敌人?你却把能够保命的火铳……大昱到底有多要紧?这座城不是大昱的,百姓死活就无所谓了吗?” 她一口气吐出来,胸中畅快许多。“如果陈掌柜是这样的人,那你——不是我所想的那种人。” 尽管遥远的火炮还在咆哮,房间里却突然静得令人不知所措。金舜英不明白来龙去脉,可她太熟悉砚君的一怒一笑:苏砚君特别瞧得起的陈掌柜,居然会干出令她鄙夷的事。 大小姐还当眼下的形势可以随便对人评头论足。金舜英叹口气,凤眼圆睁,斥道:“你怎么跟陈掌柜讲话呢?也不想想是谁在我们危困潦倒的时候,拉了你一把。”又转向陈景初,笑着说:“陈掌柜不要跟她计较,她再怎么谈吐不俗,终归是个十几年足不出户的女子,见识不能跟您媲美。陈掌柜做事必定自有道理,她不懂。不要听她大放阙词。” 陈景初从袖袋里抽出两张折好的纸,不急不恼地说:“今天来,其实是为了这个。” 砚君接过那纸展开,吓一跳:原来是她的户籍引子。不久前托连夫人去伪造,因为金舜英下牢、妙高山攻城赶到一处,她就把此事忘了。 两张户籍引子宛如孪生,纸张、墨迹、官印全无差别,只是一张上面写着砚君真正的生辰,另外一张以几无二致的字体将她生辰改晚了两年。砚君惊出冷汗,心想连夫人说要找个熟人,怎么会在他手里?忽想起他弥补青玉水洗、仿造老松墨的手法,世所罕见。是她太大意了,早该想到连夫人要托的人就是陈景初。这小小县城要找另一个能伪造户籍的人,恐怕找不出来。砚君霎时间气短,捧着那两张户籍徒然尴尬。 陈景初好脾气地说:“我姑姑再三叮咛,改过的还要再改回来。反复改动太麻烦,我另做了一张。汲月县距此遥远,当地的文书笔迹无人知晓,我想不会露出马脚。” 假户籍引子做得确实巧妙,可毕竟是件造假的罪行,连金舜英也不知该怎么夸,干巴巴地赔个笑脸。陈景初还是那股不慌不忙的口气,说:“那么我告辞了。” 砚君闷葫芦似的送他到门口,陈景初的拐杖忽然驻着不动。他想了想,说:“关于那位贵人,小姐将他想得太低了。” 一般人说这种话,多半是表面责备砚君小看元宝京,言外之意责备砚君将他这个私下送火铳的同党看得更低。可陈景初说出这样的话,却只有表面的一层意思。他完全不在意别人如何看低他——砚君刹那之间感到,虽然同为复辟党,但他和她父亲苏牧亭还有更大的不同。苏牧亭在这份事业面前感到光荣,可以慷慨赴死。而陈景初在这份事业面前感到卑微,可以忍辱负重。 砚君想不通他是为了什么。陈景初再没别的解说,安闲地走出门外。 对门立刻开门,仿佛专等他出来似的。谢雨娇从门内招手:“陈掌柜,请进来坐。”看见她招手,陈景初整个人的重量都落在拐杖上,身子僵直不动,客气地问:“什么事?”谢雨娇笑得古怪,说:“一笔生意。”陈景初稍稍迟疑,还是向她走过去。 门敞开时,珍荣与曲安从谢雨娇房间里出来,珍荣的面色阴晴不定,而曲安作为店主同谢雨娇客套:“夫人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景初少爷介绍来的,和自家人一样。”砚君才知:谢雨娇住在这里,是陈景初从中安排。他是连夫人的侄子,这么做不算稀奇。可砚君还是体味到异样的端倪:就算他再怎么面无表情,在看见谢雨娇的那一瞬间,还是表现得不像面对自己姑父的姨太太。 连远巍亲切唤作“雨娇”的这位谢姨娘,既然认得连远巍与陈春岫,那么同陈景初有别种的联系,似乎合情合理。可是这两人之间似乎又存在一种不那么合情理的东西。 珍荣走回来顺手将房门带上,满脸不知从何说起的表情,手里照原样提着她本打算送的肉脯。砚君问:“谢姨娘不肯收?” “嗯。说谢谢小姐的好意,她不需要。”珍荣用想不明白的神气说,“她确实不需要——曲先生和陈掌柜送的东西快塞满半间房。曲先生看她把房间糟蹋成那样,眉毛都没皱一下,问她要不要换个房间。她说房间既然是陈掌柜挑的,就这样不换了。”珍荣百思不得其解,嘟囔道:“说不出来哪儿蹊跷。” 听对门房门开阖,应是陈景初与谢雨娇很快地谈完了“一笔生意”。金舜英惦记牢里的葛鹤慢说过的话,匆匆忙忙自墨君手里夺了那块怀表,出门去追陈景初。 她马上发现自己不需要匆忙:谢雨娇的房门已经关上,陈景初怔怔地站在门口发愣,一手拄着拐杖,另一手大力地攥着一只红色镯子。不就是谢雨娇手腕上那只吗?金舜英可不会看错。 “陈掌柜。”金舜英出声时,陈景初恍如梦醒,见金舜英盯着他的手,他便将镯子藏到怀里。金舜英猜得**不离十,笑嘻嘻指着他胸前说:“这就是那笔生意?”陈景初不愿细说,随意地问:“夫人什么事?” 金舜英跟在他后面走了几步,远离谢雨娇与砚君的房门,方将手心打开,低声说:“镯子是个好东西。我听有个人说,能免它买来买去的命。”陈景初对那怀表的出现并没有显得意外,仿佛早就知道跟金舜英关在同个牢房里的人是谁。他慢悠悠地问:“他怎么说?” 金舜英将鹤慢的话照样讲了一遍,“陈掌柜,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我也不全是图他帮忙,才答应为他做这件事。那人看着有点可怜。” 陈景初勉强地笑了笑,说:“金姨娘大约还没有真正见识过,大新的法有多厉害。他是犯了罪,才会被关进大牢。我若是因为自家一只镯子,挑衅大新的法律,怂恿县官放了罪犯,岂不是因私废公吗?” 金舜英心想,那种事情你做得还少?看来是有别的不情愿的理由。她答应过鹤慢要尽力而为,又磨叽了几句,陈景初全然不为所动。金舜英一时无计可施,只得先缓一缓,免得惹陈景初翻脸,蚀了老本。当下悻悻地同陈景初道别,灰头土脸地回自己房里。 她同陈景初向来没瓜葛,这举动有些反常,砚君与珍荣自然追问。金舜英便将鹤慢在牢房里的话原原本本地讲给她们,字里行间不免有些唏嘘。待金舜英讲完,砚君与珍荣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怪不得连家的人都不肯提谢姨娘。”珍荣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说,变成家丑就不必外扬了——原来她自己就是连家的家丑。” 砚君想起谢雨娇前后种种表现,又想起来连夫人说“景初心里有人”,暗自惊诧:难道那个人竟然是谢雨娇吗?由此想到,谢雨娇若不是横遭不测,也许与陈景初早就比翼双飞,想想实在可怜。 珍荣又想起一件,说:“难怪陈大爷冲陈掌柜发那么大脾气,原来说的那个当了他们祖传镯子、陈掌柜还连番送还的人,就是谢姨娘。唉唉,一个是陈家的大公子,一个是陈家姑爷的姨太太,传出去丑死人了。” 这话一出,三人都不做声。砚君率先打破沉默说:“蜚短流长原本就失德,况且陈掌柜待我们实在不薄,他的闲话我们可不能乱讲。” 三人约定守口如瓶,珍荣又问起陈景初仿造的那张户籍引子,金舜英也好奇,砚君拿出来给她们看时,忽然有人敲门。 谢雨娇很罕见地上门来拜访。“多谢苏小姐的美意。我还不至于缺衣少食。”口气冷冷的,听不出来是专程道谢,还是顺道来揶揄。她本来说完这句话就打算走,无意中看见了桌上的怀表,走过去拿在手中。 金舜英说:“是葛鹤慢送给我儿子的。”谢雨娇好像没听见,不知道按动表上什么机关,表的背面“咔哒”打开。她向里看一眼,又捏合暗门,重将怀表放在桌上。这时瞥见旁边的户籍引子,不请自拿,打开来看。 那到底是张假户籍引子,砚君的心突的提到嗓子眼。谢雨娇对着亮处看了一眼,嘴角当即挂上一丝朦胧的微笑。 砚君以为她一定看穿了,可谢雨娇只是说:“原来苏小姐与我同年。”说完放下假户籍走了。 章节目录 解围(1) 方星沅以捉拿夜里的纵火犯为由,带着官民组成的队伍,挨家挨户搜索丢失的火铳。 陈家丢失这般要紧的物事,城里人一无所知。老百姓怕的是“城里有妙高山人的内应”。这群杀人魔就同自己锁在一道城门里,下次不知道烧谁的家、抢谁的东西,想到这些足够让老实百姓躁动。搜查队一走,百姓的家门就紧闭起来。大白天的街道上再看不见闲杂人等。 这时候想要伪装成“没什么了不得”的假象,已是不大可能。鹿知心想,事情不能再拖了。 城被围困的当天晚上,他就派了一个机敏勇敢的士兵,偷偷出城去南边报信——三爷冰弥前些时候带兵同大羲天王恶战,受了伤,这时候还在南边休整。只要三爷动动手指头,围困县城的妙高山人不堪一击。可是时间……就算救兵插翅赶来,总要十天。照眼下这样的打法,在三爷赶来之前,火药早就耗尽,免不了白刃肉搏的恶战。 幸好那些妙高山人还像一百年前的队伍。鹿知在城上观察良久,从敌人中间找到投石炮的踪影。仅有一架,体量不大,不及城头上火炮的射距,也曾投过数次,石块都坠在城墙前方百步之处。鹿知看那些石块,大略估摸出投石炮的能耐,知道眼下还不需特别担忧。但若是城内火药耗尽,投石炮向前推进,再向石上浇灌火油,局势就不好说了。 鹿知继续举着千里镜打量敌人阵营:攻城用的云梯数量不多,结实的构造应是经过改进,不到用时不好说它有什么玄机。除此之外,妙高山人使用的最慑人的武器是弓弩长枪。 他们从不远的地方来。云梯和投石炮那么扎眼的东西,到哪里都会受到盘问。走太远的路没法不引人注目。除了人数有些棘手之外,实在不像是一支身经百战的队伍。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小的县城并非难攻的要塞,半吊子的妙高山人大约可以算作近来难得一见的强敌。鹿知一边盘算,一边走回县衙。 锁着陶小绵的房间有专人看守,守卫们是鹿知信任的士兵。他们像两座扎了根的山,完全不为外面的战事所动,只在见到鹿知时动手打开房门。 房间没有窗,空气很糟糕。女孩儿蜷在小火炉旁,仍然冷得发抖。鹿知走过去,凑着小火炉蹲下身。陶小绵警惕地瞪着他,不知道是冻僵了还是胆子大,丝毫没有躲闪的意图。 “这地方已经比大牢好得多。”鹿知拨了拨火炉里快烧尽的炭,说:“妙高山人当中的陶家一支,正宗正派,一年多以前被人灭了门。据说是妙高山人内讧,争夺总教主的位子,给陶家扣上叛教的帽子。应该就是你家吧?”陶小绵斜眼瞅鹿知,目光冷冷的,说不出哪里有股老于世故的狡黠。 “是不是能怎么样?”她一脸无所谓的态度,“我跟妙高山人没有关系了。” “你有胆不改姓名,却没胆承认吗?” 陶小绵怒道:“我的确是陶仙君的孙女,有什么不敢承认?只不过跟你们说了白说。你是能帮我伸冤,还是能帮我报仇?随便问问什么都不管,浪费我的唾沫!”鹿知说:“我不管你信的什么邪,在大新的界内触犯刑律就要伏法。你劫牢的罪绝不可能不了了之。不过你若能戴罪立功,或许可以从轻发落你那几个婶婶姐姐。” 陶小绵盯着他看了片刻,说:“我饿。”这女孩子,得了半分颜色就要谈条件。鹿知不动声色地拍了拍手,楚狄赫士兵推门送进来一盘包子一碗汤。陶小绵接过来就大口吃,咀嚼的间隙问:“我那些婶婶有饭吃吗?”鹿知说有,她便放心,说:“你没有骗我的必要。这话姑且信了。”吃饱了之后,她问:“怎么戴罪立功?” 鹿知站起身向她招手,说:“你跟我来。”两人一出门,门外的士兵们就跟上,虎视眈眈地盯着陶小绵。 一直走到城墙上,守城士兵们都好奇这女孩子是什么身份,怎么偌大排场。陶小绵无惧他们的目光,只对火炮充满好奇。鹿知领她到一处垛口,指着外面的妙高山人问:“你从小在陶家长大,不难看出他们的来路吧。” 陶小绵只向外看一眼,就露出吃惊神色。但她迅速将那丝情绪压住,要了鹿知的千里镜,对准那些白色的帐篷仔仔细细观察。鹿知见她脸颊绷紧,神情十分紧张,问:“这些人哪里来的?头领是什么人?攻城有什么招数?你可知道?”陶小绵没有立刻回答,专注地眺望,扶着千里镜的一手恰好挡住侧脸。 过了好一阵子,她将千里镜还给鹿知,闷声说:“这是从大羲地界上跑过来的姚家,属于妙高山人里面的速化派。”看鹿知似懂非懂的神情,陶小绵忧心忡忡地解说:“自从世道离乱,妙高山人收留太多流民,良莠不齐,渐渐主张各异,分成好几个派别。速化一派说,世间将亡,若不速速消灭妖魔积累功德,恐怕世界一亡,谁也到不了妙高山。他们走到哪里,就将不从教义的速速杀掉度化,给自己积累功德。” 鹿知眉头拧得更紧,“你怎知是这群妖孽?” “你看阵营当中,有个六角大帐篷,顶上是十六瓣莲花纹。那就是姚家的印记。” 鹿知举起千里镜一看,果然如她所说。 陶小绵又说:“姚家的追随者,是魔头中的魔头。他们有个功劳簿,专写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杀了多少人,还说有了这个,日后登上妙高山,那些死掉的人都化身他们的奴婢牛马——杀了人,还要互相攀比自己又在妙高山攒了多少财产。妙高山人的名誉,就是被这帮人败坏的!”说着露出记恨又恐惧的神色。“扯谎骗他们归化也不算完,他们定要寻个由头,将人破腹挖心,看心是实在的还是虚伪的。其实就是要在现世抢钱粮,斩草除根,防人报复。倘若他们破了城,一个人也活不成。” 随着话音低沉,乌云从陶小绵的额上飘到了鹿知脸上。“天下竟有这种恶徒!”说话时不由得咬牙切齿。 陶小绵冷笑道:“他们原本大多有正经活法。种田的,造屋的,打家具的,挑货郎担的……不是不能干活、不会干活,是不想干了。遇上这种世道,抢粮食比种粮食容易,抢钱比赚钱容易,做大了没准也能当个天王。” “天王岂是这样当的!”鹿知愤然一掌拍在城墙上,衣襟跟着他的怒气扑簌簌地颤抖。陶小绵仰起头看他,扑闪眼睛又说:“他们正是攻城之前先杀官的那种。既然是他们围城,查大人必定是他们杀的,不会有错。” 鹿知半个脑子发着怒,半个脑子想着对付那帮凶徒的法子,低头不声不响地来回走了几步。陶小绵静静地看了片刻,双臂叠在胸前,说:“你现在给我那些婶婶们写一张离开大新的通行证,盖上大印,保她们畅通无阻,我就教你一个对付姚家的好法子。” 鹿知将信将疑:“你能有什么法子?”陶小绵紧闭嘴巴,待鹿知在谯楼里写了放行的手书又盖了昭庆的印,她才心满意足地吐了口气。 “我听我娘说,姚家有个极歹毒的邪法,就是攻城之前,要抓城里外逃的人,以血入酒,喝了据说有阴灵护体,百战百胜。” 连鹿知和昭庆这样刀风箭雨里来去的人,听了也觉悚然。陶小绵说:“只有一次,他们吃个大亏,是在大庚地界上,守城将领派了十个服过毒药的人,扮作逃命的百姓出去。第二天,妙高山人几乎死尽。”她见鹿知满脸愕然,慢吞吞地补充:“听说大庚将领用了十个死囚。” 鹿知脸色铁青,“死囚犯了王法中的死罪,就有王法中的死法。脱离法度,和滥刑、虐杀没有区别。”陶小绵冷笑道:“你这么会当官,治得了外面那些畜生吗?我的法子告诉你了,自己去想吧。”她有超越年龄的心智,也有超越常人的冷漠。鹿知和她站在一起始终感觉不舒服。 恰是在这时候,苏砚君又上城来送饭。墨君听说姐姐和珍荣亲眼见了火炮发威,心痒难耐,缠着他姐姐一起上来。鹿知老远就看见那小子盯着火炮一副要流口水的样子,时不时想凑近却被士兵厉喝赶走。“苏墨君,你过来!”鹿知大喝一声,吓得墨君呆住,陶小绵也愣了一愣。 砚君牵着弟弟的手走过来,忐忑地问:“七爷有何吩咐?”鹿知指着陶小绵问墨君:“你认不认识这个人?”墨君睁大眼睛看了陶小绵一眼,没说话。鹿知又问:“她是不是曲安的外甥?跟你一起满街跑的那个?” 墨君见绵儿脸颊绷紧,磨磨蹭蹭地说:“曲先生的外甥是男孩儿,她是女的。”鹿知见他低垂着头,继续厉色问:“那曲安的外甥去哪儿了?”砚君低声说:“听说是闯了祸害怕挨骂,不知道躲谁家去了,最近不见人影。曲先生也在找他。”他们两人都这样说,陶小绵的神情略略地放松了一点。 鹿知还是疑心其中有鬼,实在是他记不住小孩子的脸,无凭无据的也没法逼他们说出三长两短,最后竖起眉向砚君训斥:“这是小孩子玩的地方?管住你弟弟!”说完不再理她姐弟,命人将陶小绵送回去看管,自己径直走到谯楼里。 这天城外的敌人按兵不动,城上火炮也放松下来节约弹药。双方都不轻举妄动,由白昼耗到夜幕低垂。鹿知担心这帮匪类趁夜偷袭,依旧安排人手在城上戒备。 借助冬夜里清静渺茫的月色,他可以望出去很远。天寒地冻,数百顶帐篷中灯火通明,将白布映照成淡金色,仿佛大地上扣着许多夜明杯。帐篷中的士兵进进出出,人影憧憧。上百名士兵组成十几支小队,在帐篷之间走动,似巡逻又似蓄势待发。 他们实在太悠闲了。鹿知第一次对自己的眼睛产生了怀疑:那些帐篷里真的还有士兵吗?是有千人,还是仅此走动的一百人?他看到的进进出出的士兵,是不是由始至终全是这几个?这群狡猾的敌人,扎营在那个地方,是躲避火炮的射程,还是玩弄对手的视力?是故布疑阵,还是在等待援军? 鹿知被疑问困扰,唤来昭庆,说:“今夜派一队勇士夜袭,去探探虚实。”昭庆举起千里镜看了片刻,说:“今夜是凸月最后一夜。此时月光太盛。待到后半夜,即可出动夜袭。” 两人安排了数十名士兵,要他们各自做好准备,专等月隐西天。 章节目录 解围(2) 这时候城上再没有火炮声,城里难得安静。轮夜班守卫的客商们怀抱火铳,靠在悦仙楼的窗边交谈,话音清清楚楚地传到砚君的窗外。 “等城门开禁,我不回老家了,直奔海兰尼塔。反正老家也没人。”“听说海兰尼塔还肯容留我们这里的人,是真的吗?”“我有个同乡,大庚天王打下京城的时候就带全家人跑过去了。他给我回信说,海兰尼塔地域广大,人口稀少,一望无际的荒地无人打理。现在去,那里的皇帝还白给一块地。”“我不信。该不会等我们垦完了荒,又被赶回来吧?” 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砚君越听越清醒,再也睡不着。忽听窗户上有节奏的叩了三声。她以为是风吹树枝敲打窗户,可过了片刻,又响起三声。 砚君心中生疑,探身张望,不由得吓一大跳:窗纸上清清楚楚地映出一个人影。“苏小姐,别怕。”窗外极细微的声音,却极清脆。砚君大着胆子将窗打开,一团黑影“嗖”的窜进来,灵巧地落在地上。她直起身,向砚君笑了笑,砚君不禁更惊讶了:“你!” 绵儿含笑说:“今天在城头上,谢谢你。”砚君打量她,问:“你到底是谁?”绵儿不答,反问她:“你为什么要帮我说谎?”砚君稍愣了一下,说:“我们一家受曲先生许多关照,总不能眼睁睁看他受牵连。”绵儿听了就微笑说:“那么你现在应该知道,我不是他外甥。”砚君忍不住又问一遍:“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不是要紧的事。”绵儿说着,听见外面传来小石子砸地的三声,便简短说:“我特意来,是有两件事。一是请你代我谢谢墨君。他是个好孩子,跟我是两种人,但愿将来他过得比我好。还有一件是提醒你,不要相信曲安。你们一家人简直对这世间一无所知,能混这么些日子,是令人诧异的好运气。要知道别人摸爬滚打,靠的可不是运气。人为了保全自己,能干出多狠毒的事,凭你是想不到的。” 砚君彻底呆住。 “这城围不久。你们毕竟有点家底,不如去京城寻个营生。那里到底是大新治下最太平的地方,比较适合你们。”绵儿攀上窗棂,回头说:“今晚相见,你就当是个梦吧。”翻身便落了下去。 这是二楼,砚君吓得扑到窗边,只见一个猿猴般灵活的身影在树枝中间翻了两翻,轻巧地落到地上,随几个黑影飞快地跑远了。 鹿知在城上等个约摸两个时辰,感到夜风渐渐强劲,向天空望去,只见云奔如涛,群星失耀。半月被劲风吹得似飘似摇,光芒忽而遮掩入云,再不见了。鹿知点头说:“就是现在。” 忽然听远处的白色营地里呼声连连,鹿知与昭庆急忙举千里镜观望,只见敌方营帐内外人影攒动,奔走呼号短兵相接,很快有火铳噼噼啪啪地响起来,越来越密集,仿佛暴雨砸落。昭庆哑然:“是三爷的人赶来吗?”“哪有这样快!”鹿知眉头拧成一团,猜不出妙高山人的营中发生什么变故,也就不能贸然派自己的士兵去蹚浑水。 厮杀声、金戈声、火铳射击声此起彼伏,持续不到半个时辰,妙高山人的营帐接二连三地烧起来。鹿知透过千里镜,只见赤焰翻腾中的敌营死寂沉沉,借着冬风肆虐,顷刻烧成火海,却听不见哭喊悲号。昭庆既激动又忐忑,连声说:“照这个火势,要烧尽了!” 暗夜里半天金红,远近一片通明。妙高山人扎营在空阔之处,那火又烧了不到半个时辰,无处蔓延,眼看着气势减弱,光芒收敛。风向偏转,携一股浓烈的烧焦气味扑上城墙。鹿知下令:“士兵缒出城外,看看那边究竟出什么事。小心行动,以免中了埋伏。” 不多时,士兵全身而退,回来报说:营地中横七竖八倒着许多尸体,大多和别的物件一并烧尽。整个营地找不出一样面目可辨的东西。士兵拾回一些铅弹,说是营地上还有许多散落的铅水,是掉落的子弹被大火熔化,可见奇袭妙高山人的队伍配有火铳。 鹿知从士兵手中接过那几粒幸存的铅弹,见尺寸较自己所知的略小,不由得皱眉说:“荣耀星三世是三弹连发,弹子比从前的火铳弹药小。这帮来路不明的人,竟已有了海兰尼塔最新的火器?”昭庆沉吟道:“我大新也只有陈家贩卖一些,众王的队伍尚未装配。陈家的火器被盗,难道是这群人干的?”鹿知当下没有说什么,吩咐道:“仍旧将城门守好,密切留意。” 这夜众人且惊且猜,倒比前两天更为紧张。远处那寂然如死的焦土遗迹,仿佛酝酿着更难以叵测的东西。 地平线上缓缓绽出青白色的晨曦。守城的民家少年眼神锐利,指着昨夜烧过的敌营,大声呼喊:“快看!快看!” 不知什么时候,赫然树起一杆朱红大旗。昱朝五德尚火,五色尚赤,就算再看不明白,还有旗帜上大大的一个“昱”字迎风招展。鹿知看得咬牙切齿,大声用楚狄赫语发令:“去将那旗杆斩了!” 旗杆易斩,流言却难以斩尽。守城的民家子弟自城墙上下来,流言就在城里传开:围困县城的妙高山人,被复辟党一扫而光。这回的复辟党,大约是有两把刷子,火铳使得惊天动地。妙高山人残忍凶猛,几千人将一座城团团围住,也不敌这支复辟党的奇袭。 百姓自打封了城,连日惴惴惊恐,至妙高山人前来围困,恐惧几乎达到顶峰。孰料只是虚惊一场,妙高山人来得快,死得也快。恐惧之中的百姓难免将复辟党的神勇夸大了几分。那些未能得见大旗的,私下里纷纷交头接耳,猜测这支新的队伍是何人统领。 砚君听说是一支有火铳的复辟队伍,就猜到是谁。围困城的妙高山人,按七爷的说法有千人。想不到元宝京竟能手到擒来,解了围困。他一个光杆皇帝,不知从哪里搬来如此神勇的奇兵。 她又想:妙高山人从前来围困,仿佛专为制造混乱,引士兵都去添补城防,给元宝京趁火打劫的时机。他盗火铳,再到妙高山人被他剿灭,烧光的营地竖起大昱旗帜,总共一天多的时间。世上有如此速战速决、连环凑巧的事吗?即使砚君这样老实的人,也不禁起了疑心。 金舜英听了街坊传闻,激动得说不出话,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得腿脚酸困,终于颓然跌坐到圈椅中,有气无力地问砚君:“这就是开始了吧?” 元宝京义无反顾地开始了他的复辟大业。 砚君浅浅地“嗯”一声。 “那我们跟他,就结束了。”金舜英惆怅地说。 砚君默然。少顷之后又“嗯”一声。 当然,她们再不能跟复辟党扯上关系。 章节目录 刺客(1) 连绵起伏的山岭覆满积雪,与半空中一动不动的冷云遥相呼应。元宝京站在山洞前一块巨大的石头上,脚上的厚靴子没能隔住大山蕴藏的寒气。 刚刚做完那样一件扬名的事,可他感觉不到激动,也感觉不到复辟的希望。那像是一件精心策划的大事,又像一场无聊的闹剧。他筹备时紧张,现在却只能感到内心仍然是无边无际的灰色,像满天的冻云,沉沉的拨不开。 怪石参差的洞口仅容两三人并肩站立,内部却宽敞,地面还算平坦,缓缓的下坡向深处蔓延。山洞腹中燃着篝火,远远近近散坐着十几个人。可他不想缩回山洞里,他想看着那冻云,找到一线透出光亮的痕迹。 “放心吧,没人能找到这里。”身形枯瘦的老人悠然地吸着烟斗,展开写满血字的破布。山洞的回音放大了他干涩沙哑的话语:“按上面说的,弘辉皇帝确实留下一笔复国的巨资。” 那块破布在他干柴似的的手指间来回翻动,元宝京的心不由得紧张起来,生怕血书掉入火堆。老人干笑一声:“我劝你别信。你知道你老哥是什么样的人。元宝钧心中,他就是大昱,他死的一刻大昱也没了。他怎么可能善解人意留一笔钱,帮别人当皇帝?” 他将破布随便抛向元宝京,“宝藏的故事,每个朝代、每个国家灭亡之际都有。我们收费很贵,你还是别浪费忠臣们捐出来的钱,去干寻宝这么无聊的事。” 元宝京向他疾走几步,紧张地接住血书,炯炯目光逼视老人。“弘辉皇帝的临终血书上,只留着最可靠的心腹之名。这不能造假。尤其你的名字,没几个人知道。” 老人干笑了几声,“如果那真是他临终血书,难为他能想起我,带给我一桩好生意——五千大新银元宝,第一个月。以后看情况。一块也不能少。” “堂堂的芦庭统领,居然变成一个谈钱的杀手?” 老人微微笑着吐出一个烟圈,说:“我曾经无私过。为大昱,为朝廷,为皇上,从不谈我需要什么,只问需要我干什么。”他鼻孔里喷出两道烟,像是自嘲。“过了很久,我才在这个世上学会——所有稳定的关系必须是求与予对等,任何人把自己放在不对等的位置上,活该被看低、一无所有,落到被抛弃。” “五千银元宝,就是你的价值?我的价值?” “是行动的价值。”老人磕了磕烟袋,在身上摸来摸去找烟丝,琐碎的动作跟这年纪别的老人没差别。“我不贪婪,也愿意拯救国家。但我再也不是芦庭统领,再也不会轻视自己的性命、弟兄的性命,去换你们过得安稳。接受我的开价,或者找别人。” 元宝京的眼神充满冰冷的愤怒,几乎是低声嘶吼:“梅庭、桂庭的人,难道都死绝了吗?” 老人不慌不忙地一边换烟丝一边说:“三年前梅庭领命,刺杀罗素伦林朗,二十七个人从此全消失。桂庭也跟我们一样,亡国之后在刀口上讨生路。可惜几个月前运气不好,撞上妙高山人,大概有三五个人生还,不知流落何处。芷庭死得最早,你比我清楚,保你出京的路上全队覆没。就我所知,四庭只有我们全员都在。这种实力只要五千银元宝,实在不贵。”他说着从屁股下面扯了一块纸,去篝火中引燃。 纸上画着很简陋的肖像,类似的通缉令还有一厚沓。他带人清理杨村时特意揭下来,说这种纸特别好燃,当引纸最好用了。老人就着通缉令上变焦的脸孔点燃烟斗,又惬意地吸起来。 芦庭的精英,不仅擅长动手,也擅长动脑。与元宝京碰头的当天,他们稍稍合计,就想到利用地方官的死,做出妙高山人围城的假象,既可以趁乱运出城里的火铳,还可以闯出这支复辟新势力的名声。老人胸有成竹,说:“我跟妙高山人交过手。他们杀官,不是这种低调的做法。利用这机会,让北方的老顽固们知道弘熙皇帝元宝京还活着。名单上的人如果还有幸存,知道去哪儿找你。” 然而缺人。得知元宝京曾在杨村差点被劫杀,芦庭杀手们什么也没说,分成三队,第一队快马来回绑来几十名吓得发抖的人——正是杨村的村民,有汤饼铺老板,也有旅店伙计。为首的中年看见芦庭头领,又慌又怕,“老芦,你做你的生意,我做我的,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什么地方惹了你?”老人吸着烟斗说:“你们整村开黑店,地里那臭气早就熏得我恶心。现如今这世道,当官的管不好,可不就得我们互相管一管嘛。” 元宝京不知他们抓起杨村的人来做什么。只见另外一队弄来一车妙高山人常穿的白衣,还有营帐、旗杆,甚至还有一具投石机。第三队人最少,却不知从哪里拉来近百名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那些男女默不作声穿起白衣,很熟练地搭起妙高山人的帐篷。元宝京满心诧异,不知道这些人什么来路。 老人说:“这都是曾经被妙高山人抓去当信徒的老百姓,从魔头手下逃出来,却无家可归——家乡要么被魔头毁了,要么地方官挂出悬赏,参加过妙高山人的一律死罪。他们回去死路一条。人生在世就剩一条命,只好卖命,哪里打仗去哪里混口饭吃。恰好前不久,大新大羲鏖战一场,附近还有不少这种人。” “那他们到底是替大新卖命,还是为大羲打仗?” “这有什么要紧?跟着管饭的队伍打就是了。打散了,就这样凑一凑,也不问之前谁是替谁打,反正大家混起来人多,方便再找个主家。” 元宝京听得悚然变色,老人拍拍他的肩膀说:“别担心。真打仗,我不会找这种人,战力不行而且随时准备跑,根本不是打仗的材料。主要呢,你这趟不是拼命的买卖,他们便宜得很,耗上三五天也花不了你多少钱。” 那些男女到底是加入过妙高山人,行动起来有板有眼。老人乐呵呵看着他们在城外搭营帐、组队巡逻,说:“你看,这乱世里面,不用逼不用教,他们都知道,必须走到哪里学到哪里,变成活下去的力量。” 他们不仅会搭帐篷巡逻,还懂得怎样以少扮多。元宝京问起来才知道,妙高山人经常使这种把戏,练得多了自然有经验,倒也不是这帮人自己想出来的。这把戏竟真唬得县城里的火炮严阵以待,浪费不少弹药。 围城最后一晚,如同老人的观测,后半夜起了风。老人坐在钱箱上同雇来的人结算时,芦庭杀手们穿起白衣,让杨村的土匪们在假营地中跑。土匪们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可是被芦庭杀手们从容地拿来练了枪法。打完了匪类,他们又对空打了一阵,让那噼噼啪啪的声响蔓延。 其他穿着白衣的男男女女一边等着领钱,一边站在旁边配合地大呼小叫,喊着打打杀杀的口号,那么投入,不知道是因为即将到手的钱,还是因为在这种气氛中感到自在。元宝京觉得,他们看着那些土匪时,带着少许鄙夷,似乎同是杀人,但他们比土匪要高尚很多。 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领了钱之后满心期待地问老人:“你们就干这一场?我除了扎帐篷,也会使刀、射箭、打火铳。你还没见过我跑的有多快——火铳都打不中我!”老人温和地含笑拍拍少年的肩膀,说:“年轻人,以后这世界太平,用得着你的地方多呢!好好活着。”少年便显出失望的神色,“以后?我哪儿管得了以后。” 芦庭的人清点土匪尸体。元宝京曾有一次见过贩酒的商贩清点酒坛,数完之后吆喝“够啦”——芦庭的杀手们点尸体也是一样的口气和神态。他们擦干净刀刃,就把这群歹徒彻底忘了,聚在一起讨论新火铳的用法。元宝京问他们为什么要做到这地步,他们耸耸肩说:“你出钱了。” 人不能随时随地,凭突然想起来的理由,绑来一群人当靶子。即使那群人是土匪。不能突然想到“为了钱没有什么人不能杀”,于是就杀了。元宝京说完,换来三十张脸上的冷笑。 “庞山王,你是真不知道我们芦庭以前干什么,还是贵人多忘事给忘了?”名为谷雨的女暗杀者字字尖酸。 元宝京瑟瑟地想起他哥哥曾经说过:每个国家都有两块基石,一块叫高尚的理想,一块叫残酷的行动。嚷些好听的道理就能守住天下?别骗自己了。 四庭就是弘辉皇帝的另一块基石。老人看着元宝京别扭的神情,慈祥地微笑,磕了磕烟斗,说:“杀人其实一点都不难。吩咐别人去做,就更简单。只要一声令下,头疼的事和人就消失了。你哥哥刚登基那会儿,还有些抗拒,良心不安,但几次下令之后,他就深深爱上这种解法,再也不费劲去琢磨别的。” 三十个人策划出一千人的假象,证明曾经居四庭之首的芦庭暗杀者,的确值一笔好价钱。然而元宝京看着他们在焦土上树立大昱的旗帜,心中没有产生一丝豪情,没有感到这是辉煌的第一步,没有感到他的大昱与他更加接近。 离开县城之后,他们退入深山,探讨下一步。新一天的太阳仍然躲在乌云之后,洞里的寒意直刺得元宝京骨子里发冷。 他找到的不是志同道合的战友。他是孤注一掷,而他们只是为了钱。这样走下去是走不通的,可是他却没有更好的选择。 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他想起金舜英,还有她说过的那句话:要不你——算了吧。 元宝京打个哆嗦,失神地向燃烧的篝火靠近,感到那温暖的火也无法燃起他的热情。他紧紧攥着手中那块血书,那是他寄托的最后一线希望。他还不能绝望,不能在这里放弃。 火堆旁的老人吸着烟斗,好言好语同昔日的庞山王闲聊:“战乱每长一天,就有无数新的牺牲,滋生无数新痛苦新仇恨。上至天王们,下至黎民百姓,每个人都有高尚、悲伤的动机去憎恨,每个人都有恨不得杀死的人,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去杀戮。这种时候,当然有许多残酷的行业应运而生——新时代嘛,老行当无处逢生,新行业才是大势所趋。打劫的土匪、卖命的佣兵,还有我们这种一揽子包办各类复仇的杀手——杀人这行当里,也分三六九等。天下做这个的人多了,不止我们一家,不过我自信不会有谁做得更好。” 他嘴角的皱纹里堆满挖苦,“天底下只有我们,是前朝皇帝亲手创办的老字号,几十年的经验。”元宝京无可奈何地苦笑,不住地摇头说:“五千大新元宝?大新元宝?” “不管你怎么想,我还打算在大新地盘上多呆一阵子。”老人咂着嘴想起一事,冲山洞内一指,“这批火铳算是定金。我看得出来,这种东西你以后还会有的。” 元宝京的嘴角抽了抽,“如果有一天,我什么都没了呢?” 老人磕着烟斗,严肃地说:“到那天,你和家破人亡、流浪卖命的人没区别。想活下去,就得找个谋生的行当。” 章节目录 刺客(2) 城外那堆灰烬还没有头绪,鹿知和昭庆正琢磨手里那几颗铅弹的来历,不想又冒出一事。方星沅匆匆赶到城上,直接向鹿知报告说:“陶家的女孩跑了!”鹿知吃一惊,忙问:“她的同伙呢?” “都不见了。”方星沅咬牙说:“而且偷了县衙里不少东西。但要紧的是……”她向前一步,凑到鹿知旁边说:“死于她手的士兵,是一根钢簪穿心。她好像,连瞒都不想瞒,要我们知道查大人是死于她手。” 鹿知脸上黑成一团,冷笑道:“被她骗了。她早看出那不是妙高山人,却故作紧张,把久庆之死推到外面,骗了一叠通行令。现在连小孩子也不能小看。一定要查明白,她背后是哪位高人,杀久庆是什么目的。”方星沅紧咬嘴唇,听了他的话又说:“我已派人挨门挨户地搜,空宅废屋也不放过。城门未开,我不信她们有插翅飞出的本事。” “既然她亲口说过要藏身空宅,反倒不太可能真的在城中久留。”鹿知冷笑着换了楚狄赫语说:“这城虽然插翅难飞,恐怕不走天上也能走别处。不然陈家丢的火铳怎么能在外面大显神威?你不妨多查查陈家的底细,只是别让他们察觉。” 方星沅点头说:“县衙里,久庆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稍值钱的物件丢了不说,连公文也散落满地,十分可疑。我定查明,她们在找什么。七爷呢?今天依旧闭门守城吗?” “贼人诡计多端,不能高兴得太早。”鹿知吩咐:“城内照旧巡逻。昭庆,你亲自带一队人去悦仙楼,盯住曲安。做得巧妙些,别让他起疑。” “他?”昭庆不太明白,但并没有质疑忱王的决定,当下喊了几个士兵一道去。鹿知重新安排城上的防卫,直到夜幕降临,城内外没有异常的动静。 昭庆带着他的士兵回来报告说:“曲安除了张罗客商们加强防卫,没有异常的举动。晚饭后,陈松海派人来找他,说家里人手都去街上巡逻,自家护卫人手不够,请他去帮忙守夜。”鹿知挑眉问:“你让他去了?”昭庆茫然说:“陈家是他的老东家,这种时候相互帮忙是情理之中。他要在陈家守一整夜,我没有跟到里面的道理,就先回来了。” 鹿知听过便不说话,默默地咬着一块地瓜干。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总觉得,这城一定有别的通道能够去往外面。让城上巡逻的士兵们仔细观察,不要遗漏犄角旮旯,看看有没有偷潜出城的可疑人物。”昭庆向外望了望,赞同他的想法:“七爷的话有道理,可今晚天色不好,目力所及有限,只能让他们尽力。” 他们两人一边在城上兜圈,一边拿千里镜四下寻找。然而一无所获。 这一夜乌云很重,全仗着车前悬挂的两串灯笼,曲安才能在山路上勉强前行。到了无耳山前,道路分为三岔。有人远远地看见曲安平板车上那两串灯,也点起一只灯笼晃了晃。曲安驾车过去,为首女孩见了他就笑嘻嘻打招呼:“哟,舅舅。你来晚了。” “仙姑,别再这样叫了!”曲安急忙摆手,又说:“城还没开禁,而且您带人从县衙逃走,全城都在搜,查大人盯着我不放。我出来不容易,您多包涵。”说完跳下来,将车上的油布罩子掀起:车板上一大一小两口木箱紧挨着。“一是金条,一是火铳火药。陈大爷说这就是剩下的,分文不少。” 绵儿坐在她自己的马车上打个手势,密密匝匝挤在车里取暖的几个健壮妇人当中有两人跳下车。一人持刀逼曲安退后几步,另一人打开箱子检查,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金条、火铳和包好的弹药,说:“仙姑,请看。” “不用点了。陈大爷是北方的商魁,不差这点儿钱,犯不着跟我们弄虚作假。”绵儿笑眯眯说,“再说陈家仓库那条地道,又宽敞又好走,我们熟门熟路,因为少了几个钱,找回去算账,搅得陈家不安生,多不划算。请转告陈大爷,以后有杀人灭口的生意,不要忘了我呀。” 这话让曲安不知道该怎么接。绵儿讥诮说:“你家少爷搞复辟,那么张扬,最新式的火铳拿去送复辟党,生怕别人查不到他似的。早晚陈大爷还得为了封口来找我。下回就是回头客了,我给他打个大折扣。” 妇人们搬运火铳金条,绵儿又笑着问:“你怎么解释你外甥的下落?” “苏家小公子刺伤七爷那天,他吓得不轻,偷了别人的出城凭证,跑回家去了。”曲安满脸不高兴,说:“仙姑,你临走又弄死两个守卫,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最好不要在落乌郡露面。” 绵儿满脸不高兴,“客人花钱要办的事,我做到了没有?别的闲心就省省吧。那两个人是我为了自救才杀的,又不跟你们收费。”曲安嘴角抽了抽,哑口无言,转身想赶紧离开,又想起一事,大着胆子问:“仙姑,你曾经是妙高山人的正宗传人,跟你打听一件事——这回围城的妙高山人被消灭,会不会再来一拨,报复我们这县城?” 绵儿哈哈大笑:“妙高山人?不知道哪里来的乌合之众,装装样子罢了。不过这城突然有了打退魔头的威名,惹祸上身是迟早的事。不管死的是真魔头假魔头,真正的妙高山人是不容自己威名受损的。你要是害怕,趁早逃命去吧。” 话到此处就算说尽。曲安目送她们的马车在雪地上缓缓前行,浑身上下越来越冷,哆嗦不停。 这女孩子是个妖怪。第一次见到她,曲安惊异于她年纪这么小却干起杀人的买卖。她笑嘻嘻说:“有志不在年高嘛。我们没有陈大爷扶起一位天王来窃取天下的本事,也没有雄霸一方、干哪行都赚钱的实力。如今的天底下,除了杀人的买卖供不应求,还有什么好买卖可做呀。” 曲安把这些话如实转告陈大爷,陈松海当时就显出后悔。可是晚了,那妖女很快就知道他为什么想要查合伦久庆的性命——快得让人防不胜防。 “以前人说,国之将亡,必出妖孽。其实亡了国,冒出来的妖孽更多。没有王法能管他们,歹徒行凶也越来越不当回事了。”陈松海说话时的眼神用意颇深。 可是这伙人并不熟练,扮成杂耍进城没多久,险些被前任查大人一网打尽。陈松海得知后反而松了口气,“既然只有这种能耐,倒也不必太过担心。”曲安知道,他为了保住陈景初的秘密,多半已准备好除掉陶小绵,让那伙人死在大牢里。 谁知陶小绵自称曲安的外甥,明目张胆地进出悦仙楼,让人不能轻易送她消失。曲安恼怒不已,她却满不在乎:“你有你做生意的路数,我有我的。都这世道了,还要比较谁赚钱的手段谨慎厚道,可太没意思了。”这小女孩不仅敢铤而走险,还十分狠毒,凭她一个人,也把这桩买卖做完了。 可惜没人料到城里突然冒出一位大新王爷,封了城。曲安猜不透她们打算怎样出城,想不到她们竟摸清了陈大爷家那条地道,逃出大牢后趁着陈大爷家里人手不足,笑嘻嘻地打了声招呼就出城。 “这些家伙!对付我的时候倒是变聪明了!”陈大爷气得够呛,沉下脸对曲安说:“现在不得不多下些本钱。” 需要做到那地步吗?今晚曲安最后一次问,却没有幻想得到不同的回答。卖命的歹徒很多,开出陈大爷这份价钱,即使芦庭那样的高手也能找来。陈大爷相中陶小绵,就是考虑到这伙人新近走上邪路还没有做顺手,事后更容易除掉。陈松海沉重地说:“景初的事,已经被这伙人知道了。我是父亲。能做的事我都会做的。” 陶小绵一行人的影子快要与黝黑的山融为一体。曲安摸出怀表看一眼,涂着磷粉的指针安稳地嚓嚓跳动。 山路上忽然轰然巨响,地动山摇。 火焰吞噬了马车,转瞬湮灭了惨叫。 曲安一直看着火焰由盛转微,默默地想着陈大爷说过的话:世道乱成这样,的确是有很多人萌生歹意,残害无力反抗、疏于提防的人。看了那些恶行,有些糊涂鬼会以为,只要下得去手,能过得更肆意更猖狂。譬如这小姑娘,自以为看穿了王法的虎皮,她也可以逍遥法外不受制裁。 她蔑视仍在这乱世中循规蹈矩的人。她不明白,人们向往秩序,因为那是唯一能保护他们的东西。能让他们走在大路上,不必担心旁边的人忽然捅出一刀;能让他们晚上安心闭眼睡觉,不必担心死在梦中的,只有秩序,而非他们的身手胆量。 想靠比拼凶残在这世间立足,这世道就会教训她们:不法之徒的世界,底限更加模糊。不是随便哪个人都有逞凶之后安然无恙的本事。 最后一点火苗熄灭了。无耳山只剩一片风声。曲安跺了跺略微冻僵的腿脚,转身驾着马车离去。 章节目录 铳国(1) 这天晚上,砚君又一次难以成眠。不知是第几次惊醒时,她听见远远的一声响,不由得竖起耳朵仔细听,怕是火炮再一次宣告危险降临。然而余音很快消失,仿佛只是重霄之上偶然抖落一声闷雷。 守夜的客商们显然也注意到那声响,像她一样留神,很快都松口气,恢复了被打断的交谈。城外明明已经没有围困的敌人,城门却还是没有开放,他们仍旧被困,不免有些牢骚。 一个人说:“这大新也乱起来了。过去可不会关起门来,任由妙高山人和复辟党在眼皮子底下打一仗。”另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说:“打到现在,怕是天王们全都力不从心。往后恐怕更没有好日子。”“怎么讲?” “照这样四个打下去,随便哪一家都是以一敌三,得不着好处,没人受得了。往后多半是要合兵去打,或三打一,或二打二,打到最后一家独大,才算完。少说还得几年,往长去说,十几年、几十年也没准。”那人的声音听起来苍老,因此欷歔之语更显凄凉:“天下兴亡,哪回不得折腾一两代人?” 两人当中比较年轻的那个,不由得伤感,“怪只怪自己不会投胎吧。从大庚逃到大羲,从大羲逃到大新……唉,接下来还能去哪里?难道真要往海兰尼塔跑?” 老人哼一声,说:“这几天我听人说了不少海兰尼塔的好处。可我家祖上去过,说那地方的气候,一年有六个月养人,三个月折磨人,剩下三个月杀人。冬天穷人家里一日没烧的,第二天就是一屋子冻尸。”叹息一声,又说:“我们这边的人,都是祖辈种地为生,听说给地就有盼头。可海兰尼塔的土,不管怎么开垦,一到冬天就冻成石头,第二年解冻又是一滩不能耕种的烂泥。海兰尼塔的皇帝倒是很精明,口口声声说给地,把我们这里的人骗去,还不知去了是什么活法。” 比较年轻的那人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我倒是知道。”