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德云》 章节目录 德云书院㈠ 德云书院,屹于盛京城西;建至今十五年整,当代名儒,院士大先生所办。 德云书院自创办以来,以传道受业为任,不攀高门不拒寒室。天下学子,均向往之。 德云历经十数年,学子无数,多是聪颖勤勉之辈。今国子监中,祭酒大人乃是大先生门生,几位监正也曾在德云书院听课,满朝文儒对大先生尊敬有加,一时风头无两。 说起这大先生,不姓大,姓郭;先生也是各处学子的尊称。大先生出身贫寒,但自小天资过人,拜得名师,年过弱冠就创办了德云书院,虽成的大器,但一路走来个中苦楚也只有他自己明白。 最初的人人瞧不起的寒门学子创办书院,以及前几年的大风大浪,如今的德云书院算是辞风雨迎暖阳了。 今年是德云书院创办十五年的大庆,还有三个月就是庆典日,各地的学子早早的就进了京,盛京的客栈酒楼人满为患,更胜科举。不说早来有地方住,有空还能拜访德云书院的教习们,指教功课;德云书院里可谓人才济济盛名在外,各地可望不可及,这机会可不是日日都有。 最重要的,大先生的寿诞日正是要到了,只要能入府拜访,更是一番殊荣。 当年学子受命出京,管辖地方,有品阶在身的就住进了驿馆。来不了的,也早早备下了贺礼祝文送进了京。 今年比往年更是不同的一点是,云家二爷回京了。 大先生学识渊博,桃李天下,但得意门生却了无几人,还得是打小养在府上,亲传教养的弟子最好。 其中,以云家二爷为最。 云家老爷与大先生是好友,云老爷的表侄女王家小姐嫁给了大先生,也就是现在的郭夫人。 云二爷自小绝顶聪颖,从文习乐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九岁便送到了大先生府上拜师,由先生教导。 当年先生开坛授课,前有德云书院的教习先讲解,学子中行行列列资质总有高低;能听明白前边儿的,才能往下学着,在当时大先生是攒底压轴的人,在大先生前面的倒二人选,只有一个,就是云二爷。 当时他只有十三岁。 人们都说,他的天赋都是大先生练出来的,所谓名师高徒。年少成名,出身名家,受教名师,难免引得几分眼红酸味。这位少年,在自己最好的年纪离开了京城,回了祖地天津。 盛京当时引起一阵儿流言,但总归是个少年罢了,既未成家也为立业,大先生亲传弟子的名号也胜于他自己的名声。有些话,流着流着也就过去了。 人们不愿承认别人比自己强,只会说别人拥有的比自己多。 大先生的寿诞便是明日,今年又是德云书院整十五年的大日子,更加上当年赫赫有名的云二爷回京了! 一时间郭府拜贴更是不计其数,大先生也不得不“大办”一番;各地学子们,请他们三月后在德云书院拜见;明日请的便是盛京城的名家与各地儒士,大先生的学生们也都来,加上各府里带着来的少爷小姐们,夫人也算是忙坏了。 章节目录 盛势归来㈡ 五更,天尚未亮,府上仆婢都一个个的忙活了起来,小厨房早已灶热烟起,个个忙的焦头烂额。 夫人也早早起身安排寿宴事宜,还有各府来拜访的女眷,旁支里的姑婶姐妹都得她去准备接待。 夫人正给大先生系上革带,嘴里虽然叨念着但眼里确实没有半点火气,反而带点期待道:“果然儿大不中用,这小辫儿,长大翅膀硬了就给我摆谱了!” 话说到这,得跟各位说一声。云家二爷啊,自幼就生得好看,比旁人也更爱干净,总把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小时候头发还没长,卷不起发束就早早扎起了小辫子,亲眷里都管这可爱的小孩叫“小辫儿”。 大先生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笑道:“孩子这不是在路上嘛。” 夫人口气一硬,道:“他不知道今儿什么日子啊?不能早点回来?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回京看看,还不能说两句!” 小辫儿是她族亲弟弟中年纪最小的,比她儿子就大五岁,自小又住在家里,拜了自个儿相公为师;当中情谊非常人可比,真是心疼的很,这么多年没回京,她心里又是担心又是无奈。这总算要回来了,又拖拖拉拉的不露面,她怎么能不气! 大先生理理衣袖,笑得别有深意,道“等他回家来,你尽管动手打他出气!”说完便走出房门,向前院去,他今儿还忙着呢! 大先生平日里虽严厉,但背着孩子们的时候,有什么错有什么事都往自个身上揽,嘴上不说却比谁都护犊子。 德云书院的学生们,见着大先生都是又敬又怕,却不知是个心软的老先生罢了。 夫人看他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嘴脸,忍不住冲大先生的背影白了一眼;随意打小辫?她下不下得去手另说,他还能不管?这给人气的! 忙碌时的日头升的飞快,早点随意用了两口,夫人盯了会后厨的宴食单子,查了后院的女眷花厅,回房更衣这就准备去北苑处迎人了。 客人们进了门,男客自然由大少爷郭齐麟领着去南苑会客厅歇着,儒士长辈们由管家引着去书房见大先生;女眷便进北苑的花厅,由夫人招待着,夫人小姐们都在一块。也不是说男客辈分清,只是年轻的学子们与名门少爷们实在人太多,也不适合闹哄哄的一块和长辈们。 各个院子里的小厨房的人这会都凑在后厨里一块忙,那院上新茶,那院上点心,前院迎客,后院引路;备宴酒菜,男宾几桌,女客几桌,总之忙的不可开交。 这一晃眼开宴的时辰就快到了。女眷这边随意,几位坐在一块聊着,男宾这边,时辰一到,大先生领着大儒们往南苑会客厅去了。 先开个场子,敬谢诸君,杯酒向堂。 既然要开始了,长者自然都歇着,孩子们挨个上前送上贺礼。以大先生的长子郭齐麟为先,再来便是几位长徒:孔生,朱生,孟生等等。今日来的人多,不能一户一户的报礼单,自然就是近身的这些个孩子们个个上来敬个孝心,说句祝语。 好一会儿了,这消停下来,大先生没说什么,只盼着孩子们都学有所成,不忘初心就好。 时辰一到,后厨也该上菜了;北苑花厅收了信儿,也同一时辰上菜。 长者们自然在一块聊着,聊的也不过就是那些个学子门生,古文明史;年轻一辈的圈子可就热闹多了,大先生的寿诞年年都有也都热闹,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往年都谈诗论词,以文会友认识认识各地学子,今年大家伙的目的可都是冲着云二爷来的! 那个尚是孩童就名扬盛京文杰的云家二爷;当年赫赫有名的德云书院“少年太平歌词老先生”;太平歌词会的人不多,大先生深谙乐理之道,由他亲传,德云书院后来的孩子们学太平歌词都是照着云二爷的份去练的,其中分量不言而喻。 时隔六年。 人还未进京,这消息早就妇孺皆知了。 马上便开席了,贺寿的时辰也过了,他也没出现,大先生也没有透露的意思,大家伙的兴致都落下了大半,有人开始怀疑消息的真假。 正聊着,管家喜笑盈腮的掀了帘子,侧立一旁,动作却不曾停下。一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这个时候,会是谁姗姗来迟呢? 一袭湖水蓝长袍银丝穿云纹,横过栏槛上前几步,掀袍一跪,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堂前一幕,那丰神俊朗好少年,俯身一磕头,拱手做礼道:“失礼来晚,恭祝师父福寿绵长。” 本就盼着他来,这一进门还没来得及张口,他这就一下磕了头。 大先生一笑,有些孩子大了的欣慰,道:“行啦,快起来吧。” 二爷一笑,满堂失色。 一旁有位长者指着他,又惊又喜带着许多不敢相信,道:“这…这是长弓?” 云家二爷,姓云名磊,字长弓,乳名小辫儿。 大先生像个父亲,虽然冷静十分但眼里骄傲的笑意却是挡不住的。 二爷挂着笑,孩子气里还有些调皮得味道,行李道:“先生好。” 看着当年的孩子长成了这副翩翩少年的模样,言语有理,举止有度,长者们纷纷道喜:“大先生,真是好福气啊。” 堂前孩子们也纷纷举杯恭贺。 这一杯酒刚下肚,杯子还在手中没来的及放下。 管家进了院,侧身迎着一位宫里的公公。 俯身做礼,笑道:“先生,公公来了。” 众人起身,只想着或许是大先生寿诞,陛下又派人送来恩赏了。 那公公是宫里的首领太监,一向不轻易出宫,能让他亲传圣旨也是极不容易的。 那太监笑的亲和,向大先生一拱手,道:“大先生,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大先生客气一笑,道:“多谢公公。” “咱家奉命,送来陛下恩赏。哪里承得谢字。”拱着拂尘,眼神寻到二爷,笑道:“听着云将军到府上贺寿,咱家躲懒将恩赏一并送来了。” 二爷挑眉一笑,并未放在心上,“公公客气,有劳了。” 大先生神色自如,二爷也是理所当然。反倒是席间的一个个,犹如湖面落石,波澜不平。——这“云将军”是什么意思? 那太监微垂肩,一点头,算是回应,再回眸对大先生致歉道:“今日皇命在身不便行礼,回头再给先生请罪。” 大先生道:“公公客气了。”语罢,眼神一侧,管家当时便明白了。 太监告辞,转身退下由管家引出院子,转手便收下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送走这人,晚辈不敢先开口,长者们纷纷询问那一句“将军”的意思。 大先生转身在主位坐下,不紧不慢地等着席间议论平息,才缓缓道:“爱徒长弓,年少浅薄,谓己诸多不足,遂离京归于祖地,入征从军,磨形炼性;今归来,得以百炼成钢。陛下隆恩,赐封淏城军八支将军。” 早有传言陛下训练了一批直属御前的军队,为的是来日征西,平定边寇。 云二爷当年离京回祖地天津,天津,天子渡津之地。圣上老早在那里设卫养兵了! 众人被这些消息惊的七荤八素。 将军虽然不是一品军阶,但直属御前,皇上亲自操练的兵马,将来是有大用处的。他云长弓早早的就进了军,如今还封了将,陛下分明就是将自个儿怀里的刀交给了他,将来前途不言而喻啊。 原本想看他笑话的人,也有慕名而来的人,都想看看当年大先生的二徒弟,亲传弟子,盛京小先生,多年不见变成了什么样。 原来,年少时比不过的人,长大了,却也没变。 他在每个人,眼红记恨之时,早早给自己选好了未来;在人人说他师承名门之时,孤身闯荡,光耀家门。 此时此刻,能做的也只有端起杯盏,端端正正地向他敬上一杯了。 二爷只比大少爷大五岁,两人从小睡一张塌长大,情谊深厚,说起话来也轻快些。 大少爷端着杯子没正形的语气闹他:“老舅这次回来,给我带礼物了没?” 两人就像兄弟,哪里会拘谨。 二爷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道:“府里的赏赐你随便挑,看中的都拿去。” 大少爷憋着嘴,故意刚他一句:“意思就是没有呗,拿着别人送你的来敷衍我呗!” 二爷被他气得一笑,把扇子往桌上一丢,挑唇一笑道:“怎么着大林?你这是想打一架啊?” 大先生长子,姓郭名齐麟,乳名大林。 “去去去!”大林向二爷努嘴,一副不愿和他计较的表情,长辈们都在,又该说他不懂事了! 开席了,菜早就齐了。 身旁的学生公子们纷纷上前打算和二爷来个一醉方休,二爷可没打算和这些人纠缠。浅淡一笑,起身向师父行礼,道:“姐姐多年挂心,如今回来,先和姐姐请安才是。” 大先生知道他的心思,也没拦着,挥挥手让他去就是。 大林也跟着躲了下去。老舅回来了,嘿嘿,干坏事又有人出主意了!呸!学习又有伴了~ 章节目录 初见㈢ 进了园子,见一小女徒生的讨喜可爱,正聚精会神地逗着吊笼里的金丝雀。 不知这是谁,正好大林打后边跟了上来,他问道:“这谁啊?” 侄儿与他年岁相差五多,打小一块长起,说起话来也少了对长辈的拘束。笑眯眯应答:“我爹的小女徒。她阿是母亲故友之女,唱的一口好鼓书,母亲就让爹教她乐理。” 大先生的乐理学问比起文学来可是不差的,盛京里人人都想拜师,不说学的如何如何,好歹名声高上一筹。 二爷正抬眼看她,大林上前几步张口就喊了一句:“小九!” 小女徒看见了他们,放下手里逗鸟的玩意儿,缓缓上前行了礼,规规矩矩地问好道:“师哥好。” 大林介绍着:“这是云家的二爷,也算是师哥,你也跟着叫就行。”再对二爷道:“妹子家中行九,姓杨,叫小九也行” 之间这两人眼中皆是映照着正面这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的对方。 二爷本就生的好看,眉清目秀,唇若涂朱的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人也高挑,就是太瘦了些,比画上还瘦! 听了大林的介绍,杨九眼里一亮,犹如惊雷响彻云霄,激得她胸口一震。快走两步上前,一脸崇拜道:“您就是二爷呀!” 二爷看出她眼里的崇拜,心下得意却又不在面上表露,姑娘嘛多的是仰慕他的。 杨九继续道:“我拜师那会儿,学的就是太平歌词!照着您编撰的开腔调子学的!”她一脸殷切,像是十分激动却又刻意持礼。 杨九眼神里满是敬佩,也不能怪她,毕竟师父总是夸二爷的好;他虽然离京多年,但德云书院里,谁又不知道他呢! 大林笑开了,背过手调侃道:“这下你可好了,以后有什么不明白的,转个园子就见到真人了!哈哈。” 杨九又是一喜,但眼里光芒又有些灭下去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二爷,道:“师哥,你是不是很忙呀。” 前院的消息早就传过来了,云家二爷封了将军,以后是要统兵领帅的,哪有时间老待在院子里等她呀~ 二爷一改平日里对待生人的清冷疏远,十分给面子的对杨九笑了笑。 这话说来,杨九也不是外人呀,师妹嘛。 “你看着又不傻,说两句应该也能听明白。” 这话别人说就算了,咱二爷说出来,那就是大面子呀。你听,这不就是夸杨九聪明吗? 杨九还傻乎乎的在原地冲他笑。 大林一愣,脸马上就搭起了趣味的模样,向杨九身边靠了靠,揶揄她:“我老舅是说呢,没时间,但能给你腾时间!”话还没说完,喉咙里的笑意就涌起来了,尾音笑得颤了颤~ 二爷也拿他没办法,做个样抬手用折扇敲了大林一把。 杨九那个傻媳…噢不是…傻丫头,哪里能听懂这里头的意思,只觉得是说二爷愿意教她。 高兴的原地小小蹦了一下,双手在腰际微微有点无措;看杨九那眼睛都笑成了一线天! 大林被她笑得无言以对,实在不理解这些个姑娘见了自家老舅的样子;给老舅指了指,故意道:“要不咱走吧,这就一傻子啊!” 二爷也觉着好笑,摇了摇头。问杨九:“你怎么在这呆着?我姐姐呢?” 杨九一听二爷问话了,赶忙乖巧道:“师娘在里面招待客人,我出来看着点小厨房的菜。” “你可得了吧!”大林一脸不信的白了她一眼,取笑:“看菜还是逗鸟呐?” 杨九脸一红,还是撑着一股气,佯装理直气壮道:“得空也得喂鸟不是!” “切!”大林发了声,手往袖口里一踹,别了别头一副不搭理她的样子。 二爷往园子里探了探头,最后一道菜后厨正往前送,这会八成吃的正高兴。姐姐肯定也免不得在人前显摆他两句,都是些夫人们肯定又要拉着他,要不…还是不进去了! 一看二爷这架势,往里看了看,往后靠了靠,这显然又是要脚底抹油啊! 大林哼了哼,冷冷叨念:“你今儿要是出了这个门,改明挨打可别拉上我啊!” 这是要疯啊,敢躲着师娘! 杨九一哆嗦,这二爷胆儿也太大了,师娘那个脾气,还想躲着不见?哈哈,她突然想看看二爷挨打是什么模样… 怎么回事,想着想着就笑开了… 二爷一侧眸,看杨九那一副傻样!看那腮帮子,看那一线天! 一转折扇一背手,问道:“傻笑什么呢你!” 杨九收了笑,只是摇头,没敢说话。 二爷也不问了,勾勾手把大林拽到身边,皱眉道:“在这还不如去前院呢!” 好歹前院都是爷们呀,喝喝酒,应付两句。这里头可都是妇女啊,这三个女人一台戏,他云二爷又不是猴儿,还能让人看着玩?想想就憋屈… 大林起来兴,笑得一脸别有深意,低声道:“这里头可好些个姑娘呢~个个如花似玉,你不给我找个舅妈?” “去你的!”二爷甩了大林一眼,骂道:“这几年不见,你天天想什么呢!” 大林一挑下巴,激将法:“那你怕什么?进去呀!” 二爷吃了憋,他算是看明白了,这郭齐麟就是来看着他的! 进就进呗,一撩袍子抬脚就走。 杨九笑而不语,静静得跟着,末尾快走两步给这两位爷撩开了帘子。 靠前主位的都是夫人婆婆,小姐们的桌都靠里,也不算唐突。再说了,咱盛京城男客女眷也没那么多繁文缛节。 这一进门若是撞上也就罢了,偏偏姑娘们做的靠里,二爷又不东张西望,径直走向主位,这倒给姑娘们肆无忌惮仔细打量的时间! 夫人一看那湖水蓝袍子进屋,这一直盼着的眼神可算是定了下来。 二爷撩袍行礼:“姐姐安康。”笑容里带着些孩子气,自己七八岁就进了府,长姐既是姐姐又像母亲,悉心培养,又多年不见,哪里会不亲呢。 大林也跟着拱手乖乖叫了声母亲。 夫人自然高兴,鼻头一酸又有些怨他不早点回来,如今宾客满堂,又怎么好拉着他说说话。 随意挥挥手让他起来,笑道:“封将的人了,以后要稳重些!” 二爷一笑,点头称是。 坐席在他进门时安静了会,这会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了,还有愈演愈烈之势!自己向个猴似得被圈在了中间。 果不其然呐,这才一会,立马就有人张了口对夫人笑道:“这就是云家少爷呢吧?真是一表人才啊,年少有为;大少爷也是仪表堂堂,夫人一家好教养啊!” 自家的犊子长脸,哪有不高兴的? 夫人心下高兴,但是还得端着不是?这就客气道:“您过奖了,小时候都皮着呢,挨了不少打!” 夫人婆婆们嘿嘿哈哈的捧场跟着笑了两句,顺道夸着:“这样好的孩子,放在我们家里那可都是宠上了天啊!” 二爷这次没落座呢,有人就闲不住了,三两句就又攀扯上来:“云少爷这些年在祖地可曾婚配了?姑娘跟着进京了吗?” 这人都还没有,怎么就跟着来了!二爷这一气,就琢磨着想词回嘴了。 夫人笑得仪态万千:“这些年都在军营里,哪有空闲婚配。母家来了信,也是要我多留意着点!” 这话一出,夫人们笑得更欢了!听的自然明白,云家二爷婚事交给夫人操持,以后娶的自然是京城里的姑娘了! 这样前途无量的少年,给了自家姑娘,对姑娘好,对岳母家的前途更好呀! 大林看着二爷渐黑的脸色,那叫一个大快人心啊哈哈,刚憋着要取笑他,就换自个不高兴了! 也不知是哪个闲撑着的婆婆,张口就来:“这大少爷,也成年了吧?夫人也该跟着一块看看,喜事都是赶着一块的!” 夫人刚要应和,大林如临大敌,赶忙摇摇手,道:“您抬爱了,长幼有序,怎么说也得舅舅先来!” 杨九在人堆儿里捂嘴偷偷笑了声,这分明是祸水东引,还说的这样冠冕堂皇。 二爷向夫人拱手敬礼:“带了些小玩意回来,这就去拿来给姐姐。” 夫人正色:“吃了饭再去,让小厮去也行,着什么急。” “噢~还有些事该处理,先去挑了,让人给您送来。”说完作势就要去了。 大林赶忙跟上,向夫人说:“老舅带了好多玩意儿,我顺道去拿来送给师兄弟!” “诶!”夫人这刚要开口两人早就跑没影了!算了,总归知道他们的心思,也就不责怪了。 侧目瞧见杨九在边上笑着,想起她好像是和那两个小爷一块进来的,似乎有点说笑。 夫人一乐,说道:“小九,你去你师哥院里替我拿东西,省得他跑来。刚回京,他事情也多着。” 杨九不大明白为什么这时候让她去,但是仍乖乖的答应了,起身出门。 夫人心里明镜似的呢,杨九和他们一样不爱扎堆赴宴,就爱诗词歌赋饮酒作对。与其让她找理由去逗鸟,不如让她去找那两个臭小子,所谓花开自家院,不能让外手给摘了去! 这姑娘们又是一阵眼红心紫啊,二爷啊,那可是云二爷,见一面都不容易了,这姑娘都能名正言顺的跟上去,多好啊。 章节目录 林有幽香衬暖阳㈣ 今天该给先生交课业了,大先生上回讲课,让杨九好好练习《鹬蚌相争》的曲目。今儿正好第五日,杨九早早就抱着琴在大先生的书房外面侯着了。 原本第三日就该来了,但又正好是大先生的寿诞,壑府上下忙的不可开交;昨天又赶上先生得去书院教习,就剩到今天了。 大少爷郭齐麟也来了,正好进院子,看杨九在廊下侯着,走近喊了她一声。 杨九对他一笑,问:“今儿不去书院吗。” “来拿东西。”大林手一背,有些稚气但看着倒是越来越有大先生的风范了,也没有大少爷的架子,“给师父送去。” 大少爷拜在德云书院副院士于先生的门下,是于先生的亲传大弟子。 于先生和大先生是几十年的好友,两人十几岁就认识,一块乘风破浪历经沧桑,创办了德云书院。孩子们私底下亲昵,都管于先生叫“大爷”。 杨九点点头,说着:“替我也给大爷问个好!” 大林没有像平日里和师兄妹们说笑的样子,只是象征性的笑笑。有些出神,也不知道藏着什么事。 这大少爷可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人,有什么学术上的问题,作为大先生的长子,于先生的长徒,他压根没什么好担忧的。别的事,师兄弟之间说一说也就没什么要紧了,突然这副样子,杨九有些奇怪。 “怎么了?什么事儿这是?” 原本不想说,但是杨九一问,大林又觉得问问杨九也不错,开口:“小九…你…知不知道阿陶最近怎么了?” 阿陶就是大先生认的义子,姓陶名阳,字云圣,当年赫赫有名的京剧神童。 陶阳和二爷是当年大先生身边最早的两个孩子,都是天赋极高聪明绝顶的徒弟。一文一乐,德云双英;二爷嗓子确实好,《太平歌词》能相匹敌的也了无几人,但若说到京剧唱功,二爷也得乖乖的给陶阳竖个拇指。 杨九也觉得奇怪,陶阳的性格一向好,不争不抢,不吵不闹,能怎么?问:“陶师兄怎么了?” “嗨!”大林皱眉一甩头,被杨九说的一声气短,说:“我问你,你问我啊?!” 杨九有些尴尬,吐了吐舌头,说:“挺好的啊,他能有什么事。昨天我还看他来找师父请教呢!” 这不废话嘛。 阿陶来了,咱大少爷能不知道? “我知道!”大林有些烦闷,皱着眉头懵圈嘀咕:“昨天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就不搭理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说着说着,眼睛一闪,有个念头一闪;大林低声问:“你说他是不是让我爹给骂了?” 杨九眼一白,谁像你似得…被师父一骂就紧张兮兮的!再说了,陶阳那种智力,怎么可能会被骂。 “想多了吧你。”杨九叨念着:“昨天我在院子外看见他,脸色好的很!怎么都不像挨骂的人。” “那是怎么了…”大少爷自个儿嚼着舌根,一副非要弄清楚,要不就醒不过来的样子…… 杨九也不知道原因,倚靠着廊柱,嘀咕道:“保不齐是外边的事呢~昨天闲聊,我和他说起你看姑娘的事,他挺好的呀!” “嗯。”大少爷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随即发现不对,提高了声量喊道:“什么?!你和阿陶瞎说什么呀!” 杨九被他突然提高声量,吓的一愣… 大少爷似乎一下就明白过来,指着她,气得手发抖!一字一顿凶着傻杨九:“你…你你你,我什么时候看姑娘去了!” “说笑而已。”不明白他这么激动做什么,杨九有些怔愣道:“师父寿诞,你拉着二爷去后院看姑娘们的呀。” 大林这才想起来,那天他为了刺激自家老舅进院去见母亲,随口这么一说。 谁曾想被杨九拿去当笑话说给陶阳听了! “好你个杨小九!”少爷气得咬牙切齿,指着她骂:“嘴上一点把门的都没有!你…” 还没接着说了,看杨九突然神色一正,规规矩矩地向他身后方行了个礼,喊道:“师父好。” 少爷一怂,闭上嘴打住涌出喉咙口的话,转身乖巧的叫声:“爹。” 大先生有些疑惑,老远就看着两孩子在吵吵了,怎么了这是,问:“你俩这是怎么了?” “没…没有。”少爷有些吞吐,这可不能说呀!让自己父亲听见了“拉老舅老姑娘”的话,这又得是一顿罚。 也不是大先生不开明,只是在孩子们面前,总是端着点。 少爷低声道:“师父交代说来您这拿个东西,带去书院。” “进来吧。”大先生也不打算再问,孩子们都这样他也不管那些小心思,开了口就领着他们进书房。 少爷这会恨不得早早拿了东西,赶快去书院找阿陶解释去! 杨九走在他身后,收到少爷斜眼一瞪,有些莫名奇妙。一句玩笑话,有什么好生气的,再说了,陶阳也“没必要”为了这种事生气啊~ 少爷憋着劲儿,稳稳妥妥地拿了东西,拱手行礼,十分得体地走出园子。 然后,撒开腿子跑啊! 德云书院 陶阳从小就和少爷一块长大,可以说是从牙牙学语玩到成家娶亲的年纪,感情非比寻常。 小时候,陶阳还是很喜欢少爷的,总是粘着他,和他一块玩。少爷那会儿,也是要了命的样子,不是在听课就是和其他师兄弟们一块玩;就是对待陶阳总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八成就是人们说的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的道理。 有一回,师兄弟四人住在书院里,睡的是两人一床的通铺;三人玩儿得不亦乐乎,唯独陶阳乖巧地在一旁呆着。到了该休息的时辰,陶阳就说和四师哥睡一块,两人一铺分着。那傻少爷玩儿昏了头,说了句傻话:“我要和师哥睡,你和我们聊不到一块。” 陶阳只比少爷小一岁,但是身形小了些,总让人觉得还小。 一听少爷嫌弃他了,当即委屈的包在被子里闷声哭了起来。 这些年也不知怎么了,越长大,反而陶阳越来越有角儿的范儿了;少爷在外也稳得住,就是和兄弟们玩闹起来还是显得稚气许多。一见着陶阳更是臭不要脸的贴着人家,天天阿陶阿陶叫个不停,弄的陶阳都嫌弃他了! 怎么看,也没有当年傲娇小少爷的风采呀~或许这又是人们说的,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好的吧。 把东西给了师父后,绕了大半个书院才找着陶阳。 就在竹园里,一袭白衣一只笛,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模样。陶阳正拿着块绸布仔细擦拭着手里的竹笛,微风撩起袍衣,画面美的像一幅画。人打老远看了都没好意思过来打扰他,生怕碰坏了一幅画,造孽来生不长眼。 少爷一看他,心底就高兴起来;没敢耽误时间,快步走近而来,讨好道:“阿陶,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呀?” 陶阳不看他,全神贯注地擦者竹笛,冷冷应和着:“来不得这儿啊。” “不是不是!”这少爷也有软骨穴,一下子就慌乱起来,说:“我这不是找你好一会儿了吗!” “噢。”陶阳没多话,转了个身背对他,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 少爷皱眉嘟嘴,又是一副委屈的不得了的样子,转到陶阳年前,急急解释道:“你别听杨九胡说八道,我可没去看姑娘!有什么可看的。” “有什么可看的?”陶阳干笑了两声,神色十分淡漠,“我没看过当然不懂,少爷想看自己去就行。” 陶阳对他的称呼一旦打从“大林”改成了“少爷”那就真不愿搭理他了。 这可把少爷急坏了,抓住陶阳手臂拦着他擦笛子的动作,解释道:“我哪里爱看呢!我那是拉着老舅呢。” 这话到陶阳耳朵里就变味儿了,怎么地,看姑娘还拉着伙?都说外甥随舅,哎呦喂,大先生家的少爷就是不一样,能拉着老舅上“贼船”,行。 “得!”陶阳一甩袖口,嫌弃道:“您呐,爱和谁看找谁去,我这就不送了!” 怎么说着说着就下逐客令了呀! 看陶阳真生气了,看这冷淡的神色,听这不悦的语气,还有那抬腿就要走的架势!这哪行啊?阿陶不理他了…少爷这一想,一把就打边上把陶阳拦腰给圈住了,撒泼道:“不行!我不管,不管,我就没看,你不能不理我哇!” 手扣的死紧,肩头微抖,蹙着眉瘪着嘴就差当下跪下来了!这眼看着,陶阳再心狠一点,他马上就能撒泼哭出来! 陶阳挣扎不得,有些气恼,骂道:“郭齐麟你干什么!你撒开!” 少爷扣着手死活不放,生了哭腔:“我不放!你就不相信我!” 陶阳被他缠的紧,又气又无可奈何:“你把手给我撒开!” “我不!”少爷闹腾着,憋着哭腔继续说:“阿陶~我真没去看姑娘!” 陶阳都被他气笑了,无奈道:“行了行了,你把手撂下!我信你,信你。” 这人来人往的让人看见怎么想?这大少爷双手死死扣在他腰上,还弓着背,把脑袋抵在陶阳腰际…怎么着?欠了多少银两没还呢? 少爷没敢马上松手,试探性一探头问他:“那你不生气了…” 大林一直是个傻少爷,他自然看不懂陶阳神色一凝的原因,而这句话也确实把陶阳给问住了。 见他有所松动,陶阳一下就拉开了少爷的手,对他挑唇一笑道:“我有什么好气的。” 陶阳的神色又和往常一样了,少爷这才放下了心,又傻乎乎的笑着:“嘿嘿嘿~你不生气就好了!” 风动叶,竹未动。 章节目录 眼里心里㈤ 咱们这位云二爷啊,生的丰神俊朗,一派英才之貌;在外头,云二爷的架势可是足足的,在家中虽然和兄弟们闹腾但也有长兄如父的样子;八军队伍里更是个个都怕着他,往边上一走,小爷们说笑的脸立马就收紧了! 这番回京,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唯独对姐夫的一名小女徒甚是例外。三天两头的戏弄人家两句,刚开始还算有礼,这一熟悉了就越来越没个度。 杨九也不知是老实还是傻,不管二爷怎么戏弄怎么欺负,都傻傻乐着;有时候还得好好的哄着那位爷,半点面子也没有了。刚开始只觉得她是崇拜二爷,这看久了,大家都觉得二爷胡闹了。 这不,长姐趁着空闲,给他做了一身灰银褂子,打着银丝线,在日头底下丝丝缕缕地闪耀着,好看极了。 他早早的便进了园子找那小女徒,神采奕奕道:“九馕,过来看看你家爷的新衣裳!” 自打半月前,杨九在院子里“偷吃”甜馕,腮帮子鼓得不亦乐乎,被二爷给瞧见了就给她起了外号叫“九馕”;至此就在也改不了口了。 二爷就是喜欢这么称呼,看着杨九一副白白胖胖,傻乎乎的啃着甜馕,他就高兴。 杨九一抬眼见了他,心中欢喜跟着眼中也一亮,对他一本正经道:“二爷穿什么都好看!” 二爷自个儿生的俊俏,打小被夸着夸着就习惯了。但现在可不同了,他什么事都愿意和杨九说道说道,听着杨九夸他,这心里就是比别人夸赞更让他得意! 他一掀褂摆,得意道:“迷上爷了吧~” 杨九甜甜一笑,仰着脑袋问:“院庆过了,您不准备参加典艺日吗?” 还有半个月,就是一年一度的典艺日,是满城学子们煮酒论文的时候,年年的文魁首都出在德云书院没什么好奇,但二爷回京就让人瞩目多了! 二爷理着袖口,眼底有着满意的笑容,随口一问:“准备什么?” 杨九以为他忘了,又认真道:“典艺日啊,您得备着参加赛事。” 二爷斜挑唇角,笑一脸无谓:“有什么可准备的,我又不知道题目。” 这都什么和什么呀!他要是知道题目…那不就是作弊了吗! 杨九一跺脚,喊了声:“二爷!”这明摆着就是戏弄她嘛! 二爷看她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笑开了,有些趣味道:“那你让我准备什么?又不是金榜题名,紧张什么。” 杨九这才反应过来,这位爷压根就没把那些学子放心上啊,急道:“大家伙可都盯着魁首花落谁家呢!您这么有信心啊!” 云二爷挑眉一笑,侧身撩袍坐在了椅上,稳当当地翘起了二郎腿,喝了口茶,才不紧不慢地问她:“魁首有什么好处?” 这副神色,也不像是对魁首有兴趣的人啊,问的什么? “当然有些丰厚的彩头。”杨九饶有兴趣道:“最重要的是这名声啊!大家伙都盯着呢,谁拿了魁首名扬盛京不说,先生们也都会高看一眼!” 德云书院盛名在外,才子学士未必人人都有位列庙堂之心,但却都有以文会友之意;都说这德云的典艺魁首比状元郎还难得呢!状元郎嘛,可没有五湖四海而来的学富五车的名士相较量。 正说着,杨九把一边的小凳子搬近了些,坐在了二爷身边,笑得神秘兮兮,“去年孟师哥拿了魁首,这一出门就能遇见好些姑娘呢!” 二爷噗嗤一笑,抬手握拳伸出食指,使劲戳了戳杨九的额头,道:“你这一天天的都惦记什么呢!” “就是嘛!”杨九眨巴着眼睛,揉揉自己的额头,一脸委屈样。 得了魁首的人自然有才学,若是长得好看些,身量挺拔些,正好又没娶妻!那可不让姑娘们惦记着吗!什么矜持啊,羞涩啊,在喜欢的人面前统统是虚的。再如何如何,也好过看着自个儿心仪的男子娶了别人好! 二爷一脸的云淡风轻,缓缓道:“照你这意思就是,有名有利,有姑娘爱慕呗。” 杨九以为二爷听懂了,狠点了几个头,笑得傻里傻气。 “嘿…”二爷斜挑唇,笑容里有些嘲讽,左手搁在二郎腿膝上,右手一转便打开了折扇:“你说的这些,我缺吗?” 看那小得意样,还撅着下巴就差顶了天了! “您…”杨九刚要开口赞同他,又反应过来这样儿不好,一本正经道:“您怎么能这么说话,让人听了多不好,这也太狂了!” “噗嗤。”二爷一乐,也不知道是真这么“狂”还是看杨九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觉得好笑。乐过了就收了笑,接着得意:“你也不打听打听,从前德云书院里那帮小蛋子都是跟谁学的!” 大先生的亲传弟子没几个,成立书院之后就更少教外面的人;书院的教习管着学子,能听大先生的课一般都是多年伙伴和打小教养的徒弟。后来得学子们一面听课,一年面就是照着咱二爷学的,想想那时候二爷才多大,这得是多大的分量呦。 二爷离京前,德云书院每年的文魁首都是他,家里库房全是那些彩头玩意~他这话说的…好像也没错呀。 “您…您这”杨九有些苦恼的嘟嘟着,想不出词回话了,二爷是很好哇,她们家角儿都可厉害了!但也不行:“是,您是很厉害,也不能这么说话呀。这话说的太满了,江山辈有人才出,保不齐今年就来个有本事的呢!” 这前半句听着还挺舒坦的,刚要咧开嘴笑,这后半句又把这位爷给惹恼了… “不是,杨九馕你长本事了啊?”二爷坐直身子,撂下二郎腿准备开训的架势,骂道:“还没出门呢,胳膊就往外拐?告诉你,爷不但满,我已经溢出来了!”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杨九一下坐不住了,赶紧站起来往二爷身边蹭,原本也离的近就在他膝盖边蹲下,仰着脑袋委屈解释:“我这不是关心您吗,哪里就胳膊外拐了,里里外外不都是你嘛!” “嘿嘿…”二爷一下笑出了声,这给他得意的!抬手在杨九白白嫩嫩的小胖脸掐了一把,用宠溺语气说着傲娇的话:“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 “嘻嘻~”杨九馕,眼皮子就上下一条缝了,傻不拉几的样子~这要是按二爷的话,那可不就是小东西真招人疼吗! 转眼他回来也有三个多月了,平日里去书院的时候少,大先生的寿诞和德云书院十五年大庆,他都露了脸长了名气。院里院外堆成山的拜贴,好些仰慕的人还堵在了家门口和书院外;他又忙,书院跑,还得管军里的事又得训练新人,一出门就被堵的水泄不通! 杨九是真不明白他哪来的空闲,两三天来消遣自个一次… 也挺好,杨九看见二爷也开心。 章节目录 不愿㈥ 今日大先生府上赶热闹,自打二爷回京,这各府的拜贴都堆成山咯! 二爷的爹娘都留在祖地天津,夫人既是长姐又是师娘自然就成了众人追捧接近二爷的对象,实在推脱不了索性办个茶宴,就在后院搭了戏台子,把夫人小姐们请来凑凑热闹。 杨九不喜欢和这些人打交道,一般都是在自己院子里待着,今天被夫人硬是传话拉出来陪着。姗姗来迟,规规矩矩地向夫人行礼道:“师娘。” 杨九拜师多年,府里但凡是有女眷赴宴什么的,夫人一准带着她,大家也都认识。看她得夫人欢心,都捧着她。 正好对上夫人的心意,其实夫人让她陪也是这个意思,家里就这么一个小姑娘,可人又贴心,当然肥水不流外人田! 郭府没有姑娘,先生的师兄弟和徒弟们有成婚的,但也都生的小子,难得来个女娃,自然不能让她就这么跑了。 几个女人戏台子,东拉西扯,有几个小姐说起过几日,云德书院的典艺日,谁会夺得魁首?聊就聊着呗,但总归是坐在一块,三两句就转到杨九身上了。 杨九推脱不了,硬着头皮回答:“少爷是词赋好,陶师兄是京剧神童,乐理十分好,孟师兄口技一流,诗文也好,都各有所长。” 也不过就是一句客套话罢了,但是这最后结果也逃不出那几个人,没什么好议论的;大先生的亲传弟子,总不会差。 小姐们追着杨九,也不过就是冲着少爷们去的;夫人们可就不同了,个顶个的人精。杨九深得夫人喜爱,以后极有可能被留在府里成为真真正正的家里人,这会看着杨九又和少爷们关系好,难免就有人想试探试探。 有位贵妇人,看着富贵端庄,眼底却有些圆滑。对夫人笑道:“杨家小姐到底是夫人亲自教导了几年,看着就是乖巧伶俐,说起话来呀比我家丫头强多了!” 她这话吧,也就是夸夸杨九刚才回话回的好,谁也没得罪;杨九不是圆滑的人,只是更会将心比心,也不会去说些不中听的话,就算是傻那也是在二爷面前才傻呢! 夫人听着高兴,有点自家白菜长成的欣慰感;拉着杨九的手,语气谦虚对那贵妇人说:“孩子心眼好,实在。” 贵妇人点点头,算是赞许。转了个话头再问:“九小姐也算是在府里长大的,这两年夫人啊就该忙活选个良人咯!这么好的姑娘,以后是大富大贵的!”边说边笑,看似闲聊其实心眼里啊憋着事儿呢…仔仔细细地打量夫人的神色。 夫人听这话,抬眼瞧了瞧杨九,似乎有期许又有些无奈。这明眼人一看啊,就知道她是有心把杨九留在自个儿家里的…但是家里的臭小子们,一个个的都不省心,这杨九的心思她也不清楚,怎么好来个乱点鸳鸯谱。 满堂宾客,总不能让人瞧笑话去。夫人淡淡一笑,只说:“还小。等大了,让她自个儿做主。” 说着就不接话茬了,转过头去认真听戏。 一场戏,唱着唱着,就完了。 第二日,遇见二爷和大少爷,甩着袍子看着十分不高兴。没有像往日里一看到她,还没说话就背手转扇,走过来一阵嬉皮笑脸了。杨九觉得奇怪,一看少爷那模样,倒像是有话想和她说,只是挤眉弄眼没敢开口。 她看云磊脸色不好,试探地问:“二爷,您怎么了?” 二爷没好气的白了杨九一眼:“没事闲着,有什么可乐的!” 这不就是拐着弯说杨九馕傻不拉几,闲着没事也能笑好久吗… 大少爷看杨九一副傻呵呵的样子,半搭着圆场道:“小九,你又有乐理请教老舅啊。” 也就是偶遇,哪里是什么请教问题;杨九一看大林,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脸色,不好多说,讪讪地点头。 二爷又是一句冷道:“有问题找你师兄们去!”说着甩手就走了!真是半点情面也不给,眼睛都不带瞧你一眼。 杨九也是纳了闷,这长得这么好看,堂堂淏城军八支将军,领兵统帅征战四方的爷们,怎么就这么难伺候?像个姑娘似的矫情,动不动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 大少爷一使眼色,努努嘴示意,杨九这才紧步跟上去追那位爷。 使着小胖腿,边跟紧边和二爷道歉:“二爷我错了!我错了!” 二爷脚步一顿,冷冷问:“错哪了?” “啊?”杨九一愣,这下可坏了…她哪里知道错哪了,也就是想哄哄这位爷罢了,总归说句软话也没什么啊! 听二爷这意思,还真是自个儿惹他不开心了。 “我…”杨九皱着眉,挠了挠头。 “连错哪了都不知道!”二爷这傲娇脾气一上来,可真是没完没了的闹腾死你!像情窦初开得小姑娘,转身脾气上头就要走。 “诶!”杨九一急,赶紧拦下他,揪着他袖子不放手,解释:“您看…这,这不是我笨嘛!做错了什么,您就说给我改就是,那要不下次还得犯!” 二爷侧着脸不去看他,那小脸叫一憋屈,道:“亏着我平日里对你这么好,敢情心里都向着别人!” 离京前的魁首年年都是他!他和师兄弟们的感情也都好得很,也什么好介意的,但杨九不向着他,他就说不出的生气! 哪就又向着别人了,哪里还有别人嘛! 杨九实在不知道他气什么,难道自己又说错话了!电闪雷鸣间脑袋里闪过这位爷前面气恼的那句话——“找你师兄们去!”那他不也是师兄吗!按这位爷平日里的表现,回回能让他生气的也就一句“别人”,他生气就只能有一个原因。 杨九这下算是完全明白了,肯定是有别人和他说了些什么杂碎话;急道:“你最好!你最好!没有别人了!”也没有别的话了,这位爷回回耍脾气也只有说这句话才能哄住他了。 杨九哄他开心的办法有一万种,但能惹他生气的理由,却只有一个。 斜眼一瞪,看杨九馕算是明白过了。听这话嘛,还甜甜的挺好听~但咱爷脾气还没下去呢! 二爷转念又一想到:这臭屁蛋,上回还说“里里外外都是你”的话呢,转身儿就夸别人去了!全是哄人玩的! 得,脾气又上来了,不冷不热地哼着鼻腔出音儿:“担不起…爱和谁好和谁好去!反正我是样样都排不上号!” 这是什么话… “怎么会呢!”杨九馕急得直跺脚,双手又是习惯性无措地在腰际挠着点,哄着他:“您是师兄,您最好了!是师娘不让我多说,师娘说,那些小姐们想嫁给你!” 这一句,赶上所有蜜糖花香哇… 夫人确实私下和她说过,二爷风头正盛,盛京城中不说多少人眼红心热憋着要使坏;单说那些夫人们,个个都想让自家的丫头来个喜结良缘。杨九是这府里长大的,难免有人把心思放到她身上,旁敲侧击打听些事,少说为妙。 二爷抿着嘴,眼角眉梢带着得意,却忍着笑意问道:“你希望我娶亲吗?” 杨九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但娶亲就不能常常见二爷,不好。 杨九馕摇摇头。 二爷抬眼,嘴角溢出笑意,哎呦喂~ 这天儿啊,真好!得,就看这天儿的份上,不和这个杨傻子计较了~ 这一摇头胜过千言万语。 杨九馕见他好似满意了些,应当是不生气了吧…试探地问道:“二爷你还会给我买甜馕吃吗?” 二爷一笑,忍不住想骂杨九馕一句没出息,抬手一摆折扇,但出口的话却是哄娃娃一般道:“跟着我,以后日日给你买” 杨九忙摆手,说道:“不用不用!跟着你就好!嘿嘿” 嘿嘿,甜馕她自个儿也可以买,如果二爷给她买就更好了!但是,能跟着二爷,比吃甜馕更甜! 太好了,角儿不生气了! 看她那一副傻样,二爷用折扇敲了敲她脑袋,骂:“杨九馕,谁是自己人可得分清了!” 他云二爷,让杨九馕着急上火的办法有一万种,但让她高兴的办法只需要一句话。 甚至站在她面前,朱唇轻扬甜甜地叫一声:“九馕~”就足够了。 章节目录 夏末暖阳秋意凉㈦ 少爷正打园子里出来,侧头对着身边的小厮交代了几句,然后小厮就快步带着东西出府去了。 赶上二爷正要去书院,两人一碰上,二爷正理着袖子像是刚起床。抬眼看见大林,就开口问:“一大早忙什么呢?” 少爷一笑:“让人给小珍送了盒胭脂,过两天就是她生辰了。” 小珍?二爷歪着脑袋皱眉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说:“李家小姐?” “是啊。”少爷点头,一撩袍子跨过院口矮坎,向外走着礼貌性地微微慢了二爷半步,走在他侧身后。 二爷挑唇一笑,别有深意道:“陶阳知道这事儿吗?” “你可别和阿陶说!”少爷一激灵,连连摆手,道:“阿陶要是知道我还花时间去挑这些个女孩儿的礼物,又要说我不务正业了!” “你个…”二爷一张口就想骂他一句蠢货!硬生生把话堵死在喉咙口上,转口问他:“陶阳就怪你不认真读书了?” 少爷白了他一眼,一副明知故问的嫌弃:“你又不是不知道,阿陶比师父还严着呢,我的课业一落下,师父还没说我,他先数落我半天!” 少爷的师父是于先生;他有一个盛名在外的父亲,于先生也不会担心他的课业,这方面大先生也不会松懈他的,反而于先生没有大先生那样严厉,和少爷相处起来也更像父子。 二爷的笑容里开始布满了嘲讽,但也没明说,问:“你也成年了,总和人家姑娘这么联络着,过两年该给人家一个名分了吧。” 小珍是个好姑娘,长得眉清目秀,人也知书达理;书香门第,门当户对,当大先生家的儿媳妇正合适。夫人也知道这事,就等着咱少爷大了,心性定下来,就给他定亲;其实说到底,不还是盼着大林能找个自己喜欢的吗?这一点,夫人和大先生可算是开明了,半点没逼着他。 两个孩子的联系,长辈们都知道,也是以礼相交,以后如果有缘就在一块,若是有缘无分,也不影响各自安好。 但真听自家老舅一开口说给人姑娘个名分,少爷又有些犹豫了,皱眉道:“小珍是真好,我觉着吧,找媳妇找个她这样的就挺好。但不知道怎么,就觉得哪不对…” “嘿呦…”二爷低低一笑,呢喃了一句少爷没听见的话:是人不对吧… 当然,也不能这么说,认识这么久了,彼此心照不宣。 “你以为陶阳不知道呢~”二爷看着少爷,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年老成的孩子,终归还是个小孩子。 “知道啊。”少爷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说道:“阿陶就怕我落下功课,不争气会被我爹给骂了。说起来,还是阿陶最关心了我~就算我不争气,他也只是生我气不会瞧不起我。” 哪怕他父亲是大先生,他师父是于先生,而他是未来继承德云书院的少爷。 他的身份给了太多光环,这光环也是一种压力,让他年纪轻轻承担起责任逼着自己成熟起来。以至于大家伙都忘记了,他也仅仅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一个普普通通,有血有肉,但心思单纯简单的少年。 “陶阳是因为怕你落下功课才生气?”二爷感觉自个儿脑仁疼得不行了,这都什么脑袋?对着少爷干笑了两声,叨念着:“也是没谁了…” “嗯啊~”少爷得意的点头,只当老舅同意他的话——阿陶确实关心他的功课。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非同一般。 小珍要是耍脾气不理他,他可能不会觉得怎样,最多送个玩意去赔礼。总归小珍性情好,没有和他闹过。但阿陶要是不理他,别说不理,眉头皱一下,咱这位少爷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坐立不安。想着法儿去哄,哄不了就撒泼打滚,闹得陶阳理他才算完。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少爷横眉竖眼起来,对着二爷告起状来:“你那个宝贝馕真是闲得发慌!前两天和阿陶说什么,我拉着你去看姑娘!害得阿陶又不理我,你也不管管!” “嘿,那怎么了。”二爷这护犊子脾气一上来也是谁都不让,理直气壮道:“九馕也没说错啊,那看姑娘的话不是你说的?陶阳生气有我什么事,自个儿哄去!” “诶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少爷张口就要和他理论起来,谁知二爷腿长,说完了拔腿快走几步往外去了,还有些“不屑”和他同行的味道。 少爷提着袍子,追上他,边说:“这胳膊给你拐的,谁和你一块长大,谁是外甥,你心里怎么想的!” 哎呦喂,这敢情是和九馕争风吃醋来了。 “怎么地?你能给我生孩子?”二爷步子一顿,折扇一摆,正儿八经地问了这句不正不经的话。 少爷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伸着食指气得口齿不清:“你你你…好你个云长弓啊,表里不一的禽兽!” 两人对外都是温文有礼,仪表堂堂,凑到一块就原型毕露,毫无遮掩的了;怎么说呢,乌龟笑王八,半斤八两吧。 “切。”二爷满不在乎地挑眉一笑,收起折扇,意有所指道:“得了,以后我让九馕天天儿在陶阳面前夸你用功努力,你可别来谢我!” “得了吧你!”少爷又是一个白眼,一副不相信的样子。“阿陶那么忙,京里的剧园子都得看着,少让杨九去烦他!” 哎呦喂,这话说的。也就郭齐麟了,换个人,二爷就得揍他了。杨白馕除了缠着他云二爷,还能去找别人?给你能的,赏俩嘴巴子醒醒酒。 二爷不屑一顾,转身就走,正好出了府门上了马车。少爷就在后头骂他重色轻友,没心没肺,连自个儿的亲外甥都不护着点儿了! 哼,还是阿陶好。 二爷在马车里闭目养神,他才懒得去和那个傻小子解释什么。 陶阳既然不会因为他功课不好而嫌弃他丢了德云的脸面,又怎么会因为他偷懒就生气不理他。 小时候,大林不和他睡一塌就憋着自己掉眼泪的小桃子,哪有那么狠的心。 德云书院 二爷今日本来是要去军营训教新兵的,因着有些事要交代,就来了书院。一路上,学子师弟们见了他都规规矩矩地叫声师兄,拱手行礼。 看着他们,二爷也不免想起小时候兄弟几个跟着师父学东西的时候。那会儿年纪都小,孩童心性,虽然淘气调皮不少被罚但兄弟之间的感情胜过万千。 如今大了,虽然都在一块但毕竟忙着,见面的时间少了,更别说像从前一样对酒当歌了。 走着走着就到了西侧院,那是陶阳的住所。 学子们都住在东院,陶阳打小来的早,那会没那么多人,自然是由着他自个挑园子,师父把这清净的地儿给了他是为了让他清心学习,也省的被新进的学子们拉着一块玩闹去了。陶阳如今也算是教习师兄了,偶尔也给上课,大林有时学的晚了就留在这和他一块睡。 平常他会去分社看看,今日也是凑了巧,没走。二爷打院外就看见他一身白衣在竹林里随风飘扬,颇有仙气。 二爷走了进去,在他身后喊道:“云圣。” 二爷很喜欢他这个字,觉得这个名字更像他的脾性。不似骄阳如火,更像云中谪仙;觉得姐夫给他取的字真是极好的。 陶阳转过身来,对他笑:“好久不见了,师哥今天怎么有空闲过来?” 说着抬手虚扶,请他坐下。 二爷一撩后袍侧衣摆,在园子里的石凳坐下,道:“正好有事,顺道看看你在不在。也是巧了。” “等有了空闲,我煮茶给你喝。”陶阳说着,抬手给二爷倒了一杯清茶:“现下都忙着,只好委屈你随意点了。” 陶阳的茶艺也是极好的。 二爷喝着茶,说笑着:“可不敢,回头大林还得埋怨我来打扰你。” 陶阳一愣,以为大少爷又孩子心性地去说了傻话,笑道:“他就是那个脾气,您别和他当真。” “看着傻,鬼精着呢。”二爷觉得陶阳是和一样的,两人对傻少爷都是没辙了。默了默,二爷颔首像是犹豫着什么,终还是说出了口,语气佯装轻快道:“你知道李家小姐吗?嘿嘿,一早看大林让人给她送生辰礼物了。” “噢…呵呵”陶阳的神色并不轻松,但仍配合地笑了笑,说:“郎才女貌,应该的。” “你…”二爷顿了顿,一抬头满眼柔和,再没有半点犹豫:“大林最听你的话,我们师兄弟都忙碌在外,只有你多在他身边,以后他可就靠你看着了。” 陶阳视线放在桌上的白瓷墨竹杯上,手指摸索着杯沿,低低道:“我能有什么好看着他的。” 二爷浅浅一笑:“别让他做糊涂事儿就好。” 是啊,能让少爷心甘情愿地听话低头的人,只有陶阳一个了。 他们的闲聊叙旧并没有多久,二爷告辞后,风扬竹曳,暖阳出升,园中白衣飘然,陶阳却觉得冷极了。 细一看,他的笑容里竟然带着些萧瑟,自嘲般的呢喃着:“他哪里会做糊涂事,糊涂的,一直是我…” 章节目录 年少无知无喜悲㈧ 今儿是德云书院的典艺日,大先生用过早点就到书院来主持仪式了,于先生自然也是到的,他们老哥两好不容易现身入俗的时候都是在一块的。 各地来访的学子,盛京城中的名流,还有德云书院得学生们都会参加。还有京城的姑娘小姐们也早早地让人去礼坊下了注,就等着结果出来了。 德云书院的魁首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上的,所谓诗词歌赋,文武双全;出这么一个就够让人羡慕许久了。彩头都是后说,先生们肯定会上眼,陛下也会刮目相看,走出盛京有这么一个德云魁首的名号也让人刮目相看几分。毕竟这天下之大,能与德云书院相媲美的教习,细数无两。 年年也都是德云书院的人,别的学子,最多也就是拿个单项的红,整场下来最后夺得魁首的必定是德云书院得学生,要不也是大先生教导过的孩子;杨九并不好奇,相反她也不愿意往人堆里扎,乖乖地躲在院子里玩着自个儿的御子。 约莫过午吧,正吃好了饭,杨九踩着小步子向花园里去,散散步,消消食。 先出园子,经过和辉堂往右转就是花园了。碰巧遇上两位师哥打从和辉堂出来,正要往外去。 师父早早就出了门,这会儿也还没有回来,杨九开口喊了声:“师兄!” 那两身枫叶色的袍子几乎同时转过身来,正是孟鹤堂,周九良。 其实不转,杨九也看得出来是谁,但不是有多了解他们,只是这师兄弟中最让人腻乎的就是这两人了。 师兄弟嘛,有时选上同一块衣料也是常有;但同一块衣料,裁同样的款式,连埋线绣丝都一样,还挑在同一天穿,两人形影不离…等等,的只有这两个人了。 一看正是他们,杨九也笑开了,显然得意于自己的聪明伶俐。 孟鹤堂也是大先生排前的弟子,虽然拜师比二爷晚,但年纪比二爷大,更像是兄长一般。是个极为通透的人,看着爱闹没个正形,但好好的去了解,他所说的话做的事都是有一番自个儿的见解,不随大流也不让人觉得奇异,只是看得清楚明白些。先生对他寄予厚望,将德云书院内七堂交给他管。 德云书院这些年来成长的飞快,如今院里分有九堂,学子们按着级别在各自学堂园里听课。九堂中各有各的教习,由先生的师弟们管着,孟鹤堂守其一,可见一斑。 加上去年他拿了魁首,成了盛京里的头号公子,更是声名鹊起。书院里的学子们见着他,都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堂主。” 堂主生的也好看,不似二爷那般眉目如画,但却十分亲昵。笑起来嘴角弯弯,眸如明珠般清澈得像个孩子。他对杨九笑着:“小九,你没去书院看小辫儿啊~”这笑容里满是揶揄,仿佛杨九是二爷小尾巴的事,早已人尽皆知。 杨九脸一红,气鼓鼓地还嘴道:“我又没做二爷的衣裳,不好意思站一块去!” 这一句话给堂主引得捧腹大笑,碍于在园子里,怕得让师娘听见还可以压了压。 一边的周九良可就没那么高兴了,嘴巴一瘪就不忿道:“诶我招你惹你了啊?跟这一站还得让你撅一下子。回头我就跟你二爷告状去,让他好好管你!” “哼!”杨九噘嘴哼了他一下,眼睛一眯,又是那一线天的模样。 “行啦,等我空下来,再和你闹腾。”堂主一看九良脾气上来了,免不了又要和杨九好好理论一番,这两人简直就像两个长不大的小孩儿似得。 “你们赶着去哪呢?”杨九问。 “也就是替师父跑个腿,回府来拿本古著。”堂主简单地解释一句,杨九这才注意到他身旁的小厮手里仔细地端着一小个陈旧却精致的木盒。 杨九有些好奇,但也不好动手去打开盒子,问:“怎么还让你们亲自回来拿?” 怎么也轮不上他们来当跑腿的啊~ 九良解释道:“怕别的人看不懂给拿错了,这是人去书院向师父求借的,听说是有用处吧。” 堂主向杨九走近了两步,扬着眉头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低声说:“建城一百多年,就这么一本!想不想看啊!” 这一下子就让杨九的兴致更高起来,一本正经还十分期待地点头,但还没开始动作,转念一想,这孟哥能有那么好心?肯定又是闹她玩的! 从小到大这种戏弄还少吗! “得了吧你!”杨九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的“阴谋”,转了话头:“是谁这么大面子把师父珍藏给借出去了?” 这盒子虽然陈旧但没有半点灰尘,反而磨的边角发亮,显然是大先生珍藏并时常拿出来钻模。 堂主也不逗她,认真道:“大窦学堂的总教习。” 大窦学堂也是书院,但和德云书院比起来还是相差甚远,学堂里的总教习管着学堂里所有师生事宜,也是个年不过而立的年轻人,杨九听过这个人,姓李,叫什么名字倒是不记得了…先生也是惜才,人家开了口自然不好推辞。 杨九点点头,微微一行礼,道:“那我就不拉着你们闲话了,快去吧。” 既然是同行书院的总教习来借东西,也不好耽误人家太久,免得让师父失礼了。早点让他们去办了事,二爷也就不用陪着待客了,正好可以早点回府陪她玩儿~嗯,想想杨九就高兴起来。 前后几句话,也没耽误什么事,各自拜别也就散了。待他们身影淡了,杨九这才想起来忘了问今天典艺日的结果了! 算了算了,等二爷回来自然就知道了。自个儿在和辉堂院子前停留了这么久,还说了几句话,杨九觉得不如进去,拐到廊后去师娘院子里给师娘请个午安。 进了师娘的玫瑰园,师娘刚吃好,正漱口呢。杨九突然觉得都是贪嘴祸祸了自个儿…吃的比师娘还早呢,难怪自个儿这么胖。 夫人见杨九来了倒是很高兴,拉着她坐下就开始说起话来,问她怎么不早些来,还能一块吃饭,省得她一个人没意思。 杨九也是跟着答应了两声,眼神扫到矮几上的一本砂红册子,问:“师娘在忙么?” 顺着她的视线,夫人就把册子给拿了过来,道:“哪儿呢,就是一些夫人家送来帖子,说来说去就是冲着你师哥们的亲事来的!我都记着点,以后保不齐用的上。” 说着说着打开册子给杨九递过去看,嘴角带着趣味的笑意,就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样子。 咱大少爷要是知道自个儿的娘早早给他打算婚事来了,一定吓得半个月躲书院不回府了! “嘿嘿,师娘眼光好,慢慢看。”杨九眼神扫过这册子上的名字,看到了李小珍的名字,这个人啊可是最有胜算的。 夫人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辫儿也长大了,这个年纪要是成了家,长辈们也就放心了。” 眼神锁在杨九身上,不愿放过一点蛛丝马迹;夫人是个聪明人,不会看不出杨九和小辫之间的特别,但她不确定这份“特别”是否能让这两个孩子相守一生。 杨九翻动册子的手一顿,只觉得有些空,仍一字一句道:“您也是辛苦了。” 二爷是这盛京城里最明媚的少年,这一般的姑娘哪里配得上他,而自己就是最一般的姑娘;没有高贵的出生,没有动人的容貌,没有如他一般惊人的天赋与能力。那样的事情,杨九从不敢动心思。 不敢和师娘多说,杨九赶忙换个话头说道:“大林哥要是知道了,一定不敢回来见您嘞嘿嘿!” “他倒是敢!”夫人语气微怒,但神色里满是对孩子的无奈,果然大了就管不住了,“也不过就躲去阿陶那,回头我让阿陶别收留他!看他躲哪去!”夫人一向是端庄大方的很,说起孩子们来,自个儿也不免生出几分孩子气来。 都是自己膝下养大的,哪里有不疼的道理。 一说到陶阳,杨九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想起前两天那大少爷还因为陶阳不理他的事,怪到自个儿身上去了!果然啊,一物降一物。 “大林哥最听陶师哥的话了!”杨九笑道:“让陶师哥说他两句,就像要他命似的!” “你不知道了吧。”夫人像是开了话头,也来了兴致:“小时候啊,大林横着呢!哪有这幅样子,当时就他两年纪相当,阿陶那会儿老爱缠着他一块玩。”说起孩子们年幼,哪里有人会比母亲更上心呢。 “真的啊!”杨九有些不敢相信,道:“现在怎么都反过来了~” “谁知道呢!”夫人笑得和蔼可亲,眉目里满是宠爱:“男大也有个十八变吧~”说着说着,眼神一空,像是回忆着从前的事,说道:“这一说啊,阿陶也长大了,过两年也该看着点儿咯…” 杨九低头看着那一本册子,嘴角上扬,不羡慕谁。只觉得,有些人打从一出生就赢了余生。 章节目录 玩笑一句最真心㈨ 典艺日的结果传开了,文魁首是二爷,乐理的魁首是陶阳,压了这两人的宝,铁定是挣的满钵了!听说堂主就差了那么一点点,乐理还好,但要想和咱们京剧神童比,还是差了些。 堂主填词写赋是一流,赶着时兴的玩法;陶阳传统,打小就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身边全是老先生们!又是京剧神童,年不过十岁就被钦点了入宫演出,陛下和一些个儿王室宗亲都竖着大拇指夸他。这嗓子一般人比不得,乐理就更不用说了。 虽然早早在意料之内,但真听着消息,杨九还是开心得不得了。这两天二爷忙的很,听说陛下又给他别的差事要办,早出晚归的总也不见人。 昨日傍晚,有小厮来送了信,说二爷今儿得空,等从师父那早课出来就和大少爷一块,带杨九去诗社玩。 诗社是德云书院早年一些学子们办的,原本就几个好友,后来人慢慢多了,大伙儿就定着日子聚在一块吟诗作对,赏花品茗,有几位学子也会带着自家的妹子一块过来,都是熟人没什么好避讳的。二爷当时在京,和堂主两个人玩得那叫一个声名鹊起,几乎成了盛京城少年们的主流了!后来二爷离京,堂主又全心投入于学业,两人都能不吭声地各自进益着,如今好不容易又能遇到一块,自然接着玩了。 杨九总是在府里呆着,无聊的很,听说有个好玩的当然高兴的不得了,还有姑娘在别提有多好了!看这院子里,书院里,整个就是和尚庙啊! 算算时间,二爷也快从书房出来了,杨九也早早在书房外面等着了。二爷现在也是忙,难得有时间来请教先生了,她也不敢进去打扰,就乖乖在廊下侯着。 杨九正期待着,背后一声喊:“小九!” 自打那位爷给她去了外号“九馕”,这院里亲近的师兄弟就没人再这么亲切地叫她小九了,一听就是不住府上的师哥。 转身就看见冯师哥了。他倒不是大先生的徒弟,是于先生的弟子,姓冯名照祥。也是德云书院的学子,照着理儿杨九叫一声师兄也是应该。 “师兄今天怎么有空来。”杨九笑道。 咋说吧这“师兄”听起来就没有“师哥”让人觉着亲近,这杨小九还是和府里的几个小子们更亲近些。 “哈哈。”冯师兄生的也是气宇轩昂的样子,有种兄长般的亲厚。走近两步,对杨九笑道:“当然有件好事!” 杨九好奇地眨巴眼睛。 “月初回苏州去看望祖父了,你爹娘拿了东西让我捎回京给你!” “真的!”杨九兴奋地一下蹦了起来,赶忙道谢:“辛苦师兄!谢谢您嘞。” 冯师兄的祖地是苏州,父母留在盛京,祖父不愿意离开祖地。杨九是苏州人,两家关系一直不错,当时杨九能进京拜师除了因为母亲和师娘是闺中密友之外,也多亏了有冯师兄引荐,一路来多有照顾。听说两家夫人还没生子的时候,曾说若是一男一女,就让他们成亲。 “客气什么呀!”冯师兄笑得一脸不见外,他可是一直当杨九是自家亲妹子一样的人。 两人站的近,有说有笑的,打侧边看还有点交头接耳似的。其实就是不敢大声喧哗,吵到书房里的人。 冯师兄看杨九的装束是要出门的,问:“你这是准备出门儿?回头我再把东西给你送来。” “行,您挑个空,不着急。”杨九笑的时候就像个小孩,白白嫩嫩的眼睛迷成一线可爱极了,带着期待的语气:“就是不知道里头谈好了没。” “里头?”冯师兄没想着杨九在等二爷和大林,以为是有事找大先生,道:“你在等先生?快了吧,你云师哥在里头请教问题呢。大窦的总教习来了,不是小事,得说一会儿呢。” “总教习?”杨九一听就觉得奇怪,难道大窦的总教习也一块来了? “噢,你不知道吧,大窦的总教习退出大窦学堂了,请命要入军,去你云师哥的八支军营里去。” “从军?”杨九这下更想不通了,皱眉道:“好端端的放着教习不做,去二爷那做什么!”大窦的名气虽然不去德云书院,但他毕竟做到了总教习的位置,在里头就是第一把交椅,好端端的来找二爷做什么。二爷是声名在外,但也不至于他如此钦佩到想要换个饭碗吧! “谁知道呢!”冯师哥背过手去,笑容里如沐春风,道:“年纪也不大,想保家卫国,建功立业也不是不可以。” “噢~”杨九鼓着小腮,点了点头。这种事也轮不上自个儿操心,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不舒坦。 “行啦。”冯师兄看她这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抬手弹了下她脑门,笑道:“你就别瞎琢磨了,好好听课。” “说就说呗,崩我脑…”杨九揉着额头,嗓子眼里的“门”字还没出来呢,眼神一转就吓的她一嗝! 顾不上脑门疼了,放下手,拢好衣袖规规矩矩行礼,道:“师兄教训的是。” 冯师兄当然不懂杨九这突如其来的正经,问道:“怎么了这是?”说着说着吧,上前又是近了一步! 少爷就在他们后头站着,吓的一激灵,当即大声咳嗽了一下!——眼瞧着老舅还没生气,形势还好!要不回头,一准找他撒气,这云家人个个儿都是护犊子! 冯师兄转身看见他两,道:“诶,你两谈完了阿,我都没注意。” 那可不,都没注意! 杨九这会连脸都没敢抬,那位爷也不知道不声不响站那多久了,看那铁青的脸色…杨九觉得自己欲哭无泪,一会肯定又要折腾了。 咱们这位爷,哪都好就是气性大,一个不留神就甩你一脸嫌弃,你都不知道自个儿做错什么了! “嘿嘿…”少爷干笑了两声,圆场道:“打算拉九馕一块去诗社玩儿呢!您这儿…有事?” 听听这叫法,一看就是跟着二爷学的…唉,杨九有时候都分不清这是不是个好词… “原来你们一块去啊!”冯师兄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杨九等他们两呢,侧身对杨九催促着:“难得出门,赶紧的吧!” 哎呦喂,听这家长的腔调! 小祖宗生气哪有什么理智的说法,眼一横,袖一甩,抬脚就往院外去!还有一声气呼呼的:“走了!” 平常哪里会这么无礼,这下让少爷忍不住扶额了,向冯师兄拱手做别,才向一旁紧张兮兮的杨九喊:“走吧,马车门外侯着呢!” 杨九委屈巴巴的抬脚跟上少爷,这没走两步,前边儿猛的一停。 咱英明神武的傲娇师兄,云二爷突然步子一停,转过身来云淡风轻地对少爷说着:“叫舅妈。” “叫什么舅…”少爷刚要开口说他两句,翻脸比翻书快!突然一卡壳,听清了二爷的话,右手笼成一个小虎爪般盖在嘴上,虽然眼神惊讶但满脸坏笑,道:“舅…舅妈…哇啊…”随即别有深意地看着杨九馕… 九馕这会满心满意琢磨着二爷生气了怎么哄,一下也没反应过来。突然明白了,脸一红,这二爷胡说什么呢!一跺脚就往内院跑了! 二爷看那小身影,觉得心里一直憋着难受的感觉,突然就舒坦了。折扇一打,这回就是真的云淡风轻了。 “我的天啊,这…这两人…”冯师兄楞在当场,眼神里涌起八卦之魂…正要向少爷打听两句呢! “告辞!告辞啊!”嘴里说着敬语,其实看都没看人冯师兄一眼!少爷也是个“好奇心害死猫”的人物,拎着袍子就去追二爷,边喊道:“老舅!老舅!你等等我啊!诶,云长弓!” 大林想和他好好叨叨,这话是怎么这么不要脸不要皮就说出来了,是不是和杨九馕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小故事”~这样的玩笑话,他可从没见云磊说过。 章节目录 屋外风雨无关你㈩ 昨天杨九回了院子以后可是一直没敢再出门,憋屈的小脸通红。 二爷也没心思去什么诗社,当下就去找姐姐商量事儿了~ 他并非儿戏之人,事有轻重缓急自个儿还是分得清的。话既然说出口了,他就打算吃定杨九馕了,看杨九馕夸别人两句都受不了,又怎么能忍受她有一天嫁给别人呢。 家里大,以后就一直养着她吧。 嗯,二爷想着,父母都在祖地天津,盛京的宅子就他自个儿,还是姐姐家里热闹!以后啊,九馕想住哪就住哪,能让他时常看见就好~什么时候呢,再生个小线天! 嘿嘿,他当然比杨九馕好看啦!不过要是有个孩子,像她一样白净可爱,也挺好! 他想的痛快了,别人的死活都不管了!夫人被他吓了一跳,突如其来的消息,开门见山就说要和杨九定亲,害她一阵忙活!又是备礼又是合八字,就等着通知亲家了,就打算这两天给杨家写封信,两家人聚一块说说亲事呢! 但总归心里,还是高兴的不得了。 还没高兴够呢,这八字送出去合还没拿回来呢,夫人又是气的够呛。还得从二爷今儿一早去找杨九说起… 二爷一早去了杨九的院子,倒不是他昨天不上心,但任谁碰上这种事都是要脸的,他脸皮再厚不也是个少年吗,说出了口就害臊起来…一进院子,没看见杨九在院子里纳凉,一定就是闷在屋子里了。熟门熟路地进了里屋,看见她缩在贵妃榻上拧帕子,看那帕子,也是倒了霉… 咱二爷这腕儿~边上一站,打着折扇那么一咳!这屋里只要没聋没瞎都能注意到他。 杨九一下就看见他了,脸腾的一下又红起来了!拆开手帕盖住眼睛不去看他… 嗯…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 二爷上前几步,抬手拢起折扇就是一下正脑门!道:“不待见爷是吧!” “我没有!”杨九一急又是拉下了手帕,张嘴就是习惯的一句解释…然后才抬眼看着二爷,今儿是一身素叶绿,映夏青共嫣然,趁的他肤色更白了些还带着一股公子儒雅。 这想什么呢!杨九低头骂自个儿一句… 看她揉着脑门,还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儿,二爷这就心软了,低声嘀咕着:“真疼啊…”折扇是半打开的,他也没舍得下重手…八成是女孩儿的皮细一些吧。 傲娇的二爷都没发现,这会,他都会怀疑自个儿了… 杨九退了一步,憋这嘴打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生气啦这是?”二爷心里也有些忐忑,但咱是谁呀,不能输!接着嬉皮笑脸地调侃杨九馕:“脾气见长啊,敢撅我!” “您能不能有个正形!”杨九气恼着,这爷怎么老拿她寻开心。 二爷理直气壮:“我怎么就没正形了?” 杨九的脸红,也不知道害羞还是气恼,仰头还嘴:“您昨个儿怎么能说那样的话!” 院子里那么多人,他张口就是什么“叫舅妈”,这是能随便叫的吗?不是…不是这个点,重点是传出去怎么和人家解释啊! “那怎么了!”二爷憋着口气撑着气场,说的一本正经:“省得有人惦记你,这帮学生里就你一个女孩儿!也不知道避讳避讳…”说到最后居然还有责怪九馕的意思了! 谁还没个二两脾气! “什么…”杨九气道:“您胡说什么呢!” 还惦记?还避讳? 你云二爷进人家姑娘闺房避讳了吗?师兄弟里头,就你惦记人家惦记得最紧吧!人家说句话,聊个天儿,你还得让人来哄你呢!都是什么脾气… 二爷是没有半点不好意思,收起折扇与玩闹,正儿八经地在杨九馕面前站好咯,只这样看着她,杨九馕就红了脸。 “以后,我护着你,好不好。” 这一句就像惊雷打进了杨九馕心里,所谓“晴空万里突然暴风雨”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云二爷,那个盛京城里最明亮飞扬的少年说以后护着她。 她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姑娘,于他的仕途没有半点助益;拜师也比他晚了许多年,没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听课悟性也远远不如他;但是他说,以后要护着她。 或许是那道惊雷打在了杨九馕的后脑勺吧…她说:“我定亲了。” “什么…”二爷不是聋了,只是觉得自己有点晕乎,再确定一次。 杨九肩膀都有些颤,一字一句道:“我和冯师兄是娃娃亲。” 二爷突然想着昨天他们两人在廊下谈心的样子,杨九笑得多开心。自己还一股气,美其名曰不让人惦记…原来是他自个儿惦记着人家的姑娘…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觉得浑身没劲,连来得一点情绪都没有了,恨不得就这么赖着,但不可以。 出了院子,他都是一副失了魂的样子,也不知道自个怎么出来了,吊着仅有的理智让小厮去给姐姐说一声:“别忙活儿了…” 愣愣地回了自己院子,就在房里躺着,不说也不动。要不是那双带着星星的眼睛还睁着,小厮都快以为他睡着了;但现在,也没有星星了…暗淡的像阴天的夜晚,里头像是有风一样发凉。让人看了害怕,正好夫人身边的人来找二爷,原本是商量定亲的事,小厮一害怕就让人和夫人说了二爷神色不对的事。 从杨九院子出来怎么就不对了?夫人自然是担心的,前后一询问,丫头小厮们昨儿有在书房的都晓得!这一下了把夫人气坏了,难怪杨九也没来和她说说话,前后就小辫儿一个人来交代,她还以为这俩孩子商量好了… 原本夫人一拍桌子就要去教训教训小辫儿了,转念一想这事儿,人家姑娘比较委屈啊!莫名其妙就被定亲了,这府里上下肯定都议论着…还得她亲自去看看小九才好,回头再收拾那个臭小子! 杨九自己在房里不知在想什么,只觉得眼里酸酸的,看着二爷那副失魂的模样,搁了谁都心疼啊! 正好就是到昨天的事,她也没想,张嘴就拿冯师兄先顶上。二爷那么好,又是师父亲自培养的儿徒,如今还封了将…她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会,长得也不如京城里那些姑娘们好看…她怎么敢动心思。 夫人进了屋,让闲人都在外边等着,自个儿进来了,就怕人多嘴杂又伤了杨九的心。 抬眼看那小不点,委屈的不行,眼里红红的,一下就让夫人心疼的不得了,赶紧过去,握着她手,轻轻喊了声:“小九。” 一看是师娘来了,杨九连忙坐直了身子,规规矩矩叫了声:“师娘~”这语气里都带着哭腔,听你的人心都要碎了。 “好孩子,是小辫儿不懂事,欺负你了,你别难过啊;回头师娘好好收拾他,给你出气!” 师娘说要收拾,那可是真要罚的… “没有没有!”杨九赶紧解释着,道:“他没有欺负我!是我…是我不好…” 夫人又觉得这孩子太懂事了,这么扛事。多好的孩子啊…怎么就没成呢,她这心里也是觉得可惜。 叹了口气,无奈道:“小九啊,你们不是一直…好好的吗?怎么就…”夫人也不知道怎么说这句话,这俩孩子关系不是一直挺好的嘛,怎么说也不至于吵成这样啊!杨九也不像会和小辫使脾气的啊… 杨九低着头,嗓子浓浓的:“二爷很好,是我不好…” 说来说去就这么一句,夫人也算是听明白了。敢情这孩子是觉得自己不好啊,小辫儿能有多好?那混小子也就这些个小姑娘们拿他当角儿捧着,在自个儿眼里还不都一样! 拍拍杨九的手,恨铁不成钢道:“你这傻孩子怎么想的!那两个人在一块,有什么好不好的,最重要得不还是心意吗?” 杨九仍旧低着头:“京城里好多姑娘都喜欢二爷,二爷以后是做大事的。” “什么做大事…”夫人一副嫌弃样儿:“他就是封王了也就是个人,还能成仙儿啦?”说着揉揉杨九的头发,玩笑般问着:“按着你这说,你心眼里还瞧不起你师父呢?” “啊?”这话头转的猝不及防,吓的杨九都口齿不清了:“没有!我…师娘,我没有,我怎么会这样呢!” 看她着急的样,夫人一下就笑出声来,“你师父当年也是寒门学子,家底比你们家还差出好多呢!我嫁给他时,也就是个一穷二白的少年,但我的父母却没有说过半句不好,你明白吗?” 杨九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傻孩子。”夫人看着他们,都只觉得年少无知罢了:“两个人在一块,图的不是名利;枕边人都要算计,你活着有个什么劲儿?相遇即是缘,能够在一块更是几辈子的福分,两个人互相喜欢,总好过那些面儿都没见就成亲的人。相知相爱,才能和和睦睦的,等老了还有子孙绕膝之乐。再说了,你是个姑娘,他又不要你养家,你还想着要比自个的相公更出挑?” 什么…哪就相公了! 杨九被师娘说的脸红了都…但还是坚持着:“二爷就是图个新鲜,闹着玩的,您别误会。” 要不说女人最懂女人呢。 “你是气他昨儿在书房在说的话吧!”夫人这时候啊,心里偷着乐的不行了~特别庆幸自己来了。好家伙,差点就把这好丫头给弄丢了…“你觉得小辫儿是个傻子?” “当然不是了,二爷很好!”杨九坚定地护着,哪个傻子能有二爷这气场这模样,盛京城里的姑娘还能喜欢个傻子? “他打小就跟在你师父身边,那悟性和你陶师哥唱京剧是一样的。”一说到臭小辫儿,再怎么调皮,做姐姐的心里也是自豪的:“后来从了军,事事由他自个儿做主,他要没有个冷静聪明的脑袋使着,还能封将?” 杨九愣着,似乎快明白师娘话里的意思了… “小辫儿虽然有些孩子心性,但总归识大体,出格的事从来不做。”夫人见她明白点了,继续道:“昨儿的话确实不合礼,但是他对你的心思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如果就是为了玩闹,那不是闲的发慌找打吗?” 确实啊,这样的事,他乱开玩笑肯定会被罚的,师娘就不用说了,师父肯定得踢他一顿! “他总在我面前说你好,回回眼里都带着笑意的。”夫人笑得温柔:“他要是不走心,只看家世看容貌,那离京的六年里,天津就不知道多少姑娘想嫁给他了!” 后边这话也就说出来哄哄杨九,当时二爷在天津从军替陛下办事,忙的很,躲的紧呢,天津姑娘没几个知道他… “我…”杨九又是犹豫着,揪着帕子不说话。 “你要是烦他,师娘绝不逼你。”夫人缓缓说道,这说到这了,不也成了一半呢吗…“但你要是顾及那些世俗的眼光,师娘可就要说你两句了。身边亲近的人,眼前属意的人搁一块儿还比不过你心里头那点出息!白瞎教养你这么些年,养着一块木头!” 这话说的在理,外面得人说什么就说,哪里有陪在身边的人重要。师父师娘对她好,自个儿看见二爷也高兴的不得了,有什么可矫情的!再说了,她作为大先生唯一的女徒弟,那也是不差的呀,自个儿的学识比那些好看的小姐们多多了! 看杨九眼底慢慢清明起来,夫人就知道自己的话有作用了。拉着杨九的手,示意她抬头:“那现在,你告诉师娘,你嫌弃小辫儿吗?” “怎么会呢!”杨九张口就来了一声,再一想…不对啊,师娘这话问的可不是这个意思!哎呀…这嘴怎么这么快呢! 看杨九又是红着脸低头,夫人一下就舒心了!哎呦~这天儿啊,是真好!这事,不就算成了吗? “你放心,师娘不让你委屈!你想着的事,师娘让小辫儿好好和你道歉。”夫人抬手亲昵地捏了把杨九馕的腮帮子,笑道:“师娘可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呢!” 杨九馕脸又烫起来,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笑容:“师娘…” 夫人喜笑盈腮地起身理理衣袖就打算走了,这样的好消息不得赶紧和那臭小子说去?杨九规规矩矩地行礼送了师娘出门了,才反应过来自个儿被师娘三两句话就给说定了!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啊…” 杨九自然不会想到自己随口一句“定亲了”对小辫儿的打击有多大,他原本一直以为俩人是互相有心思的,结果到头来是他自个儿一场梦。 夫人去了小辫儿院子,看他一副躺床上装尸体的死样,气就不打一处来!不是“爷”吗?不是魁首吗?这都封将的人了,这么没担当!一看就是让小九给拒绝了,回来在那自我消沉呢… 上去就是一通教训,把他从塌上拉起来!他倒是乖,不吵不躲,就乖乖受着。 “这就不行了?”夫人是打算好好戏弄一番这个臭小子了,“小九的心思问清楚了?” “是我不好。”二爷声音不低,却没有往日的灵气,空空的:“姐姐,你罚我吧。” 看这副样子,夫人心软一下就舍不得他了,这小子哪里有这样子过。开口打算和他说说小九的心思:“你呀!这种事怎么能这么失礼,随口就说了,人家姑娘不要脸面?你好好说,正儿八经的按着礼数来,人家还能怪你?” 二爷挑唇苦笑,笑容里满是对自己得嘲讽:“原来从头到尾都是我想多了…” 这都哪跟哪啊… “胡说什么呢你…”夫人有些担忧,紧张兮兮地抬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这种傻一般不可能犯,这不是关心则乱嘛。 “姐姐,别忙活了。也别和外人说,以后对她名声不好。”二爷一字一顿地,让人摸不着头脑。接着一句:“以后她和冯照祥成亲,才不会有人闲话。” “哪儿就和他成亲了!”夫人一下子嗓门就亮了。要不是刚见过杨九,知道人姑娘的心思,她就被小辫儿这样子给唬住了! “她和冯照祥有亲事。”二爷低声道,感觉这会“冯照祥”三个字,说一次让自个儿难受一次。 “啊?”夫人愣了半天,想不明白杨九什么时候杨九和冯照祥有亲事了?真有她还能不知道?她和杨九的母亲是打小就认识的几十年好友,杨九有亲事的话,苏州那也不会让她帮忙给孩子看着点了。 亲事…转念一想,她就明白了。从前苏州来信,听杨九母亲说冯家媳妇是个热心肠的人,事事都帮衬她,两人玩笑话说以后有孩子能结亲。 “哈哈哈”夫人一下笑开了,就为了这么个事儿啊?为了这个乌龙让小辫儿吃了个瘪,她真是乐的不行了! 二爷被自个儿姐姐笑得头皮发麻,但也没心思和她闹,无奈地喊了声:“姐姐…” 夫人收了笑,用帕子擦擦眼角笑出的泪:“你啊…哎呦,让你那么失礼,这下好了,人家姑娘气死你。” 二爷皱着眉,没明白姐姐的意思。 “那是人家随口说的!”夫人伸出食指戳戳他脑门,笑道:“没有交换庚帖,没有定亲过礼,哪就有亲事了!” “啊…”二爷这暗淡的小眼神里终于又生出两颗小星星来,语气里带着不确定:“可是九馕说…” “瞧你这点出息!”夫人觉着吧自己这弟弟真是废在这了,怎么一遇到杨九馕,脑袋就不好使了呢?“你大庭广众这么一说,人家能知道你是真心实意的还是耍脾气闹着玩的?再说了,人家一个姑娘总不能因为你随口一句话就嫁给你吧,都像你啊,皮儿厚得像羊驼似得!” 二爷这心啊,一下又活起来了!后面又觉得的丢人,敢情自己在这伤感半天,全白瞎了! “好个杨九馕!”二爷这一下就准备穿上靴子找她理论了。被姐姐一把给打中后脑勺,骂他无理取闹,人家姑娘又没错,他不赶着去道歉还赶着兴师问罪不成? “小九的心思软,总觉得自己搭不上你的身份,你得好好说。要不这媳妇儿还得被你自个儿吓跑了!”夫人一脸无奈地看着小辫儿,真是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好了。 二爷这会缓过劲来,脑袋一下就灵光了;姐姐这架势,显然就是胸有成竹,要是杨九馕不愿意,姐姐上来就收拾他了!哪还能坐着好好说… “谢谢姐~”这堂堂七尺男儿,腻歪着撒娇也是没谁了:“姐姐最好了!” “去去去!”嘴里嫌弃着,也还是没舍得往他脑门上盖一巴掌,只是笑骂:“就这点儿出息!” 孩子大了,自己终究是要放手的,放手不怕,就是怕他以后身边每个贴心的人相伴到老。 二爷这脾气,那不得等吃饱喝足了,收拾好自己才来杨九馕的院子里找她。可不能让她看见自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多没脸呀… 他也是贵人多忘事,再丢魂还能有要早上从人家院里出来时失落吗… 人家是爷,咱得捧不是? 这会快黄昏了,杨九仍旧窝在贵妃榻上不说话,反复想着师娘的那番话,也不知道自己对不对,爹娘也不在,她一下就没了主意;嫁给二爷,可是需要勇气的。 二爷一进去,正好看她窝在那,剪窗是打开的,夕阳余辉正好有些细碎地散在她裙摆上,她好像一直都这样好看,从见她第一面起就是。 “起来。”二爷冷不丁地在她头顶出声,吓了她一跳。 站起来后又不知道说什么,埋着脑袋等这位爷先开口。 “行啊你,杨九馕,有靠山了啊,在我跟前还没大没小的。” “哪有嘛…”杨九这会不敢看他,只是低着头自己嘀咕着… 二爷一笑,就被她这副小委屈模样给心疼的紧,抓住她手腕往怀里一带,直接就圈在臂弯里了。 杨九站稳时,自己眼前只有他的素叶绿袍子了,脸红的快熟了:“你撒开!二爷,你…你撒开手!” “平常抓着我袖子,拉着手腕求我教你《太平歌词》也没见你害羞啊。”二爷不着急拥抱她,像是看着猎物,心里有兴致极了。 那能一样吗!哪有离他这么近过… 杨九挣扎不得,跺着脚,双手把自个的脸给捂住了。 “我喜欢你。”二爷说。 这是难得正经的语气,比往常任何时候都严肃认真。 杨九馕手一顿,放下了一半露出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 “就是喜欢你,不为别的。见不得你和别的师兄弟一块说笑,你要是不嫌弃我这臭脾气,能不能…也喜欢我一点” 这是云磊长这么大以来唯一一次觉得,努力没用,只能赌命。 这么意气风发,眼里带着星星少年在你面前,把你圈在怀里,眼里只有你,却还像个孩子一般小心翼翼打着试探还有些许期盼,怯生生地问你愿不愿喜欢他… 杨九馕也是普通人,所以她动心了。 不,或许那天少爷领着他,说“这是云家二爷,你跟着叫师哥就好。”那时候起,她就动心了。 杨九馕没有开口回答愿不愿意,沉默着把脸埋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声。 这颗心里头,以后就有她了… 二爷被她亲近懵的有点僵硬,以为自己在做梦,知道鼻息传来她头发上的花油香味,他就知道,以后有堂堂正正的理由,像今儿一样把她拉进怀里。 拥抱是这世上最暖的情话。 玫瑰园里夫人胃口难得的好,多吃了一碗饭,揉揉自个儿的眼角,生怕笑出皱纹儿来~小厮已经带着她的礼和亲笔信出府门了,她这会就等着大先生晚上回府的时候和他说一说,咱家里,该办喜事了。 两家的祖地离的远,孩子们都在盛京,干脆都请过来见个面儿,不说天津,不说苏州,就在京城府里给孩子定亲吧! 八月二十是个好日子,三家人一起过完中秋,正好一块办喜事。 章节目录 醉是能懂少年心(十一)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得之为幸,不负彼之心意。 老人们总说这太阳落山的快也比不上孩子们长大的快;转眼一瞬,杨九馕和云磊定亲已有两年多了,虽说还没成亲,但总和别的人不同,两人住在一个屋檐下日日腻歪在一块,师兄弟们嘴里调侃着但这心里除了满是祝福也更是一心羡慕。 都说“车马太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但人人都忘了,车马太慢,也很难守住一个人;总觉着时候还长着呢,犹豫一会儿就错过了。在大家眼里,杨九馕和云磊都是幸运的,邂逅在年华正盛时,相知相爱许下白首之约,这么多年一如初见。 今儿要说的也就是他俩的闲事,师兄弟们有时也被这俩人给腻歪得咬牙切齿!这谁以后还不能娶媳妇了,凭什么他云二爷这一天天儿的嘚瑟个什么劲。 杨九馕这两年长开了,人也瘦了下来,虽不比从前一样胖嘟嘟的,但仍是一副白白嫩嫩的样儿,招人稀罕。但这点好处都全是用在长个头上了,蹭蹭地往上长就差二爷半个头了;女娃娃里可数不出几家有这个头的!但那一线天般的小眼睛是半点儿没长开,稍微低个头人家就当她闭目养神呢~ 偏偏二爷喜欢的紧,去哪都带着她。有时候她不出门,二爷就留在院里逗着她玩,看那一副傻样,二爷就觉得心里舒坦。也不是没人说他,外头不少的姑娘们都说二爷眼偏了,不是说杨九馕不好,只是说云二爷身边可以站一个更好的。 二爷挑眉一笑,张嘴便怼了回去:“两口子的事儿,你管着管不着!”杨九馕哪里不好了,他看中的人哪都好!——就算不好,那也只能他自个儿嫌弃,旁的闲人凑什么热闹,操什么闲心,你死不死啊! 今儿是朱师哥的生辰,一早来府上给师父师娘见礼后拉上兄弟几个就开始对酒当歌了。他一向是爱闹,这群孩子们真说被大先生打过的也就是他了,从小就调皮爱闹像铁锅烤烧饼似得,见天儿没给你熄过火,不给你焦了都不带消停的。 几兄弟在后院的湖心亭里说笑着,少年们的快乐总是简单许多,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举杯共饮风花雪…呃,诗词歌赋。 朱师哥的外号就叫烧饼,他人也亲和没有架子,除了闹得你脑仁儿疼之外,他可是最心疼兄弟们的。就是嘴皮子快,尤其在亲近的人面前更是张嘴就来不过脑:“今儿陶阳怎么没来呀~咱阿陶宝宝不至于忙成这样吧!” 陶阳再忙也大都是白天儿,落了暮就得空了。今儿是烧饼生辰,往年只要兄弟们都在京城都会聚在一块的。 曹师兄倒是一向最配合着烧饼,抬脚就踹了少爷一脚,问:“人呢,问你呢!” 咱们少爷啊和陶阳的关系,那不就和堂主周九良他们一样嘛,一天天的就往二爷和九馕那个方向靠了~ “可别闹他了~”堂主一脸坏笑,还有些幸灾乐祸地勾住少爷的肩膀把他拉近些,笑道:“铁定又被阿陶给训了吧!” 少爷憋着嘴,有些不高兴:“听谁瞎说的!明明是阿陶这两天忙着…”其实后边的话吧,他自个儿也不确定。阿陶忙不忙咱少爷还能不知道?咱陶公子一天喝了几杯茶他都清清楚楚,只是陶阳这两年似乎都有些避着他,两人不咸不淡的。少爷心里也急,好几次还故意躲课偷懒等着阿陶来训他,结果半天儿了,人家也没搭理他…去阿陶院子呆里吧,他也是清冷道:“你愿意呆着就呆着吧,我有事要出门了。” 少爷心里委屈着,小脸都落下来… 就烦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事… 二爷喝的脸色微红,幸是没醉,好家伙这酒量不知道得还以为是于门弟子呢。“你就别老想这了,陶阳如今也是正儿八经的角儿了,哪能天天在一块玩闹。” 这话也不知道是回答烧饼的话,还是冲着少爷说的,总之听懂得人都会懂的。 烧饼和曹师兄那几个在边上正喝的起兴呢,压根就没听他念叨。 少爷一下就委屈得红了眼,许是酒醉人心,一下就伤感起来。趴桌上委屈巴巴嘟囔着:“就他能,是个角儿就不理我…越来越不爱搭理我…就上戏园子里看姑娘…就不理我,给他厉害的…” 二爷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看不得少爷这一副小媳妇儿的样子,道:“人家是园子里的角儿,还能偷懒?在说了,你这儿也没少和那个'小珍'来往啊,人陶阳给姑娘送过礼没有?” 这话也没错。 少爷委屈得紧,怎么连老舅也不帮他说话了:“哪有!我都好久没送了!阿陶都不理我,我那还有闲心…”这一下子嗓门都拉高了,尾音拉得长长的,嗓子眼里都听出哭腔来了。 “好好好,你没有。”二爷笑着摇了摇头,对这么个小屁孩有什么说的,他哪里会明白陶阳的苦心;满心满意的就知道怨人家不搭理他,怎么不想想人家该怎么理会他。 正聊着,亭外水廊走近一身碧衫裙影,再看看咱们二爷今儿的素叶青袍子,不用说一准是杨九馕呗。 “你说你俩啊…”曹师兄看是杨九来了,一脚没踏进亭子就开始酸话溜溜起来:“定个亲嘛,一天天的穿得像喜袍似得!不重样儿还不出门是吧?” 这话说的倒是,二爷本就看重仪表,日日都把自己捯饬的好看得很;杨九馕就随意些怎么舒服怎么来。这位爷就看不过眼了,每月做衣裳必定给杨九也做一身颜色一样的,有时候连绣纹儿都一样!见着杨九馕,大伙基本就晓得二爷当天的装束了。 杨九馕走近凉亭,对上二爷老早一路看来的眼神,提着裙子坐在他身边,道:“这话说的,孟哥和九良定亲了吗?他俩穿得还一模一样呢!”一句话满堂哄笑起来。 那堂主能当没听见吗,当下就还嘴:“我们是袍泽之情,像你俩啊!” 周九良被堂主勾着肩,实实在在地翻了个大白眼,“你是要死啊你…” 杨九馕笑着不搭话,往二爷身边靠了靠;咱们云二爷那是一般人吗,一准护犊子护的紧啊。 烧饼笑嘻嘻的,端起酒杯就开始闹起来了,正打算给杨九倒一杯:“哎呀,这咱弟妹来了能欺负吗,赶紧的来一杯啊!”把酒递到杨九馕跟前,还贱气啷当地压低声音:“趁喝了酒,把小辫儿扛回去,不用感谢哥啊哈哈哈” 杨九馕脸一红,刚要说他没正经,二爷端起那杯酒自个儿就喝了,一本正经道:“她想把我扛回去还用得着等喝醉?” “哎呦喂~”这一下算是热油锅里倒白水,一通沸腾啊!大家伙张嘴就开始揶揄他们俩,咱二爷那脸皮,你越来劲他越得意,半点脸都不要。 “诶行了啊!”杨九馕脸皮薄,实在是受不了这些不要脸的死样,再说下去她脸都要滴出血来了:“不是来和你们闹!天儿也不早了,你们看着是住一夜还是回家?要回家呢,我就让马车去府外侯着。” “诶怎么回事儿你。”烧饼一副要赖这的样子,一把勾住二爷的脖子,道:“不行啊小辫儿,没成亲呢就看这么牢啊!” 话头一起,大家就闹起来了,都嚷着不散宴席,不醉不归…醉了也不归! “行吧,那就回后院各自找个空房歇着吧。”杨九馕一副听不懂他们的意思,反正就是没商量:“师娘可说了,谁闹就让师父罚他!” “可得了吧你!”堂主就近翻了个白眼,拆穿道:“师父能有这闲心~咋滴,眼小瞅不见啊哈哈哈…咱少爷在这呢!” 曹师兄在一边帮腔:“我们一会儿啊带着辫儿去金粉佳人听曲儿呢~哈哈哈” “就是就是,趁着没成亲,不得抓紧点多玩玩,这架势以后保不齐就没机会了!” “你大爷在这也不行!”杨九嘟着嘴,气鼓鼓地一步也不让。明知道他们就是故意说出来闹她玩的,她也还是在意:“这都多晚了!哪都不许去,还喝了酒…不许去!” “杨九馕你一天天的把我老舅看那么紧,回头他嫌弃你,你都没地方哭去!”少爷歪着脑袋,像是有些微醺,眯着眼一字一顿地调侃着。 “你还说!”杨九馕气的,原本想说找师父告状的话,想想咱少爷哪里怕被罚,打小也没少被罚!转口坏笑:“我明儿就找阿陶师哥去,告诉他,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还去酒楼听曲儿看姑娘!” 往常这时候,少爷一下就怂了,恨不得把这姑奶奶捧起来。以后得是舅妈,他可不敢打,要不老舅还不得把他撕了!只能乖乖地求着人家可别乱说话。 今儿真是撞了鬼了他,一听杨九馕的话,一打激灵就站了起来往杨九身边蹭去了,一脸感激道:“咱可说好了啊!你明儿一早就去说啊,这事儿要成了,你想要什么一句话啊舅妈!” 哎妈呀,这“舅妈”张嘴就来呀… “滚滚滚,喝傻了吧你!”没等杨九馕说话呢,二爷就一把把少爷推开了,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蹭在杨九馕身边还是因为他说的胡话。骂道:“一身酒臭!”——原来是因为酒臭。 少爷倒是越想越来劲,烧饼拦腰把他抱住了,笑道:“行了行了,喝多吧你哈哈,看你这傻样,阿陶和你爹说了,你就废了哈哈…” 少爷像是一点没听进去,接着冲杨九馕嘟囔着:“记着啊!一定去说啊…” “行了,这货就交给你啦。”二爷冲烧饼一撅下巴,示意他照顾好大外甥;自个儿起身撩撩袍子,握着杨九馕的手就要走了。 堂主冲他喊道:“你真走啊!诶,管这么严实啊!” 二爷头也不回,却从语气里听出了他在笑:“你们这些形单影只的人当然不懂了!” 这后头拎起酒瓶子就想砸他了! 看那嘚瑟样,以后生了娃就和他们结亲,看他们怎么收拾小小辫儿!也不对呢,保不齐,还有个小线天儿呢~想着想着,还挺让人期待。 定亲后,二爷的寝室就搬到了杨九馕临近院子,两人时时都能见到面。握着她手,正想先送她走回院子里去,杨九馕却走了另一边:“离着近,我陪你回去,再回房。” 二爷抬手刮了下她鼻翼,笑道:“我没醉。” “我知道…”杨九馕头低低的,不知道是不是又红了脸,声音里有些腻乎:“这么大人了,怎么一点都不看重自个儿…” 相处的年头久了,杨九馕就越是了解他。看着聪明,其实笨着呢,最是不懂得照顾自己。喝酒也不看时候,喝完了也不知道自个儿歇着,随着兄弟们闹。她哪里能放心,自然是要时时看着点…好在定了亲,可以堂堂正正地陪着他。 “你要是舍不得…”二爷站住脚,低下头捧着她小脸儿,感觉掌心一阵烫:“那就早点嫁给我。” 他们定亲两年多了,淏城军的事缠的他脱不开身,陛下练兵的差事也马不停蹄;再说当时,姐姐是想着等杨九大一些再让两人成亲的,如今时候刚好,八支军营的事也妥帖了,该看看好日子了。 “又说的醉话…”杨九馕心里甜甜的,害羞着又舍不得低头,二爷这会的眼里可不是星星,是她杨九馕啊… 也不对,二爷的眼睛就是星星啊。 “都说了没醉。”二爷笑着,抱着杨九馕在她耳朵边一字一句道… “回吧。”杨九馕回抱他,把脑袋搁在二爷肩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给你煮了醒酒汤,放在屋里热着,你喝了早点休息,明儿头就不疼了。” “好。” 章节目录 但求平安(十二) 所谓好事多磨吧… 夫人一心想着,等着都稳下来了,给俩孩子的事办了。原本想着,今年中秋前可以叫上两家人一块聚聚,说说亲事…这还有两个月可就是中秋了;当年这俩孩子定亲的日子也是在中秋前后,八月二十日,算个半双数,日子也好。如果成亲的日子也挑在同一天,正好接上好运头,以后俩人和和睦睦的白首偕老。 这念头刚和先生一商量,信儿都还没送出去呢,圣旨就下来了。 云磊为主帅,李岬为副将,率天津驻兵与淏城军征西。 西北边境一直不安稳,这些年来关系一直有些微妙,都是面和心不和;近年都是维和着那么点和气,如今精兵铁甲可出师,陛下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天子枕侧岂容他人酣睡,何况这个“人”还是端刀带剑的威胁。 早朝接了旨意,出宫就是一阵忙碌,兵部上名,户部拨款,还有军粮…一通下来,他从军营回府的时候,天儿都黑了。 和姐姐姐夫聊了好一会,让人去准备过两日出征的事宜,姐姐又是一通交代一番挂心;这才回京不过两三年,又要出门去吃苦了,长姐如母最是心疼。请了安后,他是连喝口水都没有,直接就进了杨九馕的院子。 进去的时候看她正坐在桌案前发呆,边上放着一包裹,看着满满堂堂的装了不少东西。 二爷走近,从后头抱着她,把脑袋搁在她肩上,像是疲倦的很。 杨九馕直起腰却没动,只想让他靠的舒服些,他一定累坏了… “知道了?”二爷开口,暖暖的气息就打在她耳边。 这时她却恍了心神,没有平时那副羞涩的心思,只觉得心里难受的紧,一阵阵发酸。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似乎感觉到她嗓眼儿里的酸涩,二爷安慰道:“别担心,我很快会回来。” “嗯…” 见她还是一副难受的的不得了的样子,小辫儿一下就舍不得了,说笑着哄她:“从军辛苦,你在家注意改着喜袍,可别等我回来穿,还大了…” 他是早早就知道了杨九馕把俩人的喜袍都做好了,要是没有这档子事儿,过两个月他俩就成亲了… “那你就吃胖点儿…”这一句话眼泪可真是结结实实掉下来了,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闹她。 二爷把她转过来,捧着脸仔细擦掉眼泪道:“傻子,我向陛下许诺三个月拿下西北,前后最多也不过半年,一定在年前回来。你可别长胖了,我的新娘子可要美美的。” “这是我给你备下的,有醒酒的药丸和一些贴身的衣裳,还有还有,出门在外不能贪杯,偶尔喝两口也要节制。你胃不好,不能吃坏东西…”杨九馕指着案边儿的包裹唠叨个没完没了… 这些年一直都是她在照顾这位爷的,别的人煮的茶他都不爱喝…什么事都是杨九馕亲力亲为,拿他当个主儿似得捧着,堂主和烧饼都笑话杨九馕,就差没把小辫儿给供起来了! 这一下要走了,她担心的不得了。 “好好好,都听你的。”二爷难得正经地答应她,没有半点玩闹和逗弄。 杨九馕从袖口里掏出了一串项绳,上头穿着一个大菩提子,道:“这是我今儿去寺里求的,你带着不许掉了。” 二爷接过菩提子,笑着:“出门在外哪里还有空闲盘这…”他自个儿也有好些的菩提子,狮子头什么的,都是平常盘着玩儿的。 “今儿去庙里求平安,有位老先生说你不宜远行,此行凶险恐怕危及性命!这你拿着,一会保你平安回来。” 虽然听着傻气,二爷心里确实感动多过于好笑,这傻丫头难道还觉得他上战场靠这一个菩提子能护着的?点了点头,在她面前把菩提子挂上,道:“好,我带着。就像看见你一样…” 杨九馕一下又红了眼,把脸埋在他胸口,抽噎道:“平安。” 二爷拥着她,觉着这两字比满朝文武的“凯旋而归”动听多了。 二爷出征那天,杨九馕早早送他出了府门,没敢送出城,生怕自个儿一个不小心就哭出声还给他丢脸。 堂主和烧饼他们自然是去送了,回城的途中巧了遇见大窦的总教习。 这位总教习也姓李,不过不是之前那位。——之前那位总教习,姓李名岬,这是这次随军出征的副将。 这人早年离开了大窦书院,请命进了军,和云磊关系倒是越来越好。两人十分亲近,云磊但凡有些外出的事务必定会带着他一快,身价却没有因为留在咱云二爷身边而水涨船高。 如今的大窦书院总教习和他倒也不是近亲,只不过凑巧罢了,几位教习一起创办了书院,一个走了自然推选出新的总教习。——如今这位教习姓李名元,是个极有学识的人,从前曾在德云书院学习过,后来远行求学就离开了。虽然不是大先生正经的磕头弟子,但毕竟开了蒙,总是心怀感激的。 遇见老同窗自然要打打招呼,李元向堂主二人拱手见礼:“二位这是刚从城外回来?” 堂主温润一笑,回礼:“正是。李兄有事外出吗?” “没什么重要的,给人送一把折扇去!”李元笑道,抬手一转衣袖有些落落大方的坦荡。 是啊,他私产里有家铺子卖折扇,生意好的不得了。他本人的书画也是极好,到底是打小的功夫,比不得。 烧饼一听折扇就乐了,见面笑两句:“你们大窦的人啊,就是会的多!改明我要是被师父赶出去了,你也教教我哈哈。” 李元被他逗笑了,他一个儿徒还能被赶出来?也就是客套客套罢了,谦虚道:“可不敢,改明儿先生要骂我带坏了你!” “怎么会呢。”堂主在一旁帮腔,语气里也是实实在在的尊敬:“大窦人才不少,你看原来的那位教习,人家弃文从武还做到了副将,换成咱们可就不定了!” 他们几个和那个李岬没有过多来往,只觉得聊不到一块,总觉得不是一类人。偏生云磊时常夸他,说这人确实是个“歪才”,有想法有才学,总能另辟蹊径寻出路来,一般人做不到想不到的这李岬他都行。 李元听了这话一愣,他是极少关注政事,原来先前听的李岬当了副将随军出征是真的… 李元淡淡地勾着唇对他们笑了笑,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各安本分就好。”家门事不外扬,再怎么样那人已经离开了,李元并不想做一个烂舌头的人,有些事过了就是过了。 堂主和烧饼只当他是客气,没有继续说那人。三人一行又是闲谈了几句,各自有事也不便多说,几句话就是要告辞了。 李元看着他二人远去的背影只觉得少了些什么…等将士们凯旋归来,他想找这俩人喝杯茶,让他们给云磊转句心里话… 人心隔肚皮,务必当心。 云磊打小聪明,他也是知道的,对于云磊的机变,他是万分放心的。 只是他忘了,云磊是个重情义的孩子。 章节目录 家国不可忘(十三)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杨九站在廊下,一眼能看见二爷的院子里的白杨树高高耸立着。也不知怎么了,最近总觉得心慌,时不时就打个冷颤;要说好一些,就是半个月前的前线战报送回京时,顺带的一份家书。 他说战事激烈,近来没有空闲写信,让杨九别忘了想着他;还说局势稳定,我军势如破竹,要她不必担忧;最后还嘱咐,他没有消瘦只是黑了些,不用改喜袍的尺寸。 隔两日就写,但送到杨九手里,也早早是过了大半个月了。师娘笑话说他以公谋私,等回京,陛下一定要好好罚他。 中秋过了,今年他没在家,没能吃到杨九做的月饼;杨九也没能把给他做的衣裳交给他,他走后杨九算是日子,每个月给他做一身衣裳,入秋的衣裳已经做了两身了,等他回来又该要穿冬装了。 今儿是八月二十二,要是没有圣旨,这会儿他们都成亲了。 杨九站在廊下,月光细细碎碎地穿过白杨树,斜过屋檐就落在她鬓角上。她抬眼望着月亮,眼神有些空空的,只是安慰自个儿,他如今也在同一片夜幕下望着同一轮明月;就像在她身边一样。 除去路程不算,西北战事平定也要有三个月,等他回来,前后算算也要大半年;从前不认识他,这四方院里的日子虽平淡但也安心。自打与他定了亲,日日见着,一颗心都挂在了他身上,满心满意的都是他,如今不在更让她觉得丢了魂似得难受。 院门外有脚步声,再来是秋风卷衣摆的窸窣声响;杨九馕心口猛的一跳,向着院门口小跑了几步,就在盆景花簇边儿上等着,屏息凝神。 没过一会儿,青石院门栏便进了一人,穿着灰银盔甲,踩着墨色皂靴,里衬的袖口上有一朵祥云,是她亲手缝上的… 他没变,还和出征时一样。 他站在那,笑得魅惑人心,眼底的星星变成了太阳暖着她;他张开双臂,对她轻轻喊道:“九馕。” 杨九一笑,提着裙子,扑进了他的怀抱… —————— 西北气候干燥,又缺水,战士们老早便呆不住了。此战敌我,实力悬殊,天朝雄狮十万又有云磊坐镇,可谓得天独厚;战士们打起仗来拼了命,就等着早日结束,凯旋还乡。 邺城是最后一战。 数十年前,邺城本属我朝,不过朝代变迁,战乱不休,被割给了蛮人,如今该让邺城认祖归宗了。 半月前送进京城的秘信已有回应,圣上与云磊的策略不谋而合,圣旨以下他只管放手去做就是了。 今日拿下邺城休战,本以为可以整顿军务,待命回朝;但云磊早有预料那帮蛮人不会轻易罢手,邺城来之太易,必有后手。 黄昏与将士们在邺城饮酒吃肉,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得意来;夜幕降临,新一份儿的战略计划出炉,云磊挂着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坐在主位上,两侧副将恭敬地守在一旁,眼底钦佩之色毫无遮掩。 “您可真厉害,这回就算他们耍回马枪,咱也能让他们有来无回!”一旁的董副将说道;眼里满是对云磊的钦佩与尊重,看起来年纪不大,像个孩子,不过做起事来倒十分稳妥。 云磊挑眉一笑,有些期待着今晚的好戏:“按部就班吧,让兄弟们都警醒着点,过了今晚咱们可就凯旋归乡了!”语气里满是志在必得的自信,还有那在心间缠绕生长许久许久的思念。 “领命!”众人一口同声道。 几名将领出了营各自安排事务去了,大家伙儿都兴致高昂地盼着今晚的致敌一击!收拾了这帮蛮人,就可以荣耀归故里,陪着妻子孩子热炕头多好! 董副将没有走,和李岬一块留在原地。 李岬笑道:“还不去安排你营里的事儿?” 两人同为副将,但关系一般。本是同阶级的军官,李岬一向和云磊交好,日日跟在身边,说起话来没大没小,对底下将士们的姿态也总是一副高人一等的感觉,让人听了满身的不舒服。 董副将并没有理会李岬的话,自顾自地看着云磊,眼底有着挣扎。 “我留下不会有危险的,你做好该做的就行。”云磊明白这孩子的意思,他心里是担心自个儿的;这回的安排,除了那些将领士兵各有任命,云磊安排了自个儿和董副将一块儿留下来守着邺城,引来敌军。这孩子,希望他和另一位将领一块去临近的秣陵城,安排班师回朝后,驻守邺城的兵马。 “您放心,我会完成任务的!”董副将一脸诚恳道,眼底信誓旦旦地模样就是以为云磊怕他完成不了,这才受累留下。 云磊一笑,安慰他道:“我不是信不过你,只是想留下来看看。” “跟我一块吧!”李岬在一旁终于抓住了插话的时候,道:“跟我一块走官道吧!” 李岬的任务是领着一部分士兵走官道,做出一副分批回朝的假象,云磊留着吸引敌军;他们的目的,也不过就是拿回邺城,杀了云磊;云磊一死,这数月来的胜果均可以化为灰烬。 “不行!”董副将急急反对道:“万一贼人野心不死,要找胜军拼个你死我活呢!”这样风险太大,云磊是主帅,不能冒险。 “你不是在这诱敌深入嘛!”李岬翻了个白眼,理直气壮道:“计划万无一失,有什么可担心的。磊子,你就跟我一块走呗,我一个人在路上也有伴儿啊!” 云磊一笑,还未答话。 “爷们啊!”李岬又一副在京城里,兄弟间闲话家常的样子,张口就刺激他:“一块走呗,是个爷们就爽快点啊!” 这是打仗,不是喝酒!还爷们爽快点儿,董副将这会想“爽快”地揍他一顿!刚要开口反驳,只听云磊缓缓开口道:“行吧,你准备一下。半个时辰后出发。” “得嘞!”李岬见他答应,兴冲冲地出营帐去准备了。 董副将急得直跺脚,云磊却云淡风轻地站起来,右手握住他肩膀,笑道:“让哥看看,你这些年长进了没有。” 说完径直走出营帐。 约莫一个时辰,整军完毕。 云磊和李岬上了路,转官道的岔路上有一处山崖,名毛领;四处悬崖峭壁,崖壁尽是锋利的石刀与野刺,但崖上白天风景极好,入秋之后迎风而立更是舒爽。 李岬勒马驻足,转头对云磊笑道:“要不要在毛领崖看看?正是明月当空,保不齐还能看见邺城的火烧起来了没有。” 云磊在阴影里看着他,有些意味不明。看不清神色,只听他轻道:“好。”不知是秋风太凉还是夜色微寒,他的语气里竟然带着萧索。 云磊安排将士们留在一队在四周布控,大队伍由几位总兵领着继续上路,总归一会就跟上了,也没什么好等的。 两人站在崖边,头顶的月光如水照入心扉,倒让两人显得有些不自在。 李岬看着邺城的方向,话里有话道:“云磊,你说…他们几个能守住吗?” 云磊的目光炯炯,却没有放在邺城,反而是看着眼前一片漆黑的崖壁,道:“用人不疑。” “算算时间,这会邺城应该正是浴血奋战的时候呢。怎么一点动静也看不见…”李岬听着是问问题,但神色冷静没有半点意外。 云磊没有回答,听着身后渐渐密集的铁蹄声和兵器交击的血腥气。 “你就是好啊…”李岬语气里有着感慨,一字一句道:“盛京城的姑娘们个个儿都惦记着你,名流文士也奉你为首。咱们俩一块练兵,陛下就是重赏你,我就是一句轻飘飘的赞许;如今一块出征,你是主帅,我是副将,雄狮猛将听你指挥,百里急报的圣旨只有你能看…你说,我到底是哪不好了?” 云磊静静地听他说完,毫不意外;尽管早有准备,但真遇上了还是觉得失望透顶。眼神放空,像是回忆着什么,道:“邪门歪道,终非正途;心术不正,难堪大用。” “呵,哈哈哈…”他先是冷笑,紧接着又像是觉得好笑至极,放声大笑道:“难堪大用?哈哈哈,你云磊就堪大用,就你天之骄子?哈哈哈,总有一日你也能看看我是如何做到!” 身后的蛮人铁骑已经将他们两人包围,唯一留下的那一队将士正在血战。寡不敌众,已经倒下了大半。蛮人似乎也不想杀太多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匹汗血宝马缓缓踏步至他们跟前,马上的人穿着蛮夷服饰,留着大把胡子看着凶神恶煞,眼睛确实极亮。坐在马上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对云磊道:“认得我?” 云磊温润一笑,道:“在下不才,虽看不清人心,但样貌还是记得的。” 他一直都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哪怕眼前的人是一直想要取他项上人头的敌军统领,他的脸也没有半点变色。 这是蛮人一军统领,阿其那。 阿其那哈哈大笑,对着李岬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讨厌他了,我也讨厌。” “邺城的事你不管?”李岬似乎和这个人很熟络,但看着云磊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心里开始生出几分不安来。 “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阿其那并没有理会李岬,眼底还是有几分鄙夷的。连同袍战友都能背叛,他们族群可生不出这种人。转头问云磊,他实在冷静得让人怀疑。 云磊面无表情道:“邺城是西北最后一道防线,来的太容易了。邺城之外就是你们的国境,哪有那么容易就撒手。” “可惜了,你没有机会看到我的族人们拿回邺城了。” “拿回?”云磊像是听了什么笑话,满脸嘲讽道:“邺城今夜过后结果如何尚未可知,你得记住,邺城是天朝国土。” 阿其那并不想和他争辩,和中原人说这些有什么劲,反正也赢不了。夹着马腹向后挪了两步,抬手将马鞍上的弯月刀拔下来丢给李岬,问:“你是自己来,还是我替你来?” 李岬后退一步,对云磊笑得虚伪至极,道:“我们兄弟一场,你就走好吧。” “你也记得,我拿你当兄弟。” 云磊没动,只在原地看着他,似乎不认识这个人。像是这些年来所有的兄弟情义,都是假的,全都掩盖在他虚伪的面孔底下。 “中原人太啰嗦了。”阿其那觉得有点不耐烦,一挥手,两边弓箭手准备放箭。 上弦拉弓,数十只箭矢落雨般无一失误地落在了云磊和李岬身上。 云磊早就准备,箭矢发出之前便拔剑自护;李岬一时不防,小腿中箭,破口大骂道:“阿其那!你过河拆桥!” “你连战友都能背叛,我可不敢相信你。”阿其那在士兵后头,笑得得意忘形;他们别的没说,背主投敌的人,绝不能用。 李岬一边狼狈地躲避漫天箭雨,一边气急败坏地骂骂咧咧。 正在俩人力竭之际,外包围圈一阵阵的铁蹄达达声震耳欲聋,蛮人尚未反应过来时,身边的小兵士已经倒了好几个,阿其那反应过来有援兵,这才知道云磊一直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投身血战,骂道:“卑鄙!李岬,你竟然留后手!” 李岬也被他吼的一愣,随即明白过阿其那是误会了他和云磊联手埋伏,设了一个计中计迷惑他! 李岬挥剑厮杀,几步杀到了云磊跟前,看他也是血迹斑斑的,急道:“磊子,我从前是猪油蒙了心,你相信我!大敌当前,咱们兄弟得一条心啊!” 云磊不想去追究他方才动了杀心的事,也不去问他为什么可以为了野心而置多年兄弟情谊不顾。 云磊错开了他,说了一句,今晚一直没说出口的话:“从你决定叛国那一刻,我们就不是兄弟了。” 尽管他投敌叛国,尽管陛下的密信里说‘心术不正,难堪大用’,最后那一刻,云磊还是想保住他的性命,由他领兵班师回朝不参与今夜血战,瞒过陛下还能网开一面。偏偏他选择了毛领崖,选择要杀了“兄弟”,那就,各安天命吧。 云磊挥剑一扫,脸上鬓角皆有血滴,月光下银袍长剑威风凛凛,高嗓传令一声:“玄甲军听令!取阿其那项上人头!” 这一支铁骑就是玄甲军,他当年在天津秘密为陛下亲自操练的精兵铁骑,人数不多却个个骁勇善战;早早的就装扮成难民分散在邺城四周,为的就是今天,平内忧除外患。 阿其那是蛮夷军领的首位,拿下他相当于毁了蛮夷军的军心,造成未来未来十年的蛮子武将内乱。蛮夷一向以军武为先,武将不在少数,一但没了首领必定是一盘散沙,“有能者居之”是天道。 阿其那撕吼一句,拍马而起用尽最后力气向云磊射了一支箭! 今晚他们二人,总有一个要留在毛领崖,两人今夜都是来取对方性命的。 云磊被蛮夷军缠住,防备不及,箭矢正中后胸! 李岬周旋着身边敌军,对云磊喊到:“云磊!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真要给我陪葬吗?” 云磊如果不点头,如今玄甲军势如破竹,用不了一刻,这帮子蛮夷会全军覆没;他通敌叛国,回了盛京也是死! 云磊跌了几步,挥剑转手砍断了背后的长箭,脸色瞬时灰白。周边几个蛮夷更是抓准了他受伤,几人群起而攻,要他性命! 阿其那被打落马下,深中数刀,早已口吐鲜血;用自己的配刀支撑着身体照着,玄甲军一刀刺进他胸口,他不曾反抗反而主动靠近,趁人不备一抬手将手里的佩刀照着云磊的方向扔了出去! 他早已力竭,扔出去的刀也不过是想迷惑云磊,使他不得不躲避;云磊身边的四个蛮夷军早将他逼到了悬崖边上,他这一闪躲转手就被逼得摔下悬崖! 一阵风扬银袍,盔甲磨裂,云磊摔下悬崖时奋力一攀,血手紧紧扣在崖边凸石上,石尖如锥,边薄如刀,血打指缝掌心里不要命得往外渗,后胸箭伤更是让他精神恍惚起来,只感觉到手心慢慢掉力气儿,一点点得滑着… 局势已定,玄甲军扫平蛮夷。 李岬扑到崖边,刚伸出手,却是一犹豫。——征西军没人知道他叛国罪,今夜领兵走官道是云磊的命令,阿其那…也是“气急败坏”地冲着云磊来。 主帅若死… 云磊没能等到李岬对他伸出援手,只听见董副将正拼了命向这跑,就差几步,几步而已… “二爷!”董副将不知何时从邺城赶了出来,扑向崖边,大半个身子都抛了出来,却还是晚了一步,云磊掌心的血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草,身体一轻便坠下悬崖… 董副将情急之下的一声“二爷”倒让他在坠落时嘴角上扬;可惜了,没能回去,听院里的那个甜甜地,叫一声“二爷”。 —————— “二爷!” 杨九馕打梦中惊醒,急急地下床打开房门,赤脚小跑到院子里,盯着那青石院门。 她梦见二爷回来了,就在院门口站着,对她笑,张开双臂,喊道:“九馕。” 她跑过去,但是,他又消失了… 章节目录 与君共余欢(十四) 前两天儿梦见二爷,反而更让杨九心里难受,总是更盼着他回来;站在院里对她笑,用折扇敲她脑袋,笑话她是不是半夜躲被子里委屈半天… 今儿天刚蒙亮,杨九就起床洗漱了,刚坐在妆台前梳发,一女婢从院外小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姑娘,姑娘!” “怎么了?”杨九放下木梳,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铜镜。 “西北来人了!”女婢扶着胸口顺气儿,道:“天没亮就进府了!这会在书房呢!” “真的!”杨九一激灵,也不管自个儿还披头散发地,径直就小跑了出去。 西北不是没来过人,也有送过信,但今儿她总觉得心里憋屈得很,恨不得立刻就奔过去,听听那边的消息。 杨九到书房时,书房门大开着;虽然天刚蒙亮但里面已经站了不少人,少爷、堂主、烧饼哥,个个都在里头站着。杨九也没心思顾着什么请安礼数,进了门心头猛的一颤生出许多慌乱来…在堂前驻足,脚步一僵,抬眼望去却人人避开她的目光。 杨九平下思绪,上前几步对着楠木椅上侧身不看她的师娘,道:“师娘…嘿,是…是二爷捎信儿回来了吗?” 师娘一抬头看着她,眼泪瞬时便一串串滑了下来,握着她手,想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 杨九的气息乱了,肩头微微颤抖着努力控制气息稳着,勉强扯出一抹笑:“是…是要年后才回来吗?是不是…太…”一句哽住咽喉的话没说出口,师娘更是泪如雨下,没敢看她。 少爷在一边,眉目里满是担忧,别着脑袋半天,想着该不该和杨九说…只是看她那副样子哪里还敢说出口。 最后还是大先生叹了口气,告诉她:“小辫儿受了伤,这会儿在秣陵城。” 杨九觉得腿一软,险些跌下去,死死握住师娘的手稳住自个儿的身影。这一句轻描淡写的“受伤了”,她可以明白师父有意不让她担心,但她不傻,不会不明白人人躲避开的眼神里满满当当的担忧和顾虑。 大先生一使眼色,夫人就拉着杨九出了书房;这样的事,怎么能让一个女娃娃这么听着,杨九像失了魂似得任由夫人拉着,一步步地走的像具尸体。 杨九出去后,气氛由悲伤变得凝重起来。大先生在主位上凝着眉,堂主上前一步,肃道:“师父您不能去,我和大林几个去就成,这儿不能乱!” 大先生皱眉,似乎犹豫不决。 栾师兄皱了皱眉,两害取其轻,劝说道:“师父,都知道您心疼小辫儿,但西北已经出事,消息黄昏前肯定会传入京城。到时候,满城风雨沸沸扬扬,那些人居心叵测您一走就给了他们可趁之机!” “去吧。”大先生终是抬起了头,手里头的佛珠串握的紧;看向堂主与少爷,一字一句道:“把他带回来。” 徒儿们正色肃立,拱手成礼。 “师父保重。” —————— 车马驾的快,一路上颠簸的很;杨九和堂主,少爷坐在车里,烧饼和曹师哥在车外驾马。几个师兄弟轮着驾马,时辰到了就进车里打个盹歇息一会。 少爷给杨九递了水,道:“小九,喝口水,吃点东西啊,这路远你得好好顾着点自己。”他一个大老爷们也不知道怎么劝这姑娘,嘴也笨,只能说点其他的省得她心里惦记着小辫儿,越惦记不是越难过嘛… 杨九倚着窗,脸色惨白,两天儿的日子罢了,人就瘦了许多。但很安静,不哭也不闹,接过少爷手里干粮,应了声:“好。” 一手干粮一手水,低着头吃的十分认真;就像她平日里练曲儿时的样子,一本正经地一口口吃着,连眼神也不多给。 想起出发那天,她背着一包小行囊出现,在师父师娘面前磕了头,众人就知道这是拦不住她的。上路以后,没有过问一句西北的事,只是呆呆的坐着,有人说话就应答两句,递了东西就吃,没有任何情绪。 她若是吵两句反而更让他们放心,偏偏就是这一副安安静静地坐着,冷淡得让他们害怕。——其实杨九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想快点赶到西北,去他身边陪着他,不再从他人的嘴里听说他。 堂主和少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读到了担忧;堂主扯扯嘴角,露出一丝笑:“小九,你别担心。秣陵城里有师父的子弟在,小辫儿有人照顾着的…”要不是这样,消息怎么会飞鸽传书两天就送进了先生府。 “嗯。”杨九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素叶绿发呆,连回头也没有。 这一路再没人与她多说,生怕一开口,她那一股劲儿就撑不住了。 秣陵城。 虽然没有盛京繁华,但在西北边境一线正是连接着关外,诸国生意往来都在这倒也是热闹。从前杨九没出过远门,总盼着能走走,看看外边的山水人情;进了城,她却只觉得车外纷扰杂乱,没有半点心思去看。 云磊被安排在官员驿馆里,四周戒备森严,里里外外全是玄色铁甲兵士,进出都有专人引领,不得随意出入。 来接他们的就是董副将,从前堂主和烧饼如果军营也见过他,自然熟悉;杨九不认识,但这是也没有心思去问。 院子不大,布景却极有深意,转过假山绕过水景终于是到了云磊养伤的屋子。有几名侍女端着伤药,热水正从里面出来,末尾那个儿的木盘里是浸染了鲜血的白纱布;一看,就是刚换了伤药出来的。 杨九见了血,步子一顿,心里酸涩打从胸口涌上眼睛;闭了闭眼,脚下走的更快了些,径直越过了堂主和少爷他们,走在他们前头进了内室。 董副将一看她脚步,刚抬手想要一拦,却被堂主挡下,轻轻地摇了摇头。 二爷早就定亲,这回又来了这么一个姑娘,虽然安静的很却神色凝重,眼底的担忧是怎么也盖不住的。这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人…董副将的本意不是想拦着她,只是想在他们进去前嘱咐一声,有个准备,别…受不住了… 杨九进了内室,在屏风前站定;这扇屏风后边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杨九却停在这,心头颤了几颤,脚底像灌了铅似重得她抬不动… 手心里攥着衣袖,深吸了一口气,抬脚绕过屏风走到床前。耳边荡着一首被姑娘们改过的京韵小曲儿… 日思夜想的辫儿哥哥… 到床前,这几步就像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再没有多余的能支撑她站立,嘭的一声便跌坐下来。——就在床边,看着这脸色苍白无力,正昏迷不醒的人;满屋子的血腥气和他遍身泛红的纱布都在告诉杨九,这个人伤的有多重。 杨九的手抖的厉害,伸出手却不敢碰他,他连手心都缠着厚厚的纱布,左手臂膀更是缠的严严实实…她不敢碰,怕连睡梦里都疼。 杨九看着他,感觉这天儿都失了颜色,自个儿也像他一样昏沉,忘了呼吸的感觉。 少爷、堂主早早进了屋,看她的模样却也没人赶上前。且让她守着吧,一路上的魂儿都飘着,就是为了这个人;谁又忍心去打扰呢。 他们都是和云磊自小一块长大的,情谊深厚非寻常可比,看着云磊这一副毫无生气地躺在那,个个也都红了眼眶。 董副将在一旁,散了那些个婢女,生怕人多挤着,让血腥气散不出去了;站在床边,声音低低道:“大夫说,这两日最是关键,要是…要是没有醒来…” 话说的断断续续,喉咙里像是梗住一般,鼻子一酸,一个征战多年的将士就这样落下泪来。 “会的。”杨九望着云磊,呆呆地就笑了,扯着自个儿本就劳累苍白的唇角笑了,轻轻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道:“会醒的。我们都来了,他不敢睡。” 烧饼别过头去抹了一把眼睛后,转身示意哥儿几个都一块出去;给杨九一个陪着他的时候,还有一些话也不能当着杨九的面问。 出了房门,董副将简单地说了邺城一战的始末,最后自个儿察觉有异赶去毛领崖时,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二爷坠崖。 “这不对呀。”烧饼皱着眉,道:“他既然早有安排,干嘛非要去毛领崖…” “还不是那个李岬!非要二爷去送他!”董副将气恼道,对那个李岬简直恨得咬牙切齿:“二爷当时已经重伤恍惚,在崖边分明攀了一会,我看得真真切切!李岬就在边儿上却不救他!还没找他算账自己就偷摸着回京城去了!”二爷伤的重,满城得大夫都无能为力,还是出城去寻来退隐秣陵边界的前太医诊治,用尽毕生所学,也不过一句“尽力而为”。 堂主挥了挥手,示意他小点声,别吵着屋里的人;轻道:“主帅重伤,军心不稳;你这时候可不能放松警惕,稳住局面咱们一块等他醒来。” “阿堂说的对。”烧饼同意道,“有什么事,小辫醒了就知道了。” 师兄弟在一块,没有什么是熬不过去的。 杨九就简单多了,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只是守着他;只要他醒过来,什么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统统都不重要。 她握着云磊的手,在他耳边犹如呓语般低声:“二爷,该起了。” 似乎梦里的他觉着没那么疼了,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 章节目录 吾幸(十五) 这第三日的太阳升起时,驿馆院里却像是极地冰雪般寒冷。医者仁心,皆是全力以赴用尽毕生所学,奈何天不遂人愿,两日过去,那病榻上的如玉公子没有半点苏醒的痕迹。反而气息越来越微弱,连起初疼得皱眉的神情都没有了,躺在那除了呼吸没有任何响动。 杨九没有第一日那样神色里满是担忧,到如今只剩下满眼的心疼与无奈;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这守着,看着他疼看着他痛,看着他生不如死,又什么都做不了。 每日杨九都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他出征以后京城里的一些琐碎小事,烦着他,就等他醒来在自个儿的脑门上敲了一下,骂道“你个二傻子!” 今儿早刚亲自给云磊换了伤药,杨九一走出房门就和董副将撞了个正着,他向后一躲,别着脸不敢看她,但又觉着失礼,嗓子里冒出一声哭腔的:“杨小姐。” 杨九打量了他几眼,发现这人眼眶倒是红红的,刚才的样子分明就是在门外犹豫了半天儿不敢进去。 “你叫什么名字。”杨九问。 “我…”董副将一抹眼,垂头低声道:“董,董九涵。” “军营里,没出岔子吧。”杨九接着开口道,一双眼睛淡淡的没有情绪。军营里的事她不懂,也帮不上什么,只觉得这两天少爷和堂主都忙得很,连烧饼哥也是急急的来看了二爷,又急急的走了。 杨九自打来了这就没有多过一句话,只安安静静地守着二爷,近身照看亲力亲为,一刻也不离开。猛得问起了这句话,反倒让他有些愣住,这才应答道:“都安顿好了,驻守邺城和秣陵的指令都下了。” 只等他醒来,凯旋而归。 “嗯。”杨九点了点头,神色淡淡眼底没有半点光亮,默了默,从袖口里拿出一封信递给董副将。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董副将仍然恭敬地双手接过,继而等她下文。 “麻烦您一件事。”杨九看着他,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丝苍白的笑意:“都尘埃落定了…你们回京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劳烦您,等回了京将这封信送去苏州杨家,交给我爹娘。” 尘埃落定…真的定了,她肯定也是回去的。董副将只当做是她一个姑娘出门在外不方便给家里捎信,但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把信交给少爷他们,按理说不应该更信任他们一些么? “不用和师哥们说。”杨九又添了一句,像是怕他忘了:“多谢你了。” “好。”对于这个日夜照顾二爷,不离不弃的姑娘,董副将是尊敬多些的,也是件小事,就答应她了。 这话说完,杨九便进屋去看着二爷了,晨曦初升散落在她背影上,却不知生出许多凄凉来。 杨九一如既往地蹲坐在床榻边上,给二爷掖了掖被子,嘴角轻扬道:“给你做了好多衣裳,真想看你穿啊…不过没关系,以后可以给你做新的。那些做好的…就留给师兄们吧,他们啊老说我捧着你,这下得便宜了…”话里十分矛盾,但没有旁人在侧,她只一句一句呆呆地说着,嘴角挂着柔和的笑意,是和往常都不同的美丽。 杨九垂下脑袋,毛绒绒的头发在二爷耳边颈部摩挲着,还有她若有若无的声音:“要是有人拿了给冯师兄,你可别骂我,不关我的事…你的身量高,师兄弟里有几个像你的?他的身量更像一些。你不许怪我,这我可管不着…以后,你喜欢什么,我就给你做,他们都没有…” 她眼神空空的,就向前怔愣着,一字一句说得断断续续…掌心突地一动…杨九猛得回了神,屏住呼吸没敢动,轻轻挪开自个覆在二爷手背上的手…又是一动! 没错,他的手动了! 杨九蹭地一下就坐直了身子,看向床前这人…先是难受地皱皱眉,再接着就是那浓密卷长的眼睫一颤…缓缓地睁开了眼。 脸白如纸,眼下乌青。 这就是云磊睁开眼之后,看见的第一眼的杨九。——他皱着眉,神情恍惚,很本不知道自个儿在哪的眼神,看得杨九鼻上一酸。 “活着。”杨九努力稳着呼吸保持镇静,却不曾想再一开口就是忍不住的颤抖,道:“这是秣陵城,你昏了大半个月了。”算上她来之前的日子,确实是有大半个月了。 云磊张张嘴,没发出声音;杨九立刻转身,打壶里倒出一点水,仔细吹凉再加一些温水,掺得到他从前喝的温度,才送到床边用小汤匙一点一点地喂给他。 喝了水,云磊才稍稍缓了神,眼底开始聚了光,对着杨九眨了眨眼睛。 “哪疼?有没有哪难受?”杨九一脸紧张,不等他回答又急急地小跑出房门,给现在院里的小厮喊着,让他请大夫过来看看。 回了屋,云磊睡的太久,浑身僵硬不得动弹,嗓子眼也干的很,没开口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杨九跑进跑出,嘘寒问暖,一句又一句地自言自语着。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看着她紧张又着急的样子,脑子慢慢地回神思考,用不着别人说他也能猜出来杨九是怎么来西北的了。 消息传的飞快,听说他醒了,大家伙儿放下手里的事都急急地往这赶,不出一刻,这屋里的人就都满堂堂的了。 进了屋,看着云磊低靠在锦缎褥套上,半坐在床边,众人这心才算是放下了。这可是第三日,说句不吉利的,他们都该考虑一番他走后会生出的那些事端,该如何解决了。 仔细问了几句话,又等大夫诊了脉,确定了熬过了这一关,再喝了药;众人这才卸下悬着的心来和他说话。 烧饼最是先开口,道:“你小子,真给你能的!再睡一会,我们这些个儿命都被你吓没了!” 云磊笑了笑,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儿。 “虽然醒了,还是要多注意。”堂主皱着眉,眼睛锁着他身上的那些个伤口,道:“都不是轻伤,你别着急,咱们慢慢养着!” 云磊点点头,对着堂主笑,示意他放心。 少爷笑开了,这么多天儿了,终于有件值得他乐的事了!京城流言四起,西北军事不定,老舅重伤昏迷…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每日里忙的要死就不说,只盼着他能平安醒来。算是了了一件心事,少爷道:“谁说不是呢!老舅,你可得对小九好点,这些天儿都是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你,看这人都瘦一圈了!” 云磊抿嘴一笑,侧过头看着杨九,她正一件紧张地看着他,就等着他一个不舒服立刻就找大夫去… 烧饼看了杨九一眼,笑道:“醒了就好,以后你给人家养胖点儿!哈哈哈…” “这话说,小辫儿从前不也养着吗!”堂主在一旁配合着,几个人找着个可乐的事,就一块圆腔:“要不说自个儿的小媳妇呢!” “没劲了啊你俩!”少爷一脸坏笑,揶揄道:“是吧舅妈!” 几兄弟又是一阵乐不可支。 正说着,董副将仿佛听了消息就急急地赶过来了,看着云磊坐在那,激动得眼眶一红又说不出话来了。 云磊吞了吞口水,杨九这就给他递了杯温水,递到他嘴边喂他喝下,这才退开到一边。 “九涵。”云磊开了口,嗓音浓重了些,不比从前温润清扬的少年嗓。 一听他开口,董副将瞬时凝了神,站近了两步,仔细听他说。 云磊开口:“传消息回京,我重伤不治,恐怕是…回不去了。” “二爷!” 这一声,可不是董九涵的话。他一向是唯二爷之命是从,不问不疑不二心。 是杨九惊惊的一句,攥紧了衣袖看着二爷,从前的小眼睛这一刻倒是坚定。 堂主伸出手,凭空按了按,示意她稍安勿躁。 董副将领了命这就出门去办了。 少爷敲了下杨九,笑道:“这么做自然有这么做的好处。” 云磊确实重伤,死里逃生;这么做自然是有原因的,家国为重,有些害群之马若是不连根拔起,后患无穷。 他死,对于那些黑心肝的人来说,就是大喜临门。 烧饼看杨九一副傻愣愣的样子,十分理解地笑开了,招呼道:“行啦,外头的事一堆呢!走吧,把这儿就给他们小两口吧!” 从前他们定了亲,大家伙也就拿这来闹腾闹腾,但出了这事儿,杨九和小辫儿之间的情分他们看得清清楚楚;这俩人以后要是不在一家,那他们头一个不答应! 堂主和少爷当然懂这意思,又是嘱咐了两句,就笑呵呵地出了房门,不去打扰他们。 这一役,可谓是祖师爷显灵,死而复生的运气啊。 等他们出了门,杨九也没放松下来。给云磊拉上被褥,由腿上拉了拉,裹到他腰际。 轻轻问:“哪里疼着?嗓子还难受吗?伤口是不是很疼,我给你煮止疼的汤药去…”一连着几句话,没等云磊开口,转过身去就想走,说着就要去煮药! 刚一转身,手腕一凉,是他苍白的没有血色却仍旧纤长好看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杨九脚步一顿,转回身,轻轻抬手把他的手包在掌心里,动作轻缓生怕弄疼了他,一脸紧张地问:“怎么了?你说。” 云磊看着她,只觉得心里一阵酸涩就涌了上来,慢慢开口道:“不疼,别怕。” 对不起,吓到你了。 杨九读的懂他的眼神,清楚他所有的习惯与脾性;只是太久太久他都没有这样看着她了,没有这样握着她的手对她笑了… 杨九浑身一颤,喉咙口像被堵住了一样,心跳落了一下…颤了几颤,眼泪便扑簌簌地往下掉,打在被褥上,打在手背上,打进他心里,忍了那么久的委屈和心疼终于忍不住了。 脚下一软就跌坐在床榻下,把头埋进他怀里止不住地哽咽。 “…二爷…” 章节目录 余生余卿(十六) 盛京城内局势瞬息万变,天下人都紧盯着秣陵城的消息,有人欢喜有人忧。——云磊重伤不醒,熬不了几天就得黄泉路上别家翁的消息传进了盛京以后,京城里的流言蜚语更是愈演愈烈起来。 人们关心的不是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将军如何破敌无数,守土开疆;反倒个个儿探究着他如何受伤,作战计划流出了一半,人人都在问他为何会去毛领崖。 守城将士未归,云磊一行的副将,有几个以董副将为首,率兵守着秣陵城护卫他安全。剩下的几个被李岬收买,眼见云磊苏醒无望,李岬提前领了亲信兵士回了盛京,在陛下面前暗示邺城一役的谋略出自于他,在城中散布谣言“云磊是因为贪功好胜”才中了埋伏。 文生嘴杂,最是爱弄墨写书,问起云磊一事,李岬的回答就只有一句:“成家立业,男儿本性嘛。” 是啊,他已定亲还有什么好求的,自然是陛下能够垂青,名流千古。 一时间,那个英气风发的少年成了众人眼里贪功好利之徒;为了顶上乌纱可以枉顾军令,设下埋伏诱导阿其那的敌军,致使邺城险些再次失于蛮人之手。 这些云磊都没听到,但却早已料到;事态如何演变,结果如何解决,他都胸有成竹。可唯独一点,却是费尽心思也无可奈何——重伤坠崖,体内早已摔得稀碎,不说恢复如初,如今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他可以在轮椅上了却余生,可以不再策马啸西风,可以归隐山林平淡如水;但是杨九不可以嫁给一个废人,不可以用余生去照顾一个连拥抱都做不到的人。 或许杨九可以,但他舍不得。 躺在床上的日子,他从来不忧心于百姓对他的看法,不在乎于盛京城中的姑娘是否仍旧奉他为神。他总皱着眉,看着自己的伤口,尝试着使使劲儿,却一次一次被疼痛感打回现实。 自己一心一意追求到的人,最后最没办法护她周全,还要她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来西北,哭红了双眼。那双眼睛,从前只会因为见了他而笑成一条缝;现下却因为见了他,而泪流不止。 他没来得及思考太多时间,夫人带着云磊的爹娘来了西北。 幸好,来晚了。 云磊不敢想姐姐和父母见了自己重伤昏迷的样子会怎样,骨肉至亲,十指连心。 父母自然是心疼不已,姐姐更是在他床榻前一遍又一遍地询问伤势,还压低声音,生怕自个儿一大声也会惊了他。 堂主来探望,自然又是说了几句关于盛京城的事——陛下有旨,大军还朝,犒赏三军。意思就是如今暂时不理会李岬,所有人,都在等他。 随后,堂主领着云氏父母出了屋,安顿好住处。他们是从小的兄弟,亲如血脉,如今他重伤,阿堂自然会替他做好所有身为人子的责任;若是相反,他知道,云磊也一定会安顿好一切,让他后顾无忧。 云磊扯了扯姐姐的衣袖,对她笑得病态且温润:“不哭了,姐姐。” “没事就好…就好…”夫人抑制着自个的呼吸,别开了眼睛不敢在他面前放松半点,只怕惹得他和自个一块哭。 “姐姐…”云磊攥着她的衣袖,像年幼时那般模样,语气温甜,眼神却不敢看她。这一张口,也不知道自个儿的嗓子是哑了还是疼了酸了,满是哽咽:“给九馕,换个好人家。” 这一声姐姐,一句恳求让夫人洪河决堤般再也忍不住了,握着他的手低声哭了出来。半晌才抬头,像当年一样,抚着他脑后的小辫子,低声喊:“傻孩子…” 云磊维持着一贯温柔的笑意,低着头却看见自己的眼泪打在被褥上,旋了个圈儿,晕开后消失不见…原来,是哭了。 这是自己从小养大的弟弟,犹如亲生骨肉一般的孩儿;他聪明绝顶,性情飞扬,是这盛京城中人人艳羡的人物;是德云书院的“少年老先生”,是淏城军的将军,是平定西北的英雄,是那个意气风发人人称颂的二爷。——可这样骄傲的他,却在恳求自个儿给未婚妻子寻一门别的婚事。夫人心疼的不是他,是他们的情意。 “你有没有问过小九愿不愿意呢?”夫人看着他,双眸微红,认真且爱护。 云磊对上姐姐的眼神,随即颓废地垂下了头。 夫人道:“你骑不了马,可以坐马车;举不了剑,可以拿笔;站不起来,可以坐着。但小九离了你,再遇不见第二个小辫儿。” 杨九对他的情意,不比他少半分,不比他假半分,更不比他理性半分。 “小九是自个儿收拾行囊要来西北的。”姐姐的话在云磊耳边飘着,像是没听着,又像是刺,扎进心眼里:“她给我磕了头,对我说'师娘,以后多照看点杨家'…她是一早就决定了'跟着'你…” 姐姐走后,他也仍旧一个人怔怔地坐着,不动不说话,一个人像是失了魂又像是见了光。 杨九是等夫人走后才进屋的,给他端来了饭菜,全是他喜欢的样式。搁在床榻边的小几上,为他捻了捻被褥,为了吹了吹热汤,为他做好了一切。 他说:“小九,我有话和你说。” “先喝汤吧,可鲜了。”杨九自顾自地仿佛没听见他的话。 “小九,先不忙。” “今天的菜是不是有些熟过了。”杨九拿起筷子夹了些菜在碗里。 “小九,你听我说…” “我不要!”杨九手里的筷子重重地摔在了小几上,与之同时的还有她夺眶而出的眼泪:“我就不要!我哪都不去,跟定你了,你在哪我就在哪!” 云磊不知道杨九哭了多少次,哭了多久,哭得多难过;只是一抬眼,看着她肿得通红的眼瞳,胸口就疼得不行…比那天,他坠崖还要让他感觉慌乱。 “辫儿哥,我哪都不去…”杨九的声音软了下来,抓着他手臂,满眼泪水满眼恳求:“以后,我们都在一起。你要是再跳崖,就带上我…咱们一块儿跳…” 杨九从来就不卑微,只是见了他,就忘了自己。 云磊突然抬手,把她抱在怀里,不管不顾自个儿的手臂与身体伤的多重。这一抬手该有多疼。脑子里只闪过今儿早,董九涵进屋说把那封家书还给她,说是暂时不回京,帮不了这忙了;还有姐姐对他说过的话,问过的话。——“你有没有问过小九愿不愿意。” 是啊,怎么能说爱就爱,说离开就放弃呢。 “我会好起来,会娶你,会永远在一起。”他说。 章节目录 往事匆匆(十七) 夫人和云磊父母并不能久留,确认云磊伤势好转无虞才返回盛京城,中途再转道苏州。 云磊正式启程秘密回京得时候,已经入冬了。——腿脚并未痊愈,左半边几乎不能独立行走;堂主提早了半月给他请了木工师傅做了轮椅,便于行走。 西北往盛京去的官道一路颠簸崎岖,为了云磊的身体更要慢行守平,生怕让他这好不容易好转起来的身体又伤了回去。 一句走走停停耗时约莫一个半月,临近盛京城时,提早几日快马进京探听消息的董副将回来了。 “二爷,李岬如今在城中的声誉水涨船高,所有人都以为您不在了,邺城一役的最后得益人只有可能是他。”董副将一路风尘仆仆,带来最新的消息却没让他自己展开笑颜,反而因为担心云磊的伤势而紧锁眉头。 “嗯。”云磊倒没觉得有多意外,再多的不甘与不解都早早地消磨在那秣陵城里自个儿一遍又一遍的站立跌倒疼痛难忍中了。 杨九在他腿上披了薄毯,握了握他微凉的指尖,仔细地把他的手搁进了毯子里,而后安静地站在他身边。 他笑了笑,简单示意自个儿没事,转头对董副将说:“回盛京,找锦衣卫指挥使,告诉他''东风起'',然后…”他歪着脑袋想了想,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再去隆福寺边买张家阿婆的甜馕。” 董副将原本是以军姿体态的模样站立着,刚想拱手领命,又觉得有些不对…抬头不解地对上他的眼神。 “不懂?”云磊淡淡开口道。 “呃不是!”董副将急急地拱手,垂眸道:“末将领命。” 看着董九涵的背影消失在远门外,杨九才低下头来,却正正地对上他坐在轮椅上抬头望着她满眼温柔的笑意。 杨九屈膝蹲下,对他笑道:“冷不冷?回屋里去好不好。”他掌心的伤已经好全,杨九握着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云磊看着她,眼神里有些得意:“很快就可以吃到甜馕了。”她离京去西北见他,照顾他康复,陪着他重新站立,到现在重返盛京前后也大半年了;从前在家里,他怎么舍得这么久都没让杨九吃上一口喜欢的小食。 他笑着,眼睛弯弯的像一根细羽;笑容里带着给杨九的温柔与甜腻,依然像个孩子一样纯粹的感情,只是如今只对她的感情纯粹而深厚。 杨九清楚他的变化,明白他的苦衷,更懂得他的无奈;所以陪着他,想陪他走过这一段重伤半残,兄弟背叛的时光。——他自然有着孩子般善良的笑意,却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孩子。 他变得成熟稳重,变得云淡风轻,变得无所谓之,变得无可挑剔;眼里的星星再没有了当初不可一世,桀骜潇洒的光芒;取而代之的是他温润如玉,恰到好处的笑容。 青石院墙,璧人成双。 —————— 在盛京城郊外逗留了两天,陪他看日落月升,陪他闻花香初雪,陪他等来了盛京城内的东风起。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风起波涌浪千层。 他定了午后哺食前进京,也就是正好在犒赏三军之际,陛下论功行赏之时。 金牌玉令,出入行宫;他的马车直接进了行宫,停靠在了园子角落偏门侧。 行宫宴厅中百官伴君,堂间无一人饮酒吃食,各自里眼观鼻鼻观心,等着皇帝开口打破冷局。 朝中为官分三种:其一为朝堂新秀,最是耿直不二,言辞其实没有半点弄虚作假;其二为混迹多年,圆滑世故的风向草,一向最会打太极遛圈圈;其三便是元老为首,高官厚禄鹤袍加身,看得清楚明了,守的不是公道,是陛下圣心与百姓之利,明白这世上有许多事错了比对的好。 入宴许久,陛下未曾开席,只带着些意味不明的笑意坐在龙椅上,像是等候着什么。——“不急。” 云磊并没有耽误太长时间,有了金令这一路走来可谓畅行无阻。在马车里吃下了两颗药丸,让自己可以好好的,走完一段路而不跌倒在身体的疼痛下。 近身侍卫均被他安排在行宫之外,随行进宫的是当初一同出征的以董副将为首的四个副将,还有杨九。 宴厅里的气氛有些凝重甚至恐慌,好好的一场犒赏宴却折腾成这样子,不免人心惶惶,连一直胸有成竹得意洋洋的李岬也没了底。 离龙座稍远些的座位开始了低声私语时,正红木门处终于出现了两道身影,两身墨紫绣金大帽斗篷盛着细碎雪花,带着些许凉气进了屋。 稍微高些的身影在另一位的撑扶下,缓缓地拱手行礼,尚未跪下,便听那龙座上的人带着如释重负的快意,道:“免礼了,快坐下吧。” 内侍从一旁端来了两张背椅,搁在了两人跟前。 云磊右手曲于腹前,左手由杨九撑扶着,没有半点惶恐反而坦然一笑,拨下斗帽,挑唇一笑:“谢陛下隆恩。” 这下百官群起而沸,议论声冲耳不绝。 李岬本是好奇一眼,却是惊得直直地立了起来! “李卿。”皇帝并不多说,只淡淡地扫了这人一眼,挂着微有警告的神色。 “李将军好久不见,应该也是惦记着军里的弟兄。” 云磊语音一落,四位副将从殿外徐步而进,随之一起的还有李岬跌坐于地的声音。——他以为他死了。他以为,可以用云磊的死换一步高升进阶,埋一段通敌叛国,谋杀主帅的罪名。 可这人不但没死,还明目张胆地进了行宫,带着四个没被他收买的副将,治他于死地。 李岬慌乱着,恐惧着,有太多太多的不解与颤抖,但这一切都没来得及弄清楚原因,副将们就一字一句地将西北的真相公之于众,还拿出了他与阿其那的仅存未毁的一封私信。 他通敌卖国,泄露军机; 他背信弃义,谋杀主帅; 他狼心狗肺,陷害兄弟; 他厚颜无耻,布谣抢功。 一桩一件皆听得满座哗然,一片喧嚣不止;陛下尚未开口,武将文官个个奋起责问。 “身为一军之将,竟弃家国不顾,为了一己之私卖国求荣,实在罪该万死!” “同袍兄弟竟然狠下杀手,还敢厚颜无耻地回京顶替功名,丢尽军士颜面,其罪当诛!” … 声声灭灭,回首之间云磊仿佛看到了这些人在未知晓真相前对他的所有指责;这世上最乱的,不过人心。 李岬被判斩首,下月中旬行刑;与之同流合污的一干人等均被削去职衔,判流放。 圣旨曰:先淏城军八支主将,征西军主帅云磊,攻平西北七州九城,平外患除内奸,守疆镇边,体识明允,赐金印玉信,号平西王。 领旨后,云磊神色淡然地以病为由,谢恩告退,与杨九十指相扣一步一步地走出行宫,上车离去。 —————— 出了行宫后,他并没有过多情绪,只是握了握杨九的手,刚一动唇,就被猜出了想法。 “我不走,和你一起。”杨九说。 云磊叹了口气,便对她一笑,随后对车外的董副将道:“去天牢。” 马车转了方向,向天牢驶去。 天牢昏暗潮湿,里面除了撕心裂肺的哭喊便是癫狂痴傻的疯子,云磊并不想让杨九去,不想让她沾染到一丝一毫那里的气息,更不想让那血腥无情的场面污了她的耳朵与眼睛。 云磊只是来作别的,既然见了,索性今儿就恶心到底,从以后再也不见。 不过几个时辰,前途无量的将军变成了身拷枷锁的阶下囚,岂不道世事无常啊。——李岬看着牢门外,那个哪怕瘦弱不堪也遮掩不住一身英气不凡的身影…冷的笑了笑,自言自语道:“你竟然活着,竟然还能活着…哈哈哈” “我只不过来看看你,变得多落魄。”云磊低声道,却看不出半点嘲讽。 “呵哈哈…”李岬疯癫般地笑着:“如此境地还能让陛下信你,进入行宫指证我…云长弓,你好手段!” “就算我死,陛下也不会信你。”云磊淡淡的一句话,却让李岬停住了近乎癫狂的自嘲与笑喊,继续道:“征西一事,早有安排。蛮人部族内忧外患,亲王族长里外不和,此一战后蛮人便只有一位首领。从此归顺我天朝,岁岁朝贡。” 归顺天朝,岁岁朝贡… 这两句反复响起,越是深思越是让人心惊,每想通一句,李岬的呼吸就加快一分… “阿其那,是亲王的左膀右臂与首领一派水火不容,必死无疑。”云磊道。 必死无疑?必死无疑!必死无疑… “哈哈哈,必死无疑…好一个必死无疑…”李岬笑得更欢了,甚至笑出了多年未有过的泪水,道:“哈哈哈哈,我费尽心思,到头来也不过是为你们做了嫁衣!哈哈哈…” 难怪云磊一路势如破竹,难怪云磊布局谋算无遗;他再聪明也需要些时间谋划,却事事顺应天命般轻松自若。原来是那龙座上的人早早与蛮人商量好了要除去两方威胁,一个要通敌者死,一个要政敌方死,以城为诚,共赏江山。——李岬为自己的愚蠢与天真笑出了眼泪,笑出了心酸。原来不管自己做了什么,陛下心里合适的那一个,至始至终不是他。 这候了半年秋水的时光,也不过是等着云长弓凯旋而归的时机。 说得差不多了,云磊便由杨九撑扶着出了天牢,一步一步踏着哭喊与血腥味儿,在天牢外见到了阳光。 他看着杨九,扯出一道苍白的笑意,问:“吓到了?” 杨九与他十指相扣,摇了摇头。 云磊转头看着天牢闭紧了的铁木门,沉默不语。 这里面,是他曾经的兄弟,曾经的战友,更是曾经要杀他的敌人。 其实原本,想告诉那人,毛领崖那日,他下令让那人领兵先行回京,就是想让那人避开那晚的血战,回京洗清嫌疑做一个忠君护国的男人。 可有些东西,做人觉着憋屈,就当了畜生。 身体涌起痛感。 云磊舒心一笑,握着杨九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马车,再没回头。 