但也没有细说。砚君心里惦记这事,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瞥见窗纸微明就起身。 那一老一壮两人还在走廊里,围着小火炉不住地跺脚。两支火铳架在窗口,他们在窗缝吹入的刺骨寒意中蜷缩着,眼睛都望向外面稀薄的晨曦,等待太阳升起。砚君从他们身后走过,他们扫一眼就不理会。就像这国家里大多数人,对与自己无关的人和事不再在意。 悦仙楼的伙计大多拿起火铳去值夜,这时候楼里静得很。砚君自己走到灶间去,只有一个年纪小的跑堂伙计在烧水——接连几天,他一个人守着十几把铜壶,除了为住客们提供热水,还为了歹徒围攻时,有开水可以泼。砚君要了一小壶开水,取两只公用的瓷杯子。因为连日放火炮的关系,杯子上都蒙着一层震落的细尘。她仔细擦干净,拿托盘盛了,连同那壶热水送到守夜的两人面前,客气地说:“辛苦二位守了一宿。请喝口热水,暖一暖。” 老壮两人对突然的礼遇有些不适,站起身双手接了水杯道谢。“苏小姐,是吧?”他们都认识砚君,砚君却不认识他们,一问才知:老人曾旁观过她公堂作证,青年在城头见过她送饭。打听二人姓名,不由得暗惊:这二人是叔侄,罕见的复姓是祇朝皇室的姓,世间所剩无多。 她当下没有点破,只是问:“最近楼中客商多说到逃亡异国。我见二位见多识广,请问海兰尼塔到底是不是一条活路?”那两人不约而同摇头。青年说:“想去海兰尼塔的人,的确都选大新这条路,路上山水阻隔少,而且大新与海兰尼塔的关系不错,过境方便。可是走不到国境,死在半路的人不知有多少。妇孺恐怕凶多吉少。” 老人打量砚君,说:“即便到了海兰尼塔,也不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倘若苏小姐有可靠的保镖护卫,能送你到海兰尼塔,还需要一笔钱打点,方能在他们国境领凭证,寻个舒坦的去处。没有打点的,多被送往苦寒贫瘠之地垦荒。如果在海兰尼塔有靠得住的朋友,安身立命倒也不是幻想。若是没有,需知海兰尼塔的人也分三六九等,没钱没势在哪里都是受罪。” 砚君不由得失望,但还存一丝侥幸,问那青年:“大家所说的,给地又是怎么回事?”青年点头答:“那确实是真的。不过恐怕如我叔父所讲,海兰尼塔的地不好种。莫说是良田,哪怕是一般的地,他们祖祖辈辈自会耕种,用得着我们千里迢迢跑去开垦?” 砚君又问:“既然如此,怎么还有这样多的人拖家带口往那里跑呢?”青年想了想说:“我听说,海兰尼塔有个管吃管住的营生。兴许是真的。” 那老人似乎不曾听他提过,也起了好奇。青年便说:“海兰尼塔有许多皇帝御批的大作坊,专造火铳火炮,还有专人研制特殊的火药和弹子。海兰尼塔皇家靠这买卖大发横财。但是作坊里十分危险,稍有差池,一死就是成百人。他们的火铳火炮越造威力越大,又常常推陈出新,需要赶工,据说最近三四年里,大大小小的爆炸死了上千人。海兰尼塔本地的人,但凡有靠得住的营生,都不愿去。所以我们去了吃住全管,还给海兰尼塔三等民的身份,能与他们国内的三等民通婚,子孙能参加海兰尼塔的学校和科举,比他们本国的贱民还强。只有一点不方便,就是他们怕造火铳的手艺泄密,在大作坊里当杂工的可以自由脱身,一旦做到技工,终生不得离开海兰尼塔。” 火铳火炮对砚君已是新鲜玩意儿,遥远的海兰尼塔对她更是陌生。乍听到这么多闻所未闻的事,她只顾听,脑中渐次勾勒出一幅幅想象的画面,却顾不上插嘴提问。青年见她听得入神,摆手说:“这都是青壮年才做得来的,女人可不行。”砚君也自觉这不是出路,不禁长叹一声。 老人宽慰她说:“也有不少人去海兰尼塔,不是为了落地扎根,只图避上三五年,躲过了天王混战再回来。不过,想在那冰冻三尺的地方,舒舒服服过上三五年,可不是一笔小钱。不仅我们这边,就是海兰尼塔,也有不少歹徒看中身携巨资前去避难的人家。往往死在半路的,不是冻饿而死的乞丐,反而是这一种。苏小姐若在这里还有可以托付的亲戚朋友,大可不必冒险。” 砚君垂首低叹:“倘若真是三五年,咬一咬牙还有指望。可是谁知道?上一回改朝换代,打了十年,人们还说是短的,盛赞昱朝以迅雷之势重定天下呢。”老人笑道:“苏小姐不愧书香门第,果真渊博。”砚君急忙谦道:“读书万卷不及两位行路万里。海兰尼塔的事,从书本上可是看不出来的。” 老人也情不自禁感慨:“这就是昱朝的错了。从咱们的祇朝时,海兰尼塔就开始制造火铳火炮。起初造得很差,还不如弓箭好使。到祇朝末年,他们的火铳已经有模有样。祇朝灭亡时,大祇的复辟党花重金购买火铳,还打死过一个昱朝皇帝。从此昱朝生怕这东西为世人皆知,有碍太平。” 说到这里,青年不自觉地接上话,撇嘴冷笑:“国内弹丸所不准擅买、不准多藏、不准自造,里面存的都是海兰尼塔七八十年前的火铳,还怕控制不住反受其害。奏章里提到火铳用隐语,民间严查一切关于海兰尼塔的书籍言语。我国百姓,一百个里面有九十七八个,都不知道海兰尼塔造火铳的能耐。” 砚君听了暗暗吃惊,“我听老人家言语奇绝,必定不是那九十七八个人里面的。”老人微笑说:“现在已无昱朝,说说也无妨了。我家祖上是祇朝重臣,亡国之后归顺昱朝,曾担任过出使海兰尼塔的使节。我们两个也当过几天小官。因此我们这姓氏能够残喘至今。” 书上从来没有写过昱朝皇帝死于火铳的事,砚君惊讶极了,“祇朝也有复辟党?能以火铳射杀昱朝皇帝,也未能成功吗?”老人嘿嘿笑了笑,道:“复辟党,哪个朝代亡时都会有。毕竟自家的正统被人冒犯,高高在上的人眨眼跌落泥潭,一开始都不服气,有打到逆贼、拨乱反正的劲头。渐渐的,正统变成别人的,他们变成犯上作乱的逆贼,再怎么闹也回不到过去了。”青年也若无其事地说:“打死新王朝的皇帝又怎样?天下大势,已不是死一个人就能扭转的。” 他们说到这时候,太阳已冉冉升起。珍荣从房间里出来,看见砚君坐在两个男子中间聊天,不由得蹙眉嗔怪:“我说怎么找不到人!原来是天不亮就跑出来闲聊。”砚君恍然察觉时间不早,惊呼:“啊!我答应了曲先生,今天还要继续去送早饭呢!” 老人与青年起身同她道别,青年说:“姑娘见到县官大人,方不方便帮我们问问,城门什么时候开?我们什么时候能走?”砚君好奇问:“两位打算去往何处?仍然打算去海兰尼塔吗?”老人连连摆手,“我这把骨头,去了岂不是送死?实不相瞒,我们在大庚地界见过妙高山人的手段,这县城是万万不能久留了。倘若苏小姐有别的去处,也赶快逃命去吧。” 章节目录 铳国(2) 刚解了围困,城上与前两天没有什么不同。火炮仍旧严阵以待,七爷仍旧绷着脸孔,不时与身边的昭庆低语几句。看见砚君走过来,他就什么也不说了。砚君知道他喜欢咸菜,分馒头时一并递去萝卜干。他随便塞到嘴里嚼,两眼始终望着城外,直望向远处淡青色的山。 砚君本来要问什么时候开城门,可七爷与昭庆都是无心与旁人交谈的样子,她不好开口。正在旁边磨蹭,忽然有个少年士兵以楚狄赫语高声示警。七爷将咬了一半的萝卜干塞回砚君手里,大声下令。一时间城上号令呼喝此起彼伏,枪炮弓箭又忙活起来。 士兵们吆喝着让送饭的民众下去。砚君踉踉跄跄地小跑,顺势向城外张望——远处山脚下的道路仿佛活了似的浮动,她定睛细看才发现:翻涌而来的全是人影,绵绵不绝的队伍算不出有多少兵马。 滚滚雷动的马蹄声震得云层裂开,青白晨光渗出来,渐渐照亮山坳间冲出的一支军队。那队伍气势勇猛,虽然遥在数里之外,已令厚可行车的城墙不住地微颤。 鹿知摘下腰间的千里镜观望,见铁蓝大旗昂扬翻飞,大喜过望,却又不敢轻信,更加凝神细观。直到一个驰骋的英姿进入千里镜视野,他终于长舒一口气,向旁边的昭庆说:“开城门。” 封城多日以来城门第一次开启,沉重的门扉似乎还没有苏醒,笨拙缓慢地分出一道空隙。激流般的蓝色骑兵瞬间从那狭窄的缝隙中奔涌入城,而大军就在城外被焚烧过的土地不远处安营驻扎。 鹿知三步两步跑下城墙,只见楚狄赫骑兵已经勒马列队,塞满了入城的主道。为首的黑马背上,骑士头戴黑狐帽,身披厚重大氅,一手提缰,另一手缠着绷带挂在胸前。领口上一块黝黑发亮的貂皮衬得他脸色苍白,从前额滴到眉间的三点水珠刺青,看起来比平日更显碧蓝。 见鹿知笑嘻嘻小跑过来,骑士蹙眉打量他,沉声问:“你的马呢?”鹿知左顾右盼,笑道:“马好得很。三爷来得可真早。秋岚呢?” “她稍后就到。”骑士面朝城门方向看了一眼。陈秋岚就算关心他的伤势,在众人面前还是像平常一样,保持着远远的距离。他向来由着她。但从望向城门的那一眼,旁人还是看出来他好像在等凤章院女爵的身影出现。鹿知满脸堆笑说:“她家就在这里,不会迷路的。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这时候昭庆从城楼下来,鹿知将他拉到骑士面前,介绍说:“查合伦部的昭庆,新到本地的地方官。” 昭庆从没有见过马上这位男子,一见来人眉间的水珠刺青,顿时肃然起敬,躬身以楚狄赫语说:“拜见宁王。”他对鹿知虽然谦逊有礼,但那份敬意多少有些不是出自真心,对宁王却是真诚的敬畏,口吻也变得格外郑重:“久闻宁王所向披靡,今日得见,不胜荣幸。天王常说,风云雷雨、生死荣枯皆有神明,倘若战争与胜利也有神明,应该像罗素伦冰弥。” 宁王冰弥微微提起嘴角,“战争太过残酷,不应该得到神明庇佑。胜利靠的是人。”说罢用楚狄赫语说:“久庆曾经跟随我转战南北,想不到会在此处惨遭毒手。他的后事如有难处,你只管来找我吧。”昭庆替他兄弟道谢,想起这事又悲从中来,说:“宁王威武,定能早日扫平天下。”鹿知伸手拦了昭庆一下,“这些话不要在大街上讲。三爷赶了一路,必定疲劳,先到县衙休息。” 宁王摆了摆没有受伤的那只手,问鹿知:“你住在哪儿?”得知他住在县衙后宅,当即说:“我们两人不要住到一处。我去悦仙楼暂住就行了。”鹿知向来知道他三哥像狐狸一样警觉,不知道他打什么算盘,依旧笑嘻嘻说:“听你的。” 一行人向悦仙楼方向行去。鹿知与昭庆徒步跟在宁王的马旁,边走边约略提到城里的事,自然也提到半夜那场离奇的大火和清晨那杆恼人的大旗。宁王默默听了一路,偶尔点头,却不说半个字。 砚君与珍荣早他们一步向悦仙楼走,不时偷看身后。她们见过楚狄赫士兵,却没有见过这样肃穆的队伍,只觉得人人眼中能放出飞刀来。尤其为首那个骑马的男子,周身流露一股特异的气质,冷傲昂然又淡定自如,与七爷微笑的自信迥然两样。纵是砚君识人有限,也看得出他绝非凡夫俗子。 悦仙楼前的道路堆满各种路障。曲安已从陈松海家回来,正带人清路。砚君先到一步,匆匆地对曲安说:“来了一个大人物。” 这时候众人都看见大路上那浩浩荡荡的铁蓝军服骑兵,惊得停下手中活计。曲安不知是福是祸,忙请砚君回房间回避。待看清头戴黑狐帽的男人,不由得惊呼一声“哎呦呦”,大步赶到他马前,忙不迭地说:“这不是三爷嘛!可有日子没见过您了!”宁王和颜悦色微笑道:“曲爷,你还是老样子。” 昭庆代问:“还有没有空房?”曲安向三爷的队伍扫一眼,估算出人数,说:“因为前阵子封城,很多客商走不了,小店客房有些紧张。倘若三爷和朋友们不嫌弃,可否将就合住?”宁王知道他这里客房建得宽敞,含笑说:“那就麻烦曲爷。只是我们要住得邻近,不知道能否请你这里的客官们帮个忙,腾出毗邻的房间?”鹿知急忙从旁补充:“我原先住的那一间就很好,给三爷住。左右对面、楼上楼下的房间,还请帮忙腾出来。” 这架子大得很,曲安心里快速盘算,应承下来匆匆去张罗。宁王就坐在马背上等,并不介意周围百姓偷看他时窃窃私语。不消片刻曲安出来说:“都准备妥了。”亲自引这些人往楼上走。 楼里住宿的客人们大多见过大新军人,但见这一队人物特别不同,都不敢轻易与他们发生瓜葛,看也不敢多看。宁王的亲卫却神情耸动,指着楼中怀抱火铳的客商们大呼:“怎么人人都有这东西?!”急急地以楚狄赫语向宁王飞快地说:“三爷,这地方四处都是持火器的生人,怎么能住!”鹿知解释说:“这是陈家两位老爷开了自家库房,借给他们守城防身,免得魔头破了城,百姓们无力对抗。” 宁王听罢笑笑,走到一位老年客商身旁,拿起火铳端详,一边摆弄一边赞道:“海兰尼塔造的皇冠星。准星好,可惜射程短,不适合上战场,防身倒是好东西。用起来顺手吗?”老人正是同砚君交谈过的那位,不敢让他知道自己能听懂楚狄赫语,喏喏地说:“拿着给自己壮胆罢了,没机会操练。” 宁王放下火铳,拍了拍曲安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火铳总归不是闹着玩的,交在外行手里更容易伤人伤己。城里人一时半会儿用不到这东西了,烦劳你代陈老爷收拾起来。”曲安一股脑应承,当下就让伙计们挨门挨户收回火铳。宁王的亲卫们亦步亦趋地跟着清点数量,凶神恶煞地审视客人们。 没人愿意惹是生非,火铳迅速装满木箱,收罗起来数量惊人。宁王与鹿知看了一会儿,各有心思,但没有在这里说出来。 两人料想收火铳不会有意外,正转身向房间走,忽然听见亲卫与客人生了争执。 黑衣孕妇提火铳走出房门,冷冷地瞪着士兵,以清晰流利的楚狄赫语说:“大新是以官当匪,光天化日打劫吗?我自己的东西,凭什么交给你们!”曲安见是这位不能得罪的女客,箭步上前劝道:“夫人息怒。来了一位贵客,为安全着想,托我将陈老爷发放的火铳代为保管起来。并不是要没收夫人的火铳。” 谢雨娇冷眼打量宁王兄弟,提高声音冷笑,仍用楚狄赫语厉声说:“要收陈家的火铳,是你们的事。大新号称凡事有法,什么时候天王出一道禁止民间持火铳的法令,我什么时候遵命。今天既然还没有这法,谁抢我的东西,我跟谁拼命。”说罢转身走回房间,砰的关门。 曲安见士兵们怒气腾腾,急忙到宁王跟前好言好语解释:“这位夫人是陈家的亲戚,脾气有些怪,那支防身的火铳片刻不离左右,倒不是行凶之辈。三爷大可不必担心。”宁王点头说:“这位夫人的楚狄赫语说得很好,话也没错。有曲爷为她担保,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曲安原没有为谢雨娇作保的意思,被他一说反而没退路了,只好悻悻应诺。 这时候伙计与士兵又敲了对面的门。金舜英已听说收火铳的事,赔笑走出来说:“我的火铳是向陈大公子借的,现在就去还他,不必劳烦军爷们保管。”宁王看见又是女子提着火铳出来,有些惊讶,“如今华姓的女子都能使火铳了吗?” 鹿知轻蔑地说:“瞎凑热闹!这种饭来张口的人,哪有真本事。”宁王叹道:“当今的世道,人为了活命什么都做。今日没有的本事,明日也许就有了。”又对向昭庆说:“那么就劳烦你回县衙发一告示,将城里火铳管理起来。” 昭庆犹有一丝无措,宁王微微提起嘴角,慢悠悠说:“陈家多年经手火铳买卖,向来有一套周全的保管办法,最近乱起来也丢了大批。这种东西散得遍地都是,寻常百姓反而更危险。保城保民固然重要,可火器不同于其他。用来退敌是好使,万一有不轨之徒,拿来伤人又如何是好?天王的禁铳令发布之前,本地火铳暂且由官府统管,到用时各自去领。” 鹿知撇嘴嘀咕:“你放一句话,陈家就会乖乖开仓库,把他们多年私藏的火器交出来?”他知道周围懂得楚狄赫语的人多,这句话是用海兰尼塔语。宁王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说:“我有点累,先去休息再说。” 章节目录 裂痕(1) 小城消息传得快,城里人很快都知道来了位大人物。如果他们知道这人是罗素伦冰弥,闲聊的内容会更丰富。 大新罗素伦兄弟各有性格与事迹,有些神乎其神不像真的,有些真的又不够传奇,没有被传开。总的来说,人们比较关心与自己有关系的传闻,比如这些楚狄赫人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怎样对待敌人、怎样对待百姓。人们希望能从中判断罗素伦家建立的王朝能不能长久,会带来宽裕的生活还是更多灾难。 因此大新地界上乃至更遥远的北方都知道:二十多年前,他们的父亲归德侯被昱朝砍了脑袋,兄弟中最年长的林朗随母亲造反,带领北方人划地自守,使得朝廷征缴无功。 如此对抗了十余年,有人劝林朗:这样打闹没有名堂。众部如沙聚成塔,齐心协力赶走昱朝,若无更远大的目标,迟早如沙随风散。首领应该称王,立百官、建制度,构建治世的基础,才有未来。林朗却说,若要实现远大的目标,众部拥戴的王应该是二弟芦扬,竟将首领的位置让给二弟。 芦扬称天王之后,尊长兄为让王,又为几个弟弟各加封号,有模有样地建起一个国家。芦扬在北方极有号召力,果然不负众望,大新实力日新月异,终于给昱朝致命一击,还将气势凶猛的大庚天王打回西南。 领兵击溃大庚天王的,正是罗素伦兄弟中排行第三的宁王冰弥。他年少时曾在京城求学,据说资质极高却懂得深藏头角,不曾名扬旧京,但熟谙昱朝上至皇族下至贱民的一举一动。 传闻说,宁王冰弥与天王芦扬相似,都有观察人心的天赋。相比之下,芦扬更容易理解对方而赢得尊重,冰弥则能洞察对方,需要时准确无误地给出致命一击。这天分不仅助他战无不胜,还赋予他超人的预见。 昱朝濒临破灭时,各地揭竿起义、先后称王的队伍没有五十也有三十。大新原本战力平平,未必能熬得住大浪淘沙。最终能够成为四分天下的一家,正是冰弥预见到火铳的威力,率先派人前往海兰尼塔学习制造火铳的技术,大新才能如虎添翼打下如今的疆土。 虽然百姓当中见过他的人不多,但提起罗素伦冰弥的名字,都知道他不仅是大新的常胜将军,简直是这个时代中战神般的人物。 谁也想不到这位战神并没有金甲银盔、万众拥簇,正在艰难地解开那件半新不旧的斗篷,缓缓向椅子中坐下,露出痛苦的神色。鹿知与昭庆吓一跳,急忙要上前搀扶。宁王慢吞吞地摆手说:“不碍事。” 鹿知急了,“前阵子听说三爷遇刺,不怎么凶险。我看只有手臂伤到,难道别处还有重伤吗?”宁王勉力提起受伤的手臂,笑了笑说:“昨晚在二十里外,遇见约摸三千妙高贼人,一仗打了整晚,不小心伤的。”鹿知与昭庆都大吃一惊。宁王仰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说:“我本来就要回京,已经行了几程。路上接到你十万火急的报信,自然星夜赶来。恰好与贼人半路相逢。” 贼人与他人数悬殊,昨夜必是苦战。宁王却说:“传说他们十分凶残,大概是对付手无寸铁的百姓太过残忍,或是无能之辈夸大其词吧,打起仗来全不在行。俘虏也承认,是听闻有人冒充妙高山的名号,冒犯了他们的神仙,他们才来。围城那批人,果真是假的。” 鹿知与昭庆面面相觑,昭庆叹道:“这、这真是——我们楚狄赫军队一刀一枪消灭匪徒,城里人却只知道复辟党神勇无敌,不知道那是火烧空营的伎俩。” 宁王笑道:“复辟党的花招倒也有点意思。不过在这世上,虚名短暂,建功立业终究要靠实力。”说罢问昭庆:“你原先是跟随哪一位王爷?” 昭庆毕恭毕敬回答说:“是天王麾下。”宁王带着欣赏的神色点头说:“天王麾下人才济济,要你来守这边境之城,必然有他的道理。你带了多少兵来?”昭庆汗颜回答:“上面原本要拨三千兵,遇上与大羲交战,兵力分不出来,至今未到。”宁王不假思索地说:“大羲退兵了,我想用不了几天,你的守兵就会到。” 轻描淡写的一句“大羲退兵”,让人不得不又一次服他:大羲天王郑莲笑亲率大军,要在年底再立一功,来年大约也有称帝的决心,却被他不动声色打回了西边。宁王并不以此自得,蹙眉思索说:“妙高贼人重视声威,吃了一败必定伺机反攻。总要有部署才能拿得准、行得稳,你不必在这里照应我,忙你的事情去吧。”昭庆连忙点头说:“三爷说的对。容下官先行告退。” 周围再没有生人,宁王吩咐左右:“该换药了。”鹿知帮他脱掉外衣,卸下锁子甲,看见里衣透出的血渍。再解开里衣和绷带,只见当胸一道刀伤,从左肩直到小腹,以草率的针脚缝住。大约救急的医生十分慌张,伤口缝得难看,以后必定是一条狰狞的疤。鹿知不禁失声:“这也能活下来?!”宁王嘿嘿冷笑,“这样就死了,才丢人呢。” 旁边都是三爷的心腹,鹿知还是不由自主压低声音:“刺客究竟是什么人?” “雷大器的爪牙。”宁王不紧不慢地说,“三个人,当场有一人毙命,还有两个逃了。”顿了顿,望着鹿知说:“这些刺客的确有几分本事。我恐怕他是向京城方向逃,还有其他不轨的企图。此地就在他们上京的路上,不得不多想。你我两人住在一处,万一遇敌都危险。” 鹿知撇了撇嘴,“刺客我们见多了,算是好对付的。但那陈家……”他正要说,忽然有人敲门。侍卫们将人放进来,正是陈秋岚。鹿知当下什么也不说了。 宁王看在眼中,没有作声,在鹿知帮助下吃力地穿好衣服,温和地责备弟弟:“小乱避于城中,大乱避于乡里。既然料到魔头攻城,就该开放城门,由百姓自带牲畜粮食去逃命。周围大山延绵几十里,百穴千窟,本地人总能找到藏身之处。将他们困在城里,徒增恐慌。倘若救兵迟来,后果不堪设想。” 鹿知绷着脸,说:“天寒地冻入山,恐怕半路就有不少冻死。三爷讲这话是小看我,认定我守不了一座城,保不住这些人。”宁王提起能够活动的右臂,弯起食指,在他脑门上狠狠敲了一下,笑道:“我们家乡比这里还冷,年年大雪冰封,我们没有冻死。谁说这里的百姓不如我们?” 看鹿知疼得呲牙,宁王反手在他头上敷衍地揉了揉,换了话题。“难得来一趟,我打算晚上拜会两位陈老爷,你去不去?”鹿知自己揉着脑门嘟囔:“我还有事。”说着眼角无意地扫向秋岚。 这是他第二次露出这种表情,宁王将他小动作尽收眼底,严肃地问:“什么要紧事?不敢让人知道?” 他对楚狄赫人与华姓的关系十分敏感。有华姓在时,他向来是讲昱朝的官话,不愿意因为言语的障碍而增生两族的疑窦。好听的话他要当面说出来,有任何怀疑也要开诚布公地说清楚。有他在场,楚狄赫人也都尊重他的规矩,凡事正大光明地摊开。 鹿知顿了顿说:“复辟党如此猖獗,还弄到了新式火铳,不得不仔细查。我恰好知道一点线索。”这事情非同一般,宁王抬起眼睛郑重盯住他。鹿知又顿了顿,“有几个与复辟党相关的人,正好在这城里。秋岚也认识。” 结交复辟党的指责太过尖锐,秋岚大吃一惊,“我怎么会认识!”以鹿知对她的了解,猜到她其实不知情,因此摆手说:“就是苏家那几个人。”秋岚一时没想起是哪个苏家,怔了怔才恍然大悟,惊呼:“怎么会!” 她印象中,苏家就只是砚君和珍荣,她俩实在不像有这能耐。感觉到冰弥在看自己,秋岚当即放下脸,向众人赌咒似的发狠说:“三爷在场,我一定是实话实说。我的确认识两个从大成地界来的女子,与我们家有点关系。七爷说是复辟党,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鹿知呵呵冷笑,“苏砚君在这地方可是大名鼎鼎!昭庆审过一个案子,她做证人,全城的围观百姓都记住她。她去城上送饭,人人都认识又美又仗义的苏小姐。可我们的小战士嘟囔说,他给这家人赶过车,昭庆审案那天,还有一个苏砚君在路上呢。这家人跟复辟党关系很深,又这样鬼鬼祟祟,我可不能不好好关照她们。” 秋岚听得不大明白,也不在乎,只是被他神情中的怀疑激怒,愤然说:“七爷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如果要押我问话,我随时奉陪。” 话到此处僵住,周围众人皆屏息不语。宁王沉吟片刻,转向鹿知,语气认真又带点专横:“这事你不要管了。我会处理。”鹿知不住地撇嘴,却说不出抗议的话。 宁王不动声色地说:“陈家丢了火铳,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的事。买火铳是我经手,自然是我去讨个说法。”转头向秋岚柔声说:“你代我传个帖子,晚上去拜会两位陈老爷。” 鹿知心想:话是这样说,总归还是为了秋岚——与她有关的事情无论大小,三爷能抢就抢,生怕别人做得不圆滑,伤害到她的名誉。心快偏到胳肢窝里了。他对三哥丝毫没有办法,唧唧歪歪地嘟囔:“那三爷还是先好好休息。想从那几个滑头嘴里挖几句实话,可要费不少精神。” 宁王看他别扭的表情,忍不住嘲笑:“这么说,那位又美又仗义的苏小姐一定费了你不少精神。我不得不见一见她。”鹿知说不出是气是羞,使劲瞪他。宁王偏过头不理他,当即向秋岚说:“这些士兵去请,恐怕会吓到苏小姐。你代我请她过来。我想她听说复辟党在城外的事,应该知道是为什么找她。” 秋岚应一声,回身便走,不忘狠狠地白了鹿知一眼。鹿知不理她,脸上又出现跃跃欲试的表情想留下来,可宁王冲他挥挥手:“过两天还有别的事要你做。久庆的死,你交给方女爵吧。不过她是个实心眼,你提醒她——大新官员死于小女孩之手,传出去恐怕民心不安,要有分寸。” 鹿知应承一声,抬起脚要走,心里那股跃跃欲试的情绪莫名变成一种担忧。虽然没想好说辞,却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想对三哥叮咛点什么。可是看到宁王嘴边戏谑的微笑,他又气鼓鼓地不作声了。 章节目录 裂痕(2) 秋岚青着脸大步走出宁王的房间,毫不迟疑冲向走廊另一头的客房。 复辟……这讨厌的字眼出现时,那些本来应该跟昱朝一起死了的记忆再次蠢蠢欲动。 黑夜里燃烧的火把,照亮一张张充满恶毒笑意的脸。 快停下! 女人在尖叫,诅咒,那些恶毒的笑脸不疼不痒,当她的抗争是一场娱乐。她在哭叫,他们一起嬉笑,两种截然不同的节奏,像从两张不同的画里切出两种不同的人,拼贴到浓重的夜色里。 幽暗的角落中有一棵树,那些嬉笑的恶魔们没注意到画面里还有一个少女,躲在交错层叠的树叶下。 快停下!别想了!陈秋岚捂着耳朵,脚步加快。 昱朝在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说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水深火热。 昱朝没了,这些该死的复辟党偏说昱朝才是王道正统。活不下去造反的反贼该死,受不了欺凌的蛮夷该死,女人颠倒乾坤该死,只有最该死的昱朝死得冤! 坏人死了就能变成值得怀念的好人吗?腐臭的昱朝死了,就会变成值得同情、值得复活的可怜牺牲品吗?! 绝不会!绝不会! 昱朝一旦复辟,人们痛苦的回忆就会复活,随着灭亡而远去的仇恨就会回来! 秋岚一双怒目搜索着,猛地撞开那扇门。 客厅里没有人。 正统有什么用?复辟对谁有好处?百姓就是他们夺回权力的工具!他们真的在乎吗?他们在乎的只有自己!一群满腹牢骚的废物,唯一恨的就是上天没有把人世间所有好处放在他们脚下,给了他们一个昱朝,居然还没保住!他们愤恨的是,当上天王、打下江山的注定不是他们! 该死的复辟党!怎么会有人将她与他们混为一谈?! 秋岚内心嘶吼着四处乱撞,甩开房中每一块门帘,红着眼睛寻找苏家人。 “喀”的一声脆响,在过分安静的侧卧室里十分突兀。秋岚打个激灵,因为愤怒而发热的头脑瞬间冷下来——她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她大约是所有昱民当中最早熟知那种声音的人之一。 火枪机括。背后的人向她打了一发空枪。 “下一发可不是空的。”女人冷冰冰地说。秋岚脊背僵直,生硬地转过身面对。 女人穿着一身玄色衣服,海青色丝绣连成闪闪发亮的奇怪图案,彷如深渊中游动着一条条细瘦的青蛇。她的脸比窗外的雪更苍白。 “雨娇?”望着女人的眼睛,秋岚忽然感到五脏六腑充满寒冷,“你……想做什么?” 谢雨娇迟疑了数秒之后,收起火铳,漠然发声:“陈女爵,这话该我问你。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四目相对时,彼此都无法把变化的因由说出来。秋岚默默打量谢雨娇,盯住她隆起的腹部。“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沉默转换到谢雨娇一边。镶着浓密睫毛的眼睑微微下垂,遮住她眼里的光。她的嘴角绷出奇怪的弧度,像是咬牙切齿,可在另一个角度又像是冷笑。 “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紧握火铳的手指关节泛白,唇边的恶意溢满,瞬间淌遍眼角眉梢。“因为我没你那样的爹!因为这世上没钱没势的人什么也不是!” 秋岚的诧异无法形容:这不是谢雨娇。这张脸,这种凶狠,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秋岚张了张嘴还没有说出话,谢雨娇突然出其不意地提起火铳直对她的前额。 “滚!” 她手里是一支海兰尼塔生产的荣耀星一世,年代已久,况且当时火铳技术还不完善,这种型号很容易走火。秋岚熟知它的缺陷,被火铳指头的瞬间本能地侧身后退几步,避开首当其冲的位置。这惊慌失措的反应显然让谢雨娇十分满足,从她孱弱的微笑中流露出胜者的得意。 秋岚既不解又失望地看了过去的挚友一眼,咬了咬牙,坚决地转身离开。背后响起“砰”的一响——谢雨娇对准墙壁扣动机括,仿佛宣告她有胆量冒犯大新女爵,又仿佛宣泄一种秋岚所不知道的仇恨。 声响在客栈里引起小小骚动,有人张皇地推门进来问:“怎么了?怎么了?”正是苏砚君的婢女珍荣。看见屋里的不速之客,珍荣难免吃惊,转瞬微笑打招呼:“陈女爵是找我们小姐吗?走错门了——我们住在对面。” 一言不发的陈秋岚似阵风扑向对面房间。珍荣又探头去看谢雨娇,含笑劝说:“谢姨娘,千万别再乒乒乓乓的闹了!城里刚刚消停,你这砰一响,大人也吓得不轻,何况肚子里的孩子。” 谢雨娇置若罔闻,挺着肚子走到珍荣面前,薄嘴唇之间飘出故意压低的告诫:“小心,沾上陈家的人,没好下场。”腔调似幽怨似凄厉,惊得珍荣愣神。 那阴沉的人又如封入冰层,沉默转身,提着火铳慢吞吞关上门。 章节目录 阴影(1) 砚君上次和陈秋岚见面,彼此没有留下太好的印象。这次更加糟糕。上回秋岚对砚君的嫌弃,仅仅是出于自己家庭的缘故。今天她的目光里带着一种更深刻的、几近恨意的憎恶。 不需要言语挑明,砚君猜得出:刚刚出现一支复辟的队伍,初次登场就害得大新军队颜面扫地。这种时候,大新女爵和复辟党的女儿,中间那道鸿沟比棋盘上的楚河汉界还清楚。 扑面的敌意在砚君心头挑起一丝忐忑,倒也不恐惧:她父亲做过的事,她改不了,也没瞒住。但她很庆幸,至今仍然可以堂堂正正说出的一句话,就是问心无愧。她抬起头,颔首招呼:“陈女爵,别来无恙。” 她的镇定让秋岚紧绷的面孔稍微放松。“苏小姐。”秋岚的双眉与音调同时上挑,“你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人?如今世上只有两种人了,打仗的人和遭殃的人。后面那种人总是比较多,我又怎能例外呢。 砚君静静地看着她,还没有说出这番答案,秋岚冷笑:“算了,你不必告诉我。”说完目光四下转一圈,转向金舜英和墨君,马上看见桌上的火铳——在海兰尼塔已经快要淘汰,却是他们最近才肯卖给外国的最新型号,只有大新先得到一批。孰料除了数的出来的样品归于有名有姓的人,其余落入复辟党手中。“荣耀星三世……你怎么会有这个?” 金舜英早已听说过陈家这年轻女子十分了得,用套近乎的口吻回答:“女爵好眼力!集瑰堂的陈掌柜怕我们女人孩子无力自保,专门借给我。听说是很贵重的东西。” 轻微的诧异浮现在秋岚眉目之间,又迅速地一晃而过。她紧盯火铳,语调生硬:“你们和陈掌柜很熟吗?”金舜英夸张地睁大眼睛反问:“荣耀星三世这样贵重又危险的东西,哪有随便借给生人的?” 如果秋岚知道金舜英的为人,就不会将她的话太当真。但在秋岚紧张的观察中,初次见面的金舜英身上始终透出复辟党的气息。原本轻微的诧异变成秋岚前额一片阴霾。 陈景初丢火铳这事,曲安已经在秋岚踏入悦仙楼的第一时间透露给她。她只道责任重大,堂兄不免要费些力气去挽回。想不到他与复辟党的家人有交情。 秋岚暗暗气堂兄目不识人,怎么不打听打听这家人的底细。若是被三爷知道……他为人公正,也警惕多疑,不会忽略这样的线索。到时任谁去求情,都洗不掉陈景初通敌的嫌疑吧?真是太糟。 秋岚再次绷起脸,指着荣耀星三世冷冰冰地说:“既然是借的,给我。我去拿给他。”金舜英怔了怔,虽然不情愿,毕竟不想得罪她,讪笑着递上火铳。 秋岚握紧火铳,再次紧盯金舜英,一板一眼说:“如果你们真把陈掌柜当作朋友——想想你们是什么人,别随随便便交朋友,害别人惹祸上身。”金舜英又怔了怔,笑得很不自在,“这话我可听不懂。我们是见不得人的人吗?” 秋岚冷冷地别过脸不看她,面对砚君说:“待会儿有的是时间,让你们向愿意听的人辩解。到那个人面前,记住——说真话,别卖弄小聪明。苏砚君,你骗不了所有人。” 砚君完全摸不着头脑。“是谁要见我?” “三爷。” 回答简洁至极,仿佛充满敬畏,又似讳莫如深。金舜英只听说陈家有大爷和二爷,是两位无可企及的大财主,没听过他们还有第三个兄弟。她默记的富豪名录万万不能缺失一位,情不自禁脱口问:“三爷?哪个三爷?” “你只要知道该知道的就够了。”秋岚始终紧盯着砚君和金舜英,声音沉稳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坦然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是身为‘人’的责任。不管真话会带来什么后果,至少你还能在三爷眼里得到一点敬意,或许可以从轻发落。” 从轻发落……原来她口中的三爷是大新官员。砚君赫然想起今天来的那个人,与金舜英面面相觑,心里明白:她们身为复辟党的家属,在大新的榜上挂了名。城外刚走复辟的军队,马上要问话,其中的缘故不言而喻。 金舜英赔笑向秋岚央求:“既然是位大人物,请容她换一件体面的衣服去见。”因为围城的缘故,女人们几天来和衣而睡,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看起来有些狼狈。秋岚皱眉催促说:“赶快去就是了!难道要三爷等她重新梳妆打扮?”金舜英只好替砚君抹了抹衣裳的褶子,还不住地使眼色。 砚君心里没底,倒也不慌,随沉默的秋岚来到一扇门前,正是七爷住过的房间。心跳重了一拍,马上又放轻了。 奇怪得很,想起他的时候,塞满胸腔的不安居然变淡。那人知道她父亲是个复辟党,但是该如何惩治,他先问精通大新律令的方女爵——他的身份比那位女爵更高,他比女爵有更多私人的理由厌恶她们,但他遵奉女爵口中的法令。 “一日在我大新的地界,我就管他们一日的死活。”这句话是那个人说的,可以信赖。 门从里面打开。坐在正中雕花桌旁喝茶的男人抬起头,果然是今早入城的男子。室内温暖,他脱了斗篷皮帽,面容看得更清楚:大约三十多岁,究竟是三十几岁却不好说。 两人目光交汇时,砚君无端颤抖,无法转动地盯住他。她曾用指尖碰过一块咝咝冒冷气的冰,想抽回手,已不是那么容易挪开。这回冰在他眼睛里。 “三爷,这就是苏小姐。”陈秋岚的语气生硬,可是终于打破了冰封的空气。被她称作三爷的男人把目光稍稍移开,砚君豁然解脱。仿佛脖子被勒紧,终于松开一点点——只是一点点,能让她稍微透口气。 头脑一片空白之后,记忆中的某个黄昏浮上心头:她坐的马车被土匪袭击,砰砰弹雨中,她望着白布帘上的匪徒剪影,也同样透不过气。这个男人身边没有千军万马枪林弹雨,就让她同样恐惧。 章节目录 阴影(2) “三爷,这位就是苏小姐。”陈秋岚的语气中没有一丝暖意。 被她称作三爷的男人,脸上冷硬的线条似乎动了动。他的嘴角轮廓鲜明,轻易一挑满是锐气。那意味深长的微笑,似分明似模糊,反将喜怒藏得更深了,让人丝毫看不透他的心思。 他轻轻皱眉责备秋岚:“华姓注重未婚女性的名誉。苏小姐一个人到我们这些粗人中间,不妥当。”大昱官话流畅标准。砚君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将眼睛扫向别处。陈秋岚说:“苏家还有一位女亲。我这就叫来。”说完转身出门。 片刻功夫,瑟缩的金舜英和探头探脑的墨君也被带进来。仿佛是她散发的胆怯吸引了猎手,冰弥打量金舜英,不冷不热地问:“夫人北上走的是哪一条路?”金舜英讷讷地回答:“当然是大新法定的那条路。我们是善良百姓,不敢不听天王的法令。” “那条路难走,听说车夫死在路上。你们孤儿寡母能安然无事,实在是好本事。” 金舜英急忙摆手,“大人这样能征善战的人才算有本事,我们怎敢轻易用这种字眼!全凭运气好。” 冰弥又转向砚君紧盯不放,慢悠悠说:“我们的士兵说,苏家小姐半夜在杨村手刃歹徒。就是这位吗?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回轮到砚君脸色惨淡。 苏家两个女人一起噤口不语,冰弥并不催促她们,却去看墨君。墨君觉得这房间里静得让人敬畏,但也不至于十分害怕,仰头打量这脑门上有刺青的男子。 冰弥起身走到墨君跟前,蹲下端详他靴子里若隐若现的一件饰物,伸手抽出来。陈秋岚与旁边侍卫想不到小孩子身上居然有一把匕首,都要上前搜墨君的身。冰弥抬手拦住他们,犹自端详那把匕首,脸上的线条又绷紧。 黄铜刀柄顶端铜球上,寥寥几刀雕出一个简约的虎脸,看似平平无奇,却有特点。铜鞘上了年头,磨得十分光滑,上以同样的刀法刻出虎身,线条显得很浅。这样的匕首,冰弥曾经见过一次:行刺的大庚刺客不慎掉落在地,冒着落网的风险返回来捡它。 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哪儿来的?”他竖起匕首问墨君。 匕首是金万贤的礼物,曾经伤过一个楚狄赫人。金舜英的直觉说大事不妙!还没来得及抵挡,听见墨君童稚无畏的声音不带迟疑:“路上拣的。” 冰弥依旧一脸阴霾,“小孩子拣这东西干什么?” “保护我娘。” 冰弥正眼看了看墨君,一言不发拿着匕首坐回他的座位,边玩那匕首边阴森森地开口:“心照不宣的事,兜着圈子说很浪费时间。朝代注定要改换,上下几千年,有几个旧朝代能死而复生?复辟不会有未来。现在还可以骗一骗人,骗那些害怕改变、害怕日子变得更过不下去的人。但人们真正需要的不是昱朝,是稳定的生活。你们走的路,注定同伴越来越少。” 砚君与金舜英强作镇定,可是效果很微弱。金舜英提了口气,“三爷——”想说我们绝不是复辟党,可男人听见她开口就将目光投过来,金舜英好容易鼓起来的那口气顿时散了,喏喏地嘀咕:“我想您是误会了。我家老爷确实是头脑顽固,瞒着全家闯下滔天大祸,害得我们流离失所。可是三爷您不能、不能因为这个,把全天下的复辟党闹腾都算在我们两个女人的头上呀!这也太瞧得起我们了……” 冰弥冷漠地听金舜英说完最后一个字,沉沉地开口:“你们的保人是陈景初。”砚君低垂的眼睛倏地扬起来,充满警惕。冰弥仿佛没有注意到,从容地说:“给一家复辟党担保的人,丢了火铳,恰好被复辟党捡去了。”陈秋岚听到堂兄受指责,也不禁瞪大眼睛瞅着他。 紧绷的空气忽然变脆弱,似乎一次错乱的呼吸就能引起天塌地裂。在冰弥的凝视中,众人皆不敢随便开口。 “他不知道。”砚君迅速而僵硬地说:“他给我们担保的时候,不知道我爹的事。这种事,换到三爷身上,会逢人就说吗?” 她盯着男人的眼睛,一口气说:“大新是章法森严的地方,如有切实的证据说明我们与复辟党勾结,三爷尽管照章办事。无凭无据,反将与我们有来往的人一个个怀疑——不巧小女昨天去城墙上送过早饭,恐怕全城男子逃不出嫌疑,要让您忙活一阵了。” 冰弥的双眉向中间拧,可一侧的嘴角先挑起来,牵动另外一侧,变成似怒似笑的古怪表情。“顶着苏砚君之名到落乌郡的是谁?金夫人突然不见的弟弟是谁?我想全城的男子当中找不出来吧。” 砚君镇定自如地回答:“的确不是我。”她的嘴角不自主地微微抖了一下,勾出看尽世态炎凉的苦笑。“三爷若要追问,我只好说,他是落难时需要我们帮助,我们陷入困境时却怕受牵连的人。天下乱象丛生,想必三爷也见过这种人吧?难道大新的法律,会因为三爷伸出援手,要求您将对方身世来历、何去何从一一记录下来,等官来查证吗?” 这年纪轻轻的女子很擅长把针对她的问题转个弯,变成反问抛回去。冰弥探究地紧盯女子的双眸,而砚君说完了这些话,不再害怕他。 “有人劝我,对楚狄赫人应当以坦诚赢得敬意。可是三爷,世间谁没有说不清的事、说不出口的秘密?真正的尊敬是允许对方保留难言之隐,而不是逼人剖心掏肺交换信赖。” 话语中的不敬惹恼了宁王的侍卫,正欲作色,冰弥挥手制止。“你们一家暂时不要出城。”他命令的口吻不容抗议,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了。金舜英如蒙大赦,连声说:“您尽管放心,我们保证随叫随到,绝不给三爷添乱!” 秋岚要将这家人送回去,墨君却不肯挪动脚步,眼睛盯着桌上的匕首不放。冰弥拿起匕首掂了掂,说:“这东西不适合小孩子。我代你保管。”墨君心里翻了一千个白眼,暗自嘀咕你是谁呀?可他看得出来这个人惹不起,悻悻地牵着金舜英的手,一步一回头地同他的匕首道别。 房间关上门的同时,冰弥将匕首丢到侍卫怀里。侍卫翻来覆去细看,吃惊道:“这不是那个刺客的?!那刺客追着三爷到了落乌郡?”另一侍卫不禁愤怒:“这回一定要抓住他!” “孩子得到匕首,比我们进城要早得多。”冰弥说,“每个刻痕都被擦得干干净净,锈迹全消,恐怕摩挲了有段日子还专门清理过。刺客不是追着我,是在我们前面。他还在北上……我有不好的预感。” 金舜英面沉如水,向圈椅中坐定,厉色责备:“苏墨君,你为什么说谎?” 那匕首不是捡来的,是舅舅送他的。陈家小姐也再三叮嘱过,不能在楚狄赫人面前说谎。可墨君并不后悔,堂堂正正地回答:“我要保护娘。让他们知道我舅舅,准没好事!” 金舜英愣了愣,低下头略带忧伤叹了口气:“小孩子总有一天会说谎。我也想过你究竟会在什么时候,为了偷吃、贪玩还是怕挨打而说谎……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懂得了。竟然是这样的境况。”墨君突然说:“谁让我是这种世道中的小孩子呢!” 他不仅学会说谎,也学会“世道”二字的正确用法,学会了将不幸归结到这不可抗拒的大千世界。 金舜英咬住嘴唇,沉默一刹,说:“苏墨君,说谎自救和救人,算一种机智。可是伤天害理、颠倒黑白、损人不利己的谎话不能说。你记住了?”珍荣从旁插嘴:“你当初劝老爷归顺大成,在大成天王面前也没少说颠倒黑白的话。”金舜英立刻瞪圆眼睛,撇嘴反驳:“我那可不是谎话,都是真心话!你看不出来?我这人,说真心话的时候才最傻呢。” 她们俩一旦唧唧喳喳顶起嘴,就忘了紧张。唯独砚君默默地想心事。 你们一家人实在太单纯了,能在乱世中混这么些日子,是令人诧异的好运气。要知道别人摸爬滚打,靠的可不是运气。 绵儿的话忽然从心底冒了出来。 此前苏家人只跟几个人打交道:连夫人的愧意也好,陈景初的仗义也好,都是没有恶意的。可是现在,大千世界里各色各样的子民,让她们应接不暇。说谎都要编成连环扣,留下活扣儿随时能接续,否则赶不上局势变化。 也许真的应该换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重新开始了。 章节目录 续命(1) 苏家被那位神秘人物召见的事,很快传遍小小的悦仙楼。本来这一家全是女人孩子已不寻常,出了这样一桩,住客中间片刻便生出许多想象。砚君不愿应付无稽之谈,也不愿编谎言去搪塞接近真相的猜测,索性闭起门来与世隔绝。 她从小习惯安静,坐一整天不算难事。但金舜英从来不甘寂寞,一反常态的沉默着实让人稀奇。 临近黄昏,珍荣推窗偷看:那位三爷带一队士兵上马,不知去办什么事。她实在费解,“平常别人说什么,你们都不肯听,劝不动、吓不倒。这位三爷究竟何方神圣,能把你们两个唬住?” “要说嘛,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可他就是有哪里和别人不一样。”金舜英回想起来还是心惊肉跳,手指在空中胡乱地勾勒,似乎想要勾出三爷周围那股神秘的气息,“到底是杀敌无数,随便坐着都吓人……惹恼了他,没准小命难保。” 不仅这两人意气消沉,墨君也难得安分,坐在角落里玩怀表。 自从看见怀表能打开,他把能想到的方法试遍,始终摸不到窍门。今天无意中按住下方的钮,“喀”的弹开了,露出里面的画片。墨君发现宝藏似的叫一声,忙不迭向娘和姐姐炫耀。 表壳内侧是一张径约两寸的黑白画片,挤在里面的少年男女们或坐或站。金舜英没见过这种画片,瞅着那么小的面孔却眉目宛然,十分诡异。仔细看,前排坐三个年纪相仿的少女。左边一个睁着大大的双眼,满脸不自然的紧张。居中的少女也不笑,却不是紧张,冰冷严肃几近麻木,正是陈秋岚。只有第三个少女笑脸盈盈,画片中微小的眼眸仿佛蕴含千言万语,一群人中最为生动活泼。金舜英瞪圆眼睛再看一遍:的的确确是谢雨娇。 砚君拿起怀表凑近看,后面三个站立的少年,一个是陈景初,站姿挺拔,器宇轩昂,大概那时候腿还好着。现在他拄拐杖,有点驼背。旁边是含笑的连远巍,手像鼓励似的放在左边少女肩上。最后一个年轻人,眉骨与鼻梁格外高挺,微笑露出整齐的牙齿,神情最为自在,大概就是怀表的旧主人鹤慢。不仅砚君,金舜英也是从这张画片才看清楚他的长相,跟牢里那一团乱蓬蓬的黄发截然不同。 这种成像技术曾在昱朝流行过,后来有谣传说里面包含巨大的巫术,顿时谣言四起激起恐慌,朝廷便将谣言与技术一并禁止了。不过民间总有胆大的、不信邪的人,私下摆弄。 画片至多是两三年前摄成。砚君第一次见到,不禁暗想:也许里面真有一种巫术,叫做命运。两三年前,万里之外,与她毫无关系的几个人,如今就在她的生命里,改变过去的苏砚君、促成一个新的苏砚君。 金舜英却想着别的。将怀表和希望托付给她的人,本来和陈景初并排站在一起,现在却天差地别,需要萍水相逢的金舜英替他求情。想必其中也有不为人知的隐情吧。她连连欷歔,说:“牢里那个人,我答应要帮他,可是帮不上。总得给他一个交代,让他尽快找别人帮忙,不能留他空指望。” 珍荣本能地脱口讽刺:“我们自己扛着复辟党的黑锅,你还有精神惦记诈骗犯!是跟大牢结下不解之缘了吗?”金舜英涨红脸,声音陡然提高:“你没听过一诺千金?我这么贪钱,搭上一千两黄金不是要我的命吗?!” “那你就别乱许诺呀!” 金舜英憋足劲想一句绝妙的反击,忽听走廊里有动静。她三步并两步开门去看,果然是谢雨娇带着小丫鬟们走出来。两个小姑娘抱着食盒,不用问也知道是去哪里。“谢姨娘,我……”金舜英一时词穷,结结巴巴地说:“麻烦你转告那人,我答应他的事,眼下还没做到……” 谢雨娇系好深紫色的短斗篷,慢悠悠地说:“那没什么。换了谁也做不到的。”金舜英怔了怔,“你知道?他也拜托过你吗?” “没有。”谢雨娇的声音呆板,说完就走。金舜英情不自禁地跟上去,“难道鹤慢说他无辜,是假的?他真的犯下大罪?”谢雨娇显然是懒得同她废话,可又甩不开她,绷着脸不理不睬。 两人走到楼梯口,迎面遇上一群衣饰艳丽的女人。金舜英马上认出来,亲亲热热地高声招呼:“连夫人!您来了!” 连夫人与谢雨娇对视一眼,彼此一言不发地错身而过。年轻孕妇像沉重的阴霾,慢吞吞往楼下沉,连夫人一摆脱她,就像雨过天晴似的焕发光彩。 原来县衙前悬挂出新的告示:城门解除封禁,因封城稽留的客商可以走了。曲安已经派人通知连家。连夫人听说县城安全,担心砚君,急忙又赶来。 曲安专程报信,必定是因为谢雨娇住在这里,但连家似乎没人在乎她的死活。连夫人不问谢雨娇出门做什么,只是拉住砚君的手心疼地说:“唉唉,真是飞来横祸!几个女人孩子,想也知道受了多少惊吓。” 她的随行跟班中有香云庄的冯夫人,亲自送来新制的衣物,满脸堆笑送到砚君面前说:“新年新气象,新衣新面貌。不舒坦的时候,最好就是换件衣服给自己提提神。小姐穿上身试试看。” 前些日子砚君去量过尺寸,早把这事忘了。当着连夫人的面,她不想扫兴,任凭珍荣与连家的丫鬟们一件件轮番帮她换。香玉、芝兰为她解说:这件胭脂红是一种新染色,比别家的红料内敛又不失鲜艳;这件柳芽黄上面的绣花,是全丝的。砚君并不是没见过这种东西,欣赏的热情不高,但连夫人看五颜六色到她身上都相衬,由衷赞叹:“真是美人。砚君,没有人催你上京去吗?” “上京?做什么?” “红葵使的事啊!” 砚君猛然想起来,用力摇头说:“没有。”连夫人依稀松了口气:“看来是没有选上。我听闻选上的女孩子们已经陆续到京城了。” 如果早几天听到,砚君一定当作解脱,立刻策划南下去救她父亲。眼下的情况又不同,她心中暗自嗟叹:才下红名单,又上黑名单,怎么也离不开这座城……想着不由得有些烦闷。 金舜英爱打听的毛病又犯,好奇地问:“大新可是造了昱朝的反。真有前朝的官宦,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们?”连夫人随便地笑笑说:“愿意的人应该不少。我听说有西河郡曹家、甘露郡鲍家的女儿。另外几个也是如雷贯耳的门户。” 西河甘露是北方文人辈出的大郡,昱朝十个官里有六个出自北方,多半是这两郡的人。自从昱朝亡后,两郡完完整整地归于大新。曹鲍两家在前朝名动天下,文脉昌盛,是世间首屈一指的状元门第。汲月县苏家的名气在大成地界上算是响亮,但同曹鲍两家相比,就如智者面前的孩童一般,没什么引人瞩目之处了。 金舜英没别的跟人攀比,只有苏家的名气好使,但也知道不能拿出来在曹鲍两家面前丢脸。听说这两家竟肯将女儿嫁给异族,她不由得咂舌:“大新果真那么好?前朝所重的名士都肯将女儿嫁他们。” 连夫人笑得晦涩,“我不懂这些名士。我只知道殉国该趁早。大昱一亡,琅霄宫一烧,他们跟着一死,时机最好。死得稍慢,免不了有贪生的嫌疑。在大新治下吃了两年饭,名节已失。现在是死也死晚了,活也活不好。说句难听的——这些当官的人,除了当官,还能做什么?前朝有这种事,还轮不到他们的女儿呢。” 她长长地“唉”了一声,语重心长地说:“人总得往前走,也许真能让世间有所不同。也许这四个天王,真有一两个,能缔造强胜昱朝百倍的国家呢。” 砚君听出她也暗指苏牧亭,黯然叹息:“往前走……我也想往前走。可这座城就是过去和未来的夹缝,卡住我。”连夫人若无其事地微笑道:“我听曲安说,三爷吩咐下去,禁止你随意出城。不必害怕。三爷清楚,几个外地来的年轻女人没本事弄走大新的火铳,他要找的人不是你。再说他也得走了,不能困你一辈子。” 砚君知道连夫人娘家同大新的关系非比寻常,眨了眨眼睛,装作开玩笑问:“三爷要同谁成亲?曹家还是鲍家?或许……是陈家?”连夫人吃一惊,左右看了几眼。珍荣同丫鬟们都在外面的房间,谅她们是没胆子偷听的。 砚君微笑说:“前些天县衙出过忱王落款的告示,我听说这位王爷排行第七。这里有一位七爷,又来一位三爷,我应该没有猜错他们的身份。”连夫人不置可否地回答:“宁王是天王最器重的弟弟,必定有名门相配。”说完起身,“我还要去拜访两位陈老爷,不能同继续你闲聊了。我今天要在陈大爷府上借宿,倘若有事帮忙,只管让珍荣去找我。” 她两个兄长家都被贼人趁乱放火,定是去慰问。砚君与金舜英送她到悦仙楼门口,把守门边的楚狄赫人便瞪她们,怕她们跑了似的。两人着实不自在,连夫人却泰然自若,又殷切叮嘱几句才钻进马车。 马车刚走几步,谢雨娇的小丫鬟丹桂飞奔而来,一张茶色的脸孔几乎吓成了白的。“夫人呢?”丹桂问一句,等不到回答就跑着追上连夫人的马车。“我们小姐要、要生了!” 连夫人从车窗探出头,满脸诧异。“现在?”她想了想,吩咐随行的丫鬟香玉:“生起来不知道要多久,我没法陪她。你去找曲安,请个靠得住的医生,还有稳婆。务必照顾周全。”香玉急匆匆地下车。马车只停这么一下,连夫人将小窗关上,依旧向她哥哥家去了。 章节目录 续命(2) 砚君和金舜英不知该为丹桂的话惊骇,还是为连夫人的冷酷而震惊,忽听见街面有人高声吆喝让路。 车轮辘辘声中,两个狱卒背对夕阳,推着一架板车快步而来。像尸体一般躺在木板上的,正是谢雨娇。路边胆小的妇人们看见,吓得尖叫,悦仙楼前顿生一场小小骚动。伙计迎过去,惊骇地问怎么回事。原来是探监时滑倒,当下就出血了。 众人七手八脚抬谢雨娇回房间。砚君与金舜英跟在后面,只见楼梯上淅淅沥沥地洒下一路鲜血,触目惊心。“这哪是要生,是要命啊!”金舜英吓得死死揪住砚君的手臂。砚君有个亲弟弟是早产夭折,知道凶多吉少,紧跟进房间。 这时候谁也顾不得讲究,地板上有蹭花的血迹,床更凌乱,锦被堆里只露着一张泛着青灰的脸,比平日更无血色。谢雨娇满头乌黑的长发散乱,从前额到脖颈的冷汗粘着许多发丝,看起来十分可怕。她已疼得紧咬牙,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乱淌,却不喊不叫,只是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抬她的人送到这里,都束手无策,陆续散去。砚君有心帮忙,但是毫无经验。金舜英虽然生过孩子,可不懂得接生,只晓得向客栈伙计多要热水,以备不时之需。 过了一会儿,香玉手足无措地跑进来直嚷:“曲爷不在店里,怎么办?我既不认识他的家,也不知道哪里有医生啊!” 一嚷嚷,屋里的人又慌了。砚君眼看谢雨娇的气越喘越弱,拿主意吩咐香玉:“你跟伙计马上去找医生稳婆,这才是要紧的人,不能缺。我去找曲先生,他迟来一步早来一步没大碍的。” 她刚站起身,忽然一只湿哒哒的冰手抓住她手腕。砚君立刻握住,但谢雨娇似乎只是毫无意识地乱抓,手一松又晕了过去。砚君学着医生的样子去摸她脉搏,怎么也摸不到跳动。金舜英伸出长指甲死死地掐谢雨娇的人中,也不见她转醒,不由得吓得咋舌:“这人像、像是不成了……” 砚君脑中灵光一闪,扭头冲珍荣大喊:“你赶紧去,挨门挨户问住店的客商,谁会救急的法子。” 那些商人走南闯北,免不了遇到三灾八难,多少都懂救急方。珍荣这时候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当真挨个去敲门。 敢在这年月出门的商人大多有股莽气。让他们拿火铳与魔头拼命,他们面不改色,但听说是孕妇早产,谁也不敢惹这样的事。只有一个特别胆大的中年药商,当仁不让说:“我姑且试试吧,总不能装作没听见。” 即便是胆大自信的药商,看到谢雨娇的样子也倒吸冷气,失声惊呼:“这已经救不回了呀!”砚君与金舜英不住央求,药商进退两难,索性将随身带的一套毫针取出,给自己壮胆:“唉,反正是生是死对她没差别,我就放手试一试,看她运气。” 到了说这种话的时候,运气多半是靠不住了。砚君心头一冷,头脑忽然随之冷静一瞬,呼的站起身对金舜英说:“你照顾这边,我去找个人来。” 悦仙楼前停着十几辆雇来的车,本来是要送客商们启程。砚君冲上去请求借她一辆。客商们亲眼见珍荣逐门挨户地求人,都知道这几个女人遇上麻烦。其中一名汉子跳上板车,扬起马鞭冲砚君招手,“姑娘快上来!你要去哪儿?” “东大街,集瑰堂。”几个简单的字,竟让砚君止不住打哆嗦,生怕说不清楚要耽误人命。 东大街上不少店铺早就关了门,格外萧条。一路通畅,马车转眼到了集瑰堂门口,驾车的汉子将车掉头,说:“姑娘快去,我就在这儿等着。”砚君不胜感激地用力点头,跳下马车直奔集瑰堂内。 店里老冯正清点账目,看见她脸色奇差,不禁瞠目,“苏小姐你——”砚君胡乱地冲他挥挥手,分不出一口气来解释,脚步踉跄地往后院跑去。“苏小姐!”老冯连喊几声喊不住她,惊动了后面指挥泥瓦匠翻修屋顶的陈景初。他见砚君魂不守舍地小跑,也不由得瞪圆眼睛。 “谢雨娇要生了,快不行了!需要好医生!”砚君说完忽然感到一阵脱力,腿脚颤抖得更厉害。 陈景初的脸颊倏地绷紧,一语未发,提起拐杖就向外大步走,砚君从没见过他走得这么快。“老冯,马上去找沈大夫。”一句话的功夫他已经穿过店堂到了门口,见外面停着板车,问也不问就坐上去,“请去悦仙楼,必有重谢。” 砚君跟在后面跳上车,谁也没想到要避嫌。陈景初短促地问:“有多严重?”砚君挑要紧的三言两语说完:羊水破了,还带好多血,人昏过去摸不到脉,临走时她还有口气,不知道能撑多久。 陈景初双目发怔,死死握着拐杖的手突起青筋。“换个方向。”他突然改变心思,对驾车的人高声喊起来:“去县衙。” 砚君疑心他糊涂了,“去县衙?” “有个人能救她。” “是仵作吗?” “不……是囚犯。” 砚君讶异得合不拢嘴,“这囚犯是医生?” “曾经是。”陈景初没有情绪同她闲话,可又想说点什么分散焦虑不安的心情。“他学的是西洋医术。因为给孕妇动了手术,他们的教会判他违反上天制定的繁衍生育法则,将他赶出学院。鹤慢只好随他父亲到我们这里传教。我妹妹见过他给难产的妇女破腹取子,说虽然可怕,但确实能救命。” 马蹄嘚嘚,吵得砚君心里纷乱不已。“鹤慢……连远巍就是从他那里得知西洋的医术和我们不同,带春岫去治病?”陈景初没有回答,只顾跟驾车的汉子说:“去后宅门。” 驾车的是本地人,熟悉大街小巷,风驰电掣地到了县衙后宅。陈景初心急火燎,一下车就没踩稳,狠狠地摔倒,拐杖也摔飞了。砚君自然地拾起他的拐杖去搀扶他,但他好像没有察觉到疼痛,脸色苍白地抓住门房仆人颤巍巍说:“陈景初求见七爷。” 城里没人不认识他。仆人看他脸色就知道有大事,一个飞快地跑着向里面通报,一个引着两人往里面走。不消片刻,七爷大步走出来,身上一件半长的毛边斗篷随着步伐飘摇,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看见陈景初和苏砚君,他就皱起眉头怒喝:“我看起来像整天没事做等着别人登门拜访的闲人吗?!” 陈景初用楚狄赫语快速地说:“王爷,求您行个方便,务必将牢里一名犯人借来一用——事关人命。”他说着换了昱朝的官话,继续说:“我所知的楚狄赫语不多,实在想不出怎样感激七爷。求求您!” 鹿知一双大眼瞪得更圆:“听过借钱借物,你听说过借犯人吗?有毛病!”一甩袖子转身就走。陈景初身子前倾,砚君以为他是摔倒,急忙去拉却没拉住——他已经嗵的双膝跪地,声音抖得不成调:“王爷,求你!” 鹿知转头想骂,猛然见陈家大公子冲自己跪下,忍不住倒退一步,看看快要落泪的陈景初又看苏砚君,张大嘴巴满脸见了鬼的表情。砚君代陈景初说:“那犯人是葛鹤慢,本来是个医生,眼下只能指望他了,不然就是一尸两命……这事恐怕县官老爷不敢担待,只有王爷开口才有用。” “简直胡闹!”鹿知竖起眉怒喝:“有人快死了不去找医生,跑来我这里胡搅蛮缠!你姓陈又怎么样?借犯人这种荒唐的事也能说得出口——今天借医生明天借厨子,大牢还要不要上锁?信不信我把你们两个扔到牢里去找医生?” 陈景初咬牙说:“王爷把我投入大牢吧,换那个人出去救她!” “你——”鹿知心里一万句骂人的话狂奔不休,反倒想不出先说哪一句,怒极而笑:“县衙是你开的?大新律法是给你踩来踩去玩的?你想怎样就怎样?赶紧给我滚!”砚君心里打了退堂鼓,心想也许不一定非要牢里那个西洋僧侣。可是陈景初心意坚决,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关于这县城的情况,当然是他更清楚。而他如此绝望。 “跟我耍赖,是不是?”鹿知指着陈景初狠戳,恶狠狠说:“那你就在这儿耗着,耗到大新出一条新法,准许用无罪之人换犯人出狱。”说完气鼓鼓地要走,忽然好像浑身被扯住,走不动也挣不开。回头一看:苏砚君拼了小命揪着他斗篷后襟,还不停地往怀里卷。 斗篷在鹿知身上越勒越紧,他快喘不上气。“苏砚君,你这是干什么?你要干什么?!”鹿知大恨这及腰的斗篷困住他双臂,扣子也突然显得多。好容易钻出双手去解前襟的扣子,解开两颗还有三颗碰不到。 砚君勒得他动弹不得,分出一丝力气说:“是你自己说的——一日在大新的地界,你就要管他们的死活。眼看人就要死了,你怎么能出尔反尔呢?”一边嚷一边连他衣带也卷到怀里。 “你当自己是个漩涡吗?!赶紧放开!” 他们吵吵嚷嚷把县衙里的人都引到后院来了。方星沅和昭庆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缠在一起的忱王和苏砚君,再看跪在地上的陈景初,脸上那股神气分明是说这场面一辈子也不可能忘。鹿知又羞又怒,“来人、来人,马上把这两个家伙赶出去!” 士兵与差役也觉着闹得不像话了,一伙人拖住苏砚君,一伙人拉起陈景初,推推搡搡地弄出了门。鹿知终于解下斗篷,狠狠摔在地上。“谁做的这破玩意儿?她要是个拿刀的刺客,我就死定了!” 无法无天的大胆举动,只是短短一刻,砚君坐在车上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飘飘忽忽地安慰陈景初:“也许没那么糟糕,毕竟还有大夫呢。”可他失魂落魄地注视前方,喃喃说:“我们这地方常打仗,好医生不是被各路人马抓去从军,就是逃命跑了。百姓活命全仗着命硬。城里只剩一位大夫,我晓得他的能耐。” 谢雨娇的房门前站满悦仙楼的伙计与住客。众人虽然有心无力,到底还是想帮忙做点什么。见陈景初来了,人们纷纷让开一条路,对他异常悲切的神态,不免有些好奇。 丹桂和银蟾大约是年纪太小帮不上忙,并肩在门外等。见到砚君回来,丹桂泪珠一转,哽咽说:“我们小姐醒过来了。”听见这话,砚君与陈景初都松口气。丹桂抹掉眼泪又说:“可是好吓人,大口地喘个不停。孩子没有出来,也不像能保住。” 渺茫的希望转瞬又湮灭了。陈景初轻轻地把手放在门上,却抖得无法推门,回头对砚君苦涩地说:“你进去吧。我不合适。” 房里忽然传出金舜英大惊小怪的叫声,砚君匆忙绕过他快步走进去。 床上的谢雨娇插着许多针,砚君看不懂,只觉得不像好兆头。姓沈的大夫正在拔她腿上的针,拔出一根是弯的,再拔一根也是。珍荣看见砚君,心有余悸,“她突然抽筋,抽得好厉害!针都弯了……”正说话间,谢雨娇胸腔里一嗝,再也不动。沈大夫试了试她的鼻息,又摸心口,“是晕过去。” 砚君大着胆子问:“沈大夫,您觉得破腹取子是不是个办法?” 大夫精疲力尽地摇头,“我们学的是救人之术,自然会尽力救人,可是她的情况,万一破腹大失血,更加凶险。唉,医术不是巫术,不是心想事成之术呀。”说罢透露他的担忧:“她早就有早产的迹象,拖到现在才挽救,恐怕是……” 香玉捧着一碗热药汤,急匆匆地奔进门嚷:“熬好了熬好了。”大夫顾不上说别的,指着谢雨娇紧闭发青的嘴指挥众人:“快灌下去。” 几个女人围着大夫忙活,忘了时辰。从黄昏折腾到点灯,谢雨娇缓缓地复苏,浑身紧绷抽搐的肌肉渐渐放松。“我的手……”气如游丝地叨念三个字又使不出说话的力。砚君问她手怎么了,她没力气答。 门吱的一声又开了。最先回头去看的香玉吓得叫出声。 砚君回头,也惊得一颤。 床前几步开外站着一个男人,身材十分高大,干净的衣服是新换的,头脸刚洗过,眉毛上还有水。仿照昱朝男子的发式挽起发髻,嘴边一层浅薄的胡须,都是稻田一般的金黄色。 他径直走向床前,一丝不苟地检查谢雨娇,很快嘴里嘀咕了一句众人听不懂的话。只有谢雨娇听懂了,扬起冷汗涔涔的脸孔,向他点头微笑。他当即坚定地问沈大夫:“您带着刀和肠线吗?”昱朝官话十分地道。沈大夫匆匆回答:“有是有,不过……” 金发男人看了看周围几个女人,指着珍荣说:“你留下帮忙,其他人请出去。”砚君想要坚持,金发男人说:“你们手上留着长指甲,不适合帮忙。”一句话将砚君、金舜英和香玉撵出来。 砚君出门看见面如槁灰的陈景初,讷讷地问:“那个人就是——” “葛鹤慢。”他的声音既充满痛苦,也浮动着一丝希望。 章节目录 复仇(1) 持续的疼痛将她的神智拉向一个似幻似真的境地。勉强睁开的眼缝里,晃动鹤慢的金发,闭上眼睛却像做梦似的,看见这房间是她在霞微县的闺房,前方站着她的父亲和大哥。 他们好像刚吃完晚饭。大哥正准备去核对账册,父亲哼着小曲,惬意地靠在窗边,看她翻阅异国文字写成的书,又一次露出骄傲的微笑。 谢雨娇注视他们,很清楚这是幻觉。她不相信世间存在介乎生死之间的领域。如果有那地方,她早就应该去过。 是她亲自去领回他们的尸身,在他们中间躺下,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死,去到他们那里。她躺了一天一夜,握着他们的手,想听到鬼魂呼喊,告诉她怎么办——可是什么也没发生。神明,冤魂,天谴,什么也没有,人世与幽冥,都不回应她。 只有两具尸体。 那个时刻,她突然明白生和死的差别——世界如此麻木不仁,因为它早就死了。一群恶人在宰割世界的腐肉,说那是公平、天理,随便丢一点渣滓,好像世界还会给人正义。连渣滓也得不到的时候,她真正醒了,活了。 要在这腐死的世界活下去,只有不停地向它复仇、复仇、复仇…… 越来越强烈的疼痛毫不留情地撕扯她。谢雨娇从冰冷湿透的枕上醒来,梦里的**变成连贯的哀号。 父兄消失,鹤慢不见了。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也许又是新的一生一世。 屋里很亮,背光的人影在眼前晃动,围着她的肚子动手动脚。她被恐惧扼住,疯狂地想要摆脱。 金舜英猝不及防,手里的绷带险些被她打掉。“别怕!麻药过劲儿,换上药就好。”谢雨娇肚子上那条长长的伤疤不再渗血,她还是不敢细看,慌慌张张地嘟哝:“忍忍啊!这麻药厉害着呢,很快就不疼了。鹤慢说,你能好起来!” 绷带系紧时,谢雨娇疼得一声哀号,痛楚瞬间窜遍全身,舌头都哆嗦。她微微张着嘴用力吸气,有话想说。金舜英急忙凑过去,耳边一股微弱的气息起伏:“孩子呢?”金舜英张了几次嘴,实在答不出,走到外间去喊鹤慢。 西洋僧侣忙了几个小时,刚在外面的椅子上打个盹,在那哀号中醒来。他一言不发地紧抱棉被,慢慢走到床前说:“你昏迷前,嚷着要看一眼……我想必须让你看一眼再……” 棉被里有一团无声无息的东西。刀口的疼痛突然不值得一提了。谢雨娇慢慢地张大嘴,断断续续的哭声和她的呼吸争抢出路,聚为不成调、无意义的嘶喊。鹤慢于心不忍,转头避开她的悲戚,字斟句酌地说:“好好养着身体,你以后还可以有的。” 谢雨娇拼命咬住干裂的嘴唇,咬得满嘴是血。悲伤中又格外清醒,嘶哑地问:“是男是女?”“是个男孩儿。”鹤慢将包裹送到她张开的双臂中。谢雨娇看了一眼,更切实感到死掉的是她的骨肉,又大哭起来,紧紧抱着不放。 失去孩子的母亲让金舜英无法面对,夹在他们中间局促不安,央求似的望向鹤慢,指了指门说:“我先——”鹤慢点了一下头,金舜英急忙逃走,临出门又看了谢雨娇一眼,叹了口气。 谢雨娇把脸埋在包裹婴儿的棉被里,终于止住哭声。鹤慢坐在床边木椅上,深深地注视她。“我还以为……”迟疑的口吻好像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 他只说了四个字,谢雨娇就知道他的疑惑,换了他的母语盖纳尔语,缓缓地说:“你不会懂。” “我不懂,不要紧。但这种悲伤不能封闭,你必须说出来。” 伤口似乎又受到压迫,谢雨娇的脸孔疼得几乎扭曲。鹤慢小心地擦拭她满头冷汗,她一动不动,死死抓着棉被包裹。“鹤慢,你不会懂,因为你没有恨到失去其他感情。”她恍惚中换用自己最熟悉的霞微县方言。 “恨到不再认识自己,恨到情愿与这世界一刀两断。那时候,这孩子轻轻地动,告诉我,他活着,他和我是一体的。我还有一个,可以去爱的人。”她紧紧抱住包裹,再度泣不成声,贴着婴孩的脸叮嘱:“是我们相遇的时辰不对……换个时间,换个地方,再来找我!” 鹤慢伸手放在她的肩头,轻轻用他的母语低吟一段祈祷。等到掌心的颤抖平息,他忽然换了海兰尼塔语,严肃地说:“雨娇,这里没有对的时辰。” 谢雨娇知道他珍爱母语,只用来诵经、祈祷,刻意把它同神圣**美好联系在一起。他甚至说过,开玩笑时用昱朝官话幽默滑稽,骂人时用海兰尼塔语气势十足。后来他就习惯了海兰尼塔语,每字每句都在咒骂这个尘世。 “我不会回大牢里。你和我走吧。” 谢雨娇抬起泪眼,怔怔地望着他的嘴唇,想读出他的心意。鹤慢嘴唇蠕动,知道接下来的话免不了让她失望,但不会让她会错意:“虽然我不能跟你一起生活,但可以带你离开连家。竭尽我所能,一定能帮你重新开始。” 空气在她的沉默中变得异常压抑。鹤慢本来对自己的决定有几分自信,现在不安开始在心头肆虐。“你怎么想?”他忽然不敢期待答案。 谢雨娇垂下头,慢慢地将包裹重新缠一遍,似乎怕孩子听见接下来的话。然后抬起眼睛,一双眸子麻木而幽深。“如果我想走,连家一分钟也不会拦我。是我没想过离开。” “那你——” “我想要的不是重新开始。”她扬起灰白的脸孔,望着鹤慢吃惊的表情,冷酷地微笑说:“我要的是复仇。那一群用钱践踏我家人性命的畜生,我要他们一无所有——你能帮我吗?” 她的话音满怀恶意,绝非儿戏。鹤慢不禁向后仰身,重新打量她:曾经谢雨娇充满灵气,一举一动轻快活泼,眼睛一眨一转充满光芒。现在那种灵活与光彩消失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只有阴沉、冷淡,还有令人避之不及的危险。 “雨娇,你不可能做到!那是陈松海的妹妹家。”鹤慢想起一些关于陈松海的传闻,忧心忡忡地劝告:“复仇有什么意义?还是和我走吧。世界很大,很多地方没有战火。” “我在没有战火的地方生活过,结果呢?!”一声怒吼惊呆了鹤慢。阴沉的谢雨娇瞪视着他,仿佛他也是一个仇人。“世界已经死了,到哪里都没差别!你还不明白吗?!” 苍白的女子扬起冷汗涔涔的脸,长长地呼了口气。如果没有这一口气,任谁也要疑心她是否一个白色幽灵。“复仇有什么意义?如果我父兄的存在曾有意义,为他们复仇就有意义。” “不对——”鹤慢的苦楚变成舌根的无力,只能说:“人死不能复生,也不再有知觉。但是雨娇,你还活着。你存在的意义呢?” 谢雨娇扬起嘴角,浮现高深莫测的微笑。 “鹤慢啊,只有打倒践踏我、伤害我的人,我才能摆脱恐惧和愤怒。只有亲手惩罚他们,我才会相信,我无需畏惧其他妄想欺凌我的人。这就是复仇对我的意义。” 这些话用铿锵的海兰尼塔语说出来,更显得固执。鹤慢还想劝解,谢雨娇的伤口又疼得钻心,再也没有精神继续对话。或许她只是做出疼痛的样子,以此委婉地推开他。 过了几分钟,她将怀里的包裹稍稍放松,大口地喘息。“帮我把这孩子埋葬。我不想让连家的人碰他。然后,你走吧。我们……别再见面了。” 终于,刚硬的海兰尼塔语在她口中变得温情脉脉。 章节目录 复仇(2) 门外的金舜英无比尴尬。她不是成心偷听。她刚才说的“我先——”是要说“我先到外面等着”,不是“我先走一步”。她和砚君约好看护谢雨娇,砚君一秒不差值完上半夜,她可不好意思落下偷懒的嫌疑。 里面那两个人显然误会她已经走了,说话声忽高忽低,字字清晰。他们先是用一种怪语言,后来改用海兰尼塔语,反正是不想外人听懂。 这该如何是好?金舜英愣了半晌,发现小时候说过的海兰尼塔语,还没忘光。她老家有不少海兰尼塔跑来经商的家庭,经年累月,当地人学会如何与他们沟通。迁往汲月县之后,这门语言成了屠龙之技——大部分汲月县人一辈子不会离开昱朝的地界,一辈子见不到海兰尼塔人。苏牧亭知道她学过,但因为没有人和她对证,他总是怀疑她是不是真懂。金舜英一气之下再也不提,日久天长,自己也不确定这本事还在不在。 忽然它冒出来,牵出一个个晴天霹雳。 “我不会走的。”谢雨娇的声音穿门而出,“他们挥刀来宰割我,我一定要夺下刀子,报仇。” 哎呦呦……太吓人了。谢姨娘年纪比砚君还小,心比天还大!不过这堆胡话出自伤心欲绝的嘴,算不上最糟糕的。头脑清醒的人所说的话,才真正糟糕——葛鹤慢要越狱了! 金舜英直愣愣看着打盹的丹桂,心想倒霉孩子真让人羡慕,恰恰在这时候睡着!我一个人听见葛鹤慢要越狱,可怎么好?我是该报官呢,还是装作听不懂,还是报官呢? 没人知道她懂得海兰尼塔语,只要把嘴一闭,完全可以当做一无所知。但是……任由他逃走,真的没关系吗?葛鹤慢的确说过他没犯大新的法,可也承认他是个诈骗犯。大新律法森严,抓他肯定有理由吧?他帮过金舜英,她也同情他们的遭遇,但要这样回报吗? 她一面想:世道这么乱,发财倒霉都是自找的,管他以后骗谁呢!被骗多半是活该。我还我欠的人情,还管得了傻瓜上当? 转念又想:金舜英你变成什么人?先是包庇一个趁火打劫的光杆皇帝,再来隐瞒诈骗犯越狱?你是突然长出反骨,无法无天了? 忽然房门缓缓地开了,门缝里探出墨君的头。“娘,守夜会饿吧?”他瞥见丹桂在睡,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打开手里的纸包,小声耳语:“我挑了几块你喜欢的点心。” 金舜英看见儿子,猛地打个哆嗦:墨君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看着亲娘说谎,看着姐姐说谎,好像为了保全自己,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欺骗。她们粉饰说,在这世上,说谎是一种生存的技能。于是孩子为他父亲说谎,为他舅舅说谎,为娘和姐姐说谎……如果成年人的行径,最终要变成孩子嘴里的谎言,什么时候是尽头?墨君还能不能堂堂正正生活? 所有的迟疑瞬间消散。金舜英低声说:“你看住那个西洋和尚,想办法别让他走,能做吗?”墨君完全不明白,皱着眉摇头。 卧室里的人又开始说话,金舜英听见鹤慢说:“那混蛋毁掉你的生活,你可以重建。可是雨娇,你动手毁掉自己,那就真的完了。”椅子响动,他站起身。“如果你愿意离开这糟糕的一切——我等你。给我这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金舜英拿不准他们还会说多久,急匆匆对儿子说:“娘要出去办一件紧急的事,你一定不能让西洋和尚离开!”说完踮起脚尖快速地溜出门。 虽然娘亲以前就不怎么靠谱,这回是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了。墨君皱着眉连连摇头,搬了一把凳子堵上正门,捧着点心自顾自吃。芝麻饼刚咬一半,卧室的门开了,葛鹤慢提着谢雨娇给他送饭的食盒走出来。 “和尚哥哥!” 鹤慢看见墨君,急忙把食盒盖紧,不想让孩子看见里面的包裹。勉强挤出短暂的笑脸,问:“你怎么在这里?”墨君递给他一个点心,鹤慢摇头不要。 “拿着吧,你一整天没吃没喝。”墨君硬塞到鹤慢手里,顺势也给他搬了一把凳子,又小跑着去倒了一杯水。鹤慢捏着芝麻饼,怎么也张不开口。墨君大方地劝说:“吃吧吃吧,我还有好多呢。”鹤慢被他紧紧盯着,只好笑笑,咬了很小一口。 “和尚哥哥,你要去哪儿?你要回去坐牢吗?你真的是坏人吗?” 鹤慢捏着芝麻饼的手慢慢垂下来,墨君不等他发话,又一口气说:“我和我娘也坐了牢,可我们不是坏人。我想你一定不是坏人!”鹤慢忍不住微笑起来。“墨君,什么样的人是坏人?” 墨君想了想说:“妙高魔头。”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说大成逆贼、大新逆贼、大庚逆贼、大羲逆贼,尤其是没收他家房子的大成逆贼最坏。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很难理直气壮地说出口了。 鹤慢摸着墨君的头,“坏人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名字。坏人不在乎损害你甚至杀死你。落到他们手中任他们宰割是你的错,谁让你窝囊,你要有本事,就是你收拾他们,总之一切都是你的错——坏人的头脑是这样想事情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这样想事情。觉得全世界亏欠自己、怎么报复也不为过——”鹤慢徐徐地说:“再遇到我的同类,你一定要远离。这个乱糟糟的世界会把我们变得很可怕。” “可你——你帮了我娘,还给我怀表。” 鹤慢无声地笑起来,说:“那是我身上唯一与‘好’有关的东西。是能让我温暖一瞬的回忆。但是现在……”他侧头向卧室的方向,又忍住了。他用力揉了揉墨君的头发,“我认识的好人只剩下你了。你拿着它,很合适。” 墨君大急,摇着他的手臂问:“你不能当好人吗?我姐姐说,好人的世界里也许会遇上坏人,但坏人的世界里只有更坏的人。” 鹤慢微微张着嘴巴怔住,半晌之后叹了口气。 “你姐姐真是个聪慧的人啊。”他沉沉地说:“我当初没有她这样的领悟,以为法外求平,和正义是一样的。但……唉!做好人,难的是做大好人;当坏人,难的是当小坏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越走越远,只有小恶遇上大恶,大恶遇上极恶。走的是夜路,哪能遇上光呢。” 墨君着急地摇他的手臂,说:“那你快走回来啊!” “可是往你们那边走一步,我就要忍耐许多已经不习惯去忍的东西,我做不到。”鹤慢停顿片刻,说:“那光对我来说太刺眼了,我退不回去。” 墨君愣愣地看着鹤慢站起来,他高大的身影完全挡住了油灯的光。“所以现在,墨君,让开。我是个坏人。坏人有很多方法出这道门。” 墨君吞了吞口水,一面偷瞄他,一面磨磨唧唧地把凳子搬开。鹤慢提起食盒,临出门时又停下脚步,手放在墨君头顶,温柔地说:“墨君,你收了我的好人怀表,就算做好人很辛苦,你也要努力挣扎啊!” 一出门,只见查合伦昭庆带着几个楚狄赫士兵,铁塔似的站在门外。对面房间里,金舜英的脸迅速从门缝中缩回去。“去哪儿?”昭庆冷冷地问。 鹤慢宁静地说:“受人所托,要去埋葬这个孩子。”看见昭庆那股根本不信的神气,鹤慢浅浅地微笑说:“大人,你以为我要逃走吗?天寒地冻,我怎么可能凭两条腿跑路呢?”他悠悠地叹一声:“我在这里实在住够了。不如您推荐一块风水宝地,让这孩子入土为安。我可以用大人需要的消息作为回报。绝无虚假。” 昭庆含笑抬起手,士兵当即将鹤慢前后左右围住,簇拥着他向悦仙楼外走。鹤慢不以为意,向探头张望的墨君挥了挥手。 昭庆跟在后面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向门后的金舜英抱拳说:“多谢夫人。”金舜英诚惶诚恐地摆手,“不敢当。大人一早料到他不安分,就在楼前守着呢。我没做什么。” “你感激他,但认为他不应该这样逃脱,应该由我来裁断。我看得出来这是你为人的原则。” 金舜英愣了,受之有愧似的垂下眼睛。想了想,说:“昱朝的律法比我还爱钱,我没信过。或许我想看看,大新的律法是不是可信,是不是遵奉它就能光明磊落地生活。” 她抬起眼睛直视昭庆,“我只在大新牢狱里半个晚上,就遇见一个说自己冤枉的,可我还是想试试。那么大人,大新的律法到底能不能信呢?” 那双奇特的眼睛又让昭庆恍惚了一刹,不由得微笑,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肩头,转身大步走了。 为人的原则。金舜英屏息默念这几个字,伸手轻揉他拍疼的肩。 以前从未听过有人这样说她。 章节目录 营救(1) 苏砚君,你这是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你当自己是个漩涡吗? 在他怒吼声里,周遭当真宛如漩涡般旋转起来,嗡嗡地摇撼。砚君猛然惊醒,慢慢跨过梦境与现实的边界。窗上映照青白熹光,一片静谧。 为什么会梦见那个人?她沮丧地捂上脸。不不,不是梦见,只是睡着的时候,又想起了发生过的事。 想起他噗的笑着说“天王比我强得多”,想起前一阵子县衙前悬挂的告示落款:大新忱王,罗素伦鹿知。 天王最小的弟弟,排行第七,所以都叫他七爷。 苏砚君,你发什么疯,去扯他的斗篷?!砚君又哀叹一声,掌心始终微微发烧。 忽然,撕心裂肺的哭声穿墙。一定是谢雨娇了。 砚君的心揪紧,忍不住为她难过。仿佛悲伤激起涟漪,安静的房间里也传来隐隐约约的抽泣。砚君听了一会儿,确定不是幻觉,寻到珍荣的床边,小声问:“你怎么了?做噩梦吗?”珍荣面朝床内只是哭,不说话。砚君坐下轻拍她的肩,珍荣便转过身,睁着眼睛掉泪。 “吓死人啦!”她边抹眼泪边说,“我一辈子也不想生孩子了。” 割开人的肚子必定十分可怕,珍荣几次差点晕过去。她说全仗着西洋僧侣胆大心细又镇定,这种情景还能保住一条人命。若不是有他,谢雨娇必死无疑。 “我问香玉,陈家不是富可敌国吗?去哪儿不成,窝在这么一个鬼地方,连个好医生也找不出来!香玉苦笑说,就算偌大的京城,统共六七个好医生。很多地方一个也没有。是沈大夫心善,愿意留在这里。他的医术,应付一般的病足够。从前常有人跋涉几十里来求他呢。陈家的人走南闯北,不能随身带个医生,因此个个学过一点医术。家里人的小毛病,两位老爷就能对症下药。不过太过凶险的情况,少有人能应付,该碰运气就碰吧,没办法。” 从前苏家人有一点轻微的头疼脑热,也是苏牧亭和苏老姑婆手写药方,也曾要砚君背一些流传的验方。侥幸的是,他们向来没有遇到山倒般的大病和重伤,还不曾察觉杏林的危机。 “葛鹤慢有这样的医术,乱世中不知多少人需要他,为什么会变成惯骗呢?”砚君不胜惋惜,安慰珍荣:“既然世间已有高明的技术,将来必定能够更加昌明。” 珍荣止住哭泣不言语,半晌之后闷闷地问:“将来?这世上一会儿是天王们打仗,一会儿是魔头们杀人,打劫的、行骗的、为非作歹的……恶棍的品种都全了。老百姓活着已经不容易,可遇上三灾八难,却找不出个像样的医生。我们的将来,能活到几岁呢?”砚君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珍荣抖开被子,让她挤上来取暖。 两人并肩躺着望天,珍荣忽然说:“假如选上小姐就好了。” “选上什么?” “大新的王妃。”珍荣怔怔地念叨:“如果选上,小姐生了病不会没有医生,不必整天担心火炮的炮弹落到头上……我想要小姐活下去,有长长久久的未来。”砚君握住她的手,不知该感激还是该责怪她。 “会很长久的。”她想了很久,温柔坚定地说:“只要这世上,有人为了天下太平而努力,世人的将来都会很长久的。” 珍荣哭得累了,又一股睡意袭来,迷迷糊糊地问:“你说的‘有人’,是谁呢?陈景初那样的人?元宝京那样的人?” 是谁呢?砚君茫然地想:如果人能看到未来,该多好啊!所有的痛苦、迷惘、犹疑不决,便能够解脱了。真想看一眼三年、五年、十年以后的苏砚君。 她这么想着,又昏然沉入梦里。但只睡了短短片刻,便听见一阵喧闹:很多男子的声音与脚步,在一墙之隔的走道里来来回回。砚君猛的惊醒起身,担心是谢雨娇有变故。她本来和衣而睡,这时候随便地束起头发,开门去看。 金舜英默默的注视士兵们押着鹤慢离开。砚君叮嘱一句:“你看好谢姨娘。”自己追下楼。 悦仙楼大堂彻夜通明,烧了一夜的炉火旁,陈景初疲惫地等候消息,等到的却是士兵簇拥鹤慢走出来。陈景初两眼盯着他,缓慢地站起身。“她醒了。”鹤慢只说了三个字,从他面前目不斜视地走过。 陈景初紧抿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渐渐澄明的晨色中,彻夜未眠留下的憔悴,在他脸上格外深重。砚君无言地扶他坐下,轻声问:“你要不要去看看她?”他好像被这建议吓一跳,僵硬地摇头,低语道:“她是我长辈家的人,不合适。”砚君低声说:“现在楼上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一家。我们不会说的。你去吧。” 这话却害他更惶恐,坚定地摇头说:“我家里还有些事。苏小姐,拜托你辛苦一点,多关照她。”说完逃跑似的,头也不回。 他肯为谢雨娇下跪,肯在这里守一晚上,却怕人指指戳戳,不敢走进去当面说一句开解的话。 可她不是普通的大病一场,养养就好。她刚失去孩子,声嘶力竭地为那消逝的生命痛哭。她不需要他下跪,也不需要他守着,她现在需要能够对话的人——肯定不是连士玉和对她视如无睹的连夫人,只能是那张图片里的人,和她有共同珍视的回忆的人,让她觉得活着有眷恋的人。眼下除了葛鹤慢,只有他。他却害怕风言风语。 换了七爷,定能分得清孰轻孰重,大方磊落地去关心。他在城上看到砚君冷,不假思索地借出大氅,根本没想过无关人等会不会捕风捉影。正是这样磊落,别人并没有因此疑心他打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主意。 砚君竟暗暗生出这样的念头,自己也诧异:在她遥远的家里,凡事按照规矩来的人,和她是同一类人,可以预料、可以对话、可以安心。她当然也知道有其他活法,但不是她的。 壮阔的世界里面,她见到另一种人,眼中有了比较,也就有了高下,竟然看不起自己这辈子唯一的活法了。这种背叛瞬间在她心里填满羞赧和慌张。 悦仙楼外空旷的街道上一阵马蹄,转瞬停在门前。打扫的伙计主动招呼:“七爷,夜巡回来了?给您准备点儿早饭吧?”七爷跃下马背,径直问:“三爷起来没有?”“刚才要了热水洗漱,肯定起来了。”“那我们一起吃。”他说着走进大堂,步伐很快,没看见砚君,大步迈上楼。 砚君在楼梯旁边站了站,心想:跟上他又能说什么呢?他们始终不是同一种人。她其实明白。 故意等了一会儿,等到他的脚步声由一声门响封闭,她也若无其事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章节目录 营救(2) 吃过早饭,连夫人又来探望,拉着砚君到窗前,说:“三爷今天要启程。” 砚君透过窗缝向楼下看,金舜英也凑上前,踮着脚从她肩上往外望。只见身披铁蓝色斗篷的大新士兵都在马背上,为首是头戴黑狐帽的三爷,正低头与站在马前的七爷说话。 “他这就要归京。”