章节目录 言难尽苦痛(十八) 平西王府邸已在筹建中,云磊没有过多意见全凭圣心独断;任凭华贵恢宏,也不如他玫瑰园里的一处小院子。那里人多,姐姐关心兄弟共勉,最重要的还有他的小白馕。 云磊坐在廊间,赏露覆竹,听风碎雪,嘴角微扬绣着浅淡的笑意。杨九给他加了件披风,端着暖壶送进他掌心。 云磊拉着她坐下,就着她的手包着暖壶,笑意柔和:“怎么不给你自个儿加件衣裳。” 杨九本想随意的说一句不冷,但一开口又换成了:“光想着你了~”只怕说的不好,让他心里难过自怨自艾起来。 云磊别开脑袋,笑了她一声:“你这脸皮子是越来越厚了!”从他受伤之后,在西北的大半年里这傻媳妇儿的脾气可是见长,从前日日跟着他半句反话都不敢说,如今倒是拿出了女主人的架势,硬生生地要把他变成一个惧内的软汉了! 杨九一笑,得意地撅起了下巴。 “你可小心了!”云磊看着她,佯装正经道:“我可不想娶个母老虎!” “你还想娶谁!”杨九嘟着嘴,伸出手指头揪着他领口,恶狠狠道:“整个盛京都知道咱们定了亲,你惦记谁呢!”明知道他只是一句戏言,也忍不住想气他一气,杨九也不知道,自个儿什么时候就变得这么“嚣张”起来…或许,就像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变得稳重沉默起来;再不是那个嬉笑怒骂,肆意潇洒的天才少年。 听着杨九的话,他倒是没有半点生气,反而眼里带着几分得意;抬手刮了下杨九的鼻翼,笑道:“何止盛京,整个西北,这天下还有谁不知道你是我的。” 再怎么横也只是云二爷的小跟班,霎时就红了脸,说他没个正形。 从前在京城里,各自有各自的事儿忙着,虽然时时见着但终归不是一间屋的。西北一役,杨九日夜兼程,只为见他陪他,寸步不离地照看他直至如今回京,比起从前任何时候相处得都多。时日越久,杨九才更懂得他的无奈与辛苦,看他服药忍着疼出现在人前的温和笑意,杨九就心疼的不行。 院外脚步声踏雪而来,平稳匀称,一步一朝前。 杨九随着云磊的目光向院门看去,佩服于他的耳力;直到陶阳雪融于色的白袍出现在院门,她道:“是陶师哥来了。” 云磊笑了笑,对上陶阳的眼神。 打小一块长起来的自然没什么好客套的,外头冷总不能在廊间站着聊,杨九便和陶阳一块将云磊的轮椅推进了屋;总归在恢复,能不动弹就不动弹的好些。 杨九去沏茶,留下他们俩兄弟在屋里叙话。 陶阳看着云磊单薄的身子有些心疼,如今的他已经瘦的不像样了,这一身的衣裳全靠骨子架起来。“师哥,你好好养着,就不要出门去了,陛下也知道你伤的多重。” 云磊如今的伤势一直是个秘密,外人且道他凯旋归来,却不知道他是忍着怎样的疼痛站在众人面前;但他似乎不甚介意,好不容易重生又怎么能轻易放弃:“没事,一天天的好了。倒是你,怎么看起来比我难受…” 都是从小到大的交情,怎么会看不出最近陶阳心里闷闷不乐。他一向是温和的人,有什么事也都是尽心尽责,绝不会生出这样无奈又心疼的神情。 似乎被戳中了心事,陶阳低着头,看不见神色… 他从小就这样,一难过就低着头,像个小大人一样不让人看见自个儿的软处。云磊一皱眉,看来是真有事…随即玩笑地问道:“是不是大林又惹你生气了?放心,我回头就让烧饼揍他去!” 往常这时候,陶阳应该噗嗤一笑,然后说云磊别老是用哄孩子的语气来笑话他。 到今儿,陶阳却没有。 他抬起头来,对云磊一笑,依旧是那温和的神情:“师哥,我要走了。” 若不是他眼眶里慢慢的水雾差点要掉了下来,云磊几乎就要相信他了。再如何成熟稳重,再如何懂事得体,他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就像大林一样。 云磊可不会天真的以为他话里的意思是说走出这院子;收了收玩笑的神情,正色道:“到底怎么了,难不成看我这会儿身子不好,还嫌弃师哥了?” “师哥,我…”陶阳知道云磊不是话里的意思,也不过是出于兄长的关心。只是他心绪难平说不出话来解释,缓缓道:“我以后…不能时常来看您了。” 云磊沉默,等待下文。 “师父为我,开了几间麒麟剧社,除了盛京城,别地儿都有…”陶阳努力想露出感激的笑容到头来却只有无奈:“明儿我就走,去周游巡演。” “麒麟剧社的总会在盛京,你跑出做什么!”云磊皱眉问道。 “盛京城中,我的名声已经够响了…如今也该出去走走了,让各地的戏迷们都听听麒麟剧社的名号与实力。”陶阳道。 作为一名京剧神童,他的幸运是年幼成名,得了皇室赏识一路顺风顺水;再来又拜了大先生为师,学习乐理,看他长大又创办了麒麟剧社,就为了捧他这一个角儿。才二十岁,已经比过了大把的人,有些人终其一生也达不到他如今的成就。现下又要出去,诸国他城都有爱好曲艺之人,凭他的实力,未来这天下说起“陶阳”二字必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本是天大的喜事,难得的机会。云磊却说不出半句恭贺的话。 “是师父决定的…”云磊叹了口气,看进陶阳的眼睛里:“还是你的决定。” 陶阳垂眸苦笑:“是师父的决定,也是我的决定。” “师父…知道了?”云磊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出口。 陶阳显得十分淡然,道:“是。” 语气里有些解脱般的轻快,终于不再勉强自己强装潇洒了,这回终于可以在师父面前做回真正的自己了。 但这代价,却让他觉得生不如死… 陶阳道:“西北出事,盛京乱成一团。府里上下忧心你的伤势,大林出发去西北找你那天,露出了端倪正巧让师父看见。不过当时忙着处理盛京的事没功夫想多,两个月前,烧饼哥和大林在你之前回来,我正好住家里帮着师父处理事情,这才…” 几句话语,简单却厚重。云磊几乎能想象得到师父的神色与陶阳的无可奈何;陶阳一直住在外面也是怕有这一天,兄弟几个无所谓,师父是何等人物,目光如炬又怎么能糊弄过去。大林不是个三岁娃娃,只是在陶阳面前就失了分寸,却从不懂得这样的分寸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陶阳心如明镜,也聪明过人,只是他无法拒绝而已。 偏偏那个傻少爷如今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要乖乖的,不惹阿陶生气就好。 两人沉默了许久,杨九煮好了茶端了进来,搁在两人眼前。 这水雾在两人之间升起,显得有些朦胧迷惘。 杨九走向内室的小几,坐在贵妃榻上,翻看乐谱。 他们都是青梅竹马的情意,自然不会介意。只是杨九不愿意过去,觉得这时候的陶阳或许只需要一个能说的上话的师哥,而不是那些徒劳无用不明就里的恭喜或者安慰。 云磊抬头,对陶阳道:“阿陶,你没错师父也没错。” 这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我明白的。”陶阳听着这一声'阿陶',眼底的泪水终于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师哥眼里他还是当年那个阿陶宝宝,不是那个名动盛京的陶云圣。低下头皱眉闭眼,再一睁眼就是满眼清明了:“师哥,以后我不在了,你可要看好他,别让他闯祸。” 云磊很想说,其实一直以来,只有你能看好他。 但他却害了你,而不自知。 见陶阳起身要走,杨九也放下书走了过来,正要送他。 陶阳看了她一会,对着云磊羡慕道:“真好啊…小九越来越有女主人的样子了。” 他们除了没在一张榻上睡,都是寸步不离的,可不就是女主人了吗? 云磊握住杨九的手揉了揉,笑而不语。 确实好,但却不是人人都能这样好。 陶阳拱手做礼,要走时对他们一笑,道:“你们成亲我怕是来不了了,届时再送贺礼赔罪。” 杨九送他到院门便折了回来,神色倦倦,说不清是疲累还是惋惜。 云磊揉了揉她脑门上的头发,笑道:“怎么了这是。” 杨九坐在他身边,道:“听师哥们说陶师哥要走了,看来是真的。” “总会回来的。”云磊看向窗外,落雪纷纷,悲戚寒冷。 总会回来,只怕这一转身,再见已是陌路人,此后物是人非再无纠缠。 杨九皱着眉,心底好些话想说又不知如何说:“咱们那大少爷还不知道呢,回头不得闹翻了天。” 云磊细看了她的眼神,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杨九自然明白云磊问她的“知道”是指什么事。 “原本不知道。”杨九将二爷的手拢在手心,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见了你以后,就知道了。” 想起在西北时,她看见床榻上那个奄奄一息,痛苦不已的人却无可奈何时…想必心里的痛苦不比如今的陶阳少。 只是不同的是,她名正言顺。 云磊听她说,看着她,感受手心里传来的温度,一下子又红了眼。 默了默,道:“对不起,吓到你了。” 杨九摇摇头,道:“辫儿哥,八月二十二后,我再也没吓到。” 见不到他,心如刀割;见了他,一心只想陪他去死。 只要在一起,去哪都好。 章节目录 渐行渐远渐无书(十九) 陶阳要走的事人人都知道,但大伙儿都十分默契地瞒住了少爷;或许也不是刻意隐瞒,只不过想着,不去提这件事,免得他难过。 少爷起的不晚,只是陶阳更早收拾了东西去和师父拜别了;杨九送他出府,师兄弟几个都送到了城门口,好生嘱咐了几句才放他走。临别时,几人看了看,没见着少爷来,众人这才明白原来谁也没告诉他这事儿…原本不提,是怕他难过起来撒泼,这会儿不声不响地就走了… 陶阳和兄弟们道别,也收了一个个给他备下的礼,全是些实用的小玩意儿;烧饼倒是简单,直接送了一把匕首给他,让他防身,时时送书信回来,有什么委屈的就吱一声儿,咱烧饼哥哥领着人就去替他报仇! 原本笑话起来这离别的悲伤少了几分,陶阳神色淡淡,只交代了一句话,与兄弟们一一拥抱后,便上马车离去。 “看好那个傻少爷。” 这边府里头,少爷刚起。洗漱过后卷着袖口出来,打算去前厅和爹娘一块用早点,再不呢就是去看看老舅好的怎么样了…用不了多少时辰,就可以去书院看阿陶了! 少爷刚走出自个儿院子,转出廊下就是一片竹林,看着就让人舒心。竹林拐角出去就是和辉堂,少爷在这遇见了自个儿老舅,坐在轮椅上望着竹叶上的白霜发呆。 “诶老舅!”少爷拍了拍微皱的袖口,快走两步到他身边。 二爷看着他,神色有些恍惚,还是扯出笑意来,道:“起这么早。” “去你的吧!”少爷笑道:“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酸我啊!” 二爷歪了歪脑袋,笑话他:“我可没有你心眼那么多。” 他起的不晚,只是云磊更早些。 “你们家九馕呢?”少爷向四周望了望,没看见杨九的身影,道:“她还能放的下心去干点儿别的?” 二爷道:“给姐姐请安去了吧…” 杨九送了陶阳出府,回来后经过玫瑰园应该是进去给自个儿师娘请安了。一大早的,肯定又是拉着说会儿话。 “那你在这干嘛!”少爷笑道,走近几步想推着轮椅,带他一块进去:“一块进去吃早点呗,正好我还没吃呢!” “我吃过了。”二爷看着青石路面,皱着眉有些犹豫。身后力量一起,轮子便向前滑了两步,他一抬头:“陶阳走了。” “什…什么?”少爷步子一顿,像是没听清楚。低声又问了一遍,但不知怎么心底竟然涌起一阵慌乱… 二爷默了默,终于舒了口气,抬头对他笑着,轻道:“周游列国,给麒麟剧社的那些分堂站脚去了。” 少爷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楞在原地里呼吸紊乱,道:“说什么呢你…阿陶…阿陶要走…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或许他自己也不信,但是最后的那一句“不知道”却提了嗓音,暴露了慌乱与不确定。 二爷看着他,有些心疼,仍继续开口道:“这会儿,快出城了吧。” 胸口瞪地一声,仿佛漏了一拍子。 二爷再一看时,只有少爷的背影渐消没于院门处,衣摆被风杨起,向后挣扎。 少爷的背影刚刚消没,杨九正从和辉堂院门里出来,只扫到了少爷的衣角。皱着眉走到二爷身边,问:“您告诉他了?” 二爷一笑,弹了下她的脑门,道:“怎么我受伤了,你这小脑袋越来越聪明了。”敢情死而复生,后福不浅的是她呐! “去!”杨九朝他一努嘴,得意不过一会,神色又严肃来了:“这都出门好久了,能追上吗…”这要是追不上,岂不是要难过死;杨九突然有些怪二爷,怎么也不找个好时候再说,起码兄弟几个都在还能说几句话。如今,这样跑出去,要是出点什么事可怎么是好… 二爷看向院门,风杨竹曳,不似从前清雅潇洒反倒染了几分悲凉无奈的味道;雪重了,人也就寒了。 “总好过,什么都不知道。” 二爷心疼的不是少爷,他是大少爷未来德云书院的掌门人,自有他的责任与担当;出身名门,身份贵重,但也成就了他聪慧里的无知,有些事他可以不懂不明白,但不能不知道。 陶阳自己承受的,已经够多了。 少爷径直从马房里牵了马,心急如焚地向城门处赶,这一路鸡飞狗跳可谓是这么大以来他最失礼的一次。但这时候,他却没有功夫去多思多想,驾着马就知道赶路,脑袋里一片空白说不出半句话。 路上堂主,烧饼他们的马车正好遇上了,车夫急急避开让出路,见少爷疾驰而过。车里头的主子自然是猛得一阵倾倒,险些摔下座椅。 堂主撞了肩,正哎呦呦地揉着。 烧饼整日里练武,一下便缓了过来,高声气恼道:“怎么回事儿!” 车夫赶紧赔罪,解释道:“是少爷骑着马冲了过去。” “骑什么马!骑马!”烧饼气急,没好好听,光是开口骂着:“这一天天儿,没个消停!”说罢,身体一僵看向孟鹤堂。 堂主也是一愣,赶忙又问了一遍:“你说谁?谁骑马?” 车夫肯定道:“是少爷,急冲冲地就过去了!” 两人一对视,要坏! 当下就让车夫调头出城,追去! 少爷那管那么多,径直快马加鞭出了城门;一出城门仍旧没看见熟悉的马车,他心里一慌,加紧了马腹向城外去。出了城,城郊有许多条路通向不同的地方,若是不快些,他定然找不到了! 一路追到了城郊十里亭,少爷终于看见的熟悉的青布槐木马车,一行人不紧不慢地上路。 少爷高声喊:“阿陶!阿陶!” 也不知是快马口渴还是嗓子干哑,一声声里透着嘶哑和酸涩。 马车里的阿陶有些恍惚,以为是自个儿听错了,原本染上光亮的眼神又失落地垂了下去,苦笑地摇摇头。 “阿陶!阿陶!阿陶你等我!阿陶!” 车后一声声渐近的呼喊,陶阳这才确定了这傻少爷真的追来了!心下一急,抬手就要撩开车围帘!可这手刚刚碰到了窗沿,透过指尖的风霜冷雪一下就醒了他的神。——见了,又能如何呢。 他垂眸放下手,看着自个儿身上的青蓝褂子,眼底一酸,水滴打湿了一个圈。 车夫急急吁停了马,侧首对马车里的陶阳道:“公子,好像是大少爷来了!” 这车马一停,少爷驾着马,一下就赶了上来。 追上马车,急急地勒马停下,跳下了马喊道:“阿陶!阿陶!” 这一掀开帘子看到的却不是陶阳,心下又是一空。 一行人三辆马车,与四匹马,少爷就一辆又一辆地掀开车马帘子去找去看。 陶阳下了车,正好撞上他查看了第二辆马车,正要追过来看这一辆马车。一转身就看见了陶阳下了车,快步冲上来就要抱住他,却被陶阳拉住了手。 他就站在面前,一如既往温润如玉的笑容,轻声喊道:“少爷。” 也不知是因为他拦下的手还是因为这一声“少爷”,少爷这眼一下就红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看得陶阳心里难受的紧。 抬手给他擦了擦眼泪,一下又湿了脸,道:“不哭了,人家得笑话你!” “你为什么要走!”少爷一声声质问着,嗓音里不间断抽噎着,像个孩子一般:“你还不告诉我,你不告诉我!你不告诉我!你…你…你不告诉我!” “我还会回来的。”陶阳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解释,心里难受的紧,看他哭成这幅样子,自个儿心一下就酸了,只顾着忍住不和他一块哭。 “你不告诉我!”少爷仿佛听不清他说什么,就知道一句高出一句地质问他,抽噎着;“你不告诉我!” 陶阳叹了口气,轻轻靠近抱住了他,哄孩子般拍了拍他后背。 少爷一下就抱紧了他,再没有半点刚刚孩子气的气恼,哽咽道:“阿陶~阿陶你别走,你别走好不好…” 陶阳点点头,一遍一遍地拍着他后背,也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他。 直到感觉他的呼吸平稳下来,陶阳才慢慢推开了他,擦了擦他的脸,安慰着:“我不是有意的,怕你生气。” 也怕自个儿难过,见了你,就舍不得走了… “你为什么要走。”少爷脸红红的,努力控制自个儿的呼吸,孩子气道:“我不许你走!” “这是好事,你得替我高兴啊。”陶阳笑道:“你看啊,出门去也用不了多久,等麒麟剧社的分堂都稳住了脚,我这不就回来了嘛!到时候,我给你带礼物。” “我不要!”少爷一甩袖,闹腾道:“我什么也不缺,你不许走!” “不许闹!”陶阳皱眉,沉声凶了他一句。这少爷,平常都是哄着他的,这一闹腾立马就不听话了。 少爷看着他,声音低低地:“阿陶…” 陶阳忍不住心软,但仍拧着脸色道:“再闹,我可就不回来了!” 少爷眼一红,又要哭了。 “好少爷,你听话。”陶阳正是无奈时,一阵马蹄声渐进,抬眼一看是烧饼他们的马车。这下好了,有人能带他回去了,他心里反而又空落起来。揉揉少爷的耳朵,低声道:“少爷,放下这些不该想的,娶妻生子走你该走的路。” 他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是不该想的。身后马车一停,烧饼和堂主急急下车来,拉住了他。 原本烧饼还想和陶阳说两句话,笑话这傻少爷自个儿追出来了,谁知他们一出现,陶阳转身便走,不做片刻停留。 “阿陶!”少爷抬脚便要追,却被孟鹤堂死死拉住了手。 烧饼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意思,上前帮忙,和堂主一左一右架住了少爷。 陶阳上了车,吩咐上路,马车开始走动起来,渐行渐远。 “阿陶!阿陶!阿陶你别走!阿陶——” “孟鹤堂!你撒开!阿陶——” “阿陶——” 陶阳坐在车里,眼神怔愣无神,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看着眼前一摆一动的布帘子,指甲扣进了掌心里。 直到马车消失在视野里,少爷跌坐在雪地上,低声一遍一遍地叨念着“阿陶。” 烧饼也乱了神,真是坏了…蹲下来勾住他肩膀,道:“你也别难过,陶阳这不是还回来的嘛!” 堂主也在一边劝着:“就是啊,他不告诉你,也是怕你难过。” 少爷看着雪地,不言不语。 烧饼把披风披在他身上,和堂主一块把他扶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雪片。 “走走走,回城去!哥哥带你喝酒去,咱们今儿偷懒去!”烧饼道。 堂主看着他这一副失了神的样子,说不出话来。——一下马车,自个儿就和陶阳对上了眼神;这少爷在,陶阳是走不了的。陶阳要是不走,以后才真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有些话未必要说出口;就像许多人,无知也是一种快乐。 章节目录 事与愿违(二十) 自从陶阳走后,少爷就安静了许多,一直在书房里静心学习,没事几乎不出房门,这两天也没和去给爹娘请安,几乎是没见到人。 云磊听到后一直没去看他,这是第三天,应该也想的差不多了,这时候说话才能听得进去。 杨九正扶着他,他已经可以稳稳当当地走几圈了,只要手里有点支撑就好了。就当是走动恢复一下,两人携手并肩进了少爷的院子。 不知是冬日里白雪皑皑显得萧条还是因为这院子里的主子消沉低落,整个院子的仆人都被遣了出去,院子既安静又悲凉。 外头传的多好听不重要,少爷是个什么脾性,二爷能不知道吗?不说陶阳走了,就是陶阳在,他也不能这么勤快又安静地闭关修炼。 避开了内室,转去了书房暖阁,推开门进去避开了屏风就看见了缩在角落里脸色憔悴的大少爷。 杨九只把二爷扶到了内间,然后退去书房收拾着遍地杂乱的书,让他们甥舅两人单独聊着。 二爷走近了些,扶着桌角有些艰难地蹲下去,看着少爷不说话。 少爷也抬头看着他,眼神有些迷惘,像是许久了才看清是二爷来了。 二爷看着他,身上只简简单单地套着一件大褂,连个外披都没有还坐在地上,道:“冷不冷?” 少爷脑袋往后一靠,眼神空空的:“老舅…其实我没想这样的,但是不知道怎么了,就是难受的不得了。” 是啊,陶阳走,是为了麒麟剧社,为了发扬曲艺,为了名传天下;都是对的,他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二爷抿了抿唇,道:“他会回来的。” 这话听着,可真耳熟。 少爷挑着唇冷笑了一声,自顾自地说着:“会回来,会回来的…” “陶阳要是看了你这样,一定会不高兴的。”二爷觉着,这会儿说什么都不顶用了,也只能拿陶阳出来说说话。 但他仍旧觉得,那天让这小子去追陶阳,这事儿做的,没有错。 少爷对上二爷的目光,眼底居然有几分祈盼:“那你让他回来打我啊,怎么罚都成,回来啊。” 二爷心底一酸,竟不知如何应答。 少爷眼底的光芒又暗了下去,颓废地向后一靠;也不知是在和二爷解释还是在自言自语:“老舅,我知道这是为他好,但我就是不想让他走…” 二爷听不得这样委屈的小哭腔,忍不住打断,喊了一声:“大林…” 少爷就像没听见似得,接着说道:“我也该好好送他走,该好好的过日子…但我就是越想越不舒坦…” “老舅,你知道那天他和我说什么了吗?他说让我别想那些不该想的,娶妻生子好好过日子。” “什么是不该想的?他又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什么该不该?” “老舅,那天我就想明白,就让他去,以后有空闲就去看看他不就好了吗?又不是生离死别的场景,没什么可矫情的…可回了院子,我就觉得这四处都是他,哪哪都是,可怎么办呀…” 二爷听得直皱眉,抬手握住他肩膀,低声安慰道:“大林,你太累了。好好休息,明天该去书院了。等去了书院,和师哥们一块热闹热闹就好了。” “书院?”少爷哑着嗓子,反问:“他都不在了,我还去书院做什么…” 从前陶阳一直住在书院,但凡去了书院,咱这位少爷首要做的不是去给先生问安而是去给咱们陶公子送吃的,再不然就是赖在人家院子里喝茶哪都不去了。 “大林!”二爷忍不住提了提嗓音,恨铁不成钢道:“你都知道他让你好好过日子,你这是过日子的样儿吗!” 少爷终于收了空洞的眼神,垂下半仰着的脑袋,问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二爷一下被问的怔愣,没有回答。 “孟哥。”少爷冷着声,继续道:“还有小九,你…你们都知道了是吧。早早儿就知道了,只有我不知道…眼看着我伤了他的心,却不告诉我;眼看着他走了,也瞒着我,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 “这样对你对他,都是最好的。”二爷的话,一字一句只刺他心窝:“陶阳也盼着你能好好的,你明白吗?” “你看看我。”少爷突然坐直了身体,凑到了二爷眼前,瞪着眼眶里的血丝看着二爷:“你觉得我好吗?” 二爷被他这副神志不清,仪容邋遢的样子给气得不清,这臭小子怎么就不明白呢!“他就算留下又能怎么样!” 少爷半仰着头看他,眼眶里红红的,眼泪打从两边太阳穴里流进鬓角。 “大林…”二爷软下声,扶住他肩膀,道:“你们都有各自的人生,以后也都会各有家室,就像你和那儿李家小姐一样。他走了,对前途有益,对你也有益,你怎么就理解不了这份儿苦心呢!” “我不要苦心!”少爷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是坏了,像个孩子般吵闹:“我就要他在我身边儿!哪都不许去,就留在我身边,看着我就好!” “看着你?”二爷冷冷地挑着嘴唇,问道:“看着你继承德云书院,看着你娶妻生子。那他呢?” 他已经看了那么多年,心里早就苦透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少爷垂下脑袋,眼泪吧嗒吧嗒地打在衣摆上,低声道:“我不娶妻了,不娶了…你让他回来…以后,以后我看着他,再也不惹他生气了…” 是啊,前些日子,夫人都琢磨着要不让他和李家小姐,李小珍定亲好了。 这么多年了,总不能没名没分地拖着姑娘,要不要都得有个结果。 “你还小,很多事都不明白。”二爷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给一些安慰:“以后长大了,就好了。” “就是因为我不明白,他才走的。”少爷的声音低低的,像个犯错的孩子:“我想了好久才明白,可是他怎么就走了呢…” 他从前不明白阿陶在自个儿心里的份量有多重,也不明白陶阳这个小大人心里藏着多少事;只知道哄着他开心,赖在人家院子里不走,还和人家说起和姑娘定亲的事… 是,他还小,他不懂。 可阿陶比他,还小一岁啊。 那天和烧饼哥喝了酒,也听了劝,人人都以为算是过去了;他自个儿也这么想,阿陶以后名满天下是喜事一桩。可回了家,满脑子全是他,这院里院外四处都是他,连这榻也是他们打小一块睡过的,这年头清晰又浓重,连酒也压不下去。 脑海里全是那一句话:“放下这些不该想的,娶妻生子,走你该走的路。” 他想了好久好久,从小时候开始回忆。 第一眼已经模糊了,只知道阿陶打从还是怀抱中的婴儿起就认识了…还有他们一块玩,他总嫌弃陶阳老成,说起话来和爹娘一个调调,还有还有…陶阳那会儿总喜欢和他玩儿,整天跟在屁股后头喊“大林哥哥”… 陶阳后来拜师就进府住,师兄弟天天睡一个大通铺上,陶阳总是谁坐的得近就睡谁边儿上,他看不过去,老把人家拉过来,让陶阳自己睡!再后来…陶阳长大,搬去了德云书院住,这世道就颠倒了,换他天天儿缠着陶阳了。 陶阳有一回红着眼眶,他费心哄了好久也没用,连着好几天都不理他,就是因为他给小珍送了礼,说他不务正业。从此以后,他并没“再也不敢”,反而偷偷地“不务正业”;仔细想想,陶阳或许一直都知道的吧。 两年前,小珍生辰,他送礼被老舅给调侃了两句,隔天去书院阿陶就不搭理他了;原以为再哄哄就是,从那以后,陶阳再没有管过他,随他闹腾有时还避开他,无论他怎么胡闹都权当没看见,见面说句话也是淡淡的。 半年前,老舅西北出事,陶阳连夜赶回府去书房和大家一块商量对策,烧饼孟哥还有他自个儿都是要去西北的,后半夜天刚蒙亮那会儿他没回去收拾行囊,反而在书房外头拦住了陶阳,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那一次陶阳没有推开他,难得地嘱咐万事小心,他欣喜若狂以为那个好阿陶又“回来了”。 从西北回来时,陶阳正在府里帮着处理事务,一两年都没怎么搭理他的陶公子一看他出现了,竟然愣愣地红了眼眶;看着陶阳的眼眶都红了,他是感动又心疼,赖着陶阳好几天都睡一张塌上,说了好多西北的事。 想明白了,全想明白了。 二爷看着他失魂儿的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本想着心疼陶阳,可如今这傻小子居然想明白了,两个人都难受着,让二爷觉得自己的“多嘴”实在造了孽。 “我又不是神童,就是傻一点嘛…”少爷瘪着嘴,一声一声嘟囔委屈着:“告诉我不就好了嘛…” “你有你的担当,你的路。”二爷道:“要是一直这样,那陶阳才是真的回不来了!” 少爷当然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无论如何,他都挽回不了了。 少爷捂着胸口,感受着里头又酸又痛的跳动,难受极了。 阿陶,以后我们一起疼。 章节目录 心向暖阳何惧风雪(二十一) 下过了几场大雪,转眼就到了年下,府里府外都洋溢着年节的欢喜。 少爷这几个月忙进忙出地总不见人影,每日里在书院里埋头苦读,先生交代的事务样样儿都处理得好好的;不问苦也不问累,闷声做事。见了人也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好,言语有度,举止有礼,抓不出半点错处。 仔细想想他也一直是这样,只不过从前只对外人这样,现如今是对所有人都这样。既恭敬谦和又疏离淡漠,走不进心里,也说不出不好。 杨九给二爷做了一身新衣裳,是荷绿色的袍子,袖口用银丝勾着花样,衬得二爷清雅气韵,在雪日里显得格外有生气。 杨九自然也是有一身同样的。 每回做衣裳,绸缎料子都得先给这位爷看看,相中了才做;但凡他相中的,必定得做两身,非要和人姑娘穿一个色儿的才高兴!杨九嘴上嫌弃着他事儿多,手里还是干干脆脆地上针上线做好了。 今儿一早,正吃早点的时候,宫里的大太监喜笑颜开地来宣旨。 杨氏女,秀毓名门,秉德温恭,宜室宜家。承父母命与平西王云磊定有姻亲;今得守月见明,与之凯旋而归,赐封为一品平西王妃,择吉日,喜结良缘。 云磊身体不适,早有特权免礼;杨九与师父师娘接旨,领了封赏的御赐之物,规规矩矩地跪拜谢恩。 管家也按着规矩,转头就送出了一荷包,恭恭敬敬地送宫侍出了府。 夫人自然是欢喜的不得了,拉着杨九的手说个不停:“终是等到你俩儿的好日子了!这把我盼得,头发都白了!我这就修书和你爹娘说,让他们年后选个日子进京,把亲事给办了!” “师娘~”杨九找着缝隙插句话,道:“二爷的伤还没好利索呢,不急,等他好些了再办。” “他要是利索,我年前就给你办咯!”夫人半训半护地说道:“这会儿不是能走了吗,等年后就更好些了!你可不能不着急,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哪就孙子了…杨九红了脸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二爷就坐在一边的红木椅上,笑话道:“姐姐,我的孩子也不能是孙子啊…得管你叫姑姑!” “姑侄不是爷孙辈儿的啊!”夫人竖了眼,有些孩子的语气与他争论道:“小九还管我叫师娘呢!臭小子,谁一碗饭一口水地把你养大的!” “好好好…”二爷乐得不行,也闹腾不过姐姐,乖乖认输着。 大先生就显得稳重许多,既提他们高兴也没有过激的情绪。——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们本该就是一家人。 嘱咐道:“小辫儿,好好养着。等过了年也该替自个儿上上心了。” “好。”云磊乖巧地点点头,在这个既是姐夫又是师父的人面前,他也一直是个孩子。像是口渴,他舔了舔嘴唇,随意道:“也不知道陶阳会不会回来吃喜酒。” 大先生看了他一眼,道:“等定了日子,再说吧。” 云磊点点头,没再说话。 夫人仍旧拉着杨九说着年后的事,连喜袍的尺寸合适否都问得清清楚楚。一听那儿爷俩说起陶阳,夫人转过身对大先生道:“回头等大林的亲事定了,这些孩子们了就剩阿陶了…” 杨九一激灵,没忍住插了嘴,道:“您给大林哥定亲啦!” “没呐!”夫人笑了笑,觉着这孩子耳朵不好使,听风就雨的。道:“不过也快,小珍我看着就很好!” 杨九看了看一旁喝茶的云磊,低下头也没敢再多问。 夫人继续对大先生唠叨着:“阿陶也不小了,不能把他给忘了。这师兄弟们个个儿都有着落了,他的亲事也该看着寻了!” 大先生神色淡漠,点头:“你看着办吧。” “什么都我看着办…”夫人气恼着,最烦这种八竿子打不出一个主意的人!平常写文章那股劲儿呢? 两位长辈断断续续的交谈仍绕在耳,二爷和杨九的对视,都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无奈与惋惜。人的一生会面临许多选择,相较之下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不一定是对的但一定是必然的。他们再怎么说,毕竟是外人,是旁观者,许多事帮不上忙也说不上话,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也只能叹一声无奈。 少爷这几个月都是极少出现在府里,总是忙得不见人。常常累坏了自个儿就在书院睡了,大先生并不知道他是真勤奋还是憋屈着不愿意回家;但云磊知道,他只是找个借口,能住在书院里,住在那个四周种满翠竹的院子。 可再怎么躲,不也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吗。 年前的半个月,少爷终于是被夫人给堵在了院子了。训斥自然少不了,前后几句话就说明了要紧事。——定亲。 他年龄不小了,人家姑娘也成年了,这会儿不定赶明儿可就让人家捷足先登了去! 他认识的姑娘不多,如果非要娶一个,李家小姐李小珍是最好最合适的选择。她长得眉清目秀,为人善良大度是难得的好姑娘,俩人也认识多年,算是半个青梅竹马,以后成亲也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但他就是不喜欢啊。 从前或许觉着,这么好的姑娘,自个儿也认识,两家都知根知底的,成亲也就是一场宴席的事。 可自从他想明白了那不该想的事儿,就不愿意走这该走的路了。 举案齐眉,携手白头。 这得是和喜欢的人一块做的事儿啊,他已经明白了。 夫人并没有接受他冷淡的拒绝,反而训斥他忙傻了脑袋;怀疑他这些日子在外头忙着,八成是变了心,看上别家姑娘了。这样缺心眼儿的事,夫人看不下去,就把他锁院子里,闭门思过了。 到底是自己母亲,那里真舍得罚;只是他也不愿意出去,索性就呆着。就算出去了,又能去哪呢…这院子外边,早就没有他心心念念想见的人了。 夜色浓重起来,屋外传来轻薄的步声,一声一声均匀有序。能做出这样平稳又轻飘的步,只能是咱们云二爷了。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果然。 少爷侧靠在窗棂上,双手横在胸前,神色淡漠地扯出一抹笑,问:“来喝茶,还是喝酒?” 来当说客,还是来消愁。 二爷在桌边站定,平稳着呼吸;夜色浓重,他不在灯火前,显得整个人模糊许多,看不清神色。 “好几个月了吧。” 二爷没头没尾的一句,反倒让少爷原本冷淡的神色有了些温柔。 “三个月近百天。” 二爷终于抬了头看他,又仿佛一直没看清过他;这个众人眼里的小大人,不知何时放下了稚嫩变成了一个真大人了。 下雪了,少爷关上窗,拍了拍袖口粘上的碎雪。走向桌椅边,抬手给二爷倒了杯茶,看着杯子上的热水怔了怔,随即递给了他。 二爷接过杯子,将里头的茶水一饮而尽。 “侧门备了马。”二爷抬手,从袖口里拿出一块铜制令牌,搁在桌上碰撞出声儿在夜里格外清晰。 少爷抬头看他,虽然有些恍惚,但心底却是升起了些期盼。 “出城令牌。”如今已经深夜,没有令牌闲杂人等不得进出。二爷看着茶几边上的阴影,道:“我派了人在城外十里亭等你。他生病了,已经半个多月没有下床了…” 一句话没说完,少爷腾地一声就站了起来,眼里又有了情绪,伸手死死抓住了令牌,看着老舅。 “去吧。”二爷冲他笑了笑,没有过多解释。 少爷握着他肩膀,眼眶红了又红,最后只说了一声:“爷们儿。”尾音刚落下,二爷身边就扫了一阵风过去,再就没见人影了。 人世间浮浮沉沉,是是非非,哪有绝对的对错;纣王残暴,但他不负妲己,终有一幸;人们选择时,也不过是选择了自己觉得重要的,又何必思虑过多徒增烦恼,把握此心足矣。 一个盛京城里行尸走肉,一个异国他乡病痛缠身;何不俩人欢欢喜喜的,胜过万千。 云磊没有别的想法,只想自个儿的兄弟们都好好的,像年幼时一般;剩下的,他可以承担。 少爷又不是头一天住家里,躲过几个仆人小厮根本不在话下。但出城,却远远不够分量,倒不是令牌不管用,是他的身份太惹眼。 在城门口时,他遇见了一个人。 如师如父的于先生。 城门口附近的一家酒肆是于先生的老场所,每月必有几日要与三五好友约着喝上几杯,有时喝的晚了,就上大先生府上随意找间空房睡下。 守城的将领正好是于先生的亲侄,见少爷一副神色慌乱着急的模样,急急地就去请了于先生。——若是出了城,生了事端可怎么好。 于先生正喝酒的脸色一僵,随即明白过来,抬脚就往外赶,也不管这外头冰天雪地冻得人发慌。 将士拿了披风赶紧追上,给先生披上,这才抬眼一看那少爷,不也是单单薄薄的一件棉褂子吗。 少爷见了师父,闭了闭眼,睁开时没有半点慌乱,反而横生出了几分坚定。 师父从小看着他长大,亲厚有加,与师父说的话甚至比父母还要多;他不确定师父是否会阻拦,但他知道,无论如何,师父会理解。 “跟我回去。”于先生看了他许久,终于还是开了口,要拉他回府。 “师父…”少爷就站在雪里,眼眶红红的,哑着嗓一字一句道:“我怕冷。” 听了这一声师父,于先生的心一下就软了。都是打小看着长大的孩子,那里有不心疼的,可他真心疼了又怎么对得起自个儿几十年的挚友呢。 于先生闭了眼,一挥袖侧过身去,骂了声:“就当我今儿晚上没见过你!” 守城的将士明白了意思,命令几人开了城门。 少爷上马前,咧着嘴苍白地笑了。上前几步走,抬手一摆褂,结结实实地跪下磕了个头。 “谢师父成全。” 身后马蹄声渐远,于先生终于转过身看着那渐渐消没在夜色里的背影。思绪飘忽——那年大林十岁,陶阳九岁;俩孩子在小书房里抄字,屋里的碳火微弱地像是一小根柴火。当时的德云书院没有如今的光景,各项开支都是紧紧巴巴的;他让俩孩子各自回房去,大林拽着陶阳不让他走,气鼓鼓的,仿佛再说一句就哭给你看。 “师父~我冷,我得和阿陶在一块!得和阿陶在一块~” 当时的他只有十岁,也是鼓着腮帮子和师父撒娇。 章节目录 夜雨霖铃终不怨(二十二) 陶阳在外的行程一直都是保密的,就算有人想透露也确定不下他的计划。少爷身边没有能够探听得到消息的人,自个儿在盛京无形中被看得紧紧,根本也出不去;稍微有一点儿牵扯到陶阳的事儿,他也不能表露出来,生怕又害了他。 这次出城,必然是有人相助;是谁有这个本事送他出城还能知道陶阳所在地的,只有一个。 夫人收到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儿近午;终归是母亲,嘴上哪怕再气那臭小子没心肝,但心里却是软了,只觉得自个儿不该逼得太紧把孩子给逼坏了。听说大先生已经派了人去,夫人就往书房赶,别让他一生气给气出什么事儿来。 大先生的脾性大伙儿都是了解的,若是他生气责骂你两句,甚至打你两下这都不碍事儿;就怕他什么也不说,就在哪儿冷冷地看你一眼,理都不理你。 云磊候在书房外头,落雪飘在紫貂披风上,显得得他苍白又瘦弱。大先生关了书房时,他就知道得来负荆请罪了;无论杨九怎么劝说都不愿意回去,就在门外站着,倒不是他不愿意跪,只是腿伤未愈跪不下去,生怕一跪就没机会清醒着解释了。 杨九扶着他,眼看着雪越下越大,二爷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手脚冰凉的不行了,心里越是心疼。上前几步,提裙跪了下去,眼眶湿润高声喊道:“师父!您见二爷一眼吧!我替他受罚,请您见一眼吧!师父,求您了,师父——” 二爷心疼她,只是这会这里已经有些虚弱恍惚,强撑着站立,梗着嗓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夫人进了院子就是看到这一副景象。 原本怪小辫儿帮着大林胡闹的那份儿心一下就顾着心疼他了!上前加快几步走,扶住小辫儿的手,责怪:“你干什么呢!不知道自个儿身体怎么样是吧!” 杨九听了声,回头向夫人走去,腿脚一寒险些又跌倒了,被丫鬟急急扶住。她的脸早就被冻得通红了,拉着夫人的袖口恳求:“师娘~师娘,您让师父出来见辫儿哥一面吧。” 夫人把小辫儿的手交给杨九,皱眉道:“赶紧带着小辫儿回去!我和他说去!” 杨九摇了摇头,红着眼:“师父不见,这哪敢回去…” 夫人一气,领着人就进书房去了。 推开门正看见大先生一脸疲惫地坐在书案后头,半垂着脑袋看不清神色,手里头握着的笔杆已经僵了,上头的笔墨也已经干透了,泛着凉意。 夫人关了门,开口责怪:“孩子们都小,不懂事你多教教不成了!小辫儿做错了,你叫进门来骂两句,非要让孩子在外头等着!你看看他那模样儿,能站多久!” 大先生抬头看了夫人一眼,不像平常一样带着笑意应答;神色淡淡,听不出意思来:“都是给你宠坏的…” “给我宠坏的?”先生这一副轻飘飘听不进话的样子,把夫人气得够呛。当时就提了嗓子道:“我就宠着了,你给我边儿去!再这么折腾孩子,我跟你没完!” 说她宠,从前这些个臭小子闯祸,她抬手要打的时候都谁拦着的?都谁说什么别跟孩子置气?都谁啊?越想越气,说罢了就转身要出门儿去! “让他进来。” 身后传来一声,似乎带着微微的叹息。夫人皱了皱眉,心里有些担忧仍抬脚走出了门。——他一向疼爱孩子,只怕这后边还有她不知道的事;可无论什么事,她心疼孩子,舍不得,这都是没法子的事儿。 杨九扶着小辫儿进了书房内阁,自个儿退去了外间等着;只要进了门,她就不担心了。 云磊站在书案前,与师父隔着一张桌子。垂着头,有些虚弱地叫了一声:“姐夫。” 他从前来的时候也是一个孩子,也和兄弟们调皮捣蛋过;要受罚时都甜腻腻地叫姐姐,姐夫…撒个娇,人人都心软,再怎么罚也重不得哪去。如今却是不做任何分辨,垂着脑袋苍白着脸认错,但神色里却没有觉着自己错的样子。 看他这副昏昏欲睡的样儿,先生也发不了火;可这事儿却不能不气他,不是什么事都能用一句孩子小不懂事来一笔带过,道:“当了王爷,也知道拿主意了。” 云磊低着头,嗓子哑哑的:“从前您教导我们:无论何情何境,勿忘赤子初心。不求别的,兄弟们都平安喜乐就是好的。” 大先生一抬手就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虽是气恼但却没有骂意:“这就是你的初心?你们的初心都用在这上边儿了!” “您和陶阳说过吧。”云磊咳了两声,抬起头对上大先生的眼,扯着苍白的嘴角:“他这么多年一直小心翼翼不敢逾越雷池半步,这一回也是大林无意惹的祸;您没有错,但他们又何错之有呢?” 都是自己一手教养大的孩子,先生心里不可能不疼爱,人都是有情义的,罚了他们,他的心里又怎么好过了。陶阳出去的事儿早早就有准备的,只不过提前了而已;自己的亲儿子,他又怎么不了解,他心性纯良简单,若是不看着点,转头就坏事儿了。到时候,不但害了前程也会害了陶阳…他身为父亲,不能不管。 云磊继续道:“陶阳走得很决绝,一句话也没留下,甚至不愿意见一面。如果不是您和他说了什么,他也不至于那么狠心。也不会有这么一出…” “你这是来替你兄弟们兴师问罪来了?” “孩儿不敢。”云磊干嘴笑了笑,眼神暗暗的;即是姐夫也是师父,又怎么会不懂他的一片苦心。 “您没有错,大林确实还小,还不懂事。” 如果没有陶阳这一出,这少爷还在傻耗着;有一天也会娶妻生子,走他原本该走的路,什么都不明白也不会伤心难过,依旧是那个率真诚恳的少爷。——怎料事与愿违,弄巧成拙;本该断了的念想,生生被激了起来。故景不复,余生波澜不平。 他们共同的心愿都是希望那俩人能够好好的,谁也别伤了谁。少爷年纪小,不懂事是真的,就像小时候爱吃糖,吃不着了就难过好久;不让他死了心,他能挂念一辈子。 “陶阳不会不听您的话。”云磊垂眸,缓缓道。 是啊,陶阳不会不听话;从小到大,他都是最乖巧懂事的那一个,没闯祸过,没闹腾过也没和给任何人添过堵。他只会给自己添堵,什么事儿憋着自己想,折磨自己去成全别人。 高烧不退时仍上台唱戏,身体力行与勇气可嘉是无关的。 少爷赶了大半个月的路,过两日就是新年了,这是头一回离家出走在外头过年。从前离开家,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如今在路上却恨不得走快些。 见到陶阳时,他已经是胡子拉碴面色憔悴的江湖浪子了,没有半点盛京城里养尊处优的少爷样儿。 进了剧社角儿们的住所,在一处僻静简易的院子里见到了陶阳。——躺在榻上,脸色苍白,沉沉昏睡;整个人瘦了一圈,轮廓都明显了许多,让他本就瘦弱的身体有些单薄如纸了。 少爷想起当初去西北见老舅的时候,他也是瘦得不像样儿,浑身是伤昏迷不醒,但那时候起码还有一身骨架撑着衣裳。不像陶阳,本就瘦小,这下更是瘦得一阵风能吹起似得。 少爷走到床前,鼻子一酸,眼眶一湿。握着他的手,低低喊:“阿陶…” 病中的人本就睡的浅,昏昏沉沉的脑袋有些恍惚不清;陶阳耸拉着眼,似乎看见了他,又像是做梦一般不真实。 眼皮子重的很,费力睁开又含下,掀了又掀;他咧着嘴笑了,分不清这是在府里还是在书院,模糊不清地:“少爷~” 从前在府里,少爷病了,都得他亲自哄着才吃药。 从前在书院,他病了,都是少爷陪着一块吃药的。 这是在嘉陵关。 他们都长大了。 这一声“少爷”不知让人盼了多久,盼得少爷真以为以后再也听不见了。眼泪一下就止不住了。 陶阳睡得昏昏沉沉,不省人事;真正睁开眼时,天儿都黑了。少爷也被人领下去梳洗了一番,整个人收拾的精神了些;他可是十分认真地收拾自个儿,不想把那副邋里邋遢的样子让阿陶嫌弃,可再怎么样也是憔悴,眼底的乌青和眼里的血丝是怎么都收拾不掉的。 陶阳睁开眼,有些昏,看着床顶账呆着。有一阵熟悉的墨香,耳边一句柔柔的呼喊:“阿陶。” 他看着眼前的人,有些恍惚,闭了闭眼确定了自个儿没看错,眼底涌起欢喜,可这下一刻就清醒过来,撑着手就要起来。 少爷赶紧把他扶了起来,给他撑上靠垫,笑道:“别急别急,我不走!” 陶阳没顾着和他说笑,急急抓住他手腕,问:“你怎么来了!” “见到我不高兴啊。”少爷笑着,拉下陶阳的手,包在掌心里。 “谁跟你开玩笑来呢!”陶阳气恼着,又甩不开他的手:“你怎么来的你!” 少爷仍旧笑着,不应答。 陶阳原本苍白的脸被气出了两分红润,嗓音重重的:“你怎么能来!谁让你来这儿的!你怎么想的啊你?猪油蒙了心,脑子勾了芡!知道这是哪儿吗你就敢来,京城的事儿都不管了是吧?胆儿肥了…” “我想你。” “阿陶。”少爷握着他的手,望进他觉着仿佛自个儿听错了的呆愣的眼神,缓缓道:“我想你了。” 外头的雪融了,陶阳心里暖暖的;虽然有些不知所措,可如今自个儿病着,那就昏沉一次又怎么样呢。 等雪停了,再把他还回去。 章节目录 故人心(二十三) 今儿是大年夜,一早府里就张灯结彩忙活起来。除了咱们家大少爷不在略有遗憾之外,其他的都还算好;二爷和杨九的亲事定在了八月二十,纪念当年定亲结缘、烧饼年底大喜也成家娶了个美娇娘,孩子们都安定了下来。 杨九正在院子里给二爷挑年宴上穿的衣裳,可这一打开衣柜却看到满满当当的黑袍。 他的官袍,王袍,战袍全是黑的。 从前他骄傲张扬,眼睛里星星明亮得盖过了这盛京城中的百种花色;他的衣裳有鲜活的素叶绿、稚嫩的蜜桃粉、张扬的金橘黄还有杨九最爱看的水蓝。 不知从何时起,他柜子里除了杨九给他做的几身荷叶绿衣裳,只剩下了满柜的稳重黑色。 杨九默了默,继而抬眼一寻,拿了那一身黑色勾银丝的袍子。告诉自个儿,他瘦了从前的衣服穿不合身,等过了年再给他做几身合适的。 看着杨九神色怪异,还有些酸鼻子,二爷从她肩后冒出脑袋来,笑道:“想什么呢你!小眼巴叉的…” “去!”杨九瘪着嘴躲开他凑近的呼吸,转身把衣服递给他,道:“赶紧把衣服换了,一会儿就得吃饭去!” “你撅我是吧!”二爷弯了点腰往她眼前凑了凑,嘟着嘴像个孩子。 “我…”杨九想要还嘴,一对上他的眼神又不好意思地躲开,佯装严肃道:“哪就撅你了!换身衣服给你矫情的…” “你还说是不是!”二爷瞪着眼伸出食指戳她脑门儿。 “我错了。”杨九怂道。 这位爷就眉开眼笑地拿了衣服换着,杨九白了一眼,笑容里有些无奈。拿了腰带给他束上,杨九手里动作不停,边问着:“今年大林不在,师父该不适应了吧?我今儿早看师娘也是念着他的。” 二爷张开手臂,由着她鼓捣衣服,道:“在阿陶那还能丢啦?我一路都派人跟着他呢,出不了事儿!” “那…”杨九犹豫了一会,像是斟酌着言辞,问:“那他俩能一块回来吗?” “能。”二爷低眸看着杨九,眼里再没有笑意,也不知是无奈还是谨慎:“你得记着,他们俩永远是兄弟。” 也只能是兄弟。 杨九有些失落,整理好他的袖口垂下手,有些不高兴。 二爷不知怎么和她解释个中无奈,当中的原因和苦衷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两个人的事。可他作为兄长作为舅舅,却是和杨九一样心疼得不得了,道:“这世上有许多事儿都不能两全其美的,有时候就是需要牺牲点什么,才是最好的结果。” 杨九摇了摇头,鼻息里呼出一串失落,低声道:“只是觉着,既然这样…您干嘛还让少爷去呢。” 如果不是二爷的兵士找到陶阳,少爷怎么也不可能知道陶阳在哪;要不是二爷在城外安排了人一路护送,少爷也不可能顺利出城;要不是二爷去师父那认错,领罚,师父老早就发火把人带回来了;要不是二爷去师娘那把事儿都揽到自个儿身上,说是让少爷去透透气别逼得太紧,师娘还不老早把人逮回来定亲了。 他安排好了一切,最后却没有一个好结果。 明白了杨九的意思,二爷默了默,缓缓道:“心病还需心药医。” 这事儿,没有结果就是最好的结果。 “大林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不能这么消沉。”二爷道:“能让他心甘情愿听话的,只有一个人。” “道理谁不懂…”杨九觉得很憋屈,但又无力反驳:“我当时去西北,也是抱着和你同生共死的念头去的。那会儿,我什么也不想,就想着你。” 二爷笑着,眼眶一红,深深呼了一口气,佯装轻松地调侃着:“以后管你叫'情话馕'得了,嘴皮子越来越甜!” “嘿嘿~”杨九还是从前的杨九,给这位爷一夸就乐得不行了:“陶师哥是大林的角儿,您是我的角儿~嘿嘿,认角儿” 原本正儿八经调侃她的二爷,听多了两句就装不下去了。一下笑开了,别开了脸;幸福这种东西呀,您捂住了嘴,它总能从眼底溢出来,蔓延飞快遍地生花。 有些地方就是千年干旱,万年荒芜,别人的幸运再如何如何地蔓延也生长不到这。 嘉陵关也是两国交界,等过了年,正月休息几天就该出发去另一国境了。陶阳的病并没有好利索,反而因为下了几场雪而咳的更厉害了点;看见外头好不容易见了光,却又是暮色将近。 少爷陪他吃了饭,兴冲冲地跑来他跟前笑道:“阿陶!你看这是什么!”说着得意洋洋地拿出身后的小鱼灯笼。 陶阳接过灯笼,真是从来没见过手艺这么差的灯笼了。忍不住笑出了声:“又不是元宵节,拿灯笼做什么?” “谁说非要元宵节才拿灯笼阿!”少爷一挑下巴,一本正经道:“不知道了吧?大年不得守夜啊,在院子里有什么好玩儿的!嘉陵关这的习俗啊,一到年节吃过了饭都到外头去热闹,不比元宵节差!” “想出去玩儿就直说呗,这给你绕的。”陶阳一副了然于心的笑容,转身放下灯笼伸手去拿自个儿的白绒披风。 少爷笑着,在一边看他穿上披风,等着他收拾收拾一块出去;盛京城什么好玩儿的没有,只是没有他在而已。 陶阳病着也不能陪他闹腾太久,俩人穿的厚实领着灯笼出了院子,上街看看热闹之后避开了人流往麒麟剧社去。今儿是年夜都顾着热闹了,也没人去听戏,咱陶大腕一病了就更没有盼头了。 剧社里的人都在园子里喝烧酒吃烤肉闹腾呢,少爷拉着阿陶避开了众人上了小楼,走到了楼尖儿上;风一吹,陶阳打了个冷颤。 少爷一回头,把他往胸口拉了拉,裹紧了陶阳的披风,皱眉道:“冷了是吧…” 看这傻少爷的模样,一准又是后悔把人拉上小楼了。陶阳笑了笑,见不得他一副犯了错的可怜样儿,道:“不冷,这会儿没风了。” 一旁的围栏上有座儿,少爷拉着他坐下,自个儿坐在靠围栏的一边让阿陶靠着他坐,道:“我给你挡着!有风了先吹我嘿嘿!” 灯笼放在一边,微弱的红光正好映在少爷脸上;陶阳侧着头看他,笑容里有些酸涩,应和着:“好。” 不知道准备了什么,但陶阳知道,这傻少爷一准是背着他弄了什么惊喜之类的,年年都这样。 只是,没想到今年还能一起过。 少爷右手环过他的腰,左手从前边绕着。也不知是找个借口腻歪陶阳,还是想把他的披风裹紧了,不被风吹出缝隙来冷着。 少爷半拥着亲手给他束紧了披风,一抬头撞进陶阳的眼神里。俩人对视着,眼底都有暖暖的光亮,没有怔愣反而意识更加清醒地看着对方,笑意漾漾。 少爷有些不好意思,但一低头却离他更近了些,不知是寒夜里冻得脸通红还是他自个儿心头上火惹得脸红起来,声音低低的:“阿陶…我,我其实一直有话想和你说…” 也想听听你亲口对我说。 他的话还没说,天空炸开一簇簇五颜六色的光,一下就打断了俩人的思绪。少爷一仰头,指着天上的烟火,道:“阿陶你快看!好不好看!” 一转头,正好又对上了陶阳的眼神,他点点头,算是回应了烟火的绚丽。少爷一乐,有些得意,手里拥得劲儿是更紧了些,转头和他一块看烟花。 其实哪有那么多正好呢,只不过你不知道,我一直看着你。 烟花放了约莫一刻钟才消停,小楼下的人烟渐稀,大伙都往街上赶闹腾。陶阳神色倦倦,低着头不说话,少爷问:“阿陶,你是不是困了?咱们回家吧。” 陶阳看着他,难得可以安安静静地这么看着他,离得这么近又离得那么远。 听着他因为关心而脱口而出的一句话,陶阳夜色里的眼眶又是红了。幸好这烟花放完了没有光亮闪过,要不这傻少爷又得心疼,还得追问半天。 “是啊,该回家了。”陶阳道。 “好!”少爷倒是听话,扶着陶阳的腰,攥紧了他的披风,作势就要站起来:“那咱们走吧。” “我是说,你该回家了。”病着有个好处,就是让人听不出你的嗓子是酸了还是哑了。就像黑夜里看不清神色一样:“少爷,你该回家了。” 他动作一僵,心底生出许多不安来。他不喜欢阿陶这样说话的语气,远远的,就要飘走了。 陶阳退了一步,与他中间隔了一步距;怀里一空,少爷觉着冷极了。 这一步,已有千重山万重水。 “阿…阿陶…”少爷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抓住陶阳的手,却被陶阳一侧躲开。 “少爷。”陶阳呼着出长长的一口气,有些下定决心的意味:“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来这儿,你都该回去。” “阿陶…” 陶阳并不听他要说的话,自顾自接着说道:“你的家在盛京,那是你的根,你的父母兄弟都在那…” “那也是你的家!”少爷提高了嗓子打断他,继而软下声音急急道:“阿陶,你的家也在那,要回去我们一起回去!” “你能不能成熟一点!”陶阳推开了他的手,有些气话:“你是未来德云书院的继承人!师父师娘的苦心你权当没看见吗?你的责任你的担当呢?你心里不痛快,转身就走爱去哪去哪,想过他们没有?你留下的烂摊子谁给收拾?京城里的人会怎么看怎么说…” “我不管!”少爷嗓子眼儿里冒出了哭腔,酸酸的:“别人怎么看关我什么事儿,人活一张嘴,我还能给人家缝上啊!” “那师父呢!”陶阳终于忍不住吼了回去,道:“师父辛苦半生,为了德云书院为了你,呕心沥血!作为长子,师父一路走来多不容易难道你不清楚吗?他在你这个年纪里吃着什么样的苦你不知道吗?你又怎么能让他在本该颐养天年的时候去承受那些恶意伤害!” “你走了,你快活了。德云书院怎么办,师父师娘怎么办?” “师父没有错,他只是很爱你。” “你有你的骄傲,你的赌注,可是他们没有!他们所有的希望与期盼都在你身上,不求你成龙成凤,只求你懂事一些。” “你觉着这么一走算什么?跟随本心?成全所愿?不是,郭齐麟,我告诉你,你这是任性!是任性!” 陶阳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又一根的刺,风暴般狠狠地打进他心里,扎得他血流不止,疼得想要蜷缩起来。 少爷当然知道这是不对的,可是选择了,做了,不就只是为了眼前的这个人吗?用一种自私一点儿的说法,天下人都能指责,但唯独他陶阳不行! 胸口像被重击一样,闷疼得说不出话来。少爷闭了闭眼,压下了眼底又酸又涩的疼:“你知道,我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不管你为了什么都是错了!”陶阳现在他跟前,却别开了脸抑制着呼吸,带着从未有过的严肃:“你该做的就是留在盛京,继承师父的衣钵,发扬德云书院,成家立业!” 这最后一声,几乎是用了他所有的力气给喊了出来;病中的身体晃了晃,努力稳下脚步,压下喉咙里涌起的腥甜。 少爷勾着嘴角笑意凉凉,一皱眉便有水滴打眼角顺着鼻翼滑落。一遍遍呢喃着那一句:“成家立业,成家立业…” 他问:“陶阳,你有心吗?” “孝心,良心,赤子之心…”陶阳看着远处灯火,神色恍惚口齿不清地念了几句;转过头来,向着少爷走近了一步,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都与你无关。” 少爷歪着脑袋,看着夜色里模糊不清的陶阳的脸,心口的血化成泪从眼角划过鼻梢,落地成冰。他笑着,孩子气的五官里满是嘲讽,不知是嘲讽自己,还是嘲讽心里的那份儿“不该”。 陶阳咬紧了牙,指甲刺进掌心里滑出血痕,维持着清醒转身向门内楼梯走去,一步,两步。 手腕处一紧,他没敢转身回头看。 只听见声音:“你离开京城前…对我说…” 少爷喉咙一紧,到嘴边的话却又不知道怎么问出口去。心里疼得不得了,又气又失望,可真要这么让他走了,那才真是懦夫。结果不重要,现在不重要,心疼不重要,难过也不重要;他只要一个答案,一个证明他不是一个人疼的答案。 “我们是兄弟。”陶阳背对着,浑身僵硬冰冷得像根冰桩子,缓缓道:“我当然希望你能实现抱负,替我敬孝师长。” 他的手握得紧紧得,像是要把陶阳的手腕给揉碎了。陶阳用力甩开了那手,疾步向楼梯走去,扶着沿,脚步不稳仓惶而逃。 夜里又下了雪,细细碎碎地打在少爷肩上脸上,他就站在那,感受着雪的温度;似乎…心更凉一些。 章节目录 关外雪停送归矣(二十四) 少爷醒的时候天儿刚蒙亮,睡在暖榻上,衣服也换了新,炉里的碳火烧得正旺,整个儿屋暖烘烘的。 只记得自个儿在剧社的小楼上站着,或许风雪太大或许心凉胜雪,他眼角的泪结成了冰渗透进心里头,只觉得越来越冷,后半夜里一闭眼就这么晕过去了。雪飘覆在他身上每一寸,肢体早早僵硬得动弹不了,眼里的那一盏小鱼灯笼最后的一点光亮也灭了。 他想坐起来,可刚一动嗓子就痒了,在床角咳了好几声;屋外一阵响动,有人推门而入,步伐稳健,气息浅浅。 “少爷醒了。”那人沉声道,说着还把他扶起来,递了杯水给他。 少爷一抬头,看见了一个身形高大,五官端正黝黑的爷们,看这举止八成就是军营里出来的。这能有什么兵士,想也知道哪来的,也没什么好矫情的,拿了水就喝。 这人是二爷麾下的一名参将,姓许。 这人没有太多情绪,默默地站在一旁看他喝过了水靠在床边,道:“您这是受凉了,等喝了药过两天儿好点了,咱们再启程。” 少爷一僵,低声:“启程去哪?” 他当然知道启程去哪,问的只是一句自欺欺人。 “回京城。”许参将低着头,态度十分恭敬;又补充道:“王爷一直让我们跟着您,陶公子昨儿夜里已经带着其他人走了。临行前交代我们送您回去。” 少爷没有说话,呆呆的坐着,被褥滑倒腰下;眼神放空向前似是静止了一般,安静得只剩下他们俩的呼吸。剪窗里吹进了风,夹杂着风雪的寒气,吹得他直想打哆嗦,但不知道怎么这身体就僵硬得不行,一动不动反而也觉着这雪没那么冷了。 军营里的人学的是忠君爱国,每日里就顾着操练兵马了,没有文人书生的细腻心思。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他回话,抬头看了一眼,试探地问:“还是…等您身体好些了,再上路去和陶公子汇合?” 只要他们想找,没有找不到的。 约好的才叫汇合呢,人家都走了,他臭不要脸个什么劲儿呢?少爷靠着床沿,半张脸在床账的阴影里看不见神色,垂眸道:“天亮就走。” 许参将低下头微微鞠了一小躬,没有问原因也不多说话,转身出去准备着天亮以后启程的事儿。 少爷靠着床边,手指动了动攥紧了被褥的一角,直到感觉掌心有些疼。——这是他孟哥教的,攥紧了,会疼,但别人是看不见伤口的;只有你自己知道,这上边儿有痕迹,酸酸的刺刺的像酒一样。 天儿亮的快,雪也融了,窗外射了一束光在他的胸口上。 许参将进了屋,还端着些早点搁在了一旁的桌上。发现这少爷仍旧是这副静坐不语的样子,明白过来他一直没歇着;走近了两步沉默等他吩咐。 少爷抬手,在胸际停下,看着掌心薄薄的一层阳光默然。这明明是他在嘉陵关的这三天里感受到的一份儿没有落雪的阳光,就在掌心里,可是怎么就感觉不到温暖呢。 许参将皱了皱眉,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心里直觉总觉着少爷这幅样子,有些不好。低声问:“少爷,您吃点东西吧。” “真冷啊…”少爷握了握手,指甲在阳光下有一层薄薄的光亮,整个人也显得苍白无力。又是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深深吐出一口气,看向参将:“都准备好了吧,走吧。” “走?”许参将被他突然的开口一愣,抬头看了眼少爷空洞里带着酸涩的眼神,添了一句:“您不吃早点?”他是个粗人不懂怎么照顾人,可他同时也是个男人,看得懂作为一个男人在露出这种眼神的时候,那种连活着都觉着没劲儿的感受。 少爷掀开了被褥,下床穿鞋、穿衣、披风,每一个动作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只是眼神里没有往日的光彩,也没有少年的自在。 自顾自地走了出去,不言不语。 许参将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他的指责只是护少爷周全,无力医他心疾。 原以为少爷这就要出发了,走出了房间,转了走廊,却在一间简易雅致的房间外头停下了脚步。——这本就不是出院子的必经之路,或许他就是想拐过来看看吧。许参将向后退了一步,守在了门口并没有跟着他走进屋里。 少爷一步一步向前,在门前驻足了片刻。这几步他短短三天之内走了无数道,每次一靠近房门都欢喜地加快了脚步,推门就是他想见的人。可如今现在门口,脚底却灌了铅,重得抬不起腿。他自个儿问着,到底希望这房门里是什么样的呢? 是空无一人,寒气袭人。 还是有个冷心人,言出必伤。 少爷抬手,推开门那一瞬间,他听见了心里的期盼,期盼着被伤害。他那么怕冷真受不住寒气,还是被伤害来得痛快点,才是真真切切心酸疼痛的感受啊。 门开了。 里头干干净净,空无一人,连那人平日里喝茶的茶具,架上的曲谱,墙上的古琴,都不在了。 少爷往里走,寒风往里吹,吹动珠帘声响,清晰碎响。 还有那矮桌上,和他一样孤独的小鱼灯笼。 —————— 赶路半个月,换来嘉陵关三天风雪;如今再往回走,换余生再无晴暖。 车驾渐行渐远,驶出嘉陵关境,上了官道,凤岭孤山的景一面一面地向后闪过,少爷倚着窗,笑得苍白绝望。 凤岭山坡,小童扶着白绒披风的主人,问:“角儿,还送吗?” 陶阳在披风里咳了又咳,看着渐远的车驾,语气温柔的不像话:“不了…” 雪停了,他也确实把人还回去了。 —————— 少爷一路昏睡,越是临近盛京,这病就越严重。请了大夫也只说是风寒,查不出病因,只说心无生念,何药可医啊。 他怎么会想死,他有责任有担当,有父母有兄弟,有前程似锦;只是不想活而已。 元宵节前夕,许参将终于送他回了郭府,转头向云磊请罪。二爷没有怪他,只说了一句辛苦了,就让他回军营了。这病是天选,是人怨,就像一场梦,梦醒了就好了;时间可以抹平一切,该忘的不该忘的,都会忘的干干净净。 二爷编了许多说法,哄过了师娘却没能瞒住师父,这位大少爷是身体力行地在和大家说他年少冲动下的苦果啊。 杨九扶着二爷去看看那个病得有些神志不清的傻少爷。他躺在那,有时清醒有时昏睡,有时一睁眼又疲惫地睡了回去。 二爷走到床边坐下,皱眉看着这个一向春风得意的率真少爷。 少爷动了动脑袋,眉心不舒服地皱成了一个川字,半睁眼地一扫,嘴里模糊不清地喊了一声:“老舅…” 二爷收了原本担忧的神情,挂上了平日里不正经的嘲笑:“在呢,还能认人呐?得,没傻就成!” 少爷没有真正清醒过来,只是见了老舅心里就安了,到底是从小一块长的,有着手足之情就不会那么孤独无助了。他口齿不清地喃了一句话,眼皮子又重重地盖了下去。 杨九不忍心,站到了一边儿,低头压下鼻子上酸酸的感觉。 少爷的眼角有滴泪,滑进鬓角的头发前,二爷抬手给他擦了。掖了掖被子,给他拉好了床账,扶着杨九的手走了出去。 “他不要我了…” 章节目录 成君所愿(二十五) 在府里养了七八天,少爷算是好起来了,人也不再昏昏欲睡,能下床走走了。今儿一早喝药那会就听小厮说,李家小姐李小珍一会儿和父母来府上拜访,就是专程来探望他的。 少爷点点头,转身就说头昏,往床上一躺睡了过去。也不知真是喝了药犯困,还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人家姑娘。 李家的二老在前院和大先生聊着,夫人领着李家小姐来后院,径直就进了少爷的屋。 小珍今儿穿着天水碧的衣裙,披着银灰色的披风,整个人显得温婉可人。进了屋就拿下披风交给一旁的婢子,又在炉火旁烤了烤生怕把寒气带给这病少爷。 夫人也不催她,就在一旁看着,挂着满意的笑容;握住她的手往里引了引,边说:“大林好得差不多了,不用担心。” “病来如山倒,还是要小心的。”小珍乖巧地应答着,嘴角笑意甜美。 她不是一个绝美的人,确是个心思纯良,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从没给任何人添过麻烦,尊敬长辈,孝敬父母,总是这温和从容的样儿。 走近了里屋一看,少爷正睡着。一旁的小厮向夫人俯首回话,说少爷喝了药刚睡下。夫人晗了晗眼,转头对小珍笑道:“真不巧,赶上这时候了…” “没事儿。”小珍低头笑了笑,往床边走了走,看了眼病床上脸色病白的少爷,道:“大林哥病着,多休息多身体好,改天再来也一样的。” 夫人拉着她的手夸她懂事,话里话外也不过就是说,以后有缘分,当然是留在府里天天儿地看是最好的。 毕竟是一个姑娘家,呆的时间也不能太长,没一会李家父母就让小厮来请了。临走前,留下了一包袱交给了夫人。 “伯母,这是我给大林哥做的披风。”小珍递过去包袱,脸有些不好意思的红润:“里边儿是上好的貂绒,最能保暖了。” 夫人接过披风,替大林谢了她,喜笑颜开地让婢子领她去前院儿,自个儿却留了下来。 小珍一走,夫人脸上的笑容就再也挂不住了,转头进了屋就在少爷的腿上狠狠地打了一下。 “给我起来!臭小子…”夫人气恼着,手下的劲儿一点没轻:“没出息的样儿!” 少爷不慌不忙地睁开了眼,直视顶上床账,不言不语,一动不动。 “看你这副样子!”夫人被他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给气着,张嘴就开始叨念起来:“有你这么做人的吗?人家姑娘放下矜持,又是探望又是披风的,你往床上一躺装瞎子是不是?阿?小珍是哪对不住你了啊,也是相熟多年…这些年你自个儿的书信礼物也没给人家断过,拖了人家这么多年,这会儿当甩手掌柜了?” 少爷仍旧安静沉默。 “就算你不想早早儿成亲,你说一声,咱们先给姑娘定下来,好歹有个交代不是?你说你,一句话没有,谁能知道你的心思?” “这么多年了,要不是眼见你就看这么一个姑娘顺眼,娘还能逼着你成亲?看看京城的那些公子,多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个没见过的姑娘。你倒好,给你这机会自个儿做主,还拖着犹犹豫豫!这些年的书都读到哪儿去了?这男儿于世,成家立业就是首要的!” 少爷望着顶账,眼眶酸涩地回忆着什么。 “这么好的姑娘,你拖着又不给人家一个答复,人家能等你多久?转头儿被抢了,有你后悔的!要是听娘的话,早两年定了亲,这会儿早儿该进门…” “好。”一声微弱暗哑的应答从床边来,打住了夫人啰啰嗦嗦的念叨。 她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向床边走了两步,又问了一句什么,来确定刚才不是自个儿的幻觉。 少爷看着床账,眼神有些缥忽,像是自言自语道:“听你的。” “你…”夫人一下被他的话给愣住了,握着他的手,问:“儿子,你开窍了?” 少爷并没有看向母亲,反而咧开嘴笑了,把干裂的嘴唇扯出两条血丝来,一字一句道:“成家立业,敬孝师长。” “嘿~好孩子。”夫人险些喜极而泣,不曾想这一病居然给开窍了!摸了摸孩子额上的头发,带着为母的慈爱:“这就对了!这样儿,趁着李家人下午留着吃饭,你收拾收拾,来前院儿一块说说婚事,好不好?” 少爷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闭上眼,一副累极了的样子。 夫人拍了拍他肩侧,像怀抱襁褓时那般哄着他:“那你在睡会儿,乖啊。” —————— 李家人一直到午后近黄昏才走的,喜笑颜开。 定了亲事,回府就换了庚贴;省了定亲的仪式,直接把亲事定在了二爷后一个月。双喜临门,但长幼有序。 消息传到杨九耳朵里的时候,她正摆菜上桌等着二爷从书房出来一块吃晚饭。实在不敢相信,去了前院一趟立马就见师娘眉欢眼笑,兴致勃勃地向她说道。 杨九回院子里的时候二爷已经坐在桌边等她半天儿了,见她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招手让她过来。 “怎么了这是?”二爷掐了掐杨九的脸,问着。 “大林要成亲!”杨九气鼓鼓地。 二爷一笑,觉得理所当然:“早晚也是要成亲的。” “可是他不爱小珍呀!”杨九气恼着拍了两下桌子,急急地解释着:“他又不喜欢人家,还娶什么呀!” “谁不喜欢呀?”门外传来一声好奇,随即顺着脚步,栾师哥就进门了。抬腿三大步就走到了桌边儿,顺手把一封信丢给了二爷。 二爷拿着信,不着急看,调侃着:“手脚挺快啊!” 今儿早他曾让人传话,请栾师哥帮着从书院里拿封信件出来。栾师哥可是咱德云书院的大管家,里里外外学子们的学业进展都得他看着点。谁学的好,分到哪一堂,都得他商量着决定;是个稳当儿却又毒舌的人。 栾师哥笑了笑,毫不客气地坐下倒了杯茶喝着,问杨九:“你刚刚说什么呢?” 杨九拍着桌案子,又闹了一句:“大林要成亲了!” “那不废话!”栾师哥笑着,觉得杨九有些莫名其妙,道:“你都要嫁人了,他还不能成亲啊哈哈…” “那能一样吗!”杨九撅着下巴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两位爷都有点无奈。 栾师哥放下杯子,咳了一声,这就是准备和她说理儿的时候了:“多的是父母牵线,说什么爱不爱的…京城里的公子哥有点才华的清高自负、有点儿家底的混吃等死。再不然,谁家里没个三妻四妾了?大林好歹也算是个正人君子,对李家小姐也挺好的,俩人不一直和和睦睦的吗?你让人家小姐找别的,先不说愿不愿意吧,你觉着还能有比大林更合适的?” 杨九觉得无力反驳,因为他说的确实对。少爷只要和开始一样,对小珍好,又是书信又是礼物的,虽然没有什么刻骨爱情,但起码俩人也能相敬如宾地白头到老。小珍也是喜欢少爷的,这么多年了,一直等着他守着他盼着他,哪里会去想什么爱不爱的呢。 “好了,这是大林自个儿决定的。”二爷握了握杨九扣着衣角的手,笑道:“再怎么样,日子得过,饭得吃不是?” 栾师哥看他俩腻歪的样儿,抖了个激灵,起身道:“你俩慢慢过吧!我走了!” 二爷留他吃饭,他摇头说甜死了。就是一副受不了俩人腻歪的样子,谁家没和媳妇儿了?他这就回去找媳妇儿去。 等栾师哥的步子出了院子,二爷才开口对杨九道:“他既然想通了,咱们祝福就好。”原本也该是这样,一切回正道儿上而已。 “我明白…”杨九握着二爷的手臂,皱眉道:“您知道吗,大林定下的婚期在九月。说是什么舅舅在前,长幼有序,他这…” “他心里难过。”二爷打断了杨九的话,也明白她接着要说什么,只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本就是不公平的。慢慢说道:“他需要有个人陪他难过。” 杨九对上二爷的眼神,明白了他眼里传达的理解与无可奈何。 是啊,他们都明白,但是少爷不明白,他心里苦、心里难过、心里空落落。他觉着自个儿几个月来想明白的事儿变成了一场笑话、他觉着自个儿离家出走远上嘉陵关是一个错、他觉着那些“不该”都是自个儿想出来的梦、他觉着只有他一个人备受折磨;像个孩子置气一般地用这种伤己不讨好的方法去激一个陪他疼的人。 杨九和二爷并不是最明白的人,但却都是最懂得的人;这世上,唯有亲身经历,才有资格说感同身受。 两人对坐无言,十指相扣。 ———————— 九月底,是陶阳的生辰。 章节目录 竹林深处不见你(二十六) 天黑以后,二爷才披着披风进了少爷的院子。——这会儿,才应该是他最安静无人打扰的时候。 少爷坐在窗边的高几上,把原本放在上边儿的花瓶搁在了地上。 二爷进门,脱下披风熟门熟路地挂在了一边的木架上,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暖手,这会腿脚好了些但伤没好全,还是有些虚弱。 道:“病没好,就赶着吹风啊。” “不冷。”少爷看着窗外,自个儿当年亲手种下的一株株翠竹,这会儿都打上了霜雪。 年年的风雪都冷,今年的,差点儿。 二爷放下杯子,在楠木椅边儿一撩袍子,翘着二郎腿坐下了;仰着趣味的笑意,道:“怎么着?还打算说你心凉呐?” 少爷挑唇一笑,从窗栏上跳了下来,关了窗坐到二爷边上,道:“回头你病了,你家大白馕得跟我急。” 他笑意盈盈,与让人谈笑风生不动情;没有几个月前送走陶阳的消沉和颓废,也没了从嘉陵关带回来的一身死气。 同时消没的,还有他一身的少年朝气。 再不见他眼底气概昂扬的快活潇洒,反而是像其他年长的师兄们一样,温润有礼,谈笑自若,找不出错也望不进心。 二爷突然觉得心里一堵,对上他带笑的眼睛里,道:“婚期定了?” 婚期当然定了,明儿一早就能传遍盛京城的大街小巷了。 二爷问的,是他确定了吗。 “九月。”少爷给二爷的杯里添了水,笑着:“九月二十七。” 还真是一天儿都不差的。 二爷虽然笑着,却摇了摇头,意有所指笑话地说了一句:“真够狠的啊…” “说什么呢你。”