连夫人低声说,“等他一走,那些不准你们出城的话也就跟着作废了。”砚君的眼睛盯着站立的七爷,轻声问:“不是说王爷们都要成亲吗?怎么那个不像要走的样子呢?” “这些王爷都无心成家,一个个耽误了许多年,不知道有什么忌讳。动身的,不动身的,大概都没有定下终身的心思。但我猜七爷不走,还有别的缘故。”连夫人关好窗,与砚君和金舜英站得更近,小声说:“我也是刚听人说的,大成和大新边境最近有些反常。大部分人说是又要打起来,还有些人说,这回不是两家要打。大新天王的侄子信王,与大成天王定下秘约,各自集结,合兵去打大庚天王。” “夫人好灵通的消息。”金舜英抢着先夸一句。连夫人笑道:“我们做生意的人,想求财就得什么都知道一点。尤其是天下大乱,漏看哪里都不成。”金舜英连忙附和:“是呀是呀,小生意大门道,说的就是夫人呢。” 连夫人又笑了笑,撇开这些客套话,再看蹙着秀眉的砚君,说:“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南方边境十有八九是要调兵遣将大干一场。你们再想回去,难上加难,恐怕救不了苏老爷,还要搭上自己。” 说到父亲,砚君抬起脸,一双眼里含着少许清浅泪光,但掩不住满满的坚毅。“我也知道凶多吉少。我并非为了逞强出头当英雄,不爱惜全家性命。可是家父还在大成牢中,生死未卜。世上除了我们,还有谁在乎他的死活?我只怕多耽误一天,当真有人来告诉我,说我父亲已经遇害,那么我余生都无法原谅自己如此无能……不仅无能,而且没有尽心尽力。” 金舜英苦笑不已:“萍水相逢的人她都要管一管,那是她亲爹,她能不管吗?” “也不一定非要回到汲月县才能管啊。”连夫人丝毫没有感到意外,“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事亲力亲为才叫好。事情交给能做好的人替你办,原本不可能的事也能够实现。只是需要一些条件。” 砚君听得糊涂,“我不懂夫人的意思。”连夫人笑道:“你从小生长在苏家那样的闺门中,有太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 她停了停,慈祥的语气换成一种半轻松半严肃的口吻:“世上的难事,不外乎两种解决的办法。时刻等机会,有能用得上的,赶紧抓住。或者走偏门,只要拿得出钱,自然有情愿赚这笔钱的人替你办事。” 砚君与金舜英面面相觑,两人都是强压着心里的震惊。“家父的事,有机会解决吗?”砚君问。 “我听可靠的人说,信王与大成天王达成休兵秘约。为表诚意,双方要交换近年的俘虏。大成天王还提出要换囚——有几个曾经帮他亡命天涯的人,在昱朝末年下了狱,现在还关在京城牢里。那几个人对大新没什么威胁,但这是额外的要求,大新这边并没有需要交换的人,也就没有答应。” 金舜英还是不懂,“这跟我们家老爷有什么关系?” 连夫人认真地望着砚君说:“就看你有没有能耐,说动王爷,放一个大成天王想要的囚犯,去换你父亲。” “这种能耐岂是说有就有的?”砚君大失所望。“夫人为什么觉得,我能有这种机会?恕我笨拙,实在想不出要怎么做。” 连夫人静静地看着她,“事关重大,当然不是你随便开口就能办到的事。但你……眼下只有你,知道在大新地盘上作乱的复辟党的底细,不是吗?”金舜英急忙撇清干系:“跟我们没有关系呀!” 连夫人含笑望她,目光中有一丝戏谑,“夫人对我就别搪塞了。假如犯事的人都不承认,事情就过去了,那还要王法做什么?三爷的态度还不清楚吗?这种嫌疑是一辈子洗不掉的。待到诸事消停,这事还会被提起来,还会不停地深挖直到抓住你们的把柄。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有风险的事可能把后半生赔进去,也可能反成为一种本钱。” 砚君神色一变,“夫人是要我拿那些复辟党的底细,去换我父亲?” “对大新而言,你父亲不过是个在别人地盘上胡闹,白费了家产一事无成的书生,现在既穷又傻,毫无威胁。但在大新地界上的复辟党,却是不得不拔的刺。倘若你能助一臂之力,拔掉这根刺,可是绝好的本钱。用几个半死不活的囚犯,去换一个毫无威胁的老人,对大新根本无所谓啊。” 砚君与金舜英听了都沉默。连夫人视如无睹,继续说:“秘约虽是信王订立,但信王还要整军部署,从未离开前线。我想换俘的事要交到别的王爷手上。既然七爷现在还不动身回京,应该就是他了——这好得很。你同他不是已经很熟了吗?” 砚君急忙摇头。连夫人淡淡地微笑,又说:“你若是担心,这事惹到了一些有来头的人,不愿闹到官府也无妨。恰好我大哥家里被复辟党破了财,还有人疑心他那火铳是故意丢的。他巴不得能抓出来几个复辟党送官,也好洗清自己的嫌疑。随便你开多少钱,他没有拒绝的道理。你只管要了钱,雇人救你父亲。” 这是暗示勒索陈松海吗?那陈家,岂是好对付的?金舜英这样想着,背上却嗖嗖地冒冷气,惴惴地问:“走偏门的办法,又是什么样呢?” 连夫人说:“只要钱到位,什么样的人都能找到。不需要你们出面,劫牢、运输、疏通关系全有人去做。不过汲月县距离落乌郡太过遥远,恐怕不是一笔小钱能够解决。如你确有此意,我找个可靠的人帮你招揽,三五日内应有回音。” 砚君很是惊奇:这位夫人在她兄长家里住了一晚,怎么就如此莽撞起来,满嘴都是要捅破天的话。 金舜英不禁咂舌,“夫、夫人真、真是豪杰!这样的门路,也、也能找到。”连夫人谦谦笑道:“什么样世道,就得学什么样的活法,都是无可奈何。我可不打算下半辈子就靠卖布过日子。”金舜英讪讪地应了一声,又奉承:“我就知道,夫人说碍于陈大爷陈二爷的关系不便出面,但只要有办法,绝不会对我们弃之不顾的。”连夫人想不到她还记着那些话,随意地说:“我同两位兄长和解了。” “真是喜事,这世道嘛,到底需要一家人相互帮衬……” 连夫人不耐烦听她没完没了的恭维,拉起砚君的手叮咛:“办法都告诉你了,如果你还是执意自己南下,我也不好阻拦。拿定了主意告诉我。” 砚君伸手轻轻推宽窗缝,看见三爷带着人马整齐有序地离开。七爷目送他们远去,一转身回到悦仙楼。“夫人确定,是他要南下吗?” 连夫人笑了笑说:“八成不会错。” “那么我想想该怎么办。” 连夫人听了这话,便起身告辞。果然没有去看谢雨娇的死活。 章节目录 谈判(1) 不想成亲是兄弟们之间心知肚明的事。冰弥、月盛从二十岁拖到三十好几,天王本来想放弃他俩,结果下面的几个有样学样,天王终于明白:必须一口气全员拿下,否则这些家伙推三阻四都定不下来。这一次天王再也不想等,非要给他弟弟们安排终身,愿不愿意都不由他们了。 鹿知才拖了三四年,天王向来当他是最有希望的突破口。但他最近越发嚣张,东南西北乱窜,尽量躲着天王不见面。冰弥走时警告小弟:“你最好还是先回京城一趟,给天王放个准话。不声不响地躲,当心下次回去,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媳妇。” “怎么可能呢!天王才不会学昱朝那套,面都没见过就定终身。就算他忍心坑我,也不忍心害别人家女儿一辈子。”鹿知笑嘻嘻送走三哥,带着他的侍从们又走回悦仙楼,仍住之前的房间。 距离南下的日子还有四五天,他不想过早做出启程的样子,免得泄露行踪。 楼道里众多丫鬟簇拥着一位贵妇,远远地看见他就打招呼:“是七爷吗?”鹿知保持安全的距离,没有立刻回答,漠然地打量她。昱朝士族女子通常不会在公开场所旁若无人地同男子打招呼,不过自从见识张牙舞爪的苏砚君,鹿知对这个认知产生了很大的怀疑。 贵妇走上前,既没有施昱朝的旧礼,也没有用大新的方式同鹿知正式行礼。微笑就是她的礼貌,而且她很自信这就足够。“久仰大名,一直想同七爷见见,可惜没有机会。今天凑巧遇见,实在有幸。” 曲安在旁边客气地提醒:“这位连夫人,是陈大爷陈二爷的妹妹。” 原来她就是陈家老仆人们称为三小姐的连夫人。鹿知点了点头,不知道她特意同自己打招呼是盘算什么。 “民妇连陈氏,日后要在大新治下做点生意,万望七爷常常关照。” 陈家个个都在做生意,这是鹿知早就知道的,可这位贵妇手里是什么买卖,特意找上来要他关照,他丝毫不感兴趣。疏离地点了点头就算知道有这回事了。连夫人也不多耽误他,含笑带着一众侍女飘然而去。 她的言语神态,仿佛已经知道鹿知的身份。他四处走动,偶尔被人识破,倒也没什么。但在这地方,却不得不防备。 鹿知先问曲安:“这位夫人谈吐行动和我所知的昱朝女性大不相同。是因为从商的缘故吗?”曲安怔忡片刻,回答说:“陈家的女孩子十来岁就跟着长辈们走南闯北,的确不太一样。不过那位夫人的性格,从小就像男孩子似的,恐怕生在别人家,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吧。” 鹿知随便听个大概,没往心里去,向店堂望了一圈,随口问:“你家亲戚的儿子,怎么不在店里跑前跑后?”曲安还没有收回思绪,被他一问,突然惊慌了一瞬似的,迅速镇定下来赔笑回答:“他父母亲听说妙高山人攻城的事,吓得够呛,城门一开就来带他回家去了。”想了想,踌躇地说:“没想到一面之缘能得到七爷惦记。这是他的福气。” 鹿知笑笑,说:“小孩子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我平常总分不清楚。难得你这个外甥说话铿锵,我倒是能记得一点。官话说得很流利,不像你有落乌郡的口音。”曲安陪着笑,不置可否,却想起另外一事:“哦,对了,昨天景初少爷跟我说,七爷恩重如山,一定要郑重报答。只要小店能做到的,敬请吩咐。” 鹿知看他一眼,说:“暂时没有。”两人说着就快走到鹿知的房间。见门前站着一个女子,鹿知不动声色走过去。 “苏砚君,你又想干什么?” 砚君局促不安地眨动眼睛,“有件事想要当面对王爷说。” 鹿知听见“王爷”两字瞪了她一眼,“进来。” 一群侍从个个都认识苏砚君,谨慎地将鹿知护在中间,仿佛怕这女人又对他们七爷做出不知天高地厚的怪事。 原本进门是会客之处,有摆放茶具的圆桌椅。三爷为防遇到意外时家具碍事,自行改变了室内的布局,桌椅都撤掉,改成能够行动自如的宽敞空间。鹿知指向碧纱橱隔出的书房,示意苏砚君跟来。 一群侍卫流水似的挤进去,小书房顿时十分拥挤。鹿知赶走五六个人,腾出苏砚君站的地方。她在一群男子众目睽睽之下有些尴尬。鹿知不管她,坐到书桌后面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又不傻。” 鹿知嗤的笑一声:“你对自己的评价还挺高。”看见她脸上有不服之色,皱起眉批评:“我就是不愿意人尽皆知,才要人喊我七爷。你刚才当着曲安的面,怎么叫我?” 砚君仿佛十分诧异,忽闪大眼睛看着他说:“连我都看出七爷的身份,曲先生阅人无数岂有看不出来的道理!当然是早知道王爷不喜欢被人识破,他才一直叫七爷。” 意思是说所有人早就知道,只有我还在努力伪装吗?鹿知顿感扫兴,冷冷地瞪着她问:“找我什么事?” “多谢王爷。”砚君一声感激发自肺腑,怕鹿知不明白,她又补充:“葛鹤慢的事。” “就是这事?” 砚君拿不准他的口风,迟疑地说:“虽然孩子不幸夭折,但产妇的命保住了。多亏王爷通融。民女当时情急,多有失礼,还望王爷包涵。”鹿知板着脸订正:“你把我当成什么人?我眼里可没有‘通融’这两个字。只不过翻了翻案卷,刚好看到西洋僧侣的案子语焉不详,羁押过久。方女爵说,他这种情况可以先放了。” 可你到底还是去看案卷了。既然他不乐意提,砚君也就不明说,微微地笑了一下。 那心照不宣的笑,却让鹿知无端恼火,阴沉地提醒:“你是不是该赔我的斗篷?新做的,好几个地方都开线了!还有这伤!”冲她伸直胳膊挥了挥,“伤口刚收敛,那么一挣扎又裂开了!” 当时明明把斗篷摔到地上,一副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它的样子。砚君想起这事脸上发烫,极其希望能有办法勾销回忆,至少找个法子让它不再被人提起。她小声说:“我眼下有些拮据,而且急用钱,没有多余的钱给王爷做衣服治伤……你看,以物易物来赔你,行不行?” 我要你的东西能干什么?鹿知张了张嘴还没发声,只见她真从怀里拿出一件细布包裹的东西。 解开细布,是一块砚台。鹿知看那石头挺重的样子,身子不由得向方便躲闪的位置挪了挪。 砚君小心翼翼将砚台放在书桌上,轻声说:“这东西,前几年十分珍贵,可最近就……尽管跌价,始终是一件上品,自用也很顺手。我想足够赔王爷的斗篷。” 别人逃命都带些轻便值钱的,只有这女人,随便拿出来都是些奇怪东西。鹿知盯着砚台看了一会儿,抬起头问:“我像是不嫌行李重,带着一块石头走来走去的人吗?”砚君愣一下,眨了眨眼睛,低垂眼睛含糊地说:“不像。” 鹿知鼻腔里喷出一声不屑,冷冷地问:“你怎么又缺钱?金条都捐给复辟党了吗?”砚君咬着嘴唇不说话。鹿知皱着眉向她挥挥手:“眼看活不下去,别总干蠢事。就你这样,还跟着陈景初胡闹?人家闯县衙嚷嚷放人,你乱掺和什么——人家的爹是陈松海,你爹是谁?” 砚君猛然抬起头,眼睛闪亮但是没有泪。鹿知意识到自己说过了,干咳一声挥挥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给人添乱了。”砚君转身走了一步,就停下不动。鹿知仔细看她的背影,看出来她气得哆嗦。 她像是有无数沉重的言语需要宣泄,沉重得让她迈不动腿脚,不发泄出来就没法继续前进。鹿知知道,这次一定能等到她大放厥词。 果然,她转回头沉声说:“昱朝灭亡,多半是咎由自取。我父亲的所作所为,我也不能全部认可。但是七爷,我从没有抱怨过他怎么不能像那些乘势而起的人,再干一番发家致富的事业!也许陈松海那样的人,可以推进世道,但我父亲那样的人,可以为世人明晰节义。如果有一天大新亡了,七爷是希望天下有陈松海那样发国难财的人,还是有我父亲那样的人呢?” 鹿知逐字细听,安稳地回答:“如果有一天大新堕落,百姓要大新灭亡,那么大新就灭亡吧——这两种人,百姓都不需要。我希望那时候天下能有一些更有益的人。” 砚君从未听过这样的话,大大地睁着眼睛直视他,被那股泰然的气势击败了。鹿知以为她应该赶紧灰溜溜地告辞,她却定定地站着不动。“你还有什么事?” 砚君的话已经到嗓子眼,心里却翻起一个念头:说出来会是多么不现实。短暂的犹豫之后,她低下头搪塞:“今天打扰您已经够久了。有机会我再向七爷说吧。” 所以你只是揣着一块挺贵的砚台,专程来谢谢我放人救人?鹿知才不信。但她不想说,他也不问。 章节目录 谈判(2) 砚君怏怏地回到客房,珍荣和金舜英正在点钱。点来点去总共就那么多,所有没卖掉的宝贝算进去,也发不了横财。两人不死心地数了一遍又一遍,好像非要试试看多数几遍能不能变多。 然而多数几遍只让她们越来越泄气。金舜英心存侥幸地预测:“大成天王的幕僚,大多是老爷过去的朋友同僚,有交情在,打点他们应该不需要多少钱。” 珍荣摇摇头,伸手在整齐码好的银锭上一划拉,指着明显多的那一堆说:“从我们老家来的车夫,都不肯在这种时候冒险回去。雇车雇人,少说要这么多。还要请镖局护卫——我听客商们说,现在出门不找一队有经验的护卫,根本是有去无回。”她想了想,连剩下那些银子也划拉进去,“到处谣传说要开仗了,镖局就算肯去,一定会涨价。” “不知道我们上次走的那条路还能不能走。”金舜英望着那堆银子实在难受,“唉唉,上回那条路离战场近,贼不敢走。打完了仗,恐怕是鬼都不敢走了。” 两人对着有限的钱长吁短叹,瞧见砚君满脸失意,就知道时运没转。不过金舜英还是问了问:“七爷怎么说?”砚君坐到她们中间,闷闷地回答:“他话风不对。今天不合适提。” 金舜英急了,但也不想一味怪她,只是开导她:“我们现在的处境,我们要干的事,开口求人都没有底气,哪能等着别人主动来嘘寒问暖、出手相助?你别总想着既要人帮你、又要人看得起你——现在人人自顾不暇,能有人分出一丁点的心可怜你就不错了。”珍荣心知这些话都不假,可嘴上还是顶撞:“那你去呀!” “求人也要看资质的,懂吗?”金舜英翻了翻眼睛,“我哪能像我们家小姐,随随便便就是一脸走投无路的样子!” 砚君听了这话,抬眼望向角落里的穿衣镜。光洁的水银镜面清晰地映出她满脸倦容。原来这就是走投无路的样子……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她内心已经偷偷地泄露了绝望吗? 珍荣随着她一起望向镜子,忍不住又叹:“现在还没有真打起来,或许还能走。万一真的打起来,谁知道一仗打多久。一不留神,这点钱全花在落乌郡。不仅救不了老爷,更管不了我们自己。” “那位连夫人都没有正经主意了。”金舜英当即正色道:“钱交给来路不正的人,指望他们信守约定,跟扔了没两样。至于那个人——历经千难万险才把那个人带来,怎么能拿他去换钱!老爷知道了,死也不会原谅我们。只有求南下的七爷,顺路捎上我们,或许能省几个钱。” “我还以为,你想着编几句瞎话,去陈大爷那里赚点银子。反正就这一锤子买卖。” 珍荣的话激怒了金舜英,她气得涨红脸:“我也是个有原则的人好不好?拿别人的性命去骗钱,拿钱去跟亡命徒打交道,哪一桩是我们几个应付来的!” “有原则?从哪儿学来这话?” “你别管。”金舜英将脸别向一侧,可是耳根有点发红。 墨君一直默不做声在卧室一角的火炉边晃悠,三个女人在外面算账,都没注意他到底在做什么。他拿手帕包了一包东西,嘟哝说:“我出去一下,就在客栈里面不离开。”他平常一个人闷了,就在悦仙楼中上上下下地跑着玩耍,金舜英没有当一回事。 墨君揣着他的手帕包,准确无误地找到陈秋岚带他去过的那个房间,上前去敲了敲门。里面很久没有反应。墨君没有退缩的意思,又重重地猛敲了三下。 开门的是个铁塔似的大汉,低头才看见这个小孩子,十分困惑地皱起整张脸,操着不太流利的官话说:“不要在这附近玩耍。快走开。”墨君举起小包,说:“有东西给七爷。”铁塔伸出大手向他要。 给你转交,我怎么见到七爷?墨君瞅准空当,飞快地从铁塔腿边溜进门。 护卫始料不及,大喝一声,震得整个房间抖起来。两面的门里忽然冒出更多穿着铁蓝色军服的士兵。墨君拿不准七爷会在哪边,但这大白天他总不会在卧室睡觉。他在那些还没反应过来的高大士兵中间找到一个空子,嗖的钻进了碧纱橱隔出的书房。 鹿知听到外面嚷了一声又没动静,正要拔刀去看,发现是这孩子,不禁将脸拉得老长。“苏墨君,你又要干什么?”这话他好像刚才对他姐姐说过,这家人的行动真是让他总也摸不着头脑。“这样闯到别人家里很没教养,没人教过你吗?” 墨君双手捧着手帕包向上一举,“给你!” 举动跟他姐姐一模一样。鹿知心想,不会又是个砚台吧?打开手帕,见里面是烤好的馍馍片,每片上面都有红糖点出来的四个点。他的眉毛动了动,墨君不失时机地介绍说:“用枣馍烤的,里面还有红枣,甜着呢!” 鹿知挥挥手驱散看热闹的士兵们,坐下来凶巴巴地吓唬他:“你这是什么意思?贿赂我吗?”墨君把整包馍馍片放^小桌上,自己拿起一片咬了一口,摇头说:“我不想。姐姐想,但她做不到。”他咯吱咯吱咬得很香,鹿知忍不住也拿了一块来吃。 墨君很细心,馍片火候很好,而且还热着,嚼一口满嘴松脆香甜。但鹿知还是没好气地问:“贿赂我?她想干什么?” “我们想要南下回汲月县。再不去救我爹,他会死的。大成天王的监狱里不管饭呀!” 鹿知把他话里的重点挑出来,不住冷笑:“她别想!” “我也觉得。”墨君指着书桌上的砚台,说:“那个东西根本不能吃嘛!七爷怎么会看得上呢。” “跟那个没关系!”鹿知横了这小子一眼,“那是你姐姐赔我的,懂吗?两码事!” 墨君的腮帮子蠕动,以十分怀疑的眼神看着鹿知,“赔你?七爷,你知道那东西有多贵吗?如果是从前,我姐姐烧了悦仙楼,可以拿它销账。现在就难说了,大概只能翻修一两层吧。” 鹿知吃了一惊,“什么?!” “我姐姐没怎么犹豫就把老松墨卖了,可是那东西她一直舍不得拿出来见人。它太珍贵,以后还会价值连城,现在出手就亏大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贱卖。” “那就是块打磨过的石头……” “这叫文化!”墨君耸耸肩,“我姐姐本来是听说七爷恰好也要南下,想请求七爷捎我们同路。可是她开不了口。我娘为我坐过牢,我姐姐为我求过人,现在遇上她们做不到的事,你说,是不是应该我来?” 这孩子跟他姐姐一样,不好好说话,总是拿反问把事情推到别人身上。鹿知没接茬,拍了拍手上的碎末,沉声说:“你把那石头带回去。你姐姐欠我的,就拿这包馍馍片还清吧。想南下——不可能。” 墨君急忙扯住他的衣袖,“你还没看上面的四个点呢。” “什么四个点?” 墨君指着馍馍干上的四个红糖点,说:“你告诉我的,这是天下。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鹿知瞬间想起这典故,点头说:“问吧。” “落乌郡,汲月县,既然是天下的道路,天下人走得。祇朝准走,昱朝准走,过去五百年都可以走,为什么我们现在不能走?因为我们害怕。七爷,你看,天王们都只有四分之一的江山吧?却害得天下人不敢走天下路,谁会服他们呢?” 鹿知愣一会儿,问:“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没有谁教我。”墨君抓了抓头,说:“我想相信七爷说的道理,就要努力说服自己。可在说服自己的时候,又有些说不通的地方。如果你们想当天下的主人,是不是应该先让百姓敢走天下的路?” 全天下的小孩子都在飞快地长大。鹿知心里冒出这念头,竟不敢贸然回答他。 “不能‘顺便’捎我们一程吗?我们现在穷得没行李了,顶多一辆马车,跟在七爷的队伍后面不会碍事的。”小男孩特意强调“顺便”两个字,使劲眨巴眼睛,神情跟他可恶的姐姐像极了。 鹿知心里有些生气,可说不清是生谁的气。“谁告诉你们我要南下?” 墨君没有明说,故作高深地摇头说:“女人都很会猜谜。我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猜出来。” 鹿知陷入沉默,墨君一副得不到回答就不走的样子,他不得不敷衍说:“让我想想。” 得到这句承诺,墨君笑着跳下椅子,脚步轻快地蹦跶到门边,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七爷,我姐姐很可怜吧?” “可怜吗?” “嗯!很可怜的!”墨君满脸严肃,肯定地用力点了点头,“你仔细想想——我姐姐从没做错什么,是我爹,还有她那个逃婚的未婚夫,还有前来投奔的我们母子,害她一天没笑过。可是她落到求人都开不了口的地步,还是没有抱怨。总觉得她越是要强,越是可怜,你说是不是呢?”又用反问把疑惑扔给鹿知。 章节目录 启程 第二天一早,苏家人刚刚吃过简单的早饭,有人敲门。珍荣打开门就愣住。鹿知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带两名侍卫走进房中。砚君和金舜英茫茫然站起身,而他不客气地坐到桌边,将手里一件布包的东西放在桌上。 考虑到那砚台太贵重,鹿知怕磕坏了,下手很轻。这一下本来应该有来势汹汹的气势,可是没爆发。“东西你收好。”他悻悻地说。砚君伸手一掠:布包里是她的砚台。 “三件事。”鹿知省了她问,板着脸说:“想跟我们一起南下,可以,但是不准提问。我走哪条路你只能跟着,什么时候赶路、什么时候停、停在哪里,一概不准乱打听。” 这实在是意想不到的运气,砚君与金舜英不由得握起手,脸上露出欢欣的神色。鹿知冷眼看着她们的笑脸,说:“第二件——我南下有事,不是去游山玩水。行程紧张,女人孩子全是负担,我只带一个。你们自己决定谁去。” 砚君与金舜英又被当头泼下冷水,微微地张大嘴。金舜英忍不住嚷出来:“七爷说笑吧?我们妇道人家,只身混在男子当中成什么话……即便回去,名节扫地也没脸见我家老爷了。” 只有你们要脸吗?鹿知心里暗怒。忱王出生入死多少年,突然开始带一个女人行军,我的名声还前途未卜呢。“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鹿知原本就不见一丝笑意的面孔更加紧绷,在她们一片哑然中站起身。砚君急忙问:“第三件呢?” “第三件——一刻钟后出发。过时不候。” “这么急!”珍荣失声喊出来。 鹿知的行程本来应该十分保密,也不知道哪个机灵鬼料事如神,不仅猜中而且传开,害他不得不火速调整计划。鹿知漠然扫她一眼,“我做事从来随机应变,以后这种突然的情况不会少。受不了就别跟来。” 他一阵风似的走了,留下三个哑口无言的女人面面相觑。砚君迅速拿定主意说:“我原本也考虑过,四个人南下有些困难。整日在这里坐等好时机不是个办法,不如就抓住这次机会,也好早日见到父亲。” “你肯定不行的!”金舜英两只手一起乱摇,“没有珍荣,你根本寸步难行。就算囫囵回去,你一个年轻女子,怎么同那帮头脑顽固的老腐朽们交涉?就算你有天大能耐,真把你爹救出来,我们一家人天南海北,怎么团聚?” 金舜英顿了顿说:“要去也是我去。”她依稀想起来不久前还说过,她当不了女英雄、没能耐游说营救。她并不觉得,今时今日的自己比那时候强了多少。而且一旦回到汲月县,她就不再是可以大声呼喊自己想法的金舜英,她将变回一个妾,一个低人一等、没份在男人们面前说话的女人。 可她是三人当中最年长也是最现实的。她最有可能活着回去,做成那些低声下气、上下疏通、放不上台面的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和珍荣总能把墨君……拉扯大。”金舜英说着竟有点不争气地想哭。 砚君将手搭在她肩上,柔声说:“别争了。非要挑出我比你合适的道理,我能说出来很多,可没时间细说。墨君就拜托你,珍荣也拜托你。”珍荣听到这句,知道她是打定主意,宁肯一个人也要走,当下红着眼圈不作声,转身进卧室。 砚君的目光太坚定,金舜英一对上那双眼睛就明白:苏砚君不仅不会向她妥协,也不会向任何人任何事屈服,一定要救出她父亲才罢休。 “我自己的儿子,亲生的,还要你拜托吗?”金舜英觉得自己又帮不上忙了,不争气地想哭,急忙将含泪的眼睛转向珍荣的背影,“至于这个丫头,比我还能干,恐怕该我多跟她说好话呢。” 很快,珍荣从卧室内取出一只藤箱。她们这些天都在准备南下,财物是早就收拾好的。长途跋涉,砚君不打算多带没用的东西,随身衣物稍加收拾,向箱子缝里加塞一个包袱而已。 “知道劝你也没有用。”珍荣打开箱盖给砚君看里面:衣服中间放着一柄短剑。砚君惊讶地抬起头。珍荣说:“我跟曲先生借来的。你一定要带好。” 窗外开始有楚狄赫语三三五五的交谈。砚君向外望一眼:他们正在集结。她合上箱子,说:“即便放出牢狱,父亲顶着复辟党的名衔,在大成地界上没有出路。如果可能,我想一家人在这里会合,然后离开……前阵日子我听客商们说,海兰尼塔不打仗,还肯容留昱朝的旧民,不少人都跑过去了。从这里走比较近。等父亲来了,我们再商议。” 她突然摊开这念头,金舜英与珍荣毫无准备,都呆呆地答不上来。砚君提起箱子往外走,金舜英与珍荣亦步亦趋地跟着。从刚才就默不做声的墨君,低头跟在她们后面。 悦仙楼前已经有不少身穿铁蓝色军服和斗篷的士兵,或在马旁站立,或在马背上交谈。砚君看见他们的马车,不由得吃惊:几近两人高,车壁所用的木料既宽大又厚实,外壁覆盖牛皮,缀以黄铜钉。车轮宽过男子臂展,轮辐比孩童手臂还结实。简直是移动的堡垒。 站在马车后侧的鹿知看见苏家出面的人是她,似乎并不意外,招手让她过去。他身边的侍卫仍然满脸不高兴,以楚狄赫语抗议:“七爷,这回是天王亲自吩咐的重要使命,不可有半分怠慢。王爷身负重任,却无缘无故带一个女人,传回京城成什么话!”鹿知几乎词穷,只好说:“她对汲月县的人物很熟,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就当她是个麻袋,有个地方能放就行了。” 砚君当然听不懂,只见鹿知双手打开马车后侧的车门,她急忙走过去。原来车门有两重,外面一重是左右对开,锁在外面。里面还有一重上下对开的门,门闩向着车内,上面有几个方孔,大概是用来窥视和射击。 鹿知劈手夺过砚君的怀炉,直接塞回珍荣怀里,厉声说:“这车里不准有明火,记住!” “那该多冷!”珍荣一直忍着没有哭,看见马车内堆满箱子的景象,终于一股脑地哭起来。 砚君咬着牙别过脸。那车轮轴既然高大,车板自然也高,差不多快到她腰际,而且没有踏脚之处。砚君双手撑在马车后缘,却上不去。鹿知双手在她腰间一笼,轻而易举地将她举起,放一袋米似的放她上去,重申一遍:“不准提问、不准乱动。”砚君怔怔地斜坐在车内空处,第一次意识到:还没出发就被他推来放去,一路上必定少不了这种失礼的举动,实在太骇人了。可他好像不当自己做了多严重的事,头也不回地走了。 墨君攀住高高的车板,向里面丢了一包他私藏的烤馍片,大声地说:“姐姐,马上就过年了,我很快就长大——现在做不到的事,很快就能做到。以后不会让姐姐做这些事了!”砚君说不出话,伸手在他头上摸了摸,勉强笑道:“你已经长大了。等我带爹过来,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旁边的士兵听见队伍号令出发,便向这家人挥手示意离开,又冲砚君打手势,让她自己关上里面那道门。他不顾她们眼巴巴的神情,将外面那道门合上。 砚君只听喀嚓一声,必定是外面的门闩起来。她找了找,车里竟然没有窗,掀开一层壁毯,下面有一排很小的方孔,极像城墙上用来窥敌的那种。她努力透过方孔张望,看见金舜英紧紧地抓着墨君抹眼泪,珍荣向前追了几步。 她很想冲她们喊些什么,可是一股风顶住她的喉咙,再想开口时,马车一转弯,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房屋之后。 砚君努力地眺望,希翼她们的身影能够再次出现,但是没有。她一直看着街道、房屋、城墙……好像她们的目光能通过这些景物与她的连在一起。 直到面孔冻僵,她不甘心地缩回身子,贴着车壁坐下,忽然感到寒冷。 什么都没有。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周围只有一堆整齐的箱子,安静地围着她。砚君用力咬着嘴唇,感觉到大滴眼泪流下来。 并不是悲伤欲绝,也谈不上绝望,更不曾后悔或者怀疑自己是否做了错误的决定。她知道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但心里仍然空落落的。 只有一个人——正是这寂寞的念头让她想哭。 砚君任凭泪流了一会儿,提起袖子使劲把脸擦干净。 再哭下去,她就要看不起自己了。 章节目录 旅伴(1) 出了县城不到半天,车外已是截然不同的风景。道路十分陌生,与砚君来时的记忆迥然两样。外界的声响很模糊,砚君时不时凑到那些方孔旁边,看见的始终是山,覆盖积雪的山,黑白分明的山。然而行使在崎岖的山路上,马车驰骋却很平稳,令人意外。同样让砚君感到费解的是队伍很久没有停留,即使片刻休息也不曾有,好像这些人都是铁打的,不需要休息。 队伍在大山的阴影中穿行,砚君渐渐算不出时间,也无处询问。偶尔听见的全是楚狄赫语,完全不明白含义。肚子饿时,她翻出珍荣塞在箱子里的烧饼和墨君给她的馍片。一壶热水早就冰冷,她就着喝了几口,全身的热量瞬间被那几口冷水冻住,从心口哆嗦到手指尖。 日影偏移,马车还是没有暂停的意思。这样的疾行还将持续多久?是不是晚上也不投宿?那就意味着她不会有热水填满水壶。她谨慎地节约饮水,连烧饼和馍片也重新计算一遍。 除了看看方孔外稀薄的阳光,她实在无事可做,而一次次掀开壁毯的代价是车里始终无法暖和。砚君放弃向外窥探,发现那些方形的小窗孔上都有抽起的挡板,一一放下之后风再也溜不进来。她再一次打量马车内部:箱子都是一样大小,似乎按照一种不为人知的秩序整齐码放。 砚君挪了挪身子,凑到离自己最近的箱子旁。偷看是很没规矩的行为,她犹豫了一小会儿,说服自己似的自言自语:“万一是精贵东西,我也好多加小心。” 箱子没有挂锁。不止这一个,车里的箱子都没有锁。砚君轻轻打开,看见里面垫着干稻秸,果然是贵重物品。再将秸秆拨开,吓了一大跳:里面整齐地放着一支支火铳,还有包好的火药。 “车里不准有明火”,这意思再明白不过。砚君小心翼翼盖好箱子,缩到她容身的角落。 马车行驶到另一段山路,减慢速度盘山而上。砚君以为颠簸只是短暂的,但渐渐数不出经历多少次拐弯,竟在无休无止的轻晃中睡了过去。 等到马车停下来,她也冻醒了。车里一片黑暗,她的双脚又冷又麻没有知觉。砚君用力揉小腿时,门闩响动。鹿知打开车门有些吃惊,“怎么不把里面的门关好?”但也只是随口问问,不等砚君回答就扔了一件东西上来。 “穿上。” 砚君抖开那块厚重的布料,借着外面的光看清是一条连帽长斗篷,镶着光滑柔软的毛边。她一边束紧领口一边问:“到投宿的地方了吗?” “说好的,不准提问。”鹿知打手势示意她下车。 砚君向外挪了挪发麻的双腿。车板距离地面还是那么高,她腿脚不听使唤,不敢跳,只好慢慢地向下蹭。连夫人送的裙子上,一大片金银织绣的花朵垂在车沿,下面露着一双绣花棉鞋,很不像话。砚君不由得涨红脸。 鹿知给她连帽的斗篷,本来是要她遮住头脸,却没想到头脸根本不算引人注目的。他亲自动手遮挡那片闪亮的绣花裙,但为时已晚,周围士兵都看见马车里下来一个女人。鹿知也不由得脸红,匆匆抓住她的腰将她提下来。斗篷终于将她从头到脚遮得密不透风,总算不会让更多人看到笑话。 砚君的双脚安全地落地,深吸一口气,尝到了冬季旷野的微冷味道。转动眼睛端详:没有村落,没有人家,苍凉星空下只有漆黑的广袤原野,大大小小、透出光亮的帐篷,一丛又一丛分散的篝火。 周围已经不是和她一起出城的那十几个骑士,放眼望去都是士兵,远远近近的百来个,有些手持武器,有些牵着马,全都好奇地望向她。“这是什么地方!”砚君失声叫出来。 “不准提问!别让我说第三遍!”鹿知咬牙低斥,忽听一阵笑声分开人群。一队手持火把的士兵走过来。砚君听见女人的笑声,既紧张又好奇,眨动眼睛去看:队伍为首的确是位女性,除了耳上挂着一对小金环,穿着打扮与男子没什么不同。鹿知看见她,竟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 火把将鹿知围了一圈。女人径直走到他们面前,扫了鹿知一眼,细细打量砚君。砚君在火光下无处遁形,索性也回望她,估摸这位女性有四十来岁,头上已有白发,但精神十足。 女人看够了砚君,笑眯眯地用力拍鹿知的肩。“哎呦七爷,能耐见长!”鹿知满脸别扭,拂开她的手,急急地嘀咕:“赶紧卸东西,不相干的事情别瞎猜。” 女人指挥士兵去卸火铳,自己走上前拉住砚君的手问:“我是舒木伦娜莎。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问她名字做什么?”鹿知大为光火,横插到她们中间,“什么都跟她说——你不怕她是女探子?” “你个两年不带兵,屁也不知道的家伙,能瞧得上你的女探子肯定不是好探子。不足为惧!”舒木伦娜莎耻笑之后大手一挥,又问砚君:“妹子,你是哪里人?” “她是汲月县人,所以捎她一程回家乡去。没别的可说了!”鹿知匆匆地抢答,砚君一个字也插不上,只得跟着点头。舒木伦娜莎若有所思地端详鹿知,向身边一名女兵说:“带这位小姐到你的营帐里休息。鹿知,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那女兵比砚君略年长一些,仍然很年轻,但面孔严肃,转向砚君时不苟言笑,除了用打手势表达主要的意思,半句话也不肯多说。砚君在她手势指挥下来到一处六角小帐篷,见当中有堆篝火,两侧各架起简易的床。女兵指着空床向砚君打个手势,示意她去那里休息,再也没有第二个表示,转身走出帐篷。 砚君先凑到火边取暖,忍不住想起珍荣,想起她无微不至的周到。她这辈子还没有离开过珍荣悉心的关照。即使在流离失所的道路上,看似琐事一箩筐,但珍荣紧伴左右,自觉地打理细节。砚君从未为缺少干净衣服穿、到了饭点没有东西吃而费心。又想起金姨娘的话,没有珍荣,苏砚君寸步难行。 双腿冻僵之前,砚君从没有这样真实地意识到:苏砚君是一个残缺的人。在她身上只有身份和自负,自理的能力却是落在珍荣身上。这个名为苏砚君的人能够如常地生活,是因为她的身份仍然对珍荣有效,她自负的主意仍然能够得到珍荣的奉行。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就手足无措,连这具躯壳也照顾不好,好像她和珍荣合成一个人,才能像金姨娘、连夫人那样行动。 砚君立刻掐断那念头。连墨君都懂得不能依赖母亲和姐姐,苏砚君有手有脚,必须靠自己。 大约是下午在车上睡过的缘故,此时砚君无心睡眠,绕着篝火慢慢活动腿脚。 舒木伦娜莎是谁,她完全没有线索。她的年纪差不多能当七爷的母亲,大概是个重要的人。七爷敬畏她,而且言语之中透出保护她的意思。砚君猜想这是舒木伦夫人的军营。她看得出来,不仅七爷,所有的士兵都崇敬她。 女兵去而复返,带来一碗撒满姜末的热汤和一个馒头,依旧无话。馒头大概是刚刚加热,只有快烤糊的表面发烫,中间还是冷的。砚君急忙道谢,欣然吃起来,觉得在这样的时刻,没什么东西比一碗热姜汤更能安慰人。吃完了,女兵不准她再晃悠,强制她躺下休息,然后就坐在旁边的床上紧盯她。 这样盯着,已经不算失礼,是彻底的监视。但砚君没有打扰女兵履行职责。她无法料想明天会是怎样的颠簸跋涉,知道自己需要休息。当睡意在温暖中萌芽,她纵容它蔓延,很快迷迷糊糊地陷入半睡半醒。 章节目录 旅伴(2) 另外一座营帐里,鹿知打定主意回避有关苏砚君的问题。幸而他大嫂没有刁难他。舒木伦夫人走到大帐中的几案后面,示意鹿知坐到她对面,问:“见到你三哥了?” “见到了。这些火器就是他富余的军资,亲口嘱托我一定交给大嫂和五爷,还说你们这两处必须加强防守,时时留心。”鹿知略停顿,说:“这回刺客凶狠,不过他没事。” 舒木伦夫人前额的皱纹隐隐地加深了,弓成“几”字的眉头满是烦恼。“我听到谣传,说是信王干的。” “胡扯!”鹿知对谣言不屑一顾,“亲生儿子,大嫂还不清楚信王的为人吗?刺杀三爷?嘁,亏这些造谣的人想得出。” 舒木伦夫人的面孔恢复了刚毅,“我要知道是谁在中伤我儿,挑拨信王与宁王的关系。” “三爷才不会理那些谣言。他知道是大庚的刺客下毒手,亲口跟我说的。” “我也不信谣言,但我要知道是谁在挑唆,拿我们罗素伦家男儿的性命,当作他们逞口舌之快、动摇军心的话题。”舒木伦夫人神色愈加凝重,“老七,你说这事交给谁合适?” 鹿知想了想,坦然答道:“兄弟们当中只有我比较清闲,按说该我多做点事。可这件事,三爷自己去查最合适。”舒木伦夫人微微笑道:“我也这么想。” 这时候女兵走进来,将几样东西放到舒木伦夫人的案头。鹿知看见是一柄短剑、荷包和一些小物件,不高兴地说:“大嫂,随便翻别人的东西可不像话啊!” “万一真是个走眼看中你的女探子呢。我的军营里不接受谜团。”舒木伦夫人说着抽出短剑检视,又打开一只洋铁皮盒子,取出里面折叠的纸,展阅之后挑起眉,“哟哟,才十七岁!长这么高的个子!以后再长一长,比你都要高了。” “人又不是活着喘气就能往天上长!”鹿知接过那张户籍引子,不清不楚地嘟哝:“才十七岁?那股傻气不像只有十七年病史嘛。”说罢对着光仔细观察。 他翻来覆去看那张户籍引子的时候,舒木伦夫人检查完砚君随身的要紧物件,指着洋铁皮盒子问:“带这么多金条,要做什么去?” “她家的事。”鹿知心不在焉地哼一声,手指去舒木伦夫人的水杯里蘸了点水,轻揉那张纸的边角,看不出端倪,又将印花一角浸在水中,对着火光看绿色的印花是否晕开,终于失望地叨叨:“看来是真的。” “当然是假的。”舒木伦夫人一脸慈祥,纠正鹿知的错误。“十七年前是天辅六年。恰好头一年,海兰尼塔的贵族一窝蜂似的玩松石,好松石贩到海兰尼塔能卖天价。昱朝官坊本来就收不上松石,收上去的好货还被他们自己私卖外国,偷工减料到令人发指。全天下找不出一张户籍纸印得这么地道。身份造假,难道真是个女探子?” 鹿知稍稍思忖,微笑摇头说:“不是。” “你怎么知道?” “用膝盖也能想出来她打什么主意。”鹿知折好户籍纸,还是放回铁皮盒里。舒木伦夫人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不太确定地问:“你喜欢这姑娘?”鹿知将砚君的东西抱了满怀,嘻嘻哈哈地回答:“没有的事。受她兄弟的委托,帮个忙而已。大嫂也知道,我是出了名的乐于助人。” 舒木伦夫人静静地凝视他,心疼地说:“鹿知,有喜欢的人就成亲吧。难道真要等到天王传位给信王,证明你们几个叔叔没有觊觎之心,你们才肯成亲吗?为了我的儿子,耽误五个人的终身大事,我心里不舒服。尤其是老三,好姻缘错过几回,我都数不出来了。信王嘴上不说,压力也很大——已经害得叔叔们不肯成亲,倘若还是做不出一番成就,简直无颜面对家人。这几年他总共回京城几次?天天冲在最危险的地方,儿子生出来都没回去看一眼。” 鹿知淡淡地回应:“大嫂,你想多了。” “天王也想多了吗?一定要让你们成亲,是为了捉弄你们吗?” 鹿知默了一瞬,笑嘻嘻地敷衍:“成亲这种事,老天爷自然有安排。我们打扰老天爷的安排,不合适。”说着怀抱东西,一边打哈哈一边往外溜。“我先去休息,明天还要赶路呢。” 他溜出来没多想,直接走进砚君栖身的营帐。她的藤箱就在地上敞着,鹿知把那一堆东西全放回去,站起身才注意到蜷缩在行军床上的苏砚君,不由得愣住。 他料定女兵不会强行搜罗砚君的行李,一定是趁她睡熟,所以他放轻手脚就不担心会被她发现。 她的确是在熟睡。 据说不管多美的女人,睡着就显露出丑态,甚至有个王子因为受不了这副画面而出了家。 可是苏砚君像熟睡的小动物。鹿知愣住的瞬间,觉得她很像他回忆中的一幕,目不转睛地想她到底像什么。 终于他在脑海中抓住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鹿。长长的睫毛,柔软的呼吸,甚至蜷起的身姿也像。最像的是她安心的神态,还有周身那种放松的气息。 回忆中,童年的鹿知怀抱温暖的小鹿,也是这样注视它的睫毛,手心感觉到它平和的呼吸。三哥冰弥说:“你救了它,有一天它会报答你的。”但是他们很快离开了那片森林。鹿知本来也没想着要回报,要说报答,他自己的命还是鹿捡回来的。 此时此刻不知怎么想起这回事,鹿知被回忆引得微笑起来,弯下腰将半垂在地的毯子给苏砚君盖上。一回头,看见舒木伦夫人的女兵正僵硬地站在门口,刚才一幕全被她看见了。女兵瞪圆眼睛,仿佛受到很大的惊吓。 忱王行路带着一个女人,屈尊给她掖毯子,还诡异地笑,细想是有点让人吃惊,但也不至于这么夸张吧?鹿知窘得不想说话,强装镇定,昂首挺胸一脸正气迈出帐篷。 砚君睡得昏沉,觉得有人来来去去,又拿不准是梦是真。帐篷渐渐变幻了色彩,由篝火的金黄染上清晨的青白。 外面响起一声号,砚君惊醒坐起身,听清隆隆马蹄声,忽然害怕自己被丢下了。她跑到帐篷外面,看见昨天那几辆庞大的马车都在,暗暗地松了口气。女兵端了一盆雪,架到篝火上融化,不多时腾起一片稀薄的热气,她端下来示意砚君去洗脸。 砚君对这取水的方法感到诧异,但已经打定主意不挑剔,向她道了谢,就着那盆水洗净脸,从怀里摸出玉梳理顺头发。女兵在旁边屏息凝神地看着,忽然用不太流畅的官话说:“你真好看。大家都是一盆雪水洗脸,只有你洗了像雪一样白。”砚君又涩涩地说声谢谢,眼睛瞥到鹿知在营地里大步走来走去。 “我的马呢?我的马去哪儿了?”他满脸与亲人失散的骇然凄惨,砚君也忍不住踮脚张望。目力所及之处,不见他那匹漂亮健壮的红鬃马。 舒木伦夫人带着几个士兵走过来,正色说:“哪个是你的马?明明是我借给老三,老三又借给你的。我有急用,暂不外借了。” “大嫂,你这么干不仗义吧?我也急着赶路!” 舒木伦夫人命人将各种各样的东西塞上马车,语重心长地说:“你现在不是一个人,身负重任,不小心伤风感冒会误事!还是坐马车吧。暖炉什么的我都帮你准备好,还有信王送我的袖珍围棋,反正我不会下,你拿去打发时间。” “我又没怀孕,怎么就不是一个人了?!”鹿知气得东张西望找他的马,不小心瞥见踮脚张望的苏砚君,恍然大悟。他看了看舒木伦夫人,再看看茫然的苏砚君,用力吸了口气,焦急的神色换成深深的冷漠。 “苏砚君,你过来一下。” 砚君不知所以,小跑着到他和舒木伦夫人面前,向他们各问了声早。舒木伦夫人含笑点头,而鹿知只是冷淡地挥了挥手,说:“苏小姐,我受人所托捎你南下,似乎让人误会很深。”砚君睁大眼睛,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定睛望着鹿知问:“什么误会?” “虽然我以前就频繁助人,帮过不少老幼妇孺,但从来没有像这回让人胡思乱想。似乎有人以为,我带着一个孤身女子,这么殷勤肯定是对你有不轨的企图。” 砚君笑了笑,一本正经地说:“我感谢七爷不吝相助,信得过七爷的为人,才会跟来。不轨的企图,我是没有看出来。”殷勤就更谈不上了。不过后半句她没说出口。 鹿知对她的回答比较满意,转向舒木伦夫人,“大嫂你听见了?”忽听砚君又说:“再说七爷是要成亲的人。我虽然生在没落人家,也要脸面,什么事情让人看不起,我还是清楚的。” 她突然提起成亲这回事,鹿知脸上有些不自然,干咳一声说:“行了,收拾你的东西,准备走了。”舒木伦夫人还不死心,伸手捅了捅鹿知,“苏小姐的箱子有些重,你一个大男人去帮帮忙!” 砚君有板有眼地说:“我本来只是搭七爷的马车。如果因为七爷帮我提了一回箱子,被人误会殷勤,传出流言蜚语,实在让我过意不去。我有手有脚,不会劳动众位军爷,免得误会。”说完自己跑回帐篷里,提了藤箱出来。 鹿知冲他大嫂哼了一声,“你看见了——又傻,又倔,还要面子!还是把马借给我吧。”舒木伦夫人不甘心也没有办法,只好让人牵出他的红鬃马。 鹿知翻上马背,想知道有手有脚的苏砚君接下来怎么办。砚君将藤箱放在马车后面,踩着藤箱爬上车,反身去捞她的箱子,却有些够不到。鹿知在马背上不安地动了动,想去帮她一把,又不情愿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做。他那些士兵都在忙着检查自己的行装,没一个注意到她。鹿知骑马在原地兜圈,眼睛瞥了她好几次。 砚君一次尝试不成,短促地“啊”的叫一声,飞快地抽回手。鹿知情不自禁地伸直脖子看,只见她将手指在嘴里含了片刻。她一直留着半寸长的指甲,鹿知猜是哪根折断了,心里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自己好像不太当回事,甩了甩手,又努力两三回,终于抓住箱上的把手,一口气将箱子提上了车。鹿知这才松了口气,大声命令整队出发。 他猜到大婶那双专注的眼睛一定没放过他,他简直不敢回头看舒木伦夫人目睹了刚才那一幕之后,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章节目录 受伤(1) 队伍再次出发时,比之前的人更多了。原本只有十几名骑兵前后相随,舒木伦夫人不知为什么缘故又拨了人马,马车的护卫忽然增至百人,浩浩荡荡,马蹄踏得漫山遍野地动山摇。 这天没有一丝风,压在山巅的云层始终阴沉沉的散不开,白日之中难辨时辰。约摸走了七八十里山路之后,雪花从方孔窗飘进来,天地间更添一分湿润的寒气。砚君上回玩雪大病一场,再不敢掉以轻心,将车内窗孔仔细关闭。 启程时塞满车内的箱子,搬走很多,车内空间大增。她不觉得憋闷,只是更冷了一些。舒木伦夫人送上马车的火炉个头不小,但砚君不敢生火。鹿知扔给她的那条斗篷十分管用,难怪当日守城时人人都喜欢,虽然有些沉重,裹在身上足以御寒。 雪越下越大,接近正午时分已积了浅浅一层。一行人按照计划翻山,山道又窄又滑,队伍减慢了速度。鹿知边走边看,道路下方的山沟里遍布碎石,再向远看,附近几座山都是一样的松散石质,容易落石滑坡。山根的积雪上,一堆堆的没有覆上雪花的石头,显然新近落下。 山不管人来人往,该松脱的石头还是要往下落。鹿知心里有不安的预感,举手唤来领队,“探过前面的路了吗?” “昨天就探过了。” “再探一次。” 没多久,士兵回来报说前面一段道路被落石堵了,就在前方不到二里的山道。鹿知与领队驱马去看,果然看见一大堆碎石从山上滚落,其中大的足够两人合抱,更多是拳头般的石块。它们将狭窄的道路掩埋,仍在缓缓向山脚下滑落。 想从这里通过是不可能了。“还有别的路吗?”鹿知皱着眉问。 领队为难地回答:“有是有,但要退回去。那条路绕更多弯路,恐怕不能在今晚到达五爷的辖地。”鹿知略微沉思,挥手吩咐:“左右是赶不到,也别着急了。先派人去探路,看你说的那条路能不能走。”当即命令队伍停下,自己带着几名士兵估测清障的可能。 石块堆积还算扎实,如果没有马车,人马也可以翻行,但那马车太过沉重,成了负担。鹿知希望能有好消息,但探路的士兵却回来报告:另外那条山路也有坍塌,不能行车。鹿知快速地琢磨,走到马车旁敲了敲。“苏砚君,你下来。” 砚君察觉长时间的停留一定是遇到麻烦,只是方窗口视野有限,她看不清外面的全景。这时候踩着箱子从马车里出来,才发现道路被石块堵塞。 鹿知吩咐士兵搬出车内物品,放上各自的马背。又指名两名士兵驾车返回舒木伦的营地,然后牵了一匹马到苏砚君面前。“暂时没马车了。你骑它吧。”说完把缰绳塞到她手里。 他的口吻轻松,就好像“腌黄瓜没有了,拿酱萝卜代替一下吧”那么简单。可是哪有牵一匹马过来,要人当下就骑着走的!砚君望着那匹纯黑的马呆住。它也温和地望着她,轻易就看穿她束手无策,一对硕大的黑眼睛转而去看原本的主人。 士兵们开始牵着马翻越落石堆。即便是应付过各种意外的他们,遇这情况也免不了举步维艰,小心翼翼生怕脚下石头滑落。砚君只是看着就心悸,但她一个接一个地盯住不放,好像看清楚他们的腿脚是怎么落下去、怎么抬起来,全部学会,她就能跨过这道见所未见的障碍。 队伍过去一半,她原地没动。鹿知在另一边等了半晌,不见那女人从碎石上方出现,有点沉不住气。他返回石堆顶端,一眼瞧见她拉着缰绳发愣,箱子还在脚边。 正从他身旁经过的士兵也低头看了看她,不屑地用楚狄赫语说了一声:“华姓女人,什么也不会。”他们作战时不发牢骚,但与作战无关的话题,他们敢于畅所欲言,当着天王的面照样直言不讳。忱王在军列中带了一个碍事的女人,不仅帮不上忙还添麻烦,这话已经算是客气。 鹿知十分尴尬,但楚狄赫人有句老话,大意是说自己捡的累赘,再麻烦也只能自己扛。鹿知不知不觉提高声音冲她大喊:“箱子挂到马鞍上,走过来,你总会吧?”砚君看马鞍上的确有个可以挂东西的突起,急中生智拿缰绳在箱子提手上缠了两圈,挂在马侧。那黑马好像知道她终于要走了,不紧不慢地向落石堆上迈步,砚君战战兢兢地跟着它,踩着碎石头攀登。 这时,所有的士兵都到了另一边,一百多双眼睛盯着石堆顶上的鹿知。等她一小步一小步哆哆嗦嗦走到身旁,鹿知无可奈何地吐出几个字:“华姓女人!”他用的是楚狄赫语,砚君不懂,但从他眼角眉梢看出来不是好话,投来询问的目光。 “不准提问。”鹿知以为麻烦已经解决了,扭头向下方走。 突然,脚下石块松动,又开始滑入山沟。砚君的黑马没有踏稳,惊叫一声,半直立起来。没有系牢的箱子嗵的掉落,随着碎石块向山下滑。 鹿知听见女人的惊呼,已经来不及抓她。余光瞥到苏砚君去追她的箱子,身子栽倒。“苏砚君!”他向前追了一大步,双脚深陷在碎石中。士兵们一起叫起来:“七爷,当心滑坡!”几个身手敏捷的侍卫三步两步窜上来,一起将他拉住。 鹿知眼睁睁看着砚君随整片碎石子向山沟里滑落,越来越快。她两手本能地抓,但抓来抓去全是碎石头,没有一处能止住下落的趋势。好在周围全是小块石头,除了几块跳起的石子砸到她的肩膀,也没有更大的危险。快到沟底时,她无力控制去势,一脚狠狠地撞上凸起的大石。 这场碎石潮水慢慢平息,砚君也快被钻心的疼痛夺去意识。 “苏砚君!”鹿知一边叫她的名字,一边和侍卫们轻手轻脚地向下方换着小步,生怕一个不慎,引起更多石子砸向她。到她身边,才发现她满脸的灰和土中间冷汗直淌,花猫也花不出这种成色。一双手从指间到手掌都是血淋淋的,她只顾捂着脚踝。 “你要箱子还是要命?!”鹿知铁青着脸,扳开她的手掌说:“我看看。”她哼了一声,鹿知听不出是同意还是拒绝,只听出短短一声也是疼得跌宕起伏,伴随着牙齿打颤。 他伸手卷起她那条无敌厚棉裤的裤脚,见她脚踝并不是特别肿,刚才勒紧胸腔的那股紧张不自觉地松懈了,若无其事说:“一点小伤,别哼哼了!棉衣厚得像盔甲,这队伍里伤了谁也不会伤到你。”说着抓住她手臂拉起来。 砚君心里本来很怕,听他说得轻松,似乎又没什么值得害怕。她每迈出一步都忍受痛苦,可是不肯再听到他刚才那句轻蔑的楚狄赫语,咬紧牙忍住**。 石坡上方的士兵们以楚狄赫语大声询问状况,鹿知说声“没事了”,抓着砚君一条手臂走在前面。 夹土带雪的石子在脚下打滑,很不好走。鹿知落下的每一步沉着有力,可砚君落在碎石头上的脚步轻浮,身体左右摇晃。鹿知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抱怨:“这要走到明年才能爬上去!” 砚君还没有想好怎样回应,忽然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他拦腰扛在肩上。 “七爷!”砚君和石坡上方的士兵们一起惊呼。士兵们是单纯地怕鹿知更加不容易走稳,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满含羞愧。 “我先跟你说明白——免得胡思乱想。”鹿知扛着一个大活人仍能游刃有余气不长出。但他的脸有些红,语调也有些不自然:“我们可不讲究华姓那套。拉个手就得娶你,这种事绝对不可能!” 砚君本来就受惊吓,更被他的想法惊呆,好半天才回过神,“你、你才胡思乱想!成亲哪有这么轻率!” 这回鹿知用官话哼了一声:“你们这些华姓的大小姐。”砚君听得清清楚楚,琢磨他话音里的意味,分明是七分轻蔑三分讥诮,当即沉下脸问:“王爷讲这话是什么意思?” 鹿知听出她受了冒犯,不屑同一个女人争来争去。他随随便便将她放到黑马背上,奉送一个大白眼,就算是回答完毕。 那白眼翻得淋漓尽致,砚君不用问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在他还有其他士兵们眼里,华姓的千金是会说人话的花草,至多有一个高贵的名目,没有任何实际用处。她们的生存有许多古怪条件,需要养尊处优的环境,一群人环绕伺候,还不能同男子接触,别说交谈,四目相对都要被斥为放纵。 这是他们所知的华姓千金,也是砚君所知的。她以前从未觉得哪里不对劲,并且深深地以为,这就是规矩,而规矩理所当然要尊重和遵行。 大概七爷还见过,有男人和华姓女子传出风言风语,哪怕只是很无聊的闲话,华姓却以成亲掩盖女孩子名誉上的瑕疵。他不知道哪些在他看来自然而然的行为,会触发华姓奇诡无比的成亲机关,所以才会额外声明…… 那不是一句玩笑,是他对华姓的认识。 砚君感到浓浓的羞辱,想要抗议他的误解,反而想起了她躲在竹帘后偷窥连远巍的那个时刻——她是怀着多羞愧的心情,去观察她将要托付终身的男子,被金姨娘发现后,又是何等无地自容。 为什么女人想知道厮守一生的男子长什么样,还得承担败坏名誉的风险,像做贼似的躲躲闪闪?现在看起来真是莫名其妙。她忍不住又想:如果是那个苏砚君,绝不会单身跟着一群男子千里跋涉。可此时此刻的苏砚君正在路上。 金姨娘心急火燎的提示从她心里冒出来,变成一个疑问:连楚狄赫人都知道,她的举动不合乎华姓的规矩。那么她去拯救父亲,谁来拯救她父亲最看重的女子的名誉? 黑马迈开四蹄走第一步,砚君险些跌下马背,心中又羞又恼,握紧缰绳的同时用力咬住嘴唇,强迫自己不要去在乎他们的想法——她过去生活的那个世界,只会禁锢她。说到底里面都是一群陌生人,根本不了解苏砚君,能对她横加指责,但不能替她活。 章节目录 受伤(2) 细碎的雪逐渐转成纷纷扬扬。砚君将帽兜束紧,终于感觉到手上的伤口碍事。幸好都是皮外伤,没有特别深的。她不敢放开缰绳,连咬带撕将一条白帕裂成两半,费了好大功夫终于缠了一只手。 队伍中间的鹿知听见身后清脆的裂帛,故意没有回头看,但一点点放慢了速度。待到她摇摇晃晃地骑到旁边,鹿知从鞍前解下酒壶,碰了碰她的手臂,“先冲洗。” 砚君当然也想,可是手不敢放开缰绳。“怕什么?这马比你聪明。”鹿知一手抓过她的缰绳,轻松自如地驾驭两匹马,递上酒壶说:“自己洗净。” 砚君一言不发接过酒壶,打开盖子就有一股浓烈的味道冲出来。烈酒碰上伤口,烧灼的疼痛疼得她眼泪直流。鹿知却看清:她的指甲都剪掉了。 他以前见过昱朝的显贵女子,人人以长指甲为美,平日不知道花多少心思呵护修剪,生怕磕碰,还要做许多花样。双手一叠,就是富贵象征:向人昭示她们那双手除了端饭碗,不拿更重的东西,所有动手的活儿都有人替她们。越是富贵,指甲越长,说明伺候她们的人多,长指甲在这双手上绝没有折断的风险。 不过凡事都有限度,昱朝皇太后的指甲有两寸多长,全天下女子不敢留到三寸。不留指甲的是丫鬟,再风光的丫鬟剪指甲迟了,都免不了被人讥为不知身份、手脚不勤快。昱朝即便是留指甲这种事,也能扯上三六九等无比荒唐的道理。 苏砚君昨天还有长指甲,大概是提箱子时折断一根,剩下的全剪掉。鹿知本以为,她会翻出金的玉的套子保护它们。他忍不住故意逗她:“你的箱子里有多少钱?为拎箱子剪掉指甲,为救箱子,命也可以不要。” 他知道很多昱朝的生活细节。砚君想着,拇指从剪秃的指尖上一一蹭过去。指甲……一度在乎过的事,现在看来微不足道。 鹿知又继续调侃:“那钱是救你父亲的?你们华姓不是常讲君子之交吗?不是总觉得自己受圣人熏陶,特别高尚,比全天下的人都高出百等吗?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君子们不靠以理服人,反而只认黄金呢?” 砚君没有他想的那么生气,冷淡而简短地说:“华姓有各种各样的人。如果全是君子,昱朝就不会沦亡,变成如今只认黄金的世界。”一句话把四个天王都骂了,她气定神闲从他手里拿走缰绳,看也不看他。 鹿知停顿了一下,不高兴地问:“苏砚君,你什么意思?我好心帮你,没跟你要钱吧?”她漠然地扫了他一眼,不说话。鹿知沉下脸,“你在大新过了几天?不知道的事情少说几句。” “你们总说大新和昱朝不一样,请问差别在哪里呢?法令多一些?皇帝换了人?”马背上的女人神情冷淡,语气却刻薄。“我不知道你们脑子里想象的国家是什么样。我知道,大昱当道,陈家能用钱摆平官司;大新当道,陈家的女儿能当女爵。谁会拥有天下,谁会当皇帝做官,跟没钱没势的百姓没关系。” 砚君说着,露出一丝苦笑,“七爷觉得我是在讽刺你、讽刺大新——也许我是在讽刺自己。不久之前,没人比苏砚君更轻财,现在,苏砚君为了捡箱子不顾性命……黄金能救命,而且是我最看重的家人,我的父亲。四书五经救不了他。世间看重钱,不和我讲道理,我只有拼全力去抓住钱。能救命的东西,有总好过没有。” 她的话让鹿知愣了愣。 “你们看不起的华姓千金,慢慢都会消失的。”苏砚君慢条斯理地说,“可是华姓的千金消失之后,世间不会有楚狄赫千金、大成千金、大羲千金、大庚千金出现,继续过那种留起指甲、双手不沾阳春水的生活吗?我看未必。” 鹿知以一种惊诧的目光打量这个谎报年龄、绝对不止十七岁的女人,但很难判断那张弥漫着冷漠的脸到底几岁。 “谁告诉你,陈秋岚成为女爵是因为她爹有钱?”鹿知又气又笑,“苏砚君,人贵有自知之明——你就是缺这个。有机会多补一补啊!” 前面的士兵和领队飞快地骑马逆行而来,到鹿知身边停下,报说:前方一段山路也被落石堵死。领队压低声补充:“落石太多,而且粉碎,不像是山崖恰巧崩塌。像是炸裂。七爷,前后道路都堵住,我们困在当中——这是有预谋的。” 这时侍卫碰碰鹿知的手臂,示意他看对面的山崖。鹿知勒住缰绳回头,刚好看见山崖边闪过一匹马,躲到崖石后面去了。对方所在的位置高于自己的队伍,鹿知警惕起来,问侍卫:“你看见几人?” “只有一个。穿白衣,还挺干净。” 领队也看见行踪可疑的白衣人,提起十二分小心,“天下皆知妙高贼人喜穿白衣,循规蹈矩的老百姓没有穿这样的引人误会。即便不是妙高贼人,多半也是土匪山贼扮成他们的样子唬人,总归不是善类。” 鹿知摇头说:“土匪未必有胆同一百来个大新士兵交锋。但这里距离三爷与妙高贼人交锋之地不远,或许还有上次从三爷手下漏网的。贼人很注重声威,一次败仗之后必要报复,为洗败绩不顾死活,不得不防。”领队当即派人再仔细探查前方路况。 砚君听不懂他们的话,只见一百来名士兵取出火铳,一个个在马背上充满戒备。鹿知也从挂在鞍上的袋子里取出一支火铳,却与别人的大不相同。砚君忍不住凑近了去看。 她见过金姨娘借用的荣耀星三世,是三支铁管一束,比别人的一支铁管短些。鹿知的火铳更加古怪,前面的铁管子更短,只有一根,后面粗得像半截莲藕,一圈圆洞。砚君忍不住惊奇:“这也是海兰尼塔的火铳?又是什么名目?” “不。这是大新的火铳。”鹿知骄傲地说:“叫做‘秋岚’。” 章节目录 秋岚(1) 书房的灯亮了一晚上。陈柳川担心地叹了口气,但毫无办法。按他的老习惯,清晨绕着整个宅子走五圈,回来时正好看见小女儿夹着一个牛皮袋子,从书房里出来。 “秋岚!”他叫一声,招手示意她过来,盯住女儿的黑眼圈,皱眉说:“又熬了一整晚?你这样不行!落下病,老了都是麻烦。” “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老。”她说这话的态度,非常自然,没有牢骚或者自怜,只是在陈述。“当然是趁年轻,把这辈子该做的事情多做一点。” 陈柳川久久地说不出话,盯着她的牛皮袋子。秋岚笑笑说:“爹,你别这副表情。我没事的。”陈柳川哽在喉头的话变成一声咳嗽,清了清嗓子,指着牛皮袋问:“这回的,能成功吗?”秋岚轻轻说:“理论上不错,还要去海兰尼塔的工厂试制才知道。” “一年到头跑来跑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秋岚笑着说:“用不了多久,大新自己的工厂能造出来,我就不这样跑了。” 陈柳川停顿一下,低声说:“我听到一些传闻,说有不少人打你的主意。这回多带些护卫。”秋岚摇头说:“你忘了去年有一次,不就是护卫想绑架我吗?只要人可靠、身手好,就够了,太多护卫反而招摇。” 陈柳川又想了想,叮嘱说:“海兰尼塔那帮人,你也要小心。要留有后路。万一你的火铳做得太好,他们势必不放你回来。”秋岚笑道:“一时半会儿还不必担心这个。海兰尼塔造火铳的技术,三五年之内无人能及。现在是他们赚我们的钱,乐意得很。”陈柳川摇头说:“你别总把他们想得太傻。这种买卖,总会有最后一次。只是你不会知道,哪一次是最后一次。防人之心不可无。” 秋岚点头说:“爹的话,我牢记着。”说完吩咐仆人说:“准备马车。”陈柳川奇问:“这么早,你去哪儿?”秋岚说:“去伯父家里。有些事,我想问景哥。” 陈柳川急忙拦住:“今天不要去。” “怎么了?” 陈柳川十分犹豫,吞吞吐吐地说:“你一直关在书房里,所以没有告诉你……谢家那个小姑娘,流产了。” 秋岚的身子猛烈晃了一下,掩不住满脸惊骇,大张着嘴巴瞪她父亲。陈柳川连连摆手,“前天,陈杏云正好去老大家里,说要谈生意,老大要等儿子到场,陈家的人一起说。等了一晚上,景初天亮才回家,原来是在悦仙楼守着。没有理陈杏云,却跟他父亲吵得不可开交,又被他父亲关起来了。”他早就不把连夫人当作妹妹,对孩子提到她时,也不会用“你姑姑”这种称呼。 “你平常就不会说机灵的话,这种时候去了,说什么也不称他们的心,不是惹了你大伯,就是惹了景初。省省吧。”陈柳川劝完女儿,又叹息:“老大对谢家做得太绝,那姑娘真是可怜——你想去,就去看看她。你们当初那么要好,别因为那两家的恶心事,害你们两个反目成仇。” 可是自从听了父亲所说的经过,秋岚心早冷了。陈家对雨娇所做的事,不是说句对不起就结束。他们对她犯了罪。雨娇举着火铳说“滚”,唇齿之间磨砺的是仇恨。 脸色苍白的秋岚“哦”的应承,脚下有些虚,疑心是熬了夜的后果。 父亲说的对,她从来不像姐姐和雨娇的口齿伶俐又机智。而且越是拿来和姐姐比较,她越是不爱说话,渐渐和别人无话可说了。 但……如果没有人去告诉雨娇“这不是你的错”,她就会变成秋岚侥幸避免的样子。如果没有人去惩罚作恶的人,她就会绝望,或许最终变成父亲现在的样子。 她心事沉沉,来到悦仙楼时仍然没有理出头绪。曲安听说她来了,迎出来说:“七爷今早走了。”秋岚随便地应了一声,才反应过来:“走了?”“小姐不知道吗?还把苏家的小姐也带走了。” 秋岚更加吃惊:“苏砚君吗?带着她做什么?”再一想,便猜到一些,无可奈何地摇头:“又管闲事!”说着向楼上走。曲安不明白:“那两位都不在了,小姐找谁?”秋岚抿了抿嘴,说:“你忙你的吧。” 自三爷下令开城门,客商走掉不少。悦仙楼里处处冷清,秋岚的敲门声牵出了回音。好一会儿,谢雨娇的房间里没有动静,倒是住在对面的金舜英,以为是敲她的门,讷讷地出来打招呼:“她在的,大约是睡着了。女爵要不要先到我屋里喝杯茶?” 秋岚用惯常的无言作为拒绝,依旧顽固地敲着那扇没有反馈的门,足足敲了一刻钟。“雨娇,你说过不想看见陈家的人,那么不要看。我就在这里说给你听。”秋岚提高了声音。 还来不及说什么,小丫鬟打开门放她进去。 上一次看到的狼藉,变成满屋药味。客厅当中几个小炉子,各顶着药罐汤罐,噗噗地喷水汽。还有一只炉子煮绷带,煮好的就在室内扯根绳子晾着。长长的一条又一条白布,没精打采地悬垂,好像对于它们能不能挽住一条性命,完全没有信心。见这场面,秋岚反而比吃了闭门羹更加紧张。 谢雨娇面朝床里,躺着一动不动。秋岚知道她没有睡着,她只是不想面对陈家的人。秋岚动手挪了把椅子,坐到床边,怔怔望着她露在被子外面的瘦弱肩膀。 “我父亲……告诉我了。”秋岚说出这些话,感觉喉咙很不自在,“你父兄的事,你的事。”谢雨娇的回应僵硬麻木:“你现在来说这些做什么?” “我姐姐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也不在。你可能以为,我姓陈所以不愿意对陈家的恶行说半个不字,躲起来装聋作哑。”秋岚的声音不再干涩,清晰而真诚地说:“我想告诉你,那时候我在哪儿、在做什么。如果你还愿意知道和我有关的事。” 谢雨娇岿然不动的背影没有表示好奇或者拒绝。秋岚就当她是愿意听,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就在昨天,那些事情,她还不愿意想、不愿意提,但是,如果她自己不能面对,就不能劝说别人坚强。既然总有一天要直视过去,不如就从今天开始。 章节目录 秋岚(2) “那年琅霄宫快要修成。我们家靠它做了十几年木材生意,就快要结束。我爹最后一次去极北之处打理木材。我从来没有去过,缠着我娘带我北上。快要到达时,我们途径一处村庄,看见十几个少年殴打一个男孩。原来被打的是个楚狄赫男孩,射伤一只獐子,一路追到少年们的村庄。獐子死在村里,他们为争那头獐子打起来。” 那些她一直不愿意回想的过去,让她愤怒的往事,现在要亲口说出来。即使过去这些年,秋岚的口吻还是无法平静。 “姑且不说那獐子应该归谁,那样往死里打人实在让人看不下去,所以我带着仆人过去,赶走了那些少年。男孩儿已经快断气了。我们救下他之后,在路边一个土地庙里休息。 “当天晚上,成群结队的人围住土地庙,要我们交出男孩。原来是少年们的同村,说蛮子打伤他们村里的孩子。我娘好言相劝,却被他们一棍打破了头。家仆们当下和那些村民大声争执。村民人多,冲进土地庙,将男孩儿拖出去吊死了。我们的家仆也被他们打伤。 “我娘说愿意给他们钱,可是他们不需要钱。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带的村庄和楚狄赫人抢夺森林。他们需要人怕他们,知道他们不好惹,不敢在他们的地盘上挑衅他们的权威。我家仆人被吊死。我娘被玷污。残忍而且毫无道理。但他们说这就是自甘与蛮夷为伍的下场。 “保姆趁他们还没动手的时候,把我藏在附近一棵树上。可是他们没有忘记这家人带着一个女儿,四处找我。” 室内很热,但秋岚苍白的面孔完全失去血色,身体扑簌簌发抖,像要被回忆的暴风雪冻僵。谢雨娇在床上艰难转身,美丽的眼睛瞪大了,惊骇而怜悯地望向昔日好友。 “我娘夺下一把刀自杀了。”秋岚提起那一幕,嘶哑的喉咙里嗤嗤喘气,过了几分钟逐渐平息,看着谢雨娇的眼睛,木然说:“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和你遇到的一样。”谢雨娇的脸色霎时苍白,发抖的双手紧紧按住秋岚攥在膝上的拳头。 “那些畜生对女人施暴,玷污女人、羞辱女人,直到她不堪蹂躏而死,他们开始摘她的戒指、镯子、金衣扣。我产生幻觉,觉得我娘变成一头死掉的獐子——她刚才还是一个人,转瞬,不再是一个人,任凭他们宰割,身上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被剥夺。摧毁一个人,只是那些畜生的娱乐。我预感到,这也是马上要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想到即便死了还要受到这种侮辱,我连要不要死都不知道了。幸好……有人救了我。来找男孩儿的楚狄赫人救了我。” 谢雨娇紧紧握住秋岚的手,但是咬着牙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秋岚的嘴唇,听她冷冷的声音讲述一连串悲剧。 “但是这件事情没有结束。地方官层层上报,不过内容和事实有些出入。强奸妇女、杀人行凶的变成了相邻辖地的楚狄赫人,他的辖地里都是良民。这样描述,他的考绩不受影响,方便升官。也许在他看来,这种解决方式最好吧。”秋岚冷笑说:“我的冤屈没有得到伸张。但我只是商人的女儿,我想要的正义,不存在于昱朝官员的眼里。那个狗官只问过我一个问题:你身为女子失去清白,何不效仿你的母亲?他居然还劝我父亲,说你是有头有脸的大商人,不如成全令嫒烈女之名……他太小看我父亲的见识,也太小看商人的力量。” 她转目与雨娇对望,目光变得柔和。“父亲很悲愤,发誓要向那个村子报仇。就是那年,我被寄养到姑姑家,认识你。我父亲很快又去了北方,因为仍然有生意可做——他把火铳卖给楚狄赫人。 “楚狄赫人有几个分支,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举起反旗。即使手中只有一根牙签,他们也会和欺压他们的人死拼。我父亲卖给他们许多火铳,并且教他们如何使用,他们很快势不可挡。 “父亲成了背叛昱朝的叛徒。整个州悬赏他的人头,和他做过生意的商人们,被拉到闹市中用火铳射死——谁敢跟陈柳川做生意,自己先尝尝火铳的滋味。可是官府充公的家产都少得离奇,死者的钱不知道进了谁的口袋。 “北方找不出不跟我们家做生意的人,也找不出对这种做法满意的人。越来越多的人,放弃了昱朝。越来越多的地方,从地图上看还在昱朝的版图里,但已经没有一处,仍然属于昱朝。 “看到这结果,痛快吗?没有。国家应该是保护自己子民,让人为之自豪的地方。可我所在的国家,是自以为文明、自以为血脉高人一等,却只会用施暴证明自己力高一筹的地方。”秋岚说到这里,终于显露出微妙的温柔。“我们不再想着报复一个村庄——是时候让堕落的昱朝离开这块土地。” “所以你想要变成楚狄赫人?”谢雨娇终于开始和她对话。 “我是陈秋岚,不需要变成任何人。”秋岚宁静地望着她,说:“从暴民手中救了我的,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教我不要羞愧、不要害怕、不要用屈辱禁锢自己。他说,我的不幸是遇到了歹徒,这不是我的污点。我很庆幸,救我的是一个楚狄赫人,他没有在我考虑生死的时候,劝我效仿我娘自杀。因为先听到他的话,先懂得他的道理,我才有勇气向昱朝昏官的荒唐言论啐一口唾沫。现在,我把这些话送给你。” 谢雨娇哀戚的面容里泛起艰涩的微笑。秋岚继续说:“我想要回报那个人,变成他的力量。所以我废寝忘食向鹤慢学习海兰尼塔的语言文字。鹤慢不知道我的经历,只知道我像发疯一样渴望学习,两年后他已经没有更多可以教我。于是我去了海兰尼塔。” “海兰……尼塔。”谢雨娇觉得不可思议。秋岚坚定地点头:“鹤慢给我们讲过的国家,造出火铳火炮,拥有世界上最强大武器的国家。” “你去那里做什么?” “学习制造火铳。” “造……火铳!”谢雨娇吃惊地转头去望自己枕旁放置的武器,那个曾经抵住陈秋岚后脑的火器。 秋岚傲然地问:“你觉得凤章院是做什么的呢?” “听说是教导皇家内眷。” “教什么呢?”秋岚笑了,“天王的母亲,为大新奠定基业的舒木伦夫人,是个犯上作乱的女战士。楚狄赫人崇拜她,会听那套约束女人三从四德的废话吗?我看起来像是会讲那些废话的人吗?” 谢雨娇果断地摇头。 “大新的皇家内眷本身都是女战士,很清楚她们置身一场战争,打赢战争需要好武器。她们指挥作战的才能不如丈夫兄弟,但可以在别处出力。凤章院所做的,就是造出更强的兵器,保证她们能够掌握那种技术。” 秋岚停顿了一下,说:“我姐姐成亲、生子、癫狂的时候,我在海兰尼塔学习。你遇到不幸的时候,我还是在海兰尼塔学习。为了在有生之年亲眼看见更美好的国度,我没有看见你们的痛苦。” 谢雨娇的嘴角微微地抽起,什么也没说出来。秋岚用力握住她的手,严肃地说:“但是雨娇,以后我会一直在。我发誓,绝不会再让罪恶在我眼前,侮辱你损害你。连士玉、陈松海——一定要为他们的恶行付出代价!也许不是今天、明天,但绝不会太远!” 谢雨娇似乎是被这番话感动,眼里泛起一星水光,“我原谅你,秋岚。我懂得你。” 两人泪目相对,彼此拥抱,可是并没有放声大哭,只觉得臂弯里的对方从未像今天起来这般伤痕累累,如此脆弱又如此勇敢。秋岚抹掉眼泪,坚定地说:“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走。” “去哪里?” “海兰尼塔。”秋岚郑重地提议:“海兰尼塔语言和文字,还有算术,你一直学得比我好,你学什么都比我好——大新需要你这样的人。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大把的未来,为人生重新定义。” 她的话点亮了谢雨娇的眼睛,但几秒钟之后,那双眼睛就恢复冷静。谢雨娇抽出她紧握的手,平静地说:“不必了。你去追求你想要的吧,那看起来很好,是陈秋岚应该追求的东西。我也有我想追求的,不在海兰尼塔,也不在火铳里。” 她对还想劝说的秋岚连连摇头,美貌的面孔上绽放奇异的笑容。 “放心吧,我绝不会让罪恶再一次侮辱我。” 秋岚不肯放弃,但也看出来眼下是劝不动雨娇,起身说:“我会来看你,直到我启程的那一天。” “不。不必再来了。陈女爵,我们这样的人,何必像寻常女子,在一件事上磨磨唧唧呢?” 谢雨娇平静地说:“你要传达的,我都明白了。你也应该明白——我可以靠你的同情离开这里,但不能靠你的同情,变成又一个你。放心吧,我会好起来的。也许不是今天、明天,但不会太远。” 她的面庞有一层光芒,和过去很像,又有哪里不太一样。秋岚觉得,过去那个无往不利的少女有一部分回来了。但回来的是哪一部分,她说不清。无论如何,谢雨娇不会被凄惨的噩运摧毁,知道这个就足够了。 “海兰尼塔——你改变主意,我随时等你。”她在谢雨娇的肩上轻拍一下,起身告辞。 苏家的男孩子正在外面房间帮忙换药罐。秋岚前脚跨出卧室,那小孩子就跟上她,一直跟到悦仙楼外。秋岚转身问:“苏墨君,你想干什么?” 墨君仰头望着她,半信半疑地问:“你真的会吗?” “会什么?” “造火铳。”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想学。”墨君毫不犹豫地答完,眼巴巴地问她:“能教我吗?” “不行。”秋岚断然拒绝,懒得同小孩子废话,敷衍说:“你不会海兰尼塔语言文字,没办法学。”说完从侍从手里接过缰绳,翻身跃上马背,扬长而去。 墨君呆立了半晌,忽然飞快地跑回房间。金舜英正找他,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忍不住训斥:“救你父亲的事情交给你姐姐,你也别整天乱晃,找点正经事情做——这一眨眼,有日子没摸过书了吧?从今往后,把你爹指定的那些书多看几遍。有没有用都要学着,免得他来了教训你。” 墨君用力摇头,大声宣布:“我要学海兰尼塔语!” “啥?”金舜英不知道他抽哪根筋,睁大眼睛,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儿子鼓足全部力气,坚定地说:“我要学海兰尼塔语。” 声音大得像要全世界听见——苏墨君一字一句地宣布他日后将要走的道路。 章节目录 出路(1) 海兰尼塔——灭亡的昱朝的北边,地域广大的国家。金舜英从小在北方长大,从长辈们口中知道那国家比她家乡更加寒冷,一年有大半时间覆盖白雪,所以那里的人特别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五颜六色的房子伫立于冰雪上,行走在银白之间的人也是花枝招展。 金舜英无法想象五颜六色的房屋是什么样。偶尔在货郎的担子里看见绘着艳丽图案的铁皮盒,美女穿着桃红、宝蓝的长裙,绣花华丽如同戏装。可是房子有蓝的绿的?哈哈谁家会把房子漆成个乌龟壳呢? 货郎能说海兰尼塔语,但没有人想过向他学:乡亲们不会去海兰尼塔,学那叽里呱啦的鸟语干什么?如果海兰尼塔的人过来这边,想和他们交流,应该学习昱朝官话。 金舜英的父亲和哥哥却学了——毁了她全家、关于金矿勘探的书,就是海兰尼塔文。 那个国家早就开始制造火铳火炮,采矿和冶炼技术如同神话。但技术书籍很难买到,买一箱一百本杂七杂八的旧书,运气好会碰见一本。金舜英的父兄一心只想发财,沙里淘金似的不停买书,还请了一对流落的海兰尼塔年轻夫妻,管吃管住,教他们语言文字。男的是海兰尼塔火铳技师,终身不得出境。但在海兰尼塔,他永远不能跟那女子结婚。两个人便私奔了。 私奔在金舜英看来是极其不体面的事,但那女子阿尼雅夫人,有不同寻常的气质,令人无法小觑。即便亲切的时候,她也有一种不容冒犯的矜持。男的教父子俩,阿尼雅不愿意吃闲饭,就主动教金舜英。 学习这么辛苦的事,没人喜欢,金舜英也不例外,觉得这女人真是没事找事:她男人养活她,天经地义,她偏要来讨小孩子厌。 阿尼雅说:“小英,我小时候被逼着学昱朝官话,也觉得没有什么用处。但是它让我多了一个选择——所有的学习,只是为了让我们将来能有选择不同道路的能力。如果有一天,你要去海兰尼塔,说他们的语言会方便很多。”“我在这儿过得好好的,到海兰尼塔做什么呢?”金舜英十分不理解。 “昱朝……大概不会存在太久了。” “说这话可是要抄家的!”金舜英急忙捂上她的嘴。阿尼雅夫人微笑着用海兰尼塔语说:“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昱朝不会存在太久了。”她指着煤炉上的铜壶,说:“人们的声音沸腾,如同那壶里的水。如果堵上所有的出口,拿盖子紧紧压着,早晚要爆炸。” “爆炸?”金舜英不相信。“水嘛,哇啦啦吵得再凶,最后就是一股子气,说散就散,怎么可能爆炸呢?”“我的国家,蒸汽可以推动巨大的机器,有时候也会爆炸呢。” 她们说的几乎是两码事。金舜英以为阿尼雅的语言水平还听不懂双关,但阿尼雅微笑说:“事情总是在人们自以为牢牢控制的时候失控。” 金舜英瞪大眼睛,心想:你是仗着别人听不懂,才敢这么说。咦?如果我学会了,也可以偷偷发一些别人不懂的牢骚吧? 可是学会之后才发现,没人能听懂的牢骚,根本无处发泄,至今这语言没什么用处。 要学海兰尼塔语——金舜英不明白她儿子怎么会萌生如此古怪的念头。她坐在椅子上张着嘴巴,看了苏墨君整整的一分钟。“你爹要你读的书,读完了?”墨君摇头。金舜英来气:“自己的字都没认全,学什么海兰尼塔语!大新的科举要考吗?学了能当官吗?” 墨君气鼓鼓地涨红脸,大声抗议:“当官能干什么?陈女爵说,学了海兰尼塔语,就会造火铳!”金舜英提高声音:“火铳自然有人去造,不缺你!你爹让你学什么,你就学什么!考过科举安安稳稳当个小官就够了。”墨君不服气地继续争辩:“大新想要火铳,我舅舅也想要火铳——有火铳才不被人欺负!没人需要官!” 金舜英愣了一下才弄清楚这些话,他说的舅舅是元宝京。几天没有人提起他,忽然冒出来,害得她又打个哆嗦,慌张地左顾右盼——房里当然没有别人,可是提起元宝京她就提心吊胆,成了习惯。收敛惊慌之后,她恢复了严肃。 “苏墨君,我问你:你看这仗还能打几年?” “我怎么知道。”墨君想了想,嘟哝说:“五年?”他刚十岁,五年相当于半辈子那么长,可他觉得还不够长,又更改他的回答:“十年?” “就算十年吧。”金舜英点头,“现在人人想要火铳,都知道谁有火铳谁厉害。十年以后,该打的打下了、该降的投降了,天下归一,谁还要那么多火铳?你学这玩意儿造给谁?到时候你才二十岁,要吃饭就得不停地造、不停地卖掉换钱——皇帝也不能天天跟你买火铳,攒起来数着玩吧?可是天下有百姓,就需要有人管,我告诉你——世上永远缺官,永远!” 墨君撇嘴嘀咕:“还有海兰尼塔。” “有海兰尼塔什么事?” “他们会造火铳火炮。”墨君定定地望着金舜英,“如果他们打过来呢?” 金舜英有些不耐烦,“人家要打,早就打过来。我们这儿乱成这幅德行,他们都没动手,那就是打不起来。谁会专门等到你学成造火铳,再来一仗?别瞎想了!”她每次说不出正经道理,就会出现这种不耐烦的口气。墨君和她说不通,跺跺脚扭头跑了,金舜英不忘在他身后喊:“早点儿回来给我背《论语》!” 墨君不讨厌《论语》,但背它是为了让父母高兴。他父亲相信,懂得那些道理能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墨君不曾有异议。可他还想知道另外一些东西,和父母的欢心无关,是他和这个世界之间的事。 但是成年人把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放逐到生活以外,没法给他。 章节目录 出路(2) 如果姐姐在,不知道会怎么说。墨君想着,穿过空荡荡的楼道,跑到楼外银杏树下。 每天有很多掉落的银杏,风干了瘪瘪的。他不嫌臭,捡来剥出白果,送给对面的谢雨娇炖汤。那位姐姐发生什么事,墨君不知道,只是觉得她惨白的脸和没有血色的嘴唇太吓人,必须吃点儿稀奇古怪的东西。 他专注地捡着,眼角余光瞥见珍荣精疲力尽地走回来:姐姐的马车在街角一拐弯,她就跑着追上去。阻拦她,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墨君和金舜英都没有出声。 她整个上午没回来,母子俩猜她一定追着送了很远。墨君看见她裙子上全是土和灰,像个刚出土的彩佣,小声问:“他们走远了?” 珍荣弯腰捡银杏,故意弯得很低很低。墨君看不到她的脸,但看见她捡起一颗银杏,掉下一颗泪珠。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一阵风来,许多银杏落下,墨君便跑去捡最远的。树下所有的果实很快捡得干干净净。珍荣吸了吸鼻子,说:“回去吧。” 墨君拉着她的手,边走边说:“别伤心。我姐姐会平安回来。你看她想要做的事,虽然总是多灾多难,可也没有止步不前。”珍荣吸着鼻子说:“我知道。”“那还哭什么呢?” “我再也跟不上她了。”珍荣刚止住的眼泪又摇摇欲坠,急忙抹一下。墨君依稀听懂了,摇着她的手说:“那就不跟她,干点儿别的。”“别的什么?” 墨君灵光突现,“你劝劝我娘,让咱俩学海兰尼塔语!姐姐不是说,想去那里避难吗?我们一家人在落乌郡人生地不熟,好歹能说能听,真去了海兰尼塔,靠谁呢?”珍荣怔了怔,没有马上回答。 不过这天吃完午饭,珍荣说:“我出去一下。”没有说去哪里,金舜英只当她心情不好去散心。 城里店铺相继关门,招牌全摘了,显得街面空空荡荡。道路积雪乏人清扫,结出一层粗粝的冰。珍荣小心翼翼走到东大街,只有三五家还开门做生意,集瑰堂是其中之一。 老冯看见她,吃惊地问:“谢姨娘又出事了?”珍荣连忙说不是,同时惊诧店堂里坐着的客人——他换了身体面衣服,胡须剃得干干净净,那一头黄发始终醒目。珍荣不知道该怎么同他打招呼,微微地点了点头。鹤慢也点了一下头,没有言语。 “陈掌柜在不在?”珍荣问。 “掌柜今天晚一点儿过来。估摸差不多该来了。”老冯简略的回答当中,似乎有所隐瞒。珍荣又问:“方便我在这里等他一会儿吗?” “请坐请坐,这位葛先生也是等他。”老冯说罢送上一杯热茶,转身给鹤慢那杯续了水,顺口问:“葛先生哪里人?”“四海为家。”