少爷一下就乐了,笑意更深了,附和着调侃的语气:“我可是避着你的婚事,你还不说句好话!” 少爷这装傻的调调,二爷心里清楚的不得了,也懒得和他争辩。但其实,他更希望他能哭两声,闹腾两下,这副模样反而让人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 有些事儿,不是不提,就没发生过。 “见了又怎么样呢?”二爷问。 少爷喝着茶,听不懂的样子:“嗯?” 二爷没再和他开玩笑,看着眼前这个性情不复初的少年:“你定在那个日子,不就是为了激陶阳回来吗?见了又怎么样呢。” 再见一面,也回不到嘉陵关的那三天。 少爷放下杯子,没有犹豫也没有神色大变,反而一脸从容:“我什么也不想。” 二爷皱着眉,还想说点什么。 少爷乐得有些虚假,笑呵呵地打断他:“你担个什么心呐?咱可都是竹马兄弟,办个婚事还一副嫌弃样儿。” 二爷一下有些明白过来这少爷是怎么回盛京的了。不在多说什么,让他养好身体早点回书院去,转身就出了院子。 二爷走了以后,少爷也走出了屋子,站到院子里;没有披风,就一件单薄的褂子,一步步走进竹丛里,叶上的霜雪因为颤动尽数抖落在他肩膀上,顺着领口滑进身体里。 少爷一抬头,有片碎雪掉进眼睛里,顺着眼睛又莫名地流下了许多许多。雪夜里没有星星,或许因为灯火通明让这一小块天地都亮堂了一点。 他躺在病床的时候就一直想这么看着天儿,这儿的天和嘉陵关的雪夜很像。 也只有这一小片天儿是一样的了。 少爷站在霜雪里,仰头看着,嘴角笑意加深:“你我兄弟一场,大喜之日,当举杯同贺。” “成家立业,敬孝师长。” 你说的,我都会做到;不该想的,我再也不想;从此以后,桃林深处无少年,嘉陵关外只落雪。 —————— 嘉陵关外的陶阳收到了二爷的一封飞鸽传书。 他平西王爷有什么事儿,底下玄甲铁骑几日快马就到了,用上了飞鸽传书一下就让人觉着受宠若惊。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一切都尘埃落定了,谁都不会受到伤害了。 书信很短,上书八字。 “成家立业,敬孝师长。” 这是云磊的字,这是他说过的话,如今看来,少爷是做到了吧。 那天的他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把那些话都给说了出来,尖锐得连自个儿的喉咙都刺得生疼生疼的;步履颠倒仓惶而逃,在院子里吹了大半夜的雪。原期盼着的冷静并没有用,反而风雪交加让体肤更寒,疼得说不出话来。 少爷一直都没离开,就在角楼待着,和他一样;不知谁家烟火,绚烂于空,他心口一疼把唇角咬出了血,抬脚就往回赶。这难得的一回不顾后果的任性,却在看见少爷昏倒在角楼时尽数湮灭。原本就要说出口的那些解释的话,那些无可奈何的苦衷又被陶阳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少爷躺在地上,蜷缩着捂着胸口处,连睡梦里都是难过得皱紧眉目。 走近了些,蹲在他身边儿,用自个儿身上的披风裹住了他早早儿覆满风雪的身子;这是头一回,主动抱着他,把他渐凉的额头埋在自个儿的颈窝里,贴着他侧脸给他温暖。 “少爷,以后要照顾好自个儿啊…” 天儿就要亮了,我得让你回家了。 陶阳烧毁了书信,放回了信鸽,没有回信。 他还是披着那件白绒披风,腰际恍惚中似有一股劲儿裹着,点了小鱼灯笼慢行在城中街巷里。他并不喜欢嘉陵关城的风霜雨雪,这儿气候没有盛京城一半儿好,但这里承载着一份儿再不会有的记忆。 寒风凛冽,刺骨入肤。 陶阳提着灯笼,走过一条街走过一条巷,风里吹过熟悉的墨香味,他驻足,伸出手抚着胸口处的白绒,低声道:“连你,也沾了他的气息吗。” 他抿唇一笑,只灯孤影地向前走着。 “这家是你爱吃的烤羊肉。” “这家是你买过烧酒的老店。” “这家是你买下烟火的老店。” “这家是教你做灯笼的新师傅。” 陶阳的声音轻得仿佛不存在,转瞬间便随风散去。他眉目含笑,举止文雅,一步步地走着回忆着,不难受,只觉得美好。 没有当年的小心翼翼,没有当年的言不由衷,没有当年的青涩无知,没有孝心、良心、赤子之心。——三天。 前生所幸,余生所念。 陶阳是庆幸的,他懂得他明了,他心有所爱,才有恃无恐。前路漫漫,风雪不停,所有的悲伤无奈都留给他一个人吧;但他的软肋至此以后,皆是盔甲。 街角一转,灯火不在,角楼不见人烟空见花。 “这是我们的,麒麟剧社。” 章节目录 何以变却少年心(二十七) 今儿晨起,少爷早早儿地就吃了早点,出门去书院了;得和师父请教课业,得教习年纪小的新学子,得帮着一块筹划开春的教坛,想想啊真是忙得不得了呢。 二爷今儿休沐不用上朝,吃过早点后正打算去叫上少爷一块去书院走走;一个人的院子待久了,只会越来越冷,出门去瞧瞧暖阳盛世正是美好。 守院的小厮说少爷天刚亮就去书院了,二爷跑了个空。也不觉得有什么,他能勤奋起来也好,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 正要转身走时,听见那院子里有木工刀锯声,一片吵嚷忙活。二爷往里一瞧,随口问了句:“一大早儿忙什么呢?” 小厮弓着背,笑了笑:“砍竹子呢!少爷出门前交代把这些竹子都砍了。” 二爷原本不上心的脚步正像外走,猛的一顿,转头刚想吼一句好好的砍什么竹子!可是话到嘴边,只能化成了一声叹息,对小厮吩咐着:“移栽到我院子里吧。” 小厮一愣,随即点头应和着:“好嘞!这就吩咐去,一会儿就给您栽过去!” 二爷一点头,背手缓步出了院子。 马车早候在府门口,一小支护卫队也笔直肃穆地守在了一边儿。二爷上了马车,吩咐着去书院,随即皱着眉坐在车驾内,神色不明。 到书院也快,不过就在半山上罢了,久不来反而觉得路有些颠簸。二爷下车的时候也算是早的了,书院的学子估计都在吃早点,倒也没几个在院里早读。 二爷没去学堂看,也没去找师兄们说话,遇见了学子问候也是点头一笑;径直熟门熟路地走向了西侧院。 西侧院本就僻静,院里院外四处种满的翠竹,夏日里走走倒有一股悠然雅致的味道;如今久不见故人,平日里也没人往来,又是一季冬霜风雪过,满处都是白皑皑的萧索凉意。 二爷走进院子,在院内石桌一旁瞧见了一身雀丝绣底的黑披风。 那人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看他,正是少爷。 他这是哪来的黑披风?身形不壮硕,平白把人穿出了几分暗沉死气来。二爷皱着眉走近了两步,笑了笑用调侃的语气,道:“这不会是我衣柜里偷的色儿吧~” 西北一行后,他的衣柜里,除了杨九的手艺,再没有别的颜色。 或许因为瘦了许多懒得做衣服,随便买的黑衣;也或许因为封王封帅,穿些深点儿的颜色显得更稳重些,能压得住人。 但这大少爷又是为了什么呢? 听着老舅的调侃,少爷毫不在意地浅淡一笑,解释道:“小珍送的。” 那天她送的时候二爷不在,也难怪不知道;不过少爷会穿,也是挺让人替这两人开心的。 二爷含笑点了点头,然后一撩袍子坐在了石椅上,翘着二郎腿看向少爷:“你怎么来这了?” 少爷也没有半点想避开他眼神的意思,大大方方地坐在他面前,笑道:“这话儿怎么着也该我先问你吧?” 是啊,这是德云书院,整个院咱们少爷爱在哪就在哪;再说了,人家先来的不是?好歹有个先来后到。 二爷挑着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歪着脑袋有些孩子气的笑脸:“我还以为,这儿的竹子也活不了咯~” 这么多竹子,全砍了…这西侧院直接就成秃子了!哪儿还有半点景致好看。这话分明就是知道了他把家里的竹子给砍了,用这话来笑话的。 少爷裂唇一笑,仍然有些苍白:“又不是我种的,我可没那么缺德。” 家里的竹,是他小时候亲手一株株种上去的,因为书院的西侧院有竹子但是家里没有,他希望有人回府里住的时候看见竹子,会觉得高兴些。 二爷看着他,眼睛闪了闪,垂眸看着那些被霜雪打蔫儿的竹叶上,缓缓道:“亲手种的砍了,才心狠啊。” “我的老舅呦…”少爷晃着脑袋笑了几声,像是觉着眼前这人的话傻的不行:“几棵竹子而已,你们不都盼着我懂事儿吗?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了哈哈…” 少爷打小也是个勤奋聪慧的孩子,有些少年的调皮但终归是得体的,没做过有辱门风的事。要说懂事,他一直都是懂事儿的,但是这份儿懂事却压了他;而大伙儿嘴里的懂事,也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就是希望他承担起自己生而所背的责任而已。 少爷神色自若,脸上的笑容也不像作假,好像和从前谈笑风生的样子没有半点儿分别。二爷看着他,分辨着如今的他是不是真实的他。 心无所爱者,不畏山河。 倘若真的不畏,又怎么容不下那一小片儿翠竹呢? 自个儿亲手种的,看它节节高长,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然后亲手砍了。 二爷笑了笑,不想继续这个并不美好的话题,带上轻松的语气道:“今儿我闲着,一块去喝点儿烧酒呗!” “我那小舅妈还能准你喝酒啊?”少爷笑着揶揄了他一句,眼底有着看不清的羡慕。 “小酌怡情。”二爷又露出了小时候那副耍坏的神情:“她还能舍得打我啊?” “谁敢呢!”气氛变得轻松起来,俩人又像往日一般谈笑:“你这会儿一打可就碎了,出门儿人都怕你碰瓷儿!” 话说多了,就乐了。俩人并肩出了院子,先是给师长们请了安,在书院安排好了学子们今日修习事项;都嘱咐好后已经近午了,这才一块乘上马车喝酒去。 赶上了饭点儿,酒楼里人满为患。幸亏是咱们爷来了,小二收拾了包间来招待二位爷。一道上来,这后几桌的姑娘们都看花了眼,可惜了这样好的少年早早儿就定了亲,年中就都要娶进门了,只怪自个儿没福分。 少爷看了眼那几位姑娘的神色,衣着质朴无华,神情羞涩微红,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儿。转头与二爷笑道:“老舅,你这可得走稳咯,挂着好些个姑娘的心呢!” 二爷被他逗乐,脚下步子却没有缓下半分,回了句:“保不齐看你的呢!” “我可没那福气。”少爷摇了摇头,笑容有些意味深长:“就是个不招人稀罕的。” 俩人进了包间,小二在一旁笑盈盈的侯着,道:“爷今儿想吃点什么呢?” 二爷弹了弹衣角,随意道:“来两道招牌菜就成,爷今儿来喝酒的。” “得嘞!”小二一哈腰,一看笑容就是个会说话的。转头向着咱大少爷,问道:“少爷今儿还点桃花酒吗?” 二爷垂眸一笑,也不替他说话。 少爷一路走来清闲自在的神色终于有了点松动,转回神儿来,发现自个儿愣了一会儿,咳了两声,淡淡道:“烧酒。” 小二点头哈腰,眉开眼笑地下楼去备菜了。 二爷抬手给俩人倒了茶,笑容里别有深意。原来这时刻不放松的心眼儿,就得要那些不经意的问话才能挑得起来。 桃花酒,醇不醉人,是陶阳从前总喝的。 刚才的小二去而复返,推开门进来道:“二爷,咱这小包间都满了。孟堂主正好来了,您看是不是…”小二伶俐,张口点到即止。 二爷立刻就开了口:“赶紧让他上来呀,正好一块喝酒!” “好嘞!”多一个人自然多笔生意,换了谁都是高兴的。 少爷提了嗓子添了句:“多加俩菜啊!” 不一会儿,小二就领着堂主上楼来了,这回稀奇倒是没见着九良跟着一块来,再看他的神色也是疲倦不堪。 二爷看着,和少爷俩人眼神一对,都觉着不对劲儿了。 堂主坐下,没有寒暄,兄弟之间也没有那么多客套话。 少爷问道:“孟哥,怎么这是?九良今儿怎么没跟来?” “喝喜酒去了。”堂主抬头一笑,十分勉强。 少爷这才看到他眼眶红红的,随即一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孟哥一向是最开朗的,平日里对兄弟们也都好,在一块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和他聊两句就觉得没那么不痛快了。 可大伙儿也总是忽略了他也是人,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会有七情六欲,会有喜怒哀乐。一个总是都别人笑的人,自个儿不开心了,谁能逗他呢。 二爷想了想,似乎明白了点什么,握住了堂主的手腕,试图传些温暖给他。 少爷年前去了嘉陵关,到元宵节才赶回来,接着又病了好几天,自然不知道一些事。——郝家的嫡小姐,今日大婚。 感觉到手腕处的温度,堂主用力甩了两下脑袋,抬头对二爷笑着:“没事儿!我一点事儿没有嘿嘿!” 少爷看着他孟哥不说话,只感觉眼前这笑容似曾相识。 “这世上没有一直顺心的事儿,都会过去的。”二爷也笑着,只不过没有孟鹤堂眼里的血丝伤感。 就像和孩子,摔了一跤觉着没脸,鼓着气儿憋着不哭,偏生来个大人仔细关切一句,就再也憋不住了。 堂主看着云磊,原本灿若星辰的眼睛瞬时波光潋滟起来;直到眼泪顺着脸打在桌上,堂主这才发现自个儿哭了。 也不再遮掩,低下头,鼻子就红了。嗓音一下就闷声哑了起来,嘟囔着:“我是盼着她好的,只是没法儿亲自去送她。” 要是去了,就算抢新娘子,人家也不跟他走啊。又怎么能上赶着去人家婚宴上掉眼泪,平白给人惹晦气。 二爷不说话,对着大林点点头,他八成明白了是什么人成亲,能让孟哥哭成这样儿了。甥舅俩人极为默契地沉默着,听眼前这个心如碎雪的人,说着。 大致兄弟就是这样吧,你笑我陪你笑,你哭我听你哭。给你一个宣泄的地儿,再陪你走出那地儿,竹马少年,并肩而行。 “我原本以为,我可以一直陪着她的,可以一直照顾她,像小时候那样。” “我该去看看的,看看是谁那么好的福气把她带回了家,可是我不敢,要是去了忍不住说了不该说的话怎么办…” “从前盼望着她好,如今真的好了,反而是我不好了。” “她不喜欢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缘分天定奈何不得。 少爷看着他,自个儿的眼圈儿也红了,梗着喉咙又觉得心里酸的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自个儿都安慰不了,又怎么去安慰旁人呢? 情字最怕无情伤;说的对阿,人家不爱你,你能怎么办呢? 小二敲了门,说是送酒菜来了。 这一时,唯独二爷的嗓子还算正常,开口让他进来;摆上了酒菜,就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捎带上门。 或许是这么一打断,门外的冷风吹进了一些,让这屋里的三人都凉得清醒了起来。堂主抬起头,这就开始倒酒了,嘴里笑笑嚷嚷着:“不说了!喝酒吧咱,都多长时间没在一块喝两口了?今儿不趴这儿,不许走!” 二爷噗嗤一笑,暖场道:“那叫不醉不归,没见识的样儿!” “谁喝酒拽个读书样了,就你最有样儿是吧!”脸颊眼角上的泪还没干呢,这人就笑盈盈的,像是前面儿说的那些话都是幻觉。 少爷也端起酒碗,笑道:“一醉解千愁!” 三人酒碗清脆碰撞,一饮而尽,一滴不留。放下碗,轮着少爷给添酒了;要不说这酒要喝就得喝尽兴呢,添个酒的功夫转眼人眼眶就又红了起来。 堂主看着眼前的酒菜,愣愣地笑着,端起酒碗说道:“百年好合,同心同德。” 这一碗,二爷和少爷都没动,坐在一边儿看着他喝干了碗里的酒。继而放下碗,自个儿又倒满了碗,挂着苦涩的笑容:“来,咱们接着来!” 二爷没动,皱眉楞坐着。 少爷耳灵手快,端起碗就结结实实地和他孟哥撞得清响,道:“敬年少无知,大梦不醒。”一饮而尽。 二爷就在一旁坐着,看着他们一碗又一碗地豪气入腹;又仿佛是酒气上脑,喝的那点酒尽数化成了泪,从眼里一串一串地滑下来。他觉得心里真堵,堵得都想出门儿去和人打一架才舒服;这都是从小一块长大的至亲手足,也都曾经是明亮耀眼神采飞扬的少年,他一心想要护得平安喜乐的竹马之交;如今能做的却只剩下对坐酒堂,看着他们对酒欢饮,却泪流满面。是什么把当初的少年变成了这副模样,甚至连痛哭一场都不行,端着酒盏,假歌假笑。 章节目录 大梦不醒(二十八) 俩人喝得尽兴,也没有劝二爷喝酒,都明白他身子不好不宜饮酒。但转念想想,如今他才是最幸福的那一个吧。 酒盏空空,人也醉醉;夜幕已落,不愿看他们再喝下去,二爷结了账就让人扶着这俩人上了马车。 俩人虽喝得不少,但酒量过人,倒也没有神志不清的地步。只是脚步颠颠,一昧地朗声笑着,若没有那满脸泪痕,连二爷自个儿都要相信他们真的是兄弟相聚开怀畅饮而已。 马车两边的帘子挂了起来给这两人醒醒酒气,二爷坐在正中,看着两边儿酒品不错的少年郎。 有一句古话叫“酒不醉人人自醉”,从前他一直觉得是说那一坛美酒天上有的意思,如今长见识了,分明就是有人想借酒一醉罢了;醉了就不用持身自重,不用稳重得体,不用强颜欢笑。 你笑了,人家说你醉了。 你哭了,人家说你疯了。 堂主喝得急,嗓子里干哑的很,坐在车里难受得咳了又咳。二爷抬手给他顺了顺气,递过来一杯水给他。 堂主倚在二爷侧肩上,眼睛里有些孩子气的朦胧,接过水却不喝,杯子在手里转了几圈儿,看了又看。 二爷低头问:“怎么了?” “今生无缘,天各一边。”堂主看着杯盏,一字一句地说着,嗓音里有着难得的清醒,手一歪杯盏,茶水一点一滴地缓缓滑落,伴随着他的声音:“各自安好,再也不见。” 二爷听清了每个字,蹙眉闭上了眼。 回头想想当时在西北,他重伤未愈时以为自己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让姐姐给九馕找个好人家的时候也是心疼得生不如死,但却不得不逼自己放手,那种言不由衷的感受。 最不同且幸运的事,就是他重生了,又把握住了一切。 少爷闭着眼,安静乖巧地靠在窗边,像是睡着了。 车驾一停,小厮送车外掀开了布帘,二爷一抬眼就看见周九良皱着眉气鼓鼓的样子,但这眼神在看到了一身酒气满脸泪痕的堂主,一下就心疼的不行了。 他从十七岁就跟在堂主身边,敬他为兄,虽然平日里看起来没大没小闹腾的不得了,但真要说谁最了解孟鹤堂,最心疼孟鹤堂,就数他周九良头一号。 几人搭手忙活把堂主从车里扶了出来,堂主歪歪扭扭地靠在周九良身上笑着,说着醉话:“诶—周狗粮!哈哈哈你怎么来了呀,咱俩喝!不去吃人家的,阿!咱俩喝!” “你给我消停点儿!”嘴里骂着,眼眶却是红红的,但今儿自个儿替他去赴宴了,实在没办法陪着。转头看向车里的二爷,感激地笑着:“师哥,辛苦您了!” 二爷摇了摇头,嘱咐道:“交给你了。” 送了孟鹤堂之后就是回家了,车驾又动了起来,一晃一晃的,少爷仍旧一动不动地睡着。 吹了些风进来,二爷放下窗帘,给他披上了薄毯。就是这一瞬的近身一瞧才发现这人的眼角也没干过,合着车驾颠簸晃动一滴一滴地往下掉眼泪。 二爷挽着袖口给他擦了又擦,皱眉叹了口气,低声说了一句:“阿陶没有对不起你。” 少爷呼吸稳稳,没有半点声响,依旧安静睡着。 不过一刻,车驾一停就到了家门口。 二爷差了几个小厮把大林送回院子里,嘱咐着给他煮醒酒汤,好生照看着别着凉生病了。 回了院子,屋里灯火明亮。 二爷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里头人影闪动;他喜欢这种有个人在家侯着的感觉,屋外风雪与她无关,她只与他有关。 抬脚进了屋,杨九意料之中地在屋里等着他,每天都是寸步不离的,直到要歇息了才回各自屋里;今儿是从西北回来后头一回出去喝酒到天黑。 杨九一看他回来了,站起来,走近抬手解开了他满是雪气的披风,动作一气呵成,娴熟自然。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二爷给抱了个满怀;在他肩头闻到了一阵酒气。 叹了口气,道:“听小厮说,您和孟哥去喝酒了?” “嗯。”二爷声音闷闷的,应和了一声。 “他一定很难过吧。”杨九淡淡道,往常要是这人敢不顾身体去喝酒,她老早就过去把人给揪回来了!但今天的原因,她也只能选择理解了。 “喝醉了。”二爷道。 杨九点了点头,没觉得意外:“孟哥打小就认识郝小姐,一心一意都是她。可不都以为俩人能成吗!偏偏还嫁给了别人,白瞎这么多年的情分了…” “荣华富贵前,儿女情长太过幼稚。”二爷松开了怀抱,揉了揉眉心,缓缓道:“郎有情妾无意有什么用,各自安好,互不打扰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杨九觉得心里难受,鼻子一酸道:“这都什么事儿啊,这一年才刚开头,怎么就这么不顺心呢!你看大林也是,还有陶师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二爷叹了口气,也是无奈。但人总归是要长大的,一帆风顺称心如意的人生不叫人生,大梦初醒是经历,百感交集是沉淀,最后剩下的才是余生。 杨九看着他,似乎被自个儿带得有些伤感起来,见不得二爷难过的样子;杨九收了酸涩,打趣道:“你看吧,那一个个儿都没留住的!就我死心塌地守着你,以后可得对我好点儿!” 二爷一笑,又抱住了她:“幸好你在…” 他云长弓不需要留住什么人,除了杨九馕。 —————— 夜深忽梦少年事。 本该醉倒在床榻的少爷并没有睡下,小厮们都收拾妥当后在院子里守夜打盹儿。 少爷不在房里,穿着件单薄的褂子蹲在院子里,蹲在那一堆坑坑洼洼的泥土间。 竹子已经被挖走了,移栽去了二爷的院子里;少爷没交代小厮种别的,只说想腾地儿出来,这一块地就被剩了下来。 他看着这些坑和被翻起的泥土,觉着心里空落落的,一颤一颤地疼着。 双手伸进泥土里一遍一遍地翻腾着,像个爱玩儿不怕脏的小孩儿。 “阿陶你快来!我买了好多竹子!” “没事不念书,种竹子干嘛呢你?” “你不是喜欢竹子吗?嘿嘿~” “书院竹子够多了!” “别呀,我也种!以后你回来陪我住,就能看见啦!” “让小厮种得了,别忙活了!” “我不!我就要种!嘿嘿,等以后竹子长高了我就砍下来给你做长椅,夏天儿你也能凉凉快快的!” “得了吧你,还信你能养活它…” 稚嫩率真的孩童语气一遍遍回响在耳边,只觉得胸口越紧,疼得喘不过气来。少爷趴在地上刨着泥土,一下一下越来越急,在刨到一小头刚要冒头的竹尖儿,他终于清醒过来,颓废地坐了下去。 夜空落雪,心凉似霜。 少爷一笑,似乎完全感觉不到指尖的半点儿疼痛,一声声笑着,越笑越是残忍高声。 唇如雪白,没有半点血色;指尖血色如烛,没有半点疼痛;心口如似泥洼,稀碎空荡。 雪夜安静,只剩下少爷孤独寒冷的笑声。 眼泪打进土里,指尖一点儿一点儿地向外泛出血水。 他一句一句呢喃着:“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没有对不起我。” 你当然没有对不起我,只是不爱我。 ———————— 你不必手持利刃,仅仅不爱, 我便遍体鳞伤。 章节目录 云宠杨柳鱼爱水(二十九) 时光转眼逝,岁月清且浅。 又是一季春暖花开过,迎来碧水荷塘香;平静悠然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见过了春花争艳这就等来了夏意嫣然。 杨九与二爷的喜袍也早早儿地准备好,亲迎的事宜也都准备妥当;杨家父母和云家二老也都提早了一个月从苏州赶来住进了郭府。 孩子们自有孩子们的玩闹,长辈们也都是相熟多年的老友,府里热闹着,里里外外都喜气洋洋的。就等着过了中秋办了俩孩子的喜事,成就一对璧人也是了了长辈们心中所愿。 二爷伤好的差不多了,只要慢慢养着,别上阵练武就成;每日里除了上朝还有军营的事处置,偶尔得了空闲就和堂主、少爷一块出去小酌两杯。府里的事儿就偷懒交给姐姐和杨九去忙活了。 明儿就是中秋节了,该是阖家团圆的时候;几家人聚在一块商量着八月二十的迎亲事宜。 父亲们都是书香门第,一辈子为了弘扬传统钻研学问忙碌着,一得机会相聚自然是日日在书院里聊个没完了,家里就剩下夫人们和杨九。 杨九来玫瑰园和师娘一块吃过了午饭,等母亲和云伯母回房午睡后,也正想告辞回自个儿院子里。 “师娘,您睡个午觉歇会儿。”虽然她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但长者为先,总要体贴:“我先回院子了。” “等会等会儿!”夫人放下了正喝茶的杯盏,招手让杨九坐下:“这刚吃完不得坐会儿!你坐下,正好啊一会儿把贺礼拿回去,省得我让人跑一趟。” 杨九的眼又笑成了一条缝,肤白可爱,带着无奈的语气道:“师娘~您的贺礼已经给过了!”她和二爷都商量好了,婚后更多时候也是住在郭府,毕竟这么多年了早就习惯了。若是父母进京探望,人多了再一块住进平西王府里;既然要住在府里又不是远嫁,不必收那么多贺礼的,又不是外人。 夫人被她这副傻得可爱的模样给逗笑了,说笑着:“当我要给双份儿呢?想得美!” 杨九笑着,问:“那是谁呢?” 二爷名动盛京,师兄弟们的礼物就不用说了,光是皇室宗亲和同僚们送的单子早就堆满了,过几天成亲就更是应接不暇。亲近的、不亲近的,这回都会上门讨杯酒喝,谁会把贺礼先转到师娘这呢? 夫人笑得神秘兮兮,不多说,一副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师娘一向是平易近人的,性子好得很,有时也像个孩子一样逗着小辈们玩儿。杨九自然是了解的,笑笑不多问,规规矩矩地坐着等。 没一会儿,小厮捧着两个大礼盒进屋来,规规矩矩地搁在桌前就退出去了。 两个礼盒大小一样,连上头的花纹都一样,不难猜着里边儿的贺礼八成也是一样的。 夫人撅了撅下巴,示意杨九拿盒子去,道:“打开瞧瞧。” 杨九看了一眼,伸手随意把其中一个盒子拉到自己眼前,边拆着上头的绸布边问着:“这是谁呀,您也不和我说。” 打开盒子,里头是一块儿紫玉原石和一套鲛珠首饰。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尤其是这紫玉原石,虽然尚未打磨但这边角儿露出的水泽却是难见的晶莹剔透。 东西收的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只觉得这两样东西不常见,十分难找,人家送了也是有心;杨九盖上礼盒,问:“这也太有心了,一看就是难得的宝贝儿!师娘,这是谁呀?” 夫人笑道:“还能有谁啊,鲛珠在南海,紫玉在凤岭,你说还能有谁这么细心啊?” 佳偶天成,珠联璧合。 意头是好意头,心意也是最重的;杨九皱着眉,南海在哪她没去过,但当时去西北经过的一条道,就有凤岭山。 猛得打了个激灵,看向了另一个没有拆封的礼盒,惊道:“这份儿给大林的!” 夫人看着她,觉得有些好笑,道:“你这娃儿是怎么了?放心吧,两份儿啊一准是一样儿的!”虽然知道杨九不会去介意那些贺礼轻重的事,但她这反应奇怪得很,难免调侃两句。 杨九反应过来失礼了,干笑两声道:“哪的事儿啊…我,我这是想着这么贵重的礼,得好好的请一顿嘿嘿。” “用不着!”夫人摇了摇头,有点可惜道:“他呀就是没空回来,才提前把贺礼送过来的!” 杨九点点头,没说话。 夫人又添了一句:“回去和小辫儿说一声吧,省得他惦记!” 杨九点头说是,又是闲话了两句,捧着礼盒回了自个儿院子。神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只觉着不大高兴整个人恹恹的,有些失落感。 一下午呆在院子里没出来,看着桌上的礼盒发呆,里头的紫玉看了又看。等二爷黄昏十分回府,进院子找她时,她还在桌边呆愣着。 二爷走进敲了敲她的脑袋,道:“发什么呆呢?” 杨九一回神,坐直了身体看他。 咱二爷也没打算等着她回话,抬手拿起她眼前的紫玉看了看,眼神一亮,看向杨九,刚要开口问她… 杨九太了解二爷,见他一张嘴,对上他的眼神打断了原本要说出口的话,摇了摇头道:“人没回来,礼到了。” 二爷放下东西,一皱眉眼睛转了转,试探着问:“大林那…不会…” “两份儿一样的。”杨九接了话。 二爷笑了笑,揉揉杨九的眉头说:“别想了,东西你收着就成了。” “我就是看不过去!”杨九气鼓鼓的,揪着衣角说道:“看大林那样儿,谈笑风生,小日子美着呢!” “那你想怎么样?”二爷被她逗笑了,坐下翘着二郎腿,反问:“还盼着他寻死觅活啊?” “哎呦!”杨九气恼地敲了声桌角,坐在二爷跟前,道:“谁跟您闹着玩呢!”二爷这语气明明就是故意闹着她玩的!又不是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非要故意曲解。 “好啦。”二爷拉住杨九的手,浅笑安抚着,道:“两个人里总有一个要好好过日子,都废了怎么成!” 杨九瘪瘪嘴,道:“我知道~我就是觉着,不值当嘛…” “什么叫值?”二爷笑了笑,往她眼前凑凑,歪着脑袋挑着眼看她,眼底满是温柔:“你当时去西北,怎么不想想值不值?” 杨九一愣,被二爷的眼神看红了脸,在想想当时去西北见到他的时候,那副浑身血迹和奄奄一息的模样,一想就又红了眼,嗓子哑哑的:“那能一样嘛…” 二爷看着她,心软的不行,抬手一点一点地给她擦干净眼泪;幸好幸好,还能护着她,还能在一块儿。 杨九吸吸鼻子,带着鼻音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哪像大林那傻子…” 二爷噗嗤一笑,越看越觉着她怎么这么可爱呢~真招人稀罕。 俩人话还没说上几句,院外一阵脚步声,急急地。 堂主和栾师哥,这就进门了。 “辫儿!”随着脚步进门的还有栾师哥的一声呼喊。 这些人啊,现在都熟门熟路了;找咱们二爷,书院书房找不着,直接就来杨九院子里了,这俩人没事儿就腻歪得不行不行的。 一进门,看杨九眼眶红红。 “怎么了这是?”栾师哥笑着,又看二爷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瞬时就明白了肯定是小女儿家的心思又想多了什么吧。逗趣调侃着:“怎么着?你家二爷悔婚啦?” “去!”杨九站起来白了他一眼,骂道:“你才悔婚呢!” “我儿子都生了悔什么婚…”栾师哥笑盈盈地给怼了回去;看她笑了就成,一个女娃娃见天儿苦着脸算什么。反正他好怼人的毛病也是远近皆知,没什么打紧的。 杨九气鼓鼓地,这是哪门子师兄?还以怼人为乐,偏偏自个儿还说不过他! 二爷乐得不行,但还得偏着自己媳妇儿不是?赶紧打圆场,问:“好啦,你们怎么来了?” 堂主道:“书院里有点事,叫上你一块去找师父说说。” 堂主笑着和从前一样眉目如画,眼睛灿若星辰,或许真是放下了吧。 晚冬雪夜,马车里二爷递给他的一杯茶,他一点儿一点儿地倒掉了,还有那句“各自安好,再也不见”,这才是真正地敬往事一杯茶,从此清苦不为它了吧。 杨九看着他,稍许有些安慰。 看着杨九又怔怔的样子,栾师哥起了玩心,故意道:“走走走,早点说完啊,咱们去寻点儿好玩的!”话本没什么,跟着他挑眉戏弄的眼神就变了味儿! 杨九一噘嘴,明显就是生气了。 “有什么好玩儿的!不许去!”说着说着,杨九就拽住了二爷的袖口,凶道:“这么晚了,不许去!” “就去!”栾师哥笑道,向二爷挤眉弄眼着:“我们爷们有爷们找乐子的地方,你这还没过门呢,管那么宽~” 堂主在边儿上笑着摇摇头,不插话。 “就管了怎么着!”杨九上前一步就叉起腰来,奶凶奶凶地:“要找乐子,我也去!”不就是找乐子嘛?谁不会呀,就跟着! 二爷笑着揉了揉她脑袋。 “就不让你跟着!”栾师哥一脸坏笑道:“偷偷的走,把你撂这儿!” 杨九气恼着,揪着二爷的袖口使劲儿闹腾着:“我就要去,就要去!我不管,就去!我就去我…” “好好好。”明知道是一句戏言而已,二爷还是哄着她:“带你去,我去哪你都跟着我,我离不开你!” 吁~ 边儿上的两位爷一下鸡皮疙瘩就起来了,揶揄着他宠媳妇儿说情话也不看着点,这么多人在呢;不害臊! 杨九自然是高兴的,没有心思害羞,一撅下巴,挑着脑袋就给了栾师哥一个得意的眼神。 说说笑笑着也耽误了,吵闹着也是玩儿够了,栾师哥也没在逗弄着杨九;三人出了院子,向师父书房走去。 临出门前,二爷握了握杨九的手,道:“等我回来吃饭。” 杨九点点头,看着他离开。 不知为什么,二爷每回看着她,哪怕什么都不说,那双目似朗星的眼睛里都温柔得像要滴出蜜糖来,甜得让她脸红。 今生所幸,得以相遇;前生修福,得以相守。 幸好,他们一直都在。 杨九转身,看着桌上的紫玉原石,没想着以后要打什么花样的首饰,只叹了口气,把它放回了盒子里。 她忘了,当时去西北是抱着和二爷同生共死的念头去的;这样的勇气不是人人有,即便有了,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为了爱不顾一切舍弃生命。 所以她与二爷,比许多人都幸运。 —————— 这世上有许多事都比儿女情长来得重要太多,有太多不能割舍放弃的担子。 就像这块,嘉陵关外,凤岭紫玉。 章节目录 夙愿成伤(三十) 少爷一天都在书院里忙活着,午后去西侧院替师父拿三弦儿,从前那人留下的如今都用来教习新进的好苗子了,总归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物尽其用。 本就举手之劳而已,也花不了多长时间。这西侧院外的鹅卵石有几块,院里的竹子有几棵,顺着路面走进来得走几步,他早就烂熟于心了。可偏偏今儿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午后进去,拿了三弦就一直坐在屋里,一动不动。 眉头紧锁着,也不像是故地重游,心绪难平的样子;手在袖口里紧紧攥着衣角,若不细看那额头上冒的细汗,你也只当他是坐着发呆罢了。 直到黄昏最后一抹余晖落了红,夜色渐近,少爷终于松开了掌心站了起来,看了眼窗外竹苞松茂的翠林,笑了笑,径直走了出去再没停留。 把三弦儿交给师父后,就直接回府了。晚饭也没吃,回了院子早早儿沐浴后,坐在剪窗边儿上纳凉着。 也不过就过了半年,少爷整个人都像长开了似得,轮廓明显许多,做事也稳重成熟了不止半点。但仔细看看,也不过是人瘦了,不爱闹了,做事也只是一本正经地做事来着的。 师兄弟们都说他越来越有少当家的样儿,从前也好,但毕竟是少年,总是闹腾些少了点气势,压不住外头那些人。 已经夏末入秋了,明儿就是中秋节,这日子可过得真快。仿佛昨日还是大雪封山的寒冬腊月,或许人一忙碌起来就真容易忘日子吧,操办几场教坛于宫墙外,再参与新进学子的考核,还有书院新加的几堂院分配…这半年还真是做了不少事儿啊。 老舅和孟哥一直担心他,总觉着他绷着一根筋,不吵不闹的生怕哪天就坏事儿。前俩月二爷还专门找人看着他,就担心着别出什么问题。日子久了,笑成为了习惯,大伙儿也都放下心来了,也成就了杨九背地里埋怨少爷没心肝的起因。 外头人们从一开始的刮目相看,到人口称颂说他虎父无犬子;其实本事一直都有,只不过换了个方式,人们就觉得有不同的眼光了。——就像没打磨过的紫玉,看着就是不如镶嵌好的招人喜欢。 少爷倚着窗,鬓角的发丝因为沐浴而沾了水,晚风一吹倒有点凉凉的感觉。他一侧头就能看见桌案上摆着的礼盒,那是母亲让人送来,说是大婚贺礼。 他并不着急打开,盯着礼盒看了一会儿,歪着脑袋突然露出嘲讽的笑容来。 又是一阵晚风吹过,少爷拢了拢领口。从窗沿上跳下来,走到桌案边,拆了绸布打开木盒,一股子熟悉的油墨香味就淡淡地飘了出来。 他拿起里头的紫玉,仔细翻了翻又放了回去,盖上木盒再缠上绸布,仿佛从没打开过的样子。 最后一个绸布结打好了,他的手还搁在上头,目光沉沉,挑着嘴角念叨着:“珠联璧合。” 少爷眸色微红,看不清是生气还是难过,半张脸在阴影里显得暗沉许多。语气分明是淡淡的,就像一句自言自语的话一样,没有情绪。 可说完了这一句,少爷猛地抬手将眼前自个儿有打包缠好的香木礼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厚响稀碎。 少爷站在那,呼吸粗重抑制着胸口起伏,眼眶在灯火下终于一览无余地显露了水波荡漾的通红。 年幼时师父教习汉书,曰:日月为合璧,五星如连珠。——珠联璧合。 “这意思呢就是指两个十分美好的人在一块,或是人才事物等强强联手。明白了吗?” “师父师父!就像我和阿陶一样对不对呀,嘿嘿~” “那你还差点儿,云圣可比你用功多了。” “那你让阿陶和我睡嘛,我就和他一块儿用功~好嘛师父~” “少来,憋着偷懒呢吧!” “才没有!我就是怕冷而已~” ————八岁。 算一算,也有十年了。 旁人或许都忘干净的事儿,怎么就自个儿还记着呢?他就是不高兴了,就是心里不痛快了。 “有本事你亲口对我说。” 少爷看着地上摔得稀碎的礼盒,泪珠子一颗一颗地打在上头,眼神冷冷的,一字一句道。 年初那会儿,老舅也是在这屋里,问他,见了又能怎么样呢? 不能怎样,就想见。 有些人就是这样,在你的生命里出现,融入你的生活,控制你的喜悲,然后轻飘飘地转身离开连背影都不留。 你放下了,长大了,成熟了,然后一步步活成了人家所期盼的样子。玉树临风,谈笑自若,不为晴喜不为雪悲,从容自如地应对现实。 然后你发现,他一出现,你又被打回了原形。也不对,不用出现,一个礼物一句话,你造就的“现实”就崩塌了。 少爷缓缓蹲在地上,一言不发。把那紫玉原石的一角攥在掌心里,石角尖锐的一方立即让掌心生了一道血痕出来。少爷一握,鲜血顺着指缝流出来,滑过紫玉落在地上,一滴一滴。 “哈哈哈哈哈哈”少爷靠着桌角,一声声笑得歇斯底里,瞳孔里满是血丝,浓厚的悲腔一声更比一声哑,一遍遍地呢喃着:“珠联璧合,珠联璧合…” 夏末晚风从剪窗入屋,扫过额发灌入体肤,薄月银辉更是凉薄,少爷抖了又抖,又想起初冬的雪来。靠着桌角神色漠然,眸中无光,消瘦的轮廓更显冷冽,心不甘又怎敌得过秋风萧瑟扫皱眉。 今生无缘,天各一边,各自安好再也不见。少爷歪着脑袋木偶状挑唇一笑,想起孟鹤堂当时含笑泪眼,洋洋洒洒地敬过往云烟一杯醒酒茶。 但他呢,偏爱桃花酒,醉意两朦胧;这浓酒阿,就是不醉人,只醉心只筑梦,越喝越恍惚,恍惚觉着梦里的人就在跟前儿。 见之心疼,不见心死,罢了罢了,疼着吧。 —————— 并非是我大梦不醒,只是梦醒不见你,有什么可醒的。 章节目录 秋虫儿闹声喧(三十一) 过了中秋,日子转凉,三两日地准备着,终于是等来了云磊和杨九的大喜之日。 云磊提前一夜和父母住进了平西王府,苏州路途遥远肯定是走不去,但毕竟还要迎亲的就安排着杨九和杨家爹娘在郭府里备嫁;作为大先生的女徒也算是半个孩子了,又在家里住着那么多年,算娘家也是应当的。 夫人们聚在一块在新房里头给新娘子打扮着呢。杨九皱着眉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一早儿就被拉起来,又是更衣洗漱又是描眉化妆的,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她倒是只能呆坐着一动不动地由着她们倒腾。 刚梳着头呢,杨九犯困的脑袋向前又是一倾,耳朵上的金流苏一抖,坠得杨九一痛当下就捂住了耳朵倒吸了一口气! 师娘在一边笑话着:“让你乱动!” “哪是啊!”杨九皱着耳坠,嘟囔着:“这么重,戴着多难受啊…” “这还重呢!”杨九的母亲在一旁给给她顺了顺耳环上微乱的流苏,笑道:“一会儿的凤冠你怎么戴?” 杨九眼睛一斜,看了眼桌案边儿的繁琐沉重的金凤冠,霎时愁眉苦脸起来,嗓子闷起了哭腔:“哎呦…怎么这么多事儿啊!”说着说着又憋屈地跺着脚。 母亲在一边却是红了眼,闪了闪眼睛,安抚地拍了拍杨九的肩膀,道:“都要嫁人了,不许孩子气。” 语气温柔慈爱,喉咙里抑制着浓厚的哭腔,杨九听着不对,一抬头看见泪盈盈的母亲,心底一酸连忙站了起来哄着:“娘…娘你怎么了,好好好,我不闹了不闹了!您别哭啊,您…”杨九本是想哄着母亲开心的,倒说着说着自个儿也泪水盈眶了。 母亲的心思,做儿女的怎么会不懂呢。从前即使分离两地,但终归是家里人,时刻挂记着惦念着;这一出嫁,虽说和从前拜师的几年也没有什么变化,但从根本上来说,却是真正地离开了家。至此后再不是那个可以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小姑娘了,她会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成为像父母一样肩担责任的大人了。 母亲见杨九眼泪汪汪的,眼周的妆容一下就花了,赶紧拿着手帕轻轻擦拭着,浓着嗓音:“好孩子,好孩子,不哭了啊,是娘不好,不哭了啊。” 师娘就喜欢杨九,这么多年也一直生活在一块,婚后俩孩子也说了还住府里,一家人在一块儿热热闹闹的。原本也没觉得伤感,只觉得终于了了心愿把孩子的事儿给办了;眼下看着两母女在一块哭起来,惹得她也感动得酸了鼻子。 大喜之日,总要有一个人稳着点儿,可不能都光顾着哭了。师娘晃了晃脑袋,说笑着:“好了,再哭新娘子可就不好看咯!赶紧的,师娘给你上上妆。” 母女两个这才稳下心绪,擦擦眼泪,好好上妆梳头。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有头有尾,富富贵贵。 夫人们就在一边看着喜婆给杨九梳头编发,看她的眉眼中慢慢有着为人妻的样子,想象着未来有一日她身为人母的样子,她的孩子也一定像她小时候一样乖巧可爱,也像云磊小时候一样聪颖绝顶。 孩子们总是成长的太快,昨日还是怀抱襁褓的婴儿,今儿就各是玉树临风,亭亭玉立的模样儿,喜结良缘共白首之约。 师娘和母亲一块端着凤冠,动作轻柔地给杨九戴上,衬得她更是人面如桃花。 母亲看着她,心中感慨万分,抬手理了理她凤冠上的珠翠,道:“长大了,以后要好好的。做王妃的人,不能再任性了,知道吗?” 杨九点点头,嘴角弯弯:“不管女儿是不是王妃,永远都是娘的女儿。” 母亲微笑着满眼疼爱,只是重重地点头不再开口,生怕出了哭腔惹得杨九的妆又该花了。 红盖头,红底绣金,华贵喜庆,盖住过往年少青涩,遮住此后风霜雨雪,再一掀开时,便是余生同心同德,天作之合。 每个姑娘都幻想过自己的婚礼,无关华丽与否,一心只想那心上人,身穿喜服,八抬大轿,一根红线缠余生,一副碗筷尝苦甜,执手偕老此生不换。 杨九是幸运的,在最好的年纪里,遇到了想要相伴一生的人;而恰好,心中所爱也爱你。此后不求富贵名利,但求此情如流水,无天灾无人祸,用尽余生所幸,相伴白首、至死不离。 倾心倾命,倾其所有只为你。 平西王爷大婚,迎娶王妃杨氏九小姐,百官贺礼,君王恩赏;书院才子门生,随轿迎亲,同庆同乐。 喜轿游城,漫天花雨,香弥盛京城都。德云公子世无双,耀如明珠,皎若胧月,各成龙华,成就了这一场盛世婚礼。 云磊并无意沾染城中喧嚣,只不过是因为娶的是杨九罢了;他们之间已经等候了太久太久,甚至险些错过彼此,如今得天之所幸,能给的都是最好的。 喜轿早早儿出了府,迎了新娘子就是为了绕城的时辰,花了整整一个半时辰这才不紧不慢地到了平西王府。 王府其实就在郭府的后一条街,两家后门临着后门,也是为了往来方便。今儿一早迎了新娘子,放了炮竹撒了花,如今站在王府都能闻着香味盈盈。 一通礼数下来,杨九顶着打凤冠早早就累的筋疲力尽了。幸好是新娘子送进了新房里,新郎官儿留在外头给宾客们敬酒去了,趁着机会躲懒,在新房里吃点点心垫垫肚子。 咱们王爷就只能端着酒杯,忍着早就泛起酸疼得腿游走在宾客酒席之间,幸好的是,大家都知道他身体还未痊愈,也不好劝酒,说两句祝福的话就放过他了;可算是有史以来娶媳妇儿娶得最顺心的一个了新郎官儿了。 酒过三巡,大伙儿就不闹腾了,安安分分地吃起饭来。云磊走到主桌,和几位长辈们坐一块儿,自家的爹娘和岳父岳母还有姐姐姐夫,刚刚正是热闹,也没好好地说说话,如今坐了下来一抬头就看到了陶阳的父母。 都是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们,来参加婚礼自然是喜不自胜,端起酒盏就敬了他们一杯。 陶夫人和云磊的母亲正闲聊着,看着眼前这一身红袍,俊朗不凡的新郎官儿,笑道:“真是长大了,都成家娶媳妇儿了!想想那个绑着小辫儿的孩子,觉着就是昨天呢!” 他们几家人一直都是交好的,孩子们也都一块长大,自然是感慨。云夫人拍拍她的手,道:“陶阳也长大了,赶明儿等他回来了,你也给他寻一门好姑娘!” “还指望他呢!”陶夫人摇摇头,有些无奈道:“这回,忙的连小辫儿的婚宴都不回来,中秋也误了…一年到头不见人,我也是随他去了!” “孩子还小。”云夫人安慰着,夸赞道:“陶阳是个好孩子,京城里有几个能和他比的?” 陶夫人满脸都是对孩子的无奈和责怪,道:“这成家立业,不先成家怎么着急立业呢!说他也是不听。” 云夫人正笑着,正好见着大林和烧饼几个孩子正端着酒杯往主桌来,笑盈盈的分明就是来灌长辈们酒的。 云磊突然开了口,笑容温润有礼:“您不着急,陶阳还小我好几岁呢,就算成家,也得等几年不是?” 烧饼听了话,给长辈们问了好,上前几步笑盈盈的:“陶姨,您这是要给咱们阿陶宝宝寻媳妇儿啦哈哈~” “可不是。”烧饼最是会逗人开心,陶夫人一见他那骚气的模样就想笑,道:“回头啊,有什么好姑娘替我留意着点。” 孩子们笑闹着,都说要给陶阳办婚事了。 陶夫人看着这些孩子们,个个都长大了,唯独自家那个不省心。对小辫儿道:“总也不回来,这回连你的喜酒也没喝上…” “小事。”云磊笑道:“我给他留着,等他回来喝。” “是该找一个了。”一边少爷脸色微红,带着些酒意,道:“下个月就是我的大婚,陶姨也得催催,总不能我和老舅的喜酒,陶师弟都没喝上。” 陶师弟。 云磊垂眸,低饮了一口。 “好好好。”陶夫人从前最熟悉的就是咱们大少爷了,就数他这些年和陶阳关系最好,俩孩子就像亲兄弟似得。看他如今也要娶亲了,不免有些慈母欣慰:“说什么也得把他拉回来,不然以后回家把他赶到门外去睡!” 听了这话,大伙儿都笑开了,席间气氛一下变得欢快起来,孩子们也少了些面对长辈的压力。 少爷点头微笑,是个褪去青涩的少年,温润如玉,谦谦君子般的形态。 酒深入夜,宾客散去。 忙活了一天,终于是有了稍许宁静;云磊揉揉脖子,晃着脑袋,慢悠悠拖着腿走向新房。 在郭府住着,一直都习惯郭府的布景了,搬来了自个儿的王府,一下还觉得有些不适应。也不知道是酒醉人心还是因为别的,越是走近新房,他心里除了期待还有满满的紧张和激动。 终于是等到了这一天。 廊间红灯笼高高挂,屋内红烛静静燃。他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的双喜字,深呼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杨九静坐在床榻上,头被凤冠坠得有些沉,一动不动的,难得的沉静。 云磊现在她跟前,笑了笑,拿着秤杆挑起了红盖头,看着她满头金光灿灿。 没反应。 咱们二爷一愣,刚想揶揄她两句,还真的淡定啊。话还没出口,刚俯下身来,就看到眼前这小傻子抬起头来,揉揉眼皮子,眼神迷迷糊糊里带点傻气。 二爷真是被气笑,敢情就他自个儿紧张半天儿了!人家在新房里打盹来着… “嗯?”杨九迷迷糊糊的,一看见他,这就瞪大了眼道:“二爷!” 咱们爷心里气着呢,恼着:“喊什么呢!还能是假的啊?” 杨九又不懂了,自个儿在房里等他半天了,这怎么一见面又生气了呢?瘪着嘴嘟囔着:“干嘛呢…成亲有什么好生气的…” 二爷都想骂她了,一看她那委屈样儿,忍不住又乐了;成亲,她还记着成亲呐?相公没回房呢,她倒是一点儿不紧张不激动,直接就打盹起来了! 二爷被气笑了,道:“杨九馕,问你个问题啊…” 杨九别别嘴,白了一眼,打断:“别问了!”呆坐了半天,脑袋上又是沉重的凤冠,累的不行了,打个盹刚醒就凶她! 二爷一愣,问:“怎么呢?” 刚拜堂这脾气就见长啊… 杨九道:“爱过。” 他呀,自打西北回来后,就越来越爱粘人了,总是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问得杨九都觉着烦了。这会刚睡醒,有些迷糊,以为他又要问那些呢! 二爷看她一副明明晕乎着还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噗嗤一声地笑了。 抬手抱住了她,笑得嘴角都快裂到了腮边去了。 这爷啊,杨九是看不透了。 这都什么脾气! 但谁让他长的好看呢,还会唱曲儿给她听,还教她太平歌词,还这么喜欢她。 杨九心尖儿软软的,靠在他肩上,委屈巴巴地嘟囔着:“等你好久了…这凤冠还那么重…” 二爷笑着,松开了怀抱,捧着杨九肉嘟嘟的脸蛋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 “你最乖啦!” 章节目录 陶阳(三十二) 日子不长不短,一月之期很快就到了。 少爷整日在书院里,忙完了也不走,天儿只要没黑,他就留在那埋头苦读,专心研习。 烧饼正拉着堂主要出去喝酒呢,入秋了,天气微凉,多喝烧酒省秋衣…这都什么理由,爱喝就喝呗。 经过学堂时,远远看着咱大少爷还在那看书,烧饼勾着堂主的肩,问:“这小子是不是缺心眼儿啊?” 堂主白了他一眼。 烧饼继续道:“明儿就娶媳妇儿了!还看什么书呐?你看小辫儿成亲那会儿,那一个月都没怎么见人,见天儿笑咪咪的问婚宴的事儿。这小子怎么跟没事人似得…” 堂主默了默,看了眼不远处的少爷,神色晦暗不明;转头向烧饼说笑着:“人家家里头多少人打点着呢!用得上他费心去?小辫儿那是闲的…” 烧饼笑着:“那也不对啊,谁成亲像他这样,没事儿人似得。也没见他高兴点,一天天的,丧着个脸!” “你懂什么啊!”堂主余光一侧,似乎看见少爷的脑袋动了动,像是不愿他听见这些话,勾着烧饼的肩膀就走,嚷着:“费什么话!今儿你请客跑也跑不掉了!” 俩人吵吵闹闹地出了院子,向书院门外去,早早儿就让小厮驾着马车在外头等着了。 少爷仍旧低着头,视线放在书上,心绪却早早儿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烧饼的话确实传到耳朵里了,想想又觉得好笑,晃了晃脑袋,直起腰来,楞坐着。 外头已经有些落叶了,秋风本是舒爽轻和的,但不知为什么,吹到自个儿身上总让他觉得伤感,心里空空的。 或许就是古人说的“悲春伤秋”吧。 少爷偏过头顺着视线去看外头的落叶,秋风扫过胸膛,忍不住一颤,倒不是觉得冷,就是突然觉得酸酸的。 算了,今儿就早点回去吧;早早的歇下,明儿一早得迎亲了,以后院子里就多了一个人,枕侧会多一声呼吸,饭桌上会多一双碗筷。 站起身,抬手甩甩袖口,抬脚缓步走出院子。在廊下站了站,空气里凉凉的,有一股枯萎的味道,少爷抬脚踩着落叶离开脚步里都伴着一股萧瑟。 回了家,少爷是想直接回房呆着的;最近都躲着母亲,省得又要让他帮着去忙活,今儿提早回来,让母亲知道了肯定又要拉着他了。 避开了母亲院里的路,绕去后厨的方向在拐回花园还能吹个风,然后就到他自个儿的小院子了。 后厨的两个厨娘端着菜,看这步子的方向是去前边儿的。 少爷脚步一停,问:“这是母亲要的吗?” 厨娘抬头一看是少爷,点头笑道:“是呢是呢,少爷吃过吗?也送一份儿去您院子里头?” 少爷似乎想也没想,转身就向母亲院子里去,背着手一步一步地平稳从容;除了眼神里没有刚刚的凉意,多了点儿暗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也学会了垂眸晦暗让人看不透情绪。 进了院子,少爷脚步忽地一顿,呼了口气,随即抬脚快步走了进去。 今儿书院有点事,大先生在书院没回来;夫人并不是一个人在屋里,拉着个人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关切着。 “小崽啊,你说你…出门不好走吧!看你瘦的,今年啊就少跑,多在家里看看。我和你娘啊,正好给你相看个姑娘…” 一进门,母亲的话就传进了耳朵里,但少爷没留神去听;身后跟着的厨娘都避开他,把菜都上了桌,一阵脚步声,一阵落盘声,一阵说笑声… 总之吵极了,可落在少爷眼里,又安静极了;耳边儿嗡嗡的,什么也听不进,整个人就楞在那,一动不动的。 夫人一抬眼就看见了他,笑道:“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臭小子还能有这么乖的时候? “站着干嘛呢!”见他不说话,夫人捂着嘴笑了,调侃:“傻啦!认不出这谁啦?” 那人还是一身白衣,只是更显瘦弱,整个人还是有点苍白,病恹恹的像是去年寒冬受的凉还没好似得。 已经是九月了。 母亲的话响在耳边儿,少爷一笑,上前两步对着这白衣一行礼,道:“师弟。” 他在屋子里听见脚步声时,原本一侧头,可看见了一双熟悉的靴子花纹,便停住了,不敢抬头去看少爷,只好低着头。 母亲看着却觉得这俩人怪的很,觉着咱少爷这语气就是故意逗着玩儿的,笑骂道:“看你那样儿!回头把陶阳吓着!” 倒不是说叫师弟不好,只是他们从小就认识,关系近的像亲兄弟,一向都是叫小名的,哪有这么生分过。 就像夫人,管云磊叫小辫儿,管少爷叫儿子,管烧饼叫大饼,管陶阳就叫小崽儿;他当时是这些孩子们里头最小的,走路还不稳当的时候就抱在怀里的小崽儿。 陶阳终于抬了头,对上少爷笑得冷漠淡然的眼神,原本想微微一笑的,但一抬头又只呆着看他了;壮实了点,看来是去老舅军营里练了两下子。稳重了,言行举止都没了少年的潇洒。安静了,不再一见面就拥抱了。长大了,要成家立业了… 少爷保持着温和的笑容,上前两步坐在了桌的另一边儿,缓缓道:“还以为,师弟不回来喝喜酒呢。” “差点就不回来了!”母亲在一旁笑着,戳了戳陶阳的脑门:“小没良心,都一整年没见了!要不是你娘把你给逼回来,真不打算回来了吧!” 陶阳回过神来,浅淡地笑了笑:“怎么会呢。” 他原本也没打算躲着,忙是忙,但总想回来亲眼看看,他大婚娶妻的样子。 两人都挂着笑,但对坐无言。 母亲在一旁唠叨着:“回来也好!明儿就是你生日,正好一块热闹热闹!哎呀,这小子别的不行,挑日子可还行哈哈!咱们小崽儿可是神童呢,挑你生日的时候成亲,以后啊生个孩子就跟着你学去,像你一样是神童!” 本是一句无心的话。 陶阳仍旧笑着,摇了摇头,只意思着是师娘厚爱了。 少爷收了笑,眼睫里颤了颤。 正是招呼着吃饭的时候,陶阳拿着筷子,吃得极慢,筷子一戳一戳的,几乎没怎么动过。 母亲给他夹了菜,笑道:“在外头都吃得少吧!全是你爱吃的,我特地交代后厨给做!崽儿多吃点啊,这个醉鱼用的就是桃花酒做的,特地给你留着的,等你要走了拿一些去,外头啊可没有这么香的酒!” 师娘如母的一番唠叨,还有不断填满碗面的鱼肉,陶阳摆了摆手,笑道:“够了够了,师娘您多吃些。” 夫人笑着,还没来得及开口呢,就听见咱们少爷在一旁静静地开了口。 “明儿是好日子,不如师弟跟着一块去迎亲吧。” 陶阳没有怔愣,只是沉默着看他。 “这样最好!”母亲笑着,拍了拍陶阳的手,揶揄:“你也沾沾喜气!来年也该你大喜!让师娘就安心等着孙子们!” 陶阳忽地一笑,嘴角苍白温柔。 “好。” ———————— 府里早就张灯结彩,大红布料四处挂了,一早迎亲得队伍也都侯着了。府里内外都忙得不得了,杨九帮着夫人去盯着后厨里准备婚宴酒菜,夫人保持着内院的安排和迎亲来时新娘子该走的礼,大先生自然招待着一群名儒前辈;二爷不宜操劳,跟着看了看,堂主九良烧饼他们全都被拉到家里来作为儿子的身份招待陆续前来的外院男宾客。 吉时已到,德云书院一众师兄弟们都在等着新郎官儿出来,迎亲去。 都忙得焦头烂额的,兄弟们让陶阳去屋里叫少爷去了。总归他们关系从前就好,咱们少爷要是臭美拖时辰捯饬自个儿,估计也就陶阳能拉住他了。 其实这会儿,新郎官已经梳洗完毕了;二爷在他屋里,帮他把喜服穿好。 这件衣服极好看,大红正色的底,用金丝绣着纹,袖口处的最是精致,针线细密而不凌乱。虽然不华贵,但却很有心意。 二爷帮着给系好了腰带,挂上玉佩,给少爷拍了拍衣袖,满意地看了看:“不错,也是个美少年了!” 少爷勾着嘴角笑笑,没说话。 陶阳正从屋外进来,见了二爷,拱手做礼,喊了声:“师哥。” 二爷看了眼少爷,转头对陶阳笑,道:“要去了是吧,我就不跟着了,在家等你们。” 陶阳笑着点点头,看二爷理理衣摆,缓缓走出了院子。 少爷仍旧保持着刚才的样子,背对着门,陶阳看不清他的神色。 看这身喜服,他穿着一准好看。陶阳看着他的背影,微笑着:“少爷,该出发了。” 似乎静了片刻。 少爷一转身,带起喜服一闪的流光潋滟,站在原地,嘴角弯弯笑得和当初一样,还是那个明亮率真的种竹少年。 少爷说:“阿陶,好看吗?” 这样的称呼和温暖的笑意已经久违了。 陶阳对上他的笑,有些如梦般的恍惚了,扬起嘴角也笑着,说:“好看。” 少爷一步一步地走近,带着少年的美好温暖,笑意盈盈;在陶阳面前停下,然后张开手臂,拥抱他。 喜服上冰凉的感觉让陶阳一僵。 少爷抱着他,语气温柔,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在嘉陵关看烟火时,我曾想过,有一日身穿大红喜袍,怀抱此生挚爱。” 只这一句,陶阳甚至来不及仔细去听,双眼霎时就流下两行泪来。 “少爷…” 他略微哽咽的嗓音还未平静,那一声少爷的尾音也还没有完全说出口去,胸前一凉,那人松开了怀抱,头也不回地离开。 像是失去了支撑,陶阳霎时跌倒在地;少爷并不知道,或许是因为他也走的飞快,生怕自个儿不想走了吧。 外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陶阳还在这屋里,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面如死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着。 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啊…嘉陵关外大雪纷飞,那人抛去一切来寻他,给他做灯笼给他放烟花,他却在那个新年雪夜里,放手了。 如今的一切,都是自己一手成就。 门外的冷风徐徐,吹得陶阳心口又酸又疼,冷的害怕起来。 前边阴影一暗,二爷蹲下,递出了一方手帕。 陶阳抬头,听他说:“去我那儿吧。” 陶阳环顾四周,仍是从前熟悉常住的摆设,但如今红布高挂,喜烛坐堂,他怎么能在人家的新房里哭呢。 起身,随云磊出去。 云磊并不是拉他来闲话家常的,也不打算说些安慰人心的话,更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新房;只想带他走走,去院子里看看,或许能让他心安些。 进了二爷的院子里,一片翠竹茂密。 二爷在翠竹前驻足不语。 陶阳看着这些竹子,不必言语便明白了少爷院里那空出来的角落里原本的绿植都哪去了。 原来都被移栽到了这。 物非人非。 二爷看着这一丛翠竹,开口道:“去看看那些竹子吧。” 陶阳缓步,走进竹林里,只一小片儿便把他都包围了起来。当年,率真可爱,种竹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只不过当时不曾上心,如今再一看却伤了心。 心底的柔软被勾起,陶阳伸手抚着身周的翠竹,从未这样认真过,掌心摩挲时,却觉得指尖一刺。 抬眼一看,就在自个儿额头前的这一处位置,翠竹上刻着细小的两个字。 胸口一痛,眼里的血丝也痛了起来,酸得让他想闭眼。脑海闪过念头,他忽的转身走动,查看身周的翠竹,仔仔细细,半点儿也不错眼。 这林中数十株翠竹都被他一一抚过,无一错漏。 陶阳跌坐在泥土里,捂着胸口呼吸困难,维持多年的淡漠笑容终于尽数崩溃,嚎啕大哭。 二爷也红了眼,稳住呼吸,走近蹲下身来,告诉他:“不怪你。” 陶阳哭得歇斯底里,像个难过至极的孩子,胸口的衣袖攥得皱了,他也无法平稳呼吸,用尽前半生所有的冷静和从容,哭得撕心裂肺。 “我错了,我错了——” 这林中数十只翠竹,都是他亲手种下;每一株,每一处与你身量同等的位置,都刻着你的名字——陶阳。 大错特错。 “少爷,我后悔了。” 章节目录 珍惜眼前人(三十三) 少爷大婚之后,长辈们也都各自回了祖地,一切都回到了正轨上。 不悲不喜,不惊波澜。 非要说一个不同的,就是院里多了一位少夫人可以和杨九作伴吧。 杨九的鼓书和御子都练的很好了,最近又迷上了三弦儿;书院里头,就数咱们周九良周师哥的三弦儿名气响,杨九憋着等有空闲拉他教一教。 今儿是朔日,杨九吃过早点掐着时辰去书房外头侯着;这一天,师哥们都得来这找师父听课请教,一抓能一个准! 时辰一到,书房门一开,几位排前儿的师兄就陆续出来了,杨九原本坐在廊下,见人出来了这就站了起来。 “嘿师哥!”杨九走到周九良边儿,朝他肩上一敲,笑眯出了一线天。 九良嘴一瘪,往后退了一步,道:“太阳打西边儿出来啦!”这一线天什么时候对他这么和气过,这么多年了,什么时候正正经经,规规矩矩地叫过一声师哥? “嘛呢!”杨九白了他一眼,还能把他吃了不成?一想到这不是有求人家嘛,还是收了白眼,挂上笑:“哎呀,这不是遇上不懂的,请教请教您嘞。” “说实话了吧!”九良嘬着嘴,翻了天的白眼,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 杨九也不恼,笑眯眯着:“你这两天儿,要是闲着不如教教我三弦儿…” “没空!”一句他没说完呢,九良就打断了她的话,背着手傲娇着:“师父才留了课业,都像你似得啊!” 倒不是不愿意教,只是杨九乐理实在是悟性不高,典型的五音缺四音,听她唱首歌儿得要命啊;教得慢就算了,那要是教不好,传出去多没面儿啊! “嘿!”杨九一恼,叉会儿腰,横眉竖眼就要开骂了:“怎么个意思你?像我?像我怎么地?你是王妃啊你!” “我…我去你的!”九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这都什么脾气的人!和小辫儿真不愧是一家人。 “怎么了?”堂主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紧接着就是跨槛而出的脚步声。 杨九一抬头,看堂主规规矩矩地跟在师父身侧走了出来。 杨九还没来得及说话,周九良这个腻了吧唧的小媳妇儿样就找堂主告状去了! “孟哥这人疯了!”九良往堂主身边儿一凑,躲在他肩膀后侧,告状:“非要我教三弦儿,我哪有空啊!” 到底是打小就跟在堂主身边的小师弟,堂主年纪大许多,就像是从小养着个弟弟。开起玩笑没大小,私下里都护着呢! 堂主转头向师父笑道:“师父您可得管管她了,一天天给她闲的。” 杨九在府里呆了这么多年,老早熟透了,书院里个个都被她欺负过,看着傻气其实精着呢!从前还好,自从有个护犊子的平西王,打从定亲那年起就是横着走了,一句话不高兴都敢打人了。 大先生看着他们闹,笑着:“你都当师兄了,还让我管啊。”这意思就是不管他们这些事儿了;到底都是孩子,闹腾着显得家里也热闹,挺好的。 “就是呗~”杨九得意地撅着下巴,眼珠子晃了晃,一副你能拿我怎样的样子。 九良在堂主身后翻了个白眼。 堂主揪着师父的袖口不让他走了,闹着:“不行…师父,你看这就是个德云小霸王啊!谁管得了她!” “行啦,我还忙着呢!”大先生无奈着,拍开了孟鹤堂的手;转头对杨九笑,道:“小辫儿当年也学过三弦儿,教你啊绰绰有余了。” 大先生对孩子们的要求都很高,所谓严师出高徒,就是这个理儿;他一向是不随便夸人的,但只要开口说了不错,那就一定是极好的,总归能把外头大把人给比下去! 师父说完了话就走了,堂主一乐正打算向杨九嘚瑟一下,师父开口了,她可就不能欺负九良了;这小霸王,得有人制得住。 结果抬眼一看,这杨白馕双手一捂脸,有些花痴状:“姆们角儿还有什么不会的啊!哎呦喂~”说着说着,转身就走,八成是回院子里去等她相公了。 这可把堂主气得,指着她背影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们家角儿! 堂主一转身,勾住了九良的脖子,气得咬牙:“咱们走,找小辫儿喝酒去!看她角儿怎么教!” “走!”主意虽坏,但是九良却很认同。 这边儿热热闹闹的,吵吵起来没完没了的,但都是一块长大的发小,能在一块大家心里都是高兴的。 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院墙之隔也不过寸步,境况却是天差地别的。 少爷正在院子里吃早点,漱了口就备着打算去书院找师父于先生了。 小珍在一旁给他端了杯暖茶,担心他出门走得急别受凉了;这会儿都秋末了,就快要入冬了,也该小心些。 “大林哥。”她还保持着从前的称呼,笑道:“晚上回来一块吃饭吗?”但有时想想,心里头也觉得空空的,他们不像老舅和舅妈似得,自己也不好意思和大林哥撒娇什么的。 少爷放下杯子,起身理理袖口,道:“书院里有事儿,你和娘一块吃吧。” “噢…”虽然有些失落,但仍旧笑着,嘱咐道:“那您早点儿回来,别受凉了。” “好。”少爷笑了笑,抬脚走了出去。 小珍垂眸,自个儿在院里坐了会儿;换了身衣裳去老舅的院子里找舅妈说说话去。她们从前也是认识,虽然不熟悉,但毕竟年纪相仿,如今是一家人自然该多往来。 杨九性子也好,有人陪她玩儿,心里也高兴。看小珍来了,也是喜笑颜开地招待着,现如今啊除了她家角儿,是谁也入不了她心了。 角儿在就跟着角儿,角儿不在就想着角儿。 杨九给小珍倒了杯茶,还让人端来些时兴的点心,笑着:“来,尝尝!” 小珍摇了摇头,笑道:“刚吃过饭,就不了。” 杨九为了堵着周九良,一早就起了,吃也吃得早,这会儿嘴自然馋了。但是看着小珍在,也不好意思多说,夸道:“难怪你瘦,不像我这么好吃!” “能吃是福。”小珍倒没有嘲笑的样子,反而很喜欢杨九这个脾气,说起话来招人喜欢;闲坐无趣,自然说点喜欢的,小珍拉着杨九的手,问:“舅妈,您知不知道,大林哥喜欢吃什么呀?” “吃?桃花酥,桃花酒,醉鱼什么的呗…”杨九随口应答着,拿起点心又咬了一口。 “醉鱼?”小珍想了想,若有所思道:“也怪我都没注意过呢,回头给他做醉鱼吃,他最近都瘦了。” 杨九猛得回神,心头一梗,闭了闭眼恨不得撕了自个儿的嘴!——她哪里知道那大少爷喜欢吃什么,只不过从前陶阳在,大林一块吃饭总点这些,这分明就是陶阳爱吃的嘛! 杨九眼神躲了躲,心虚道:“没事儿,其实他也不挑食。” 小珍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说:“大林哥在家里吃得少,我想着吧,多学两道他喜欢的菜,只要他在家都能吃得高兴!” 杨九一感动,手里的点心都感觉没了甜味儿,只觉得替这姑娘委屈。 “你有心了。”杨九道。 小珍笑着,有些腼腆:“还不够的。”杨九当年远赴西北的事儿,京城姑娘都知道,人人都是佩服的。易地而处,自个儿一定乱了方寸,哪有杨九的魄力。 杨九有些酸涩,笑得僵硬。 小珍说:“我多学点儿,也是应该的。夫唱妇随嘛,就该我照顾他。” 杨九看着她,只笑着,却说不出话来。———你没错,仅仅不是他心上人而已。 回头看看少爷,出门的脚步可是半点儿没缓,似乎喜欢忙活着,越忙活越能觉着自己活着。 正好赶上堂主和九良从书房出来也是刚走到门口,反正都是去书院,干脆一路走得了。 马车里坐三人倒不显拥挤,反而热闹,说笑有趣。 少爷开口调侃着:“听说最近有个姑娘,追着你呢?” 那姑娘是个有才学的人,有意于孟鹤堂;和别的姑娘不同,她倒是不会死缠烂打,反而是温柔如水,徐徐渐进。 也不是外人,总归少爷是认识的。 堂主脸色一变,道:“别瞎说,人家姑娘的名声不要了?” 少爷一乐,道:“你啊…这么多年了,也该找了,珍惜眼前人嘛。” “谁?”堂主笑开了,重复着:“珍惜眼前人…”说话间,戳着少爷的胸口,笑得话里颤音儿:“你亏心吗?” “亏。”少爷不躲不避开,对上他眼神,道:“你可不能学我。” 堂主不逗他,只觉得这眼神里悲极了,无可奈何又心甘情愿。 章节目录 眼前人非心上人(三十四) 马车渐行渐进,书院里的学子们也是勤勤奋奋地诵读着,看起来也是以前祥和瑞气。 下了车,三人就往内堂去了。他们如今都是能当教习的师哥了,自然有他们该忙碌的事,半点儿偷懒不得;又是大先生的亲传弟子,一个个的身价看起来也更让人尊敬些。 奇怪的是,今儿内堂的几个学弟都不在,反而聚在了廊下切切私语着。内堂的师弟们都是新一代学子中脱颖而出的,学业进益颇高,进了内堂由堂主和栾师哥他们带着。个个儿长得也好看,比如王九龙张九龄秦宵贤这几个…走出去还能有小姑娘丢手绢呢! 堂主走近,一喊:“嘛呢你们!想挨打呢吧~”这要是师父来看到这,上来就是一阵踢。 外头那些个臭小子之所以勤奋读书,除了好学,想光宗耀祖等原由,其实不少人都盼着能得大先生亲自教导。先生忙着,书院那么多人哪里有时间一个个教,那可不就得努力用功才能脱颖而出嘛! 这几个真厉害!在这偷懒呢! 几人回过头,一见是堂主,都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容里颇有深意。 “咦~”张九龄眯着眼,笑得贱气嗖嗖,一脸坏主意:“孟哥来了噢~~” 堂主一愣,看这反应,心里突然有些慌。 王九龙往他身边儿一撞,笑道:“哥艳福不浅啊哈哈哈~” “去去去!”堂主皱着眉,推开了他俩:“别废话啊,再偷懒等着师父罚你们!” “呦呦呦~听这口气!”九龄捂嘴笑着,揶揄着:“一会儿等咱们小师妹出来,看谁偷懒去!” 吁~ 身周一阵起哄,大伙都笑闹了起来。 少爷一看,瞬时明了。对上堂主那一脸怔愣的表情,噗嗤一笑:“原本是要说的,给你打断了。” “什么玩意儿?”堂主皱着眉,一副没听明白的样子。——什么师妹?杨九在家呢,出门前不是刚见过吗,跑来书院了?也不能呐,她腿脚哪有这么快! “玉溪。”少爷张嘴说了个名字,浅笑安然:“她要拜师了。” “豁~”堂主还没说话,周九良就在一边惊掉了下巴。 玉溪是个极有才学的姑娘,人十分通透,性情也好,学点儿什么一点即通,从前曾经向先生请教过学问上的事儿,听说也正是那几次在书院见到孟鹤堂。 这才从此一心向鹤,梦不醒。 在马车上,少爷原本是想和他说一声的,谁知被他开口一句反问,就给忘了。 果然啊,亏心。 堂主怔愣着,感觉有些头皮发麻…心里头忍不住叨念起师父来。——不是忙着吗?怎么又收徒弟! 少爷又补了一句:“她住家里,就每日在书院儿听课。” 喔~ 周身又是一阵捧场子的吁声,个个儿看堂主的眼神都带着趣味来了! 堂主闭了闭眼,觉着这天儿真不好! 少爷也不理会他们,听着他们笑闹着,自个儿转身慢慢向侧院走去。 原本是该去找师父的,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走到西侧院;周身竹林的一阵凉意上身,他这才惊觉,怎么自个儿走到这来了。难不成说了句亏心的话,脑子也不清醒了吗? 站在院门口,放眼望去都能看见院儿里的翠竹;周围似乎又生了些杂草,竹叶上也沾了灰,看起来空荡荡的,一点儿人气都没有。 从前他在,这院子里可雅致干净了,没有杂草,石桌上也没有落灰;如今他不在,也没人过来,但是越来越萧索了。 少爷忘了自个儿,自个儿不也是人吗?只不过,他总是在院儿外站着,从不进去;但偶尔于先生交代他拿什么东西过去吧,他也干净利落,从不借口回绝。反而觉得是一个不错的理由。 一个骗自己的理由。 一阵秋风穿竹过,落到他肩上;衣料薄薄,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真是要入冬了,天凉了…随即勾起嘴角笑着,摇了摇头,再一抬眼又望进了院子正中木门。 低低呢喃了一句:“眼前人非心上人。” 回想当初腊月寒冬,整个盛京城风雪皑皑,他也不过就是一袭轻衣,快马加鞭时风刃扫脸而过,但却没有半点冷意。——都说成家立业男儿志,长大了就老了,人一老就怕冷吧。 不知怎么,忽地又想起了老舅说过的话。——陶阳没有对不起你。 少爷转身,边笑边一步一步走出竹林,嘲讽又可悲。 小珍,我也没有对不起你吧。 —————— 往后余生,相敬如宾。 他所有的对不起都给了别人,只会把好都留给你了。 章节目录 细水长流(三十五) 四百多号人的德云书院里,来了位女徒弟,相当于就是炸开了锅。少爷们个个儿都等着看堂主笑话,想看看他被姑娘追着表白的窘迫,看看他躲避不过的无奈… 堂主,少爷,二爷这几位,从前出门必定是拥挤得水泄不通,都被姑娘们堵着看;倒也不近身,就围着,对你笑得一脸娇羞。二爷和少爷成了亲,有家室之后算是稍微好了点,总归这时候出门不会再被堵在巷子口了;咱们堂主还守身如玉着呢,不抓点儿紧赶明儿又被人给抢走了! 也不知道这新来的小师妹性情怎么样,会不会也打扮的花枝招展见天儿在跟前晃,对堂主笑得眉眼如花。 伸直了脖子等着,师父领着人给大伙儿见了见,排在弟子'龙'字辈儿,以后可就是咱德云书院的小龙女了;由师父传授乐理,像杨九一般,其余的空闲留在书院由总教习高先生教导。 先生们走后,少爷们当时就收了神通…不是,收了规矩!尤其是内堂的那几个小子,一窝蜂就拥了上来,把堂主和小师妹围了起来。 张九龄年纪不是最小,但最是爱闹腾,说起话来都拿他没辙:“师妹师妹!恭喜师妹如意以偿啊哈哈~”又是挤眉弄眼又是掐嗓坏笑的,边上还一群少爷闹腾着。 这要换成一般的姑娘早就红了脸,低着头娇羞起来;咱们这位小师妹可不是一般人,要不师父怎么打趣说是小龙女呢? 只见她不躲不避,浅笑盈盈,规规矩矩地给九龄行了礼,道:“师兄多指教。” 秦宵贤在一边老早就憋着坏笑了,摆了摆手,笑道:“哎呀,客气什么,以后咱们孟哥啊随便你请教!” 周围一阵哄笑。 堂主有些无奈,当着姑娘的面儿又不好意思发作,佯装生气道:“闲着是吧!” 师父为什么收她为徒大家不知道,但她喜欢孟鹤堂的事,书院早早就传遍了!也不知是谣言还是她自个儿说的,总之啊这话是放出来了,如今一个屋檐下吵嚷着不免让人姑娘尴尬。 姑娘颔首,微微一笑,挺直了腰板,目视前方道:“虽然不知道师哥们何出此言,但,我与堂主男未婚女未嫁,就算在一块了,也不算唐突吧?” 她坦坦荡荡,毫不避讳也没有半点女儿家的娇羞;神色自若,眉眼含笑的模样反而让在场的少爷们一下安静着,说不出调侃的话来。这话说到这份儿上,不管传言真假,再说下去可真就欺负人了。 