鹤慢答得很不诚心。老冯憨厚地称赞:“您官话说得真好,单听声音,想不到是海外来的。到我们这里很久了?” “好像并不太久,只是有时候觉得很长。”鹤慢答完,老冯就听出他什么也不想透露,闲聊中不再问他的身世经历,只问能不能喝得惯店里的茶,要不要换别的,都是些寻常的客套话。珍荣时时向窗外看,忍不住问:“陈掌柜什么时候能来?”老冯含糊地回答:“下午还有约好的客人,他肯定会来。” 又过了大约半个钟头,陈景初的马车终于停在店门口。珍荣站起来迎上前,不禁愣一下:陈景初额角有一块很大的淤青,青中带紫,砸得很重。她拿不准该不该问他怎么受了伤。 陈景初却先看见鹤慢,好像事先知道他在,敷衍地对珍荣说:“你等一等。”又对鹤慢指后门,“你跟我来。”珍荣来不及说一个字,他们便像没有她这个人似的走了,她只得看着他们的背影,怏怏地坐回椅子上。 陈景初领着鹤慢一直走到后面的屋中,指示仆人出去等候吩咐。两人各自绷着脸,没有寒暄。 “大庚天王雷大器……”鹤慢开门见山,“铲除妙高山人的时候,开了窍——只要人们什么也不信只信他,就没那些破事。为这种原因,杀了我全家。我父亲,母亲,妹妹,四岁的弟弟。这个屠夫想成为天下的主人,想拿着那块破石头称帝。我绝不会让他称心如意。我骗来的,是真货。在这块大地上传承上千年的玉玺。” 陈景初的拐杖横在膝上,双手握着,仿佛时刻准备挥舞起来保护自己。鹤慢像没察觉,自顾自说:“我们拿着那块石头又笑又骂,诅咒人们对它的迷信、对权力的迷信。我们喝了一整晚的酒,哭啊闹啊,狠狠地砸烂它。但是,这些天我回过神来,有些怀疑——在我手里碎成渣的那块石头,是不是真的?”陈景初没有回答。 鹤慢带着一丝受了背叛的失望,难以置信地笑出声,不住摇头:“陈景初啊陈景初!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没法仿造的?” “有。”陈景初黯然说:“谢雨娇。” 鹤慢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问:“那石头在哪儿?” “你现在又想要它?那个‘权力的迷信’,终于能给你带点儿好处了?” 鹤慢挑了挑眉,若无其事地说:“我只是个贼,从来不代表正义。当初我要砸烂它,因为除此之外,无法疏解内心的怨怒。可是愤怒不能支撑人的一辈子。人需要更现实的东西,比如自由。”他叹口气,说:“大新暂时放我出了监狱,可是没有给我自由。我长得这么特殊,只要还在这个国家,就免不了受到纠缠。” 陈景初冷淡地问:“你打算把它献给罗素伦芦扬?”鹤慢仍然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反问:“不然呢?你想给谁?郑莲笑?方月衍?” “我想把它留给未来。”陈景初神情平静,淡淡地说:“它是在人世逗留最久的玉器,是肉眼能看见的历史。只要看见它,人们就会感到,一千年来和它有关的人与事真实存在过,不仅仅是白纸黑字。他们会好奇,会想象,会感到自己与过去的联系——历史不再是一本书、一些文字,它能够穿过漫长的时光和我们相遇,每个人是无尽长河的一部分,和所有的过去融在一起。后来的人应该这样欣赏它,而不是跪拜它。” 章节目录 出路(3) 鹤慢愣住,吁口气:“不愧是陈景初说出来的道理,美得没有一丁点儿铜臭。”旋即又微笑:“但我不会再让别人的美妙道理,成为我的负担。罗素伦芦扬要在十天后称帝,留给我的时间很紧张。你能不能做个假的给我?” “不能。”陈景初一口回绝,“我造出的赝品,即便被人发现是假的,他们也会当它是真的——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象征。那么真的那个,就太可怜了。” “有什么差别?有一天,人们看见赝品,照样会联想到历史、联想到他们是历史的一部分。”鹤慢无动于衷地耸耸肩,“皇帝或者百姓,大家需要的都仅仅是个象征而已。不如让它回到至高之处,身上还能再多一段传奇。” 陈景初的面孔愈加凝重,一字一句地说:“不如,你离开这个国家。” 鹤慢咧开嘴笑了笑,“但我不能走了。” “为什么?” “谢雨娇。” 陈景初愕然地看着他。鹤慢从容地说:“几天之前,我只想离开这个倒霉的地方,离开认识我的人。我想,换一个地方,抛弃所有的过去,我能重生。现在不一样了。她是我的朋友,她独自背负痛苦。我不能丢下她,独善其身。” “你留下能为她做什么呢?” “知道了对你没好处。”鹤慢说,“陈景初,除了给她钱,你什么都不能为她做了。而她呢,拿你的钱,也不会原谅你或者让她自己心里好过一点。你做不出谢雨娇的赝品,不如做一个假玉玺。给我机会,或许我能还一个真的谢雨娇。” 陈景初沉默良久,最后说:“你让我想想。”鹤慢起身告辞说:“我住在悦仙楼,等你消息。”“你住那里?”陈景初有些吃惊。鹤慢笑笑说:“这点钱我还是有的。” 他出去不久,换了珍荣进来。陈景初还沉浸在心事里,只分了一缕心思应付她:“苏小姐有话转达?”珍荣摇头说:“正是来告诉您,我们小姐今早南下了。”陈景初稍微吃惊,听说是同七爷的队伍结伴走,便不太担心:“大新军纪严明,训练有素。况且是七爷带队,不同于别的队伍。苏小姐同他们结伴,大约比天下八成的保镖护卫都靠得住。” 珍荣点头“嗯”一声,又说:“小姐这趟南下,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万一赶上打仗,耽搁几个月也不一定。我们食宿倒不发愁,只是不想荒废了这些时日。所以想向掌柜请教,城里有没有教授海兰尼塔语言文字的先生。”陈景初有些意外,但不多问,直说:“略懂一二的人不少,可没有专门教的。”珍荣便有些失望。 陈景初略想了想,又说:“有个人倒是会,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教你们的心思。”“谁?”“住在你们对面的谢姨娘。” 珍荣一听就连连摆手,“肯定不成。她、她刚经历多大的事!我们哪能为这个去麻烦她。” “我想,能分出心做点儿别的,对她或许是一件好事。再说,你们两个女人,请个男子出入,有些不方便。” 珍荣急忙又说:“可过几天,谢姨娘伤口愈合能够移动,一定要回家去调养的呀!我们不会再住到连家。麻烦她,不是长久之计。” 陈景初默了片刻,淡淡地说:“既然如此,你可以问问曲安有没有认识的人。我也帮你问问店里的客人。” 态度十分客气,也十分没诚意。珍荣讪讪地道谢,有些后悔,不该把他给的台阶一脚踢飞。 她败兴而回,又撞见伙计陪鹤慢在楼里挑房间,旁边还有两个士兵。这几天空房很多,但鹤慢不假思索挑了谢雨娇旁边的那间,正在珍荣出入的必经之路上。 士兵生硬地问:“就住这里,不改了吧?”鹤慢谦和地笑答:“就是这里。” “你不能随意离开。想出城的话,要提前告知衙门。我们每天会来查看。别忘了!” 鹤慢点头说:“全都记着呢。”那两名士兵又嘱咐伙计:“如果这个人在你们店里跑了,可不是小事。盯紧他。”伙计没想到惹了这么一个麻烦,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珍荣目送士兵们离去,走到鹤慢的房门前,禁不住好奇:“葛先生,你怎么住到这里来?衙门里的事……了结了?” “本来是有一点误会,现在说清楚了。但查大人还不大放心,对我有一些额外的手续。”鹤慢亲切地说完,仔细端详她,“你的名字是珍荣吧?那天的手术,谢谢你。吓坏了吧?”珍荣不回答。 鹤慢微笑起来,隐约有着动人的坦率。“对我这样的人保持警惕,是应该的。但我只是想说谢谢你。”说完微微颔首,就要关上房门。 珍荣抢前两步,手在门板上轻轻一推,他便没有关住,略带诧异看她。 “谢姨娘的海兰尼塔语,是你教的?” “墨君的娘告诉你?”鹤慢无奈地长吁:“我以为墙是不会说话的。” 珍荣的脸红了一下,鼓起勇气问:“那你能不能教我?”鹤慢故意用夸张的表情表示惊诧:“你怎么会想到,向我这样的人学?” “我一个年轻女子,肯定不能去陌生人的家里学,也不能请人到我们房间里惹来闲言碎语。在悦仙楼里,好歹有伙计、有近邻,还有很多双眼睛盯着你。”珍荣说着,抬起眼睛凛然地注视他,“如果你别有用心,想着坑蒙拐骗,我就告诉那两个士兵——他们每天都会来。” 鹤慢微微地拧住眉头,似笑非笑地问:“你是在讹诈我吗?”“我会付学费。” “能出多少?” “管你三顿饭,一天一结。” 鹤慢双臂交叠在胸前,低着头靠在门上想了想,耸肩说:“可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悟性,也许三顿饭钱还亏本。” “我也不知道你的饭量跟你教的东西配不配。不如先试试看。” 鹤慢又想想,“听起来很合理。那就从明天开始,先试试看。” 章节目录 归乡(1) 火铳只响了半分钟,那伙白衣人就逃得不见踪影。没几个人敢跟装备火铳的士兵硬碰。如果他们不逃,倒真该担心一会儿了。鹿知拍了拍苏砚君的头,“眼睛睁开吧。” 周遭一片浓烈的硫磺气味。砚君皱紧鼻子,“这就打跑了?”鹿知冷哼:“你很失望吗?” “你们手持火铳,有恃无恐。没有的人撞上他们,会怎么样?” 不出所料,果然是这种白费时间的问题。这么快就看穿她,鹿知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为她的傻话再生一次气。“你说会怎样?谁遇上谁想办法!用得着你去操心自己解决不了的事?苏砚君啊苏砚君,天怎么还不掉下来砸死你?”他伸出手指用力向前戳。 砚君躲闪不及,额头挨了狠狠的一下,疼得叫了声“啊”悚然变色:“七爷!”突然提高的声音吓得鹿知心头一紧。砚君脸色苍白,捂着额头说:“你在我前额上乱点,按照规矩,要跟我成亲才行的!”鹿知像蛇咬了似的缩回手,张大嘴巴说不出话。砚君揉了揉脑门,宽宏大量地安慰他:“不知者不怪,下不为例。” 劫后余生的鹿知盯着手指看,疑惑极了:“有这种说法?”想起来有天晚上,她在县衙的后院左躲右闪,回避他的指尖——好像后果真的很严重。而可恶的苏砚君只是高深莫测地抿起嘴,看不出笑没笑。 过了那座山头,山路渐渐宽敞平坦。士兵们仍然警惕地组成队列,严防平路里冲出大队敌人。但余下的路程太平无事。 唯一值得鹿知担心的,只有苏砚君难看的姿势,好像马背插个木头人,扯紧缰绳不勒死马不罢休,害那匹可怜的马跑起来如同上刑。鹿知心疼地跟它说了许多好话。砚君瞪着眼睛看他,眼里仿佛是念念有词的神棍巫婆。 那古怪的姿势到底害她吃亏。一个时辰之后,队伍抵达新的营地,所有人都跃下马,只有她端坐不动,高高地凸显出来。鹿知看见有人来迎接,急忙扯她的衣襟:“快下来!” 砚君的手脚早就失去感觉,马背又那么高,她心里嗖嗖地涌起怯意,但还是学着别人的样子侧身,想着总能慢慢滑下去。谁料只是向一侧倾斜少许,身体就不听使唤,咚的栽到积雪里。 有人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拉起,问:“没事吧?”幸好积雪深,砚君只是吓得不轻,并没有受伤,边道谢边抖去身上的雪,抬头一看:是个生面孔,却又很眼熟,宛如几年之后的七爷。不用问了,一定是他们兄弟当中的一个。 那人拉起她,转身和鹿知说话,说的是昱朝官话:“三爷怎么样?听说受了伤,严重吗?”发音腔调都非常标准。鹿知瞥了砚君一眼,用楚狄赫语说:“五哥,不用特意说官话给她听。况且不是她该听的事。”悯王打量砚君,拿不准她的来历。鹿知说:“三爷没事。回京了。” 恰好营地里士兵试火铳,砰的巨响,仿佛晴天霹雳。悯王大吃一惊,“回京?他要成亲吗?”鹿知还未回答,他先自己想通了,拍着鹿知的肩膀说:“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商量你这回的差事。老七,责任重大啊!带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翻译。” “去一趟汲月县,又不是翻山渡海,用得着翻译?”言语中满是怀疑。 鹿知不动声色地说:“苏砚君,麻烦你讲几句家乡话。”砚君自然是看不出他的企图,随便说了几句。 等她说完,鹿知一本正经对悯王说:“你看,汲月县方言像一群猫头鹰吵架,一会儿咕噜咕噜的,一会儿呱唧呱唧的。不是当地人,根本听不懂。方月衍是个滑头,别说背着我另打算盘,即使当着我的面嘀嘀咕咕,我也很难察觉啊,中了他的圈套怎么办?”悯王连连点头,赞一句“还是你想的周到”就不再多问。 晚上队伍在营地稍作休整,第二天清晨悯王安排马车,只载了很少的火铳。砚君踩着箱子站在车边,浑身的骨头仍然散了架似的,手脚一使劲就发抖。抬起腿、跨进车里,这么简单的动作却无比吃力。她又气又急,忍不住恨自己的手脚怎么这样没用。 悯王正在车后面,亲自清点火铳的数量,看她进退两难的样子,直接抱起来放进车里。旁边的鹿知惊呼:“你干什么!”悯王被他吼得莫名其妙,“大惊小怪!这叫助人为乐,学着点儿。”说完白了他一眼,去检查第二辆马车。砚君听不懂他们的话,惴惴地坐等出发。 过了一会儿,鹿知提一只皮囊跳上来,将那上下对开的门板关了下半边。砚君诧异地想:这是吹什么风?一男一女面对面坐在马车里成何体统?他大概只是休息一下,很快就走了吧?又没有底气问,怕答案尴尬。 他气定神闲地靠着车板,直到悯王大声喝令队伍出发,分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伸展双腿换了舒服的坐姿,打开放在膝上的皮囊,取出一叠纸来看。 “七爷……” 鹿知猜到她要问什么,抖了抖手里的纸,头也不抬地说:“怕风吹走。” “哦。”砚君向里挪了挪,尽量拉开与他的距离。他很专注地阅读那叠纸,同时似乎是在艰难地记忆,半天不见换一张。过一会儿他看累了,若有所思地去看车外绵延的雪景。 砚君找不到合适的话题,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七爷,你哥哥叫什么名字?”他转过头,脸背着光看不清。砚君以为他会不耐烦地说“不准提问”,但他很难得地正经回答:“松白。” 外面的原野里,有几棵挂满雪的松树傲岸挺立。砚君悠然说:“真好听,像一幅画。”他冷哼一声:“比起有些人的名字像块石头,是好听得多。”砚君猜那纸上写的不是什么好事,惹得他不愉快,语气刻薄。 他们沉默几分钟,鹿知先开口问:“方月衍真的占了你家?”砚君一时说不出话来。 离开时,还是她的家。虽然听说了没收的事,但就像是远方的一次地震,她不能产生真切的感觉。鹿知又问:“他这两年还干过些什么?”“七爷问的是哪方面?”“有什么说什么。贪婪吗?好色吗?” 砚君摇头说:“我家里往来的世交,常常提到他。好像并不是这种人。” “他们怎么说?” 砚君回想了一会儿,“我父亲虽然讨厌他,但也说,四位天王,一个是不守妇道的女人,一个是大字不识还看不起学问的土匪。只有大成天王方月衍,不会断送华姓的传统。只是他归根结底是个叛逆,我父亲没讲过别的好话。至于那些世交的叔伯,早就投到他麾下,很少对他的人品发牢骚。” “四位天王,你才说了三个。”鹿知不冷不热地问:“你父亲怎么说我们?” 章节目录 归乡(2) 苏牧亭说,雷大器、方月衍反抗皇帝,或许可以叫揭竿而起。楚狄赫人,那叫狼子野心。他们为什么造反?不想纳税!不肯对国家尽义务却总怪朝廷。昱朝子民的赋税一样重,都能想方设法完贡,怎么就他们不行? 砚君犹豫了一下,鹿知便摆手说:“算了,无所谓的事。还是说说方月衍。” 砚君又想了想,“听说他本来是昱朝大臣的亲戚,受株连,全家只有他一个侥幸逃命,为这缘故反了。昱朝的株连法,不知害了多少人,早就怨声载道。人们应该很高兴看见有一个人,因为吃了它的亏、痛恨它,让昱朝领教厉害——就好像为所有人报了仇。而且他有过良好的家世,受过完整的教育,正是喜闻乐见的那种逆境反击的英雄。他又很懂得和达官贵人相处的门道。旧时的豪绅,还挺喜欢他。” 鹿知边听边点头,想起他哥哥说过的话—— “以前起来造反的人很多,长的不过数月,短的几天就覆灭。我们四个人都不是泛泛之辈。方月衍流亡行伍,了解军情地理又工于心计,占据天下富庶之地,绝不会满足于四分之一的江山。雷大器身经百战,曾攻破旧京,是不容小觑的劲敌。即便郑莲笑,多少人因为她是女流之辈看轻她,忘了她不是随便哪里跑出来的女流,是冬绛关总兵的家眷。西北关隘众多,她对各处利弊无一不知无一不精,善攻善守。” “四位天王不死三个,天下难以太平。” 车里再度安静。鹿知又取出那叠纸来,看了几行之后问:“苏牧亭,就是你父亲吗?”砚君吃一惊:难道父亲的名字竟在纸上? “那上面……写了什么?”她战战兢兢地问。 他背着光抿起嘴,看不清楚是讥是笑。砚君不由地打个哆嗦,紧接着又一个。寒颤引出“阿嚏”一声,她心里便害怕:上回风寒还没几天,不会第三回又来了吧? 鹿知收拾那叠纸,转身拨了拨旁边的炭炉。砚君这才发现炉子是燃着的,险些叫出来,却听鹿知说:“今天这里没有火药。” 他在炉沿摆一圈馍片,若有所思地吃了两片,说:“剩下都是你的了。”向车外喊一句,马车便停下来,有士兵牵过他的马。鹿知背起皮囊,直接从车里轻盈地跨上马背,嘱咐砚君:“关好门,留两个通风的窗洞。”说完催马赶到前面去了。 车门关闭,过了好一会儿才变暖。砚君凑到火炉边,吃了一些东西之后借着热气使劲揉搓手脚,默念着“千万不能病倒”——如果就这样倒下,七爷一定会不耐烦地小看她。比那更糟的是,撇下她。 不安偷偷滋生惧意,她无端又想起北方的珍荣、金舜英、墨君,南方的父亲。她流离在他们中间,两边都触不可及。反正车里没有别人,她想:哭一下不要紧的。蜷起膝,脸埋在臂弯里,却没哭出来。 因为心里有个声音冷嘲:有这闲功夫,不如想点儿实在的。很像金舜英的声音。砚君略感意外:不知不觉,有一些本来属于金姨娘的东西,变成了她的一部分。 实在的事,是什么呢?她的思绪转过苏家大宅的角角落落,想起她过去的十九年,在那里见过的人、听过的话。 过去在亭台楼阁里往来的身影很多,都是她父亲气味相投的朋友。后来各自变了味。苏牧亭刚从京城回来的时候,他们上门,一起嗟叹各地的叛乱、昱朝的噩运,总以为大局不会坏到如此地步,在某个地方还有力挽狂澜、起死回生的一步棋。这步棋就在旧京与汲月县之间,能挡住乱党,保护他们永远是昱朝子民。后来具体地点一路南移,他们还来不及反思这步扭转局势的棋是否根本不存在,汲月县已经飞快地失守了。 有一天,苏砚君听说,父亲的至交吴伯伯领了大成天王麾下一个文职。苏牧亭大吃一惊,请他到家里澄清谣言。吴伯伯与另一位刘叔叔同来,并没有找太多借口,只是垂头丧气地说:“你苏家这么大的家业,不出来做事,照样衣食无忧。我们这样的家境,子弟不出来做官,还能干什么?汲月县遍地开私塾,也用不到这么多先生。难道去做贩夫走卒?这年头,浑身硬骨头的贩夫走卒还活不下去呢。我们立足世间、养家糊口的本事,就是一肚子经世致用的学问。早点出来,早点为一方重整太平,让各行各业重归秩序,也是功业。” 她父亲嗤之以鼻,想必那些叔伯心里对他是一样的不屑。但是,天下所有士绅要接受一套特殊的评判,主要取决于人望和远高于常人的道德水准。没有官位的苏牧亭总是胜过他们。至少大成天王没有亲自去他们的家里相邀,很说明一些问题。 现在苏家的人,终于要低下头求他们——这是他们的头一次胜利,能救得出苏牧亭,就是汲月县一个新的时代,一批新的顶梁柱在大成治下放异彩。救不出来,说明汲月县真没有得力的人了,人人会想:如果牢里是他们,苏牧亭总能救得出来。 以砚君对这些叔伯的了解,他们会出这个头。她或许能看见苏家的名气最后一次显灵。 额角附近像针扎似的疼。砚君咬牙想:不能在这里被风寒击倒。凭着这股意志,似乎缓解了一些疼痛,但也格外耗费精力,她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这天晚上队伍扎营,鹿知还是看出不对劲:苏砚君蜷坐在篝火旁,头重得抬不起来,偶尔听到声响,迟钝地看一眼,蓬勃的火焰倒映在她眼里也变得扑朔迷离。他怕她一头扎进火堆,过去拉了一把。砚君向后靠住她的藤箱,软软地嘟囔:“这病怎么治不好呢?三天两头发作。”语气中满是懊丧。 鹿知笑了一下,说:“坐着别动。”起身离开片刻,拿一只大碗回来,半碗混浊的汤上浮动热气。他简短地吩咐:“喝了。” 砚君接过来闻了闻:不像常见的中药,似乎透出新鲜植物的味道。她尝了一点就打退堂鼓,但七爷在旁边直直地盯着,她硬着头皮喝完,问:“这是什么药?” “祖传偏方。”他补充一句:“治马很有效。”砚君胃里泛起一股酸水,恨恨地瞪他,他却笑嘻嘻说:“能治好马,还治不了你?”顺手丢给她一件加毛里的大衣,说:“打起精神。我还有话问你。” 砚君身上蒙蒙地发出一层汗,更怕吹风,兜头裹上那大衣,昏昏沉沉地问:“七爷还要问什么?” 鹿知盯着她看,叹口气说:“算了。平常你脑子就不好使,这时候更糊涂。麻利点儿去睡,明天再仔细回答。” “去睡?去哪儿睡?”砚君狐疑且糊涂地斜睨他,见他指向一顶简易的营帐。他自己的营帐。砚君用力摇头:“我不去。”鹿知看得出她在担心什么,向四面八方的原野一挥手,讥讽道:“你觉得睡在哪里能逃出我的魔掌,请便。” 营帐、马车、篝火旁,除了舒适的程度不同,在摧毁她的名誉一事上,排名不分先后。她的名誉已经打了四天折,近似于荡然无存,就算在黄河里躺一晚上,明天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鹿知不耐烦地挥手,说:“我要守夜,赶紧走开!”砚君拿起大衣和藤箱,犹豫地问:“那个药……人喝了不会有事吧?”鹿知半侧身,跳跃的火光中,好气又好笑的表情变幻莫测。 “苏砚君,你还真是——什么都信以为真!哎,你不吃亏,亏都该恨自己生不逢时。” 他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大约是因为药劲儿,砚君的头脑变得很笨重,却比平常更容易生气,气呼呼说:“我不喜欢吃亏,也不是天真以为世上好人多,坏人少到我很难遇上。我只是相信……或许只是一厢情愿相信,人可以偶尔做点力所能及的好事,如果有坏人因此趁虚而入,欺骗我、损害我,自有王法来惩罚。” 她说着,语气变得犹疑:“我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世上没有惩罚坏人的王法呢?还有谁来、还有什么能让我继续坚持、不怕受骗受伤?嗯……我没有想过……”她嘟嘟哝哝地像是自言自语,拖着藤箱走进营帐。 鹿知看着她的背影,暗暗地诧异:这番话,恰与天王说过的一句话遥相呼应。天王说:“人能在这样的混乱当中活着,是因为仍对未来怀抱好的期待,仍然相信天理、公正、秩序……乱世中丧失的东西都会回来。我们的责任就是让好的期待成真。如果大新的人民不相信以后会变好,那是我们的失败。” “不不不,她只是傻而已。”鹿知一边嘀咕,一边转回身拨了拨篝火。 火苗突然腾起来,他心里有种很难描述的东西,和那明亮耀眼的光芒一起,出其不意地窜起很高。 章节目录 伏击(1) 七爷的祖传偏方很有效,砚君沉沉地睡了整晚,第二天天不亮便清醒,头脑轻快。那件带毛里的大衣特别暖和,只是他不爱惜,衬里开了线,可以看到夹层里面。砚君取出针线盒缝补,透过大洞看见皮毛背面华丽的烙印,中央是端正的“御”字。竟然是昱朝皇家御用。 她补好破洞,却没在篝火旁边发现七爷的身影。守夜的士兵知道她找谁,指了指马车说他后半夜睡在那儿。鹿知正好跳出来,头发乱糟糟的,发绳咬在嘴里。看见她走过来,他问:“好了吗?” “好像好了。”砚君想给他大衣,但他双手忙着系发绳,腾不出来。她呆立十分尴尬,低头摆弄大衣上细密的长毛,没话找话:“七爷,这是什么皮?” “一种狐。” “是你打的吗?” 鹿知摇头说:“我会打猎的时候,它们已经灭绝多年。”砚君满心惋惜,听他问:“你听过万国朝觐吗?” 这可是昱朝的大事件,寰宇之内无人不晓。 昱朝末代弘辉皇帝为了庆祝太皇太后大寿,遍邀诸国。只要有使节来祝贺,便按照上国一贯的风范,回以十倍、五十倍的赏赐。京城大开集市,强制各地选送特产,接连贩售一个月,即使当地盛产的是生鲜,也要保证一个月内市售不断。 即便是穷奢极欲的昱朝显贵们,也被自己国家的丰饶震惊,更勿论那些国外使臣。昱朝最后一次在诸国面前彰显繁荣升平,结果造成一场空前绝后的错觉:贵族们觉得这国家远远不会吃干榨净,他们还可以挑战更高难度的豪奢。第二年,构建琅霄宫的计划提上日程。 砚君点头说:“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吧?我听父亲说,场面盛大,震惊世人。” 鹿知接过大衣,披在身上,说:“我听说的是,为了赶在万国朝觐时赏赐使节,五千张貂皮、一千张狐皮,还有熊皮虎皮,花豹金钱豹,鹿皮鹿角……一辈子打不完的猎物,五年内完贡。照这个打法,野兽生得没有死得快。大家一边拖,一边请归德侯向朝廷陈说利害。结果第一年完不了贡,朝廷就罚到人活不下去。大家选择保住人命,很多野兽从此绝迹了。” 侍卫送来两碗热腾腾的汤饭,鹿知示意砚君先挑,两人端着碗坐在低矮的土包上。他三下两下吃掉半碗,她小口啜汤还是觉得胸中堵得慌,难以下咽。“都吃掉!”鹿知绷着脸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爱生病,还不吃饭没体力——你当累赘可真够敬业。” 砚君这辈子没有狼吞虎咽地吃过饭,勉强做了做样子,问:“那这件大衣,是从哪里来的?” 鹿知一边喝汤,一边说:“攻克京城之后,我们打开仓库发现堆满了皮毛——十年、二十年用不完,可我们少交一张就要挨打。元家的朝廷不是为了皮毛,是为了宣示他们是主子,可以左右我们的性命。” 砚君听得难受,捧着碗说不出话。鹿知斜眼看她,慢条斯理地说:“同一件事,我和你父亲的记忆不一样。有人记的是昱朝最鲜亮的表面,以为这场战乱摧毁了一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挽救天下呢?只有深受切肤之痛的人,才有可能改变国家。” 士兵们陆续吃完早饭,开始收拾营地。砚君着急地吃饭,顾不上说话。旁边的鹿知时不时看她一眼,仿佛是催促。等她吃完,他严肃地检查碗里有没有剩饭,脸上第一次有了微妙的赞许,但开口时只说:“收拾好你的东西,这就出发。” 之前骑马留下的酸疼不见减轻,反而更强烈。砚君咬了咬牙,还是她的老办法,踩着箱子向马车上爬。鹿知犹豫了一下,想要帮忙,还没有碰到她,她就摇头说:“我自己能行。你别看了。”鹿知皱眉问:“怎么?看你踮脚、爬高,也要负责吗?” “不雅观。”她的脸红了,好像眼下提出这种理由十分可笑。只是微微的红。鹿知却莫名感到不好意思,别过脸不看。 身后有衣料窸窸窣窣的响动,可以听出她如何吃力笨拙。但她始终没有求助。等到她长长地呼了口气,鹿知转回身,提起藤箱送上去。她不曾刻意端坐,柔和自然的体态却透出他很难形容的、奇妙的优美娴雅。 他暗暗地纳罕:舒夫人、秋岚、方星沅,还有他的姐姐们,她们在军中闯荡多年,各有不输男人的胸襟本领。有时候别人会忘了她们是女人,有时候是她们希望别人忘了。他还以为,女人像个男人一样,他才会欣赏。 她俯身接过藤箱,开心地说了声“谢谢”。 他竟然为这点小事,私下里高兴了一会儿。 这回南下是件秘密差使,然而未启程就泄露天机。在舒夫人与悯王能够控制的范围,鹿知不太担心。但这天下毕竟还未画出界限,四位天王相邻之处没有所谓的国界,只有前线。走完这一程,就是与大成议定的停战区域。会遇上什么人,很难说。鹿知担心沿途有探子奸细,刻意避开城镇,十天有八天跋涉荒野。 堪比行军的走法,一般男子尚且吃不消,更不要说砚君。她唯一的旅行经验,是与连夫人同行,沿途只管挑大城镇、大村落,也常常走山路,但时不时遇见村庄。行路时间短、借宿时间长,不怕费时绕远,务求太平。跟着七爷一路行来,沿途所见像是另一个北方。 起初终日穿行在崎岖的山峦间,有时候根本没有路,寸草不生的山峰总是积雪。后来山渐渐少了、矮了,空气里弥漫丰沛的水汽,野树林、芦苇荡多起来。草木经冬不凋,是她熟悉的植物,也是她记忆中故乡的味道,但是当他们在潮湿冰冷的树林、草地夜宿,砚君又感到不知所措,昔日吞吐的空气也变得令人不适。好在七爷开了窍,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稍稍注意起来,免去她许多狼狈。 章节目录 伏击(2) 一路行来平安无事,鹿知倒有些诧异自己的运气未免太好。眼看汲月县就在眼前,按照事先的约定,方月衍会派人在约好的地方迎接。倘若他信守承诺,没在背地里卖掉鹿知,接下来的行程便再也没有特别需要担忧的。依照鹿知对他的了解,方月衍不太可能舍弃大新,转向雷大器或者郑莲笑。那么这一趟差使实在是比想象中轻松了许多。 但是雷大器与郑莲笑,都是身经百战的人物,向来注意刺探敌情,不可能对大成大新联盟毫不知情。能够沉得住气,放他走这么远,反而更让人担心了。鹿知心里有事,行程便稍稍放缓,走得更加警惕。 而砚君渐渐认出家乡周边的地名景物,心绪也难以平静,一阵子想快快见到她父亲,一阵子又有些近乡情怯。动身时,她只考虑如何能成功解救她父亲,到了这里,却忍不住越来越频繁地思索:如果事情不成,该怎么办。 这天清晨,队伍途径一条河,是汲月县主要的河流,过了河至多再走三天就是苏家,到达与大成天王约定的接应地点,不过是二十里路的事情了。 河道约宽十丈,冬流收缩,水面仍有六七丈阔,仅仅一座瘦小的木桥横过。鹿知估摸马车负重,过这座饱经风雨摧残的桥有点危险,命令士兵取出车上木箱。空车先行,士兵紧随,车一抵岸便开始装载,行动配合有条不紊。 砚君乘的是最后一辆,载物最少。鹿知宽宏大量地说:“你就在里面坐着吧。”自己骑马跟在后面。 刚走到桥中央,对岸烟树葱葱中一声呼哨刺破晨雾,紧接着密集的火铳声骤雨似的响起来。刚刚过河的大新士兵虽有戒备,但对方显然早知他们的戒备,专挑了这样一个时候。大新士兵措手不及,眨眼功夫倒下十几个。 砚君所乘的马车堵在桥中央,后面的鹿知过不去,急从鞍前揪出一支短铜角。军中有一套长短相间的角声传达命令,他只吹了三四声,敌人竟像听懂,火铳声渐渐零落。尖锐的哨音之后,一队女兵在火铳掩护下杀出树林,夺了已经装载完毕的马车便向下游逃去。 那车里都是火铳火药,天王送给方月衍表示联盟诚意,数目是提前说好的。这一趟少了它们,不仅诚意岌岌可危,还要多出许多争执。鹿知可没把握单凭口才就办了火铳的活儿。 “追不追?”压后的士兵问鹿知。其实对方只有三十来人,四五十支火铳,驾着沉重的马车,速度快不了。看那些女兵训练有素,多半是大羲天王郑莲笑的手下。郑莲笑向来行动缜密,下游必定还有伏兵。追上去十分冒险,但几百支火铳落到她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鹿知略加思忖:虽然穷寇莫追是人尽皆知的道理,但每个追上去的倒霉鬼,都有不得不追的理由吧。他放眼环顾,沉着地点出一队骑术高超的士兵,各携数支提前装好弹药的火铳,又将布置留守、救治伤员的任务交给一名领队,便带着骑兵策马去追。 装载火铳的马车向来防备遭人劫持,兼有御敌的功用,厚重不易驾驭。河岸又松软难以着力,新手很难驾着这种马车轻松逃离。那伙女兵虽然出其不意夺了马车,走得却十分困难。 大约她们事先想到这点,鹿知追了一会儿,看见河边停着数艘小艇,远处的河水中央还有大船。女兵们正抬了箱子弃岸登艇,哨卫遥遥望见追兵便发出急促口令。小艇飞快地驶离岸边,也不管拿了多少、还剩多少。 鹿知一声令下,众骑兵加速催马,沿河疾驰,转眼功夫追上小艇,提火铳向一侧船舷激射。女兵们本能地向另一侧躲避,当下有两艘小艇侧翻,另外两艘破了洞,但上面的人不忘拿起火铳反击。 仅存一艘小完好的艇,载着三四口木箱靠近大船。只有荣耀星三世的射程能够达到,可是那款式的准星稍差,几个骑兵都没有射中舷梯。鹿知勒马停住,两发打断了船边舷梯,扛着木箱登船的女兵连同一箱火铳坠入河中。一发弹子也贴着他后背飞过,险些要命。 小艇射得千疮百孔,眼看要沉。女兵们顾不得火铳火药,纷纷跳入河中。大船放下绳索搭救她们,鹿知挥了挥手,示意骑兵别再射击。 船边出现一个红衣女子,提着扬声筒大喊:“告诉芦扬,这是大羲天王送他的新年拜礼。来日方长,敬请拭目以待。”鹿知听声音有点耳熟,只是经那铁皮扬声筒,有点变形,一时想不起来。 红衣女子却看清他,提起扬声筒怒喊:“罗素伦鹿知,听说你要成亲了?薄情寡义的负心汉!改天旱地上遇见你,等着尝我的千刀万剐吧!” 大船顺流驶得很快,载着红衣女子的叫骂,迢迢远去。鹿知还是没想起她是谁,只觉得自己这么一个坚定的不结婚的人,从来没有动过男女之情,居然顶上负心汉的头衔,无端挨骂,真是奇谈怪论。 士兵问鹿知:“七爷,现在怎么办?”鹿知派人去看丢弃的马车上还剩些什么东西,得知只剩五十支火铳。火药弹子都落入河里,没办法要了。他端详水势,说:“去附近找找渔家,打捞火铳。” 一通折腾终于捞起三箱火铳,每根都能吐出水。这地方气候潮湿,生锈快,鹿知命令就地擦干晾晒,心知这些东西注定报废,脑中已经可以想象方月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搞砸了差事,他虽然懊丧,但也秘密地感到一丝满意:以火铳这么危险的东西作为休战的代价,送给方月衍,只会让往后的战事更加艰难。他本来就不太情愿,实在是天王的命令不容违抗。横生这场意外,反而像是最好的解法。 只是方月衍,毕竟是个难以敷衍的角色。 不知道从前那点小恩小惠,对那个笑面虎还能不能起作用。 章节目录 立场(1) 河畔的**和血腥席卷而来。 走过千山万水,砚君深知这些士兵的坚韧与毅力超越常人。他们无法忍受、发自本能的**,听起来更为惊心动魄。她想深呼吸,给自己一股对抗惨象的气力,却吸了满满一腔血腥气。 迷雾渐消,河岸上横七竖八的身影清晰可辨。无论目光落在何处,都是同类的血迹和凄惨哀号。眼前的景象恐怖得不像是真实的。砚君的头脑倏然空白。 她见过死亡,然而那情景与战场截然不同。眼前如此众多和惨烈,泛滥着刺鼻的硝烟与血腥,一呼一吸都是别人生命最后的悲号与余温。她瞬间透不过气。 伤兵们无法忍受的**悲号忽近忽远,汇成空冥中滚滚无尽的伤痛,铺天盖地回响。砚君甚至从未和士兵当中的任何人说过三句话,但那种超越了人际、紧扼心灵的痛苦难以形容。 她紧跟着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走过木桥。 血染红了河滩,有三四名士兵已经断气。砚君的目光躲避他们的尸身,寻找活着的同类。她想变成他们中的一个,好像唯有如此,才能从死亡的阴影中脱逃。她向一名伤兵俯下身时,另一名忙碌的士兵粗鲁地拦住她:“退后!” “我只是想——” “我知道。”他的昱朝官话几乎没有地方口音:“我是医兵,让我履行职责。”砚君边哭边问:“那我能做什么呢?”他瞥一眼,说:“你坐远点儿,先冷静下来。在伤员旁边哭影响士气。” 砚君抽泣着,从并排躺的十几名士兵脚边走过,坐到末端,抱起双膝。河滩阴冷,她哆嗦得厉害,哭声在胸腔里来回打颤,出不来也化不开。 旁边躺的伤兵忽然问:“苏小姐,你几岁了?” “二十岁。”砚君哽咽回答,打量他:伤兵的面孔很干净,身上盖一件大披风,看不出伤在哪里。“你呢?” “三十二。”他仰面看天,徐徐地说:“幸好没有成家。不然害一个人这样哭,做鬼也于心不忍啊。”砚君不停地擦拭眼泪,可是擦不完。他默默地注视,又徐徐地问:“你们南方总这么潮湿吗?” “嗯。” “可是你看,天空真美。” “嗯。”砚君仰起湿漉漉的面孔。 天气好极了,晴空蓝得像经历过一次脱胎换骨,遥远的高处风起云涌,时聚时散千姿百态。她看着看着,止住了眼泪。 医兵走过来,掀开伤员的披风看一眼,向远处招了招手,便有两名士兵过来抬走他,与河滩上的尸体放在一起。砚君怔住,这回目光没有避开他,直直地盯着看。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要她看着天空。美丽的天空。 他没有出声,也不会有家人为他哭泣。生命离去时竟如此轻盈,在这世间毫无回响。砚君等待有人摇一摇他、晃一晃他,他还会**——可怕的**这时候反而能给人一丝希望。 但他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砚君用力盯着他,希望她的目光能激醒他。好像他醒过来,她就看到了挫败死亡的奇迹。他始终不动。 她边盯边哭,眼泪承认这妄想徒劳无功,也留给她脆弱和悔恨,还有隐隐约约的愤怒:消逝就在眼前,而她无能为力。对这一个人无能为力,对另外那些破损的血肉之躯、那些痛苦悲号的人,同样无能为力。 生命离开逝者是那么轻盈,压在她心灵上却如此的重。 停在桥中央的马车驶到岸边,医兵或搀或抬,送处置完毕的伤员上车。领队走过来拉起砚君,说:“你也去车上等着吧。”“一定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吧?除了等着。” 领队面色深沉,注视她,低缓地说:“我看得出来,你有颗善心,也看得出来,你还没有觉悟——这是战争。你为了眼下好受一点儿,救助大新士兵,就是选了立场,就是另外三位天王的敌人。你想过吗?”砚君愣愣地不大明白。 “不选任何天王,就应该看着他们死掉?这毫无道理。” 复杂的微笑在领队嘴角短暂地晃过。“道理会有的,只要你需要,每天都会有新的。屠杀大新伤兵的大成天王,不也要变成盟友了嘛。”语气当中满是无奈和悲凉。 屠杀……本来只在书里、别人的言谈里出现在字眼,忽然像刀锋刺骨,渗出新鲜的血腥味。砚君打个哆嗦,又开始发抖,总也止不住。 鹿知带队返回,命人埋葬亡兵。检视伤员时,看见她脸色苍白,像刚从冰窟窿里挖出来。“这辆车给伤员,你下来。”他伸手去拉,碰到她冰凉的手。正午时分的气温不算冷,她的牙齿却嘚嘚打颤。 “苏砚君。”他叫了一声,但她反应很迟缓。领队说:“女人心软,吓坏了。” 鹿知不再出声,拉着她径直走到新燃的篝火旁。火上正煮一大盆药汤,温和的热力混着药香,渐渐平复她的颤抖。她身上那层寒冷消融,化成眼泪一滴一滴地落。 “我不应该带你。”他很后悔地说,“我不应该把平民卷进来。你和我们不一样。”砚君转过脸,打量他镇定的面容。恐怕世上并没有一句话,适合此时此刻。 “你是本地人,应该有亲朋住在附近吧?”他问。砚君艰难地想了想,点头说:“有个远亲,住在附近镇上。” 那镇子恰好就是大成前来接应的地方。鹿知说:“你可以投奔亲戚,也可以雇到车夫。比我们走得慢一点,总能平安到达。” “那些受伤的人怎么办?” 她还在担忧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鹿知听了反倒有些放心,微笑说:“有人会送他们回去。”她看到他的微笑,忽然生气了,望着承载伤员的马车,冷冷地问:“你见过很多了吗?” “很多什么?” “伤员,死亡。” 鹿知的笑容骤然消失,阴沉地回答:“很多。” “所以不会难过了吗?” “还会。” “那你怎么能笑出来呢!” “我知道战争结束的时候,会比开始之前好。” 砚君再度转眼看他,含含糊糊地问:“你也会……吗?”鹿知没听清楚,“会什么?” “受伤……死。” “会的。”他风淡云轻地回答:“谁不会呢?生死看得太重,没法打仗的。” 章节目录 立场(2) 也许是他知道,话题里有太多砚君不理解的东西,接下来的旅途,他没有再提。 到达小镇时,鹿知派了两人送砚君去亲戚家。 这地方长期在大成治下,另外三位天王的士兵几乎从未踏足。居民乍见那稀罕的铁蓝色军服,不免有些惊奇惶恐。待看到他们护送一名女子,更为诧异。那女子去了苏家的门前,后面还有不少好事之徒跟着一探究竟。 鹿知目送砚君与开门的仆人说话。周围的目光忽然让他感到不安。 他向来不曾畏惧任何人的目光,不曾因为他们心怀敌意注视异族而有分毫难堪。但他为这些人同时看着他和她而不安。漫无边际的冷漠目光里,只剩他或者她,都好过两个格格不入的人在一起。 砚君跨过门槛之前,想要向他示意道别,转过头只看见他的背影。 宅子主人是苏家远房一支,论辈分是砚君的堂兄。听说砚君找上门,堂兄按照家里的规矩不出面,由夫人接待她。砚君母亲办丧事的时候,见过堂嫂一次。这位妇人是恪守妇道的典范,出嫁十几年只有那一次出门。 妇人彬彬有礼地请砚君到内宅洗濯、更换衣服,然后请她用茶。汲月县苏家接待远客的标准程序。砚君看得出来:面前三十来岁的妇人强忍内心极大的耻辱,来应付昔日贵不可攀、今天一身臭泥的苏家小姐,似乎同这个与一群男人厮混的女子多说一句话,都是对闺门风仪的巨大损害。 寂静的室内充斥尴尬,窗外丫鬟的窃窃私语若隐若现:“而且是一群茹毛饮血的楚狄赫人——跟野兽有什么差别?”“倘若苏老姑婆在世,非得再气死一次。” 砚君吃惊到极点:“老姑婆怎么了?”她堂嫂叹息道:“本来你父亲送她外出避难,可她听说没收了苏家,又跑回门前,大赞你父亲忠义,苏家人不能辱没门第,就在门前撞死了。”说着瞥砚君,眼里满是深刻的责备。 又一个死讯。曾几何时遥远的死亡,不知不觉变成遍地流沙,身边亲人也被吞没。砚君毕竟是苏老姑婆一手带大,惊闻死讯,悲从中来,当即泪流不止。她堂嫂也由衷敬佩苏老姑婆,见她哭得情真意切,陪着掉了一会儿泪。末了,抹去眼泪,惋惜地说:“你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变成……这样呢?” 似乎在她的眼中,苏砚君已经是一件破损不堪入目的器物了。砚君暂将悲伤压住,说明来意。堂嫂便幽幽叹道:“唉,那岂是说救就能救得出来!你父亲出事时,我家老爷就试过的,可他才多大一点官!”砚君本来没有指望堂兄,奇道:“堂兄也在大成天王的手下做官了?”堂嫂的神情略有一丝不自在,讷讷地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女子没做愧对道德的事情,只是有了超出常人见闻的举动,就是失节。而男子真的失节,哪怕是失去最大的气节投效叛逆,也不能叫失节,都是有苦衷的。这就是她曾经生活的世界。砚君微微地绷紧嘴角。 她堂嫂误以为这是一种讥讽,岔开话说:“你父亲的世交吴老爷、刘老爷,那才是有门路有办法。你不妨去找找他们。” “我是要找他们两位帮忙的。” 堂嫂听这话,稍微放心,说:“今天时候不早,不能赶路了。