果然是一群傻爷们… “难不成…”她语气有些试探,故作犹犹豫豫的样子,有些难过的样子:“师哥是瞧不起我一个姑娘来书院?想着法儿撵我呢!” 那可不真傻吗。 “诶没有没有!”这话了把起哄的王九龙给吓着了,这要让师父知道他们欺负女娃娃,那屁股可不就开花了!摆手道:“大伙儿这不是担心你怕生,说着玩儿嘛!” 九龄也把头点得像拨浪鼓似得,解释道:“就是就是!我们都不欺负人!”想想杨九馕,那小霸王不就是被师父和二爷给宠坏了吗!这会又当了王妃,不说了… “哼哼~”堂主看着他们那一副被吓傻的样子,没好气地哼了两声,阴阳怪气地:“那是,德云书院是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这群臭小子们平常里多难管,多皮,自个儿心里都没点儿数吗? 都说他是被架空的堂主…哎呦我去,真下手罚你们,可别哭鼻子撒泼! 秦宵贤一副听不出来堂主话里的嘲讽,少年帅气得脸竟硬生生挤出一丝谄媚来,说道:“那交情都可好了,你别怕啊!” “那就说好了。”这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姑娘一下又面带笑容了,理理袖口:“以后啊,我可是德云女孩了,师哥们也得对我好点儿!” 气氛又欢快起来,少爷们又笑闹着吵吵嚷嚷的。堂主笑着摇了摇头,这姑娘可不是一般姑娘啊,道:“那要不师父说你是小龙女呢。” 堂主这话自然是对她说的;按道理,这心上人对你说话,你就算不脸红也得眨眨眼露出点甜蜜来吧? 姑娘神色淡漠,笑容更是浅淡,对上堂主的眼神,柔声道:“师父疼爱。”这话也没错,就是客套了点,对堂主说起话来也没有半点不对,让人连起哄的心思都没有了。 “我先回去备着明儿听课了。”姑娘一行礼,这就转身走了,临走时连个眼神都没往堂主身上多扫一眼。 周九良一直跟在堂主身边儿,从头看到尾,原本也是觉着这姑娘一准冲他孟哥来的,这么一看突然觉着好笑。取笑着这几个臭小子们:“傻了吧?给你们能得!” 那师父会随便收徒弟吗? 姑娘是姑娘,咱讲理;怎么着,他周九良一个老爷们还不能欺负了? 张九龄张嘴就怼,道:“哎呦,我都给忘了,咱们小媳妇在这呢!人家姑娘有心也得先问问咱良良呀哈哈~” 王九龙秦宵贤几个闹腾着,撅屁股撞来撞去的,气的九良一把推开了这几个要命的,骂道:“给我死去!” 不就是打小认识嘛,哪就小媳妇儿了?凭什么人家就是竹马少年,他就是小媳妇儿了?一天天的,嘴皮子溜边儿是吧! 堂主也随着他们闹腾,九良自小跟着他,年纪也小许多,可不就像是养着小媳妇吗?偶尔玩心起来,也和他们一块闹;就说这会吧,把九良拉了过来,原以为是要护着的,结果又故意腻歪着语气道:“来来来啊,宝贝儿,咱不理他们!” “你给我死开!”九良一把拍掉了他的手;这身周又是一阵哄笑揶揄。 少年们总是最飞扬肆意的,简单的一句话都能乐上好久,不受世间阴暗沾染,也不被世俗所伤,只要亲人好友总在身旁,就没有什么好忧虑的。这也是大先生心疼他们的原因,正因为一路走来深知处世不易,才更珍惜爱护他们如今的率真诚恳。 用先生的话来说就是:他们啊,再怎么样不还有我吗? 哪像他自个儿当初,就一身褂子。 少年们在书院里吵嚷着,笑声过院,让人听了也忍不住羡慕起来。女娃娃自然不能住书院个爷们在一块,就在她自家住着,总归也就在盛京都不远;马车候在院门在,她一出来,婢子就扶着她上了车。 婢子喜笑颜开地扶她坐下,能让大先生收为徒弟的可不多,哪一个挑出来不是极好的?自家小姐有才学,有名声,回头说出去自个儿也有面儿啊! 正倒茶呢,说道:“姑娘辛苦了!” “值得。”她正坐车内,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神色有些空,不像是在回答婢子的话;低头,摊开自个儿一直攥紧的手,掌心里生出细密的汗,还有几个深深浅浅的指印子。 忽地一笑,说道:“德云女孩不认输。” 不娇羞,不急躁,不打扰。 章节目录 万千不及心头好(三十六) 少爷是越来越勤快了,总在书院里呆着;他带的那一堂新学子们可是累坏了,跟着他是一天也不带偷懒的。平常难得不见他吧,一准就是去给书院外头设的教坛帮忙去了,越来越有先生的真传范儿了。 九良今儿得去给京城里的麒麟剧社帮忙说说弦儿,没功夫玩闹;咱们堂主正闲下来,想着也有大半月没去喝烧酒了!一晃眼都入冬了,虽然还没下雪,但天儿是越来越冷了,正好着二爷午间也空闲,俩人约着拉上少爷出门喝烧酒去。 三人还是在这家广德楼包间儿,有这家酒楼的时候他们都还没出生呢!吃了这多年了,也算是上了瘾,有感情了。 小二见他们都像见自个儿家人似得,熟门熟路引到楼上,挑间最好的,剪窗正对着一楼堂间说书卖艺的,既不被酒客吵闹也不会过于沉静无趣。 酒菜上齐,哥仨这就开始开怀畅饮起来。 堂主倒着酒,笑道:“好久没来了吧!拉着你还不乐意了还!” 这话自然不会是说二爷。 少爷自然地接下话茬,笑意浅淡:“这不是忙着嘛。” “谁还不忙啊!”堂主白了一眼,道:“吃个饭的时候都没有啊!” 二爷一撩袍子,翘起了二郎腿,道:“你多灌他两杯不就得了,醉了算你的。” “嘿~”俩人一对眼神,堂主一脸坏笑,十分同意道:“就是这意思啊!回头给扛家里去!就说你出的主意。” 二爷一乐,抬手一打。 少爷明明是这一桌年纪最小的,反而是闹不起来,谦谦君子笑,道:“可别,晚上书院还有些文章没归置呢。” “得了吧你!”堂主一不高兴,重重放下酒杯,戳穿他:“文章能跑啦,没事找事的吧你!必须喝!” 二爷垂眸,半开玩笑的语气:“家里白天也总不见人,在外连酒也不喝了?” 少爷还没开口,堂主就打趣着:“弟妹家教这么严啊?” 少爷一笑,也不多做解释,道“我喝就是。” “这就对嘛!”堂主笑弯了眼,抬手给少爷续上。 二爷浅尝即止,像是随意道:“你回去也该上上心,书院的事不着急。” 少爷没听出话的含义,静等下文。 堂主吃着菜,也搭了腔,道:“就是嘛,什么能比媳妇儿重要。” 他自个儿看得开,也总觉得别人也能看的开,偏偏忘了咱少爷是个死心眼儿。 二爷道:“听九馕说,你媳妇儿这两天病了。”语气淡淡的,就像是闲话家常一样。 少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好像是天儿转凉,受寒了。”前两天听她咳了两声,一直避着他,着了风寒虽然不严重但是仍旧担心别把病气过给他。 二爷闻言一抬头,看着少爷,眼神里有些恍惚;去年隆冬大雪,也是有一个人受寒生了病,他拿了出城令牌快马加鞭赶路了半个多月… 九馕和她熟悉了就更是了解,每回看她变着法儿讨咱们少爷欢心就觉着心底不舒服,总和二爷说着;少爷挺好的,对小珍也好,俩人相敬如宾,但这种不咸不淡的生活不是爱情啊。 妻子给你做饭,要听的不是谢谢。 妻子给你裁衣,要听的不是辛苦。 妻子受寒,要听的也不是多休息。 二爷笑了笑,抬手端起杯盏和他们干了一杯,不再和少爷说家里的事儿。 世间啊,千好万好不如心头好。 酒过三巡,三人正是闲话家常的时候,窗边儿进了风,正扫过他们烧酒暖身的胸膛,整个人都懒懒的。 “悔不该,辕门来发笑” “悔不该与賊把香烧” 一楼堂间传来唱音儿,名《挡谅》 三人正在窗边吹凉散热,三两句说着话,听着这唱腔,都安静下来听了几句。 这曲子并不陌生,他们也是打小听起来的,要说唱都能哼两句,左不过就是个中不中听的区别罢了。 二爷的乐理一直是很好的,手扶在窗沿上听着音儿,食指指头跟着敲着节奏。像是听得十分仔细,其实也就是想静静心,喝了酒就是容易头昏。 少爷在二爷的左边,背着手,眼神眺望但也是将这唱音儿听进了耳里。 听了没几句,二爷歪着脑袋挑唇一笑,道:“这唱得可不如咱们陶崽儿。” 少爷似乎也开口出了个声,二爷似乎没听见似得;堂主倒是十分赞同,笑道:“陶阳那是天赋异禀,这盛京城能找出几个来?” 二爷一顿,笑着摇了摇头,道:“是啊,没几个人能比。” 二爷一侧头,看少爷倚靠着窗,闭眼揉了揉眼周,喝了酒一见风就有了醉意,八成是脑袋疼了吧;二爷皱了皱眉,心底有一股酸涩上头,那是一种不安,一种觉着自个儿好似做错事的念头。二爷看着少爷,他已经长大了,也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了,行事稳重得体也不曾再哭诉消沉过,再不复当时少年;低下头垂着眸想了想,或许他们都误会少爷了吧。 或许,他一直都不是因为任性。 ———————— “这唱的可没咱们陶崽儿好。” “自然。” 是啊,没什么人能比得过陶阳了。 ———————— 三人到夜幕降落是才上马车回了府,头昏昏得早些喝了醒酒药,早早儿地歇下才好。 二爷本就没喝多少,神智清醒步履也算稳健,就是带着酒气回屋,小娘子又要一通责骂了。 有人责骂还不好吗?想着都令人高兴,走起路来都轻快许多。 少爷的步子有些颠了,堂主说不醉不归,俩人还真就杠上了,眼下还得要小厮扶着点才能走的正。 回了屋,小珍自然是会照顾他的,先给他拖了外衣,又接着给煮了醒酒汤;少爷从头到尾都侧倚靠床沿上,看着她忙活,也不说话,神色恍惚像是透过她看到了自个儿。——都一样付出了许多,只可惜属意之人无动于衷。 难怪人们总说“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小珍端着醒酒汤,道:“大林哥,喝口汤,明儿起来头就不疼了。” 少爷接过,却不喝,嗓子哑哑的低声道:“多谢。” 放在了一边,就这样愣愣地看着;时而皱眉,眼底似乎有水雾。 眼前人就在眼前。 他微倾身体,向她靠近;小珍没有躲开,只是有些羞涩,微微低下了头。 他眼中一酸,便低头吻住了她。 垂眸闭眼时,两行泪溅落。 —————— “大林哥哥你怎么老受凉啊!” “我一直病着,你是不是就哄我了!” —————— 心上人却伤了心。 章节目录 风雪两重色(三十七) 盛京城迎来了第一场雪,整座都城银装素裹,人们都穿了艳丽的衣裳,让自己在白雪皑皑里显得分外惹眼;倒也没别的,往年都早早下了雪,今年不知怎么了,这都十一月份了才不急不慢地下了第一场雪,盛京城的人们都盼了许久。 杨九一早起床看了看窗外的雪景,还有院子里一片儿被霜雪覆盖的翠竹,稀稀疏疏透出的绿色是这冬日唯一的生气了。 今儿休沐,咱们爷不用进宫,还在床榻上赖着呢!不过杨九心里倒是高兴,不仅为他能在家陪着自个儿,更因为这初雪正寒,一早出门万一病了怎么办。 不能让他赖到日上三竿,再说了今儿一定是大雪天,见不着太阳的;睡得越晚只怕越冷,还是拉他起来吃早点的好。 “醒醒~”杨九走到床边,揉着二爷的脸,低声道:“起床啦,角儿~” 二爷皱着眉,晃了晃才睁开了眼睛,定了会才算是回了神,结果又往被子里躲。 “诶诶诶!”杨九连忙把他拉住,又舍不得把被子直接拽下来怕他着凉,只好按住他肩侧,道:“怎么还躲呢,起来吃早点就不冷了,乖啊。” “有什么好吃的,不要~”或许是因为晨起嗓子有些糊,刚睡醒也有些孩子气;杨九被咱们爷拖的小奶音给腻到,心软的不行。 “起来嘛,可多好吃的。”杨九摇了摇他,企图阻止咱们爷再次闭上眼睛。 “嗯~”可爱的辫儿哥哥皱着眉头摇了摇头,一副就是不动弹的样子:“不要!” 杨九附身低头,在他耳边腻歪:“哎呀~起来嘛!” “走开~”明明是一句不乖的话,怎么从他嘴里就是觉着招人疼。 杨九又往前凑了凑,闹着:“我就不!” 二爷被她给逗笑了,睁开眼气道:“你就知道腻咕我!” 是啊,怎么赶都不会走,腻咕你! “嘿嘿嘿~”杨九又把眼睛笑成了一线天儿,整个人傻里傻气的样子;手里也没停下,就想把咱小祖宗拉起来。 二爷忽地一使劲儿,反而把杨九给带到怀里了,笑得有些坏气,道:“有什么好吃的?” 杨九乖乖窝着,道:“只要您起床,咱想吃什么都有!”——没有也给你做,谁让人家这么喜欢你呢。 “你先说有什么。”其实吧,咱们爷就是拖着赖床不起而已,哪里关心这些。 杨九却听得一本正经,问:“那您想吃点儿什么?” 二爷眼珠子一转,戏弄的笑意就盈上眼眸,缓缓道:“蒸熊掌蒸鹿尾烧花鸭…” “烧雏鸡…”没等爷说完,杨九就翻了个大白眼,接下句:“烧子鹅卤煮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晾肉香肠…” “对对对,就这些,给爷都端上来!”二爷不是不晓得怀里得小人儿恼着,不过玩心一起头就停不下来了,还给她捧着玩儿,满脸笑意。 “给我起来!”二爷的捧哏话刚出口,咱们王妃就气恼着直起腰,狠狠道:“捧着你呐!听不懂好赖话呐!” 怀里一空,咱们爷小脾气上来了,瘪着嘴像受委屈似得,伸出食指抖了抖,道:“你再给我撅一下子你!” 一看他这模样,杨九又软了下来;唉,自个儿的角儿,还得自个儿宠着不是?无奈道:“您起来,我让您撅回去还不成吗…”一句话的事儿,至于这么较真吗?像个孩子似得! 二爷一乐,歪着脑袋,露出坏笑:“怎么撅啊~” 撅就是一个老话罢了,大伙儿都顺口一说,也就是说人家冲你没好脸了呗;怎么撅?这能怎么撅?杨九被问得有些愣… 二爷就爱逗弄她玩儿,看这一副呆傻的样儿,他心里就高兴;坐起了身,与杨九四目相对,抬手勾了下杨九的下巴。 这动作,这坏笑,还有这“不怀好意”的眼神…杨九霎时就明白过来这个浑不正经的又在说什么! “流氓!”脸一红,杨九攥着衣角转身就出了屋;不管了,爱起不起! 二爷看着她背影,笑得见齿不见眼。 屋外风雪已至,银装不见青;屋内眷属成双,心暖如春。 若是里里外外都冷,就该多一床褥子,多一件衣裳儿,可别着凉寒了心。 少爷早起时,嗓子已经有些哑了,唇色也白了几分。昨夜只觉着风越来越寒了,半夜里就下了雪,着了凉,整个人恹恹的。 小珍在天儿刚蒙亮那会儿听他咳了两声,就早早起身熬粥,还煮了止咳防寒的姜汤,忙活了许久终于是等到他起身了。 少爷洗漱过后,坐在桌边儿和她一块吃早点;又是盛粥又是夹菜,还有一旁用小炉子温着的暖身汤。 这手艺和后厨的妈子不一样,一吃就能吃出来。少爷喝着粥,勺子在碗里滚了滚,道:“辛苦了。” 小珍眉眼温柔,有些不好意思道:“怪我,要是昨儿多加一床褥子,你就不会着凉了…” 少爷摇了摇头,对她一笑,道:“想多了,没关系的。” 不加褥子有什么打紧,病了就是病了,总之这大雪也不会比去年的冷。 今年的雪下的晚,比起往年慢了一两个月;风霜也不见少,闷着寒的感觉真不好受,下了雪也算是了了心愿了。 小珍点了点头,乖巧满足的样子;等他喝了粥,才慢慢开口问:“大林哥,今儿书院忙吗?” “不忙。”少爷放下碗,拿起一边儿的方巾,道:“你母亲来,我会留着的。”这事儿,昨儿个母亲就把咱们少爷喊去玫瑰园里嘱咐了好多遍了;平常忙着,不管你的,但岳母上门来,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必须得好好招待! 小珍并不知道背后有这一茬,听了少爷的话只觉得感动,一下眼睛都要红了,握住了少爷的手笑得像个孩子,出不出话来,只顾着笑着用力点头。 她的少爷愿意放下外头那些重要的事儿,温柔浅笑地承诺她会留在家里陪她母亲吃一顿闲饭。 少爷一顿,扯着嘴角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起身抽手离开。 章节目录 心之所念(三十八) 生活就是这样,父母在堂,良人相伴一生一家人坐一块吃个饭,闲话家常莫不静好。 吃过了午饭,李家人也不着急走,总归来了,也得给人家母女说说心里话的时候。夫人拉着亲家母聊了聊,就借口午休,让她们俩母女聊着去了;大先生和李先生自然是一块说说学问上的事儿了。 房里也没有外人,母女俩也用不上矫情,自然是问了又问,小珍含羞带臊,一遍遍应和母亲少爷对她很好。 李夫人也就放了心,看看自家闺女也是一副新婚小妇人的样子;大先生府里又不缺吃少穿,一家子也都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讲规矩的很,自然也不会让小珍受委屈;这么一想,也没什么可担心。 李夫人握着小珍的手,带着笑意,低下了声音道:“那…又没有消息了?” 原本没有明白过来母亲的意思,仔细一想就反应过来,脸当下就红了,低着头道:“娘…哪有那么快!” 这才成亲两个月左右,着什么急啊? “自个儿心里得有数!”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提醒着:“新婚燕尔,正是好时候!从前我怀你的时候,也不过两三个月的事儿,得多上心!”作为郭府长媳,自然是要香火为重,以后爷们忙起来见不着人怎么办?这会儿正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得时候,李夫人便想提醒闺女多上心。 小珍自然明白母亲的意思,但夫妻房事哪里能拿出来说的;低着头默了默,对母亲笑道:“大林哥如今正是忙的时候,我们都不急。” 李夫人张了张嘴,原本还要说些什么。 “娘,您放心!”小珍赶紧接了话,没让开口母亲开口,笑道:“只要一有消息一定和您说!” 这话一哄,才见母亲高兴了些。 后边儿两母女又说了许多体己话,小珍都一句句应答着,时不时地说两句少爷的好;眼神微闪,有些心不在焉,母亲走后更是一个人在屋里呆坐了许久。 母亲总是为儿女好的,话一点儿没错;小珍皱着眉,手指扣着桌案,她确实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有一个和大林哥的孩子,也是一种福分啊。 少爷一心扑在了书院哪里会想那些,猛得闲了下来,留在家里又不知该作什么来解闷了。索性老舅今儿闲在家里,不如去他院子里坐坐,看看雪。 二爷自然是欢迎他的,摆下桌案就给他泡了茶,杨九也坐在一旁,难得他们三个聚在一块,平常总是有一个忙着的。 说笑了几句,屋外一阵风过,竹叶上的碎雪被扫下大半,少爷看着外头,眼底温柔暖意。 二爷抬手给他续了茶,笑道:“感激我了吧,要不这时候不定在哪烧成灰咯。” 话虽然无厘头,但少爷自然是明白意思的;也不知是不愿意听还是听不清楚,神色淡淡没有笑意,拿起茶盏仔细晃了晃,在鼻尖儿上熏了熏,才浅尝了一口。 也没说他矫情,二爷看着他有想起从前陶阳在的时候说等空闲了煮茶来喝;想想真是无奈啊,这世间真没有几个比得。 杨九吃着糕点,倒没注意少爷身上那股子悲凉,舔了舔唇角,道:“听说你着凉了?” 少爷一愣,道:“你怎么知道?” “厨娘说的。”杨九喝了口水,继续吃着,有些口齿不清:“咱少夫人一早去厨房给你煮汤嘞!” “你不也一早给我老舅找吃得。”少爷看着眼前甜如蜜糖的俩人;二爷正抬手十分自然地把杨九嘴边的一点儿糕屑给擦了,没有半点儿打小怕脏的习惯。 挚爱在怀,软玉温香,真好啊。 二爷眼里总看着九馕,自然不会去注意少爷的神色;只是坐在一块聊着,总想劝他两句,正说着:“后天就是陶伯父的生辰,帖子早早就送过来,去吗?” 少爷一笑,有些苦涩又强装轻松:“谁收的帖子谁去呗。” 这几个孩子们从小就住在郭府,陶阳从前住在郭府的时候也比在家的时候多得多了,在外人眼里这就是一家人哪还分什么姓。孩子们都乖巧,兄弟之间又不能割舍的渊源,长辈们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有什么重要日子就随意让小厮送个帖子或传句话就成了,这几个都得乖乖地上门去。 听少爷这话,是把自个儿给摘干净了。 “他不回来。”二爷道。 少爷笑了笑,道:“与我无关,只是最近忙着书院的事,脱不开身。”说着转头又把视线搁在了院子里,像是赏景。 这雪哪里不能看,总有比雪更好看的。 二爷不紧不慢地喝了茶,又拿起壶续着,动作轻柔,语气也跟着轻飘飘起来:“我又没说是谁。” 少爷一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按着往常的脾气,这会儿该翻个大白眼给他,但嗓子一痒,又是咳了几声。 二爷露出一些得逞得笑意,果然阿,太年轻不经逗。 杨九忽地站了来,抬手散开袖口在俩人中间儿使劲地甩了甩! 少爷有些不明就理,问:“嘛呢?” 杨九咽下嘴里的点心,才腾出嘴来气道:“远着点儿!别传给你老舅!” “你行啊你!”少爷一下就被气笑了,但人家夫妻同心,你也实在是无可奈何不是?自觉没趣,起身告辞:“我走我走,在这呆着就是给你俩碍事儿的。” 二爷却觉着杨九可爱得紧,也知道咱们少爷这是难得有个好心情说笑,挥挥手,道:“慢走不送。” 少爷被他那一副护犊子的样儿给逗乐了;想想,如果换成了自个儿也应该和老舅一样儿护犊子吧,心爱的人就那么一个,若是不护着给弄丢可怎么办? 有一个人值得你去爱,住在你心上,陪在你身边儿,管着你护着你有时也会嫌弃你两句但又心疼你;想想就能让人忍不住高兴地扬起嘴角来。 但命运弄人,有时候倾尽所有,也留不住,相隔千里也护不着。 陶伯父的寿宴,他到底也是没去;陶家他去了不知多少次,里头的院子就像自家院儿里一样熟悉,闭着眼都能摸清路。可正是因为太熟悉了,才不愿意去。 但出于晚辈心意,还是备了礼让人送去,就说这两日病了,不便出门。其实也不算借口,但却当做了借口。 那天从老舅院里出来没走两步就下雪了,那会儿刚吃过午饭,正热乎着,就没穿披风;这一出门就落雪披肩,满头银花了,这少爷也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多愁善感,在雪地里一站就是许久。入夜之后,整个人就不大舒服了,但也没吭声,既不吃药也没说半句不爽利的话,仍旧撑着在书院忙活着。 云磊午下出了门,去陶府拜访,又亲自送了礼,陪着长辈吃了饭顺便还替咱少爷开脱了两句,这就算忙活完了。 吃过了饭,在宴席间儿被几位长辈拉着问了些话,也没着急走;真到出了陶府大门的时候已经近黄昏了。 上马车前,听小厮说了句少爷病了。他这才知道原来是真病了,问了一通才知道是落雪寒气入侵,加上这两天也没吃药光在书院忙活了,更是劳累;午饭那会儿直接就在书院晕倒了,烧的迷迷糊糊。 “去书院。”二爷对着车夫说了句。 车夫便立即改道儿,向书院方向快马加鞭去了;只盼着半山路上可别被雪给挡住了路,可就上不去了。 去看看那小子,要是好点儿了,就一块回家;要是没好,就让他在书院睡着,总归也不是头一回,只要和家里人说一声就成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二爷坐在车里,思绪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有时笑,有时皱了眉头,有时又低低地叹口气。 有时候挺怀念,那个爱吵闹的少爷。 但想想,或许他也不是真的为了吵闹而吵闹,就像生病了不是药苦才不喝。 少爷睡在书院里他书房内间的暖阁,脸色苍白得很,不见往日少年笑意;反而又像是瘦了点儿,脸上轮廓更加明显。 半睁着眼,觉着有些酸涩,又盖了下去;反复数次,连眼神都有些模糊不清了,远远看着一个人影儿靠近。 没近身就有一股子油墨香味儿,再一晃,就看见了一身白衣。少爷烧的糊涂,却努力动了动手指,似乎想抬手握住那个有些飘忽不定的影子。 影子靠近了,留在床边儿,对他笑。 少爷眼皮重的很,又闭了下来,可这回又努力掀开眼帘儿,气息微弱的不像话,整个人连点儿生气都没有。手里一暖,这影子握住了他的手,少爷扯着嘴角想露出一点儿笑容来,呼吸有些微弱地喊了一声,道:“阿陶…” 或许在梦里,才能好好的做自己吧。少爷笑了笑,有些嘲讽自己。不能喝醉,喝了就做梦;不敢生病,病了就幻想。真傻啊,自己可真没出息。 影子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没有星星月亮,只有他;但不知怎么了,却一直掉眼泪,止都止不住。少爷皱紧了眉头,像是难受极了;想抬手拭去影子眼里的泪,却又半点儿力气也使不上来;心底着急着,可偏偏眼皮子又重重地塌了下来。 这一回,他只能在睡梦里挣扎着。 自个儿也能感觉到吧,一定昏睡了一会儿,但心底就是挣扎着想起身,想睁眼。 少爷清醒过来的时候,整个房里都是他风寒药汤的苦味儿,和一脸担忧的老舅。 少爷闭了闭眼,像是冷静下思绪,后睁开了眼,看着床顶帐发呆。 二爷走近了些,坐在床沿,低声喊着:“大林…大林?” 也不知他这会儿是真醒了,还是病着正神志不清;大夫说这得睡到明儿呢,再快也得晚上,这么这会又像是有点清醒呢? 少爷没有看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床定帐,眼泪打从眼角滑落进鬓角。 上一次看他哭,也是在病床上,不过那会儿正是年初从嘉陵关回来的时候;这马上又是一年了,难得这一年的稳重勤奋,这一病又回到小时候似得。 二爷一急,忙问:“怎么了?哪不舒服?你说,老舅给你找大夫去!” 只听少爷哑着嗓子,喃了一句:“他哭了…” 二爷低下了头,有些不自然;看着他又满是心疼,该如何安慰也不知道,但其实任何的安慰也都是徒劳无功的。 他哭了,所以你才睁开眼醒了。 这时候本该劝他照顾好身子,别多想,过去的总该过去;但理直,心偏,二爷说不出那样的话,只是十分心疼:“快好起来,就能去看看他了。” 像哄孩子似得… 少爷眼角不断有水珠滑落进鬓角里,看着呆愣,但老舅说的话每一字都进了耳;忽地笑了出来,咧着嘴扯出好几条血丝来,这苍白的样子加上唇上的血丝,还有那眼角的泪,少爷笑得让人不敢看着。 二爷皱着眉,更是担心了,连喊了几声:“大林…” “见了又能怎样…”少爷边笑着,边一遍遍重复着这话:“见了又能怎样…” 不知道是在问二爷,还是仅仅重复他当年说过的话。 但最后,少爷安静了下来,闭上眼,像是累极了。 心里只有堂主当初醉酒说的那句话:人家不爱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章节目录 命里无时若强求(三十九) 入冬后下了几场雪,天儿就更寒了,今年二爷休养的不错,伤也好了大半,走路也不用人搀扶了,杨九是下了心思照顾他的,这入冬得到衣物自然也是不能少的。 咱们二爷可是最看中仪容的,哪里会将就;只不过受了伤后,整个人更是成熟了起来,衣服料子都挑那些暗色稳重的,但款式花样可是一点儿不旧! 杨九趁他出门,自个儿有空闲就出府溜溜,给他挑几块新料子再挑些固本防寒的补药回去给他煮了。 吃过午饭就出门了,衣料子逛的差不多了,就转头回程;一是回家的路,二是这条路上有盛京最好的大药房。 杨九从前但凡有需要的都会来这,伙计们看着她也熟悉,杨九一向随和不摆王妃的架子和老板们也都熟悉。 一进门儿,药房的老板娘就笑盈盈地迎了上来,道:“王妃今儿拿点什么?” 杨九看了看,笑道:“您给抓些固本防寒就成,这雪下的猛,给家里人预备着。” “好嘞好嘞。”老板娘笑着,招呼杨九坐下,再转头吩咐伙计去配药材;自个儿又去里间儿端了茶出来,招待着。 俩人同坐,寒暄了几句。 杨九看着药堂生意不错的样子,笑道:“您这药堂啊,明年开春又该扩了吧!”甭说伤病,这京城人家是不差银两的,没事儿就得买些雪参鹿茸补补,尤其这一入冬看着生意更好了。 “还得您捧不是!”老板娘笑得谦卑,人也是个恭敬有礼的;再一说:“昨儿郭府的少夫人也来了,还得多谢您一直给面儿呢!”从前没见过李家小姐,或许是因为从城东嫁进郭府,离大药堂近了就来了;老板娘把这归功给了杨九,觉着是她给面儿,让家里人也过来捧场。 杨九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抓个药哪不能去?一听这话,皱了眉问:“她病了吗?” 也不能够啊,她咳嗽是上个月的事儿了,不严重,两三天就好了;大林前段日子的风寒是严重,但在书院仔细养了几天也好了大半啊。 老板娘一愣,再捂着嘴笑出了声。 这下换杨九愣住了,不过就是问一句话而已,怎么就笑成这样了?看老板娘的样子,这脸都笑红了。 老板娘稳了稳呼吸,把嗓子眼的笑给压了下去,道:“王妃和王爷伉俪情深,京城人人知道,也难怪不管这些。” 是啊,杨九就算是王妃,但也毕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初为人妇,娘亲也不在身边哪有人给她出主意呢?这么一想,老板娘也就不笑了。 杨九皱着眉,没反应过来这病了拿药和伉俪情深有什么关系。 老板娘侧身往前倾了倾,声音低低的却带着笑意,道:“王妃就没想过给王爷生一个小世子?” 杨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老板娘话里的意思,一时间冷下脸来不说话了。 老板娘没看出不对来,只带着羡慕的语气念叨着:“王妃您是有大福气的啊,这盛京城里能找出几个儿郎能和咱王爷比?俩人情深似海,形影不离,是多少姑娘盼不来的呀!有些人嫁出去又是茶米油盐操劳辛苦,又是家里头不和睦争吵不休的…” 老板娘年岁大了,嘴也唠叨;和杨九熟悉,就难免多说了几句,又是想起了自个儿年轻的时候,照顾公婆,相夫教子,名声多好听但里头多辛苦谁知道。杨九的福分真不是人人都有,她看了也羡慕;还有那位少夫人,看着眉清目秀,和少爷也是一对璧人,那是大户人家自然修养极好,不愁吃穿可不就等着子嗣了吗? 絮絮叨叨的话都在耳边飘过,杨九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觉得心里闷闷的,说不出高兴也说不出不高兴;分不清对错,但也控住不住情绪,就搁那坐着。 伙计一会儿就包好了药材,恭恭敬敬地送了过来放在桌案上。 婢子给了银两,就把药材接了过来。 杨九一站起身,老板娘也赶忙起身,笑盈盈道:“王妃慢走。” 杨九扯着嘴角,点了点头。 这一趟药材买的,让她难得悠闲的好心情都没了。回去的路上一句话也没说,只在车里坐着,皱着眉想了又想。 人家是夫妻啊,要个孩子也是人之常情;早晚都会有的,也差这么一会儿。 但杨九心里就是觉着哪不对劲,又拼命告诉自个儿别胡思乱想,这事儿无论对错也轮不上她管。 回了家,径直就回院子里去,晚饭也没吃,早早地洗好了披着绒袄在桌案前看乐理书。 说是看书吧,这视线落在一张页面儿上是半天也没动静,看起来倒像全神贯注似得;连二爷进了屋也没抬头。 “今儿这么用功啊~” 听见二爷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边儿上响起,杨九一抬头,才知道他回来了;正在衣架边儿上脱下披风。 二爷走近,杨九坐直了身子给他倒了杯姜茶暖身,自从入冬这屋里是时时备着姜茶暖着。 “看什么呢?”二爷接过杯子,在手心里暖了暖才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 “没什么。”杨九有些心不在焉,随手吧书放到了一边儿,问了句:“是刚打书院回来的吗。” “嗯~”二爷点点头在她身边坐下,往杨九哪凑了凑,拿起她怀里的暖炉在手心里摩挲着。 “大林呢?”杨九问:“他回来了吗?” “本来是不回来。”二爷笑了笑,想起那小子就想说了两句,书院有什么好忙的非要一副勤快的样儿!道:“看他病还是有点儿反复就把他拉回来了,怎么了?你找他啊?” 被二爷一问,杨九又不知道怎么说了,难不成还让二爷把咱大少爷给送回书院去吗?这可是他的家啊。 “没有。”杨九摇头,头低低的:“随口问问而已。” 二爷看她这副又不知谁惹她不高兴的样子,觉得好笑,掐着她的脸揉了揉,笑道:“小眼巴叉的,一天天想什么呢。” 杨九一直觉得大林和小珍不是良配,心底一直有疙瘩的,二爷不是不知道;只是如今木已成舟,当然还是希望都好好的,也不枉费有人一番牺牲。 少爷已经很努力地在做到他自个儿觉得最好的份上了,孝敬长辈、勤于学业、尊妻敬妻;都做了,成家立业。 但人生哪里是这么简单按部就班就可以的,很多事是对的,但也是错的。 那史书上血迹斑斑,战乱为祸,但开疆拓土强国富民还能名留青史,怎么又是错了呢?但要说对,那对于牺牲的人又怎么是对呢? 少爷有时也觉得可笑,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要想不负自己真的太难了;幸好到最后,牺牲的就只有他自己。 靠在床边正打算睡下,小珍端着一晚姜汤来了;日日都这样,就是怕他身子没养好又病了,这风雪无情不可赌。 少爷接过汤,一抬头才发现她今儿穿得和往常不一样;往常冬夜里衣自然是厚些,保暖也素净;今儿穿的薄,袖口和领口都绣着花样,领子也低低的,能看见白皙微红的锁骨。 一抬手,把姜汤喝了干净,把碗搁在一旁的矮几上。 小珍没动,仍在一边站着,绞着手指头看着有些紧张。 少爷拢了拢被褥,抬头看了她一眼,神色淡淡:“换了吧,别着凉。” 说完便作势要躺下休息,小珍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鼓着那红得快低出血的脸,上前两步抱住了少爷。 脸虽然红着,但眼底却有满满当当的委屈和难过,压着情绪,道:“大林哥,有你在我才不冷。” 这话听着,可真让人耳熟啊。 章节目录 无可奈何花落去(四十) 大雪一场有一场,幸好年节将至人间烟火正盛。 迎新逢春前,府里又来了件事儿能让大伙儿好好热闹一顿;夫人午饭前让人去把杨九和二爷喊来院子里,也就咱少爷一早去了书院就不赶着回来了。 这腊月里有个重要的日子,杨九是把自个儿忘了也不会把这个日子给忘了的。 咱们二爷的生日。 从前也是简单,毕竟不是大寿,二爷也不爱吵闹,就在家里和姐姐一块吃饭再拉上堂主大林烧饼这些个朋友们一块闹腾闹腾。 去年一直在西北,受了伤一直养着;入冬回京又忙着处置军营里的事,还要平复民心消除谣言,那还有心思过生日,后边过年又赶上了少爷离家出城…一年都乱糟糟的不顺心。 这一年还算顺心,府里连办了两件喜事,杨九猜测着师娘一定是想着给二爷好好地过个生日吧,把师兄弟都叫来府里热闹热闹。 俩人十指相扣,走在青石路面上向玫瑰园去。 他的身体已经大好,也可以自己走路了;只是杨九扶着他的动作已经习惯,走在他身边儿,手无意识地就伸了出去,俩人都有默契地十指相扣。 杨九侧着脸,对二爷笑着:“师娘一定是想给你过生日的,一会儿回来就有的忙了?”明儿就是腊月七,咱们二爷的日,要办肯定要备帖子去请,还得安排后厨的酒菜,把那些爷的喜好都搁进去。 二爷笑了笑,倒不在意这些:“也不是大日子,拉上那几个臭皮蛋喝点就行了。” 俩人说笑着,冬日里倒显得不那么冷了;没一会儿就走到玫瑰园了。 屋子里烤得暖烘烘的,俩人一进门,夫人就招呼着赶紧把披风拖了坐着喝口暖茶。二爷自然是听话的,笑盈盈地就拉着杨九去坐下,杨九一抬头看见小珍也在时神色就淡了些,不知为何就是没以前觉着她投缘了。 “知道叫来干嘛了吧?”夫人笑着,看向二爷,一副说不出来可就打你了。 二爷歪着脑袋笑得像个孩子,道:“我带上麻袋来收礼了,您甭客气!” “去!”夫人白了他一眼,被他逗的心情更好:“往年也没少你的!” 不过就是一句玩笑话,开开心就成了。二爷也没在往下胡闹,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儿等着姐姐的话。 夫人拉着小珍的手,眼底满是笑意,转过头来对他和杨九说道:“明儿正好也是你生日,好好办一场宣布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非要办个宴才能宣布? 杨九安静坐在一边,没怎么认真去琢磨师娘的话。 二爷顿了顿,看着姐姐别有深意得眼神,往小珍身上扫了一眼,猛地闪过一个念头;仍挂着温和的笑意,道:“姐姐是要提前给我透漏一点儿了?” 夫人拉着小珍的手,心疼得不得了,眉开眼笑地:“你啊,备着礼准备当舅爷爷了!” 这一句“舅爷爷”可把杨九给惊住了,抬起头往小珍身上看了又看,眼底满是惊讶于不确信。 或许是没回过神来,说话都有些不清楚,道:“怀…怀孕了?” 夫人笑道:“是啊,以后你就是舅奶奶了!”眼底眉梢的欢喜是怎么也遮不住的,笑盈盈地:“你们也得抓紧了,到时候俩孩子有个伴儿多好!” 二爷一直挂着笑,没有情绪波澜也看不出半点惊讶来,只是从桌底握住了杨九的手;对姐姐笑道:“我不着急,怕您一边儿一个抱不过来。” “就你会说话!”夫人正乐着,虚打了一下云磊,笑道:“生两个我也能抱过来!你们这些个臭小子,哪一个小时候不是跟着我的!”说笑着也能想到从前,夫人都有些感慨,从前抱在怀里的小子们都成家了,都该有自个儿的孩子了,她也确实老了。 杨九垂眸不语,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紧紧握住了二爷的手。 二爷也简单祝福了两句,没和小珍多说话,总归他们也不熟悉;看着姐姐高兴,他自然也是祝福的。长辈嘛,都是一样的,希望家庭和睦子孙满堂,这百年之后不在了,孩子们在世上也有个伴儿。 话赶话又说到了明儿的事。 二爷想了想,说道:“这是好事当然得和大家说说,只不过我觉着外人就先放一放吧。都说不满三个月不外传,咱们明儿叫上烧饼他们一块吃饭乐呵乐呵,等过了年,赶上元宵热闹咱们再好好办一场,您觉着呢?” 言语有理,满打满算为孩子好。夫人想了想,也觉着有道理,这才刚有孕,前后日子掐时间算上也就一个月的事儿,确实不适合宣扬。 夫人点点头,笑道:“还是你懂事儿,我都给高兴坏了!” 随即转过身来,拍了拍小珍的手,安慰着:“咱不急,等过了年,胎稳了娘好好给你办一场。” 小珍倒是不怎么在意,仍是乖巧地笑着,道:“都听您的。” 夫人满意地点头,又是嘱咐了好多孕期该注意的事,说不尽的关心;二爷和杨九自然也是跟着听,祝福了两句,在说着要回院子里准备着明儿叫烧饼堂主他们那几个来家里吃饭,少夫人怀了孕当然就得杨九来忙活了,也是小事儿,拿来当借口退下就好了。 二爷一直握着杨九的手,挂着温和的笑意;那种彬彬有礼却不同于看向九馕时的那种温柔笑意。 俩人这一路只是携手而行,没有来时的笑闹,沉默不语。 二爷倒还好,只是一看着杨九脸色不对,也不能当着姐姐的面儿说出来啊。回了院子,屋里就小两口,自然是方便些。 杨九一进屋,脸色就彻底沉了下去,往贵妃榻上一靠,一个人闷着。 二爷笑了笑,走过去把她拉进怀里,揉了揉耳朵问:“怎么了这是?” 杨九沉默。 二爷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你啊…就算不是她,也会有别人。” 反正不会是杨九希望的那个人。 杨九心里烦闷,也听的明白二爷话里的意思;坐直了身体,才慢慢说了出来:“一个月前陶伯父寿宴那会儿,我去大药堂买补药还记得吗?” 那两天大林得了风寒,杨九怕咱们爷的身体弱也受凉,去拿了好多固本防寒的,喝得二爷都快吐了。怎么可能不记得,这会儿还有呢! 二爷点了点头,等她下文。 杨九皱着眉,有些难以启齿:“老板娘透露说小珍也去了,不过拿得可不是补药;言语里还隐晦着问我要不要拿点儿…” 皱着眉头,有些生气,眼神里满是不认同和懊恼;咱们二爷何等聪明,前后一联想就明白了这回事。 搂着杨九的腰,浅笑:“你那天突然问起大林,就为这事儿?”二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这傻媳妇怎么这么可爱呢! 杨九都有些气自个儿,瘪嘴不说话。 二爷一乐,晃了晃她,安慰着:“早晚也是该有的,大林是长子,长辈们都盼着他有个孩子。” “我不是说孩子不好!”杨九烦闷着,坐正乐身体面向二爷,提了提嗓子:“我也希望大林儿女双全,但我更希望他有良人相伴!不是因为这些…他…他的孩子,不应该这么来的!” “我都明白。”看着杨九一副气急的样子,二爷赶忙哄着:“但是这也没办法啊,你不是挺喜欢小珍的吗?不一直觉着大林老不咸不淡的吗?以后有个孩子陪着她,大林就算不着家,她也不觉着委屈啊。” 杨九转过身去,又开始生闷气了。 道理都懂,但是能不能理解是另外一回事。她就是因为心软,就是因为觉得这姑娘招人心疼,可就是那么一会儿的心软一会儿的犹豫不决就生出这档子事儿来了。 但是转念一想的话,要是没有这孩子她就这样一辈子守在院子里,每天为了追逐那个背影而生活下去吗? 这两种都不好,杨九只希望这一切的前提下是因为相爱。 二爷把下巴搁在她肩上,也不吵,知道她这会儿正是内心自我纠结着呢;没用确实没用,但不让她纠结清楚了,她能不高兴好久。 这世间不如意的事多了去,哪有样样尽如人意的。 释然了也就好了。 杨九生着气,晚饭也没吃多少,早早洗好了闷在被子里;也不知道生自己的气,还是生大林的气。 不过,应该是替牺牲的人惋惜吧。 二爷没有像往常一样陪着她,今儿肯定是要去陪着另一个人。在杨九脸颊上落下了一个吻,低声道:“先睡,别想了。” 他还穿着外套,也不准备着沐浴,听这话也是要准备出去的意思。 杨九嘟着嘴,转过身揪揪他衣袖叨了句:“别喝酒。” 他很少晚上出去,几乎都在家陪着她;这会儿出去干嘛,杨九一想就知道。 二爷一乐,掐了掐她的脸:“我不喝,别人我可管不着。” 杨九被他逗笑了,抬手打了一下,让他穿上披风别着凉了,才目送他出了屋。 有人惦记着你,心里当然是高兴的。二爷出了门,就往院子外走去;倒也没出门,拐了条路转到了另一个院子里去了。 其实就是出来碰碰运气,也不知道能不能遇上。要是没遇上,他也就省得担心,杨九也不会再纠结;要是遇上了,他又得费心费力地陪着看那碎雪寒心了。 转过院子,绕过花园,经过和辉堂放轻了步子,绕过姐姐的玫瑰园,去了隔壁的揽仙阁。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楼里一层放满了藏书乐器,有时候师兄弟们需要就来拿了;二楼的住所再没人去了,其实也是一个雅致的暖阁住处,挺好的。 二爷在门口站了会儿,隐约看见里头有一盏微弱的灯火,叹了口气走了进去。 进了屋转身关上门,脱下披风搁在了一旁的桌上。 书柜壁柜上满是藏书文籍,中间的一座长桌边儿上坐着一个人,正擦拭着一把老旧的三弦儿。 二爷笑了笑,走近两步,在他身边坐下边道:“别光擦把儿,这底下也得擦。” “就你懂。”少爷一笑,就是不理会他,接着擦着三弦儿的把。 二爷倒喜欢他这会儿的样子,能说笑,要真是拿着壶就在这坐着,那真是太凝重了。 调侃他:“再擦这字儿都糊了!” 少爷把布一丢,乐道:“你是不是傻?这刻上去的字能糊了?” 把三弦儿往桌上一放,把儿正好对着二爷的视线,烛火摇曳下露出两个字。 “陶阳” 这里从前也是陶阳在家里的住处,后来长大了去书院住着,这里就空下来做藏书阁了;偶尔回家来一准儿也是和少爷一块睡得,这里也没人来住过。 今儿“大喜”的日子,猜他也只能来这了,总不可能半夜回书院去,明儿大先生一准要追问了。 二爷把三弦儿拿起来玩儿了两下子,笑道:“把这都收拾完了吧?” 少爷理理衣袖,配合着:“明儿一早差不多。” “啧啧啧”二爷晃了晃脑袋,道:“咱家能省一笔钱了。” 少爷喝了杯茶,在二爷身上扫了几眼,酸道:“就这么空手来得啊?” 二爷弹弹衣角,翘起了二郎腿,道:“喝酒伤身,你哭会儿得了。” “我去你的!”少爷一下被他给气笑了,骂道:“什么话你这都是!” 二爷笑着,恍惚里好似叹了口气,道:“别让想多了为难自个儿。” 少爷收了笑,垂眸,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回答二爷,声音低低的:“这天儿越来越冷了,可把我冻坏了…” 二爷坐在一旁,听他自个儿念叨了好久,也就是说雪寒而已;雪寒你不去烤火,非要往更冷的地儿钻,能不冻坏了吗? “快过年了,高兴点儿。” 少爷听着话,忽地一笑,眼神空空的:“过年咯~今年放烟花吗?” “年年都放啊。”二爷不明白怎么又说上烟花了,能聊就聊着呗:“要想玩儿,明儿一早我送你一大把!” 少爷笑容里甜甜的,眼睛又弯成了一道月牙;二爷看着他,也乐了。已经很久没看他这么笑了,这眼睛里就没有亮过;每天嘴角挂着的那种笑,二爷是一看就想动手揍他,怎么就那么欠儿呢! 俩人对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东拉西扯每一句要紧的,全是废话。少爷就坐那,有时候沉默有时笑,有时候眼睛亮的像明月,有时候又呆呆的没有情绪。他不主动提点儿什么倒让二爷觉得难受,看他闹腾一阵还好些,笑盈盈地和你闲聊反而让人更无奈。 但真要说两句祝贺他的话,那才是昧良心;得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的,再好也是多余。 冬雪两场,夜过三更。 二爷起身打算离开了,这小子已经谈天说地扯了大半夜了,没事儿就好;他也该回去抱着小白馕睡个美美的觉了。 不能替你疼,只能希望你能忍。 二爷起身,左手在少爷肩上按了按,收了这一整夜的玩闹调侃,正色道:“东西都旧了,搁这就行;该走了。” 少爷也站起来,看样子是打算抬头笑的,但眼睛一酸只好又低下了头。转过身来往老舅肩上一靠。 “老舅,我想他了。” 二爷没说话,拍了拍他肩膀,感觉肩上一阵温热;这一整夜了,终于是放下心了。——看着他不舒服,总好过他一个人躲起来不舒服。 二爷知道,咱们少爷的眼睛里啊不是星辰,是太阳。这会儿霜重雪寒的,见不着太阳,冻坏了。 “其实…”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又一顿,二爷皱了皱眉像是犹豫着,再开口:“只要你记着,他就在。” 章节目录 违心(四十一) 今年是二爷和杨九成亲的头一年,过了生日,二爷就准备着带杨九回祖地天津去和父母过年了。 云家爹娘一直不愿意进京住,觉着还得是自个儿家长住的习惯,加上德云书院在天津有分院,就由云磊的父亲管着,事务繁多也走不开身。 云磊的身份也没办法离开京城,这两年一直在养伤着,也没办法回乡;这是成亲的第一年,该带着杨九去天津看看。 生日那天也确实没大办,和师兄弟们喝了几杯说了要回天津的事儿;今儿一早吃过早点和师父师娘道别之后,就打算出发了,师兄弟几个也都送到了城门口。 二爷和杨九下了马车和他们几个道别,少爷当然也来了,因为病了一场整个人都瘦了一些。 烧饼笑盈盈的,最是会逗人开心,也有做兄长的担当:“一路平安啊,明年回来可别空着手啊!” 杨九噗嗤一笑,把手里的暖炉抬了抬,笑道:“您呐就甭担心了,一准儿不会空着手。”暖炉多好啊,那能放下吗! 烧饼被杨九给气笑了,伸着食指抖了抖,非要和她吵个明白出来不可。 二爷在一边儿,对少爷嘱咐着:“我不在,可别自个儿偷偷喝烧酒去啊!” 生有喜悲,无言最苦。 有些时候就是一个人呆久了,想得就多了,越是钻着牛角尖怎么也出不来;道理都懂,能不能做到那得另说。 少爷笑着,不说话。 堂主在一边儿,勾着少爷的肩膀,对二爷笑道:“要喝也得带上我不是!” 二爷笑了笑,锤了堂主肩侧一拳,道:“可就交给你了。” 师兄弟几人本都是一块儿长大的,心里头都互相挂念着,但毕竟是爷们也没什么好矫情的,嘱咐了几句笑闹过后也就上路了;心相近,不畏路远。 少爷跟着堂主他们回了书院,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其实平常大家也都各自忙着,聚在一块儿得时候不多,但想见总能见得到;云磊只是回一趟祖地,明年还是会回来的没什么好不舍,前后也就一个月的时间。 但咱们得傻少爷啊,就是觉得有些不适应了,或许是因为年纪还不大吧,毕竟他可是这群人里头最嫩的。 可是,人也只有老了,才更害怕别离更不愿意送别。就像有些人这么一转身,真的就天各一方了,明明安好但不得相见。 少爷摇头笑了笑,只觉得自个儿可笑;其实他心里是明白的吧,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患得患失了。 不求了,什么都不求了,别再失去什么就好。 正往书院内堂走去,听见一女声儿喊了一句师哥;少爷一抬头,就看见了玉溪,那个总说自个儿是德云女孩不认输,比谁都总用功的小师妹。 少爷礼貌一笑,道:“早。” “早。”玉溪大方方地笑着,嘴角弯弯,漩出两个梨涡:“您去送云师哥了?” “嗯。”少爷和她并不熟悉,只见过几次,这女娃娃是归堂主管的,所以并没有过多的寒暄;见到了,就说两句罢了。道:“你这是要去上早课?” “今儿没有,有晚课。”玉溪规规矩矩地应答着,眼珠子滴溜溜地,随口问了一句:“刚走过来,看您摇着脑袋,有什么可乐的啊?” 这雪里的风又重了些,吹起少爷的衣摆,让人有些恍惚的感觉;不远处翠竹在风霜里摇晃着,恍惚里想起了什么,让少爷的眼神也有些空了,声音低低的:“北苑里种了几棵红梅树。” “红梅树?”玉溪只当他是在回答,因为种了红梅树才乐的;北苑有一片空地,夏日里的花儿这会都看不见了,高先生让人植了几棵红梅种,看起来喜庆,在冬日里也显得暖洋洋的。 “就为这啊?”玉溪一笑,倒不是很在意这些花草树木的,只当闲聊:“您不是喜欢翠竹吗?” 少爷看向她,觉着有趣:“谁说的?” “这书院里一片又一片的竹林巷不都是您说要种的吗?”玉溪笑着,想起了高先生和她说从前少爷非要书院满是竹子的事儿,就不爱看别的树;道:“先生说,您小时候看西侧院的竹子好看,非要把书院种满竹子啊,嘿嘿,真是少年率真啊。” 少爷听着话,自个儿也笑了,眉目温柔又讽刺,追忆已成往事。 念叨了一句:“红梅看着喜庆。” “喜庆?”玉溪重复了一遍,觉着这说法总有哪里说不出的怪异;再一笑,道:“管它呢,千金难买心头好,不是自个儿喜欢的再好有什用。” 这话说的可真好,不是自己喜欢的,再好有什么用。 少爷挂着温和的笑意,看了她一眼,只觉得羡慕这样的率真与真诚,想想从前他自个儿也是活的这么随心所欲的。 想起父亲和孩子们说过的话,人会成熟,但是因为经历而不是年龄,有些人活到九十五也没活明白。也不过两年的光景,他就变成这样了。——人口称颂的样子,自个儿最不喜欢的样子。 嗯,先生还说过,陶阳是从小就“明白”的孩子。 “哪有事事尽如人意。”少爷笑意微苦,道:“先生没教过你,强扭的瓜不甜?顺其自然就好。”说这话,也不知道是给自己听,还是给让人听,总之听起来就是不舒服的。 但都是对的,说的话一句没错,只是违心而已。 玉溪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就像讨论学问似得,道:“既然想吃瓜,管它甜不甜先扭下来啊,委屈自个儿做什么?” 少爷默了默,眼底不知怎么冒出些酸意来,却不说话了。 “行啦,我也不和您闲扯了。”玉溪笑着,想不明白这么就说到这来了,师兄八成该觉得她胡闹不讲理了吧;也不多说了,行了个礼就告辞了。 少爷在雪地里站着,脚底一阵阵凉意上涌,觉着更冷了。也不知在看什么,眼底总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但他分明一直是笑着的啊。 “当然不委屈。” 不委屈自己能怎么样? 这世上最难的从来就不是阻碍,而是选择;当你选择不顾一切奔向彼岸的时候,发现彼岸空无一人,只有一个人的彼岸,有什么意义。 什么叫委屈?犯了错,想着不该想,这就是错,就该要受罚。 少爷转身,一步步向前走,踏着碎雪与细霜,苍白而无助:“都做到了,你也不愿意回来。” ——成家立业,敬孝师长。 章节目录 烟花易冷(四十二) 今年的春节因为小辫儿和杨九不在,总感觉没了往年的热闹;索性家里多了个儿媳妇,又怀了身孕,夫人也是有个值得高兴的事儿了。一家人现在都捧着咱们少夫人,生怕别冲撞了,仔仔细细地就差给供起来了。 少爷今年也不闹腾了,往年总要拉着师兄弟几个玩闹着,第二天一早仆人净忙活着去给他扫烟花碎屑了! 孕妇也不能劳累,吃过年夜饭就早早儿地回去歇着了,两个长辈也没什么好闹腾的,明儿一早孩子们才来拜年呢。 少爷只说新学子们年后的乐理书文放在书院了,去收拾收拾拿回家来,明儿正好可以让师兄弟们都过来,一块儿编著。 这都什么理由,明儿人家来拜年的,谁和你一块儿编著。也就是小珍脾气好,由着他去,只是嘱咐了半天儿要多穿衣裳别受凉,早点回来;这满心满意都是他。 少爷神色淡淡,只让她早点休息就好;转身马上披风就走了。 大年下的能有什么好忙活的,给小厮们也放了假,他自个儿骑马慢悠悠地向书院去;也不过就是找个借口,一个人呆会儿,感受这外头家家户户的热闹。 一路行来,家家户户都挂着大红灯笼,门口的福字还有宅院里孩童的嘻笑都让少爷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玩笑不知愁。 如今也不愁吧,比起许多人来说他已经幸运的不得了了;出身名门生活不愁且不说,双亲健在,兄弟和睦,家有娇妻,将迎爱子,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只是怕冷而已。 记得那天自个儿还对玉溪说,要顺其自然。 但真若彼岸有所爱,伐尽天下红梅树,独栽翠竹刻姓名。 可惜啊,彼岸空无一人,满城风雪霏霏。 哪里是什么智者顺天,分明是无可奈何。 经过了街角,炮竹店的老板正拉下剪窗,走到门边像要打烊了。到这个时辰也没什么生意了,不用在等,赶紧打烊关店和家人们过年才是! 少爷不自觉地拉住了缰绳,停在门口。 他还没开口说话,这店老板就看见了他,停住了手里的动作,笑道:“少爷来啦!” 欢喜的声音把少爷从出神中拉了回来,扬起笑下了马,给老板拜了个年。 这老板该有六十了吧,一家老小三代做炮竹生意,少爷从打酱油的年纪就来他们家买炮竹玩儿了,这都多少年了。 店老板笑着,一如既往的亲切:“少爷又来买炮竹玩儿了?” 少爷顿了顿,道:“是啊,您给我包一些烟火吧。” “好好好。”店老板转身进门招呼他进屋里,道:“我这就包,快进来躲躲雪!” 少爷跟着进了店,就在柜前站着,带着温和的笑意。打量着店铺的每一处,还和从前一样,摆设装潢是一点儿也没变,小时候喜欢玩儿的烟火棒子也在桌面儿上摆着,还有火信子上头也贴着花样。都是些孩童玩的小东西,却勾起了他眼底一片温热,果然这长大了,心就软了。 店老板手脚麻利地包着烟火,嘴里也没停下,喜笑颜开地:“您呐,来得正好,再晚一点儿可就关门咯!嘿嘿,还记得从前年纪小的时候,您就喜欢我们家的烟火棒子和炮竹,有一回来晚咯,没赶上,硬是哭了半天儿请人敲开我家门来买的…” 都是孩子最率真可爱的时候,虽然让人苦笑不得但也让人心疼的紧;听着老板的唠叨,少爷垂眸微笑着,也感觉这年少的一幕幕从眼前一闪而过,像是昨日的事儿,近在眼前,但早就遥不可及了。 比如那烟火,哪里是他喜欢,只不过听陶阳说了句“大饼哥的烟火棒可好看了”,于是他就顶着雪出来买,谁知还关了门,一下就急得在地上哭了起来。 少爷看着烟花棒,拿了两根在手里玩着,露出些笑意;原来自个儿从小就犯傻啊,比不得神童,从小就聪明。 老板包好了烟火一转身就递了出来,挂着老者慈爱的笑意,道:“回头啊,带陶少爷一块儿过来,都给你们留着!” 少爷站在原地,眼眶有些红红的;一听这名字就觉着心口顿了一下,泛酸。 压下情绪,扯出生硬的笑容来,道:“您还记得他啊。” “那怎么不记得!”老板笑着,一副听了傻话的样子,这方面赫赫有名的京剧神童怎么不记得?道:“你们俩小时候还不是老一块儿出来玩儿吗,有一回偷懒没去书院被先生捉回去罚了不是嘿嘿…” 那时候是因为他调皮,不愿意每天待在书院里闷声读书,拉上陶阳一块“揭竿起义”了,回了家,他屁股是红了,陶阳抱在被褥里睡得可香了呢… 这些事,他都记得。 少爷付了钱,离开的脚步有些仓惶,害怕自个儿就这么在外人面前露了怯;丢人无所谓,可怕的是原本尘封多年早已满是灰尘的往事,陈旧得连他自己都以为已经忘了的事儿,旁人随口一提立刻就一幕幕无比清晰地涌上了脑海之中,雾了眼。 哪里会有人没有软肋呢,只是没戳到心口上而已。 新年夜路面上并没有什么人,骑着马不过一刻就到了书院。 书院北苑通火通明,是院里那些个离家远的学子们正热闹着。 少爷拿着烟火,避开了人群,走了一条不见光亮,只闻竹香的路。 站在西侧院门外,听着风扫竹叶,还觉着没那么孤寂了。少爷抬脚走了进去,感觉脚下碎雪的声音在院子格外清晰。 把烟火放在院子里,向里走,推开里屋木门,里头漆黑一片;也不知为何,明明没人点火,但一靠近这里他就觉着没那么冷了。少爷熟门熟路地走向书架,打开左边儿下层的抽屉,拿出了里头的火信子。 在院子拆开了油纸包儿,把里头的烟火都拿了出来在地上摆放好。 没有立刻点燃,少爷蹲在了一边儿愣愣看着眼前的烟花,不知想到了什么。 肩头落着细雪,有些凉;看着烟火,又觉着有些暖。 少爷把烟火都凑到了一块,引线相临着,离的近些就可以一连串儿地盛开,不用一个个地点燃。 点燃引信,火花滋生。 夜空霎时亮了起来,盛开了一朵又一朵的烟花,光芒璀璨一瞬,再散落人间无迹可寻。 少爷站得近,烟火炸裂雪空的声儿在耳边隆响,散落的烟火碎屑也细细碎碎地打在他肩上。 花火的光亮把少爷的脸闪出些苍白的样子,再那么一闪,又看见了鼻翼两边儿滑下的水珠。眼睛里不酸,也不难过,就只是突然掉眼泪了而已,这可不关他的事儿。 少爷看着烟火,唇瓣动了动,像是呢喃着什么。 嘉陵关新春雪夜,有一场比这更盛大的烟火;当年想说的话一句都没说出口,但有句话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孝心,良心,赤子之心,都与你无关。 你的一切都与我无关,奈何我的一切都是你。 “有没有把披风拢紧点儿?”少爷一笑,眉头却有些皱皱的,加上眼角的湿润,烟火一闪的光亮让人心疼的不行。 他哪里会心疼自己,只会想些不该想得而已。 “我不在,不要生病。” 拢不着披风,抱不到你。 —————————— 你爱喝桃花酒,爱吃醉鱼 你爱唱戏,爱古琴 你爱翠竹,爱白衣 我会买酒会做鱼会唱曲会弹琴还会种竹 你能不能也爱我。 ——嘉陵关雪夜,烟花易冷。 —————————— 没说出口的话,再不会说出口了。各自安好,我只怕做不到了,愿你安好。 章节目录 心丧(四十三) 过了春节,元宵就近了。 正月每天儿都是好日子,尤其是大先生这样的名家,徒弟门生上门就不用说了,来往的好友宾客多了去,门庭若市般的热闹;云磊和杨九留在天津,毕竟离的远,就说等过了元宵再回京。 今儿正是元宵,外头都热闹着呢!盛京最是繁华,人们玩儿的花样也多,什么灯谜啊花会啊,还有城中的小河都泛着华美的舟。都说过年一家团圆,这元宵才是普天同乐的好日子呢!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城里城外喜庆繁喧;小贩叫卖,灯谜诗会人潮若海,热闹得不行! 客人们都是白天上门拜访的,入了夜自然都是在各家吃团圆饭,再不呢,就是带着家人走街串巷或领着孩子们出入玩闹玩闹。 郭府的船早早儿就上了湖,绕着城中缓游赏景。 小珍娘家在城西,里这京中河还远着呢,从前也不会出来闹腾,最多就是和姐妹们逛个店铺,也没有乘船绕城过。今年郭府的船造好以后,夫人可是头一个就和她说了,还按着她的喜好加了些装饰,怀了身孕的人嘛总要高兴些,以后生出来的娃娃才不会愁眉苦脸的。 一家人吃过晚饭之后就出府乘船了,郭府游船最是精美雅致,吸引了不少年轻男女的目光;师兄弟几个趁着出门儿来玩,也都上了船给师父师娘行礼问安。 孩子们白天一早就拜访过了,到了晚上也没那么多礼数,拉上堂主周九良烧饼曹鹤阳,这几个一块来的就得给你闹腾个没完,幸好拉着少爷下船去溜达溜达了。 各府的船只多着,一会儿遇上了大先生的好友门生什么的,都得一块聚着闲聊两句;一帮小子们在也没什么意思,索性就让他们自个儿闹腾去吧。 临下船前,夫人喊住了他们几个:“也别就这么走了,带上小珍一块玩儿去!” 都是年轻人,总能玩到一块去;主要是夫人看小珍的样子,也是想下船去走走的,和自个儿相公在一块儿,当然比陪着他们这些个长辈要有趣多了! 几人的步子都是一顿,有些怔愣。 师娘开了口,也不好拒绝;烧饼眼珠子滴溜一转,笑道:“弟妹这不是有喜嘛,这外边儿…嘿嘿闹得很,别冲撞了不是!” “嘿…嘿嘿…”堂主在一边干笑了几声,也配合着:“说的也是啊,这有身孕的人啊,更应该小心是不是。” “又不是泥捏的!”夫人笑道,哪里会看不出这些个臭小子们的想法,不就是觉得带个女娃娃不方便嘛!那哪儿行啊,道:“你们五个老爷们,还照顾不了?” 这么一想啊,还是小辫儿听话,去哪儿都带着杨九,哪像这些臭小子。 臭小子们哪里是不听话啊,只是这听话和兄弟情比起来,一准儿是兄弟情更重要啊。 几个人有些无奈,在那站着也不是个事儿;少爷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扯着嘴角笑了笑,道:“那走吧。” 小珍一直在边儿上坐着,没说话,眼中带着些希翼和小媳妇儿般的委屈;听了这话,当下眼中就闪着光亮,一下就站了起来喜上眉梢地跟在了少爷身边儿。 几人一行下了船,沿着岸边儿散步着,兄弟几人都有些拘谨无言。 毕竟这李家小姐不像杨九,不是打小一块儿长起来的,可以没大没小地说笑吵闹着;再说了,这有孕的人最是弱不禁风了。人家两夫妻并肩而行,他们吵闹个什么? 烧饼一下觉着有些没趣,拉着曹鹤阳闲聊起来,说说湖中舟、岸上楼,总归就是没了刚刚上船的那股子劲儿头。 堂主背手而行,神色淡淡的看不出高不高兴。但旁人也就算了,周九良跟着他这么多年了,哪里会看不出来;拐手用手臂撞了他一下,示意他别丧着个脸。 堂主白了一眼,仍旧是冷着脸。 其实正经说说,也没有不高兴什么的。只是人人都有个玩伴儿不是?平常里,小两口腻歪可以,爷们几个出来转悠,带着个女的,就不大合适了;何况和人家还不熟悉。 刚刚在船上,师娘确实是开口了,但这少夫人又不傻,哪里看不出这哥儿几个有些不乐意呢?就在一边儿站着,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看着就让人觉得不爽利。 人潮涌动起来,小珍跟紧了少爷,主动握住了他的手,倚靠在他身边儿。 少爷也没有推开,只是整个人像根雕似得,僵硬冰冷。 人声鼎沸着,兄弟几个也各了些距离;九良有些忍不住了,低声骂着:“这脸色让师娘看了,回头得收拾你!” “切…”堂主满不在乎地别开了脸,转手拿起身侧小摊上的拨浪鼓摇了摇,再给人店主放下,嘴里头念念叨叨的:“核桃似得…欠盘!” 九良一听话,抬手就打他一下,骂道:“你要死啊你!” “说你呐,说你呐!”堂主吃痛地揉着胸口,赶紧转了话风:“说你呢,行了吧!” “给你欠儿的!”九良仍旧黑着脸骂骂咧咧的,说着说着还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大林的方向,得亏人家没回头来看。 堂主有些孩子气地哼了一声,鼓着腮帮子气鼓鼓地走向一边儿的小摊开始耍起了那些玩意儿。九良也不再说他,就跟在一边儿不说话,看着他可别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混话来! 孟鹤堂其实只是突然有点想念杨九了,那小霸王多横啊!但这人就怕对比,杨九从前看小辫儿和陶阳说话时,可从来没在一边儿一副委屈样;他们拉着小辫儿出门喝酒,杨九也只是故意闹腾两下,最后嘱咐了几句就放他们出来了。再不想想书院里那位小师妹玉溪,那叫一个伶俐啊,你就是叫她一块儿人都不来;大大方方的,有话说话,没事儿才不会在一边儿委屈巴巴地看着你呢! 麻麻赖赖的,要换成个爷们,直接就给盘出血来丢湖里去! 堂主在一边儿,带着情绪正气得牙痒痒呢,手臂受力一晃;转过头来,正看九良一个劲戳他手臂,眼睛却是看着不远处的石拱桥上的。 堂主一甩袖,没好气道:“干嘛呀!” “你看呐!”谁没个脾气,那九良还能让他给凶了?放下手就给吼了回去,指着桥上,再放低下声音道:“那不是…那谁…” 桥上人群涌动,一片纷乱;唯有一袭白衣凭栏而立,胜却人间烟火。 这气场,这范儿,除了咱们陶老板还有谁? 堂主一激灵,当下就转头寻少爷的身影,他正立于湖岸边的杨柳树下,风扬额前碎发,雪寒鼻尖儿酸涩,一动不动地看着人海那头的拱桥上。 有些人就是不需要半点装饰,安静地站着就光芒万丈。 少爷是移不开眼了,就在那站着;太久太久了,他都分不清远处石桥上的白衣是他的错眼朦胧还是一片幻象,总之不会是真的吧。 这是喝酒了,还是病了呢。 桥上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岸边的响动,驻足停下只是因为人潮拥挤,有摊贩挑担而过,他错身避开也正好看看这湖面儿上的花舟景色。 白衣飘转,这人转身下桥,一步一拥挤;这边儿岸上的人,一下就乱了起来,个个儿抬脚就要追过来了。 一摊贩挑担而过,四五孩童嬉笑串动人群;这桥上本就拥挤,大伙儿都是贴着背走的,这么一闪躲,却来不及躲过几个孩子的的碰撞,几个人颠颠脚步就这么摔倒了!人推人,背向背,向前一倾倒正好就撞上了白衣少年,少年正一抬脚,步履不稳向侧一斜,下桥的栏本就矮,身子一斜步子一倒,几个人一块直直地就向湖底摔了下去! 人群骚动起来,一阵惊呼! “阿陶!” 这落水声响起的前一瞬,堂主就听见了身边儿的一声急迫喊叫!随即落水声一个接着一个,桥面儿上摔了几个人入水,人们惊呼着救命! 烧饼和曹鹤阳一转身,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就看少爷一把扯下披风,向前急急两步就跳进了湖水里! 与之同时的还有一声孟鹤堂的惊呼:“大林!”他也是向前了两步,偏偏慢了些就是没拽住他! 曹鹤阳最先反应了过来,指着桥底的小木舟,喊道:“快!咱们划去湖心接他!” 四人一齐向桥下跑去,小珍也仔细护着肚子,跟着他们神色担忧地小跑过去。 堂主直接就跳下了桥底的小木舟上,抬手立马急急地解开了套绳,其他三人也默契地跳上木舟,拿起木桨抓着紧向对岸划过去! 落水处是在半中间儿,其他几个落水的,扑腾了几下很快都被救了上来,唯独少爷潜到湖水下了! 这最先摔下桥的人是摔的最重的,又不会水,直直地就向水底一头扎了下去,一准儿昏了!师兄弟四人把船划到了大林潜下水的那个位置上,堂主和烧饼正扒拉下披风,急急地就要往水底扎了! “上来了!”九良一声喊叫,指着水底慢慢儿一圈圈儿荡漾四散的水花,喊着:“快快快!再过去点儿!” 曹鹤阳立马拿起浆向左前方划拉了两下,烧饼和堂主当时就下了水,俩人搭着手一块把水底的俩人给拽了上来! 少爷把人带上了岸,这才松开了手,喘着粗气不知是精疲力尽还是心慌意乱。 抬手拍了拍这昏迷不醒又苍白消瘦的脸,慌乱地喊着:“阿陶…阿陶…阿陶你醒醒,你看看我!”一边喊着,一边双手交叠按压陶阳的胸口,眼里满是慌乱恐惧。 陶阳没有醒过来。 按压了半晌仍旧没有半点反应,陶阳躺在那,浑身湿漉,脸色苍白,连呼吸都微弱的让人感受不到了。 “阿陶!”少爷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喊出的这一声。 木舟早已驶到了岸边,周围也围聚了许多人,甚至有些眼窝子浅的姑娘听着少爷这一声心碎嘶哑的哭喊,都别过脸抹了眼泪。 他就像疯了似得。 烧饼和堂主都楞在了原地,原本顾着找大夫的急迫霎时就安静了下来。 难道,真的… 能做的都做了,这都快一盏茶的时间了,陶阳昏迷的脸没有半点儿反应。 从桥上脑袋重重地扎进了水里,他又不会水,和坠楼有什么分别!这会儿一定是伤到了,才… 堂主红着眼眶,蹲下了身,低低地喊了一声:“大林…” 少爷停下了按压胸口的动作,抓着孟鹤堂的手臂,眼泪簌簌地往下掉,瞪着眼无助又着急:“怎么办!孟哥…孟哥…救救他,快救他!怎么办…快救他!” 烧饼按住了少爷慌乱颤抖到近乎癫狂的身子,努力想平复他:“大林!大林!你冷静点儿!大夫就要来了!大林!” “走开!”少爷充耳不闻,不知哪来的劲儿推开了烧饼,俯身把陶阳抱在怀里,拥得紧紧的像是失去了理智:“阿陶!阿陶!阿陶,不要——阿陶。” 低低的呼叫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听得所有人都红了眼眶。 “阿陶…阿陶你醒过来…”少爷抱着他,止不住的颤抖,眼泪断了线地流淌,由他的眼睛滑落进陶阳的颈窝,苦涩而滚烫。 什么责任什么担当,什么成家立业,敬孝师长…他都不要了,不要了! 他郭齐麟就只想当个满心儿女情长的庸人,不想当名留青史的圣人! 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活着,活着在眼前;不爱我也好,伤我心也好,都可以,都可以! 他慌乱而颤抖的声音,一字一句:“我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我给你种翠竹,给你做灯笼,给你放烟火…我再也不闹了!阿陶…我什么都不要了,也不和你闹了…阿陶,你醒过来…我求你了…阿陶——” 你是我翠竹上的姓名,是我灯笼里的烛光,是我烟火里的璀璨;是我毕生的梦想,是我嘉陵关外不畏风雪的信念。 “阿陶——别离开我——” 这一声,嘶裂颤抖,悲恸欲绝。 章节目录 原来(四十四) 不知是祖师爷保佑还是上苍怜悯,怀里的人胸腔重重一颤,吐出了一小口水来。 少爷猛得一震,随即反应过来拍着陶阳的背,兄弟几个也赶紧凑近来搭手扶着,陶阳吐了水,皱着眉费力掀开了一条眼缝儿,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这人的脸,又重重地盖了回去… “阿陶!”少爷急忙搂住他再次昏过去的身子,急切喊着,生怕是幻觉。 “少爷!少爷!”身后一小厮急急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少爷!大夫在来的路上,先生知道了,说先把陶公子带回船上去!” 烧饼堂主当即上前两步就帮着把陶阳给扶了起来,正打算背着回去;大林刚打湖里出来,又潜了半天儿的水,情绪一直起起伏伏的…都想让他歇会儿。 少爷绷着一根弦儿,半点也不放松;陶阳在他怀里,绝不假手于人,当即打横给抱了起来,转身上了岸走向已经停靠在不远处的岸边的郭府游船。 船屋里头早就乱成了一团,先生和夫人从疾步从里边儿走了出来,正好赶上少爷抱着人走进来,步履匆匆神情慌乱。 “快快快!烧热水,备衣裳去!”夫人红着眼眶,心疼得不行,转身对丫头们吩咐着;脚下不停,立即快步走了里屋。 幸好造船时做得大了,留了暖阁间儿,否则这会哪来的位置。 少爷把陶阳轻轻放在了床上,自己的呼吸仍旧混乱粗重,握着陶阳的手,抑制着哭腔却抑制不住眼泪不要命地滑落,只顾着一声声喊着:“阿陶,别睡,醒过来看看我…阿陶…” 着了魔似得,神色慌乱一遍又一遍地搓着陶阳的手,试图让他温暖起来。 夫人一下就哭成了泪人,转过身去抹眼睛;都是打小抱着的娃娃,哪里会不心疼呢。 大夫疾步进了屋,跪坐到床边儿就开始诊病了;陶阳的手被少爷握着,所幸大夫也不打算诊脉,翻了翻眼皮子,试试颈部脉搏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 打开药箱拿出了银针就开始行针救治。 小珍不知何时也上了船,大伙儿都没功夫去注意她;只见她的眼眶也红红的,不知为何。毕竟她不认识陶阳,也不可能会像其他人一样心疼他。 小珍上前两步,在少爷身边儿停下,俯身柔声道:“大林哥,你也先换身衣裳吧,这有大夫在,不会有事儿的。” 夫人抬手将她拉到身边儿,皱眉摇了摇头。 小珍红着眼一怔,看向少爷;他也是一动不动,仿佛刚才就没听见她说的话。 于情于理都没错,这儿是有大夫,他确实该去换衣裳。 但少爷,从来就不是个顺理儿的人。 陶阳就是他的情他的理。 大夫的一通针灸后终于是停下了动作,陶阳还是没醒,反而有些难受地皱着眉头,气息微弱。 “阿陶!”他眉头一皱,少爷的心口就是一揪,难受的不行;攥住大夫袖口,急忙问:“他怎么了?他怎么了!您快看看他!” 大夫一愣,忙解释道:“没事了,没事了。只是撞的厉害头疼了,好好养着。” “怎么才能不疼!”少爷像中了魔似得,拉着大夫不让他走,神色没有半点关二放松反而更加紧张:“您快帮帮他,怎么才能不疼?告诉我…怎么才能不疼!” 大夫被他这副样子给吓得说不出话来,身子也被摇晃得晕乎乎的;烧饼和堂主赶忙上前一左一右地拉住了他! “大林!你别慌!”烧饼觉着自个儿都快拦不住他了,口不择言地忙慌安慰着:“没事儿了,真没事儿!大林…”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在了少爷的脸颊边儿,满屋霎时安静了下来。 少爷似乎被打醒了,又似乎无动于衷;眼眸空洞无神,缓缓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的父亲。——这个受人敬仰、道山学海,自小视为楷模的父亲。 他似乎气极了,眼睛里满是恨铁不成钢,道:“出去!” 少爷挑唇一笑,冷漠安静。 烧饼扶着他,哄着:“大林,你听话啊,咱们先换身衣服呗,啊~走…” 这刚要扶着他出去,少爷却一使劲儿甩开了堂主和烧饼的手。 他上前一步,站在父亲面前,神色冷淡却满脸泪痕;抬手指着床榻上的陶阳,道:“水无鱼至清。” 先生与他对视,一旁无人敢阻拦。 少爷伸出食指,用力地戳了戳自个儿的胸口,看着父亲,一字一句道:“鱼离水则死。” 先生感觉眼中一酸,甩袖离开。 ———————— 这世间仿佛只剩两人。 少爷握着阿陶的手,拨开他额头湿漉的发,语气温柔得不像话。 “不怕,我陪着你。” ———————— 丫鬟小厮端着热水和衣服进来,少爷亲自拧了帕子给他擦拭,换了新衣裳,从头到尾不让旁人碰他一下;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伤了他。 少爷如今的状态完完全全是紧绷着,没人敢来打扰着,就怕把他绷着的那根弦儿给废了。 陶阳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后半夜了,脑袋疼得厉害;屋里的烛火也燃了大半,有些暗了,火舌儿正摇曳着,打在少爷脸上的阴影一晃一晃得。 少爷一直看着他,移不开眼神儿,总觉着错开了一点儿,这人就飘走了。 陶阳睁开眼那一瞬,少年眼中灰暗的绝望亮起了光。 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怔愣在那动弹不得,眼泪拉也拉不住地往下掉,酸气儿把他的喉咙哑得发不出声儿来。 陶阳伸出手,有些无力,在少爷眼下轻轻扫了两圈儿,声音有些弱:“别哭。” 少爷把他扶起来,靠在自己胸口处;把脸埋进他颈窝里,气息里满是颤抖,抑制不住的泣不成声。 他的阿陶要是留在湖底了怎么办,下辈子还能遇见吗,还会对他笑吗,还爱吃醉鱼吗,还会…记得他吗。 他就窝在陶阳的颈窝里颤抖着。不敢去想如果,若是,万中之一…原本佯装轻松,自以为是,告诉自己早就放了心。 情之一字,藏无可藏。 你就是我的心,心死人灭。 我命,不由天,不由地,只由你。 “阿陶…” “我在。”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你叫我阿陶了。 “阿陶…” “我在。” 陶阳每应答一声,身前拥着的手臂就更紧了些;他需要用这种方式来确定怀里的人还活着,温暖着。 少爷说不出一句整话来,只是一遍遍地喊他,眼泪滑进陶阳的颈窝里,灼得他心口滚烫直疼。 什么理智啊,道理啊,都是骗人的。 “我一直在。”陶阳微弱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柔和。 少爷紧紧锁着怀抱,一动不动,总感觉眼底的水珠子就是流不干了;颤着声,委屈又无助得像个孩子,带着恳求的语气:“不要走,求你了。” 自从有了你,他就再也不是高高在上得少爷;不再是盛京城里肆意飞扬的少年。 我什么都听你的,为什么还要走… 陶阳向后一靠,侧过头去,唇角正好顿在了少爷耳边儿;鼻尖儿还是他惯有的书墨香,幽幽沉沉。 “辫儿哥大婚前,我回京送礼,在书院竹园;你来拿三弦儿,坐到了天黑。” “我爹过寿,他们说你病了,我偷偷儿跑去了书院看你。” “新年夜,我就在竹园屋里,看你在院外放烟火。” 陶阳语气平缓,气息也微弱着;但这些看似平常的字眼,轻飘飘地滑进少爷的耳朵儿,又似雷电重重地砸在了他心口上。 少爷松开了拥抱,只觉着呼吸困难,嗓子眼里颤抖个不停,哭得喘不过气儿来,握着陶阳的手泣不成声。 “你在…你在…” 原来你一直在。 这是陶阳第一次,主动张开手臂拥抱他,像在嘉陵关时的少爷一样,真诚而温暖。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见我…” 因为在竹园里闻到桃花酒的味道,所以坐了一天儿,但也没见到你。 因为昏迷的时候看见你哭,所以努力睁开眼睛,又以为是自己做梦。 因为想你,想嘉陵关的雪夜,所以在竹园放烟火,想对你说没说出口的话。 可是你怎么能,不见我… 少爷哭得像个三岁孩童,只觉得心尖儿上被撕裂开来,稀碎得一点一点地往下掉。 原来,老舅说你没有对不起我,是这个意思。 原来,老舅说你一片苦心,是这个意思。 原来,老舅说只要心里念着你就在,是这个意思。 原来,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疼。 章节目录 难全当日愿(四十五) 陶阳落水的事儿第二天晚饭后才传到了天津,送到了二爷手里。 京里的信也是简单,几句话说明白了事情始末;前面儿二爷还皱起眉有些担心,看到后边儿杨九放了心,舒了一口气儿。 “幸好幸好。”杨九在二爷边儿上,看了书信,拍了拍胸口。 二爷揉了揉信纸,随手丢进桌上的香炉里头,一燃烧旋出一缕灰烟出来。 “陶师哥什么时候回去了?”杨九给自个儿倒了杯水,念叨着:“早知道咱们回京去过元宵,还能见他一面儿。”算一算啊,除了那会儿大林成亲给见了一面儿,到现在也有大半年了,之前又在外边儿一整年不着家。 二爷没说话,手搁在桌上,拇指和食指揉捻着;眉头没有半点放松。 杨九最明白他这样子,惦记着什么棘手的事儿,就是这模样;以为他还担心着:“别担心啦,这不是说没事儿嘛。” 二爷吐可口气,带着些不安:“我是担心大林…” 陶阳是个聪明人,别的不说,起码能稳得住;咱的傻少爷可不一定,或许他是长大了,但是遇上了陶阳的事儿,就只能是个孩子。 二爷甚至都能想到少爷的神情和慌乱的样子;人家掉个眼泪,他昏睡着都不安稳,何况这回差点儿送了命,这以后可怎么办。 杨九听着话,手里动作一顿,也想到了什么:“他不会疯了吧…” 看着杨九一副正儿八经得傻样,二爷一下就笑了出来,拧了拧她鼻尖儿,道:“疯了还怎么护着他陶崽儿啊?” 杨九一下就沉了聊,有些不高兴:“这会儿都成亲了,能怎么样呢…” 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抓住二爷的袖口,问:“你说师父不会又偷偷把陶师哥给送出京吧!” “想什么呢你!”二爷笑开了,道:“你当师父怎么想呢!”姐夫不管做了什么,都是为着他们这些孩子好;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否则当年怎么会让傻少爷出了城去嘉陵关… “我知道…”杨九瘪瘪嘴,道:“就觉得这俩看着也太让人难受了…你看看陶师哥,一整年一整年的都不着家。”嘴里念叨着,手里动作也不停着,给二爷吹了吹晾着的汤药。 “他在。”二爷接过汤药,搁在一边儿也不着急喝,不紧不慢地:“回来过,就是没敢让大林知道。” “啊…”杨九掉了下巴,一脸不相信道:“他不是给麒麟剧社分堂站脚嘛?” “那也总有空点儿的时候呐!”二爷笑着,觉着这傻媳妇真是越来越可爱了,道:“偷摸回来,给他爹过寿;见了大林差点耽误出城的时候。” 杨九想起了那时候转寒,猛下了几场大雪,傻少爷病了还在书院忙着到后边都给烧晕了;一下就想明白了,白了二爷一眼,酸道:“又是你给人帮的忙吧!” 耽误了时辰怎么出城不知道,但他要是回来,一进城那消息没一会儿就能传到少爷耳朵里去!能瞒住这些事儿,又能把陶阳送出城的可不就这位爷了吗! 二爷眉目含笑,没有半点隐瞒的尴尬,手支着脑袋,有些孩子气。 杨九坐直了身子,正视他,道:“不是怪您,只是您这儿到底怎么想的?又说大林不懂事儿,又要这么帮着人家…” 二爷也收了笑,正色道:“大林是不懂事儿,但是陶阳懂;陶阳没错。” 其实他们都没错。 杨九皱皱眉,没反应过来这话;既然没错,您怎么还眼看着大林成了亲… 二爷抬手揉揉杨九的头发,不知是一种安慰,还是一种可惜,道:“是我的错。” 杨九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从前大林身边儿有不少姑娘,他对人家也都挺好的。”二爷眼神有些空,像是回忆着什么:“要是陶阳没离开盛京,他一辈子也想不明白那些事儿。” “我们都怕他一下慌了神,就乱了。到时候伤的还是陶阳…明白吗?” 二爷的话有些隐晦,虽然没说明白,但杨九怎么会不明白;她自个儿从前也是这样的想法儿。 咱少爷打小就和陶阳关系好,但和姑娘们的关系也不差,谁都不确定他心里怎么想的;或许只当他是失去了挚友,孩子心性,一时不适应就闹腾着,就像小时候买不到烟花能蹲人家店儿门口哭半天,非要敲开店门不可;说到底,就是心里的不甘而已。所以二爷帮他出城,送他去嘉陵关的时候,杨九是支持的,只要了了心愿,就能死了心,要不他得惦记一辈子。 可谁知道,大伙儿都想错了。 这少爷不是一时冲动,不是少年任性,也不是年幼胡闹;是较真儿的。 就像那年买烟花,哪里是因为买不到烟花撒泼哭闹,分明是要哄着那个喜欢烟花的人。 但现在,说什么也都来不及了。 所有人都说他不懂事儿,都让他成熟稳重,都劝他长大想明白了就好;所以一块儿变成了刽子手,砍了他的率真,灭了他眼里的光亮。 杨九觉着心里堵堵的,道:“那现在,怎么办…大林不会和师父闹吧?” 那师父得多难受啊。 “他哪里还有这功夫。”陶阳出了事儿,咱那大少爷哪里还会有闲心去干点儿别的;能走出一丈远都是个奇迹。二爷想了想,道:“陶阳会处理的。” 他从小就老成,比其他师兄弟都有主意多了。 杨九一下就放弃希望了,原本以为咱二爷有办法呢,但要是听陶阳自个儿的,那一准儿没有后来了。 他最懂事,也最狠心。 二爷眼神闪了闪,不多说,抬手拿起药汤喝得干净。 他不是不会,是不能;云磊清楚明了,他太了解陶阳了,陶阳从前不会忤逆师父,以后自然更不会;他从小在家里养大,师徒父子间有不能割舍的情分,这样的压力与责任担着,他只会选择道理上正确的一方。何况现在大林成亲,小珍的肚子里都有了他的孩子,不管怎么来的,这孩子是郭家的血脉是他大少爷的未来,陶阳从来就狠不下心去毁了少爷。 但说到陶阳,二爷是佩服他的。他是这群师兄弟里年纪最小的,却是最冷静稳重的,连师父也说和陶阳聊天儿总能聊到一块去;回想当时西北出事,他不想拖累了杨九馕的未来,可真看到她红着眼在跟前儿说:“辫儿哥,我哪也不去。”,他一下就心软得坚持不下去了,什么鬼道理鬼大局,哪有怀里的温暖重要。但陶阳不同,哪怕在嘉陵关见到了傻少爷,哪怕看他重病昏迷还喊着:“阿陶…”的时候,还是能狠着心赶他走,还能回来送上贺礼,亲眼看着少爷身穿喜袍娶他人为妻… 别的不说谁敢对杨九动念头,二爷眼一斜,身边儿的卫军兵士就动手了。 陶阳不会牺牲任何人,也不会打扰任何人,从前这样以后也是这样,无论眼下如何,云磊知道他需要早点回京了;有些事一旦撕破了最后一重纸,就再不会有以后了。吃不到糖的委屈和吃到以后又失去的感受,是不同的。 而云磊能做的,也只有安排些人在京里护着点,必要时候帮个手;这会儿人在天津,也没办法给京里那小子出主意,但就算在也没法子,木已成舟回天无力;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注定是要有牺牲的。 但愿他们,能珍惜眼前相处的时候,坦诚相待。 ———————— “走吧。” 杨九一愣,仍旧握着二爷的手。 他说:“去看看遇见你之前,我待的小城。” 杨九一笑,对上他眼里的星星。 这世上有些人连在一起都是奢望,一块儿经历了那么多事,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又怎么白费时光去悲伤;珍惜当下,携手余生,不留遗憾。 章节目录 少年梦(四十六) 少爷如今一心一意扑在了陶阳身上,他一皱眉一昏睡,立马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得,这世上除了他自个儿似乎就剩陶阳了。 陶阳一直烧着,反反复复的,中间醒过来一会儿还强撑着笑意让少爷收拾收拾自个儿,吃点东西,别担心。 少爷闹腾着不走,就在房里头守着他,就在床榻边儿换了衣裳陪着陶阳喝了点儿粥。他病着,眼皮子都抬不起来,整个人昏昏欲睡,没一会儿又昏睡过去了。 少爷一下就手足无措起来,用雪水湿毛巾给他敷在额头上,想尽办法给退烧。大夫看了又看,药开了不少,这人是救回来了但这伤了身是没办法的啊。大雪天儿里,从桥上一脑袋扎进水里,没把脑袋给扎傻了就不错了,一场病是躲不过去的。 昨儿个撑着力气和少爷说了几句话,这一天都昏昏沉沉的,这会儿入了夜算是醒过来了,反而让陶阳觉着自己像睡了一整天似得,身子骨酸的不得了。 少爷就在床边,还是一脸紧张的样儿,凑的近:“阿陶…还难受吗?” 陶阳看这傻样,觉着心里软软的,笑得有点苍白,道:“渴了。” “好!”少爷一听声儿,转身就倒水去了,吹了又吹在加点温水,自个儿还试了试就怕烫着他。 拿着水过来的时候,陶阳已经撑着身子靠坐在床边儿了,就那么看着他。 少爷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把水递到他嘴边儿,一点儿一点儿地小心喂着。 陶阳挑着眼看他,没忍住笑了出来,抬手擦了擦自个儿嘴角的水渍。 少爷一愣,看他眼里的笑意,嘟着嘴:“笑什么呢!” 陶阳笑着,晃了晃脑袋,道:“你紧张什么,我没事儿了。” “还没事儿呢…”少爷放下杯子,给他掖了掖被子,嘟囔着:“都睡一天了!” 陶阳笑道:“照顾我还不乐意啊。” “我敢啊?”少爷给他逗的,露出这些天儿来的第一个笑容,虽然有些憔悴但起码眼里又有了光亮,道:“你不乐意吧。” 这些天,都有了暖阳,雪也开始融了,他也就不觉着很冷了。 陶阳白了他一眼,有些好笑地垂下眸,避开他的眼神,低低说了声:“偷着乐呢。” 少爷一乐,手抹了把脸,似乎有些脸红的感觉;以前倒是没觉着这人这么能撩汉子啊,这话给说的。 少爷握着他的手,笑着:“大点声儿~” “去你的!”陶阳一乐,骂了他一句;看着但是挺青涩的少年,说的什么话!敢情全是装的啊? 少爷也不闹,右手从他腰后绕过来,左手从前边儿围成一圈,裹紧了陶阳腰际的被褥别进了风。 陶阳一抬腕儿,揉揉少爷的耳垂,温声:“累不累?” 少爷摇摇头,又点点头。 陶阳一笑,像哄孩子似得:“别闹。” 少爷往他颈窝里又缩了缩,气息暖暖地打在陶阳脖子上,语气腻腻的:“多说点儿嘛,哄哄我。” 陶阳只觉着好笑,又被这傻少爷给腻得不好意思起来,笑着晃晃脑袋。 少爷窝着,笑容里有些坏孩子的得逞,还像从前一样有着少年的孩子气。 陶阳想了想,说:“和你想说的一样儿。” 少爷又腻歪着:“忘了,你说。” 从前都是他臭不要脸的缠着人家,什么话都是他说的,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抓点儿紧多听两句。要不等这人家病好了,那角儿的脾气可就上来了。 “我在。”陶阳的声音低低的。 是啊,只要你在,有什么不过不去的。 少爷笑得更欢了,眼睛拢成一弯月,在他颈窝里蹭了蹭,像是不让自个儿笑出声来,但心里美得不行了。 陶阳也笑着,拍了拍颈窝处毛茸茸的小脑袋。 这是唯一的一次,两个人都明明亮亮地说着话,没有半点儿隐瞒不真。 少爷嘟囔着,嗓子有些浓浓的:“阿陶~我要和你睡。” “好。”陶阳道。 “哼~”颈窝处一声孩子气的鼻音儿哼了一声;傻少爷嘟着嘴,道:“不许不好。” 不许不好?这是什么话…陶阳笑开了,果然是少爷脾气,这意思就是,咱这话是告儿你一声,你同不同意人家不管呗。 陶阳往里挪了挪,掀开了被褥一角让他躺进来,等少爷脱了外套躺进被窝,陶阳这才感觉带进了凉气;握了握他的手,正是冰凉。 少爷环着他,闭着眼歇着,道:“你在就不冷。” 陶阳陪他睡着,听他偶尔冒出一两句来,也不反驳他,嘴角一直挂着笑意。 什么都不重要了。 少爷怎么这会儿怎么想的,陶阳不知道;但他自个儿已经不打算瞒着了,回京这么多次,回回都避着他,躲在屋子角落里看着他,压着呼吸生怕被发现。结果自个儿难过,看着他也难过,何必呢… 当年离京,陶阳是觉着自个儿错了,心里头生了不该想的念头,所以才走了,总要有人牺牲才会圆满;少爷赶到嘉陵关那会儿,说不感动是假的,可是感动和现实是两码事儿,后果谁去承担,只能赶他走;他和二爷还有师父,都是一样儿的想法,都觉得少爷闹几天就好了,等他好了就都过去了。 直到看到了满园子数十株翠竹,都刻着他的名字,陶阳才知道,自己错了。 心里一直难过,抓着空闲的时候偷偷儿回京看看他,原本云磊也只是帮着让他进城进书院,哪怕坐一会儿,也能安慰自个儿。但是看到了这傻少爷,闻个酒的味道就在哪儿坐了大半天儿不动弹,陶阳又狠不下心走了。 新年夜的时候,他在书院西侧院竹园里呆着,听着外头的脚步声,立马就躲进了里屋,幸亏是没点烛火,否则也躲不住。可这傻少爷就进屋拿了火信子去院儿里放烟火,就像在嘉陵关的麒麟剧社分堂角楼上一样,一个看烟火,一个看放烟火的人。 但那次,少爷没回头,也没能像在角楼上一样,能对上陶阳温和的笑眼。 不过没关系,他们现在在一块儿。 没有误会,没有隐瞒,都懂对方了。 陶阳实在太累了,他已经不想在撒谎了,再不想偷偷儿躲在角落里了,这两年把他前半生所有的冷静和从容都用光了,这会儿就好好的任性着,谁还不是个二十岁的少年了,干嘛那么正经。 感觉陶阳的目光一直在眼前,少爷往前一凑,抵着陶阳的额头,感觉他气息打在唇角儿,暖洋洋的。 再一睁眼,俩人的睫毛扫在了一块。 陶阳一乐,凶了一句:“闭上!” 少爷眨眨眼,似乎很喜欢睫毛交错扫动的感觉,玩儿的高兴;陶阳嘴里说着,却也没躲开,由着他眨眼睛玩儿睫毛。 “阿陶。”少爷笑着,眼睛里满是他,手臂又紧了紧,说着孩子气的话:“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这话真是不能更直白了。 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是有着十分的真诚,带着少年的率真可爱。 陶阳也眨着眼,从没觉着睫毛这么好玩儿。 —————— “在嘉陵关时,我曾想过,有一日身穿大红喜袍,怀抱此生挚爱。” 就像这样。 章节目录 生而为人(四十七) 少爷不是爱偷懒的人,只是遇上了陶阳,每每觉着时光走的飞快;俩人躺在一张榻上,说了好多好多话,但少爷只觉得一闭眼这天就又亮了。 早起的晚,陶阳窝在被褥里不愿意起,说道突然想吃城西的栗子酥;他在家,咱们少爷哪里会出这个门儿,当时就吩咐小厮赶紧去买了。 陶阳无奈,也随他去折腾,这几天要是没他仔细照顾着,自个儿也不会好这么快。就是嗓子没大好,还是会咳着,有时屋里进了灰一下就咳得满脸通红了。 他可是角儿,就靠着嗓子的;少爷心疼着,吃过午饭歇了会就跑去后厨给他煮川贝枇杷水了。 君子远庖厨,未做痴心梦。 人啊,哪有什么不会做的事儿,只不过一句愿不愿意而已;总有一天能遇见一个,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一出现就足够让你心甘情愿飞蛾扑火的人。 陶阳坐在榻边儿看书,屋子里满是墨香,面如冠玉的模样再配上他一身白衣才真是让人觉着看到了书里的公子。 屋外传来脚步声,轻浅缓慢,顺着入门的风传来一阵脂粉味儿。 陶阳放下书,一抬头时,那人正好就进了屋也站到了他面前。 “师弟。”小珍放下了手里的油纸包,对他笑得十分亲切。 陶阳一愣,随即扯着嘴角露出浅淡疏离的笑容。 小珍从前是和少爷一直相熟,但毕竟不像杨九一样住在府上,自然也就不熟悉;陶阳只隐约记得几年前见过她一面而已,知道有这么个人,别的就没有了。 小珍笑着,柔声道:“这些天你都病着,我也不好来探望。实在抱歉…” 这些天,少爷一直寸步不离,她也不能来。陶阳倒是无所谓,挂着温和淡漠的笑容,礼节性的回答着:“您客气。” “看你脸色,已经大好了,母亲也不用担心了。”小珍颔首一笑,年纪不大说出来的话倒是稳重有礼,有女主人的范儿。 陶阳垂眸,不打算回话。 小珍转身,拿了桌上的油纸包儿,递给他,笑着:“这是栗子酥,听大林哥说你喜欢吃呢。前些天,正好送了一些去我那儿,趁着来探望,我也就借花献佛了。” 陶阳垂眸看着眼前的油纸包,看不清情绪,沉默了片刻没有动弹。 再一抬眼的时候,仍是那副温和的样子,道:“多谢,放着吧。” 小珍一愣,后又立马恢复了笑容,放下了油纸包。 “我娘家就在城西,这哪一家的栗子酥最好吃我可是最清楚的。”小珍站在一边儿,手扶着尚不显露孕腹的腰,笑道:“只是怀了身孕,不便出门,否则一定多搜罗一些好吃的送来给师弟。” 陶阳的眼神终于落在了她身上,落在她腹部;不知怎么,气息恍惚一颤,胸口涌出了大片大片的酸味儿。 面上的神色更是冷淡,道:“恭喜。” 小珍笑着,低头看着腹部的眼神也更温柔了些,满是将为人母的幸福与期待。眉目含笑,道:“母亲总说,等孩子出生了跟着父亲学文要不就跟着老舅学武,我倒是觉得跟师弟学京剧也不错。” “书院人才济济,孩子以后想学什么都可以。”语气冷漠僵硬的声从屋外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陶阳认出了声音的主人,神色自若,没有半点惊讶反而更放松了些。 小珍转过身,见一松鹤绣鞋正迈入屋内,是一名身着丹青裙衫的少女。 少女浅笑盈盈,但眉眼中却满是冷漠,柔声道:“玉溪见过少夫人。” 小珍一愣,蹙眉想了想才恍然大悟;想起这是之前传闻因为喜欢孟鹤堂而苦练乐理,后来拜了父亲为师的小师妹,玉溪。 “原来是师妹。”小珍自然是按着少爷那边儿的辈分论着,道:“太客气了,叫嫂子就好。” 玉溪扯着嘴角干干地笑了笑,随即转头看向陶阳,道:“阿陶哥哥什么时候娶妻啊?” 咋说这话吧,没问题。身为师妹关心一下兄长的婚事也是应当,只是接在小珍的话后边儿,怎么就是让人听了怪怪的…怎么不是陶阳娶的,就不是嫂子了? 陶阳一笑,眼底带了些戏谑,道:“你怎么来了?” “我还不能来啊?”玉溪笑得可爱,凑到了床边给他掖了掖被褥。 看这两人的样子,也不像是初见;小珍笑道:“你们俩认识啊…” 陶阳这两年都在外头忙着,这个玉溪也是拜师不久,怎么就认识呢? 玉溪扫了她一眼,保持着浅淡的笑,道:“我是香洲人,自幼陪同祖父母留居祖地,三年前才随爹娘进京。我娘和陶夫人是表姐妹,当年还是师哥给我开的蒙。” 也正是因为认识了陶阳,才喜欢上了乐理;去德云书院拜访过几次,才知道了堂主烧饼那几个…这都扯远了,当年陶阳就算在京城也是忙着,偶尔有了空也是被少爷缠着,就让她去书院拜访师父,请教乐理了;以至于知道的人也不多,但要不是陶阳离京前和师父说了一声,她也不会拜师还进了书院学习。 “噢…这样啊。”小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知为何眼里还有些许遗憾。 玉溪也没理她,只不过这有问必答是祖传的教养,她得守规矩。冷眼扫着一边儿的油纸包,拿起来看了看,问:“这是什么?闻着像点心。” “是栗子酥。” 陶阳正打算开口时,小珍赶在了前头笑盈盈地答道:“正好我院子里有,就送了一些过来。” “真是香啊。”玉溪把玩着手里的油纸包,对上小珍带笑的目光,道:“不如让我带回去尝尝?” 小珍一愣,还没来得及应答,只见这小女娃又转过头去不看她,对陶阳撒娇道:“你要想吃让师哥给你买呗,这就让我带回去尝尝!” 陶阳含笑,不做声。 “听说陶师弟喜欢,怕小厮买不到,前些日子刚好送了一些在我院里,我这才拿来借花献佛。”小珍走近了些,对着玉溪笑得一脸温柔犹似长姐,道:“妹子要是喜欢啊,回头我让大林哥给你送。咱们啊,不和病人抢吃哦~” 抢不抢的无所谓,但这话听着就像是一副长嫂如母的亲近样儿,还为着玉溪打算,哄小孩儿的语气哄着她。 “是师娘送给您的吧,果然慈母爱护啊。”玉溪淡淡一笑,道:“德云书院如今就我一个姑娘,师哥都宠着我,应该不会介意。” 一时有些尴尬。 玉溪也不再看她,转过头一个劲儿地问着陶阳的病势,东拉西扯的,一句话的空挡都不让人插进去。小珍在一边儿也尴尬,和这两个人都不熟悉,只不过借着少夫人的身份过来探望一下而已。 “那你们先聊,我回院子了。”小珍说着,准备告辞,手扶着腰际像是有些累了,孕妇嘛就是娇气一些。 玉溪转头对她笑了笑,算是作为应答,也算是目送她了。 陶阳一直神色淡淡,知道小珍的脚步走到了门槛处,他才缓缓开口:“三天后,我会离开盛京。” 小珍脚步一顿,转过头来还有些怔愣,似乎没反应过来陶阳是否在对她说话。 陶阳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以后少夫人和少爷,多多保重。” 小珍的眼眸中似乎染上了一层水雾,霎时就看不清前景了,扯着嘴角几乎要喜极而泣的模样,道:“你也保重。” 等她的身影彻底在这座院子里消失的时候,玉溪还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儿,抿紧了嘴坐在一旁生闷气。 看她这副样子,还有那手指头几乎都要抠破油纸包了,陶阳忍不住笑了出来,道:“你怎么这么横啊?” 当着人家的面儿,说话一点儿情面也不留,非要弄出一副被宠坏的样子。 玉溪气鼓鼓的,抬手就把手里的油纸包给丢到一边儿,还嫌弃地拍了拍手。转头对陶阳一本正经道:“少爷不喜欢她,也不会给她送东西的,书院里那些…” “我知道。”没等她啰嗦完,陶阳就打断了她的话,从容淡定的模样就像说一句早点吃了什么似得。 玉溪皱着眉,觉得有些挫败;对啊,她想什么呢?居然和神童分析人心,这不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嘛。 陶阳叹了口气,道:“你对人家也客气点儿,怎么说也比你大不是?” “那怎么了!”玉溪憋着嘴,十分瞧不上眼的那股嫌弃劲儿就上来了,得意着:“我可是小师妹,德云女孩…” “不认输!”陶阳接上了她的话,有些无奈,道:“这都听出茧子了。不认输又不是横,当心师娘罚你!” “我就横!”玉溪嘟囔着,有些孩子气,不像在师父面前儿懂事稳重的样子;白了陶阳一眼,道:“我才不像你,就被人欺负着不吭声!” 陶阳含笑不语。 俩人正说着话,少爷端着一碗川贝枇杷水进了屋,没用端盘给他烫得直柔耳垂,倒抽了几口气儿。 玉溪被他那一副耿直的傻样给逗笑了,哪有这么傻;那么烫得碗,直接就端来了,放个端盘能多费事儿?——但这一笑,更多的却是羡慕。她从来没见过少爷这样子,好像打从初见,少爷就是一副温润有礼,淡漠疏离的样子,不像一个少年。 认真想想,好像都是陶阳不在的日子。 “阿陶阿陶…”少爷是喊着这名字儿小跑进屋的,放下了碗才发现玉溪来了;别人不说,陶阳身边儿但凡出个姑娘,咱少爷都不能不问,自然是知道玉溪的来历。 少爷走进,笑道:“什么时候来的?” 玉溪也站起来行了个礼,规规矩矩的模样,正要回答。 陶阳轻飘飘道:“少夫人有喜,特来祝贺。” 抬眼去看,少年神色冷漠,又是一副疏离的样子。 少爷楞在了原地,整个人泛着一股子苦味儿。 玉溪看向陶阳,满眼佩服;什么叫让人欺负了,这才是切开黑啊… 知道陶阳就是故意要给少爷一点颜色瞧瞧的,玉溪一笑也不多留,起身拿上栗子酥,对少爷行礼告辞:“既然看过了,也就不久留了。”转身出了屋。 屋里的人怎么样,玉溪管不着,但这包栗子酥是绝对不能留下的,看着就让人憋屈。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对错,她不会像杨九一样觉着那少夫人可怜,这是世上可怜的人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个,谁也用不着让着谁;也不想想,如果陶阳当年不离京,她能进郭府的大门吗? 人可以无知,但不能不自知。 玉溪向外院走,刻意往玫瑰园外的和辉堂绕过去,正好能经过咱少夫人的院子。 这个时间要是不出意外,少夫人得去玫瑰园给夫人请安然后留着一块吃晚饭。 玉溪在和辉堂外没站多久,就等来了少夫人,和起先在陶阳屋里见面儿不同,换了一身素净的衣服。 “师妹!”小珍只当玉溪是刚要出府去,带着一贯的笑容,道:“这是要走吗?干脆留下来一块儿吃晚饭吧。” “多谢,母亲在家等着,不敢耽误。”玉溪行了个礼,端庄大气;和在陶阳屋里那副矫情又孩子气的模样也不同。 “那我就下回再留你了。”小珍道。 玉溪生的眉清目秀,婉约一笑哪怕出于礼仪不为情分,这看起来也让人觉着舒心。很容易让人误会着,以为俩人关系还不错似得,其实她和陶阳一样都是个不言于表的切开黑。 小珍正打算绕过她,向玫瑰园去。 “少夫人。” 听见这一声儿,小珍转过身有些迷惑地看向玉溪;不是准备告辞了吗? “玉溪有句失礼的话,想和您说。” 这是难得的正色,严肃而认真。 小珍站定,等待她的下文。 玉溪对上她的目光,毫不避讳,一字一句道:“生而为人,请您善良。” 这世间人人都有苦衷,都有无奈,也肯定会有牺牲。玉溪并不觉得她错了,一个想要守住丈夫的人,没有错,但你去伤害别人就是“罪有应得”。 这一番事儿清楚明了,而她今儿的所作所为,不说明智与否,玉溪只觉得,这是损人不利己的。 她伤害的不是陶阳,是少爷的命。 章节目录 成全(四十八) 少爷蹲在床边儿,没有慌乱也没有难过,就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陶阳。 已经好一会儿了。 陶阳看着剪窗外的橘黄的光影,都近黄昏了都,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啊。低下头来看着少爷,眼圈里红红的,满是血丝,也不说话就看着他。 陶阳笑了笑,抬手揪揪他耳垂,道:“又要哭鼻子了。” 少爷把他的手拉下来,握在手心里,觉着指尖儿凉凉的。 陶阳拉了拉他的手,没有半点要和他生气的样子,道:“地上凉。” 少爷闭了闭眼,把情绪压下去,然后起身坐在床榻边儿,扶起陶阳的肩儿靠在自个儿胸口上,把被褥给他裹紧了。 “阿陶。”他喊了一声,嗓子有些颤,但后边儿又说不出话来。 陶阳挪了挪身子,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语气平和没有情绪:“你有你的路,你的责任,你该做的事儿…” 说着说着,自个儿的眼圈儿就红了,说出来的话都颤着音;少爷在背后,看不见神色,只是加重了手臂的力。 “你是我的命。”听不进陶阳说的话,那些个儿道理他都明白,但是明白和做不做得到是两码子事儿。 人活于世,责任担当很重要;但比起你来,连活着都不重要。 陶阳一笑,有些苦涩但又满是欣慰。坐直了身体,转过身来看着少爷,看他泪珠子不知何时一串串地滑进了衣领子。 陶阳攥着袖口给他擦了擦,少爷仍旧把他的手拉下来握在掌心里,一声一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当时在嘉陵关,如果明白你的苦心,如果知道你的无奈,如果懂得你的心思,又怎么会心灰意冷地回盛京听母命娶亲。 他是在怪自己。 如果没有这一切,他还有机会,还有勇气,还可以不顾一切。 “那以后也要像现在这样儿念着我。”陶阳把他的脸捧起来,两人对视,一个满是苦涩一个温和从容,道:“你有良人相伴,会儿女双全、子孙满堂,这可…都是我成全的。” 原本想要冷静些,稳住情绪给他一个笑容,起码不看着沉默着直掉眼泪;可说到了最后一句,陶阳自个儿也生出了哭腔来;真是没出息啊,说好的竹马少年呢。 “不要…”陶阳的话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击溃了少爷仅存的那点儿理智和抑制不住的哭腔。 少爷倾下身把脸埋进陶阳的颈窝里,拥抱的力气像是要把他揉进身体里,一遍遍喊着:“阿陶…” 这个名字,是他前二十年生命的主心,又成了他余生最大的遗憾。仅仅两个字,就能让他泣不成声。 陶阳拍了拍他的背,哄着他又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其实不用怪自个儿,不管有没有嘉陵关那一遭儿,结果也是一样的。 “我这不是在吗,不哭了。”陶阳推了推他,玩笑道:“栗子酥还没吃到呢。” 外头已经天黑了,俩人的影子印在屏风上,温暖又苦涩。 少爷抵着陶阳的额头,俩人的眼睫又交错到了一块,鼻息打在脸上有些毛绒绒的暖意,浓声着:“以后天天给你买。” 陶阳微不起眼地皱了下眉,有些神色恍惚,道:“我也想天天吃啊…” 日落的那样儿快,一下就黑了天儿;被褥子还没有赖暖,又日出了。一顿饭一下就吃好了,一碗汤一会儿就煮熟了,病一点一点儿的好起来了,所有的借口都找不到了,就像天黑了,只能点起烛火假装阳光。 三天就像三个时辰那样快,感觉眼睛一闭,就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陶阳不敢去想,不敢去难过,抓着最后的那点儿时间看着这傻少爷。和他睡在一张榻上,听他说话;陪他早起,一块儿吃饭;咳嗽一声,看他着急;嘟囔一句想吃东西,看他忙活。 这最后的半天慢慢儿地在流逝,天一亮他就该出城了,府外侧门的马车三更就备着了,城外的十里亭有二爷留下帮他的一小队人马,都和从前一样,他又该走了,悄悄的走。 从前怕这傻少爷闹腾,怕他难过,怕自个儿狠不下心走;如今要是不走,才真是毁了他一辈子,悄悄儿的,不知道,不道别,就可以假装不难过。 少爷睡得沉沉,床榻边儿点了安神香,但陶阳不知道为什么连安神香都没办法让他把眉头舒展开来。 “少爷。”陶阳的指尖儿滑过少爷的眉心、眼睫、鼻翼,怎么都看不够似得:“以后别老是哭鼻子,都是大人了。” 鼻子一酸,陶阳一低头这眼泪就打在了少爷唇角,心口疼得麻了就不会觉得很疼了;陶阳在他唇边蹭了蹭,把那点儿泪珠子的酸涩和湿润都留给了自个儿。 天儿蒙亮的时候,安神香也快烧完了,剪窗也透进了些稀稀疏疏的晨光,打在屏风上落下了些印子。 陶阳起身更衣,收拾妥当后站在屋里,看了又看就是迈不出腿去;明明也没带着行囊过来,可他连这院儿的一片落叶都想带走。 裹着披风仍有些凉意。 陶阳走到床榻边,看着眼前这人仍弓着身子,双手怀绕着被褥,还和睡下时一样保持着拥抱的姿势。 陶阳深深呼了一口气,脸上苍白得没有半点儿血色,最后他只拿走了少爷每天让人备下的栗子酥,转身走出了院子;不敢再回头,一步一霜寒。 “往后你的每天,都没有我了。” 有些人就是这样子,连道别都没有说,就见了最后一面儿。 其实想想也是因为害怕吧,道别了,就舍不得走了。 少爷在睡梦中也紧蹙着眉头,像是做了什么噩梦,挣扎着最后无奈妥协。 他睁开眼时,天儿已经大亮;剪窗投进来的暖阳把整个屋子都照出了一层毛绒绒的光影,外头的雪也融了,今儿一定是个好天吧。 少爷没有马上起身,怔怔地看着身侧空荡荡的床榻,上头连余温都没有了,只有他自个儿。 心底有些慌,但仍抑制呼吸不乱。 少爷坐起身,环顾四周,一切都没变,但又像一切都变了。下了床连鞋袜也不穿,走在冰凉的青石面儿上,感觉自个儿的呼吸一点点沉重起来,绕过屏风,堂间儿圆木桌上,一张信纸孤独透寒… 他的手开始颤抖起来,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儿来,像是疼得喘不过气儿,只能努力呼吸安抚着伤口,可手在桌边儿顿住,他终是没勇气去看… 转身推开房门便跑了出去… 院儿里早早侯着十数名小厮,把院门堵得密不透风。 他没有半点儿犹豫,也不在意伤痛,只顾向外冲去,从开始的阻拦到后边的阻拦不住只好动手制压;他像着了疯魔,一个劲往外冲,没有丝毫平日里温润文弱的模样,红着眼像恼怒的狼又像将死的鱼。 要快,外边儿好似有车马声… 要快,今儿的栗子酥还没拿给他… 要快,阿陶在等他… 白寝衣上沾了灰,嘴角溢了血,被几个小厮奋力压在了院门上,他还没有放弃反抗,奋力挣扎着;直到小珍急急赶来,站在他面前儿,抬手给他擦了擦嘴角的血,道:“他走了。” 原以为他会反抗的更激动,小厮们死死锁着他的臂膀,不留半点反抗余地;他无力地跪了下去,滑落在地,眼泪夺眶而出,哭得像个孩子般无助又心痛。 “啊——” 我可以为你反抗全世界,你怎么还舍得离开我。 ———————— 墙院儿深深,信纸凉。 “我在。” 马蹄声声路渐远。 ———————— 大先生直到天黑时才过来的,看看自己一直寄予厚望的儿子变成了什么样儿。 直到亲眼看到孩子坐在角落里,手里捻着一张信纸的时候,他闭着眼,压下了眼里的酸涩。 少爷还穿着早起的那件寝衣,发束微乱,整个人憔悴得不像话,失了魂一样儿的木偶神色。 原本想说什么,看着这样子,什么也说不出口来;大先生转身要走,却又在门槛边儿停住了脚步,道:“别辜负他的成全。” 走出了屋子,里头那个行尸走肉般的躯体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哭喊: “我不需要成全,只要他!” ———————— 他让你失了魂,又让你疯了魔。 章节目录 执念(四十九) 二爷和杨九赶回盛京的时候,已经是二月份了,紧赶慢赶也还是晚了点儿。 杨九去玫瑰园先给师娘请个安去,顺道把从天津带回来的那些个儿手礼一块送过去;想也知道,最近的师父和师娘一定是心力交瘁了,别的帮不上,也只能尽点儿孝心了。 回府的时候天儿都快黑了,二爷也只是请了个安就收拾收拾去后院儿看咱们大少爷了;不知道是哭着,还是醉着,总归不是好着的。 小厮领着二爷去了客院儿,说少爷这些天儿一直在那住着。二爷蹙着眉,一恍惚有些没明白过来;从前陶阳在家不都是和大林一块儿住的吗?这回也一样儿的吧。路过和辉堂时,二爷抬眼一瞧,缓过神来低低叹了口气;是啊,今时不同往日,陶阳如今只能住在客院儿了。 到了客院儿,二爷推门而入,走进内寝绕过屏风,在床榻边站定。 他没有哭,没有醉,也没有之前心灰意冷的那股死气儿;安静坐着,脸色憔悴,一言不发。要不是知道陶阳的事儿,二爷真的会以为他只是坐在床边儿发呆而已。 二爷在他身边儿坐下,垂眸就看见了一张微皱米白色的信纸,上头的文雅飘逸的字样儿透纸三分,或许平常他看了这样的字会夸一句苍劲有力,但如今看着只觉着这字里透着极力隐忍的苦涩。 也没有多余的文词,只有两个字。 “我在。” 从前说这话,他是真的在;可如今的意思,看着倒像是诀别。——无论在哪,记着我在就好。 二爷抿了抿唇,不知道怎么开口劝慰;现如今,咱们这少爷那副温润的样子连装都懒得装了。 “大林…” 尝试着开口喊了他一句,也在意料之中的恍若未闻。 “别这样儿。”二爷叹了口气,握着少爷的手臂,试图让他听进自个儿说的话,道:“都会过去的,为你母亲想想,她最近担心你,吃不下睡不好的都瘦了。” 少爷仍旧坐着,没有半点反应,好像这世间儿就剩下他自个儿了。 “再有几个月,你就要当父亲了。”二爷垂眸,暖声道;不知是为了刺激他看清现实,还是为了提醒他抛不去的责任。 沉默。 二爷有些恨铁不成钢,但更多的又是作为舅舅作为兄长的一种心疼;说了半天儿的话,他就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仿佛察觉不到有人似得,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二爷没法面对这样儿的傻少爷,没法儿看他这一副失了魂丧了心的模样儿;一把扳过他的肩,用力晃了晃试图让他从自个儿的情绪里醒过来,吼着:“你醒醒好不好!陶阳走了,走了!” 他走了,真的走了。 少爷僵如木偶的神色有了些松动,还没来得及皱眉,这眼眶就红了,水雾一下就浓了起来。 二爷既心疼又生气,皱着眉深呼吸了几次也不知道该怎么来哄着他;说陶阳,是戳他心口上的伤;不提陶阳,他就没有心没有魂儿,像一具尸体。 “大林,陶阳希望你好好的,你明白吗?”二爷道;陶阳一次又一次的离开,一次又一次的成全,都是为了他。 所有的牺牲都不是为了让他变成这个样子的。 “你还有我,有爹娘,有妻子。”二爷缓缓道,魔咒一样儿的字眼灌入到少爷耳朵里,变成一股酸涩在整个胸口弥漫开来。 少爷终于松了神色,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二爷,像小时候一样单纯天真的模样,傻傻的,开口问他。 原本二爷是以为他听进去了。 少爷说:“…阿陶哭了怎么办?” 这一句问得二爷霎时红了眼;他就这样留着眼泪看着自家老舅,用最平静的语气问最伤人的话。 他每一句都打在了自个儿心上,像刀一样儿划得鲜血淋漓。——是啊,所有人都哄着我,生怕我想不开做了傻事,那阿陶呢?你们哄过他吗… 他说:“老舅,我梦见他哭了…” 他说:“我不在他身边儿,谁陪着他啊…” 他说:“我都抱不到他…” 他说:“每次都是他走,他一个人在外边儿,又生病了怎么办…” 他看着二爷,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一字一句地问道,嗓子里越来越抑制不住的颤抖,几乎说不清一句完整的话。 “你知道吗,元宵那晚,我看他站在桥上的时候心里有多高兴…”少爷又无力地向后靠着,眼里有伤又有光,空洞又耀眼。 回忆着:“我都不敢上前和他说句话儿,就怕他转身走了,连背影也没有了。” “大林…” “可是就那么一瞬的晃神儿,他就掉到水里了!”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急迫又难过,像是那晚的场景现于眼前,慌乱得不知所措:“就那么摔了下去!那么冷,他掉进湖里…又不会水,一下儿就看不见人了!我拼命地游啊游啊,差点儿就找不到他了…” “都过去了。”二爷按着他肩膀,想要冷静下他的情绪:“都过去了,他没事!” “上了岸,我按压他的胸口想要救他,可是过了好久好久,他也没有醒过来,就躺在那一动不动的…”他垂下脑袋,泪珠子打在被褥上透出一圈一圈的湿气,泣不成声道:“我那时候,一心只想陪他去死,什么责任什么担当都和我没关系,我没什么都不要了;就算不爱我,我也要把他留在身边…” 可我才刚刚明了,才刚刚懂得,他又走了,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我可以不顾一切,就是不能不顾他…”少爷颤着声,一字一句地说道,也不知是在问陶阳,还是在问自己,道:“为什么连站在我身边的勇气都没有…” 可我明明已经给了所有啊。 嘉陵关的烟火,新年夜的大雪,元宵节的冰湖,我所有的奋不顾身都不足够给你勇气留下。 “他是舍不得你不顾一切。”二爷把手搭在少爷额发上揉了揉,眼眶红红的,告诉他:“你就是他的一切,他不能毁了你。” 少爷听着老舅这话,勾起嘴角笑得苍白又苦涩,眼泪簌簌落下:“他离开和毁了我,有什么分别。” 二爷埋头不知做何应答,只觉着胸口堵得难受。——真的错了,要是当时多关心这傻少爷,能明白他的满腔真心,能看出他不是一时任性,能早点儿知道他的心思和陶阳一样,或许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只要你心里记着他,他就在。”二爷的声音低低的。 少爷紧皱着眉心含上了双眼,眼下又是两道水痕,像是疼得睁不开眼,只是一下一下地摇头,说不出话来。 “他一直留在你心里,陪着你。”二爷的手轻轻抚过少爷脑后的发,像小时候一样哄着他,道:“只要你好好的,他才会安心。” 少爷一笑,满眼悲戚:“那我的心呢。” ———————— 我可以经受所有的伤痛,我可以接受所有的不公,我可以领受所有的打击;独独承受不住,你的离去。 章节目录 送别(五十) 今儿是二月十二,花神节。 花神庙里祭祀花神,祈祷许愿的夫人姑娘们不计其数,一条大路老早堵得水泄不通了。 幸好是夫人们,出门都低调些不会大张旗鼓;盛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皇亲贵胄,朝廷栋梁,随便儿一个出门的卫兵都得里外三圈儿。花神节除了祭祀以外,男子们多是聚在一块儿赏花畅谈,骚人墨客们自然是以饮酒赋诗为乐了。 杨九和二爷一早就出了门,说是怕外头人潮人海会堵得慌;年轻人在一块儿,多玩玩儿也是好的,夫人也不拦着他们,自个儿就等晚些吃了早点,在和小珍一块去花神庙祭祀;如今身孕也有四个月了,出门去祈福正是好时候,求得一个大胖小子就更是好了。 二爷的马车走得是宫城北边的官道儿,离练兵营最是近,是极为重要且严密布控的地方。平日里任何人不得靠近,稍微吵闹些都能被直接锁拿下狱;但咱二爷可是亲自操练兵将的主帅,自然是不在话下,带上咱王妃大大方方地乘马车就出了城。 官道西侧是转道的小路,能径直上庞各山,绕两圈就能到花神庙;二爷的车马却径直一路向北,出了城,到了城外十里送君亭。 这个时候城里正是热闹,花神庙附近也是人潮涌动,出城的路畅行无阻,用不上一会儿就到了。 随行的卫兵由董副将率领,自打回了京,这小子一直跟在二爷身边儿,勤勤恳恳的,杨九也总是夸他;起码杨九看不见的时候,有个人能护着她的角儿。 卫兵井然有序地站在了两旁,看似随意其实将那闲亭护在了中心。 二爷与杨九十指相扣,缓步向亭中走去;亭中白衣早已恭候多时。 “师哥。”杨九喊了一声,皱着眉有些无奈和送别的伤感。 二爷站定,带着温和的笑。 “还麻烦你们来送我。”陶阳站起身,笑得温润如玉;看样子病都好了,就是眼下有些乌青,整个人也憔悴着。 杨九垂眸,有些不高兴,低低道:“非走不可吗,留在盛京,回家也方便。” 想看看什么人也容易。 “该走的。”陶阳眼神闪了闪,仍保持着笑意。有些人就是这样,从不痛哭一场诉衷肠,但眼底的悲伤却能淹没一切。 二爷看着他,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仍是放弃了。问道:“什么时候再回来?” 陶阳默了默,抬眼眺望远处山岭,有些恍惚,笑道:“不回来了吧。” 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回来呢。 “不回来了?”杨九惊得神色都变了,觉着无法相信更不能接受,道:“为什么不回来了,这是您的家啊!” 陶阳道:“以后我留在麒麟剧社的分堂了,京里的事儿就让其他人忙活吧。” 说好的只是暂时给分堂站站脚,怎么就打算留在外面儿呢! 二爷握着杨九的手,按了按。 杨九语气一顿,叹息着:“那是去哪一家分堂呢?远吗?以后回京来看看啊。” 自小长大的家,怎么能说不回就不回呢。可以换一处屋住,可以换一处水饮,但这与生同在的家乡味还有那无数个春华秋实的记忆,都是无论走多远也抹之不去的刻在骨上的印记。 陶阳蹙了蹙眉,是啊,连他自己也不知该去哪呢。总归去哪,都不是本心所愿;心之所念处,雪寒不留人。 二爷看着他,眉心里除了惋惜还是惋惜,道:“一路平安。” “好。”陶阳笑着,还像当初那个聪颖绝顶,浅笑安然的少年。 道:“看好他,别让他一个人。” 陶阳心里清楚得很,那个人啊,是个死心眼,认准了的事儿能惦记一辈子;看起来轻松洒脱、谈笑自若,但其实心里头就缺个说心里话的人,能把自个儿折磨死。 二爷抿唇,垂眸有些伤感,低声道:“他很不好,我看不住。” 陶阳笑容不再,鼻尖儿一酸,皱眉颤了颤平稳呼吸。 那天出了府门,走到城门口又心软下来躲去了城郊宅子,给云磊捎了信请他务必早些回京。这盛京城里,所有人都不懂他,唯独云磊才能看住他,不让他做傻事,不让他犯傻。 陶阳心软了,怕他出事,就在城中侯着,日日里听着小厮来报,少爷今儿没吃饭少爷今儿没出门少爷今儿哭了…一项一项,他心疼得就想回去陪着,但终究没能迈出那一步。 如今云磊回来了,他也能放心了,可以安心离开了,可以一个人带着风雪离开。 “再不回来了。”陶阳恍然一笑,有些自嘲,道:“一回来就要坏…果然命里犯冲。” “想什么呢!”二爷骂了一句,语气里却满是袒护的语气。 杨九抬手,递给他一个油纸包儿。 陶阳一愣,随即接过来。 “城西栗子酥。”二爷道,语气里带着温柔笑意,缓缓道:“他一直念着,不在你身边儿,谁给你送。” 陶阳拿着栗子酥,头低低的,像是极认真地看着;其实什么也看不清,眼里水雾浓重,泪珠子一串串掉下来打压油纸包儿上头。 二爷上前一步,给了他一个拥抱,拍了拍肩膀佯装没看到他的眼泪,道:“再会有期,保重。” 杨九看得湿了眼眶,转过身去。 陶阳终于还是要走了,一辆极为不起眼的素布马车,和他淡泊的性情一样;二爷和杨九送得再远,终归还是要分开的。 临上马车时,他回头望着盛京城的方向,眼底有笑也有泪,最终头也不回地走了。 ———————— 少爷,保重。 ———————— 直到陶阳的车架渐行渐远,消失在远处,二爷和杨九才收回目光。 “既然舍不得,为什么不留住他。”二爷道。 “留不住。”随行的车夫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双悲伤的眼眸,望着早已看不见马车的远方:“不如送他走,总好过连最后一面儿也没见到。” 总归是要走,撕心痛哭和纠缠挽留,都留不住一个铁心要走的人;与其偷偷儿溜走,不如默默抑制,悄然送离。 车夫有一口好嗓音,却可惜了的浓重颤抖,道:“非要到生离死别,才愿意不顾一切吗…” 二爷看着他,透过粗布麻衫看到了奋不顾身的决绝。 ———————— 是不是只有我不好,你才会回来。 是不是我毁了自己,你才不会离去。 好,那就毁了吧。 章节目录 桐花将开(五十一) 入了春,天儿就没那么寒了,雪也停了。 堂主和烧饼在一开春的日子里就忙得焦头烂额了,终日里就盼望着有空闲能去喝杯烧酒,偷个懒。也没别的原因,就是咱们大少爷一直抱病在家,书院里本该他出面处理的事儿,都给他们分了,本该他管的堂院,也都让这些个师兄弟忙活去了。 外人不知道原因,他们这几个哪还能不知道,云磊和堂主都门儿清着呢,只不过不对外说去。 烧饼又一向是个直性子,哪里会绕弯儿去琢磨,就当咱少爷又想不开闹着少爷脾气了;烧饼一撩袍子,瘫在了楠木椅上,说笑着:“咱大少爷那口气还没缓过来啊?再不回来,哥哥我这口气儿可就过去了…”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也没外人,就孟鹤堂周九良,还有他们家曹鹤阳在。说起话来没个正经,嘴皮子可闹腾了。 曹鹤阳笑话他:“给你享受几天少爷的待遇,你还不乐意了!” “哪就少爷的待遇了!”烧饼一乐,撸起袖子就要讲理了,撅着下巴笑道:“敢情我这十来天儿累死累活叫享受啊,啊?” “师父要让你也回家睡去,你可别哭啊哈哈…”堂主给自个儿倒了杯水,说笑着还顺带白了烧饼一眼。 烧饼坐直了身子,往堂主身边凑了凑,俩人闹腾起来没完没了,道:“诶爷们,你这话说的…我告儿你,你这就是扒拉事儿啊!我要给师父罚了,我也得带上你!” 俩人推搡着,又闹腾了起来;兄弟之间,只要在一块儿,说什么都是可乐的,尽管世事不尽如人意,但总有慰心之处。 俩人吵闹着,九良在一旁白了一眼,嫌弃地向一边儿挪了挪,像是生怕这俩闹腾的一下撞到他身上。——都一大把年纪的老爷们了,怎么就能这么好玩儿… 身后传来脚步声,曹鹤阳一回头,正瞧见玉溪领着两名小厮正往这走。 “干嘛去呢小师妹~”曹鹤阳对上玉溪的笑,招手示意她停下来,说笑着:“来就来,带这么多礼多不好意思啊!” 只见她身后的两名小厮怀里都端着许多礼盒,一看就是姑娘们送的。 玉溪笑着,也不去戳穿他的玩笑;这么久了,和书院里的师哥都熟悉得不行了,一个个得说起话来都吊儿郎当的,自然早就习惯了。 堂主和烧饼也停下了玩闹,探头看了看玉溪身后的许多礼品。 玉溪对曹鹤阳道:“师哥不用客气,回头啊您和秦师哥讨去吧。” 几人笑成了一团;这礼又不是送你的,这给你能的,还客气起来了? “秦师哥?”堂主重复了一声,笑道:“秦霄贤啊?” 这小子是七堂的学子和咱们少爷同龄,可在他们这几个老油条面前儿啊,可不就是个孩子吗,也刚成年没多久。 姓秦名霄贤,字子旋。 “哎呦我去。”烧饼念念叨叨地,起身走到玉溪边儿上,看着那这个礼品,道:“这是上货去了吧…老秦可以啊。” “还有您的。”玉溪回答着堂主的话,侧首一眼,小厮当即就伶俐地把一大半礼盒给送到了堂主面前儿摆放好。 玉溪笑道:“我这一出门啊,总要被人拦下来。就跟个送货的似得,全是给哥哥们的礼物。” “我的天啊…”九良在一旁念叨着,拿起堂主跟前儿的礼物看了看,道:“也是给你能的啊…” 堂主笑着,有些无奈还带着些少年时的羞涩,说笑道:“以后每个月给你些酬劳,聘用你收礼了。” “回头我就和师父告状去!”玉溪佯装生气地怼了一句。 “诶诶诶…”烧饼从一旁转到玉溪面前儿,故意道:“小师妹,我的呢?尽管拿去!啊,那咱们一家人能说两家话吗?我的礼物你都拿去!” 玉溪看着他,一副你随便儿吹去,我听着的架势。 曹鹤阳拍着桌子嘲讽他,道:“你上城门口儿蹲两天保不齐就有不少了,全是铜板哈哈…”就有人赏饭呗。 话糙理不糙,诶,好像也不对。 烧饼是个有才的人,平日里也玩儿得开挺受大伙儿喜欢的;咋说呢,这人招喜爱的吧分两种:一种是想白头偕老,一种是想知己交心。很显然,烧饼在盛京城里头,属于后者。 烧饼一气又和曹鹤阳闹了起来。 玉溪对堂主行了礼,道:“这些是给秦师哥的,我先给他送去。” “去吧。”堂主笑着,目送她离去。 姑娘确实是好姑娘,相处多了也觉着挺可爱的,脾气倔不认输,人聪明学的快,那些个儿京韵小曲儿张嘴就来,这些日子正学《乾坤袋》呢。 师兄弟们总拿从前的传言当笑话砸挂,一本正经地和堂主说着,这小师妹不错啊、人水灵啊、懂事儿啊…大伙儿也都喜欢她,毕竟就这么一个姑娘,都得护着点儿,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玉溪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压根没往心里去,一群老爷们闲着没事儿可不就是爱闹吗?就让他们说去,总归她也不介意。 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春意正浓,北苑七堂的桐树正青,或许是因为刚入春,枝叶里还带着些冬末的凉意。玉溪看了看,露出一丝柔和笑意,再有两个月就进入花期了,到时候满园都是桐花香甜的气味儿。 秦霄贤正坐在廊下,今儿穿的是淡青色的袍子,倚坐在廊下围栏边儿,手里头拿着一块木头正聚精会神地雕刻着什么。 玉溪走近,喊了他一声师哥。 秦霄贤仰头一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道:“进去坐。” “不用,也没什么要紧事儿。”玉溪一笑,看向院子里的桐树觉着心情好极了,道:“给您呐,送礼来咯。” 秦霄贤把目光放在她身后小厮手里的一捧礼物,笑道:“这么客气呐。” “那可不。”玉溪也顺着他的话搭腔,道:“全是您的白月光!” 秦时明月。 这是盛京城里头的小姑娘们对咱秦小爷的形容,都说他像天上的月亮一样美好,势要做他的白月光呢。书院里的人总拿这个笑话着,一收礼就说这白月光散落书院亮堂堂了。 玉溪偶尔也会跟着打趣两句,因为这小爷和别的师哥们不同,是个脸皮薄的少年郎;别的师哥都爱开玩笑,嘴上没个正经,一个比一个皮,这小爷啊可乖了,长得俊俏撩人但其实最是不经逗,一两句话都能给说得不好意思咯。 听着玉溪的话,也确实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挠脑袋,露出微带痞气儿的笑容来,道:“你没去看书院儿大堂,每天都有姑娘给辫儿哥送礼,那才壮观呢。” “谁不知道似得!”玉溪笑道:“但师哥成亲了,她们也就只能想想;你可不同,人家都惦记着呢!” 二爷盛名在外,受人追捧也是情理之中,长得好看又稳重,带着大将风范与王室贵气,难怪姑娘们一见都红了脸。有时玉溪也感叹,这姑娘们这是太不容易了,德云书院里这么些个角儿,个个都得捧,这荷包也得争气啊… “你也惦记吗?”秦霄贤笑着,可不能让小师妹给压住了,道:“姑娘们都说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呢,出门仔细点儿呐!” “不劳您费心!”玉溪白了他一眼,得意道:“除了让我送礼的,还真没人拦过小妹的马车!” “你小心一语成谶。” 秦霄贤还没来的及给她说回去呢,这堂院里就走出一人来,笑话她别乱说话,回头一语成谶真有人追马车。 玉溪一转身,就看见了二爷。 “师哥在啊。”她笑道。 “嗯。”二爷对玉溪笑了笑,转头对秦霄贤道:“老秦,你这小日子是越来越舒坦啦。” “哪有您舒坦~”秦霄贤一笑,有些调皮;皮过之后就怂,抱着礼物赶忙就躲进堂院去了。 二爷被他逗乐了,念叨了句:“没出息的样儿…”其实自个儿也不吓人,只不过这些小子们总爱闹,不看着点可怎么是好。 想想军营里的那些个,见了他都像见阎王似得;几个副将说着正热闹,一见他来了,当时就肃了神儿。 玉溪也觉着好笑,跟着乐了一会儿;当下没有旁人在,一股子忧虑又上了头,她垂眸,眼睫颤了颤才开口问道:“师哥,咱少爷他…” 二爷顿了顿,不知该如何去回答;勉强扯出笑来,道:“会好的。” 哪里会好呢,连书院儿都不来了,能好到哪去;但凡稍微好些,二爷也不会让他闷在屋里头废着。 玉溪去府里拿乐理书籍的时候曾去看过他,想想那模样儿,也不忍多看;皱着眉,若有似无地叹息了一声,玉溪从袖口里拿出了一只素净的小荷包儿,递给了二爷;道:“这是陶哥的物件儿,我想也该给少爷了。”这是那天,她去郭府看望探望陶阳的时候,陶阳给她的,嘱咐她,在该拿出来的时候拿出来。 那时候,陶阳说:你这么聪明,一定会明白的对不对? 玉溪只想骂他,有什么好明白的,人活于世难得糊涂,他就是太明白,太懂事了才会害得自个儿这副田地。 二爷接过荷包,皱着眉有些困惑;指尖儿在荷包上揉捻了一下,感觉是一张纸;难道是书信吗? 玉溪不多做解释,也不觉得自个错了,有时候有些忙真帮了,才是造了孽;陶阳的走在很多人眼里都是一种决绝,一种狠心,但玉溪知道并不是,所以她觉着该让人知道。——陶阳并不比任何人潇洒。 二爷笑容里有些无奈,虽然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但觉得实在无用。 你留下都未必拦得住他干傻事儿,何况一张纸。 玉溪和二爷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多久,只言片语已经足够让他难以置信的痛心了。 情之一字最害人。 二爷面色沉沉,有些难得的沉重,也终于明白咱们大少爷情深不悔的原因;这世上,再找不到比陶阳更让人心疼的人了。 章节目录 不言爱(五十二) 过午去了趟军营吩咐了些事儿,回到家时已经入夜了,也不着急回院子陪杨九吃饭,二爷先去了趟客院儿,去看那个自此消沉,萎靡不振的少爷。 这院子本就是客院儿,招待的不是本家人,也没有什么精致,院子里没什么装饰更不如主院儿的雅致亮堂;一进院儿,除了那几个守院儿的小厮在阴影处打盹着以外,安静寂寥得像座空宅。 二爷脚步一顿,觉着沉重不堪;他现在连看这傻少爷一眼,都需要勇气了。 想想真是后悔啊,要是当时任性一点儿,帮着他,就算他是少年胡闹也总好过如今缺魂儿少魄的样子。 推开门去,屋里头没有半点光亮,一片浓黑暗沉。二爷闭了闭眼,让自个儿适应下黑暗,才抬起头按着记忆的熟悉走进里间儿,绕过屏风在屋子里闻到了一股酒气。 这是头一回,看他在家里借酒消愁。 但其实也不对,或许醉了就能看见想看的人了,愁有什么值得他喝的。 二爷在他跟前儿蹲下,剪窗透进来的月光稀冷地打了一层在他侧脸上。 眼下乌青,面色苍白,胡子拉碴,目光无神,唇裂舌焦。 二爷有些无力地垂下头,连抬头看他都觉着难受极了;从小就护着他,可这最重要的一坎儿,一念只差却毁了他。 从怀里掏出白天玉溪交给他的小荷包,颜色素净,没有脂粉香气,反而带着点儿油墨香味儿,一看就是用久了的。 少爷不会不认识这个荷包,甚至说这个布料他都清楚得不能更清楚了。 爱屋及乌,有时候爱一个人,莫名其妙就爱了关于那个人的一切, 二爷没有久留,也说不出劝慰他的话来,只觉着胸口闷闷的,堵得他喘不过气儿来。 竹马情份,他也无能为力。 帮不到你,也没法儿替你难受;除了你自己坚强,没人能止住你的遍地荒凉。 少爷一直神色淡淡,像是梦魇着一样,毫无情绪波动,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子;可他心里头却十分享受着这个样子,可以不用委屈求全,可以不用顾全大局,可以不用温润如玉;坐在这,流自个儿想流的泪就好。 原本以为已经哭得干了,眼睛里的泪都干涸了,荒芜了整片儿心;二爷拿出那个荷包放到他手心里的时候,这眼里一湿,眼泪又如洪涝决堤般涌了出来。 这心啊,原本干涸荒芜,可这一活起来又满是酸涩苦痛;真让人难以抉择。 ———————— 你在,我心胜暖春,不畏风霜雨雪;你走,万里无云但寸草不生,一片荒芜。 荷包里的信纸洋洋洒洒地写满了字,少爷仔细地,一字一句地哑着嗓子念了出来,像把利刃似得一下一下地扎进自个儿胸口上,泣不成声。 婚书:陶氏公子,玉氏佳人,郎才女貌青梅竹马,承月老牵红,得缘携手;一阳初动,二姓和谐,请三多,具四美,五世其倡征风卜。六礼既成,七贤毕集,凑八音,歌九和,十全无缺鸳鸯和。 婚书片语,无一句与他有关,却又似字字与他有关。 少爷的手早早揉皱了信纸,捂住胸口倒地蜷缩,悲恸难言,痛哭不止。 老舅的话恍若咒语,一遍遍地环绕在耳,驱之不去。 “他留下了婚书给玉溪。” “一旦你做了傻事,被人诟病,这份婚书就会公之于众。” “为了保全你的名誉,堵住悠悠之口,这份婚书是最好的证明。” “尘埃落定,玉溪再退婚,成全他浪迹天涯,从此不再踏入盛京半步。” 最了解我的是你,最伤我心的是你,最后成全我的也是你。 少爷蜷缩在地,哭得撕心裂肺,更胜于以往的任何一场大雪纷飞。 “为什么…”他昼哭夜泣,几乎气不属声,喉咙里嘶哑干裂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一昧攥着胸口的衣角儿,痛哭一次又一次。 真想快马加鞭冲到他面前问一句: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怎么就能那么狠,怎么就能那么决绝,怎么就能那么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云磊留下的那句话:“他早已为你安排好了一切。” 是,安排好了一切,要我往后残年没有你,安稳快意度余生。 “阿陶…” 他颤抖浑浊的嗓音,带着浓厚的哭腔,感受着青石地面儿的冰凉,无助又渴望:“回来好不好…” 你哭了,我抱不到 你病了,我守不着 你让我懂事稳重,成家立业,敬孝师长,那你呢… 桃林深处仍是你,烟火盛却只见雪。 ———————— 你怎么舍得,伤害自己来成全我。 章节目录 何故(五十三) 明儿就是朔日,该去给师父交课业了;上回师父留下的《乾坤袋》,玉溪还没唱明白呢,总有些个音儿啊觉着不顺耳。 书院七堂一行,贯是能弹会唱的,玉溪但也不愁找不着人陪着练;吃过早点早早地就来七堂抱着琵琶在院子里练着了。 秦霄贤一早来了,和几个师兄弟打着招呼;老秦这个称呼吧,倒不是说他年纪大了,只不过是少年间玩闹的叫法儿,久了大伙就都习惯了。像如今,也没人管二爷叫什么云师哥之类的,都叫辫儿哥,显得亲切些。 走到玉溪身后,弹了下她脑门;玉溪吃痛向左一转头,这小爷向右一躲,又敲了她一脑门儿;幼稚得不行。 “哎呀!”玉溪气恼着,放下琵琶站起身来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骂道:“给你闲的呢!” 老秦笑得见齿不见眼,活脱脱一个小屁孩儿的样子;他其实挺喜欢逗逗这小丫头玩儿的,年纪不大见天儿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干嘛呢? “师父要是罚我,我就赖你!”玉溪白了他一眼,嘴里嫌弃着但眼底仍带着笑意,一副要吓唬死他的样儿。 秦霄贤把手往身后一背,笑盈盈地:“你不是咱小龙女吗,师父还能舍得罚你啊?”虽然是说笑,但也是事实;玉溪承继了陶阳对乐理的天赋,学什么都快,生的一口好嗓子,师父没少在徒弟面前儿夸她伶俐,都笑话着说神童的妹子是神女。 “起开…”玉溪又坐了回去,嘴里嘟囔着不高兴;学的好也得自己琢磨,她和陶阳哪里能比,从前陶阳在盛京还能说两句话指点着,现在离京了,玉溪更觉得心里没谱儿。 那大少爷还在家废着呢… “真生气啦?”秦霄贤躬下背,脑袋凑了过去,有点不好意思了:“玩笑而已嘛,回头师父罚你什么我替你受着呗。” 最多也就抄几遍儿乐理书,能有多麻烦,替她受罚就罚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这么一个姑娘,师兄弟们都疼着她,有求必应的,哪里会舍得欺负她;想想杨九,那就是一小霸王啊,逮着你可就没完没了了。 玉溪被他这副傻样儿给逗笑了,别开了脸,骂了句:“信你个大头!” 老秦笑容一顿,眸光沉了沉;转到她面前儿,嬉皮笑脸着:“怎么着?嘿嘿…我找孟哥帮你去?” 玉溪神色一肃,坐直了身子就打算好好说他两句了,问:“你这一天天都琢磨什么呢?怎么就扯上孟哥了!”平常说笑也就算了,流言都过去那么久了,这哥儿几个没完没了的是打算让闲话卷土重来是吗? 老秦在一旁的楠木椅站定,一撩后袍儿坐了下去,垂眸看着褂子上的花纹,道:“你从前不是就为了孟哥来的嘛…” “我说了吗。”玉溪严肃得有些生气,腰板儿挺得直直的,今儿得和他论个清楚不可:“我亲口说了吗?哪来的信心就这么言之凿凿呐?我肚子里的蛔虫啊?” 老秦抬头对上她的眼,被她怼得有些结巴,带着孩子般的稚嫩傻气,道:“那当时…整个书院…”整个书院儿都传遍了呀,都这么说的不是? “书院怎么了?”玉溪叉了会儿腰,气鼓鼓地:“书院的话还不都你们说的!” 老秦笑得明眸皓齿,往她身边的位置凑了过去,问:“那你惦记谁?说说,哥哥给你看着点儿!” “你!”玉溪气恼着,随手捞起桌上一颗苹果就给他砸了过去。 老秦是这帮孩子里最瘦的,个头挺高就是瘦的不像话,那腿脖子比姑娘还细;但从前冬的开始,每个月都和他烧饼哥一块儿去军营里练几天儿,看着瘦但结实的很。轻飘飘那么一抬手就把苹果握在掌心了,送到嘴里嘎嘣就是一口,笑得张扬又得意。 玉溪原本是想发脾气的,这人啊没事儿就爱戏弄她;转念一想,又挂上了一如既往的笑容,正色道:“就算喜欢堂主又怎么样呢?男未婚女未嫁的,有什么值得您没完没了的笑话我呢?” 秦霄贤原本正是戏弄的笑意僵硬起来,握着咬了一口的苹果,楞在那有些不知所措,眼里像是有些无辜。 俩人对视,沉默了片刻。 玉溪忍不住噗嗤一笑,捂着肚子乐得不行,笑了他一句:“傻子!” 老秦回过神来,不再笑话她,嘴里动了动觉得苹果渣子有些苦。 “陶哥不在,要不我也用不着这么费劲儿~”玉溪转身,喝了口茶碎嘴着。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咱那大少爷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说了半天儿,没听见秦霄贤回一句话,玉溪皱着眉转过身来,抬脚玩闹般踹了他一下子,提着嗓子:“想什么呢你!” “噢…”老秦垂眸,又咬了一口苹果,嘟囔着:“听着呢。” 像是想到什么,玉溪揪揪他袖角儿,满眼期盼地:“要不,咱们一块儿看看他去。” 看郭齐麟?也行啊,好久都没去家里了。 像是有些心不在焉但仍旧答应了玉溪,一边儿咬着苹果一边儿神色漠漠地跟在她身后走出了院子,上了马车往郭府的方向驶去。 一路秦霄贤都没怎么说话,百无聊赖般地把玩儿着青烟色衣角儿,上头的绣纹儿皱了又皱,揉了又揉。 “再揉就破拉!”一副孩子气的模样就算不听话也拿他没办法,这个时候的少年郎能保持着这点儿率真是很不容易的。 玉溪看了他一眼,随口笑道:“其实你穿黑色也好看的。”随即掀起车帘儿,看着窗外繁华街景。 德云社书院里除了先生们,就都是少年;衣袍儿的颜色各异,浮翠流丹、纡朱曳紫各有风华,但这黑色是最沉的颜色,要说穿起来最有气场还得数咱们云二爷,往那一站就是剑眉星眸的云上仙儿。再来的话,玉溪觉着就得是咱秦小爷了,虽然没有那股子霸气侧漏,但自有一身儿风华月貌,带着少年郎的器宇轩昂。 老秦抬头看向她,张了张嘴原本想说点儿什么,见着那香妃色的衣角儿被风吹起的样儿又顿了顿。 “诶…”玉溪皱着眉,看着窗外某处发出有些疑惑的声儿。坐直了身子又往外探了探脑袋,试图看清楚点儿。 “干嘛呢…”老秦嘴里嫌弃着,往她身后侧挪了点儿,伸出手虚扶着,道:“有什么好看的,别摔着了…” 玉溪猛得往回一坐,脊背正好撞在他原本虚扶着的手臂,没多想,就指着窗外急急道:“你看那个像不像少爷媳妇儿?” 老秦往窗外随意扫了一眼,收回了手坐回位子上,道:“那怎么了?” 还少爷媳妇儿,少夫人就少夫人呗,这弯弯绕绕的,还得缓个劲儿。 “她不是老说要安胎嘛~从巷子里出来干嘛?”玉溪若有所思地叨念着,又转身去看了一眼却看不见人儿了,嘟囔着:“这巷里也没有什么药房铺子阿…” 再想想刚才那打扮,多低调素净啊,这也不像那少夫人的风格啊;还裹着个头纱生怕被认出来似得,要不是玉溪对她太熟悉,又认得她身边的婢女,还真看不出来。 “给你闲的,人家爱去哪就去哪儿呗。”秦霄贤本来也不认识这少夫人,没什么好上心的,满不在乎地:“怀了孕就更娇贵点儿,以后对孩子不也挺好。” 玉溪瘪着嘴,有些不高兴:“你懂挺多啊你,在这替咱少夫人说话呐!” 或许我错了,但你不能帮着别人说我。 这是玉溪的原则。 “好好好…”老秦无奈着,不和她争辩,总归到最后还得是他自个儿低头;双手合十向她拜了拜,一副认输的表情:“不说她,不说她。” 玉溪这才转过头不和他计较。 女孩儿嘛,就是这么好哄的。 俩人吵吵闹闹的,马车转眼就到郭府门前儿停下了。 老秦跳下车,转身伸出手把她给扶了下来,还仔细着不扯到她的衣裙。 俩人先去给师娘请个安,总得问候了长辈才能去看那少爷不是。 师娘看着也是憔悴,眼角眉梢满满的疲累,看着玉溪来了心里也是高兴的,强撑着和她说笑了两句。 秦霄贤在一旁乖乖的,垂眸不语。 玉溪皱着眉,不知道如何劝慰,只是握着夫人的手,柔声道:“师娘,您放心吧,大林哥就是累了,会好的。” 夫人的眼眶一下就红了,低下头眨了眨忍下眼底的酸涩,拍了拍玉溪的手:“算了,让他自己呆着吧。” 知子莫若母,这时候他只适合孤独。 原本打算告辞的,婢子扶着小珍进屋来,看样子是来陪着母亲吃午饭的,穿着一身黛青色的衣裙,扶着腰身儿。 算算也快五个月了吧。 老秦和玉溪都只是简单问了个好,倒也没在家里就端着礼数行礼。 小珍坐下后,夫人自然是又询问了一句小孙子的事儿了,日日都要问两句才能放心,毕竟是这头一个孩子。 玉溪眼睫闪了闪,挂着温厚的笑意,关切道:“少夫人肚子也大了,出府玩儿的时候得多注意点儿,别让人给碰着。” “哪会呢。”小珍神色有些疲倦,虽然打了花脂粉但仍看得出眼圈浓厚的乌青。笑容有些勉强,像是有些刻意地控制着呼吸,道:“一直在府里养着,懒得出门。” 玉溪半含眼眸神色幽幽,在小珍脸上扫了又扫,总觉着哪里不对劲儿。 夫人倒是心疼地叹了口气,安慰了几句,再对玉溪无奈道:“你师哥一直没好…小珍惦记着,也总高兴不起来。” 玉溪点了点头没再说些什么。 闲谈不过三五句,也不打算打扰这两婆媳说心里话,毕竟都忧心着少爷的事儿,轻快不起来。玉溪和秦霄贤行礼告退,俩人同行出了玫瑰园。 老秦倒没觉得怎么样了,就是玉溪看着心里头有事儿一直闷闷的,蹙眉想着点儿什么。 秦霄贤抬手弹了下她的脑门,笑道:“又琢磨什么呢?” 难得她没有躲开,也没有气恼,乖乖地受着。侧过身来,压低了声音,一本正经问着:“你觉没觉着少爷那媳妇有点怪…” 怎么又少爷媳妇儿了。 老秦扶额无奈,笑道:“你就别惦记人家了,真不关你事儿。” 玉溪白了他一眼,一副对牛弹琴的架势,不再和他说这话。 不说就不说呗,反正她也不关心。 章节目录 缘尽(五十四) 岁月如沙漏指缝。 三月中旬,七堂院儿里的桐树也生了花苞了,玉溪一直盼着它开花呢,整日里坐在树下盼望着花果香甜的气味儿。 今儿正是师父授课的日子,师哥们都在里头听着,与她所学无关,就乖乖在外头侯着了。 打从院外来了个小厮,着急忙慌的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径直就冲了进去。玉溪再外头看着,心底一慌,立马站起身守在院堂门前儿。 这是郭府的小厮。 没一会儿,大先生就从屋里头疾步出来,身后跟着七堂弟子们。 师父步伐急切的出了院子,弟子们自然是该散去了。 玉溪一眼瞧见了秦霄贤,上前几步抓住了他手腕处,问:“师哥师哥!” 老秦有些僵,愣愣看着她。 她倒是激动得很,也不知是关心还是好奇,问:“师父怎么回去了?” “说是家里有事儿…”秦霄贤歪着脑袋想了想,像是回忆着什么:“远远好像听着小厮说是少夫人不好了…” 不知怎么,总觉着胸口一沉,有些不详的预感;玉溪皱着眉,一动不动得像是僵在了原地,慌乱着什么。 “怎么了?”老秦微微俯下肩,看着她有些担忧。 “师哥…”玉溪有些慌乱,感觉心里头有个说不出的滋味儿,拉着秦霄贤的云纹袖口,道:“咱们也一块儿过去看看吧,我总觉着…” 这后边的话虽然没说口,但换了谁也能听得明白;总归师父家里有事儿,徒弟去看看也在情理之中吧。 秦霄贤一点儿头,拉着她就疾步向外去。 不让她去,她八成得好几天儿不理会人了,气性儿可大了,就不理你,连吵也不和你吵;冷漠疏离,视若无物。 郭府上下早就一团乱了,后院寝房人进人出。 因为少爷夫妻住的院子稍凉些,天儿冷的时候小珍就搬到了侧屋的暖阁住得舒服些,总归少爷一夜夜地闷在客院闭关修炼也不理会旁人,更没空管她住哪了。 只是暖阁小一些,这会儿更是挤满了人,夫人和杨九领着大夫在里头看着,二爷和大先生在外院等着。 汤药一碗一碗地送进来,小珍疼得整个人惨白不堪,身下的血越来越多半点儿没有止住的样子。 早上没来院里吃早点,夫人就觉得奇怪了,但只当孩子累了多歇着,没往心里去;近午的时候婢子来报说少夫人不好了…急急忙忙往这赶的时候,她已经疼得蜷缩成了一团,满头冷汗,身下微红有见血的迹象。 原以为是动了胎气,当即去请了府上的医女,熬了安胎药,又是行针又是喝药的,但越来越严重也不见好。众人这才急了起来,小厮赶忙出府去请大夫来,大夫一通诊治只说是吃了坏东西,旁的怎么也没说清楚。 毕竟高门大户,总要留些颜面。 这伤势越来越严重,小珍从一开始的哭喊到这会已是气息奄奄了,大夫皱着眉,有些不好的担忧。 杨九扶着师娘,成为此时她的依靠,一遍遍说着:“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大夫拱手行礼,道:“老朽无能为力,夫人保重身体。” “怎么…怎么会…”夫人一直都不明就里,整个人难过得不行;就是想不通这怎么好好儿的,就出了事呢!红着眼,对大夫恳求道:“您再看看,这…这孩子怎么就…您再想想办法啊!” 大夫摇了摇头,终究无能为力。默了默,犹豫着开口道:“少夫人从前…想必是吃了点儿什么吧,不如去问问那东西的出处,或许尚有余地。” “东西?”夫人压根儿也没懂这位老大夫说的话,皱眉想了许久也没明白过来;心里头又是着急,道:“什么东西您说,我这就让人去找!” 看这样子,确实是真不知道。 人命关天,不敢言笑。大夫叹了口气,直言不讳道:“少夫人怀孕前想必吃了不少受孕的药物,伤了根基,怀孕后胎像也不稳,老朽不才,诊定:少夫人吃了些不好的东西以求固胎。” 这些话像是晴天霹雳般打在了夫人眼前,把她仅存的理智炸得稀碎。脚下的力像是被抽走一般,无力滑倒,杨九努力压住情绪维持清醒,搀扶住了夫人。 大夫有些无奈,但言至此处,自然是要合盘脱出的,道:“药力极猛,又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偏方,实在冒险。