我给你寻个住处,明天一早再走。”夜幕初降,竟然不留她住下。做事绝到这个地步,砚君虽然始料未及,却不想求她,当即起身告辞。 这家的仆人像是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借着迷蒙夜色,送她到镇上客栈,倒也是个干净清静的所在。仆人说:“有跑腿的差使,小姐尽管吩咐。”神情中却有轻蔑,好像她不配使唤他。砚君淡淡地说:“不用。我自己做得来。”他更难掩诧异:旧世官宦人家的千金,就算自己可以做,也不应该同人打交道,要委托给仆人才对。 砚君昂然打发他回家去,从藤箱里取出短剑压在枕下,准备去吃晚饭。 开门时,对面的住客也迈出房间。两人面对面愣住。 “七爷……” 他有些发怔,好像以为面前不是真的她。片刻之后点了一下头,问:“你怎么在这儿?”砚君想起她的亲戚,心里沉甸甸的,苦笑说:“有的地方,离开就回不去了。”又问:“你呢?” 鹿知想了想说:“大成天王派来的人接走火铳。我在这里休息一晚。” 他跋山涉水从来没说过需要休息,到了这里却要休息?砚君随便猜:“看来那个笑面虎,发起怒来很可怕。”他抿了抿嘴唇,不置可否,却问:“你没事了?” 砚君拿不准他是问她情绪好了,还是问她得了闲。而他又像是后悔提起这话题,无措地干咳一声。砚君由此清楚他想问的是她还怕不怕。“这么吞吞吐吐,真不像七爷你的风格。”她低声说:“大概我的余生,做不到用‘没事了’来带过今天的事。不过……我可能会理解他们赴死的态度。有朝一日。但不是今天。” 他无声地看着她,沉默让几秒钟变得凝重。 “汲月县有什么好吃的特产?”他没头没脑地问。砚君提不起精神想这些,落落地说:“伙计会帮你买来。”他面沉如水,不冷不热地说:“要伙计买,还问你干什么?” 店伙计听见他们念叨“伙计”“伙计”,以为找他,跑过来说:“今天小店就您两位客人,两位若不嫌弃,一起吃碗年糕汤吧。”砚君这一刻才惊觉:今天竟是除夕。 伙计又说:“别处早就没有做生意的。不过,二位若有别的要求,我们尽量照办。”鹿知摆摆手:“年糕汤就行了,我只要求好吃。”说罢走到空荡荡的大堂里。 桌椅早就叠放到角落,是个歇业的架势。伙计从桌椅山上搬出一桌两椅,问砚君:“二位好像认识?方便凑一桌吗?”砚君看他并不想费劲去搬第二张桌子,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远远近近响起爆竹声。砚君与鹿知相对坐在桌边失神。砚君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听了一会儿,没来由地笑了笑。鹿知见她笑,心里松了一下,轻声问:“想什么好事?” “你听这声音——真像火铳啊。换做前些天听到,马上该戒备了。” 他也笑了一下,很模糊,多少还有失落。 “七爷,你没把我卷进任何事里。”砚君平缓地说,“是我生在这时候,有的事情注定避不开。” 伙计送来两大碗年糕汤。汲月县的饭食通常精致,而且汤食碗有规矩,不超过六寸——从苏家流传开来的规矩。可能是怕得罪了野蛮的楚狄赫人,这两只碗大得可以洗脸,里面满满的白雪年糕片,还有堆起老高的肉丝、豆干、笋干,分量十足。砚君惊呼:“这怎么吃得完!”鹿知说:“吃不了给我,别浪费。” 她取了一双干净筷子,夹给他一多半。他唏哩呼噜吃得很愉快,她看了也忍不住有些高兴。 鹿知喝完碗底最后一滴汤,放下碗筷说:“苏砚君,你跟我吃过一碗饭了。” “是啊。” “按我们的规矩,这是要成亲的。” 章节目录 故地(1) 鹿知惊诧地看着她弯腰钻到桌子下面。.最快更新访问:щщщ.79xs.com 。 石桌面底侧与古朴的桌面截然相反:中央是一只头太大的猫,仍然虎视眈眈地瞄着翅膀张开的鸟。旁边蚯蚓大得像蛇,或许就是一条蛇,砚君从来没‘弄’清楚。有个眼睛弯弯的小人儿拈‘花’微笑,‘花’朵比他脑袋更大。唯一可圈可点的几杆墨竹,是墨君从家里收藏的一卷图画上学来,笔法模仿有点意思,反倒不像孩子画的。 滴了满脸墨汁的弟弟又在脑海里顽皮地笑起来。砚君反而更伤心:她的回忆留在这儿,它们好好地在,今后却难以碰触和追寻,沉寂于陌生人不知道的角落里。她叹口气,从桌子下面钻出来。 除了七爷,还有一个满脸惊愕的男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离奇的举动。三十来岁的男子颀长俊美,典雅的五官有一股书卷气,但器宇轩昂又有不像是困于书斋的文人。他欣赏了砚君又羞又窘的表情,含笑问鹿知:“这是谁?” 鹿知从容回答:“翻译。” “翻译什么?” “汲月县方言。” 男子用汲月县方言问砚君:“你是本地人?”砚君没答话。他转向鹿知说:“她好像也听不懂嘛。”鹿知漠然说:“她是懒得理你。” 男子的嘴角微微上扬,什么也没说。仆人上前,给石凳铺一块连‘毛’的羊皮,他坐下来悠然地说:“我就猜到来的是你。当年承‘蒙’你卖马相救,这份人情,芦扬是打算一辈子收我利息。”鹿知笑得很淡,说:“慌什么?我死了也就清账啦。” “你还是口无遮拦。”男子盯着鹿知看了片刻,问:“老七,你这两年怎么不打仗了?” 鹿知沉默之后,声调失去神采:“以前打到哪里,都有昱朝的贪官污吏。现在打到哪里,都是你们四个争来争去。”砚君心里的猜疑,这时候终于确定:眼前的陌生男子,就是大成天王方月衍。他曾经拜访苏家几十次,可她从来没有见过正脸,不得不说,样貌和她想象很有差距。 方月衍紧盯着鹿知,笑容很难臆测,“你和那几个兄弟搅在一起,迟早是一锅熬糊的粥。”鹿知不动声‘色’地说:“疏不间亲,你适可而止。”方月衍耸耸肩,无辜地说:“我是可惜你——林朗、芦扬、冰弥,他们懂得如何打仗,懂得怎样从一团小小的势力壮大起来夺取天下,但他们三个加起来,也管不好一个国家。山润、松白,少年时期就是战士,除了打仗一窍不通。雁绪呢,实在是运气好得让人牙痒痒,不然他连仗都打不了。从前百姓厌倦昱朝,只要你们站出来打,百姓就乐意。昱朝没了,到了见真本事的时候。你自己想想,这几年大新对百姓宣扬的是什么?” 鹿知端坐如塑像,面无表情。方月衍自顾自地欷歔:“大新的法巨细无靡,是张很大的虎皮。可是想要维持那虎皮的假象,需要很多人力物力。你们要百姓相信,最小的恶也将受到制裁。这种鼓吹能让弱者安心,以为自己循规蹈矩很安全,以为有这么严密的法,罪犯都逃不脱天网恢恢。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你们无力维持。单凭现在的衙‘门’和人手,根本管不了那么多人。比没有法更可怕的是,人们发现法管不了罪恶,即使犯罪也可以逍遥法外——这跟昱朝有什么差别?” “你胡思‘乱’想的功夫又见长——好久没吃‘药’了吧?”鹿知冷冰冰地甩出一句。 方月衍不以为意,笑笑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受伤掉队,你不肯在大新与大庚‘交’战之地撇下我,一人一马留下。马驮着我走了二百多里,你在马旁边走了二百多里。”鹿知没接话。 “后来我就告别芦扬,带走军队另起炉灶,气得他够呛。但是我从来没有说过为什么。”说这些话时,方月衍突然换用楚狄赫语。鹿知却用官话若无其事地说:“别突然换腔调,让人误会我们在讲见不得人的事。” 方月衍怔了一下,再次打量砚君,又换回昱朝官话,微笑着说:“我们怕遇到盘查,假扮成遇到土匪的平民。‘阴’差阳错,在破庙里碰上几个真正逃兵。几个人围着一小堆篝火,不敢烧得太旺太明亮,也不能不烤火,就紧紧地凑成一圈。” 鹿知想起这件事,神‘色’动了动。 “说到雷大器和罗素伦芦扬,他们都是一肚子怨气。你当时还为你哥讲了几句好话。但我听出来另外一种意思。”方月衍的声音忽然变了,微笑也让人心惊‘肉’跳。 “芦扬很‘精’明——你们铁布郡的人口,老弱病残全加起来还没有昱朝驻军的一半多。和昱朝对着干,就像顽童朝爹扔泥巴,没有胜算。是他有意把你们和昱民区分开,改了姓氏、改了样貌,让人感觉你们和昱民截然不同,不是父子、长幼,是初生虎与垂死牛的较量。所有划入‘虎’圈子的人,自信而且格外能抱成团,我也一样,为摆脱了昱民的身份感到自己与众不同。但这是打仗的办法,不是治国的办法。打仗是少数人的事,治国是要管多数人。 “芦扬能许诺给多数人什么呢?实在没什么光明前途,是他能给而雷大器不能给的——他想到了平等,不分什么族、什么姓,大新的子民只有一种,就是‘新’民。归根结底不过是把他刻意造出来的特殊,再抹平。 “百姓不是傻瓜。而且他们想要的不是平等。他们想要的,是跟比自己有钱、有权的人平等,没人愿意同更惨更糟的人平等。我听得浑身发冷,觉得芦扬赢不了。不。他是输定了。” 鹿知默默地听到这里,脸‘色’沉得更冷峻。“原来你是为几个逃兵的话,背叛天王。” 方月衍安然说:“我的判断错了吗?你想想——从前听说哪里出了命案,追问起来,多半是深仇大恨。现在呢?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因为什么样意想不到的理由,死在什么人手里。世间正在戳破芦扬造的虎皮。雷大器杀人如麻,大庚眼下是很恐怖,人们想要逃离,逃到另外三个天王的地盘上。可是也许大庚将是最早安定的地方。天下将由我和他来争夺。” 章节目录 故地(2) 听到了不得的话,砚君就像猛然跌入不该进入的房间,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最新章节访问:ШШШ.79xs.com 。大成天王指着她对鹿知说:“不信你问问这个小姑娘——我们华姓有几千年文脉,有足够的头脑为这世上的事情制定双重甚至多重的标准。雷大器是要给人分地的好天王,方月衍是要废除连坐、重税的好天王。罗素伦芦扬要建一个平等的国家?净说大话!人跟人怎么可能平等呢?假如芦扬成为天子,他会跟谁平等呢?” 这些话单拎出哪一句都很难听。但他淡然的态度,循循善‘诱’的语调,还有他所讲的事实,不留情面却语出平和,或许是危言耸听,又像是推心置腹。砚君不由得被他从容的声音吸引,听了进去,觉得他所说的正是苏牧亭也深以为然的道理,也许还有不计其数的人信以为真,实在是无法反驳。 “还是这套陈词滥调。”鹿知挥了一下手,果断扇走了方月衍散布的善意气氛,清晰有力地说:“我跟你无话可说。谈正事。名单在哪儿?”方月衍惋惜地摇头,但也不再坚持,向身后招手。 远处的‘侍’从捧过来木托盘,里面是一厚叠折好的纸。鹿知拿起来翻看,发现字也不大,从头到尾大概一百多人。“这么多人!” “天下皆知我重情义。如今有谈判的机会,怎能丢下昔日为我落入昱朝囹圄的旧‘交’呢。”方月衍挑衅似的扬眉问:“芦扬要换几个?” 鹿知不甘示弱地冷笑:“我们没打过几回败仗,也从来没有把朋友丢下坐牢。”方月衍受了当面讽刺,只是笑一笑,说:“那我要拿什么换?事先说好——你带来那堆火铳差不多都是废铁,我已经吃亏了,换人这事可不能再狮子大开口啊。”鹿知说:“郑莲笑的帐,你记她头上。要换什么人,天王要我看着办。我先想想。” 砚君在旁边站了这么久,听他们一言一语地‘交’锋,正有些跟不上,猛然听到这事,心突然飞快地跳。可是拿不准这两人之间到底是随便玩笑,还是剑拔弩张,尤其方月衍的笑脸,完全猜不出是喜是怒。说错了话,可收不回来,搞不好酿成大祸。 鹿知听见她重重的呼吸,若无其事地问方月衍:“对了,向你打听一个人——苏牧亭,现在是死是活?”猛然听见父亲的名字,砚君身子一震,去看大成天王的反应。方月衍挑了挑眉问:“你怎么问起他?” “你就说这人是死是活。” 方月衍的嘴‘唇’动了一下,闲闲地回答:“可能活着吧,我好久没留意了。怎么?帮你打听打听?”鹿知摆摆手说:“你说可能活着,那就是一定活着。下次再问起来,你又改口说死了,要么是谎话,要么是下了毒手。”方月衍蹙眉微笑,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向砚君身上瞟了一眼。“他就是个傻里傻气的老顽固,这么紧张干什么?” 鹿知心想,原来傻也能代代相传,嘴里说:“傻里傻气,你一年往人家家里跑三四十趟?”方月衍哈哈大笑:“这种茅庐,我闲来无事要走访十几个,哪儿能个个藏着诸葛亮呢。不过他家的饭真好吃——厨子还在,你待会儿尝尝他的手艺。”鹿知微笑说:“好啊,我想尝尝他做的松仁笋粒‘肉’丸子,是不是真的好吃到让你每天吃。” 他突然说出这种细节,方月衍只是眯缝眼睛笑道:“主要是不腻。倒也没有比别的‘肉’菜更出‘色’。”稍稍停顿,望向砚君说:“这么说,这个苏砚君,就是那个苏砚君了。” 砚君惊了一刹,不知他几时看穿自己的身份。鹿知不慌不忙地责问:“什么这个那个?你们这里,不是不能直呼‘女’子的芳名吗?” 方月衍站起身抖了抖衣衫,冷笑说:“你真以为,除夕还有客栈放着好好的年不过,开了‘门’做两位客人的生意?嘁!哪个客栈舍得给你做那么大碗的年糕汤,还加满好料?”鹿知眨了一下眼睛就恢复从容神‘色’,说:“哟,你手下真是人才济济,上得了战场,下得了厨房。那就多谢你破费了。” “小意思。”方月衍随意挥了挥手,“我还有事,你先休息。大过年还忙公务的,全天下也只剩我们俩了。哦不对——还有你哥哥芦扬。今天登基了吗?” 他说得非常随便,砚君一下子没能听明白是不是玩笑。鹿知面无表情地回答:“承‘蒙’关心。这会儿应该走完所有的过场了。” “听说找到‘玉’玺?真的还是假的?” 鹿知白他一眼,“你不愿意信,真的也是假的。你愿意信,假的也是真的。”方月衍不住地笑着摇头,说:“练嘴皮子的功夫,我这徒弟是一辈子追不上你这师父。不费劲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侍’从上前为鹿知引路,带他们来到客房。里里外外有仆人听候吩咐,省了砚君刻意避嫌,就跟在鹿知后面,小声说:“七爷……” 不需要她说出来,他就知道她想问什么,不愿意别人听见,低声说:“方月衍疑心很重,又看重名声。看我带来一个陌生‘女’子,铁定查你祖宗三代。如果不抢先摆到明面上‘逼’住他,他疑心你父亲能给大新什么好处,没准先下毒手。” 他平常吓唬人的样子,砚君早就看眼熟了,但这次不一样。话锋里森森的寒意,‘激’得她打个哆嗦。“你自己再想想办法。”他说,“如果我开口,他犯了猜疑病,不知会干出什么。” 砚君用力点头,说:“我现在就去找父亲的旧‘交’。”临走又想起一事:“你怎么知道大成天王喜欢府里厨师做的‘肉’丸?”鹿知不答,她便不再追问,提醒说:“我们地方菜里的‘肉’丸做得特别大。你见了可别太惊讶,‘露’出破绽。”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比划。 其实方月衍既已知道她是谁,当然也知道她能告诉他多少事情,但鹿知还是抿嘴笑笑说:“知道了。” 章节目录 故地(3) 鹿知微笑起来,“郑莲笑、雷大器想要火铳,想要训练火铳队的人,高招、昏招不计其数。只有你对嘴皮子特别自信,什么好处都不给,嘚嘚一堆废话想打动我。” 方月衍哈哈大笑,说:“好处,我没法比你亲哥给的更多。不过呢,你对你亲哥,没有救命之恩。他不欠你的。就是这些话,你想想吧。” 新春初至,虽然晴朗无风,仍旧很冷。衣着考究的天王近侍们送来铜炉、温酒。方月衍径自斟满,说:“接风酒,请勿推辞。”鹿知不接,扯下腰间酒壶,说:“你们的酒我喝不惯。我喝这个。”倒出来干脆地饮了三杯。天王近侍正欲作色,方月衍挥手倒空酒杯,挑眉笑道:“我很久没喝过烈酒,分我一杯。”喝了又说:“其实汲月县的酒相当不错,你可以试试。人嘛,走南闯北是难得的经历,趁此机会多长见识,多好。固步自封太可惜了。” 砚君在旁边看着,心想这个人说话不中听,小事上倒是很有气度。但用的酒具是她祖父珍藏的祇朝古董,估摸那酒应该也是她家的窖藏,看在眼里终究不大自在。 鹿知收起酒壶,朗朗说:“火铳火炮,昱朝也曾经有过。看那下场,你也该清楚,不是什么人拿到火器都如虎添翼。大新崛起,靠的是信念。我们能给你火铳,你能给我们信念吗?” “大新崛起,靠谁的信念?”方月衍像看小孩子似的冲他摇头,“好,今天提起救命之恩,我问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两人怕遇到盘查,假扮成遇到土匪的平民,阴差阳错,在破庙里碰上几个逃兵。几个人围着一小堆篝火,不敢烧得太旺太明亮,也不能不烤火,就紧紧地凑成一圈。” 鹿知想起这件事,神色动了动。 “说到雷大器和罗素伦芦扬,他们都是一肚子怨气。你当时还为你哥讲了几句好话。但我听出来另外一种意思。”方月衍的声音忽然变了,微笑也让人心惊肉跳。 “芦扬很精明——你们铁布郡的人口,老弱病残全加起来还没有昱朝驻军的一半多。和昱朝对着干,就像顽童朝爹扔泥巴,没有胜算。是他有意把你们和昱民区分开,改了姓氏、改了样貌,让人感觉你们和昱民截然不同,不是父子、长幼,是初生虎与垂死牛的较量。因此聚集的人,自信而且格外能抱成团,我也一样,为摆脱了昱民的身份感到自己与众不同。但这是打仗的办法,不是治国的办法。打仗是少数人的事,治国是要管多数人。 “芦扬能许诺给多数人什么呢?实在没什么东西,是他能给而雷大器不能给的——他想到了平等,不分什么族、什么姓,大新的子民只有一种,就是‘新’民。归根结底不过是把人为造出来的特殊,再抹平。 “百姓不是傻瓜。而且他们想要的不是平等。他们想要的,是跟比自己有钱、有权的人平等,没人愿意同更惨更糟的人平等。我听得浑身发冷,觉得芦扬赢不了。不。他是输定了。” 鹿知默默地听到这里,脸色沉得更冷峻。“原来你是为几个逃兵的话,背叛天王。” 方月衍安然说:“我的判断错了吗?不信你问问这个小姑娘——我们华姓有几千年文脉,有足够的头脑为这世上的事情制定双重甚至多重的标准。雷大器是要给人分地的好天王,方月衍是要废除连坐、重税的好天王。罗素伦芦扬要建一个平等的国家?净说大话!人跟人怎么可能平等呢?假如芦扬成为天子,他会跟谁平等呢?” 他忽然指着砚君,而她没法作答:这些话单拎出哪一句都很难听。但他淡然的态度,循循善诱的语调,还有他所讲的事实,不留情面却语出平和,或许是危言耸听,又像是推心置腹。砚君不由得被他从容的声音吸引,听了进去,觉得他所说的正是苏牧亭也深以为然的道理,也许还有不计其数的人信以为真,实在是无法反驳。 “还是这套陈词滥调。”鹿知挥了一下手,果断扇走了方月衍散布的善意气氛,清晰有力地说:“每次跟你说话,最终总是发现我跟你无话可说。谈正事。名单在哪儿?”方月衍惋惜地摇头,但也不再坚持,向身后招手。 远处的侍从捧过来木托盘,里面是一厚叠折好的纸。鹿知拿起来翻看,发现字也不大,从头到尾大概一百多人。“这么多人!” “天下皆知我重情义。如今有谈判的机会,怎能丢下昔日为我落入昱朝囹圄的旧交呢。”方月衍挑衅似的扬眉问:“芦扬要换几个?” 鹿知不甘示弱地冷笑:“我们没打过几回败仗,也从来没有把朋友丢下坐牢。”方月衍受了当面讽刺,只是笑一笑,说:“那我要拿什么换?事先说好——你带来那堆火铳差不多都是废铁,我已经吃亏了,换人这事可不能再狮子大开口啊。”鹿知说:“郑莲笑的帐,你记她头上。至于换什么人,到了那天我再告诉你。免得你心里不踏实,提前下毒手。” 砚君在旁边站了这么久,听他们一言一语地交锋,正有些跟不上,猛然听到这事,心突然飞快地跳。可是拿不准这两人之间到底是随便玩笑,还是剑拔弩张,尤其方月衍的笑脸,完全猜不出是喜是怒。说错了话,可收不回来,搞不好酿成大祸。 鹿知听见她重重的呼吸,若无其事地问方月衍:“对了,向你打听一个人——苏牧亭,现在是死是活?”猛然听见父亲的名字,砚君身子一震,去看大成天王的反应。方月衍挑了挑眉问:“你怎么问起他?” “你就说这人是死是活。” 方月衍的嘴唇动了一下,闲闲地回答:“可能活着吧,我好久没留意。傻里傻气的老顽固,你这么紧张干什么?”说话间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向砚君身上瞟了一眼。 鹿知心想,原来傻也能代代相传,嘴里说:“傻里傻气,你一年往人家家里跑三四十趟?”方月衍哈哈大笑:“这种茅庐,我闲来无事要走访十几个,哪儿能个个藏着诸葛亮呢。不过他家的饭真好吃——厨子还在,你待会儿尝尝他的手艺。”鹿知微笑说:“好啊,我想尝尝他做的松仁笋粒肉丸子,是不是真的好吃到让你每天吃。” 他突然说出这种细节,方月衍只是眯缝眼睛笑道:“主要是不腻。倒也没有比别的肉菜更出色。”稍稍停顿,望向砚君说:“这么说,这个苏砚君,就是那个苏砚君了。” 砚君惊了一刹,不知他几时看穿自己的身份。鹿知不慌不忙地责问:“什么这个那个?你们这里,不是不能直呼女子的芳名吗?” 方月衍站起身抖了抖衣衫,森森冷笑:“你真以为,除夕还有客栈放着好好的年不过,开了门做两位客人的生意?嘁!哪个客栈舍得给你做那么大碗的年糕汤,还加满好料?”鹿知眨了一下眼睛就恢复从容神色,“哟,你手下真是人才济济,上得了战场,下得了厨房。那就多谢你破费了。” “小意思。”方月衍随意挥了挥手,“我还有事,你先休息。大过年还忙公务的,全天下也只剩我们俩了。哦不对——还有你哥哥芦扬。今天登基了吗?” 他说得非常随便,砚君一下子没能听明白是不是玩笑。鹿知面无表情地回答:“承蒙关心。这会儿应该走完所有的过场了。” “听说找到玉玺?真的还是假的?” 鹿知白他一眼,“你不愿意信,真的也是假的。你愿意信,假的也是真的。”方月衍不住地笑着摇头,说:“练嘴皮子的功夫,我这徒弟是一辈子追不上你这师父。苏家宅院漂亮得很,你想看就多看看。有苏小姐充当向导,我就不费心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鹿知和他见过面,再没有别的要紧事,随便在苏家园林里观赏。砚君跟在他后面,小声说:“七爷……” 不需要她说出来,他就知道她想问什么,不愿意别人听见,低声说:“方月衍疑心很重。看我带来一个陌生女子,铁定查你祖宗三代。他怀疑我对你有私心所以问起你的父亲,对令尊反倒是好事。至少他不会急着谋害。” 他平常吓唬人的样子,砚君早就看眼熟了,但这次不一样。话锋里森森的寒意,激得她打个哆嗦。“你自己再想想办法。”他说,“如果我开口,以大新天王的名义要求交换,他疑心你父亲能给大新什么好处,没准先下毒手。” 砚君用力点头,说:“我现在就去找父亲的旧交。”临走又想起一事:“你怎么知道大成天王喜欢府里厨师做的肉丸?”鹿知不答,她便不再追问,提醒说:“我们地方菜里的肉丸做得特别大。你见了可别太惊讶,露出破绽。”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比划。 其实方月衍既已知道她是谁,当然也知道她能告诉他多少事情,但鹿知还是抿嘴笑笑说:“这么大啊!我记住了。” 章节目录 耻辱(1) 吴文启的家,砚君只在小时候去过一次。她陪着母亲和吴夫人结伴进香,回来时进去坐了坐。那回两位夫人都许了求子的心愿,砚君的母亲真怀了男胎,可惜母子双失。而吴夫人又连生了两个女儿。乡里讥笑说,吴老爷,以后你们家可以安心啦,盗贼都不偷五女之门呐!吴文启非常生气,反击说:“难道为了求一个儿子,像苏夫人那样生到死才好吗?”苏牧亭丧妻之后,好多年里提起亡妻仍然伤心,听说这话,几乎动了绝交的心思。不过他知道吴老爷的脾气,过了一段时间就不计较,但是不再带着女儿登门拜访。 这种事情通常是言者无心,吴文启并未察觉有哪里不对,只当苏牧亭不再来访是一种乖僻,跟隐居、拒绝出仕是成套的。他自己还时常拜访苏牧亭。明明话不投机,他也想要听一听苏牧亭的驳斥,好像缺了这一盆兜头的冷水,做什么都不踏实。可能只是因为,苏家和苏牧亭是他从小没越过的坎儿,他祖祖辈辈都没越过去,精神上深深地划了一道名为自卑的鸿沟。 为营救苏牧亭,他十分卖力地周旋,就像他当初想要挽救昱朝。值不值得,他自己倒也没有想过。 听说苏砚君回来了,执意要见他,吴文启有些吃惊。按照规矩,她出了嫁不应该再同父、夫、子以外的男人会面。管家凑到他耳边嘀咕几句,吴文启更吃惊了:“怎么可能和三花头一起来的呢?不会有这种事!”“哎呀,老爷,大街上都传开啦!众目睽睽之下,哪有假的!这个人可不能见呀。”管家凑到他耳边提醒:“天王疑心那么重,得知老爷和三花头辗转牵连,绝非小事啊。” 吴文启不需要他来提醒。稍想了想,说:“这样吧,告诉她,我知道她的来意。我和她父亲是几十年的交情,我当然是尽心尽力救人。除非她有扭转乾坤的法子,需要面授机宜,否则就是这么些话,不必见了。” 过一会儿,管家送来一只洋铁皮盒子。吴文启问是什么意思,管家说:“老爷看了就知道。” 盒子里整整齐齐码着满满的金条。吴文启大吃一惊:“这是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她还在不在?”得知还在小偏厅等候,他抄起有些沉的铁盒,大步走去。 吴夫人是前几年病逝,大女儿和二女儿相继出嫁,负责接待苏砚君的是吴家三小姐,和砚君同年。吴文启进门就见女儿一脸晕头转向的表情,想必是苏砚君跟她说了什么。他急忙打个手势要女儿离开,深深后悔:外面的世道乱象丛生,苏家的女儿稍一沾染便堕落了,他的女儿可不能脏了耳朵。 “侄女,你这么做太不像话!”他把铁盒放在桌上,一根食指紧密地戳了几下。“我尽力搭救你的父亲,是为了两家多年的情谊。你现在拿这东西来,也太看不起人了。” 砚君连忙道歉,婉婉地说:“我从没有遇过这种事,不懂处置的办法。冒犯之处,请吴伯伯多包涵。我也是听人说,办这样大的事,少不了上下打点。我一介女流不便出面,只能恳求伯父代劳。” 吴文启见她态度谦逊,消消气,责备说:“唉,妇道人家见识有限——你只知道是件大事,却不知道这事有多大吗?已经不是钱能解决的事啦!不瞒你说,天王是个看重好名声的人,倘若能对复辟党加以宽仁,何乐不为?他需要这种美名,不需要你父亲的命。你父亲只要低头悔过,天王乐得宽恕。可你父亲就是倔!这可好,天王索性等他死在牢里,加以厚葬,两边落个好名声。你说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 提起苏牧亭,他又叹息:“你父亲也真是!不肯为天王做事也就算啦,搞什么复辟!谁当皇帝,跟他有关系吗?假如——我是说假如——昱朝复辟,多少姓元的还想衣紫腰金呢,根本轮不到我们往前排站。只有进入大成的新朝廷,我们的主张才能伸张啊!” 他自顾自唠叨个没完。砚君默默地紧咬牙关,想起了那个死去的士兵,别过脸去看屋檐下的天空。 今天的天空仍然很美。吴文启这些人仍然活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是他们这群人颇为自得的口头禅,他们庆幸能跻身劳心的行列,摆脱了世间诸多卑贱的苦难。但他们的心,只为自己辛劳。整个汲月县出了一个苏牧亭,剩下的吴文启们,对治人的高深领悟,就是琢磨怎么往朝堂的前面站。 砚君想起大成天王说,天下将由他和雷大器争夺。 果真如此,天下真是太可悲了。 吴文启咳嗽一声,说:“你先回去。我这就找几位同僚,再说说你父亲的事。尽快给你准信。那个铁盒,你拿走。”砚君不说什么,带着铁盒告辞。吴文启没察觉她神态中的冷漠,认真为苏牧亭的事思索了一会儿。 不多时,管家来报说刘大人、安大人来拜年。吴文启正好同他们说起这事。刘大人马上摇头说:“你还没有听说吗?苏家那个女孩子彻底毁啦!听说是跟一群男人混在一起走了十几天——能有什么好事!她父亲因为不肯屈从天王,落到今天的下场。她最后跟着三花头后面乞怜,还不如天王呢。” 吴文启摆手制止他,说:“北园与我们是多年的交情,怎能这样议论他的女儿!就算这孩子名誉上有些瑕疵,也不是她情愿。归根结底是个孝女——一孝遮百丑,其他的没什么好深究。” 安大人是汲月县的后起之秀,和苏牧亭谈不上老交情,也犯不着费这份心。他摇头欷歔:“此事甚难。天王那里倒还好说,但苏老先生太顽固。去年能说的道理都说尽,倘若他能开窍,早就出来了。今年和去年哪里不同呢?” 他俩是摆明了撒手不管。吴文启反倒激发心里一点仗义,说:“那就不劳烦二位,我再想想。” 送走两位大人,他把自己关在书房,可是能想到的也早就想过一遍了。他的三女儿送来热茶,知道父亲的苦恼,不由得慨叹:“苏小姐真是可怜人。”吴文启纠正:“你怎么还叫她‘苏小姐’呢?”吴三小姐便将她与砚君闲话家常时问到的都说了。 “唉,我就知道连士玉不是善男信女。结亲挑这种门不当户不对,还常年不知底细的人家——北园真是糊涂事办尽。”吴文启说着,忽然晃过一道灵光。 这天下午,砚君收到他送来的一封信。她正心不在焉地教鹿知正确地吃肉包而不浪费里面的汤,接信马上展读。 鹿知仔细地观察,只见她愣了一下,愕然而难以置信地将那张纸又看一遍,接着哭笑不得地看第三遍。“写了什么?”他问。 砚君尴尬的笑,像快哭出来。 “他说,为今之计,唯有我与他成婚,这样我父亲就能按官员亲属的身份从轻发落了。” 章节目录 耻辱(2) 鹿知要来那张纸快速地读一遍,大意确实如此。他向来嫉恶如仇,边看边冒火,“这是趁人之危!口口声声说是几十年朋友,却要占朋友女儿的便宜,太下作了!”砚君只是苦笑一下。 “你知道,比趁人之危更荒唐的,是什么吗?”她艰涩地说:“他并不贪图霸占我。愿意给朋友当女婿,是他真心实意要做一件高尚的事,救我父亲的命。”鹿知不以为然,“我看只有你遇到这种事,还把人往好处想。”砚君只好再次苦笑,站起身说:“我去写回信。” 鹿知稍稍沉默,提醒她:“你有没有想过,他正等着你回绝。这样一来,不是他不肯帮忙,是你这个亲女儿不愿意嫁个老人去救父亲。他已经仁至义尽,从此无需费心了。”砚君凉凉地说:“我上门求人想办法,而人家也给了一个办法。前因后果,还有什么关系呢?” 她脸上那悲壮的神色,在他心里投下不好的预感。“你该不会答应吧?” 砚君微微瞪大眼睛,凄凉地摇头说:“换做从前,我准同意,还要庆幸天无绝人之路呢。”鹿知看出这是真心话,稍稍地松口气,语气也变和缓:“那现在怎么办?”她折叠手里的信,语调中的底气弱了许多:“我还要再想想。不过,困境不会仅仅只有一条出路。” 鹿知看得出来:她是在逞强。不停地给自己希望,才有可能使出力气,与叵测的命运较量。值得敬佩,也很危险:恶风恶浪随便一勾,她就有灭顶之灾,而她指望的只是一根稻草。越是要强,越是可怜。 他记不住自己帮过多少萍水相逢的人,但这一次很奇怪,他想要看看,她是只会逞强,还是真的能有所作为。 “有个人,你或许认识。”他说:“我听方月衍说,他逃亡那些年,承蒙很多人搭救,才能屡次逃过鬼门关。其中有个人,旧京失守时无处可逃,在他指点下逃到汲月县。那人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又特别喜欢宣传自己知恩图报。如果那人开口,应该能说动他。”砚君急忙问:“是谁?” “我只知道姓柳,是个擅长赌博的女人。”其实关于那个女人,他还听过别的形容。一个以赌博为特征的女人,总会附加其他的麻烦。 砚君若有所思地点头说:“我知道她。以前从没有听说,她救过大成天王。”鹿知笑笑,“方月衍虽然喜欢宣扬他知恩图报,但并不喜欢别人宣扬自己救过他。” 宋家的续弦夫人柳氏,自称是庞山王的姬妾,逃难至此。不知宋老爷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好色之心,接济她一阵子就成了亲。 对于突然到来的外地人,乡里乡亲免不了好奇和猜忌。当她是一个流落的女人,风言风语自然会多一些,其中有几句虚构、几句属实,没太多人去深究。后来这个女人开始在家里设赌局,着实是骇人听闻的道德败坏,简直是一方耻辱,没少挨乡邻咒骂。 柳氏很有分寸,小赌始终游走在道德的阴影里,从未触碰刑律的底限。而且她招揽的赌友,家境殷实,不至于为了输掉几个钱大闹起来丢人现眼。乡亲们只有嚼舌头的份,管不着。 金舜英满脑子都是她家的金山,不怕在他们舌头底下嚼一遍。而拒绝与有恶习的人来往,是砚君从小的教条。因为这事,砚君与金舜英之间好言相劝也有,冷言冷语夹枪带棒也有。 想不到今天,她自己会求到宋家。 宋财主大概听说她是怎么回到汲月县,堂而皇之地走出来和她寒暄了几句,说的还是她父亲的事。虽然话里惋惜关心,但这种不回避的态度,便是没将她当作有头有脸的仕女。他显然知道柳夫人与大成天王的交情,也猜到砚君上门是拜见谁,嘴里说他做不了夫人的主,吩咐丫鬟带砚君去夫人房里。 后宅紧凑小巧,砚君走了几步就听见孩童咯咯的笑声。进了柳夫人房间,只见地上竖立成百上千的骨牌,每块之间同等距离。砚君没处落脚,正稀奇,那些骨牌忽然噗噜噜的挨个倒下。 在她惊诧的注视和孩童的欢笑中,本来一条直线接连推倒的骨牌,忽然起了变化,倾倒之势沿着两条、三条、五条线同时蔓延,流水似的声响不绝于耳。戛然而止时,倒伏之处竟显现一个巨大的“福”字。砚君看得呆了。 拍手鼓掌的小男孩儿不过一岁模样,还不会说话,咿咿呀呀地叫着,拉扯旁边青年妇人的玫红色裙子。妇人安闲地哄他:“到初五,娘再排一个‘财’字,今天就这样吧。”抬起头问丫鬟:“这位是谁呀?” 丫鬟说是苏家的小姐。她很茫然地问:“找我有事吗?” 原来这就是柳氏。砚君打量她,心里有些吃惊:这妇人样貌平平,唯独眼神深邃,平凡的长相简直配不上那对眼睛。但看久了又不觉得她的样貌有欠缺,看着和气,让人有亲近之意。砚君先给她拜年,柳夫人也礼貌地致意,吩咐一个丫鬟带走男孩儿,又唤另一个打扫满地的骨牌,送来椅子请砚君坐。 听了砚君的来意,柳夫人沉默略久,鼻腔里长出一气,不悦地说:“你们怎么总是这样,开口就要人干这干那呢?先前也有个人,跪在这里不走,非要我想个办法救苏老爷——我是偶然救过天王,但并不打算向他索要报偿。这施恩不图报,反而得罪你们了!三天两头逼人帮忙,像话吗?” 砚君颇感意外:“之前有人求过夫人?” “是啊,说好的,一百万两黄金,我就去跟天王开口。从此他就不见了。”柳夫人摆摆手说:“我是知道他拿不出来,才这样讲。你今天真拿一百万两放在这里,我也不会去的。” 砚君默了片刻,低声说:“那个人为了筹集一百万两黄金,远赴北方,冻死了。” 章节目录 耻辱(3) 柳夫人听了怔住,半晌不敢相信。“可是他和你父亲非亲非故……” 砚君苦笑一下,说:“是。但是世上有这种人。曾经有。”这几个字像重重地打了柳夫人一棍,她身子一震,低下头。砚君站起身说:“既然夫人不情愿,我不能强人所难——” “真的死了吗?”柳夫人又问一遍,怅怅地叹息:“是我害的。想不到我随便一说,竟然害了他的性命。他有家人吗?”砚君摇头回答:“我不认识他。” 柳夫人露出遗憾,“我是靠运气吃饭的人,很忌讳这个。不勾销这笔债,我的运气从此好不了。这样吧,你明天早一点来。你住在哪里?”砚君说是苏家的老宅。柳夫人说:“哦,那你不要过来了。天王每天都去那里给他伯母请安。我明天早一点去,准能遇见他。” 砚君不敢相信,事情竟然这么容易就发生了转折。她想说感激的话,但柳夫人看起来仍在为那位素不相识的死者而自责。柳夫人虽然说得非常容易,但苏牧亭牵涉到复辟,毕竟不是随便一句话能带过的事。砚君想了想,又问:“请问夫人打算怎么做?如果太为难或者太危险——” “那倒不至于。”柳夫人说:“我常常陪老夫人打双陆,有时候会跟天王赌一局,算是娱乐。我们可不赌金银这类俗物。”她见砚君听到赌博不太放心,淡淡地说:“我从没输过。” 她若是仗着昔日的恩情去好言相求,砚君反而放心。但赌博是另一码事。她把事情压在赌桌上,砚君不能不担忧。“能行得通吗?” 隔壁房里孩子开始哭,柳夫人心急去看,草草地说:“苏小姐,天王一家的事、天王他自己的事,你根本一无所知。我没法跟你解释,说了你也不明白。只管回去等着。”说完省了送客的步骤,急匆匆去看她的孩子。 她看似只是普通的母亲,究竟有没有自称的能耐,砚君看不出来。不过,至少她没有要求砚君以身相许。比较起来,这算是很大的转机。 应天将军的母亲住在苏家南边的园子,以前是苏牧亭的书斋,十分清静。砚君住在东边,以前是待客处,现在也做应天将军处理公务的场所。两边隔着花园池塘,互不相闻。柳夫人去拜访应天将军的母亲,砚君是听不到的,只能寄望于柳夫人不会食言。 她心神不宁地吃过早饭,等了好一会儿,进来一个丫鬟,正是从前跟在金姨娘身边的瑞英。彼此见面都很吃惊,瑞英几乎泣不成声:“小姐,真是你啊!”“他们把你留下了。那翠香、茗雪她们呢?”瑞英哭着说:“茗雪给应天将军打死了。”“为什么!” 瑞英狠狠地哭了几声,终于缓过气,呜呜地说:“应天将军想要霸占她,茗雪躲了躲,惹恼他,打了一个多时辰,慢慢打死的!翠香受的皮肉苦少一点儿,是跳的井。”砚君气得浑身哆嗦,差点问她有没有被糟蹋,但瞥见小丫鬟脖子上的淤青像有人往死里勒过,分明遭受极端的虐待。她又不忍心一桩一桩细细地问了。 “小姐,你救救我!”瑞英哭着,听见有脚步声,惊骇地飞快擦脸。而砚君不假思索地点了一下头,瑞英泪痕凌乱的脸上亮起一个短暂的欢喜的笑,但见人来,马上屏住呼吸,仿佛笑也是大逆不道的事。 鹿知走进来问:“我好像听见哭声。你怎么了?”砚君摇头说:“不是我。”愤怒还没有平息,她的声音起伏不定。鹿知走近了看,皱眉问:“怎么气成这样?那个柳氏反悔,不管你父亲了?”砚君摇头,紧咬嘴唇不想说话。 瑞英讷讷地说:“柳夫人已经到了,正陪老夫人打双陆呢。今天天王迟迟没来,老夫人嫌不热闹,听说王爷随行的翻译是位伶俐小姐,请过去一起玩儿。”砚君绷着脸说:“我不会。”她父亲不准她碰这些,瑞英知道,低声说:“其实是柳夫人找个借口,请小姐过去,可能有些话想当着小姐的面说。” 既是柳夫人的主意,砚君迟疑之后点头说:“那就去吧。”鹿知伸手一拦,说:“你等等。”转身去门外唤来他信得过的两名侍卫,吩咐说:“你们跟着她。” 砚君愣了愣,提醒说:“这是去内宅,男子跟随,还带着刀,好像不太合适。”鹿知挑眉说:“我管别人合适不合适做什么?我只知道内宅发生的龌龊事比外面多,带两个人防患于未然。”说着打个手势,那两名侍卫就齐刷刷地站到砚君左右。 瑞英头一次见到这种阵势,而且楚狄赫人生得高大魁梧,她看了害怕,紧紧跟在砚君身边寸步不离。 这是砚君自己的家,不需要她来引路,边走边问:“方老夫人是什么样的人?” 瑞英咬牙切齿地回答:“那老毒妪,比她儿子坏十倍!翠香就是被她逼得跳井。富贵对她来说,就是能骂以前不敢骂的人、杀以前不敢杀的人。动不动洋洋得意地说要弄死这个、弄死那个,整天嘴边挂的就两句话,‘你这样的,我一柱香功夫能打死十个’‘我倒要看看谁敢管我’——唉,昱朝的株连法灭了方家,应该害死不少无辜的人吧,偏偏漏掉她!” “大成天王不是很爱面子吗?这些话传出去总不好,他也不能奈何这老妇人?” “爱面子是不假,所以天天来请安。他自己的亲娘死了,要孝敬这一个。百善孝为先,哪里还管面子上别处的大窟窿。”瑞英叹气说:“见了这群人,我才信,老爷是对的——反了昱朝的就是这种德性,还不如昱朝回来呢。外面都在传她儿子打仗骁勇——那自然是骁勇!斗狠之辈,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她瞥了瞥左右沉默不语的侍卫,偷偷说:“我还听他自夸,哪年哪月,追上大新的伤兵,一口气杀了四五百人,杀得一个痛快……怎么他们也会结盟呢?” 砚君听了不再言语。临近内宅,瑞英也不敢再说话。 章节目录 赌注(1) 本来以为内宅守卫森严,然而恰恰相反,平常没人敢在这里乱走,府里并未安排守卫。砚君带着两个侍卫到了方老夫人住处,那老妇人正坐在窗边,透过水晶玻璃窗瞧见,咋咋呼呼地嚷:“哟哟,这是什么阵仗?打个双陆,输了还要砍我的头吗?”砚君在她挑剔的注视中走进屋。 这间屋是苏牧亭书斋改的,贴窗本来是一套雅致桌椅,如今换上一张尺寸非常的紫丝柏胡床——本来是放在宴会用的厅里——左右刚刚好顶住墙壁,也就看不到胡床外侧的螺钿花纹。 床面铺一副大红织锦,上面五颜六色的喜鹊牡丹看得人眼花缭乱。老太太盘腿坐在床上,穿一件靛蓝缎衣,绣着桂花白兔,是中秋节应景的衣服,却拿到今天穿。砚君飞快地看了一眼:老太太面相非常普通,只是老,老得失去了美丑,也看不出慈祥恶毒。 隔着方桌坐在她对面的柳夫人,今天穿一件孔雀绿色新外衣,衬得面孔明媚,嫣然巧笑来解围:“老娘娘说笑!你看这位小姐娇滴滴的,哪个舍得让她受委屈?自然走到哪里、护到哪里嘛。”方老夫人斜眼瞄砚君,高声冷笑:“都是装出来勾引男人的!这种货色我见多了,脸上越是娇柔,骨子里越是下贱,只配给蛮子玩。” 砚君自从生下来没听过这么恶心的话,浑身像刺满冰碴子似的发冷。瑞英不着痕迹挡在她前面,声音低得像蚊吟:“老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听了两次,砚君确定:这老妇人在自己家里要人喊她娘娘。 这位老娘娘并不像苏老姑婆端架子,也不像苏老姑婆讲究姿态气质,随手抄起一样东西向瑞英头上扔,嘴里骂:“一件事办得拖拖拉拉,再吩咐一件,还不晓得我死前能不能看见你回话!”瑞英闷哼一声跌倒,砚君急忙去扶。 打人的东西落在地上碎成两段,是个手里把玩的玉如意。老娘娘若无其事地说:“哎呦!泠儿,你送的东西太脆了,样子货!敢不敢送个实在的?摔不烂的?”柳夫人连忙笑道:“老娘娘,摔不烂的打人可要出人命呢!”老娘娘一声冷笑:“舍不得送,别找借口。十两一条的命,不用给我省!” 十两一条命……砚君不知她是怎么算的,她气得眼前发黑:苏家虽然不敢夸口说待丫鬟们恩重如山,但也不曾动辄打骂,更不会说出这种丧心病狂的话。她抱着瑞英,觉得自己正失去理智,脑子里全是愤怒煽起来的疯狂念头。瑞英却悄悄地掐住她手腕,目光示意她千万别乱来。 砚君清清楚楚听见自己夹杂怒火的粗重呼吸,听柳夫人的话倒像是很远处漂浮:“我怎么敢跟老娘娘计较钱呢!明天一定拿个好东西来,您就等着看吧。” “阿介怎么还不来?”老娘娘嘟囔着向窗外张望,拍手笑道:“正说呢,就来了。泠儿,今天靠你啦。”柳夫人莞尔道:“老娘娘心想事成,哪里是靠我。” 听说天王来了,瑞英奋力爬起来立在老娘娘一侧。砚君也站起身,只是不愿意面对那个老太婆。方月衍进门看见她,挑了挑眉,“原来是你。我说门口怎么杵着两个门神——老七这家伙,诚心不让光棍舒坦过年啊。”砚君脸色铁青,一声断喝:“天王请留心言语,莫要乱开玩笑!” 她的怒气无处发泄,这话几乎是吼,吓了屋里众人一跳。老娘娘缓过神,对方月衍冷笑说:“你昨天还跟我讲,北方人没骨气,千百年来屡遭蛮夷南下征服,习以为常了。还是我们南方人气血方刚,讲究延续血统、气节。我看这位小姐血气挺旺的嘛。”她不知道砚君的身世,方月衍懒得细说,笑了笑不予置评,反问:“老娘娘,我们这里不缺人,找她来干什么?” “你看看这家里面,用的尽是什么货色?蠢的蠢、笨的笨!”老娘娘翻着白眼问:“你什么时候给我换一批?”方月衍笑道:“这些都是苏家多年的老佣人,换一批还不如她们呢。”老娘娘又叹息:“所以说,昱朝不能不亡——当官的家里用的是废物,皇帝用的又是他们那群废物,上上下下全是废物、废物。”方月衍坐在她旁边,瞥砚君一眼,说:“大过年,不提那些扫兴的。苏小姐既然赏脸凑这个热闹,请坐到旁边,帮忙数数筹码吧。” 老娘娘马上提议:“难得过年,咱们放肆一回,赌个平常不轻易押的怎样?”方月衍含笑问是什么,老娘娘说:“我跟姓吴的说了好几次,把他那个三女儿许给阿余,他死活不肯。今天我赢了,你就指定这门婚事。”方月衍很随便地问:“老娘娘几时看中他家女儿?”“没见过。” 方月衍笑着劝说:“那又何必非她不可呢?等到天下大定,还怕没有名门望族的女儿吗?”老娘娘冷笑道:“倒也不是非她不可。我就是看不惯姓吴的推三阻四。嘁,昱朝的老走狗,留着他的命就该偷乐了,还看不起我们姓方的。以后有更好的,我让阿余休了她另娶。今天就这么赌了。”方月衍面含微笑摇头说:“这个我可输不起。” 老娘娘顿时大怒,抓起筹码,一把一把狠狠向地上摔:“狗屁的天下大定!老娘受了多少罪,好容易有这磨盘大的地方享福。你就知道张嘴许愿,往以后推,谁知我能不能活到!”瑞英急忙弯腰捡。方月衍呵呵笑着劝阻:“老娘娘息怒。”柳夫人也劝:“老娘娘莫生气,天王也别扫兴——姻缘这事,总归是老天爷定的,不是咱们赌两把能扭转。索性就当个玩笑,试试天意吧。” 砚君实在看不下去,站起身要走。柳夫人使个眼色,示意她留下,又笑着对方月衍说:“倘若我赢了,老娘娘自然欢喜。万一输了,我赔一个差不多的赌注,哄老娘娘开心。到时候还望天王随便赏点儿什么,别让我亏得太多。” 方月衍似笑非笑地说:“你什么时候输过。”柳夫人笑眯眯摇头:“这话可不敢说得太满。”老娘娘嫌她说泄气话,又当是她先服软,哄得天王入局,在旁边催:“两个痛快人,磨蹭什么!” 章节目录 赌注(2) 砚君临走前满怀不安地望向瑞英,被老娘娘瞧见,冷哼一声:“你若是个男的,这丫鬟干脆送给你玩。两个女人眉来眼去,恶不恶心?”瑞英噙着泪不敢看砚君,砚君也怕言语不当给小丫鬟惹来祸事,咬牙先忍了。 告辞出来,柳夫人久久无话。两人走到竹林前,柳夫人提议说:“苏小姐,有些话,别处不方便讲。能到你的住处说吗?”砚君应允,两人便去她暂住的房间。 关起门,柳夫人苦笑说:“像今天这样赌,不是一两回。自从老娘娘到这个地方,整日就是这样,拿别人的前程性命作儿戏。莫说吴小姐一桩亲事、苏老爷一条命,百十条人命也赌过。今天,是我得意过头,也是天王情绪不对,事情办坏了。唉,伴君如虎,我实在是心力不足。苏小姐莫怪。” 砚君无言以对,柳夫人又压低声音说:“这回,吴大人大概也顾不上你的事了。应天将军年纪轻轻,已经成过两次亲。第一位夫人,对外说是病死,不晓得是真是假。第二位却是众所周知,给他打死的。据说死前打得不成人形。”砚君只是听听都觉得骇然。“这些人,怎能下得去手!” 柳夫人凄然说:“虽然都叫‘人’,但有些人,除了和我们承受同样的重力系数,再没有别的相同之处。”“什么树?”砚君没听懂,这倒是始料未及的。 柳夫人愣一下,哀伤笑道:“抱歉,说了你听不懂的话。”她大概很清楚,砚君不太看得起她,而且今天的事情没办成,接下来她说的话,不知道砚君能记住几分。她有心令砚君印象深刻,便绕了一点圈子,在这事上多费口舌:“苏小姐,你听说过慧昌学堂吗?” 果然砚君大吃一惊:十来年前,曾经有个名噪一时的女学堂。办学堂的几位先生夫人,认为昱朝落后有很大的原因是女人缺少教育。百姓的女儿基本上都不识字,官宦人家的女儿好得多,但能识多少字、读多少书,最终还是要看她们父亲的态度。昱朝王公贵族的妻妾甚至后妃,至少有一半是文盲,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国。他们决定要从改变女人识字,来改变昱朝的面貌,请了许多好老师。 但是对很多老百姓来说,养女儿已经是浪费一口饭,谁会送女儿去读书识字呢?主办者又想出办法:凡是能通过学堂入学考试的女孩儿,学堂每年发一两银子作为奖学金,毕业之后还帮忙介绍体面的职业。 “夫人你是——” 柳夫人点头说:“我家本来要送我去当童养媳,但学堂每年给一两银子太实惠了,而且我爹对介绍职业的理解,就是学堂负责在我毕业的时候找一门体面的亲事。何乐不为呢。” “后来怎么会……” 柳夫人摊开手,无可奈何地说:“学堂前后招了六批学生,一百多人,最终办不下去——没有人需要受过教育的女人做工。像我爹这种人数着铜钱过日子的人,计较得非常仔细。女儿读半天书,最好的出路还是嫁人,而嫁人这件事上呢,读书除了害人成亲更晚、年纪更老、少了好几年生孩子的时间,没有半点好处——谁还送女儿去读书?全天下处处是他这样的精明人,女孩子们只能继续去做童养媳了。” 她有些窘迫地承认:“昔日学的那些东西,除了赢你们家的金姨娘,我也不知道别的用处。碰概率的,有时候会让她赢。押数字这种小把戏,她是永远赢不了我。” 砚君呆呆的说不出话。柳夫人涩涩地笑了笑说:“只有赢,才能感觉学了东西有点用。今天若是有机会,我当然也是要赢的,可惜事与愿违。天王的确答应过我,可以换一条命。不过,苏小姐,很抱歉,我不能用来救你父亲——恐怕要留着救我自己。毕竟女人能活着,就是一场最大的赌博。”砚君看得出今天的气氛,只能说:“夫人多加小心。” 柳夫人点点头,又说:“苏小姐是聪明人,自己的眼睛都看到了——方家的人,哪里能坐天下呢。恐怕这大成,至多一二十年的光景。我这条贱命,不知哪天就输出去。苏小姐是贵人,前途广大。有朝一日战火南下,万望稍稍惦念今日,看顾我的儿子。” 原来她除了愧对那位无名死者,还图这一桩。砚君不想怪她,但也不敢轻易应承。“夫人,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与楚狄赫人……”她不由得去看仍然守在门外的侍卫,提气说:“也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柳夫人微微一笑,显然不信。 忽然有人咚咚地捶门,“苏砚君,关起门来做什么呢?”砚君急忙去开门,说:“七爷,我有客人。”鹿知很不放心地向室内瞄,见是个陌生女人,估摸是柳氏,更不能安心了,低头问:“事情办得怎么样?”她神色黯淡,默然摇头。 柳夫人上前行礼,说:“七爷好。民妇有辱使命,辜负苏小姐重托,没有脸面再叨扰。这就告辞了。”鹿知警惕地目送她离开,进屋问:“怎么回事?这个人开口也不管用?” 砚君将事情经过告诉他。鹿知听到一半就蹙眉说:“行不通。她哪里来的胆子,敢这样跟方月衍提条件。”既然他猜到,砚君便将过程省略,直奔结果。 鹿知听罢,沉默很久,终于开口:“如果这一次能成,也就成了。可惜柳氏办得很糟糕。毕竟给一个天王当恩人,很微妙。她说话灵不灵,能仰仗的也只是方月衍的心情。只是这事已经搞坏两次,第三次还不成,就危险了。你仍然想救你父亲吗?” 砚君深深地凝视他,字斟句酌慢慢说:“事到如今,我不仅想救父亲,还想救瑞英、吴小姐、柳夫人。怎么办?” 他睁大眼睛,温和地摇头。“那没有办法。曾经有四个人,想要救很多人,变成了如今的四个天王。我看你当不成第五个。先救一个人吧。”砚君知道是玩笑,还是瞪了他一眼。鹿知视如无睹,问:“第三次跟方月衍求情,还不成的话就再也没法提这事了。你有什么好主意?” 砚君点头。“我直接去问他。” 鹿知认真思忖之后说:“似乎这样是比较好。他今天已经走了,明天还来给他伯母请安。你也大致知道他是什么人,趁这功夫,用心想想说辞。” 他起身要走。砚君想起一事:“七爷,你知道什么是‘种立细树’吗?是哪里的典故?或者是方言?”鹿知噗的笑道:“好像听秋岚提过。等回去之后,你问她。” 回去以后——四个字他说得非常自然。 有种莫名的情绪,像正午的光漫入砚君心里,内心倏然平静而明亮。她急忙将目光从他脸上收回,低头说:“有机会一定要向陈女爵请教。” 章节目录 失手(1) “猜忌”是很好总结的性格。经三五件事,大约看得出来。但想要预料这种人,却不大容易。尤其砚君这辈子除了家里来往的一些面孔,打交道的人物屈指可数,“预料”只对言谈磊落、表里如一的人,成功率高一点点。 就算她料事如神,提前准备好一百套说辞,方月衍也不像是言辞能够打动的人。何况她不处在可以谈条件的对等位置。父亲是货真价实的复辟,他自己也承认,身上没有蒙受巨大的冤情,更不会戴罪立功。除非张仪苏秦附体,否则她两手空空,向大成天王张嘴要人,毫无胜算。 夜深人静,砚君在桌边坐到蜡烛将燃尽,孱弱的焰心在不成形的烛泪中飘摇。没有等到灵光一闪,只有彻底的疲惫。她舍不得睡,怕醒来依旧缺少头绪。 耳中依稀听得婉转的女音,不知是幻是真。又听了听:果真是隔壁七爷房间里传来。她吃惊极了,僵坐着竖起耳朵。伴随男子忽高忽低的话语,女人开始断断续续抽泣。 砚君猜不到一墙之隔正在发生什么,不由得瑟瑟发抖。忽然有人敲门:“睡了吗?”桌上的灯还亮着,她装不出熟睡的迹象,开了门问:“七爷,这么晚了有事吗?” 鹿知阴沉着脸说:“今晚我们换房间。”砚君怔了怔便明白,走到他房门口向里看,果然有个跪着抹眼泪的女孩子,不是苏家从前的丫鬟,青涩稚嫩的面孔大约十三四岁。旁边站着束手无策的中年妇人,尴尬神情中伴有惊恐,上前对砚君作揖说:“小姐,使不得啊——老娘娘会打死我们两个!” 砚君既可怜她们,又生气,指着鹿知说:“你告诉老夫人,他不愿意,你们两个总不能绑他到床上去。”妇人惊慌失措地摆手说:“谁敢这么跟老娘娘讲话?天王也不敢的。”又苦苦哀求鹿知:“求求王爷,就当是救她的命。她才十四岁啊。”鹿知怒道:“你怎么不想想她才十四岁,就逼她干这种事?” 妇人哭起来,扯住他的袖子央求:“王爷干脆问我‘何不食肉糜’吧!咱们是两种人,哪能讲一样的道理!只求莫让奴婢们难做,否则是真保不住命啊!”鹿知大力甩开她,黑着脸转身便走。砚君急忙去抓,一把抓住他的腰带。 “苏砚君!” 砚君揪住不放,另一手指向桌上的东西问:“那是什么?”妇人答是行酒令的骰子、酒筹。砚君提议说:“我们来玩这个。”鹿知气得大叫:“我要睡觉!” “只要一会儿。”砚君扯着他的衣袖拖到房里,小声说:“她们不是危言耸听。那个老夫人……真的会杀人。”鹿知抽回手,冲她冷笑:“我也会!你再胡来试试!”跪在地上的女孩子终于站起身,期期艾艾地说:“奴婢不敢打扰王爷与苏小姐休息。”两人都急了,一齐摇头,可是窘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妇人好容易得了机会,不容他们反悔,抢步到桌边斟酒,殷勤劝道:“王爷随便喝两杯,容奴婢们交差。”鹿知冷冷地哼一声,大步去唤侍卫进房中。 魁梧的侍卫带刀立在鹿知身后,吓得那妇人和少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大气不敢出,更别提行酒令。砚君看一圈,发现其实没她的事,低声说:“我先回去了。”刚说完,鹿知狠狠瞪她,“你想出来的馊主意,丢给我?坐下!” 砚君这才想到:他可能不会行酒令。向筹桶里取一支看,原来是改字诗令。再看他一眼,觉得就算他会一点,应付这个还是有点困难。问那少女:“你擅长行这种令?”少女点头,又摇头。妇人代她回答:“王爷高兴,她就擅长;不高兴,她就不擅长。”鹿知板着脸说:“我不高兴!”少女为难片刻,端起酒一饮而尽,眼中隐隐有泪。桌上更沉默了。 妇人干咳一声,自告奋勇做了掌令,向碗中丢骰子,一点数,轮到砚君,心惊胆战地说:“苏小姐请。” 砚君抽到一支桃花筹,注明座中众人都要来接。她不假思索说:“去年昨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掌令妇人也怕鹿知不懂,含笑解释:“改字诗是将唐诗改一字或两字,接的人另外寻一首诗,为这改动做解释。苏小姐将‘今日’改成‘昨日’,那么请诸位答,为什么昨日看得、今日看不得。” 砚君自忖诗里带有“昨日”“今日”的很多,不太难,但要她自圆其说,倒也要仔细想想。孰料那少女神思如电,马上说:“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砚君愣了一下,偷看鹿知:他一脸“关我什么事”的表情。 掌令吞吞吐吐地说:“王爷,接不上来,要罚两杯。”他还是一脸不情愿,害得一桌人又尴尬又紧张。 忽然听他慢慢地说:“昨日偷闲看花了,今朝多雨奈人何。”这一句砚君没有听过,心里还在琢磨,那少女已带着赞许点头说:“是对的。”掌令拍手微笑:“都接上了,该苏小姐。”砚君急忙想。 今朝花落更纷纷——倒是不错,但与那少女的作答重复。昨日小楼微雨过,樱桃花落晚风晴——可惜樱桃花不是桃花,再说鹿知用过下雨,再用就不灵。 她一急,冒出一句:“今日还同犯牛斗,乘槎共逐海潮归。”掌令笑道:“他们的是花没了、变天了,苏小姐这里是人跑了。不过这并没有说,为什么昨日可以看。起头的人没能自圆其说,请自罚一杯。” 砚君答的时候太着急,没有想得太细致,回过神想,的确是她说的这么回事,不由得犯窘。 鹿知伸手挡住酒杯,不准掌令斟酒,转头向他的侍卫递眼色。侍卫取来他的酒囊,斟了一小杯。鹿知说:“既然酒令有规矩,大家就要按一样的规矩罚。但是,你们的酒,恐怕我们喝不惯。让她喝这个。”掌令哪敢跟他较真,一个劲点头。 他的酒囊里是一种烈酒,砚君受伤时向手上洒过,伤口像火烧似的疼。那东西进了肚子……她不敢想。鹿知挑起眉头盯着她,怂恿说:“喝吧。”砚君进退两难,勉勉强强抿了一下——是水。 鹿知对掌令妇人与少女说:“酒也喝过了,你们可以回去交差。赶紧走吧。”妇人急忙收拾东西,款款说:“多谢王爷宽容。夜色已深,奴婢们不敢叨扰。”砚君趁机问:“你们家老娘娘说,十两一条性命,是怎么回事?” 妇人很犹豫,但还是苦笑说:“是这样的,老娘娘的婢女死了,不管是什么缘故,老娘娘只给她们家里十两银子用作丧葬。” 章节目录 失手(2) 第二天砚君梳洗完毕,推窗看见一片晴空。初春清晨的空气仍然冷,但升起的太阳无私地散播微微暖意。很快就会亮起来,暖起来,好起来。她又鼓起希望。 门上有缓缓地响了三声。不等她去开门,外面人径自进来,是个面生的年轻女子,穿戴十分娇艳,口音不像本地人:“天王吩咐专门拨一个丫鬟来照顾苏小姐。”她身后跟的丫鬟正是瑞英。 微小的巧合好像吉兆,又给砚君添了一丝欢喜,轻快地说:“多谢天王的好意。他今天几时过来?我想求见。”女子愣了一下,回答:“这不一定。不过我会代苏小姐转告天王。” 女子一走,瑞英急匆匆地拉住砚君的手,又惊又怕地嘀咕:“天王今天多半是不敢来!那个老毒妪发起疯,谁撞上谁倒霉。”砚君惊问:“出事了?”首先想到昨夜的女孩子,怕是没能让老太太满意,惹上祸事。 瑞英飞快地说:“吴家三小姐昨晚上自杀!今早传到老毒妪耳朵里,气疯了。” 那少女温柔的脸孔在脑中一晃而过。砚君张大嘴,不住地摇头抗拒:“怎么会!人呢?救回来了吧?”瑞英皱着眉头欷歔:“唉,听说没死成,太糟了,这下子不知道惹出什么祸事。” 没死成,太糟了……砚君的好心情顿时灰飞烟灭。她想起来,她们是多么依赖用“死”解脱。在高贵又脆弱的千金们眼里,死亡是自救的唯一办法,使她们免于不堪忍受的屈辱和痛苦。她自己也想过不止一次。 虽然她已经很久没再起过这念头,但她知道,吴三小姐一定会再试,直到成功。“不行!”砚君用力摇头,“好好的人,不能这样死掉。” 瑞英茫然地看着她,“与其嫁给应天将军,活活被打死,能死在今天还算福气呢。可惜这回连她父亲也要遭殃,没准两个出嫁的姐姐家里也跟着倒霉。”砚君更加吃惊:“大成天王不是反对连坐的吗?” “是呀,连坐早就没了。”瑞英小声说,“让他们倒霉,办法多得是,哪里用得着专门弄个连坐。” 砚君正要说话,外面又响起飞快的敲门声,还有人等不及喊着:“苏砚君!” 这个人总是这么急,吝啬一点点等待的时间。砚君为他开门,问:“七爷,什么事?” 鹿知的脸色不大乐观,提起手里一支尺寸很小的火铳,说:“方月衍办了一个过节的宴会,请我赴宴。你帮我收着这东西,不要离身。”那火铳除了规格小,倒也看不出特殊。砚君接过来说:“可我是翻译,不跟着你,合适吗?” 他的嘴唇抿了一下,没有解释,指着火铳说:“这是试制的,能打两次。如果有人趁我们不在,对你有不轨的企图,让他们长长见识,知道大新的翻译不丢人。”接着很郑重地说:“你不会换*,记得把握好这两次机会。” 砚君吓一跳,但是想起那位老妇人,又觉得怎样防范都不为过。她忧心忡忡地问:“真是赴宴吗?你多加小心。”鹿知点了点头便走了。 他们的神态让瑞英看得惊奇,又不敢问,小心翼翼地说:“今天是有一个宴会,大成的高官们都要去。天王估摸小姐要去,才拨我过来陪伴——苏家的小姐没有丫鬟跟着,太寒碜了。原来小姐不去呀……那我可怎么办?”她十分害怕回到内宅,撞上老娘娘的怒气。 原来这就是他抿嘴的含义。大成天王要向父老乡亲展示,这就是苏家堕落的小姐。而鹿知怕她站在蛮人的身边,要再受一次众多目光的羞辱。 可是她并没有害怕啊。她没有为自己、为这件事怕过。 勇气重新汇聚。砚君拉住局促不安的瑞英,安慰说:“你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小丫鬟听了就欢喜起来,积极取来砚君的早饭,都是过去她在家时喜欢吃的。 瑞英的脸色却又失去了生机,颤巍巍说:“吴家三小姐被老毒妇抓来了!准是趁她爹去赴宴,急着下了手。”砚君一阵心惊,“什么叫‘抓来’?” “还能怎么抓?一群人冲到吴家去,拖了人来。惹恼老娘娘,还能给她体面吗?” 砚君“嚯”的站起身,瑞英急忙拉住她:“一进内宅,就是应天将军的人了。就算是她爹,也没脸要回去。以后是死是活,除了老娘娘,谁也不管得。” 砚君脑子里嗡嗡的。瑞英说的每个字她都懂,可是她心里不愿意去懂。她站起身,从行李中拿出铁盒,取了五根金条,拿帕子包起来。“瑞英,我去见老夫人。你害怕就不要去了,在这里等着。” 瑞英吓得说不出话,一个劲摇头摆手。砚君看了看,没处保管鹿知留下的火铳,挂在腰带上,外衣轻轻罩住,倒也不明显。 瑞英送她到门口,手紧紧扣着门,不敢出来。砚君瞥见她手腕上的新伤痕,不怪她胆怯,又再三叮咛:“你就说,苏小姐吩咐你做事,做不完不准走——洗衣服,或者随便什么事,你自己编个谎吧。” 她握着五根金条,向内宅去,想起上一次握着金条的时候,只嫌轻,完全不似今天这样沉重。 昨晚见过的那妇人和少女,正在老妇人屋里。妇人弹琵琶,少女婉转的声音唱着民间小调。老娘娘斜躺在宽大的坐榻上,半闭着眼睛听。 柳夫人拿一支玉如意轻轻地给她捶腿。大概这就是她今天拿来的结实玩意儿,玉质光润通透,的确是件宝贝。瞧见砚君登门,柳夫人的目光透出一丝紧张,冲她微微摇头。 砚君上前说:“老娘娘安好。”老夫人懒洋洋地斜眼看她,不说话。砚君实在装不出微笑,一板一眼地说:“听说府上有喜事,恰好让我遇上,不能不来向老娘娘道喜。”说着在桌上放了那手帕包。 老娘娘伸出手,长长的指甲挑开手帕一角,眼睛亮了亮,向柳夫人说:“怪不得蛮子喜欢!给了我,我也喜欢啊——你看看人家出手多漂亮。”柳夫人急忙赔笑说:“我一介村妇怎么敢比呢!”老娘娘眯起眼睛对砚君说:“行了,改天的喜酒,少不了你的。” 砚君暗自松口气,脸上终于缓和,徐徐地说:“听说新娘与我年岁差不多。”老夫人马上打断:“比你年轻。你有二十岁了吧?这把年纪,我可看不上。”砚君不理会,继续说:“大新与大成结盟之际,我暂居府上就遇到这样巧的事,大约也是天意。我擅自想与新娘结为异姓姐妹,如此一来,结盟、结亲、结拜,贵府的好事接二连三,岂不更佳?” 柳夫人拿不准她的用意,只是听出她是真心,在一旁拍手赞道:“哟哟,这主意很妙,我也要喜欢这位小姐了。”老夫人神情似乎还有些犹豫,柳夫人凑到她耳边低声说:“老娘娘看不出来吗?这人迟早要当大新的王妃。跟她结拜,吃不了亏的。” 老夫人啐一口,说:“呸。我是大成的老娘娘,正经王妃我也不稀罕,何况是蛮子的女人?不过呢,吴文启家穷了一点,没人帮衬新娘出点嫁妆,总归不好看。” 砚君冷笑道:“那么烦请老娘娘容我与妹妹相见。”老夫人打个手势,唱歌的女孩子停下来,走去掀起门帘。 原来五花大绑的吴家三小姐就躺倒在旁边的屋里。砚君急忙上前,抽去她嘴里的手帕。吴三小姐不住抽噎,却发不出叫声和哭声。砚君附在她耳边说:“别怕,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吴三小姐目光涣散,不知听到没有。砚君解开她全身的绳索,她忽然跳起来。 砚君只觉得一股力扯了她的腰一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看见门帘一晃,那边的吴三小姐举起手臂。 “嘭”的一声巨响,像有个巨大的爆竹爆裂。砚君的心脏震了震,伸手向腰间摸了:空空的少了件要紧东西。 那东西正从吴三小姐手里掉落在地,啪的一声。柳夫人尖叫着缩回了垂在坐榻一侧的腿,手脚并用缩到坐榻角落。 砚君跳起来,冲过去一看:老夫人仰面躺倒,肚子上满满渗出血。弹琵琶的妇人和少女依偎在一起,完全懵了。柳夫人脸色苍白,没有望向受伤的老夫人,却深深地注视吴三小姐。 吴三小姐呆呆地僵立,看着那血慢慢扩大,嘿嘿笑了一声,弯腰拾起火铳,对着自己。砚君不假思索夺过来,紧紧攥住贴在胸前,冲她摇头:“别干傻事!” 忽然,柳夫人跳下坐榻,伸手抓住砚君的手,说:“给我!我是天王的救命恩人,不会有事。”砚君紧紧攥着不放,“你有家在这里,还有孩子!应天将军怎么能放过你!火铳是我的,我反正逃不了干系。” 她们争抢不下,弹琵琶的妇人哆哆嗦嗦说:“听!有人来了!” 砚君与柳夫人走神的一刹那,唱歌少女大步上前夺下火铳,转身塞到老娘娘的手里,马上退回妇人身边紧紧依偎。柳夫人手疾眼快,飞快收起桌上手帕包的金条。 四五个听见响动的仆人冲进屋里,看见断气的老娘娘,都吓傻了。为首管事的面如死灰,问柳夫人:“怎么回事?!” “老、老娘娘说,没见过火铳,要翻译小姐拿一支给她开开眼界。谁、谁想到……”柳夫人哆哆嗦嗦说着,吞了吞口水,“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啊!我正低头捶腿呢,还纳闷怎么突然一声爆竹响——” “这是要了我们所有人的命啊!”管事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老娘娘脚边打转,“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砚君心想,没准还有救。可是没人想到去救这老妇,甚至她内心当中也不想说出这句话,提醒了他们。或许他们也是一样。众人在自危中面面相觑,好像一个个都没有头绪,又好像只是装出同一个慌张的样子,等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终于有一个仆人说:“你是苏家的小姐,你快想办法呀!” 章节目录 不结婚的理由 写了之后感觉跟正文风格不是很搭。。。可能不会放在正文里面了。 ============= 先简单说一下鹿知同学的家谱: 七爷家共有兄弟七人。一二三四五六七依次是:让王林朗天王芦扬宁王冰弥庆王月盛悯王松白敬王雁绪忱王鹿知 还有三个姐姐:金平公主双虹玉成公主蓝澈宝华公主雪前。前两个还活着,宝华公主在楚狄赫人遭遇罕见大雪灾的时候饿死了,是追封的。 老大让王现年43岁,有两个儿子:信王冬早诚王南斗 信王21岁已婚,刚生了儿子。诚王19岁未婚。 【其他设定】 *七爷爹妈生孩子的战线拉得比较长,最大的让王跟最小的鹿知差了20岁。鹿知还没出生的时候,父亲被昱朝的地方官打死了。因为他是最小的孩子,而且连一眼也没见过亲爹,哥哥们比较偏心他,所以只比他大一岁的雁绪经常被他欺负吃亏。 **楚狄赫人起名字通常是按照季节、时令和当时的自然环境,通常比较朴素。比如鹿知同学的名字,因为他妈在他爹被打死之后开始造反,生他没多久,躲避敌人,把他随便藏到树林里,后来死活找不着。最后是麋鹿把他找出来的。 ***让王在接过母亲的造反大旗之后,是楚狄赫人的领袖,后来听了历史典故,认为自己虽然可以带领楚狄赫人打跑昱朝的地方官、逼昱朝给他们换一个好点儿的官,但无法改变楚狄赫人被欺凌的命运,而二弟却有能力带领楚狄赫人建立自己的国家。所以林朗把本族首领的位置让给芦扬。芦扬自封天王之后封他大哥为让王,并且承诺以让王的长子冬早作为自己的继承人。 ======下面是正文时间======= ====================== 鹿知进门,身后门帘响过,厅里再无半点声息。让王与天王照旧并肩坐在最前面一张榻上。让王怀里抱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孙子,乐呵呵一股慈祥爷爷的气质。天王还是老样子,脸上的表情可以当做任何变化的前奏,不知道他一张嘴是哈哈哈哈还是破口大骂。 下面两排座位,分坐着众位王爷公主。照例还是金平公主录天王口谕,面前放着厚厚一叠纸,鹿知看那些纸就知道今天是不会草草收场了。 “天王,让王。”鹿知笑嘻嘻走到前面向大哥二哥施礼,然后依次向各位哥哥姐姐们问好,问完了坐到他的老位置上。厅中又陷入死寂。 天王清清嗓子,用他急性子惯有的语速,飞快地说:“老三今天要晚点儿来,不等他。我今天的集会还是老话题——你们几个到底成不成亲?给个准话!别我心急火燎给你们找到媳妇,拜天地的时候一个个不见人影。” 让王呵呵笑道:“天王,你想太多了。” “摊上这帮家伙我敢想少吗?”天王说完,冲座位离自己最近的庆王一指,“既然老三还没来,老四,你先说。” 庆王月盛轻嗽一声,说:“天王,我还是从前的意思。”他见天王不加反对,沉稳地说:“成亲生子什么时候不行?咱爹四十五岁照样把老七生出来了不是?要是爹没有横遭不测,我看再多几个弟弟妹妹不成任何问题。可有精神打仗,就这三四年。再往长拖,打来打去看不到头,人疲心冷,乱不乱世都习惯了,斗志动摇是件很危险的事。稍有松懈,从前那些年的苦、那些年的性命不就白费了?”他说得言辞恳切,满以为能够打动天王。 “所以我的意思呢,是先打仗。” “你是说,成亲跟打仗你只能做一样,你要成了亲,就不打仗了?”天王怒道:“你想得美!先成亲,成了亲该打哪儿去打哪儿!”他转头向金平公主道:“老四可以成亲,就这么定了。老五,你说说。” 悯王松白一脸神游太虚的表情,慢吞吞说:“让我想想——” 天王最受不了这个慢性子,抓起一把核桃扔向悯王松白,“还想!还想!还想!撒个谎都这么慢!” 松白接住核桃放在桌上,还是用慢悠悠的神气说:“我不成亲,因为我喜欢男人。” 厅中一时万籁俱静,只有金平公主手中那枝处乱不惊的毛笔依然沙沙地做记录。松白从容地说:“我要是不喜欢男人,为什么要给八个副将、一百三十七个朋友报仇?” “你喜欢的人也太多了吧?!”天王怒不可遏,当下想不出怎么对付他,转头对玉成公主快速地说:“你手下女兵多,回头给他找个女副将。”玉成公主和天王一样清楚这是老五的托辞,为难地说:“哎天王,这跟男女有什么关系?老五只喜欢死了的副将——可以当他报仇不成亲的借口。” “你就不能给他找个活生生的女副将当不成亲的借口?” 玉成公主咕哝道:“那不还是借口、还是不成亲吗?” 天王根本没听,飞快地说:“记下来,回头就去办!”说完揉了揉气鼓鼓的肚皮,冲敬王雁绪抬了抬下巴。“你!” 雁绪早有准备,深吸一口气,摊开手说:“天王,你也知道,我打仗的水平一直很差,兄弟们当中除了鹿知没人比我差了。”说着轻蔑地斜睨鹿知。鹿知不甘示弱,回敬道:“这倒是真的,除了我这个两年没带兵的人,没人比六爷更差了。” 天王瞪了鹿知一眼,“轮到你的时候你再说!先给敬王个机会把话说完!” 雁绪道声“谢谢天王”,继续动情地说:“我想,我打仗的水平这么差,不晓得哪天就死在战场上。像我这样的人还是不要成亲比较好,一个战士既然选择了金戈铁马,就要把生命托付给万里沙场。自古多少征人诗、闺中怨,幽怨凄楚、天地垂怜。如果我成了亲,岂不是又要添一段人间哀怨,害一个闺中婵娟!悲莫过黄泉碧落,痛莫过生死相隔——天王,你说是不是?” “跟你说多少次了,说话就说话,不准吟诗、不要用排比。酸不酸!”天王沉吟了片刻,“你说的这种情况,我不是没想过。我们经常在外面打仗的人,的确要面对很多突发的情况。”雁绪正要松口气,只见天王向金平公主说:“给他找个会打仗的媳妇。其他的就不要太讲究了,别让他死在外面就行。尤其不要找会念诗的,烦死我了。” 雁绪一声哀号:“天王!”见天王无动于衷,他又转向让王林朗哀号:“老大!” 林朗怀中抱着孙子,乐呵呵地看着弟弟们,乐呵呵地说:“这回讲的都挺好,挺好。天王也有备而来,挺好,挺好。”自从他把罗素伦部首领的位子让给芦扬,自己当上让王,除非遇到天塌地陷的事,否则一切都听天王的,他从不插手。 天王趁这功夫咕嘟大口喝了杯水,刚咽下去就急吼吼地问:“鹿知,你什么情况?” 鹿知嬉皮笑脸地说:“人家还小嘛。” “小你个鬼!”天王一听就怒了,“你连编瞎话的诚意都没了?还小!还小!还小!多少年就这一句!”说着又一连串核桃噼里啪啦扔过去。 林朗呵呵笑道:“天王,注意言辞——” “老大给儿子娶媳妇那年,你说你小。老大抱孙子了,你还小!你是跳出三界,过日子不带长岁数的?”天王桌上的核桃都扔完了,向让王叹息:“这孩子给我们养坏了,以后在地下见到爹娘,爹娘也不认识他。” 林朗一边拍着他孙子,一边呵呵笑道:“人不小了,可在我们家里数他最小,所以脾气还是小孩子。是该找个媳妇,替我们把他管起来。” 鹿知急忙赔笑说:“其实我不成亲,是有重大的考虑。” 天王冷笑,“那就请你赶紧把这个重大的屁放出来!”雁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遭到天王一个大白眼。 鹿知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碗,先喝了几口,说:“天王,还记不记得当年海兰尼塔想要跟昱朝联姻?庞山王不愿离开京城,略使诡计害得联姻泡汤。若是当年联姻成功,北边有海兰尼塔助军,我大新能有今天吗?” “庞山王成不成亲关你屁事。” “当然关我的事。”鹿知自信满满地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国家当中必须要有勇于承担责任、为国献身的皇亲贵族,时刻准备着接受和亲,以备不时之需!我就是怀抱着这种崇高的觉悟,打定主意不能结婚。你想想吧,天王,万一哪天海兰尼塔,或者胡拉努,或者哪个叽里咕噜的国家想要与我们大新缔结婚姻之好,我们都成亲了,谁来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呢?” “所以要你赶紧成亲、生儿子!”天王狠拍桌子,“你真当你七老八十的时候还能承担‘这项艰巨的任务’?” 章节目录 不结婚的理由(2) “呸呸呸!”天王边呸他边拍桌子,“鹿知,你想联姻是吧?你等着!”他放完狠话,两束犀利的目光射向二侄子。“诚王,你不要跟我说‘叔叔们还没成亲’——你这几个叔叔没一个好东西!” 十九岁的诚王清秀的脸庞顿时惨白。平日天王很通情达理,唯独遇到成亲的话题就特别暴躁。诚王不敢看天王,求救似的望向他父亲让王,结结巴巴说:“人、人、人、人家是真的还小。”他爹让王听了,回报一串“哈哈哈哈”的爽朗笑声,不知道是笑这个理由,还是笑别的什么。 天王向来待让王的两个儿子如同自己儿子,关照的时候爱如己出,教训的时候也是说一不二。听了诚王的话,天王不住冷笑,“你以为我听老七嚷了这么多年,还会对‘还小’怀抱同情?我现在就后悔没在他第一次说‘还小’的时候,给他两个大嘴巴子!” 诚王急道:“不、不是我还小,是、是我心上人还小。” “有心上人啦?有进步。”天王怒气紧绷的脸上挤出来之不易的喜悦,“谁家的姑娘,多小?” “八岁了。” 厅中又静下来,连见多不怪的金平公主也停住笔,抬起来吼了一嗓子:“八岁?!你是禽兽吗?” 天王冷冷笑道:“你说的是你大嫂的表姐的女儿吧?她娘照顾你大嫂坐月子,她没事儿就在让王府里跑进跑出。” “哎?天、天王怎么知道?” “我去的时候,那小姑娘还把鼻涕拖到我裤子上。”天王啪的拍桌子,指着诚王鼻子骂道:“你简直丧心病狂!人家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你拿来当挡箭牌,哪儿来的脸?!” “我错了!天王。”诚王不敢再油嘴滑舌,讷讷道:“其实我就是……还不想成亲。” 天王正要继续发威,门帘再响一声,魁梧的男人走了进来。众位王爷当即站起身,只有天王与让王没有动。让王依旧呵呵笑道:“老三,你来晚了。我们这里可热闹呢。” 男人的眉峰刚劲有力,眉心有连成纵线的三个圆形小纹身,仿佛一串蓝珍珠由宽阔的额头坠落。看弟弟们一个个灰头土脸,他深邃的双眼仿佛无声地笑起来。“一群没出息的家伙,就知道害天王在这种琐事上劳心。” 鹿知不服气道:“三爷还不是能躲就躲。” 冰弥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下,走到天王面前施礼说:“前阵子堆积的事情太多,一时没有处理完。” “国事当然比家事重要。”天王说完,让冰弥坐下,问:“我还想听听你怎么说呢。这些家伙太不像话,越编越没有底限,诚王连人家八岁的小姑娘都搬出来。” “今天还是说成亲?”冰弥不急着回答,气定神闲地笑了笑,“这种事情,随缘吧。” “你肯随缘,缘肯不肯随你?”天王哼道,“你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你给我说说那个陈秋岚——” 冰弥立刻似有意似无意地咳了一声,打住了天王的话。“天王,诚王跟八岁的小姑娘,差了十一岁而已。我跟陈秋岚,差了多少岁?” “那不一样,你们都是成年人了。再说你也不是顾虑年纪、畏首畏尾的人。”天王看了冰弥一眼,又看了鹿知一眼。鹿知不知道自己怎么招来这样的一瞥,就听天王说:“老三,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因为老七的缘故?” 鹿知惊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天王不理他,继续问冰弥:“你今天给我说明白,实话实说,你和老七是不是都喜欢陈秋岚?你是不是让着他?”鹿知张大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冰弥失笑道:“天王多虑了!” “你们要不是我亲弟弟,我才不想这么多!我就是看不惯两个亲兄弟,为女人把心思藏着掖着,连说话都疙疙瘩瘩。今天都给我说明白,我会看着办。” 鹿知急道:“我哪里藏着掖着?要是真喜欢秋岚,我会怕争不过三爷吗?横刀立马是三爷的强项,横刀夺爱怎么看也是我有优势吧?我们没有疙瘩!”天王不理他,仍旧循循善诱地问冰弥:“老三,你说呢?” 冰弥只是微笑,什么也不说。天王转头冲鹿知恨恨地说:“你三哥就是让着你!你就到处乱写桃花债吧,你就没心没肺嚷嚷还小吧!害你三哥一辈子成不了亲!” 鹿知用力乱摆双手,“我跟陈秋岚是清白的!我要成亲也是跟别人。” “谁?!” 鹿知被他问得慌了,忽闪眼睛,不知道怎么忽然想起一个人,说:“比秋岚漂亮,也比秋岚脾气大,冒傻气的时候特别好玩儿,我敢跟她比不正经,她就敢跟我比不要命。” 天王紧紧瞪着小弟,片刻之后徐徐地说:“这句话看起来是你今天说的唯一一句实话。”回头对庆王说:“老四——我让你到各处搜贤,你是怎么办事?竟把我们最急缺的人才给漏掉了!赶紧给我把这个能管住老七的奇人找出来!” 鹿知猛然察觉自己得意忘形,胡说八道扯远了,到哪里给他们找这人?慌忙喊起来:“别!”天王顿时又起了疑心,“怎么,不能给我们看见吗?” 鹿知满脸悲愤道:“我跟她是不能在一起的——我没有告诉天王,因为我跟她,加起来就是一个战乱之年的大悲剧。我说的这个女人,是一个复辟党的女儿。” 执笔的金平公主噗的笑起来,边写边说:“我记了这么多年,终于听见一个新花样。”天王不动声色地问:“复辟党?姓什么叫什么?是自愿还是被骗?是主谋还是喽啰?是出钱还是出力?闹了多久?在哪里活动?” 冰弥蹙眉问:“天王,你还当真了?”天王又是连串地拍桌子:“好不容易老七松了口!天上掉馅饼,我才不挑是什么馅儿,只要没坏透的就行!” 鹿知心想,到这地步可不能再说了,以天王的为人,绝对会把苏砚君揪出来。整治苏家的人当然不好,但更糟的是天王一时宽宏大量,说“没事没事,你们成亲吧”那可就聪明反被聪明误、害人害己悔一生了。鹿知咬紧牙关,双目圆睁,“不要再提我的伤心事!就算天王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说出她!”说完假装悲从中来,一跺脚从厅里跑出去,眨眼间溜之大吉。 “逃跑!”天王怒眉倒竖,“好大胆子!” 章节目录 不结婚的真正理由 眼前有了一个成功脱逃的典型,厅中众王再也不肯安分,这个说还有事,那个说要考虑考虑天王的教诲、容日后再议,弹指之间一个个遁走如飞。 让王乐观地抱着他的孙子说:“我看今天很有成效,至少四五六都拿下了。老七还没被天王拿下,好歹被某个女人制住,不急不急,缴械投降是早晚的事。”说完抱着他孙子晃悠走了。 冰弥来得晚,不好意思先走,最后落了单。天王和他的三弟并肩走出大厅,难得地叹了口气。 “我一直搞不明白。”天王迷惘地看着茫茫苍天,“这帮混蛋到底是怎么回事?起初说不成亲,我还真当他们一个个满腔热血。渐渐的,谁都能看出来其中另有蹊跷——你帮我想想,这到底是为什么?” 冰弥只是淡淡地微笑,被天王追问太紧,他干脆低下头,悠然目视脚尖。 天王恼了他那种淡然的态度,“就咱们两个在,你怕什么?连你也没法跟我说实话了?” 他们家中兄弟姐妹众多,让王林朗与天王芦扬之间隔着一个金平公主,两兄弟相差八岁,虽然彼此信赖,但向来是冰弥和天王比较亲近。能与天王无话不谈,且能够扭转天王意志的,也只有冰弥。“你这两年话变得特别少。”天王感慨了一句。 冰弥笑了笑,望着头顶开阔的天空,说:“当年大哥听到别人给他讲唐朝的典故,就顿悟了——时平则先嫡长,国难则归有功。大哥说,楚狄赫人跟着他,他能带领大家赶走昱朝的酷吏,要求昱朝给我们换地方官,但他无法保证昱朝能换来一个好官,无法保证楚狄赫人往后能得到善待。而他的二弟——有能力带领楚狄赫人建立自己的国家。天王果然建立了我们的国家。” 天王略带自豪,向那高远无垠的天空微笑。“楚狄赫人能够建立自己的国家,不仅是因为我的能力,归根结底是因为让王的胸襟。” “天王许诺以让王的长子信王为继承人,本来是一桩美谈。”冰弥徐徐地说,“让王以大义为先,天王以情义为重,我和弟弟们心悦诚服。这几年来,大家都是竭尽全力栽培信王。” 天王斜睨冰弥,“我感到这里要有个重大转折。” 冰弥没有笑,神色反而愈加庄重,“原本,我们只想建立一个楚狄赫人、华姓平起平坐,无人挨饿、无人挨打、无人低人一等的国家。现在,大新的地域远远超过了我们当初的梦想,我们想要扫平天下。” “那有什么不对呢?”芦扬安闲地说,“我想不止是我们。四个天王各个有自己的梦想,如果能有一块更安定的土地去实践,谁也不会安于现状。” “增大的不止是地域。我们得到的权力超过了原本的想象。”冰弥说,“我们能够支配的财富、能够左右的性命,全部超过了原本的想象。人在这时候是会变的。” “你变了吗?” “没有。”冰弥坚毅地回答完毕,不乏担忧地说:“但一定会有人改变。不一定是出于丑恶的欲望,或许在这种时候,敬爱和信赖也会扭曲人的面貌。” 这下轮到天王陷入沉思。“敬爱和信赖……”他温和地复述了这几个字。 冰弥继续说:“我和弟弟们的人望,每一个都超越了年轻的信王。就算我心无杂念,也无法保证有没有人想利用我,实现他们的理想。” 天王默不作声。 “手足相残是我们楚狄赫人最不愿看到的事。可是我们既然变成了大新的皇亲,就无法避免陷入更多的麻烦。我们罗素伦家珍视的亲情受到种种怀疑,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冰弥带着一丝痛苦,拍了拍受伤的前胸。“这是大庚刺客干的。我查得很清楚。即使铁证如山,仍然有人私底下怀疑,是不是哪个人忌惮我,伪装了一个大庚刺客。我们受一点伤,就有人疑心信王;信王遇到一点危险,又有人质疑我们几兄弟——和遇刺相比,罗素伦家的亲情受到如此非议,更让我愤怒。” “那些无事生非的流言,何必在乎。” “可我实在太生气了。”冰弥隐忍怒气,说,“我下决心要向他们证明,天下大定就开始争权夺利、祸起萧墙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在我罗素伦冰弥的身上。所以我很早决定,我不成亲。一个无心成家、不要子嗣的王爷,足够说明一些恶俗之人所无法理解的事情了吧?” 天王停住脚步,哑然凝望弟弟的侧面。“四五六七他们几个,也是这样想?” “我们是亲兄弟。”冰弥为他的弟弟们感到自豪似的笑起来,“再说我们从起事第一天开始,就准备好不要这条命。连命也可以不要,怎么可能为了要不要成亲而动摇。” 天王和他弟弟无言地并肩走了一段路,说:“老大把罗素伦部首领的位子让给我,就没想过管我把它传给谁。我决定以信王为继,也并不是单单为了报答老大。信王那孩子,和我们在不一样的局势中长大,有我们所没有的眼界、想法、抱负,我很欣赏他。” “是呀。”冰弥由衷说,“如果我们给他一个太平天下,他一定能比我们做得好。” “既然你我都对他有这种信心,还怕他听信风言风语,对叔叔们产生嫌隙吗?为什么要为了无妄的阴谋、叵测的小人,赌气不成亲,来向你信赖的侄子表态呢?如果你真的信赖信王,应该知道他不会同意你们用一辈子打光棍来支持他。” “就当这是我对侄子,对大新未来的一种保护吧。”冰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