夫人不妨让人去问问这药的出处,可能还有机会。” 夫人强撑理智,掩下眼底痛心,问道:“您能查出来嘛?她如今正是半昏半醒,也说不出话来啊。” 大夫摇着头,这些个偏方药物他哪里回知晓,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屋外就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 玉溪在外头听了会儿声,一句更比一句惊,当下就忍不住跑了进来,急切道:“丙市街!去丙市街的东巷看看!一定就在那附近!”她语气紧着急,出口得话满是肯定,夫人也不多做犹豫,当时就让小厮领着一队人去找了。 丙市街,就是那天玉溪看见她的地方。 几个谜团串在一起,就是真相。 这人啊,怎么下得了手对自个儿狠成这幅样子。 眼看小厮出去办了,玉溪这才稳下新神看向床榻上满是血腥气的小珍,已经气息奄奄,身下的血止不住地淌。 她就躺在哪,眼底绝望,无力地感受着孩儿一点儿一点儿离开的感觉。 夫人走到了床边,看着眼前早已疼得没力气出声儿的媳妇儿,心疼得直掉眼泪,恨铁不成钢地骂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啊!这是搭上了自个儿啊…” 小珍伸出手,纤细苍白,嘴唇动了动努力想忍痛发出声音来。 夫人并没有听清,也不必把耳朵凑近些;不需言语,自会懂得。闭下眼,侧过头对一旁的婢子吩咐着:“去把少爷叫来。” 是啊,这个时候,她还能惦记谁呢。 杨九和玉溪都红了眼,俩人握着手默默在一旁守着,半句话不敢多说。 感情这事儿,哪分对错呢。 这是玉溪自打陶阳走后,第一回看见少爷;从前都说让他自个儿想明白去,她一个姑娘也不好过于关心。今儿见了,才真觉着胸口一颤。 他脸色青黄憔悴,脚步也虚浮无力,整个人恹恹得也像个重病的人;双眸无神,胡子拉碴,连头发都乱得一塌糊涂,像个放弃未来的酒鬼赌徒。 玉溪不心疼,只是见了他,就只有一个想法。——陶阳见了,该多心疼。 若不是这么一出,他哪里会走出院子呢;走到床榻边,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儿让他忍不住皱了眉头,蹲下身来看着眼前瘦弱病态的小珍。 小珍伸出了手,有些微微颤抖,试图抚上他的眉眼。 少爷只觉着眼底一酸,却又习惯地避开了渐近的指尖儿。一垂眸,对上了小珍盈满热泪的眼,少爷握住了她顿在眼前儿的手,瘦弱极了。 小珍扯着嘴角,努力想对他笑,结果反而是笑出了一串串的眼泪。 少爷往前凑近了些,像是哄着她,柔声道:“你说,慢慢说。” 小珍一笑,声音低低的喊了一声:“大林哥哥。” 你从没对我这样温柔过。 少爷点着头,不敢刺激她也不敢打断她,屋里静悄悄儿的,所有人心疼着她,心疼这个傻姑娘。 她抿了抿唇,清着嗓子,试图让声音清楚一些。 “是我不好,您一定恨极了我…” “这孩子,来之不易…是我没福分留住他,还得要他和我一块儿走…” “大林哥,我知道您很好…您真的对我很好了…” “是我太贪心了…” “是我让那人走的,是我害了您…您怨我也是应该的…” 少爷仔细听着每个字,只觉着眼睛酸涩得紧,心口闷重,喘不过气儿来。恨吗,有什么好恨的,作为妻子她没错啊。嗓子像被堵住了一样儿说不出话来,少爷只是垂下眼眸,只对她摇了摇头。 “大林哥,下辈子…” “下辈子…您先爱我,好不好” “我还会做个好妻子…” 原本就气息微弱的嗓子里又生出了浓重的哭腔来,有懊悔有不舍也又不甘,泪珠子止不住地滑落往鬓角两边儿散去,她看着少爷,眼里满是期盼与不舍。 她何尝不知,算计来的,不是爱。 少爷握着她的手,眼泪打在她手背上,闭着眼想压制下酸涩,睁开眼时对她笑,像小时候一样扶着她额头上的发。 “下辈子,遇良人;我配不上你。” 小珍笑了,苦涩而绝望。 闭上眼泣不成声,又说不出半句责怪他的话来。 想想这一生:为了成亲,和大先生暗示了陶阳心有他情的事;为了圆房留子,在他暖茶里放了东西;新年夜知道陶阳回来,为了避开将他引开游船四周;为了留住他的人,亲自去暗示陶阳该走。 事实呢,该相遇的人,人潮若海总能一眼万年;相隔千里,心不离。 连这下辈子,都留给了他。 小珍睁开眼,边哭边笑,胸口几乎撕裂般的疼痛着。 “您要好好的啊,一定…” 尾音微微颤抖,这呼吸曾在胸腔里千百万次来回,真到了这一天,感受着自个儿最后的那口气儿,缓缓地呼了出来…一点一点儿地消融在空气里,带走了灵魂,也含上了双眸,带走这一世的悲戚。 ———————— 我不怪你,只能骗自己。 章节目录 所谓爱(五十五) 小珍的葬礼办得简易,或许就是所谓的厚养薄葬吧。德云书院的学子们,盛京城中的世交名家也都派了家中晚辈前来沉痛哀悼,以表追思。毕竟小珍是晚辈,也不是世家大族,只不过因为当了几个月的少夫人所以葬礼才被人所重视,长者自然也不会来。 杨九在人群中,沉默不语,没有泣不成声的悲恸也没有温和有礼的怡然;来了许多人,也说了无数次节哀顺变的话,少爷憔悴的样子被人们当做了痛失爱妻的情深,而真正悲恸得不能自已的只有李家父母。 无论就多少眼泪都改变不了的此生遗憾。 杨九看着这一切,心里头说不出的沉闷;人啊,到这人世间走一遭都是为了什么呢。生而苦痛,无人珍爱,逝去多年后人们想起来也就是感叹一句红颜薄命罢了,甚至人们都想不起来名字,只记得有个人曾在这世上生活过,出现在身边儿过,然后就走了。 丙市街的东巷那一户人家专是倒卖些假药物,声称能治百病能生龙子,能护胎养容;李家父母在哀泣女儿命苦时,把那些愤恨与难过尽数撒在了那些人身上,见官判刑是不用说的,只是做再多又能弥补得了什么呢。 葬礼尾声,上门哀悼者都陆续告辞。杨九还在接见女眷的和辉堂呆着,垂眸微皱着眉,微不可闻地叹息着。 二爷陪在少爷身边儿看着葬礼事宜,玉溪一早来后院帮忙着,见杨九不大安好的样子,递了杯茶给她。 “九姐姐,累了就歇会儿。” 杨九接过茶,摇了摇头示意没事儿,视线放到了不远处痛哭流涕的李家人身上;声音低低地:“都是命啊…” “对她来说,是好的。”玉溪声音微沉但有着说不出的肯定。 杨九转头看她。 她道:“命里无时莫强求,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本来就是与天勉强。” “命里无时…”杨九重复着这句话,觉着有些恍惚。 玉溪挽着杨九手臂去角落里歇脚儿,坐在了长椅上,道:“与其活得沉重费心,不如放手自由,以后再不用讨好任何人了。” 这话按道理去论,在葬礼上说人家死得应当,实在是罪孽。但杨九觉得,玉溪没错。若是今日,不是葬礼而是小珍孩子的满月庆日,她只怕会更不高兴吧;小珍的爱,太过于沉重,太过于不顾自我,说是爱又何尝不是一种伤害。她生前做的事,他们都知道,少爷也知道,只不过由着去而不问不管而已。 毕竟挚爱不再,生亦无欢。 要是没有这回事儿,少爷的一生也是痛苦的,做不得抛妻弃子的人物,只能做颓废消沉的醉鬼。 想想当年师娘劝她和二爷定亲时,对她说:要是连枕边人都算计,那得过得多累啊。连要相扶到老的夫妻都不是真心以待,又怎么奢求被这世间珍爱;就像大林在她病床前说的:愿来世,遇良人喜结缘,安稳快意共余生。 这又何尝不是他自个儿的心愿呢。 但对自己不爱的人,自然,后边儿还有着那半句:我配不上你。 你很好,只是来生,我们不要再纠缠了。 不爱就不要互相伤害了,各自安好,不念过往,不负未来,如此就好。 想想也就明白了。 杨九低头,嘲弄一笑,自个儿怎么就变得这么多愁善感起来,是因为心疼少爷还是因为年纪大了眼窝儿浅? 或许,是因为二爷吧。 差点儿,也错过他了;杨九到现在都不敢去回想西北战事,不敢回忆当年在西北见到他时一身血腥昏迷不醒的样子…要是错过了,来生遇不见该是多么可惜的事儿。 杨九抬头对玉溪笑了笑,道:“你才几岁,说起话来还一套一套的。” “随陶哥哥吧。”玉溪也不客气,坦然接下这像是夸奖的话,道:“谁让我们都像师父呢,活得这么老气横秋的。” 杨九一笑,觉着她招人喜欢;想想自个儿像她这个年纪时,正追在二爷屁股后边请他教太平歌词呢。 神童家族里的妹子,就是懂事儿啊,聪明伶俐,看得明了。 “我倒是觉着这样儿不好。”杨九拍了拍她的手,正色道:“在该纯真快乐的年纪,太懂事其实是吃亏的。” 陶阳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啊横着呢!”玉溪凑近了些,假装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逗着杨九:“这不得在师父面前稳着点儿嘛!” 两姑娘说起话来自然是乐得快,何况两个都是那灵动的妙人儿,两句话的事儿这心情也就不那么的沉重了。 “你还敢横!”杨九白了她一眼,想起之前听说书院里的少爷们都把她宠坏了,坏笑着:“回头啊,我让孟哥收拾你!”这丫头当时进书院拜师的传言可是无人不晓得,虽然没有后续,但说着说着就想起来两句笑话她。 玉溪无力扶额,直想仰天长叹;皱着眉无奈道:“您就不能换件事儿笑话嘛…” “那怎么了~”杨九倒觉得挺有意思的,道:“都有勇气去书院拜师了,还怕这个儿啊?”又顿了顿,问道:“和咱孟哥就没点儿进展?” 玉溪气恼着:“什么和什么嘛!” 想了想,还是觉着得和杨九说一声才好,流言归流言,但这内家儿里头还这么以为的话,可就乱套了。 杨九好笑地看着她,一副你随便儿编着,能圆过去算你厉害的样儿。 “堂主有一回去三里桥设教讲课,许多人都去了。我的闺友余家小姐余荌十分仰慕他,拉着我一块儿去了,给人家送了亲手做礼物还往台上扔戒指…”说着说着,玉溪自个儿都要笑了,那生的这么好玩儿又胆大的姑娘,继续道:“堂主说了句礼物很用心,她就被姑娘们盯上了,一个个儿的上赶着看她是谁,同乘一辆马车,她跑去躲了,众人就认成了我!” 杨九原本也是饶有兴致地听着,越听越觉得好笑,又不是听戏,还往台上扔戒指…脑海中都浮现出一个小姑娘乐得羞红了脸但又怂气地躲起来的画面儿。乐得不行了,看着玉溪的眼神也有些可怜她,怎么就背了这个锅呢。 难怪,她什么都没做,否则真要为了孟哥来的,凭着她的才学和出入书院儿的便利,怎么也不能一点儿进展都没有。 “你啊你…”杨九乐得红了耳根,道:“被人追着这么久就没动心?” 玉溪眼睫闪了闪,道:“少夫人不也是费尽心思吗…” 杨九一顿,收了笑意仔细打量起她的神色来。 她眼神有些空,呢喃细语着:“缘分就是这样儿,有时候你喜欢的就是块青石,但喜欢了,青石也变得光芒万丈了。” 杨九抿唇,露出了然的笑意;爱一个人无关风华绝代与否,惟守一心不变而已,她怎么会不懂。 “这是有喜欢的人了?”杨九道。 玉溪一笑,一本正经地:“等有了,会和您说的。” 感情里光有喜欢是不够的,若是不能相爱相守,一腔热血地去喜欢其实就是一种折磨。值不值得另说,但总归是有负此生,对不起所有人也对不起自己。玉溪的想法也很简单,若她成了“杨九”,就与心爱之人白首偕老恩爱如新;若她成了“小珍”,那就放手离去,潇洒快意,给他留一个此生难忘的背影;但她绝不会是“陶阳”,心有所爱者无所畏惧,天不遂我愿,我自逆天而行。 杨九也不勉强,俩人只管闲话着,这一年之初啊,已经有了几件儿让人不痛快的事了;有时候心里头总要多多挂念着点儿美好的事,才能有盼头。 命不遂人意,我便随心。 章节目录 只有桐花不解飞(五十六) 四月初,正是春凉的时候,或许是因为着了凉的原由,玉溪从起先的咳嗽到连着四五日没来书院了。 毕竟是姑娘家的,书院里的师哥们全是糙老爷们也不能上门拜访,要是换了别的兄弟直接就登堂入室了。 七堂的桐花来了,淋了两日春雨正是要开花了,院子里呢喃着香甜气味儿;秦小爷在院里看着,有些心不在焉儿。 可惜了,花开不得赏。 周九良和他一向交好,堂主不在的时候,九良都是和小爷一块儿玩儿的,两人关系好得不得了,时常一块教习乐理,九良三弦儿好,小爷是嗓子温和,最适合唱那些个姑娘们喜欢的情意绵绵的温柔曲。 正要去吃午饭,九良喊了他一声,向他招招手,道:“赶紧的啊,磨蹭什么呢。” 小爷向他走去,扯着嘴角笑了笑:“没什么,就吹吹风。” 九良笑话了一句:“给你闲的。” “诶,那个…”秦小爷弹了弹袖口,挽直了边角儿,随口道:“玉溪病还没好啊?” 几天儿没见着她兴致昂扬地在书院儿里说笑,周九良也觉着有些不习惯了;但毕竟平日里接触的也不多,如今他整日都忙着和堂主外出设教讲课呢,哪里会注意这些,提到了就说两句。 “应该吧。”九良道,总归他也不清楚就是了:“听说明儿九馕去看她,到时候问问她不就知道了。”杨九和玉溪相熟交好,两人一向聊的投机,生病了自然要去探望的。 “明天什么时候?”一听说杨九要去玉宅看望,小爷这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似乎琢磨着什么,揪着九良就问了起来。 “早上吧…”九良皱眉想了想,一般探望都早早儿出门了吧,随即嫌弃道:“哎呀,你管这干嘛!不就是风寒,姑娘家就是娇气一点嘛,多歇歇呗。” 说着拉上秦霄贤的手就快步往饭堂去了,这天大地大,吃饭皇帝大。 姑娘家的身娇肉贵,和他们这些糙老爷们不能相提并论,偶尔换季有什么风寒受凉的事儿也都在情理之中,没什么好上心的,养养就好。 杨九和玉溪是这书院里的女娃娃,有个伴好说话也是难得,起初见她病的时候就去看过,只是过了四五日听说是越来越严重了,也没见好反而越来越严重了,杨九放心不下,请了太医约了时辰一块儿去看看,宫外的医者到底还是差了点火候。 今儿一早刚吃过早点,送了二爷出门上朝去,杨九扭了扭脖子觉着有些酸,八成是这里教琴多了。刚打算回房让婢子给揉揉,收拾着过一个时辰再出门。 婢子进来说秦小爷来了。 秦霄贤?这一大早的怎么来了呢。杨九微微蹙了一下眉头,有些不解;老秦一向是很少来家里的,又什么事儿找二爷也都约在外头,没什么要紧的一般不来家里,不像堂主和烧饼哥,自小住着习惯如今也是三天儿两头地往这跑。 当即让人请了进来。 秦霄贤一撩灰银袍子,进了屋对着杨九笑盈盈的。 杨九一抬头就盯着他那眼下的厚乌青了,忍不住笑了出来:“昨晚上偷鸡食去啦?看你这脸色~” 他顿了顿,笑道:“我就不能是勤奋好学来着?” 杨九不信,白了他一眼抬手到了杯茶给他,都是熟人也没什么好客套的:“怎么了,这一大早的总不会找我吃早点呢吧。” “我还真没吃。”他玩笑着,眼眸弯弯地把手里的一个小包裹递到杨九面前:“听说你要看小师妹去,这不是顺便儿让你给带点儿礼,愿她早日康复。” 话说的于情于理,态度嘛也是正儿八经的,没有往日里的笑闹;杨九收了东西,也没往别处想。 “这么有心啊。”杨九夸道。 “正好来找师父拿几本书而已。”秦小爷摇了摇头,笑道:“赶明儿你生病了,我也给你送!” “呸!”杨九被他给气乐了,作势要打他,道:“大早上没句中听的!” 俩人又说笑了几句便各自散去,总归这日头落得快,出门儿得趁早。 杨九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就上了马车,索性四月了,也没冬天那么寒,雪也停了正是一袭轻裙染春华的时候。 下了车也还早,和太医约好的时辰还有一刻钟,也不急正好先去找玉溪说说话,也不知怎么样儿了。 仆人领着进了门,一众人行了礼拜见咱们平西王妃,杨九挥了挥手让他们各自散去甭陪着了;都说了几次,不必多礼,结果是从门外迎接换到了屋内大礼,她本就不是爱摆架的人,看了多少有些不适应。 去了后院,径直进了玉溪的闺房,里头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儿,比一般的都难闻,杨九忍不住皱了皱眉,加快了几步绕过屏风走到床前。 才四五日不见,原本灵动的少女病骨支离,小脸儿苍白无色,整个人儿除了那呼吸都抬不起劲儿来。 杨九心疼着,在床头轻轻坐了下来,喊着:“玉溪…” 玉溪睁开眼,像是有些昏昏欲睡的样子,扯着嘴角勉强笑道:“你来啦。” 听这嗓子也是嘶哑的很,没有往日的清透悦耳;杨九给她掖了掖被子,让她别开口了,省得伤了嗓子,道:“怎么就病成这样了…我请了太医出宫来,一会儿就到,你别着急啊,咱慢慢养着。” 玉溪笑了笑,声音低低地:“费心了。” “客气什么。”杨九笑得无所谓,道:“回头等你好了,咱们一块儿踏青去。” 一句话刚说完,还没回答她呢;杨九又从身后婢女的手里拿过来一个包裹,看着外头的形状应当是个小木盒儿吧。 “对了对了。”杨九把小木盒送到玉溪身边儿,道:“这是老秦让我给你的,说是祝你早日康复。” 玉溪一愣,手抚上了包裹笑了笑。 杨九见她似乎高兴点儿了,道:“你看啊,大伙儿都盼着你早点好起来呢,你可得争气噢!” “好。”玉溪被她这一副正儿八经的可爱样儿给逗笑了,咳咳几声,道:“不蒸馒头争口气!” 没一会儿婢子就领着太医来了后院,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在床账后头悬丝诊脉一会皱眉一会儿扶额的。 没一会儿就给杨九跪了下来,道:“姑娘病情有异,请王妃容臣冒犯,近身诊脉查看姑娘症状。” 望闻问切一样儿不能少,本就也没什么,再说了这屋里这么多人那里还能让这老太医给“冒犯”了。杨九一挥手,算是同意了,心下为着那句“病情有异”沉了沉。 日头升得快,一下就近午了;各家各户炊烟袅袅,饭香四溢,书院的少爷们刚一下学堂都奔着饭堂去了。 高先生领着几名医者进了院子,医者们个个严装以待,包裹的严严实实,这副样子反而让人看得莫名起来。 高先生皱着眉头,道:“京中起了疫病,通文已下,所有人由医者问诊查看,确认无误才能离开。” 疫病。 这就是死神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上一回京中疫病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儿了,孩子们年纪小,自然不清楚,高先生是领教过的,眼底挥之不去的愁思。 学子们炸了锅,纷纷讨论起来怎么就有疫病了呢? 一名医者上前,解释道:“诸位不必心有疑虑,问诊过后自有分晓。德云书院是最主要的问诊地,因为疫病传染的第一人就在德云书院。” 已经有人传染了! 这一下学子们坐不住了,纷纷询问起是谁得了疫病。 医者道:“女徒玉溪。” 内堂的弟子们是和玉溪一块儿听课的大先生亲传门生,纷纷表示难以置信。 秦霄贤更是上前一步,肯定道:“不可能!她一直在书院里呆着,谁能传染她!”这书院就这么大,人人都好着呢,她上哪去传染。 医者放下药箱,就地准备问诊了,道:“十天前,来了些蜀地难民在郊外,玉氏族人宅心仁厚搭棚施粥,玉溪小姐就在场,不幸染病,如今已是…” 剩下的话没说出口,但众人也听得出是什么意思,这么多天没见她来书院,一定是危险了。 秦霄贤拉着医者问:“她怎么样了?严重吗?” “还不确定。”医者摇了摇头,道:“玉府上下已经包围隔离,平西王妃早晨去看了她,如今在府里等候结果。” 秦霄贤闭了闭眼,恍若如梦。 杨九就没他们这么好的待遇了,因为几天前就来看过玉溪,今儿发现疫病时她也在一旁,不得不把郭府也圈禁起来,一一问诊后等候结果。 二爷听说消息的时候已经午后,处理了朝堂的事正打算往回赶,圣上下了旨要他派兵出城控制难民。 索性是他自己号诊后没事,一听说早上杨九去探望玉溪的事儿,心下一沉生出些慌乱来,当下就赶回了家。 家里头正是一团乱,医者忙活着,给每个人问诊,又是熬汤药又是清毒素,忙的不可开交,后院里也被圈了起来。 杨九正一个人坐在贵妃榻上发呆,心下空空的,蹙眉不知想着什么。 门受重力被推开来,一抬眼正看见二爷三步做两步地像她疾步而来,呼吸微乱。 杨九刚刚站起身,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一把抱进了怀里。 “你快撒开!”杨九着急着,奋力想推开他却怎么也挣不来,都快生出哭腔了:“问诊还没有结果,我得一个人待着,你快撒开手,出去洗洗!” 二爷松开手,捧着她脑袋试图安抚下她的情绪,俩人贴着额头,他道:“我在,你就不会有事。” 明明是让人安心的话,杨九却从里面听出了慌乱的气息。 感觉眼睛有些酸涩,杨九闪了闪睫毛,柔声道:“好,我不会有事。你先出去好不好,晚点儿,等…” 一句话没说完,二爷没控制住自个儿心里的慌乱,吼着:“闭嘴!” 他的妻子,谁也抢不走。 杨九不再敢多说话刺激他,也没了办法只好由着他,自个儿注意点儿不和他肌肤之亲就好,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天儿渐黑的时候,郭府上下才算安下心来,诊断了个遍,汤药也喝了,索幸大伙儿都好好的,没有人出事儿。 杨九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要是因为自个而害了郭府的人,只怕生生世世心存愧疚不得安宁啊。 刚喘了口气儿,没赶着和二爷说句话,先是拉着一名医者的手,问道:“那…那玉溪呢?她的病情…” 她的病情,杨九已亲眼所见,到底怎么样心里都是明白的,只不过不死心还要问一句。 医者有些犹豫,开口道:“玉姑娘已经重病数日,若是…若是此次疫病有根解之法,她…应当会好的。”医者仁心,自然一样患者能够安好无恙,但这是疫病… 杨九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脚下一软,扶住了桌角儿。 疫病根解的法子… 有治病的法子,才能救否则就… 回回的疫病都有不同,哪一次不是死了上万人,熬遍了汤药才制出治愈良方的!玉溪染病染得早,如今病入膏肓哪里还有时间等他们慢慢入研制药方! 玉溪反而十分冷静,没有哭闹也没有自怨自艾,只是安静地坐在床边。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月光从剪窗投在她眉目上,显得凉薄悲戚。 手心往一旁动了动,拆开了一个绸布包裹,里头有一个小木盒儿,不似女儿家的梳妆盒漂亮花哨,就只单单一个红木盒儿,正中间儿刻着德云书院徽印图案。 玉溪轻轻拉开了小铜锁,打开了盒子,里头放着十数朵完整的桐花。 十分好看,香气四溢。摆放的位置也很仔细,没有一朵被挤压坏了,都是层层交叠,插缝摆放着,在月光影下蒙上一层朦胧。 玉溪的眼已经有些模糊了,像浮层雾似得,拿起桐花在鼻尖儿嗅了嗅,拈花微笑,低声道:“只有桐花不解飞…” 很多时候总觉的时候还长着呢,尽想着那些个无用的事,到头来连赏花的机会都没有了。 玉溪笑了笑,抬手把桐花插在了鬓角,落榻睡去。 章节目录 桐花香(五十七) 玉府查出了五个人染上疫病,全是那天去搭棚施粥的仆人,主子当中只有玉溪染病,玉府夫人终日里以泪洗面,但疫病的疗愈药方没有半点儿进展,如今玉溪也被关在房中任何人不得探视接近。京城里的人死了一批又批,难民们所剩也不多,死者被尽数安置在了城外,连安葬都不行只能由禁军安排火化。 本该春意盎然,却是死气沉沉。 朝廷一早派了人查疫病根源,又是怎么传到了京城,一路来可有别的州府受害。德云书院的学子们纷纷捐助药物,随同医者救人,忙的一塌糊涂;少爷也走出了小院儿,干净利落地处理府中事务,空闲时也随着师兄弟们出门布施,看着都很好,只是总觉着少了点什么,整个人冷漠疏离没有灵魂的样子。 玉溪一个人被关在了房里,每日除了送饭菜汤药的医者匆匆来去,再没有见过任何人了。医者劝慰她,不要多思多想,她总是浅笑盈盈不甚在意的模样。 久病不成良医,自知天命。 这两日,自己昏睡的时候越来越长,身子骨疲软无力,眼睛也模糊不清,前两天还能看清人如今只剩模糊的影子了;每日吃过了药汤,身子又冷又热,有时冰凉发抖有时闷热发汗,几天下来被折磨得皮包骨头不像样儿了。 夜色渐浓,屋里安静得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沉沉浮浮微微弱弱。 她睡不着,睁着眼看着床账,伸出手在眼前探了探,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束光影投在手心,恍惚朦胧,她知道这是床前剪窗外的明月光亮。 从前说喜欢把床榻安置在靠近剪窗的位置,这样晨能见阳,夜能赏月,莫不静好。却没想过如今这束光亮成了夜色里,让她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意义。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听着声音应该也是刻意放轻了动作,只是如今夜深寂静,她又无心入睡这才听得分外清楚。 又到了吃药的时辰了吧,又该要水深火热地经受一番折磨,告诉他们感受再由他们改善药方,有时候玉溪真想问问自己怎么就活成了小白鼠的样儿。 脚步声低低,走到了床前了吧。 玉溪微微转过头来,床边儿有一个身影,披着朦胧的月光;她伸出手,晃了晃试图起身,如今没人撑扶着她已经起不来了。 脸色苍白,骨瘦如柴,双眼塌陷无神,唇色惨白泛青,一身浓苦药味儿;这就是如今的玉溪,腰际上搭着比她人看着还重的青烟被褥。 两边床账轻纱飞舞,剪窗残月风凉。 玉溪咳了一声,感觉伸出的手被人握住,随即一受力就被扶着腰际坐了起来。 这不是医者的手。 修长纤细,骨节分明,掌心有茧。 心下一沉,呼吸微乱,玉溪侧了侧首,皱着眉轻嗅了身后胸膛的衣裳香味儿。 是桐花。 原本无力疲惫,连呼吸都糜乱不稳的她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劲儿,甩开了那手,向后推搡着,嗓子嘶哑不堪:“走!走!” 那人被她猛得推开,眼底原本心疼的酸涩浓了几分;既便心如刀割,但也无可奈何。 上前抓住玉溪的手,试图要她冷静;谁知刚一触碰到,她更是疯狂地推开,哑着嗓子红着眼,不要命地用尽全力吼着:“出去出去!走!” 于是推开的动作太急,一时过猛,玉溪身子无力便向前倒去,当时就要摔下床榻去了;这是落地一瞬,那人一步上前稳稳地接住了她,把她拥在怀里。 拥抱紧贴着胸膛,双臂环绕紧锁着,她挣脱不开半点儿,气息微弱地抬手一遍遍地敲打眼前人的肩背,眼泪簌簌不止,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快走…快走啊…” 这人贴在她耳边儿的脑袋使劲儿摇了摇,呼吸有些重,像是极力抑制着什么。 是啊,从没见他哭过。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眉目含笑做少年,独来独往是本心。和每个人都很好,但又都不好;好友弟兄众多,但总显得孤独,总没有一个对酒浇愁的知音。人人都当他是率真可爱的孩子,却不知这孩子心里的苦也不比旁人的少。 有孩子会哭,有些孩子不哭;哪里是因为不疼,分明是没有人心疼。 桐花的香甜气味儿飘在玉溪的鼻尖儿,本是最让人期待欢喜的香甜,不知为何像辣子似得,越是闻得清楚越让她难过。 眼前清瘦又温暖的胸膛,紧紧环在她腰背上的双臂,久了她就哭累了,无力地垂下手去,眼里注了水似得淌个不停的眼泪;玉溪闭了闭眼,满是无奈和悲伤,既不是可怜自己也不是埋怨时疫,只是觉着有时天意弄人,实在可笑。 她的嗓子,已经不像从前清透柔和了,她的眼睛也看不见日出与明月了,她再也不能去七堂院儿里等桐花了。 她垂眸,眼泪打在这人肩上的衣襟上,声音低低地:“不该来…怎么能来呢…” 这是疫病,所有人都得离得远远儿的。 一句一句呢喃着:“这里不好…不能来。” “因为你好…”他说:“你在这,所以这里也好。” 原本平静下的情绪被他一句话又乱了方寸,玉溪一下闭了眼皱着眉头,肩头一颤一颤地怎么也抑制不住。攥着他的衣角儿,眉眼盈盈处泣不成声。 这是第一次两人没有了往日的嬉笑吵闹,也没有任何人的存在,就两个人静静地,于月光下相拥泣诉。 玉溪深深呼了一口气,睁开眼时恢复了冷静,抬手抹了抹眼角,轻轻地推开了拥抱,感受着那点儿温暖一点一点抽离。 “我喜欢的是堂主,你来了有什么用。”玉溪看不清眼前的画面儿,只是冷冷对着眼前儿的人影,一字一句道:“出去。” 她看不见眼前人的躯体是否怔愣了一下,她看不见眼前人的眼角儿是否湿润了一层,她看不见眼前人的胸口是否猛缩了一下,她看不见眼前人的嘴角儿是否有苦涩的血丝。 我可以逆天而行,但不能伤你半分。 记得那日她还信誓旦旦地和杨九说,事在人为,人定胜天。但一切的前提,都得是活着啊;人不在了,就什么都没了,又怎么还能拉上一个人垫背呢。 他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放回床榻上给她掖好被褥,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玉溪犹如木偶,没有情绪没有动作,也没在开口说一句话;只是被褥下的掌心握得死紧,指甲深深抠进了皮肉里。 他抬手在玉溪额发上揉了揉,俯下身,语气温柔:“你会好起来的。”随即转身,步子轻和衣决翩翩,踏月离去。 他不在了,屋里仍旧四处弥漫着桐花香气,在床榻边儿、在被褥上、在她肩头。 玉溪咬着唇,眉头几乎要皱得生了纹儿,掌心已有细微的几道血丝;但她仍旧不发一言,也不敢转头去看,就一个人孤独而清冷地枕在月影下。 侧耳一动,有一份丝柔的触感,她眉心一动,抬手去摸索,摸到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个绸布包儿,上头的布结既轻又松,凭着感觉扯开了绸布,指尖儿一探,碰到了十数朵花儿。 前些天的桐花都萎了吧,给你换新的。 桐花香甜气味萦绕鼻尖儿时,玉溪笑了,十分欢喜的笑意,盈盈如水,但这水又化成了泪打从眼角溢了出来,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苦中甜蜜。 她笑着,捻着花儿,道:“愿你好。” 她笑着,泪流满面,道:“从此不孤独,桐花伴余生。” 愿你一生顺遂,平安喜乐,不再心凉如冰,不再孤身只影。 只是别告诉我,别让我知道你良辰美景,佳人相伴。 因为我心眼儿里,自私地盼着你,无我不欢。 章节目录 清宵月明(五十八) 第五日天刚蒙亮时医者去了医馆后宅,送出了这五日里的第十三份汤药。 患者个个都病骨支离,气息微弱得很,稍微动一下就伤及性命,根本没有办法试药量方;最好的办法就是,就地取材研制出伤药,服下后的症状和疫病一模一样儿,再用治疗时疫的药方去治,根据不同的药效反应去改良方子,直到完善掉所有漏洞为止。 这是第十三份汤药,里头的人这两日被反复折磨得生不如死了,有时胸口火烧般热辣撕裂,紧握着拳头硬生生地把墙面捶打得满是血迹;有时又冷得想坠入冰湖,蜷缩在地攥紧了衣领,将唇角咬出血印来。可无论如何痛苦,如何生不如死,这人都依旧坚持着,丝毫没有要放弃的意思;医者有时见了他还觉着奇怪,这人啊,发病的时候惨痛异常,坚忍不发,反而是神智清醒的时候挂有泪痕。 喝下了这份汤药,医者守在了门外,听着里头躯体倒下蜷缩的声响,再来就是怎么也忍不住发出沉闷的痛苦呻吟。 医者有些不忍心地低下了头,一刻钟过后,里头声响停下了;不知是好是坏,医者当即就推门而入,急步走进里间儿。 那人扶着胸口,满头大汗,喘着粗重的呼吸,整个人像脱了层皮一般虚弱,但仍支撑着站了起来,对医者无力地笑了笑,点头垂眸,随即倒了下去… 疫病有治愈良方,这心里一块大石就算是落下了,满城医者们当即集了所有药材,城中药汤苦味儿四溢,但人人心中却是欢悦的,这一切终于要过去了。 虽然疫病控制及时没有过多传染,但毕竟人命关天,有这一桩事儿在,就不能高枕无忧。 玉溪这时已经奄奄一息了,整个人连眼皮子都抬不起来,因为没人能靠近,这耳鬓边儿的桐花花瓣已经散落,只剩花蕊,枕侧边的香味儿也淡了,原本她以为自个儿也会这么消散在空气里了。 傍晚时喝了药汤,又是一阵生不如死的煎熬,可只是她的手已经没力气攥紧了,沉沉昏睡过去,只觉着身边有人给她擦汗来着,还有低低地抽泣声,应该是母亲吧,她怎么来了呢,或许自个儿真是要走了吧。 醒来时已经是入夜了,玉溪睁开眼时,先是一阵朦胧,眼前渐渐清晰,只觉着房间被褥通通焕然一新,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是新料子,身子干净舒爽分明就是已经擦洗过了,这呼吸也不难受了… 等等,她伸出了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确认了好几次,才反应过来眼睛已经好了…好了?好了!病好了! 她一笑,捂着胸口哭了起来,感慨非常,喜极而泣的模样。 母亲端着吃食进了屋子连忙扶住了她,眼睛红红的,道:“丫头,你醒了…有没有哪里难受?饿不饿,娘给你端了粥…” 从染病起她就没见过母亲了,如今一见这心里就是一酸,抱着母亲就低声抽泣起来了。母亲哄着她,拍了拍背安抚着,又给喂了粥喝了汤药,这才算乖巧下来。 原本是该休息的,猛得像是想起了什么,拉着母亲就问床榻边的红木盒子呢? 母亲正收拾着桌上的东西,随口一句:“你这房里的东西都染了病气,不吉利,我全给换了。回头你想要什么娘都给你买,什么样儿的木盒都有。” “扔哪去了!”玉溪一急,都生了哭腔,掀开被褥就要下床去了。急得红了眼,道:“我就要那个!就要那个!” “别动别动!”母亲赶忙按住她安抚着,虽然不大明白怎么就对那个红木盒儿那么上心,道:“好了好了,给你寻回来就是。” 这碰了疫病的东西都得烧毁,防止再有传染,那些个儿东西绝对留不得。 玉溪一下就哭了出来,拉着母亲恳求着:“娘…您快去,快去啊!别给烧了快去啊…” 母亲看她实在心疼得要命,当即答应着,拿了东西就出了院儿门了。 玉溪慌乱着,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可就这么一个啊,要是真烧了怎么办啊! 直到后半夜,婢子才捧着用药清洗过无数遍的红木盒子进了屋,交给了玉溪。 上头已经没有桐花香味儿了,满是药味儿,里头的桐花也没有了。但玉溪拿着盒子笑得眉目如画,心底正是满足着;花儿没了有什么要紧的,再摘就是了。 盒子就像一把锁,拆开了原本打算入土下葬的记忆,如今焕然重生,自然就是她心尖儿上的小宝贝儿了。 想到那晚相拥,她垂下头,又不自觉地红了眼,说了那么重的话他一定难受极了。无论平日里怎么玩闹嬉笑,他那星眸中总是带着点寂寥与孤独,本就是多思多想的人,也不爱与旁人说说心里话,就在那一个人呆着,沉默得像没了生气儿。 玉溪闭了闭眼,压下酸涩,把红木盒抱在怀里摩挲着上头的德云徽纹,渐渐睡去,她要好起来,要早点去见他,要和他说那晚的桐花真的很香。 疫病在京中的情况已经控制起来,患者服了汤药都慢慢地好了起来。药方和药材朝廷会安排人送去,随行护卫的兵马自然是由二爷去安排了。 处理了这些事儿,二爷倒不急着回家去陪杨九吃饭,嘱咐车夫回一趟平西王府。 下了车径直去了后院,转过花园去了客院儿,这是一处安静的住所,院门有池院里有竹,四周鲜花怒放正是争春的时候。 二爷进了院子,走向内室,推门而入,一股子药味儿就让他远远地皱了眉头;不知是否当真夫妻一体,两人相处久了,他的许多动作都与杨九相似。 屋里床榻上睡着一个清瘦的少年,似乎因为伤病更憔悴了些。 “辫儿哥。”他扯了扯嘴角,喊了句。 二爷一撩袍子,在床榻边儿坐下,看他的眼神有些恨铁不成钢,随意道:“药方有效,她好了。” 他眉眼终于溢满了笑意,声音低低地念着:“那就好…” “老秦。”二爷挂上一副嘲弄的眼神,故意笑话他道:“以前我也没看出来你这么能舍身就义啊…” 那天他去军营里找二爷,三言两语就把来意说的清楚,想做那个试药的人;试药,大夫自有办法,用活人是最直接最狠最蠢的一种,可他却说要去。 云磊自然不会同意,这也是看着长大的师弟,和大林年纪相当,也是个孩子,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宝儿,怎么就要去冒这个险了?能不能挺过折磨先不说,是药三分毒,若是伤及性命,要他日后如何面对秦家长辈? 但秦霄贤说:“哥,这事儿得您帮我才不会让书院和家族的人知道;可您就是不帮,我也会去的。” 云磊只能同意,日日去看他受尽折磨却也无奈他何,如今终于是熬了过去,就暂时把他安置在王府里;谁知这臭小子,一睁眼问的就是别人,也不看看自个儿烧了什么高香还活着呢。 回家听杨九无意说起,替那人送了礼给玉溪的事儿,前后一接首,他当下就明白过来了;这秦小爷哪里是勇气可嘉,大义英雄,分明是偷吃了禁果,动了心不要命地着了魔。 老秦头低低的,像个安静乖巧的孩子,唇边像是有一抹温柔:“命有什么好珍惜的…” 二爷一顿,这一抹愁思又上眉梢。看着这倔强的小孩儿,都不知说他什么好,被气笑道:“说得好听,对着人家怎么就怂了?就这点儿出息!” 他仰起头对二爷笑,露出整齐的牙齿,眉眼弯弯地,像说晚饭吃了什么菜一样儿寻常的语气。抬头对上二爷的目光,甜着声儿道:“她不喜欢我呀。” 命有什么好珍惜的,哪里有她可爱。 可是,她不喜欢我呀。 二爷一下就默了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这样看着他,打量着他苍白憔悴的轮廓,像从没看透过眼前这个小自己五六岁的少年。 “值得吗?”二爷说。 他说:“秦时明月汉时关,今宵月影清如溪。” 哪有值不值得,就怕给的不够好。 二爷觉着有些酸涩,别开了脸闭了闭眼;再转过来时又挂上了一份儿带着暖意的笑,逗弄着他:“秦时明月汉时关,下一句是这么说的吗?等你回书院,我就让先生罚你!一天天的,忙得什么玩意儿。” 老秦一乐,也不甚在意。 等回书院时,桐花都败了吧… 章节目录 心之所向(五十九) 二爷回到家时,已经入夜也错过了晚饭的时辰,回了院子看杨九正把玩着他的御子,一本正经的样子倒有点像他小时候。 杨九听见声响抬起头,放下御子就朝他走来,两人轻轻地拥抱了一下,并肩向里屋走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这个习惯,外出回来总要拥抱一下,不是腻歪也不是思念,就是一种习惯,一种爱的习惯。自然到每日都有,自然到从不例外。 杨九挽着他的手,像在西北时那样,在贵妃榻上坐下,道:“今儿怎么晚了?” 二爷拿起她的手,把玩着,就像她玩儿自个的御子一样,道:“回了王府一趟,去看老秦怎么样了。” 这世上有不少不可言说的秘密,但杨九除外。 “肯定够呛。”杨九皱着眉,像一想到就觉得脊背发抖;这药物造成的伤痛可比疫病要重多了,试药又是反反复复地尝试着各种折磨,一回不行就再来,这勇气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自个儿选的。”二爷挑眉一笑,放下御子抬手揉了揉杨九的脸,道:“不让他去,那他才难受呢!” 杨九嘟囔着,幸亏是没事儿了啊;道:“真是的~那天让我送礼的时候,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怎么就不多想想,老秦那个外表朝气蓬勃内心形影相吊,对事事都不上心的人,怎么会一大早来送东西,分明就是有事儿嘛! 二爷敲了下她的脑门,笑话道:“因为你笨啊。”这傻媳妇,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杨九白了他一眼,道:“我明儿去看看玉溪,你下了朝能顺道儿来接我。” “不。”二爷几乎没有犹豫地反驳了,杨九刚一愣,又听他说道:“不许去。” 嗨…还以为不接她呢。 “怎么了?” 二爷看着她,严肃正经没有半点玩笑的样子,道:“还没痊愈,你凑什么热闹,回头把病气过给你了怎么办?” “这有什么呀…”杨九对他的理由实在是无言以对,道:“人家都吃过药了。” “我说不许就不许!”二爷斩钉截铁,不给她反驳的机会,搂在她腰际的手也不自觉地用了力。 杨九知道他是吓到了。 他这两天一直没有在外面多待,但凡出去了接触了什么人,回来必定先进耳房梳洗一阵再出来。他真时候慌了,生怕杨九不在眼前就出点事了;那天就只是一早上没见到而已,出门的时候他们还拥抱了,杨九还给他披了外衣,可他回来的时候却看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被关在房里,医者说她可能会染病,可能会像那些难民一样被时疫折磨得生不如死…他就慌了。整个人失去了理智,冷静不下来去听身边的声音在告诫着什么,推开门拥抱住她。 这傻媳妇儿还一个劲儿地赶他走,怕传染给他,那时候他头一次生了狠心的念头,想去杀了城外那些人,那些无辜染病又进了京城传染给其他人的难民。 杨九不再多说,握着他的手,轻声安抚着:“好,我不去,哪都不去。” 二爷拥着她,才算稳下情绪。 两人坐了会儿,也不耽误功夫,二爷还得写书文;近来他手下的淏城八支与禁军多有配合,为了控防难民,维护盛京安定,都有了调动。明儿出城的那一批人马也是受命护卫医者和治疗时疫的药材出城的,听说已经有不少州府受染了;这些人也都需要上报兵部备案。 杨九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看乐理书文,两人对坐无言,但心心相印。 不过半刻,门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房门被重重推开来。 是少爷。 这些日子城里城外忙的一团乱,二爷除了每天要见杨九一面才安心,别得都顾不上了,连姐姐也好几天没见了。 猛地看到了他,虽然仍然清瘦,脸色也没有比之前陶阳走后天天醉得不省人事时好,但总归眼里有了情绪,不再死气沉沉。 杨九看着少爷,又看了看二爷,有些不明就里。 二爷站起身时,少爷正两步走到他跟前,额头薄汗,看着像跑过来的。气息不匀,但神色里满是急切和不安;向二爷伸出了掌心,道:“给我” 二爷抬眼看着他,沉默。 “给我!”少爷吼了一句,有些忍不住的情绪尽数用在了这两个字上。 “你知道你再说什么吗。”二爷冷眼。 “出城令牌。”他似乎更加坚定地说着,毫不退让反而向二爷又走近了一步,道:“疫病之源在怀安,怀安向南是盛京,向东是嘉陵关!嘉陵关离得最近,一定出事了!” 他是近乎歇斯底里地把这句话吼了出来,控制不住地胸口颤抖着;知道朝廷派兵治疫的时候,原本是帮着捐助药物的,当听说疫病根源是怀安的时候,他不安得近乎抓狂! 怀安年初洪灾,受灾后没有及时处理灾情,死伤的畜牧遍地成灾,百姓辛苦耕种的粮食也尽数毁于一夕;整座城如今都被控严,有些百姓偷偷出走流浪,如今早就将疫病带出了不少,盛京都感染了,何况嘉陵关离得近,一定出事了! 嘉陵关,嘉陵关! 少爷红了眼,喘着粗气,握紧了拳头向二爷吼出了这句话,就这样看着他。 “那又怎么样。”二爷瞳孔微缩。 “他在嘉陵关!”少爷吼着,生了哭腔。 嘭! 二爷一掌拍在桌案上的时候,还有他带着怒意的一声:“他不在!” “谁告诉你,他在嘉陵关的?麒麟剧社分堂那么多,他走的时候没告诉任何人,你发什么疯!” “他在!”少爷斩钉截铁,就是认定了这个答案,心里头一直有这么个声音,所以他肯定着:“我知道他在。” 杨九明白过来这两人是在吵什么了,当下转身快步去关上房门。 “大林,你别着急,慢慢说啊。”杨九眼看着两人都要吵起来了,连忙安抚着点。别的不说,这大少爷一碰上和角儿有关的事,他就不是少爷了,是疯子。 二爷看着他渐红的眼眸,又心软了起来,温声道:“就算他在,有医者有药材,你不用担心。” “他在等我!”他嗓音里浓重的哭腔半点没有减少,看着老舅一字一句;眼里血丝交错,水雾朦胧。 “你冷静点!”二爷皱了眉,闭了闭眼真想揍他一拳,说到底心疼他年纪小又情意重;冷下声来安抚他:“你等一段时日,我派人去找,等确定了陶阳所在地,你在…” “把令牌给我!”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这个少爷的一声嘶吼给打断了,二爷看着他,那双原本神采奕奕的眼睛现下尽是血丝还有濒临崩溃的情绪,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你的情意难道就给了他一个人吗!”二爷再是控制不住冷静,怒极吼了回去,骂道:“如今疫病横行,怀安一路皆是病患,你这么出去出了事怎么办!” “你活着没劲,死了痛快,想过你的爹娘没有?” “总是觉着心如刀割,怎么不想想别人的痛苦没比你少!” “陶阳数次离京,你怨他怪他,什么时候心疼过他?他走,是为了成全你,不是为了害你!” “长辈们为你忧心忧虑,你身为人子尽过半点孝心了吗!” “这世道,人人都不容易,却人人爱护着你,你都做了些什么?” “娶妻生子就是孝心了?就是牺牲自己了?我倒要问你一句,当年陶阳如果没有离开,你会怎么样?” “你会娶妻生子,会和小珍和和睦睦,一辈子也不知道陶阳为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 “是你自己不足以让我们相信你!” “这一趟出去,要是出了事,你让家里的长辈怎么办?你要陶阳以后怎么面对他们?” “陶阳受的那些苦,统统白费了。” 这些话真实而锋利,一下一下地把他的心剜得一片片散落在地;少爷晗下眼眸,落下两行泪痕。 睁开眼时,他恢复了清明,也稳住了呼吸;红着眼,哽咽着,看着老舅的眼睛,缓缓道:“孝心给了爹娘,良心给了小珍,赤子之心给了德云书院;我的这二十年,没有为他做过一件事,一次又一次看他离开,只有这条命能让我自己做主。” 他从来就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一直在父亲的光芒下努力着,明明知道小珍做得事却又不能有所作为,眼看着那青布马车渐行渐远也不能去追,他已经错过很多了。 杨九听着话也红了眼,情是无所畏惧的盔甲,也是不堪一击的软肋。 二爷沉默了很久,最终屈服于心软,打开桌侧的锦盒,拿出了一块令牌丢给他,转过身去不看他。 少爷接着令牌,对着老舅,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大礼,随后转身离去。 二爷一动没动,不知道自己是对了还是错了。 杨九走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对他笑。 二爷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看向杨九,把脑袋埋进她的颈窝蹭了蹭。 “九馕…”他嘟囔着:“姐姐会不会怪我。” “不会。”杨九抬手环在他腰际,道:“就像当时她同意我去西北找你一样。” 明知道我是抱着和你同生共死的心思去的,她还是含泪同意了。 长辈们也曾是少年。 长辈们也曾年少轻狂过。 长辈们也懂得为爱疯魔的痴狂。 二爷似乎皱了皱眉,抱着杨九的手臂紧了紧,生怕她离开。 幸好,我们在一起。 少爷虽然懂得晚,但心里的那份情意没有半点儿掺假。虽然当时一念之差错过了,但嘉陵关时的烟火,一直都是璀璨温暖的,这一点不可质疑。 他出了院子,近乎脚下生风的速度向府门的方向走去;早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就差拿到令牌,如今有了自然没有半点犹豫,径直向外去。 刚刚走出和辉堂,就在一片竹影下看见了一个疲惫不堪的身影。 少爷脚下一顿,站在原地看着那背影,没有了从前的敬畏,反而生出许多苦涩悲伤来;但这一步,他不能退。 背影转过身来,作为一名父亲的心疼与满眼疲惫。 父子两人相视无言,眼中各有酸涩。 父亲先开了口,问他:“想好了吗?” “早就想好了。”少爷笑了笑,带着些遗憾,道:“只是做得晚了。” 其实,嘉陵关那夜,就该拦住他,不让他走。 其实,不该回京娶妻,不该把婚期订在他生日,伤了他的心。 其实,不该在城外看着他的马车渐行渐远,而不阻拦。 父亲看着他,神色隐在竹影里看不清,道:“这一路,艰难险阻,荆棘塞途。” “那就…”他一笑,从未有过的轻快,道:“排除万难,披荆斩棘。” 所爱如暖阳,可融风霜雪; 所爱如盔甲,可挡刀剑戟。 父亲闭着眼,转身时:“去吧。” 你心之所向,素履以往;我又如何能阻拦得了你,只是这往后的风雪载途就靠你们自个儿了。 少爷对着背影,撩袍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就像当年去嘉陵关时,在城门处给师父磕的头一样。 乘风策马,决然坚定。 他还是原来的他,从没变过。 ———————— “阿陶,等我。” 章节目录 爱殇(六十) 盛京城离怀安即便快马也有大半个月的路程,沿途又有疫病威胁着,二爷放心不下早早地就派了人去追上,还带了许多治疗疫病的药物,为防万一。 转过身来,也过了四五日,秦霄贤的身子也好了许多,但毕竟伤了身那里那么容易养的,只是脸色还算看得过去,起码说得了风寒还是有人信的。 前几天刚试过药那会儿实在是让人不忍多看一眼,毫无血色的死气,原本就清瘦的人更是虚弱的得一阵风能刮起来似得。 现下好了点,就送他回书院去歇着了,课可以先放放,但人要是躲久了就说不清楚了,差不多就行,编个理由也能糊弄过去,否则一定得炸开了锅。 这些个臭小子没一个让人省心的,偏偏云磊还得管着,不管又心疼得紧;等这些个风风雨雨都过去了,非要好好收拾一顿不可,一个个的,皮都结实了! 玉溪好得早些,昨天就回书院听课了,抱着琵琶在七堂桐树下坐了一天也没见到那个给他送桐花的人。 心里头失落,问了师哥们都说是去给辫儿哥帮忙了,可这两天也没见着辫儿哥,她只能一个人憋着不说话,一个劲练琴练曲儿,但有些心不在焉。 孩子嘛,吃不到糖还能佯装无谓地说不喜欢甜食,可吃过了以后就总惦记着,也再不能提,一听到,这心口就得颤一下。 今儿一早她就来书院儿了,听早课也不着急回去,就在桐树下弹着琵琶。 二爷下了朝就来了书院,昨儿夜里才把秦霄贤送回来的,今儿得过来看看;倒也不会出什么事儿,但就是放心不下。 北苑的寝屋在七堂后头,二爷从堂院前过的时候被一声师哥喊住了脚步。 转过头时,见玉溪正抱着琵琶向他走来,虽说浅笑盈盈吧,但那眉眼里似乎期盼着什么。 二爷站定,对她颔首一笑。 “师哥来了。”她有些无措,一开口又不知道如何说。 “嗯,你病好了?” “是啊,大好了。”玉溪扯着嘴角笑了笑,眼神有些飘忽;沉了沉心思,问道:“这两天都没见到秦师哥呢,听师哥们说给您帮着去安顿难民了…” 二爷垂眸,眼里闪过笑意。 女儿家的心思不难懂,欢喜与否不看脸,只看眼;当眼神会为了一个人飘忽不定,会为了一个人愁眉不展,会为了一个人惶惶不安的时候,基本就是丢了心。 “你找他?”二爷眼里闪过坏笑,幽幽开口道。 老秦这臭小子,没白病啊。 玉溪愣了愣,嘴角的笑意有些干冷,眼睫闪了闪,道:“就是问问…” “就是问问?那我可不告诉你。”二爷一乐,背手作势就要转身离开。 “师哥!”玉溪急急喊住了他,倒不是看不出他眼里的笑意,只是有的时候,理智这种东西是没什么用处的。 二爷转身,含笑疑问:“嗯?” 玉溪沉下呼吸,抬眼对上二爷的眼神,冷静而肯定:“我要见他。” 这一回,他的笑容有着如释重负的快意。 他说:“做了试药人。” 他说:“五天试了十三份汤药,昼夜不停,痛苦不堪。” 他说:“为了隐瞒,我把他藏在王府,昨儿夜里送回北苑寝屋了。” 最后,二爷看着玉溪,望进她眼里,道:“你这么聪明,一定明白。” 再来,二爷转身离开了书院;改天吧,今儿是个好天气,还是回家陪九馕吃甜点,看她玩玩儿御子。 玉溪就站在桐树下,晨风扫过,桐花花瓣落在她发上肩上,她却毫无知觉,平日里闻着香甜的气味儿现下成了催泪的酸气,一圈一圈绕在她鼻尖儿上。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是稳下了情绪;闭了闭眼,擦干净两腮的泪痕后放下了琵琶,绕过堂院向北苑寝屋走去。 这是她头一回来师兄们的住所,并不觉得失礼,反而步履沉重坚定,只觉得路太长走了好久都没到。 进了院子,寻找着清霄阁的字样儿,恍惚听九良师哥说过,那人住在那里,名字还是师父给起的。 阁楼高处不胜寒,他却最爱白月光。真是一个人孤独惯了,连习惯都透着一种不食烟火的冷傲。 终于右侧一处暖间后头看见了一处两层阁楼,名清霄。 玉溪心口一酸,深深呼吸了几次抬脚上楼去;这会儿正早,师哥们都还在听课,否则见她来了男子住所,又要笑闹个不停。倒也不怕人家说笑,只是眼下心绪难平,实在没有心思开玩笑。 上了楼梯,脚步声在安静的阁楼里显得格外沉闷突兀;阶口处一转身就看到了墙面四周十数幅桐花画。 有一整棵桐树,绿意盎然;有无数花苞,含苞待放;有春雨过后,半开半合;有花开正艳,迎风招展。 她站在原地,一下迈不动步子了。 “你怎么来了?”只言片语里尽是温柔。 玉溪回神转身,往里走了几步,看见他一身黑袍坐在窗边,窗栏撑起,外头的暖阳正细细碎碎地落在他肩头。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伸出手,笑得温柔如月,道:“过来坐。” 玉溪走近,却没有坐下,步子只在他跟前儿停住。 他有些愣,只觉得眼前的她好像很难过,浑身透着伤感,看得他心疼极了。 “怎么了这是?”他问着,浅笑安然,眉眼里满是关切。 还和从前一样护着她,顺着她,对她笑,只是半句不提那晚玉府皖西院中,她闺房里的桐花,像从没发生过,他也没去过。 玉溪身子一颤,闭了闭眼,压下被他一句关切勾起来的酸涩。 她是要哭了吗? “怎么了?”他嘴角的浅笑不在,有些慌乱,急急地:“谁欺负你了?” 玉溪酸着鼻尖儿,一张口满是哭腔,一字一句地问着:“你去做了试药人…” 他有些怔愣,反应过来后又有些无措,闪了闪眼神,不敢看她。 玉溪垂眸看他,泪流满面只好努力握紧了掌心抑制气息不颤抖。 他抬头,看她哭成泪人儿几乎把唇角咬出了血印,心疼得不行,赶紧站了起来,捧着她下巴,哄着:“快撒开!再咬都要掉块肉了!” 玉溪抬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清脆利落。 他被打偏了脑袋,鬓角的碎发随即落在腮边唇角。 “不知道疼吗!”她哭着吼着,泪流不止,泣不成声:“我和你有什么关系,用得着你豁出去试药吗!” 他缓缓转过头来,看着她,嘴角仍带着温柔的笑意,眼眶红红的。 “没有那晚见到你时,那么疼。” —————————— 命有什么好珍惜的,哪有你美好。 章节目录 灵犀一念(六十一) 怀安城一路向南,遍地灾荒,难民不计其数,临近州府的资助显得微不足道,朝廷的救助与医药起码还得五日才能赶到;少爷是连夜策马赶路,这才早了几天到。 虽然于心不忍但也没能多做停留,二爷的人马与他汇合之后,一行人快马向嘉陵关去。怀安去嘉陵关也就是一天一夜的车程,驾马又更快了些;少爷昼夜不歇,在天黑之前进了嘉陵关。 街道人烟稀少,少爷夹紧了马腹,向麒麟剧社奔去。 正是灾疫横行,嘉陵关虽然不是怀安城但毕竟邻城生了疫病,人心惶惶的,没几个人有闲情逸致来听戏了。 一行人下马,少爷将手中缰绳一丢,三步并做两步就进了园子。 园子里的管事正打里头从外走,两人撞了个满怀;管事扶扶脑袋,看清了来人后,赶紧拱手行礼,道:“少爷!” 还没来得及张嘴问他怎么来了,就一把被眼前的少爷给抓了肩膀。 “阿陶呢!”他风尘仆仆,心急如焚。 “他…他不在…”或许是咱们少爷用力过猛,这肩膀一下就被他抓的疼了起来;管事歪了歪身子,向一边倾身。 少爷松了手,说不清是放心了还是不放心。总归这里疫病横行,他不在这起码是安全的;再看向管事,问:“他在哪?” 管事刚一张嘴,又被少爷一声低吼给打断了思绪:“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麒麟剧社一向同气连枝,分堂之间的交情好的不得了,几个管事也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同窗,陶阳身为大角儿,这下一场去哪唱和谁去,他们都是清清楚楚的,也好提前对外放消息。 他是怕了,万一阿陶铁了心躲怎么办。 “没打算瞒着您。”管事揉了揉肩膀,笑道:“怀安城灾疫,死了不少人,角儿头两天就带着人去送药救助了。” 少爷瞳孔猛得一缩,衣摆一扫当下就不见了人影儿。 胸腔一口气儿憋得紧紧,半刻都不敢松懈,拽过一名参将手里的缰绳就要上马,却被一股力给拉了下来。 “少爷!”参将拽住了他,皱眉道:“您已经赶了十多天的路了!再这么下去会吃不消的!” “松开!”他抬手一挥,挣脱开就要上马去,整个人犹如脱缰野马,根本就冷静不下来,说出口的话一声声都不带半点儿理智,只是信念坚定地要见到陶阳。 “少爷!少爷!”管家喘着气儿,拎着褂子从屋里小跑出来,阻止道:“您…您等一等!角儿应该就要回来了,前天午后出的门,小厮来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估计入夜能到。您别急啊!” 这一口气说完话,还没喘明白呢。这陶阳是角儿,谁能让他受委屈去?要不是他坚持要亲自去送药救助,管事也不能让他去;这世上能找出几个陶阳?万一出个什么事儿,他哪里担待的起这后果? 参将连忙又拉住了少爷,向一旁的兵士一使眼色,缰绳就被接了过去。 少爷皱了眉头,使劲摇了摇脑袋,觉着整个人烦闷极了,就是清醒不起来;像是大醉初醒一般,头痛欲裂。 十几天了,除了深夜休息了几个时辰,吃了点干粮,他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往这赶,连马都跑死了好几匹,要不是参将拉着他,劝说沿途驿馆很少跑死了就只能步行,他怕是要插上翅膀飞过来了。 参将道:“少爷,咱们留在这等陶公子回来吧,眼看就要天黑了。” “不。”他一抬头,眼底又生出万分倔强来,转身上了副将的马,还有一句:“我要去接他。” 他们走得是官道,由盛京出发,经过怀安后径直策马来了嘉陵关,也难怪没遇上,少爷就没想过他会去怀安。 他是疯了吗! 他策马向嘉陵关外去,春日里的夜总是落的快,不过在麒麟剧社耽误的一会儿功夫,原本的黄昏余晖已经半点没有了,长空灰朦渐浓。 出了嘉陵关,晚风带着一点儿凉意掀起他的衣摆;不过三刻,在凤岭山下遇见了那一行熟悉的素布车驾。 胸口猛得一颤,少爷皱眉捂住了胸口觉着无措极了。一夹马腹,拦在了车驾前,下了马快步奔向了被包围在中间儿的素布马车,一把就掀开的布帘儿。 动作极快,转身偏影儿霎时就上了马车,一众人都愣住了神儿。 陶阳这几日忙坏了,坐在车里正闭目养神,车马一停,正要开口询问,可刚一睁眼车驾的布帘儿就被掀开来。 眼前多了一个人,等陶阳稳下心神看清眼前的茶色轻袍身影时,怔愣得一动不动;恍如梦境的温暖,倾身而至的拥抱霎时包围了他。 “阿陶…” 陶阳像是失了魂似得怔愣在原处,不敢动弹;直到一声低低地喊声飘进耳里,滚进心里,化成水雾涌上眼眸时,才确定了这不是梦。 陶阳推开了他,握住少爷的双臂,看了又看,急得有些语无伦次:“你这…你怎么来了!” 少爷看着他,心底的一块石头终于放了下来,也不再烦躁不安,想扯开嘴角对他笑,可眼前一恍惚就一片黑了。 耳边最后的声音就是陶阳抱着他,一个劲儿地晃着,喊着:“大林!大林!” 陶阳急得手足无措起来,幸好随行的车驾中有大夫,当时就上了马车诊病。正是疫病横行的时候,他是半刻也不敢放松,紧盯着大夫的神色,像是稍微一蹙眉头就像一拳打在他心上一般。 万幸,过度劳累。 少爷于睡梦中也露出一抹笑意来,不知是心安还是欢喜;或许,正是因为心安才欢喜。 真好,换你心疼我了。 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还在从前住过的园子里,在陶阳得寝屋中。 他一抬眼就能望见挂在墙上的小鱼灯笼,又旧又破,但他却笑了。 陶阳正好绕过屏风进来,把饭菜搁在了床边儿的矮几上。见他醒了,赶忙坐到床榻边儿上,抬手覆在他额上试了试。 “怎么样?头疼吗?”陶阳问道,嘴里继续念叨着:“大夫说你只是有点着凉,沿途劳累过度,吃的也不多给饿坏了…” 说了半天也没听见回应,转过身来看这傻少爷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里满是温柔笑意。 “看什么呢,起来!”陶阳皱着眉头,有些恼意;看着他慢慢悠悠地起身来靠在床榻边儿,又是那一副目不转睛的样子。 “你说你…怎么想的!”陶阳心口涌起一股火,忍不住训他,道:“没事跑来这做什么?吃饱了撑得也就算了,一个大少爷,给饿得…传出去你让郭府脸面往哪搁?” 你是从小养尊处优,是长辈疼爱,兄弟爱护的少爷;一次一次跑来嘉陵关做什么呢。 “疫病灾祸的时候,你就这么跑来,出点事儿怎么办!”这最后一句,陶阳吼出的嗓子不仅嘶裂更是生出了哭腔。 尾音刚落,就被少爷一把给拽进了怀里。撞进了胸膛,他正懵住时,头顶传来了干哑又带些孩子气的嗓音:“你一个人跑出来,出点事儿怎么办。” 灵犀一点通,当知我心如你心。 陶阳红了眼眶,埋下脑袋不说话,只觉着心里既难受又欢喜,翻倒了五味瓶儿,酸甜苦辣于一心。 少爷锁紧了双臂,半分气力不肯松;天明如何是天明的烦扰,夜深露重就该怀抱温暖,珍惜当下才是。 有些人就是这样,见一面就少一面儿,拥抱一次很有可能一转身,他就偷偷溜走了。 陶阳声音微浓,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少爷抬手握住他的手,覆在自个儿的心口处,垂眸含笑,柔声道:“这里。” 它告诉我,你在“这里”。 它告诉我,你在这里。 它还有句话告诉你,再别离我而去。 陶阳眼眶一红,别开了脸;随即转过头来,佯装轻松地笑话他,道:“还这里…经过怀安,怎么没告诉你,我在那里啊?” 管它这里那里,你在,哪里都可以。 少爷倒没有像从前一样接话笑闹,反而对上陶阳的目光,认真道:“你不在的时候,这天上人间都是你。” 但都不如你。 ———————— 或许,少年不复,但我还是原来的我。 你的我。 章节目录 不得不爱(六十二) 盛京这一头的大先生和夫人倒是没有这样悠哉欢喜的模样儿。 孩子不是没有出过门,十几天说多也不算多;只是这一步出去了,就是再也迈不回来了。 大先生没什么都没和夫人说,对于孩子离京的事只字不提;奇怪的是,夫人也不问,两人如常没有半点儿不对。 只是寝不安眠,食之无味,眉目紧锁的样子却是怎么也装不下去的。 先生坐在书房里看书,视线停在一页上已经有大半个时辰没有动过了。 夫人推开书房大门的动静并不小,但他“全神贯注”得没有发觉半分。夫人走近里间儿,绕过桌案,站在他身边儿轻轻叹了口气。 书上倒影加深,大先生一晃神,抬起头这才发现了身边儿的夫人;看她皱着眉头,难得的愁思深重。 “怎么了?”先生嘴角微挑,拉着夫人坐下,道:“怎么还不去休息?” 这会儿夜深,她一向看重睡眠的,一日睡得不足,便神思疲倦,整个人恹恹的。 “你不也没睡。”夫人说笑着,但语气里却提不起劲儿来。 先生扯着嘴角笑了笑,不知如何应答,两人对坐无言;他本也不想多说什么,怕她担心也不愿她心里难过。 夫人叹了口气,道:“你既然…既然让大林去了,就相信他吧。” 先生抬眼,对上夫人的目光,有些模糊的视线:“你知道了…” “我的孩子,还能瞒住我?”夫人一乐,像是笑话他低估了自己;后来嘴角的笑容又慢慢地淡了下去,神色恍惚回忆着什么,道:“当年他从嘉陵关回来得时候,整个人像是失了魂儿一样的消沉,睡梦里都在念叨着崽儿,我就知道早晚有这一天的。” 先生看着她,道:“你也觉得我错了?” 夫人笑着:“你要是错了,我才不来看你呢!大半夜的,不睡觉。” 到底是多年夫妻,一下儿就说到了心坎里,逗乐了先生。 夫人继续道:“那时候孩子都太小,如今长大了就让他们自己决定吧。” 先生垂眸,沉默。 “你那时候让崽儿离开盛京,不也是担心大林不懂事会害了他们自个儿吗?”夫人浅笑安然,虽然有些无奈但更多的却是理解,道:“可出了这么多事,难道还不够吗?他们哪里是不懂事,只是咱们不相信而已;元宵节那天,崽儿落水那会儿,大林那模样还不清楚吗?伤害他们的不是你说的什么荆棘塞途,是咱们啊。” 是咱们啊,是咱们害了孩子。 是咱们,自以为是地想把他们往所谓正确又安稳的道路上逼。 对孩子们来说,咱们比那些“荆棘”更伤人,更刺心啊。 先生终于是抬起了头,深深吐了一口气,对着夫人笑了。——这才明白,不是来替孩子们说话,是来劝他宽心的。 见他这副神色,夫人的心啊这才算是放下了;拍了拍先生的手,道:“也没什么,都是咱们的孩子,一辈子都能在一块儿。” “嗯。”先生并不多话,只是含笑握住了夫人的手。 先生是个有学问的人,写文章论道理是一流,这天下学子没有不敬佩的。但有时这人心里头的难处哪里是古籍名著能说清的。 哪里是心疼孩子,只是心疼你而已。 —————————— 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有感情,很多道理解释不清的事,在感情里都不值一提。 就比如杨九当年毅然决然赴西北; 就比如少爷当年披风戴雪向嘉陵; 就比如陶阳当年竹林深处抚姓名; 又比如老秦如今心甘情愿试汤药。 都是一样的年少无知,奋不顾身,但也确实真诚率真,随心而活。 人人都曾经是少年,也曾经一腔热血送青春,但不是人人都能被珍重而不被辜负,更不是人人都拥有怀抱挚爱的运气。 或许有些人不必等你转身,就先走了。 想想堂主当年敬过往云烟的一杯醒酒茶,才是最真实的模样儿。有些人走到你生命里,就是为了请你喝杯茶而已,你却为了这杯茶,又哭又笑。 但你去问问,却从没有人后悔过。 人来这世上,烈酒清茶各一份儿,才算是不负此生啊。 一个人孤零零地来,还得一个人孤零零地走,或许归程并不如来时的路一样使你满心欢喜,但这一遭,你怀抱记忆便是心有所依。爱与被爱都是幸运的,因为你活过,在青涩年华里。 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只怕是,君不知我心,一人单相思。 那天,秦霄贤一身黑衣,碎发垂鬓,苍白却俊朗的模样,玉溪一直都记得。 还有他红着眼,挂着笑,歪着脑袋对她说:“没有那晚见到你时,那么疼。” 本是让人欢喜的话,她却哭了好长时间,没有往日半点冷静大气的模样。 哪里有什么不动声色,不言于表的得体;也并不是谁的做得不够好,只因为不是那个人而已。 “有些人就像一块青石,但你喜欢了,青石也变得光芒万丈起来。” ———— 秦霄贤捧着她的脸,指腹在她唇角摩挲着;这满脸的眼泪都心疼不过来了,唇角还咬出了血,多疼啊。 玉溪向前一步,小脸就埋在了他胸口处,双手环在他腰际,道:“以后,天天给我摘桐花,好不好。” 你不在,桐花都不香了。 “好。”他答应着,两手却拉开了她的双臂,心里难过的直想抽泣。 玉溪看着他。 “你从不欠我什么。”他说的时候带着真诚,心口酸意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什么都不用做,都是我愿意的。” 我喜欢你,不是为了让你心疼我。 玉溪怔愣在了原地,似乎没有想到,她一句喜欢别人的戏言,成了他心里的一道伤口。 她慌乱,她无措,她想解释,可最后都在眼前那一抹苦笑里堵住了喉咙。 “去吧,孟哥在七堂。”他说。 要不是他满眼通红,连眉心都抑制不住地皱了起来,玉溪简直要信了他这温润如玉的浅笑。 心口一颤一颤地疼着,她下意识地又咬着唇角,看着眼前这个明明目似朗星、皎若明月却总是妄自菲薄、顾影自怜的大傻子。 你明明就很好,为什么不信自己。 咬出了血印的唇再来一回,便是破口流血了。他着急忙慌地抬手拭去,捧着那小脸,一遍遍哄着要她松口。 这伤,疼的不是自己,分明是他啊。 玉溪一侧首,别开了脸,一把打下他慌乱无措的手;上前一步,抓住他衣襟,垫脚前倾,亲上了他。 秦霄贤整个身子一僵,犹如那桐木一般动弹不得,垂眸看见的就是她带泪的眼睫一颤一颤的在自个儿眼下。 血腥味儿弥漫在两人唇齿之间,微苦,甚甜。 半晌,她睁开了眼眸,朱唇相依,微微退离了些,贴着他的鼻翼,柔声道:“我喜欢你,一直是,从没变过。” 对于一个孤独了很久的人来说,答案永远比解释来得更加重要。 感受着她的气息打在唇角,她的话音打在心里,他闭了闭眼试图让自己清醒。 一抬手,环在她腰际,将她抱得双腿离地,正好朱唇相印。 要什么理智,理智有桐花香吗? —————————— 不是妄自菲薄,只是遇见了你,就变得不信自己了。 章节目录 噩梦(六十三) 朝廷的派遣人员赶到后疫病得到了控制,怀安的灾情也得到了修复,所有的事儿都慢慢地好了起来,步入正轨。 少爷拉着陶阳出城上了凤岭山,算是散散心。凤岭山上的紫玉是天下有名的,正好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采一块儿属意的。 想是出门的早,又赶上了大雾的天气,少爷握着陶阳的手,两人一步一坎坷地踏着碎石青木上了山顶。 这山顶的景致原本是极好的,能将山下的官道看得一清二楚,当年他就是站在这里目送少爷的车驾回京。可惜了今儿大雾,什么也瞧不见了,远处日出光亮在浓雾里朦胧着,一层绒黄的光晕似乎就要穿过山风林雾包围他们。 陶阳现在崖顶心里猛得有些慌乱了起来,垂眸时却不见了这一路携手同行的人,四处空无一人,不闻声不见影,只有他自个儿在原地被圈在了浓雾里。 他不安极了,慌乱地寻找少爷的身影,一声一声呼喊荡在空无一人的崖顶,无人回应;他听见了一声“阿陶…”,心下一喜,当即转过身去看。 这唇角的弧度正上扬了一半儿,就变成了张皇失措的惊骇。 他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少爷就在身后,真的不知道自己这一回头却把他推入了万丈深渊!陶阳抬手去抓,努力向前跑着,可是却还是和他的指尖儿错缝而过,眼看着他眉目含笑,满眼温柔地向后倒去,最后那一瞬的嘴角微动,似乎还像往常一样儿,柔声喊他:“阿陶…” “不要——” 他听不清自己的嘶吼里穿云裂石的凄切,只觉着这心阿,霎时随他落崖而清脆碎裂地散落。 他大半个身子都坠在崖边,满眼泪痕正要往下跳时,却被一股力给拉了回来;那股气力十分慌乱着急,握着他的肩膀不断摇晃着,他挣脱开来,上前两步跳下了浓雾不清的山崖。 直到,有声音:“阿陶,醒醒。” 他才冷静了下来,身子一沉一颤,才一身冷汗地惊醒。 气息不稳,眼神慌乱,掌心死死攥着被褥一角儿;他看着眼前的青布床账,神色恍惚,分不清这是梦或者梦中梦。 少爷在他身边,支起了身子皱着眉头正担心他,握住他攥得青筋暴起的手,低声哄着:“不怕,做噩梦了是不是?” 一直以来,都是这个大少爷像个臭不要脸的孩子一样,腻着闹着哭着;陶阳定了定思绪看向他,眼里仍旧有些恍惚。 我总说你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却忘了你一直想当一个照顾我的大人。 陶阳不说话,松开了攥紧的拳头,张开手拥抱他,有些说不出的心酸和难受。 少爷笑了笑,像哄孩子一样拍了拍他肩背,道:“不怕…我在呢。” 难得啊,能有这么一回看他像个无助的娃娃儿似得来拥抱;少爷心里是欢喜的,他不知等了多久,才等到陶阳不做大人的时候呢。 盼着他依赖,盼着他不讲道理,盼着他不守规矩,盼着他随心肆意。 陶阳听着话,眼眶一红,闭了闭眼,只觉着嗓子干疼的很,忍不住咳了两声儿。 少爷眉头一皱,道:“这的气候不好,我们回家。” 回家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陶阳点点头,浓着嗓答应着:“好。” “嗯。”少爷的笑意里又带了些稚嫩的奶音,眼睛弯弯的,高兴极了;嘟囔着:“以后别再来这么远的地儿了…” 没等陶阳回答,又听他倔强稚气地补了一句,道:“哪都不许去。” 就在家里陪着我。 陶阳没说话,在怀抱里心安地闭上眼,压下满心愁绪,沉沉睡去。 天明如何是天明的事,日出一定会来,但满怀温暖却不一定还在,总该珍惜些,来之不易,更胜性命。 少爷倒是高兴得整宿整宿地睡不下,嘴角扬着笑意,满心满怀地计算着回京的事。回京以后,就能日日见到他了,两人会一生一世在一起,成他们俩人的家,立各自的业,一块敬孝师长。 成家立业,敬孝师长,原来是这样令人满心期待,思之欢喜的事。 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是浮云,都各有评说,好坏与否自有论断。有时觉得残酷,有时觉得冷漠,有时又觉得美好,说到底唯心而已。 父母在堂,兄弟扶持,挚爱在怀,这世间再多残酷都无谓。 少爷一直等着这一天,等着可以带着他的阿陶回家,像小时候一样儿年年给他买烟花逗他开心,日日给他买桃花酥做零嘴,冬夜里裹在一个被窝睡着;就是这样简单,少年所愿。 一切准备妥当也不过两三天的事,少爷就欢欢喜喜地领着陶阳上了回盛京的车驾。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回去了,想回去和爹娘说,和老舅说,和孟哥说,和烧饼说,和所有人说,他把阿陶带回来了。 这条路从未变过:从前来嘉陵关,他总觉着怎么这么远。 如今上路回家,他仍旧觉着怎么这么远。 陶阳一路沉默不语,少爷也只当他是累了,护着他,不让他觉着半点不舒心。 等到了盛京时,已经是五月了。 有句话说,不吃粽子不脱袄。意思是端午节来之前,这天儿啊都是虚热的;可别因为入了夏,就着急换了夏衣,五月之前都是余春,天气反反复复地,看着热,保不齐就霎时冷风凉雨地落下了。 告诉人们时刻警醒着,备着点衣物,别被这捉摸不透的天儿给伤病了。 马车在郭府门前停下时,少爷先跳下了车驾,随即转身向陶阳伸出了手。 陶阳脸色微白,不知是累了还是心里头忧着哪件事儿,坐在车里看着少爷向他伸出的手,一动不动地。 少爷一愣,心下沉了沉又上了车,笑意盈盈道:“怎么了这是?”虽然说笑着,但不知为何,心里头总生出不安来。 陶阳摇了摇头,垂眸默了默,再抬起头时有时那一副温暖笑意,道:“你先回去,我回家看看爹娘。” 是啊,他是陶家的少爷,这回来了哪能不回家呢? 少爷心里一空,有些失落,道:“先吃了东西,晚上我送你回去就是。”从前也不是没有这样过,两家人关系好,他打小都住在郭府听课的,陶家爹娘不会介意。 “我都好久没见爹娘了。”陶阳声音低低地有些无力,看少爷这样子,又忍不住心软了下来,哄着:“等过两天就来看你好不好…” 少爷嘟囔着:“还要过两天…” 陶阳一笑,唇上扯出两道痕来,道:“以后有的是时间,别闹。” 算是听到一句让人高兴的话了,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舍不得让他不高兴。 少爷倾身抱了抱他,嘟着嘴有些委屈巴巴的样儿,道:“那你得想着我。” “好啦…”陶阳有些无奈;真就是个孩子似得,在书院教习新学子的时候那股劲儿都上哪去了? 目送他委屈巴巴,不情不愿地下了车驾,三步两回头地进了家门,陶阳这才放下了嘴角一直勉强挂着的笑容。 揉了揉眉心,对车夫吩咐道:“回。” 这车驾又是颠簸动荡起来。 章节目录 五月雨(六十四) 少爷在家乖乖地等了两三日,先是和爹娘说了明白,再来就是和老舅他们说了。这些年了,大伙心里都有个谱,如今知道了只一心替他高兴;但也总有那么一两个傻不拉几的,眼神不好,脑袋不灵光。 烧饼那个直肠子听着消息,差点儿没把下巴给落掉了。愣是大半天没缓过神儿来,大伙笑话他这些年都梦游着过日子,他愣是勒着大林一个劲骂人家不讲义气,和陶阳有小故事都瞒着他!白瞎这么些年一直护着他们,拿他们当亲兄弟来着,可得好好教训。 少爷心里头高兴和他们闹起来,十年前在一块的人如今都还在身边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这劲儿头一过,就盼着陶阳来了,只是这一天两天又三天地过去了,陶阳也没出现,也没去书院,从那天分开后就再没见他露面过了。 心里头开始生出不安的感觉来,难道他又不声不响地一个人偷偷溜走了? 少爷晃了晃脑袋不敢去想这个念头,只觉着心里难受,熬不过第三日下午,他就乘马车去了陶府。 陶府大门紧闭,不像往常一样宾客文士往来,门口也没有守门送客的仆人。心下一沉,他拉起门上铜环,重重地敲了又敲。 过了许久,都快要以为这家里没人的时候,一名素布小厮才把门低低地拉开了一条缝儿,侧身出了门,又关上,就是一副不打算迎人进去的架势。 小厮一行礼,垂眸道:“郭少爷。” 少爷皱着眉,看了眼身后紧闭的门,道:“你家少爷呢?” 小厮答非所问,道:“您是有急事?” 陶府上下谁不认识他,从前一来,无论是谁见着都是喜笑颜开地迎着他进去的,哪里会站在门边儿问东问西,先不说合不合规矩,就没这个先例过。 “用你问!”不知是真生了气,还是用恼怒来掩盖心慌;推开小厮就要推门而入。 小厮却一把拦住了他,急急道:“少爷不在府里,您见不着的。” “什么?”他脚步一顿,以为自己听差了。 小厮拦在他身前,垂眸不敢看他,低低道:“少爷前天已经离开盛京了,不知去了哪。” “胡说!”他一把攥住了小厮的衣襟,吼着:“让开!我要见他!” 小厮慌得不行,一把跪了下去,道:“这两日夫人身子不好,不见客,您请回吧!少爷真不在府上!” 他手力一松,自个却险些摔了下去。只觉得胸口疼得不行,喘不过气来,一下子人就红了眼。 少爷神情恍惚,整个人失了魂般,只觉得胸口疼嗓子涌起一阵腥甜,也不记得是怎么回家去的,小厮个个大气都不敢喘,真是怕极了这幅样子。 入夜回春凉,一阵风起穿过了他的衣裳,整个人坠入冰窟般颤抖不停;他砸了院子里所有的东西,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恼怒不堪,可分明是恼怒咬牙的模样偏偏又泪流成河,看得让人心疼不已。 二爷回府时已经深夜,像是有什么要紧事,着急忙慌地往咱大少爷院子里赶。一进去就看小厮们慌乱无措地围在屋外,听着里头的声响。 一皱眉,像是猜到了什么。 二爷推门而入的时候,正好看他推翻了桌椅,东西砸了一地,他像是着了魔似得听不见任何呼喊,一个劲儿宣泄着情绪。 “大林!”二爷皱着眉头,上前控住他身子,握住他肩膀吼道:“郭齐麟!” 少爷停下了挣扎,抬手紧紧攥住云磊手臂,崩溃反问:“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我做了那么多,还是留不住他!明明什么阻碍都没有了,他为什么又要走!” “他没走!”二爷吼得这一声终于让他安静下来,这才吐了口气儿,稳住气息告诉他:“他在陶府,但是受了重伤,没法儿来见你。” 重伤… 少爷原本就心绪难平,听了这一句,整个人又是一颤,乱得连怎么呼吸都忘了,哑着嗓子张嘴想问,却只发出了几声呜咽。 二爷叹了口气,道:“他跟你回来,也需要面对很多事。” 外头电闪雷鸣,霎时就大雨倾盆;二爷没有拦着他,只是让人在身后跟着他。看他的背影跑进了大雨里,急切而慌乱。 情为何物,两者欢喜两者伤。 少爷几近失去了理智,在滂沱大雨里飞奔而去,分不清脸上的泪和雨,感受不到半点凉意,只满心满意想要飞奔到他身边儿去,握紧他的手。 雨滴落地碎裂,像是老舅的声音,一字一滴地跟着他的步履。 “陶阳向陶家人坦白了,跪了一天一夜也没认错。” “陶伯父请了家法,打了他三十鞭子,昏睡过去了。” “今儿发了烧,小厮出府请大夫我才知道了消息…” 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跪了一天一夜,用单薄的身子承受了三十鞭子也不低头认错,他病了,还在念着… 少爷拍打着陶府的大门,一声一声伴随雨滴撕裂喊着陶阳的名字。 他要进去,要进去看他的阿陶,要进去陪着他,不能让阿陶一个人承受这一切… 陶氏一族家法甚严,年少时有一位族亲犯了错,被打了十五鞭就血肉模糊,伤可现骨,当时还和陶阳说笑着幸亏他郭家没有这家法,否则早被打废了。如今,他居然受了三十鞭,可自己半点儿也不知道,还在家家盼着他来,殊不知他该是如何煎熬痛苦地忍着。 小厮出来开了门,行礼道:“您回吧,老爷说了不见客。” 少爷咬着唇,眼里生出坚定来。 一撩袍子,跪在雨里,冷声道:“去回话,见不到阿陶,我就在这跪着。” 小厮着急忙慌想拉他起来,却怎么也拉不动他,着急道:“您这是何必呢,这么大雨,您快回去吧!” “转达伯父。”大雨打湿浑身衣物,顺着鬓发滑进他衣领,声音嘶哑:“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和阿陶无关。” 小厮拿他没办法,赶忙跑进去通传了。 这场雨下了大半个时辰也没停,夜里风雨更甚,吹打得他飘摇欲坠。 但身子没有动弹半分,反而眼神越来越坚定。 一个电闪雷鸣,府门打开,出来了一个撑伞的妇人。 走到他面前,皱眉看着这个倔强的孩子。 少爷一抬眸,眼睛又红了起来,幸是下着大雨分不清泪雨。 他跪着,拉着她的衣裙,喊:“陶姨…” 陶夫人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心疼;记得他大婚,还去喝了喜酒,怎么就… “大林,回去吧。”她说。 “陶姨…”少爷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跪着向夫人走了一步,浓声:“您让我进去见他吧,求您了…” “见了又怎么样?你们之间,不可以也不能,有未来。”陶夫人蹲下身,拿出手帕给他擦了擦,道:“就这么散了吧,总归各自活着,安好就好。” “不…”他摇着头,无措得像个孩子,哭着念着:“不会好的…” 没有他,怎么会好呢,不会好的… “他受了家法。”陶夫人垂眸,声音低低地融进了雨里,道:“你还要他被陶氏除名,弃双亲而去吗?”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比起从前陶阳任何一次离开都让他觉得伤痛。一柄利刃把他的心削得稀碎,血流不止。 他一直以为两个人在一块就好,却从来不知道是自己毁了他,害了他。 少爷跪在那,雨水打在衣上,淌进身子,流进心里淹没了多年来所有的坚持与情深。 “让我见他一面。”他说:“以后,再不会有以后。” 夫人垂眸默了默,转身进了门。 —————————— 我只想爱你,从没想过放弃才是最好的爱。 章节目录 不易(六十五) 他躺在床上,被褥盖在腰际上身不着寸缕,胸前背后都血迹斑斑,鞭痕交错血肉模糊,枕头垫得高高地用脑袋和下身支起了腰,身上的伤才能避开床褥磨蹭。 少爷踏进里间儿的时候脚下一软跪了下去,张着嘴又心疼得发不出声儿,捂着胸口强撑着跌跌撞撞地摔跪在了他的床前。 他原本宛若星辰的眼眸紧闭着,嘴角儒雅的笑容也变成了苍白无色的抿唇,眉心快意的神采在睡梦中也皱成了川字。 少爷呼吸一颤一颤地,像是就要背过气去;抬起手在他的脸侧停下,抖了又抖还是不敢触碰。他气息微弱,眉心疼得皱紧了,怎么能碰呢…他会疼啊…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瞬尽数崩溃,他俯身垂首在陶阳掌心嚎啕大哭,雷电一声,他满心碎裂,夜雨同泣泪流不止。 “走吧。”身后夫人一声听不出情绪的话,缓缓地传入了耳中。 他充耳不闻,只是看着眼前这个遍体鳞伤血肉模糊的人;这是他的心上人,他用心去疼,以命换命的心上人,看他疼得皱了眉却又无能为力。 “是我…是我害了你…” 他从没否定过自己的情意,直到这一幕在眼前时,心如刀割一般的疼痛与悔意接踵而至。 我只是想好好爱你,从没想过我的爱会是伤你的利刃。 不知是屋外雷雨交加的凄苦凉了心,还是因为他的眼泪和哭声灼伤了心口,陶阳皱着眉头动了动掌心,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正是恍惚,一片朦胧不清,就像那夜里的梦中浓雾一样儿,他听得见少爷的声却怎么也寻不着人,拼命想往前冲又眼睁睁地看他含笑落崖… “少爷…”微弱的气息里吐出两个字,轻不可闻又直击人心。 “是我…是我…”少爷握着他的手,泣不成声,连抬眼看他都不敢。 他气息奄奄,断断续续地,每一次呼吸都艰难疼痛地皱眉,每一次呼吸都像最后一次。 “别走…”他似乎想握住少爷的手,可是又无力地散开了掌心,重重地含上了眼。 夫人侧过了脸,像是有些不忍;孩子从小的懂事听话,没有让她操心过,偏偏这一来就遇上了这样的事,如何能不难过。 “阿陶…”少爷贴得近了些,在他耳边沉声喊着,怕吓着他又怕他一睡不醒:“阿陶…我不走,不走,你醒过来好不好?” “来人。”夫人闭上眼,转身背向,两小厮上前架住少爷试图拉他出去。 “滚开!”他红着眼像头恶狼,守在床榻前寸步不愿离开;他本是文弱书生风华少年,但心头所爱若不在,这意气风华就成了戾气入了魔。 “你疯了吗!”夫人看着他,阴影里眼底像是有雾气,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大林,你们本来就是不该…” “什么叫不该!”少爷浓重嘶哑的嗓子吼了回去,要什么礼仪规矩,这世上有什么比他更重要! “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而已。” “您呢?” “什么叫该什么叫能?老死不往来,天各一方的不是安好,是折磨!” “我何尝不知道这世间残酷,但凡能忍得过去,我又何必纠缠不休!” “是我毁了他,还是您毁了我们?” “既然心疼,又怎么能这样伤他!” “输了他,赢了世界又如何。” 夫人就站在他眼前,听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一行泪一声诉地质问她。 她闭眼,滑落两行泪下来。 “让他走!”咬着牙,转过身去不看他;小厮们又多了几个人,拽着少爷就往外拖,不知是哪生来的一股气力,几个人都无奈他何,又不敢动粗。 他动手反抗,踹倒了一名小厮,眼眶里的红热由难过变成了满是戾气的坚定。 “大林!”夫人攥紧了拳头,吼道:“你答应过,这是最后一面!” “我也答应了他不走。”他抬眼看着眼前所有人,只觉着他们比恶魔还可怕,还要令人窒息。 伤了陶阳,就等于伤了他的命。 少爷转身坐在床下,撕下衣摆,握住陶阳的手,用衣料缠住了两人的手,俯身抬手再一咬牙,打了个死结。 分明是幼稚得不行的做法,却让在场的人人酸了鼻尖儿。 他的眼泪打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另一手挽袖轻轻地擦了擦陶阳额上因为疼痛而布满的细密的汗。 目光锁在陶阳脸上,眼里再容不下任何人;张口一字一句道:“他在,我在;他死,我死。” —————————— 你一心向我,又怎么舍得背道而驰;这世间除了生死,有什么值得让我舍弃这份情意。 章节目录 夏雨微甘(六十六) 这天阴沉的很,下了一夜的大雨也没能见到日出,近午的天儿和将入夜似得灰朦沉闷,雨一阵一阵的也没见消停,五月夏里的风都有些秋凉的味道了。 玉溪原本今儿是休息在家的,没有课业正好又是阴天,从前她是最喜欢阴雨天儿时呆在房里听外头雨珠拍打花叶的声音。如今倒是总想着往书院儿跑。 娘亲放心不下,不让她出门,愣是被她央求了好久,这勤奋得过分,大伙总打趣她:这玉府是要出位女先生了! 她倒是不在意,听过耳风也就过了,仍旧笑意盈盈地往书院儿去了。 学子们住在书院儿,极少有休课的时候,得了空闲也都勤奋地去藏书阁看看古籍,再不就是去找先生们请教。 玉溪倒是省心了,也用不着避开那些爱戏弄她的师哥们;打从知道了咱秦小爷和她的小故事了,见天儿就笑话她戏弄她,她要不在呢就戏弄小爷去。 在书院门前下车时,雨还停了会儿,刚走到七堂就又开始飘起细雨了;玉溪一抬手,用袖口挡了挡,脚步加快经过七堂往北苑清宵阁去。 在出门站住脚,抖了抖衣袖,擦了擦脸侧的水雾:这才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拎着衣裙垫着脚往二楼上。 这几阶梯最近都不知走了多少趟了,可每每走着都觉着好远,或许是因为心里期待着吧,一步也是遥远。 上了楼,他正侧躺在竹椅床上睡着,眼睫微微颤了颤,眉心有些皱,唇紧抿着。 玉溪蹲下身支着下巴看了看,有些无奈;怎么连睡着都这么不欢喜呢?这是心里头憋着多少事儿呢… 相遇的晚也好,起码你历经风雨的时候我不会心疼,如今逗你开心就好了啊。 这么想着,她又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抬手轻轻地想要把他腰际上的薄被给拉了拉,这阴雨时节最容易生病了。 谁知这刚一动,他就猛得睁开眼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玉溪一愣,两人双目对视。 随即手臂一带,他就把玉溪给拉进了怀里,窝在她胸膛上。 本该是羞涩的欢喜,她却有些难过地皱了眉。——也不知这心里得多不安,才会连睡着都这么不踏实,一动就惊醒过来。 “吵到你了?”她说。 却感觉头顶传来一丝笑意,纵使不抬头,她的脑中也能想出,他勾着嘴角的模样,有少年的朝气和坏坏的痞气。 “怎么跑来了?”他一手绕肩,一手揉了揉她微凉的手,放在心口上暖着,道:“这么凉…” “想来就来了。”她一笑,仰起头看着他,故意道:“不高兴啊?” 他笑着,闪了闪眼有些无奈,揉了揉她额发,接上她的话,道:“本来还打算夜探皖西院的。” “去你的!”玉溪白了他一眼,眉眼里藏不住的笑意,道:“要不是当时扮做医者进来,你真以为我玉家大门不上锁啊?” “那怎么了?”他笑着,揉揉胸口毛茸茸得小脑袋,一本正经地:“早晚,我是得有钥匙的。” “谁给你钥匙…”玉溪嘟囔着,垂眸不看他。 不过一句戏言而已,他却当了真,握住她肩膀把她提了起来,两人四目相对。 玉溪脸一红,手撑在他肩侧,控着力道生怕一松手就砸在他唇上了。 他十分认真的模样儿,眉心微皱,搂在她腰际,问:“真不给…” 看这小委屈的模样,她可半点玩笑不敢说,生怕一回头这大傻子就想多了。 垂眸一笑,指腹扫了扫他浓密纤长的眼睫,道:“我在你家。” 他展眉一笑,灿若星辰,皎如空月。手臂一重,将她搂得更紧了些,道:“我们的家。” 是我们的家。 真好,在最合适的年纪相遇,两人相爱倾心,许下白首之约。 记得有句古诗: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如今倒是觉得:日日见君也思君,共赏白月光。 玉溪俯身错开了些,正好靠在他耳边儿,道:“想听你唱歌儿。” 他转过头,把脑袋抵在她额上,闻着她发上花香,笑道:“你是小龙女啊,比我唱得好多了。”她这嗓子确实好,师父日日都夸着,从前大伙儿都羡慕她,如今都羡慕秦霄贤了;这样儿好的姑娘,余生就陪着他了,两人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他的嗓子与少年飞扬的模样儿大相径庭,低沉的很,有时明明是欢快的曲子,听他唱着也觉得有股子哀伤。 玉溪不说话,只是往他颈窝处蹭了蹭,像是累了。 他又搂得紧了些,低声唱着:“鬓发染雪,白首不离,一如当时桐花香气满皖西。” 玉溪一乐,从没听过这样轻快又绵绵情意的调子,问:“这是什么歌儿?” 又是他自个唱着玩儿的吧。 他却十分正经,侧头对上她眼瞳,道:“想对你说的话。” —————————— 听到吗?我的心跳。 章节目录 祸不单行(六十七) 雨季阴沉,人心易乱。 少爷在陶家守着陶阳一夜,小厮们不敢动粗,也没人赶上前去生拉硬拽;毕竟陶阳重伤,两人十指相扣用衣料缠着,一旦动粗伤及性命谁都承担不起。 人家身为父母,怎么打罚责骂都是应该的,旁人再如何都过分。 二爷一早上了朝;南境小国有依附之意,愿与我天朝互通贸易修百年邦交,驻境兵马有一番调整。 西北边境的秣陵城就是最好的例子,虽然是小城但往来繁荣,各国友好;都说士农工商,商业贸易虽不如文学笔苑得人敬重,但这银钱谁能不想要呢? 而这驻军则是首要条件,又得有本事有经验还得能信任;要是在这样繁荣昌盛的地带安排了自己的人,往后各国往来交易都得一番“孝敬”,富贵不说,这结识的各国显贵才更是荣华不尽。 朝中文官武将自有派系,一时间争论不休;云磊倒是不上心,身外之物再多也用不上,否则又何必弃了华贵恢宏的平西王府不住,和杨九两人住在姐姐家呢? 派系之争不断,必受其乱。 皇帝并没有当朝下旨,只说在思量几日考量一番各国的诚意;这是有利无弊的决策,势在必行,也拖不去几天。 下了朝,二爷径直往陶府赶,连朝服也没换心急火燎地赶过去。 一夜了,也不知怎么样。虽说一直派人看着,但总归放不下心来,还得亲自去把人接回来才成。 要是陶阳好好的,他也不至于这么忧心忧虑;但如今能拿主意的正重伤昏睡在床,那大少爷不定干出什么事儿来。 一下马车,小厮就迎了出来,亲王的车驾谁敢怠慢呢,一路的人都跪着,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径直就往里走去,熟门熟路地去了陶阳院子。 陶阳是一个时辰前醒过来的,整个人虚弱得很,连呼吸都微弱得不得了,只是见了少爷在一边儿就勉强地扯出笑容来。 喝了药,没过一会儿夫人就知道他醒来的事儿了,心里说不清的滋味儿,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气恼。在屋里不去看,派了十几名小厮去陶阳屋里,做什么就不必多说了。 小厮犹犹豫豫着,都不赶上前,最后不得已一咬牙,两人按一人,想要把少爷给拉出院儿去,偏生手里打着死结怎么也解不开,正是挣扎的时候儿也不敢动剪子怕伤了人。 陶阳浑身是伤,动弹不得,一经拉扯动了伤口整个人疼得冒冷汗皱紧了眉头,疼得哑嗓吟了一声。 就这一声,少爷慌得心口都沉了沉;推开小厮,踹了一把,俯身把手儿覆在他发上,心疼得眼泪直打在他脸侧,一声一声地说着对不起… 小厮们并不是不认识他,反而这些年相熟得很,少爷们都是极好的性格没有贵家公子目中无人的样儿,大伙儿都是极尊重的。眼看着他们这样儿,各个心里头都难受着,但听命办事也无可奈何 领头的一位小厮皱着眉,有些不忍地垂下眸说了声失礼了;四人上前按住了少爷,两人紧按住手臂不教他挣扎着,另一人拿了剪子一步一步靠近。 “松开!”少爷挣扎着,十指相扣的那一手却不敢用力挣动。 他浑身是伤,血肉模糊,皱着眉咬着唇疼得不屏住呼吸… 剪子交错,衣结断裂。 “阿陶——” 他满眼通红,泣不可仰,嗓子眼里浓重的哭声发不出一句话来,眼看着十指相扣的掌心被一点一点儿地拉离,却反抗不得。 陶阳泪流不止,想要留住他的手,虚虚地伸手却无力握住,费力起身却重重地摔倒在床下。 少爷红着眼,挣脱了束缚的力推倒了屏风,几步向陶阳奔去。 他摔倒了,他一定很疼… 小厮连忙上前拦抱住他,几人推搡几人乱,屋子里一片狼藉,东西撞到了一地! 少爷从来都没有觉得这几步会是这样艰难,从没想过会眼看着陶阳在眼前鲜血淋漓痛苦不堪,而自己连过去拥抱都做不到。 能做的只有奋力向他而去,想把他从冰冷的地面扶起来,想把他抱在怀里,想带他离开盛京去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 “阿陶——” 他一肩撞在桌旁的小几上,摔倒在地,有一人扑过来压在了他身侧,还有耳边一声瓷器落地的声儿。 清脆破碎。 少爷压根也没心思回头去看,只觉得阻力一消便撑起身奔过去把陶阳从床榻下抱了起来泣不成声。 瓷器砸在了二爷的左肩。 就是重伤坠崖险些失了性命的那时,重伤的腿脚与左肩臂膀一整儿块。 如今筋骨尚未好全,这么一遭,直让他疼得皱了眉头。 小厮们纷纷跪下请罪。 二爷站了起身忍着左肩与脚部尚未痊愈的疼痛,晃了晃脑袋清醒过来。 一边儿的护卫也赶着进了门。 “带他回家。”二爷沉声道。 少爷抬眼,见他肯定的点了点头,这才觉着安心了许多。 动作轻柔地把陶阳给抱起来,听二爷向护卫吩咐道:“送少爷回郭府,谁敢阻拦,拿下!” 身边儿护卫整齐划一掷地有声地应了声。 “是!” 他并不想这样失礼,闯进人家里来把人带走,原本只是看看情形,再和二老聊两句,就算不成好歹让这两个人能好好说几句话。 可他一进门就见陶阳摔倒在地,鲜血淋漓,屋里一片狼藉遍地杂乱,小厮和大林混成了一团乱麻,挣扎推搡着… 要什么理智,守什么礼仪! 这样的情形若是他不管,走出这儿门,他就不配当他们的师哥! 小厮们自然不敢拦着,就算拦也拦不住;这些护卫都是二爷亲自操练出来的人马,陪他上过战场的精兵,哪里是这些府院小厮能拦得住的。 二爷站在原地,看着大林带着陶阳的身影出了院子,这才不经意地抚上了左肩皱了皱眉头。 “老爷和夫人呢?”既然做了,就得给长辈一个交代,他也是不打算瞒了。 一小厮跪地,道:“老爷一早去了宗祠,夫人身子不适在院里歇着。” 要不怎么可能二爷来了还闹了这么大动静,都没个主子出来看一眼。就算是打小看到大的孩子,毕竟如今平西王身份在那里,规矩是规矩。 二爷一顿,正要出门去夫人院里。 陶姨一直是心软的,劝服她可比劝服陶伯父快多了,没有哪个母亲不心疼孩子。 门外董副将急急跑了进来。 “二爷!出事了…” 章节目录 无言表(六十八) 三庆酒楼起了纷争,不过是两方人喝了酒闹起来;出了事一打听才知道其中一方是午前儿进京的他国使臣,正打算吃了饭,休整一番再进宫面圣。 而另一方,就是云磊麾下的兵。 二爷收到消息时,事情已经发生,来不及问清原委,第一时间赶往三庆酒楼。 路上冷静下来安排了人回府通知大先生,请他务必看好少爷和陶阳,安抚住陶伯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时候千千万万不能让人抓住话柄,腹背受敌。 赶到三庆时,他腿已经是有些承受不住了,平日里走两步就算了,刚才一摔,这又来回奔波连休息也没有,药也没带在身上,实在是“举步维艰”。 两方人马仍在对质。 玄甲军收到命令赶往现场,一出现时整齐划一;所有人都被这大气磅礴的玄甲铁军给镇住了。 云磊一身王袍于玄甲铁骑中缓步现身。 众人都看着他,一时愣住了神儿,说不出话来。 两名将士压住了闹事的人。 “放开我!我没错!”那人黝黑健硕,理直气壮地:“王爷难道帮着外族人来欺负咱们的百姓吗!” 身后将士一脚,将他膝盖踹跪。 人群里开始生出了闲言碎语。 二爷并不理会,转身对着使臣拱手行礼,道:“在下云磊,有失远迎。” 云磊的名号儿在边境各国是大名鼎鼎的,武将高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时收复西北七州九城时,成了人人忌惮的战神,多少姑娘爱慕他,就有多少人要他死。 这使臣也认出了他,眼睛闪了闪,点点头算是礼貌,但仍黑着脸十分不高兴。 二爷谁也不问,只招来了店主问情况才知道是因为抢包间儿的事来的。 前因后果,这使臣并没有错,只不过因为是外族人,一闹起来百姓看热闹不嫌事大,愈演愈烈最后全都归罪于云磊管教不严和外族人失礼在先的情形。 原以为他会护短,连骂词都想好了。 “这是我们失礼了,此事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这人必定会罚,我掌管三军却连您进京都不知道,失职了,会自请军法。”二爷看着这使臣,神色坦然没有半点迟疑躲避。 是他失职,而不是管教不严。 没等使臣从怔愣中缓过来,二爷转身,在另一边儿驻足。 “查。”居高临下:“是哪一军哪一营的兵士,都给我说清楚了。” 冒充朝廷重兵,殴打异族使臣。 有碍两国邦交,污蔑朝廷亲王。 九族都不够他杀的,一旦上报天听,陛下不可能信一介布衣而去怀疑一个立下汗马功劳的王爷。可况这王爷,还是皇帝一心想培养着,下一盘大棋的底牌。 那人慌乱地直冒冷汗,在云磊的气势下颤抖着,哆嗦道:“我…我…我没说我…” “你没说?”云磊挑唇一笑,冷得像隆冬霜雪,道:“就算一介布衣,也不该失了天朝东道主的颜面,敢情起了战乱死的不是你家的人?” 征西虽然大获全胜,但也有所死伤,这是人们最不愿看到的。原本当热闹一看的,变成了祸国害民的源头,;何况在场的刚才分明都听到他暗示自个儿是军营里的人,这下人群一下就改了风向。 军营的人?这城里可不止他云长弓手里有兵。 云磊不在多说,让人捆了这人就挂在城门口,让人好好地看着。 再次回过头来,使臣的眼里已经冷静下来,没了戾气。 他查明了真相,与他无关却仍旧承担下责任来,还说自请军法,惩戒失职。 这样明事理的作风,还有什么可怪罪的呢? 云磊向使臣再一拱手,温润有礼:“让您见笑了,今日起您在盛京所有花费由平西王府负责,算是我对您的歉意。” “答应的军法不会少,总归是在下失职,没让您吃顿好饭。” “今日过午了入宫也来不及,您先回驿馆梳洗安歇,明日面圣,若要禀奏,在下一力承担。” 这进宫一段路,又是通报又是文书的,天都要黑了,哪那么容易。 话都说到这了,谁还能狠下心与他为难呢?总归这压根儿也不关他的事儿啊。 再说,这边境的未来,极有可能就是他的未来,没有使臣愿意与这样的人为敌。 使臣右手抚胸,行了个礼,道:“我们并非无理取闹的蛮人,既然查清楚了,也没什么大事。” “多谢。”云磊浅淡一笑,道:“我派人送您各位回驿馆吧,明日朝后再叙。” 使臣也不矫情,道了声谢就领着人回了驿馆,都尘埃落定下来了。 云磊一皱眉,向后颠了几步,董副将一直在他身后眉头紧锁,一看情况两步上前撑扶住他的手。 他闭眼晃了晃脑袋,佯装冷静地上了马车;董副将早已急红了眼。 “二爷…您的腿!” 径直掀开了他的裤腿,发现早已青红肿大得像要炸裂出血! “闭嘴。”他声音疲倦无力,咬牙坚持着,冷声:“进宫。” 董副将咬唇,别过脑袋不忍心看。 出了这样的事,很快就能传进宫里,七嘴八舌一通黑,与其让陛下生疑,不如自己坦白从宽。 他在马车上闭目忍痛时思绪不停,早就想得明明白白了。 这回啊,是着了人家的道儿了。 进宫面圣时,满脸苍白疼出了一身冷汗,但跪地行礼是一样儿不少。 避轻就重地禀告了陛下,有人冒充玄甲军,三庆酒楼闹事,伤了异族使臣。 使臣已经安顿好,刁民也给捆了起来。 皇帝皱眉默了默,神色里满是不悦,道:“杀了吧。” “一介布衣敢冒充玄甲军闹事,不能轻饶。”云磊跪地,一字一句道:“臣,恳请陛下准许吊在城门几天,以儆效尤。” “准。”龙座上首传来冷声,道:“几天后游街示众,斩。” 冒充云磊的兵不假,但说冒充玄甲军才正经是挑战陛下的底线,触怒龙威;玄甲军是当时在天津,云磊亲自为陛下训练出来的直属御前的精兵强将,有人为了一己私利胆敢用玄甲军做噱头,必有死伤。 “臣接旨。”云磊再一扣头行礼。 正要告退时,董副将跪在一旁的身子当即起身扶住了云磊。 皇帝一皱眉,一眼就看出了他腿脚的不对,似乎怒意更胜。 太监进门,禀告几位将军求见。 皇帝勾唇,笑得十分嘲讽;云磊在一旁站着,神色淡淡,眼观鼻,鼻观心。 几名老将进了门,都是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一进殿看都不看就跪了下去,大呼:“陛下,我朝良驹有害啊!” 嗯,接着说。 圣座上没有半点儿声响,他们这才抬起头,发现云磊也在,猛得一愣。 皇帝正神色不明地看着他们。 几名老将霎时哽住了喉咙。 “来得正好。”皇帝一笑,既嘲讽又带着怒意,道:“南境货贸之约定下,守城驻军由云卿掌管。” 云磊没有丝毫意外,拱手领命。 皇帝看着他有些不对的腿脚,意有所指道:“退吧,日后可切记不能心慈手软,国事不了玩笑。” 这话是不是提醒云磊,众人不知。 但这话里,却有替云磊警告着他们的意味儿。 几名老将霎时冒出了冷汗,不敢多说。皇帝也不问,就此打住。三言两语就遣了他们出宫去,神色里的恼怒不言而喻。 出了大殿,董副将扶着云磊慢行着。 几名老将阴阳怪气地嘲讽着:“从前只觉得王爷好福气,如今看,倒真是好手段。” 怎么就没死在西北呢? 拿了西北的秣陵城,如今南境也握在手里,如何让人不恨。 二爷冷笑,道:“还得多谢您各位成全。” 个个都惦记着南境的油水,殊不知陛下国政推行在即哪里容许旁人插手;本来也没想着趟这趟浑水,这群老匹夫非要这样逼着,他再不还击也太对不起自个儿平西王的称号了。 他们吹胡瞪眼,昂首挺胸,道:“哼…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非要把各位的阴险行径说出来,二爷都觉得脏了嘴皮子。 明知道皇帝有意交南境给他,出此下策,陷害同僚,在外族人面前丢了脸。 结果呢?他还是可以踏着鲜血忍着疼痛,力挽狂澜。 云磊背手,直视前方,一步一字。 “盛京天儿热,您各位哪凉快哪歇着去吧。” ———————————— 遍体鳞伤也可以浅笑安然。 章节目录 活着(六十九) 二爷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了,人在马车上昏睡了一路,整个人咬着牙疼得冷汗浸湿了衣袍。 府上的人早早收到了消息,大先生一直注意着外头的风向,不让流言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陶阳也安顿了下来,大夫忙进忙出治伤下药,少爷守在一旁寸步不离。 杨九知道三庆出的事儿,坐立不安生怕他出点儿什么事。 他一直都是护着她的,从不让她担心也不让她受委屈,可以一个人承担起所有事儿;但是他疼的时候,却没人可以替他分担半点儿。 杨九守在府门口,来来回回地转悠了好几趟儿,连呼吸都有些乱,望着宫城方向的路,把自个儿的手给掐出了红印儿。 马车一停,董副将和另一名护卫两人一边架着二爷下了车。他垂首晗眸,整个人的力都放在了身边两人的身上,脚步无力几乎是被拖着的。 杨九眼眶一红,说不出话来,只是和董副将对了眼神,一下就明白过来事儿不小。压下情绪,领着他们扶着二爷回后院了,吩咐了小厮去请大夫来,让婢子送温水和泡脚的药汤来… 这些事儿都是做惯的,她早就烂熟于心,一步一句吩咐得清清楚楚;但每次看他疼得这幅样子,想到他还要忍着腿伤,强颜欢笑地在外人面前秉节持重,这心口就忍不住地酸涩,眼眶里的水雾浓重地看不清脚下的路。 副将们都退了出去,二爷半躺在床榻上,额上的汗顺着眼角滑落腮边。 他已经精疲力尽,抬着眼眸看着杨九,本想对她笑笑,一对上她满是水雾的眼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就怕惹得她难过憋不住就哭出来了。 杨九沉默不语,动作轻柔地给他脱下王袍,一抬眼就看到他左肩红肿起来,眼泪一下就打在了他肩头。咬咬唇,用温水拧了帕子给他擦拭身上的汗,再扶着他给换上了干净的里衣。 大夫也来看了,在腿上行了针,又查看了肩头的伤,嘱咐他这两日务必要小心谨慎,不能再有伤动了。 婢子去熬药,杨九拿了泡脚的药汤来,搁在床下,给他褪去鞋袜泡着。 二爷拉起她,坐在床榻边儿上,浅笑温柔:“没事,不疼。” 杨九一下就皱紧了眉头哭了出来,小眼睛里的泪珠断了线儿地往外淌,哄也哄不住。说不清是心疼还是气他不顾身子,浓着哭腔:“你疼你会说吗!” “那是我的人。”二爷笑了笑,揉揉她脑袋,说:“有人污蔑我的兵,我不能不管,否则传出去会害了其他人的。” 今儿的事要是稍微晚了那么一步,出了问题,人家不会说谁谁谁如何如何,都是指着云磊的脊梁骨骂,说他驭下不严,治军无力才生了事。 他可以无所谓,但陛下不会无所谓,玄甲军和淏城军的名声不能无所谓。 他是平西王,更是大家的二爷。 “不是不让你管…”杨九又气又难过,偏偏又说不出责骂他的话来:“你就不能多管管自个儿吗!” 二爷眉眼弯弯笑出了几分稚气模样,勾着食指蹭了蹭杨九眼周的泪,哄着:“这不是没事儿嘛~” “你还要怎么样才有事!”杨九提高了嗓音吼了一句!要不是下不了手,真想揍他一顿长长记性不可! “好好好。”二爷软下声儿来,不敢言语玩笑生怕她生气,佯装生气道:“看我怎么收拾那些黑心肝!啊~” 可不就是因为那些没事找事的嘛! 杨九气鼓鼓地,骂道:“信口胡乱扯,烂把舌头嚼!” 这是出自《箭杆河边》的一句唱词,原话是:是谁那么坏诶,将我来造谣,信口胡乱扯诶,乱把舌头嚼,你死不了的值一刀,下辈子托生猫,跟你啥仇这么刁,损人缺德我可不饶—— 杨九自然是学过的,有人故意要闹事儿害她爷们,这哪里能忍。 “说得好!”看她这一副咬牙切齿,正经得可爱的模样,二爷一下就给她逗乐了。掐了掐她白嫩的腮帮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下辈子让他们投生成苍蝇,你随手一拍就死好几只!” “去你的!”杨九破涕为笑,推搡了他一把;哪里是玩笑,分明就是在笑话她怕猫儿!她怕猫是人尽皆知的事儿,听“猫”这个字儿就能浑身冒汗。 二爷笑笑,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杨九收了笑,垂眸看着他泡在药汤里的脚,顺着看小腿,红肿不堪还带着星星点点的青紫,整条腿像是要炸裂开来一样。 二爷揉揉她的发,低声哄着:“刚好呢,怎么又哭了…” 他也不想啊,只是无计可施。但他不怨也不恼,反而日日感恩着;感恩上天留下了他,感恩大夫救活了他,感恩他的玄甲军誓死追随,感恩杨九还在身边儿。 他还可以领兵出征,运筹帷幄;敬孝师长,尊兄护弟;最重要的是可以和杨九,执手偕老。——活着,已经用光了所有的好运,剩下的坎坷崎岖他都可以一力承受。 再疼,都不如活着站在大家面前重要。 杨九抬手轻轻覆在他腿上,眼泪一滴一滴地打在衣料上,嘟囔着:“一定很疼…” 二爷说:“你在就不疼。” 章节目录 姓名(七十) 陶阳住进了少爷的院子里,满屋的药味儿盖住了血腥味儿,整个人仍旧苍白如纸,不过幸是病情稳定,身上的伤也有所好转。 白天大先生都忙得很,一边儿有德云书院一边儿给小辫看着点,晚饭后又在书房呆了两个时辰定下了两日后教坛文案才算完。 已经是入夜了,这夏日微燥,人一疲倦起来更是烦躁反而没法早早歇下,一想到小崽儿今早一身伤地送进府里,先生这心就揪一块儿了。 孩子小时候是在家里养大的,从前学晚了也不用回房去,都是他抱怀里一块儿睡的。真说起父子间的感情,先生和陶阳远比咱大少爷亲近多了。 揉着酸疼的脖子不知不觉就走到孩子院里了,在院门口叹了口气,抬脚走了进去。 儿子趴在床边睡了。想想也是难怪他,这两天儿都挂心着小崽,昨夜淋了雨听说不眠不休守着小崽儿,今儿一早又在陶府大闹了一通,如今放下了一口气可不就累得撑不住了吗。 先生放轻了脚步,缓缓走到床榻边上,这才发现陶阳醒着,只是没动弹,垂眸看着床边睡着的人。 陶阳一抬眼,先是一愣,对先生眨了眨眼,露出稚气的笑容来。 他们都是孩子,一直都是。 先生看着他,似乎又回到了那时候青衣布衫举步维艰的年纪,带着几个孩子们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当时他们也像现在这样,乖巧听话,虽然有时调皮受罚但总归招人疼爱。虽然自个儿严厉,但总不见他们闹腾,哭过之后,还是眉眼弯弯地笑着,甜甜地叫“师父”。 陶阳右手握拳,伸出食指,覆在唇上,示意安静;又戳了戳咱少爷的方向,笑了起来。 先生一笑,抬手戳了下陶阳的脑门儿,慈爱如往。 或许是俯身时得衣角无意扫到了大林脸侧,他本就睡得不踏实,一下就醒了过来。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看清了眼前父亲的身影。 从一愣,到皱眉,再来就是无措。 他怕了,真的怕了。 阿陶已经受了重伤,不能再有事,不能再离开他了。 作为父亲,看到他这副惊慌不安的样子,心底生出酸意来。 到底是怎么逼着孩子,害他变得这么惶惶不安,连睡梦里都不踏实,生怕有人伤了陶阳。 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心头肉怎么不心疼,可这不是他们的本意啊。 先生勾起嘴角,白了他一眼,语气故作轻松道:“没出息的样儿。” 少爷又是一愣,却不说话。 “傻子!”陶阳笑着,戳了下少爷的臂弯处,道:“师父来看我的。” 先生也懒得和这两小子闹,总归如今云开月明,他们既然坚持着就随他们去吧。在床榻边站定,敲了敲陶阳的脑袋,像幼时叮嘱他不许偷懒一样儿,道:“养着吧,不用操心别的。” 本是长辈关怀,一句简简单单的话罢了。陶阳红了眼,拉着先生的手,不知是哭是笑,浓声喊着:“师父…” 先生笑了笑,弹了下他额头,不再多说,转身出了屋。 陶阳看着师父的背影,只觉得万分愧疚,只是心绪难平也说不出话来。 少爷看着父亲背影淡去,连忙坐上了床榻;一手扶在他后颈处,一手揉了揉他的额角儿。 傻里傻气地:“疼不疼…” “你个傻子!”陶阳被他给气笑了,一把拍下了他的手,白了他一眼。 少爷一愣,仍皱着眉头,没有半点放松。其实他不是很懂父亲,还有老舅、陶阳…他们似乎都很强大,无论遇着什么事儿都能冷静处置,过后仍对每个人温润浅笑,像是喝了杯水那样不放在心上。 他不能,因为他害怕。 陶阳看着他,微微皱了眉头,指腹在他眉心扫了扫,安慰着:“没事儿,都过去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少爷拉下他的手,握在掌心里,垂眸不敢让他看见自个儿红成一片儿的眼。可这一垂眸,目光就落在了他深可见骨的伤口上,一道一道儿的,纵横交错,血肉模糊。 少爷闭上眼,用力晃了晃脑袋,努力抑制着肩上的颤抖。 俯身凑得近了些,抬手轻轻环在了陶阳肩上,轻和温柔生怕碰疼了他。 “阿陶。” “对不起…” “我害你没有家了。” 其实,我原本是想妥协的。我舍不得你难过,可是一见到这满身鞭痕时,一见到你遍体鳞伤时,我又只想带你远远儿的离开这里,离开所有人。 我不在,他们也没有善待你,又怎么舍得放弃你。 或许老舅,也不是一直这样冷静的;杨九出了事儿,他也会像如今的我一样。 对不起,阿陶,我想让你离开所有人来留在我身边。 而不是离开你,成全其他人。 陶阳安慰着拍了拍少爷的肩,浓声说了句:“傻子…” 他不敢拥抱得紧了,只是在陶阳颈窝蹭了蹭,贴在他耳边一字一句承诺着。 “我们不分开好不好。” “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以后我们可以做好多好多的小鱼灯…” “还有数不尽看不完的烟花…” 这样简单诚恳又无比郑重的话,是这温润少年心中最重的承诺与欢喜了。 陶阳无力地晗着眼,病态虚弱的模样,低低念着:“那你的翠竹还刻我的名字吗…” 少爷的眼泪顺着颈窝滑进了他身子,炽热酸涩。 松开了怀抱,少爷扯下了腰带,脱去外衣,拉开了衣领露出胸膛。 他执起阿陶的手覆在了心口。 陶阳蹙眉,有些云雾里的不明就里。 少爷看着他,眼眶红肿湿润,一言不发,只是沉默着把他的手覆在心口。 手一顿,陶阳屏住了呼吸,掌心微动,仔细感觉着他心口处的几道儿凹凸不平。 摩挲。 陶阳半仰起身抱住了他,泣不成声。 “你这个傻子…” 少爷环住了他,只觉得这温暖实在来之不易,皱眉闭眼把自个儿半张脸埋在他颈窝处,眼角湿润。 —————————— 心上都刻着你的名字,何况几株翠竹。 章节目录 有所依(七十一) 今儿是第三日,也是大先生和陶阳父亲谈话的日子。 为父者,多是行峻严厉,也多是爱深心慈。 不求你成龙成凤,但愿你一生顺遂,平安喜乐。不为世间残酷所伤也不被流言蜚语所扰,永远是安稳快意的少年。 盛京不是没有喜好男风的人,只是平民不被注意而显贵世家养着几名男宠也是常事,妻妾爱宠,雨露均沾。 盛京历史悠远,百年前的一位皇帝曾虚设后宫,册封一名将军为后,二日同辉。当时的满朝文武也是以死相逼,力请陛下收回成命。后来的故事太长也只留下了只言片语,只记载后来二王并肩,共创盛世辉煌,成就了一段佳话。 这世间许多事儿就是这样,未成大器前人人喊打,九五辉煌时万众瞩目。 不是不许你冒险,是怕你坚持不下去后,到时众口铄金,唇枪舌剑,如何能够平顺安稳地生活下去?若是能坚持着,心有所爱,也算是有所安慰。一旦松了手,所付出的一切都成一场空,声名扫地,得不偿失。 这不是一个能拿来赌注的事。 大先生去陶府见了陶先生,两人同坐一堂饮了一杯又一杯。 告诉了他,当年陶阳离京的真相;告诉了他,郭齐麟答应娶妻的原因;告诉了他,元宵节时陶阳落水后的事情;告诉了他,两个孩子这一路有多不容易地坚持着。 若不是心之所念,刻骨铭心,其实早早儿地就能各自散了去。 先生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他们决定好了,就别为他们操心了。 先生说:“郭齐麟怎么样我不管,小崽儿要出了事,我可就不认你这兄弟了。” 我的儿子我自己都不心疼,你还操个什么心? 我可是把你儿子看得比亲生的还亲,你居然还舍得下手打他。 知己交心,不必多言。 亲者交情,不问道理。 晨初不凉,正午阳暖,这夏终是来了。 陶先生随着大先生到郭府的时候已经是过午了,两人喝过酒,脸色都有些微红,所幸小酌怡情不醉人。 去了少爷的院里,赶上他不在屋里。 趁着陶阳午睡的时候,吩咐小厮去办了件事儿,自个儿又跑去书房找什么东西。 两位父亲进屋的时候,陶阳刚醒,拿着床边的茶杯润了润嗓子。脸色虽然仍病态,但总好过前些日子那惨白无色,眼里无光,就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儿。 听见了脚步声响,以为是傻少爷回来,刚一抬头正要问他去哪闹腾去了? 对上了父亲的并无半点轻快的目光,陶阳嘴角的笑意一下就怔住了。 父子两人对视,眼里各有挣扎,但相同的是他们都挂念对方的情意。 陶先生之所以狠下心来罚他,就是希望他能浪子回头知错就改,不要耽误了自己也害了旁人。少爷娶亲过,怎么会动这样的心思呢? 陶阳红了眼眶。父亲所有的不支持不赞同都是因为一颗慈父爱子的心,他都明白;只是身为人子,虽然明白父亲心中忧虑却一意孤行,也算不上孝。 父亲看着,倒像苍老了许多。 陶阳低着头,攥着被角儿,低声喊了句:“爹…” 陶先生转头闭了闭眼,恢复清明,坐在了床边儿的小椅上,看着陶阳衣领处露出的一小截鞭痕,道:“好些了吗?” “嗯。”陶阳仍旧垂着脑袋,不让父亲看见眼里的水雾,浓着嗓应答了一句,点了点头。 陶先生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抿唇不知是犹豫还是无言以对。 默了默,陶阳深呼了一口气,抬起头时一滴眼泪打在了被褥上。 “爹…是儿子不孝了…” 是我不听您的话,想着不该想的,做了不该做的,一意孤行,义无反顾,一心只想做痴儿,便成了不孝子。 陶阳自小聪颖绝顶,没给任何人添过麻烦,长辈从不曾为他忧心过。他是个什么心性儿,父亲不会不知道,只是当局者迷,反受其乱罢了。 “你自个儿选的,就去吧。”陶先生声音低低的,有些无力的妥协;听了那样多的故事,又怎么狠得下心再来阻止孩子呢。 边儿上那“老头”还骂他呢:小崽儿要是有事儿,我可就不认你这兄弟了。 人家亲儿子都不管了,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身后,还有家。”陶先生说。 陶阳对上父亲的目光,感动得无以复加;他已经很久很久,不在父亲面前哭了,一直是个稳重懂事的好孩子,如今又像个稚气未脱的三岁娃,拉着父亲的手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 他有家,和从前一样。 章节目录 云开(七十二) 大先生是看着陶阳长大的,又是这样聪颖的孩子,从小捧在手心儿疼着爱护着,总领出门儿去,起初人人都以为陶阳才是郭府的少爷。 最初先生怕两个孩子是年少无知不懂事,只盼着他们早些想明白了,走该走的路,不被世间残酷所伤。 只是对于孩子来说,父母师长的否定远远比流言蜚语来得伤人多了。 想明白了,也就由着他们去吧。 不管发生什么,不还有家吗?他们这些老头子,都会护着他们的。 孩子们不会孤立无援。 “这是被窝里藏了辣椒面儿啊。”大先生说笑了一句。 他在一边儿站了许久,看他们父子和好如初再无嫌隙,心里头也替孩子们欢喜着。 陶阳破涕为笑,擦了擦眼泪又哭又笑的样子可爱极了。 正是说得高兴的时候,门外脚步声急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阿陶——” “阿陶——” 陶阳抬头望着屋门处,看咱少爷抱着一堆物件儿进门来,远远看着吧,有油纸有竹签还有画笔和一支细木杆儿。 没事儿这又倒腾什么玩意儿呢?陶阳一乐,正要开口问他,拿这些东西来做什么好玩的呢? 少爷脚一进屋时,眼里就只有陶阳一个人,手一松,东西散落了一地。 屋里几位还没说话,就只见他几步小跑过来,把陶阳护在了身边儿。 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清楚的是,陶阳哭了,他哭了,满脸泪痕。 少爷看陶先生的眼神里头,满是决然与戒备。 陶阳明白过来,心头一酸,正是感动,拉了拉少爷的衣袖想与他解释。 “怎么?”陶先生率先开了口,故意冷下脸来,道:“我的儿子,我还不能动了?” 这是俩孩子回京以后,陶先生头一回见到大林。孩子都是好孩子,只是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他值不值得陶阳为他受的这一身伤呢? 大先生在一旁眉眼带笑不语。 “可以。”少爷的气息微乱,稳了稳呼吸,眼里微红却十分坚定:“您的儿子当然可以动,但我的命,不能动。” 他就是我的命。 “您今儿要是非要带他走,就连着我一块儿,要不就留下他和我一块儿。” 少爷浓着嗓,把陶阳护得紧紧,就是一副除非我死否则绝不放手的决绝。 “哼。”陶先生白了他一眼,虽说没个好话,但眼里总是温和着的。起身转头,正好对上大先生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气恼道:“你倒是真心宽!” 先生一下就乐了,背手向后退了一步,道:“要打要骂尽管去。” 陶先生白了他一眼,不与他玩笑。看向被少爷护在身后的陶阳,叹了口气,道:“走了。” 你要留着就留着吧。 从前只觉得生姑娘不好,长大了嫁人,心里头难受。如今再一看,都是不中留的,男女都一样! 少爷憋着一口气儿,说不清是恼怒还是难过,提着嗓子喊:“不行!” 阿陶不能走,不能走! 陶先生都要被他这副样儿给气乐了,食指头指着他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不行!不行你要请我吃饭啊!” 少爷情绪激动着,整个人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只是红着眼一番一番儿地掉眼泪,摇着头,握着陶阳的手,几乎要掐出红印儿来。 本是几句戏言,也都当做是玩笑听着,殊不知对这傻少爷是扎在心里头多大的一根刺儿,血流不止心如刀割。 陶阳看着他,说不出解释的话来,只觉得心里头暖暖的,再没有从前一般冰冷空落的感觉。 这是他的少爷,从没变过。 大先生虽是乐着,但这眼里的欣慰却是挡不住的。上前两步,狠狠地在大林后脑处拍了一下,笑骂了一句。 “你爹让你喂饭呢!” 陶先生没憋住一下就笑出来了,骂了一句:“说什么呢你!” 喂什么饭呢喂饭!他是瘫了还是残了用得着孩子喂饭来了? “别介!”大先生乐得正开怀,故作正经得语气说着不正经的话:“让孩子痛快痛快,哈哈—” “给你痛快吧!”陶先生不以为然,白了他一眼。 “那我是真挺痛快。”先生笑着。 这会儿要还没反应过来,那这儿子的脑袋八成就能认定不是亲生的了。 少爷怔愣着,有些不明就里。 陶阳学着师父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下,故作严肃的小模样儿,道:“叫爹啊!” 少爷一愣,看向陶先生,正背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白了他一眼。 “啊——” 这大傻子愣是蹦起来拉着两位老父亲跳了又跳,都被他的傻样儿给逗得不行了。 先生嫌弃地一把拍开了他的手,乐得不行,即是欣慰也是无奈。 “阿陶——” 少爷转过身来,一下就跪坐在了床榻上,把陶阳抱了个满怀,一遍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从欢喜不已到喜极而泣。 “阿陶——” “阿陶——” “阿陶!阿陶!阿陶!” 我终于可以爱你了,终于可以守着你,陪在你身边儿了,终于可以陪你看烟花了。 陶阳回抱他,声音低低的:“我在。” 他不止有家,还有少爷。 窗外云开雾散,阴雨断,暖阳升。——这一切,终于是过去了。 章节目录 养竹(七十三) 入夏之后气候渐燥,担心着陶阳的身上得伤口别加重了,少爷每日里就是忙着在屋里搁冰块儿了,摆放的位置、几个时辰换一次新,细致得不能更细致了。 陶阳一抬手,这边儿赶紧就递了本书过去;陶阳一皱眉,这边儿赶紧就扇起纱扇;陶阳一张嘴,这边儿赶紧一杯茶就递到眼前来了。 这小日子美得不能更美了。 这会刚吃过午饭,陶阳正倚靠在剪窗旁的竹椅榻上,看着窗外院儿里迎风摇曳的翠竹叶,笑意盈盈。 那天午睡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外头的翠竹都种满了,一问才知道是跑去把二爷院里的又给栽了回来。陶阳感动之余,又笑话着傻少爷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要竹子栽新的不就行了,非要去二爷院儿里挖回来,那人家院儿里不是又空了! 身侧传来脚步声,想着应该是少爷把晾好的汤药给他端来了。 刚一转头,想要和少爷说点儿什么,这刚张了嘴还没出音儿呢;咱大少爷上前两步把汤药放在矮几上,往陶阳身边儿一凑,忙问:“怎么了?想吃点儿什么?是不是热了…”说着说着,拿起一边儿的纱扇就扇了起来。 陶阳真是被他给气笑了,无奈道:“您能不能听我说句话啊,您呐?” 少爷一愣,随即笑了出来,往他身边蹭了蹭,道:“这不是怕咱们角儿说话给累着吗~” “去!”陶阳白了他一眼,笑着推搡了一下;说句话哪就累了?哪有这么矫情。 “你都在家多少天了,书院事儿多着呢!”说笑过后,陶阳就正经了起来,一如既往地摆起了说道理的模样:“我这都能下床了,你也该回书院去看看了。” 少爷眼珠子滴滴溜溜转了个圈,侧过身往竹椅上一躺,有些底气不足地嘟囔道:“书院能有什么好忙的…” “咱能不能讲理了?”陶阳哭笑不得,这少爷是要耍无赖啊?一把就给他拉起了身,道:“敢情你从前在书院玩儿呢?那些个事儿都谁忙活去了?” 少爷有些不高兴,垂下眸来玩着衣角,低声细语却又理直气壮的模样儿:“四百多号人呢…哪差忙活事儿的。” “你…”陶阳原本憋着要说出口的那番义正言辞,一下就被他给逗乐了。笑着:“我是养伤,你一天到晚偷什么懒呢!” 还四百多号人…四百多号怎么了,敢情你不姓郭,敢情人家才是大少爷是吧? 要让师父知道了就偰死你! 少爷不以为然,听着话,抬起头来笑得眉眼弯弯,道:“养你啊!” “啊?”陶阳正无奈着,一下没反应过来这傻少爷说的什么话。 “你啊~”少爷眼里闪着光亮,少年纯真的欢喜模样儿,道:“你养病,我养你啊。” 陶阳一愣,别开头垂眸笑开了。 少爷似乎十分喜欢他这幅样子,就等着他红了脸不好意思的样儿。多好啊,明明比自个儿还小一岁呢,见天儿正儿八经的干嘛呢?多没意思啊。 “阿陶~”闹腾容易上了瘾,少爷是越玩越起兴儿,腻歪个不行。 “你一天天都学什么呢!”陶阳把一直腻歪在颈窝处的脑袋给推开,笑骂道:“出了门儿,人家都得笑话你!” “笑话呗。”少爷一挑眉,压根也不往心里去,道:“八成也是除了笑话人,没别的事儿干了呗。” 陶阳揪了揪他耳垂,虽是说不过他这副泼皮样儿,但看着他高兴了,这心里头也就放心了。 有时候真怕,怕他被外头的流言蜚语给伤了心,皱了眉。 少爷握住他的手,搁在胸前揉了揉笑意加深,不言不语胜过千言万语。 “我想出去走走,都闷坏了。”陶阳看着他,说了原本想说的话。 “不行!”少爷皱着眉,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了,这伤口还没好利索呢,走什么走啊,在家呆着哪都不许去! 陶阳也不回话,坐直了身子看着他,抿紧了唇有些不高兴,就是看着你,这眼神就是让你自个儿琢磨去。 “哎呀,阿陶…”这小眼神哪里能抗得住,要是生气了怎么办? 说了半天也没见陶阳理会他,全让他自个儿跟个傻子似得在哪里唠唠叨叨的。 咱陶大腕儿哪是一般人吗,对付别人说不准,对付咱少爷那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也不用想招,往那一坐,皱着眉头不说话就成。 少爷委屈着,看陶阳不理他了,心头一软就什么道理也说不出来了。 “好好好…”扯了扯陶阳的衣袖,软下声来,道:“那咱们晚点再出去,好不好?这会儿正午刚吃过饭,你睡会好不好?” 哪有什么事儿比阿陶重要呢? “那好!”到底是角儿啊,仰起脸就是笑意,刚刚那副不高兴的模样儿就算是翻篇儿了。 自个儿选的角儿,那只能自个儿宠着了呗。 章节目录 兄弟(七十四) 少爷不是不能坚持,只是陶阳皱下眉头,他就觉得自个儿造了孽了这是,哪能舍得啊。 就带他出去玩玩儿呗,领着出门,有自个儿陪着能出什么事?就算有事,他也会挡在阿陶前边儿的,又何必惹他不高兴呢?做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陪着他吗。 人要是痛快了,日子才能过得痛快。 陶阳是个闲不住的人,从前不外出时,十日里有八日都在麒麟剧社,剩下的两天一准也在书院里和师兄弟一块,压根儿也没见他歇着过。这些日子在院里实在是闷得无聊了,这傻少爷又什么都不让他干,事事都安排得好好的,更让他闲得发慌起来了。 午睡一起身,没见半点儿晕乎,喝了杯茶,换上衣裳就要出门了。少爷反而还憋憋屈屈地不乐意起床;凭什么呢,出个门这么高兴,见到他的时候怎么不这么高兴呢?这心里头也太不平衡了! 陶阳仍旧穿着一身白衣,尽管病体未愈,但这一身的名角儿架势是半点儿也没被盖了下去。 生怕陶阳受不得马车颠簸伤了身,少爷吩咐着备下软轿,两人同坐一副轿去了三庆酒楼。 从前他们几个聚在一块最爱上三庆酒楼来着,记得年前和孟哥老舅来这,小二还问他喝不喝桃花酒呢!只是当时心绪不宁,神伤舌苦,再好的酒也尝不出味儿来。 现在心情好了,喝着水都高兴的。 进门时,小二就迎上来嬉笑眉开地捧着了,都是熟客自然更热络些。 “爷!”小二规规矩矩地给这两位爷哈腰行了个礼,道:“今儿赶巧了!包间儿满了,您受累在这歇会,我这就上去把空出来的收拾了再来迎您!” 这会正是饭点儿,满座也是常事,包间儿人刚走也得收拾一顿才进去。本就小事一桩,没什么不能理解的。 少爷扶着陶阳,冲小二一点头,道:“麻利点儿去吧。” 小二谢了谢,给他们引路去里间儿坐下又给倒了茶,这才转身麻溜上楼去了。 本来两人就是盛京有名的公子爷,这德云书院里能说出名字的随便儿哪一个都是姑娘们想嫁的,一出门总是多受关注的。 这一出现,周边总是无数双眼睛盯着看的,一举一动都不能有所差池生怕落人口舌得给先生添麻烦。 两人坐那规规矩矩的,虽然是不爱周围的那些个毫不避讳的注视,但这么多年了也早就习惯了,怎么说也是人家喜欢您捧您才看您不是? 酒楼鱼龙混杂,进进出出的什么人都有,这不就来了个不长眼的鱼了吗? “这不是郭大先生家的大少爷吗?” 打门处来了两人,看着年纪也就三十过半儿的样子;衣着打扮,非富即贵。 陶阳并不认识,皱着眉有些云里雾里。 少爷垂眸仔细想了想眼前这两副有些眼熟的面孔;想起了老舅从前练兵营去了几个眼红妒忌、冷嘲热讽的将军,可不就有这其中一个吗?听说前些天在三庆酒楼闹事的人和他也有关。 这另一个就是年前在德云书院的典艺日里,输给了咱少爷的一名文士,输不起就憋着闹呢;这老大不小了怎么嘴皮子一点儿不饶人呢? 少爷也不起身,抬手给陶阳的茶杯里续了茶,只当没听见。 这两人因为南境驻军的事儿正把二爷恨得牙痒痒呢,逮到郭府的人,正是气不打一处来。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啊,有什么不顺心的那一准是旁人造孽,和他自个儿一点关系没有。哪天儿走路上摔个狗吃屎,那也得怪路滑,和他自个儿野狗似得又蹦又跳没半点关系。 一人灰布褂子,一人青蓝褂子,眉眼里说句失礼的话就是“刻薄”。 一人说:“这年头啊,一支笔杆写文章,一张好嘴吃天下啊。” 另一人捧着:“说的是。有个好爹,也是不容易哈哈哈。” 云长弓他们没辙,只能想办法弄死;这一个文弱书生还动不得了吗? 少爷倒是不甚在意,勾起嘴角,静静听他们如狂犬乱吠一般的模样儿。 两人也不走,径直走向他们的桌位,站在那笑得虚假嫌恶。 “听说,郭大少爷不爱美人儿爱公子啊,哈哈哈没想到今儿还能在这看到呢。”这语气里故作亲昵,一副好友间闲话家常的样子,让人忍不住作呕。 少爷脸色霎时黑了下来,握拳就要起身和这枉读圣贤书的人皮畜好好地论两句!陶阳神色淡淡,握住了少爷的手,温暖静和。 看着两人交叠的手,一旁的人就更是乐了,说起话来更是没边儿了。 “看看啊,真是郎情郎意啊,哎呦我这嘴…老祖宗听了这话不得气死?” “别给人瞎改,当心人回头写奏章去陛下面前参你一本。” “如今什么人都能见陛下了吗?” “人家里有人啊,想见谁都行。” 这两闲得慌的原本语气淡淡,说起话来像闲聊似得,只见他们压根也没理会,这心头火一起,越说越生气起来。 那名将军冷冷哼了一声,想起那日宫殿外云长弓怼他的那句话,心里更是不高兴。凭什么他们这一家都这幅云淡风轻的样子?一下就忍不住情绪地撒疯了:“不干不净,男女不分的玩意儿,陛下看了也是污了眼!” “拿下。” 还未等少爷有所反应,这身后传来一声笑意,还有几名将士上前压制住那闲话的两人。 “张鹤伦!你疯了!”被压制住的那位将军,怒极红了双眼,提着嗓子骂了句! 身后人群中走出的不是别人,正是宫闱禁军统领,张鹤伦。 他还有个的身份,大先生爱徒。 陶阳对上他的眼神,弯眉一笑叫了声:“师哥。” 按着年份,陶阳和二爷才是最早的徒弟,张鹤伦拜师的时候和堂主差不多,但年纪比他们都大些,打小护着弟弟们,是个看着不正经却十分通透聪明的人。 “你们也是,喝酒都不带上我!”张鹤伦径直在桌边儿坐了下来,一副贱气嗖嗖的样儿。 “怕您忙不是。”少爷笑道。 一旁被压住的两人哪里能看得下去,眼见他们就这样闲聊着,仿佛当他们不存在,当下就气得跳脚又挣脱不得。 “张鹤伦!” “这还有人呐!”张鹤伦一副刚想起来的模样,起身走近故作正经地:“这两人无视君上,出言不逊胆敢不敬祖帝,请陛下处置吧。” “放屁!我什么时候不敬祖帝了!”那人早就失了理智,骂道:“别以为你手握禁军就能胡作非为,我可是当朝将军!” 人在极怒之下,很容易失去理智与冷静。比如当下,这条胖鱼就忘了,百年前的高祖皇帝有一位男皇后,两人伉俪情深,朝堂帷幄沙场铁血,不离不弃同生共死。 他们不干不净,他们不干不净,那就不干不净吧。 要不说啊,人还得多读书,光长个儿头不长脑,这得多闹心,多让人心烦! “哎呦喂!”张鹤伦笑得眯眼成缝,摆出一副谄媚的样子,抬臂俯身一曲膝,道:“将军您大安嘞!” 这人冷哼了一句,得意的眼神尚未抬起,只见张鹤伦又立即收了笑,变脸堪比翻书一般。 站起了身,冷道:“压下去啊!” 无论如何挣扎反抗,高声辱骂只能被禁军一步一步地拖出了酒楼。 酒楼宾客众多,人人面面相觑,不敢言语但公道自在人心,孰是孰非自有定论,他们也没那份儿闲心去解释。 张鹤伦没事儿人似得坐回了椅上,嬉皮笑脸的仿佛那些事没发生过。 故意道:“没良心啊,喝酒不叫师哥,怎么瞧不起人啊?拿我当外人是吧!” 少爷和陶阳都笑着,心里头说不出的感动;那原本是个戏言,小时候师哥总开玩笑说他们没良心,一个是亲生的一个是比亲生更像亲生的,就他是外人不招人喜欢了。 陶阳笑着:“您倒是不担心被我们给连累了。” “说什么呢!”张鹤伦白了他一眼,一举一动满是贱气凌人的死样,笑道:“少臭不要脸了,姑娘们都高兴着呢!” “嘿嘿~”他故作神秘兮兮得样子,和他们说:“不知道了吧!姑娘们都在说,两个这样好的少年郎娶谁都是便宜谁,干脆两人搭伙儿,她们还能惦记着点儿哈哈哈哈…” 还能被你们连累什么,人家个个儿都巴不得你俩不娶亲呢! 说着说着自个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陶阳被他那副样子给逗乐了,摇了摇头笑得十分无奈;这师哥哄起他们来,什么话都敢说。 少爷倒是难得的正经,端起杯以茶代酒,郑重地:“多谢您,师哥。” 多谢您,无论何情何境都待我们一如过往,不畏留言所惑。 “少来!”张鹤伦一脸嫌弃,却干干脆脆地碰了杯,一下就喝得个底朝天,道:“该请喝酒还得请,少矫情啊。” ———————— 我是你哥哥,你们的哥哥。 章节目录 青梅竹马(七十五) 今儿是难得的好天气,不干不燥,有些雨后天晴的舒爽;德云书院本就在半山之上,雨后晴天儿的空气最是清新好闻,早晨那会儿还起了淡雾,带着些许仙气儿的朦胧呢!只可惜太早,大伙儿都睡着,也没有眼福看了。 吃过了午饭看外头的太阳也不浓烈,正是休沐的日子可别白费了这样的好天气。二爷领着杨九去了书院儿,算是散散心也是去看看那几个臭小子们。 赶上好时辰,他们都没有午课,兄弟几人都聚在了七堂。 二爷带着杨九,少爷早早也被陶阳拉到了书院,为了哄着咱大少爷只能一块儿来了;堂主可是七堂的“大姥爷”啊,哪能不在,九良自然就是坐一边挨小爷们坐着吃吃喝喝啦。可惜了,烧饼和曹鹤阳碰巧去三里桥设教坛,不在。 老秦自然是和玉溪一块儿,如今七堂人人见他两都嫉妒得不得了;张九龄王九龙都是一块儿闹腾着长大的,也不会缺席。 几个人就在七堂院外的桐树下支了桌椅,放上茶点;原本想小酌几杯的,陶阳病着就不必说了,这回头要让师父看见了,这上来一顿踢可就废了,还是一笑而过吧。 少年之间,本就不用刻意笼络讨好;竹马情分,饮酒晓梦,品茶交心,只要在一块哪怕闲聊也是让人欢喜的。 杨九也是这么多年了,没什么好客气的,拉着玉溪坐在身边儿俩人聊了起来,看那嘴皮子利索的,全是吃东西动的,哪里说了几句话。 二爷眉眼弯弯和堂主聊着,时而聊的起兴两人还对掐两下子。像是不在意,但细一看啊,时不时地就给杨九擦了下嘴角儿、往她杯里续了茶水。 九龙的位置正对着陶阳和咱少爷,眼看着他两腻腻歪歪的,憋屈着半天了! 看这大少爷,又是剥核桃儿又是剥葡萄儿的,水还得送到嘴边儿去!陶阳也不躲,只是有些无奈却也十分自然就接下他所有的好。 “我说你俩…”王九龙憋着股劲,和烧饼那副傻气是一样儿一样儿的,抓耳挠腮的:“你俩…你俩差不多得了啊!” 少爷白了他一眼,压根儿没理会。 “有你什么事儿啊?”张九龄正磕着瓜子,吐出了瓜子壳,挑眉斜了他一眼,笑道:“自个儿没媳妇儿眼红发热呢~哈哈。” “你有媳妇儿是吧!”别人不好说,怼张九龄有什么不敢的,当下就伸手揪住九龄头发往后一扯! 哎呦我去,这头皮发麻的酸爽。 “诶诶诶!”张九龄一吃痛,偏了偏头挣开了王九龙的毒爪。却没有起身跑开,只是侧了侧身子,道:“你看你,说着说着就急眼吧~” 大伙儿就当个可乐的事儿笑笑就过了,总归也习惯了他俩这副样儿,哪天王九龙要是对张九龄语气好点儿,讲理点儿,不动手打起来的时候…那八成就是在梦里了吧。 不过也说不准,两人从前睡大通铺那会儿,睡醒了起来打一架也不是没有。 九龙是个实在的少年,心思纯良比咱们少爷还要懵懂一些儿,算是这里头最有少年心性的人了。 所以吧,这身边儿的榜样十分重要,比如和烧饼关系好了,脑袋也往那偏了… “你俩…”九龙气鼓鼓的,也不知是真没媳妇儿嫉妒人家,还是见不得这副腻歪样,憋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俩可真够兄弟的!这都多长时间了,一点儿口风都没透给我!我这还是和外人一块儿知道的!” 看那白白胖胖的脸儿,一下都气红了起来,反倒让人看了想笑话。 “上来就腻歪…就腻歪!” 二爷笑开了,看了看九龙,和堂主两人一对视都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样子。 这傻孩子怎么这么可爱呢。 大伙儿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笑意,什么意思咱先不说啊,他又不傻自然看得出来里头有些嘲讽的味道… 气鼓鼓地把手别在胸前,嘟着嘴。 他确实是这两天才知道的啊,今儿看大林和陶阳来书院了这才确定并非谣言啊。没想到…这一个个…原来就自个儿不知道! 生气! 张九龄这小犊子,上来就双手抱拳,冲着在座的各位给拜了一圈儿,神色郑重,眉头微皱,道:“对不住!对不住了啊各位,小儿自幼患有脑疾,对不住了啊!多多包涵啊,多多包涵!” 哄堂大笑。 哪就小儿了?他什么时候有孩子了?这脑袋一转,王九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混账东西是抄他便宜呢! 长手一捞就给张九龄来个锁喉结,恶狠狠地:“我去你大爷的!来来来,说说说!谁是你儿子啊!说!” 那人家都给你锁死了,怎么说啊! “行啦!”九良白了一眼,随手把刚剥下来的核桃壳给他丢了过去,道:“回头再给他锁半身不遂了,你还得伺候他。” 锁脑袋怎么锁半身不遂去!转念一想啊,张九龄这七窍玲珑嘴皮子啊,碰瓷功力不一般啊,回头再给赖上咯! 王九龙这才不情不愿地重重甩手一松劲儿,把张九龄往桌上一甩。 少爷正剥着核桃,仁儿拿了出来搁在陶阳眼前的小盘子上,边笑道:“你自个儿一天天的不开眼还怨别人呐!” 谁也没说啊,不都看出来了吗? 难怪老一辈儿的都说傻是会传染的,可不能让他和饼哥多待了。 张九龄揉了揉脖子,就差捧腹大笑了,眉眼里的嘲讽怎么也挡不住。 “都说你傻还不信!”眼看九龙又要急眼了,张九龄眼底闪过坏笑,故作正经地:“呐,要不这样,我考考你怎么样?正好今儿师哥都在啊,咱讲理不带急眼的啊!” 少年嘛,这胜负欲随便两句话就激起了。 王九龙撸起袖子就是一副放马过来的样子,道:“来啊!考就考,爷怕你啊!” “嗯哼!”张九龄直起身子,正儿八经地清了清嗓子,道:“听着啊,请问!嗯哼——” “你没完了是吧!”原本侧耳一本正经地就等着听题的王九龙,一看他又咳嗓子,一下就不耐烦起来:“嗓子眼卡鸡屎拉!” “没耐心呢你这人!”张九龄白了他一眼,又正了正身子,正经道:“问你啊,这世上什么畜生老爱问为什么呢?” “什么玩意儿?”他像是没听清,又凑的近了点儿,眉头微皱。 话一出,二爷和堂主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笑意,心照不宣地端起茶杯碰了个杯,一饮而尽。 “就爱问这问那的!”张九龄解释着,有些对牛弹琴的味道:“问你什么畜生,最爱问这问那,问为什么…” “畜生问?那不就说人话吗?”王九龙嘀咕着,突然灵光一现,拍着桌子底气十足道:“鹦鹉呗!会说人话!” “不对。”张九龄笑得别有深意,道:“是猪。” “猪?”王九龙歪着脑袋可爱极了,皱着眉头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啊?” “哈哈哈…”杨九笑得连茶水都从最角溢了出来,赶紧放下茶杯,生怕把水撒在一边儿正在作画的玉溪的宣纸上。 左侧是咱二爷,原本正乐着,一看杨九这副模样,赶紧抬起袖口就给她擦了擦,顺了顺后背。 自个儿怀里有手帕忘了吗? 堂主展颜一笑,没有笑话他宠妻成魔,反倒生出了些许羡慕的味道;说了二爷两句,遇上杨九就忘记了自个儿从前有多“洁身守道”,坚决不和其他糙老爷们一块儿“同流合污”的脾性了。 有一个人能爱,是件值得欢喜的事儿。 大伙都笑得别有深意,更是让王九龙心里满是不对劲儿地毛毛的! 张九龄又拱手做礼,对上在座一圈儿,道:“谢谢了啊各位!” “不是…怎么了这是!” “没什么,就是猪。”张九龄又一本正经的别开重点。 “我知道是猪!”王九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又重复了一遍:“我是问为什么!” “这猪都问两遍为什么了啊!”张九龄一摊手,一副你傻你怪谁的样儿。 这下再反应不过来那就白瞎这么些年先生的培养了,一咬牙冲上去就要打一架了! 张九龄谁啊,鬼精鬼精的,老早撒腿子往后跑了,两人围着桌椅转圈圈儿,笑得都快没劲儿跑了。 搁平常,按照九龙的长腿,一下就能逮住他。今儿这么大桌子,都坐着人呢,围着圈跑本来就累,一人往左跑一人转右追堵,来来回回没完没了! “有本事你给我站那!”王九龙气道。 “没本事!”张九龄臭不要脸地刺激他,笑得连呼吸都有些不稳,道:“说你傻还不认了哈哈哈~” “你才傻!你全家都傻!” “你才傻全家呢!”张九龄正好跑到二爷背后躲着,笑道:“你们家族都傻,遗传傻!哈哈哈~” 空气霎时静了起来。 王九龙停下了脚步,乐得十分得意,道:“我劝你收回这句话~~” 张九龄一愣,收到身前二爷抬头,给他一个眼神自个儿感受着去吧。 堂主扶额笑得无奈,这都是什么孩子啊,抬头伸出食指戳了戳,笑话张九龄:“你出了门可别说认识我,我没你这么丢人的师弟。” 王九龙是少爷的表弟。 大先生的亲外甥。 九族至亲… 张九龄苦笑,垂眸抹了把脸,似乎被自个儿的“伶俐”给感动得不行了。拱手向着二爷和少爷,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别报复我啊…哎呦喂~” 九龙在一旁笑得,得意忘形。 有些两人在哪里能消停,自然是吵得不行了。 老秦从头到尾就坐在玉溪右侧,静静看她画画和杨九两人闲聊着,自个儿也和九良说笑两句,但总归不闹腾。 只是跟着笑笑,觉得安心又欢喜。 转过头来看向玉溪,她手里的画儿已经差不多了。 桐花树下风悠悠,青梅竹马相依偎。 几个人坐在树下,围着木桌,以二爷为中向右分别杨九、玉溪、他、九良、少爷、陶阳、王九龙、张九龄、堂主临着二爷。少年几位各有风华也潇洒快意,眉眼里的欢喜几乎传神得要溢出了宣纸。 二爷正往杨九杯里续茶,少爷正把手里的核桃仁放在陶阳的碟子里,堂主和九良拿着瓜子对砸着,王九龙正锁住了张九龄脖子。这些都不过是一瞬时的事儿,不知为何,出现在画里,老秦心里头生出了满满的暖意。 要是一直这样该多好啊。 看看画里的自个儿,正低头看着玉溪。 秦霄贤一笑,问:“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玉溪端详着自个儿的画,浅笑嫣然:“我也在看你啊。” 最后她放下了画笔,用红墨仔细地在画上桐花处题了一句词。 纵使山河不复,惟愿故景如初。 —————————— 故景不在山水之间,只看故人依旧。 章节目录 清霄伴(七十六) 入夏的日子原本是过得慢的,这天儿一热起来,总让人觉得烦闷。 但这课下闲暇几人桐树乘凉,喝点儿解暑凉茶,吃点儿清热的冰西瓜,闲话说笑逗趣儿吵闹,这小时光转眼就过得飞快了。 盛京本就不受热,一到七月这热气儿就蔫了大半咯,早晚的时辰也不会让人觉着闷热湿气。 玉溪见过先生请教了课业后,收拾收拾自个儿的书文琵琶就往七堂院儿外走了。这会儿啊,她旋哥早早儿在外头侯着了。 今儿七堂是没有早课的,但是咱小龙女有课呀。平日里两人都是一块去吃饭一块回清宵阁的,哪里能让她自个儿走去找他,秦小爷吃过了早点就在外头侯着她出来了。 他坐在廊下,发上有一片儿桐花花瓣,一看就知道是在树下坐了会儿,八成是日头渐高了起来,这才转到廊下来坐着。 这桐花渐渐地落了,眼看着就是果季了,这花儿一瓣一瓣儿地都留不住了。 听着脚步声一抬头就看见小丫头过来,一身水墨青纱飘转轻盈,眉目如画。 他站起身眉眼含笑看她提拎着裙角小跑了两步过来,生怕她脚下一绊给摔着了,张开手臂接住了她。 “哎呦喂~” 两人刚站定还没说话呢,一边儿就传来了一声酸里酸气的调侃。 “哎呀我这眼珠子啊,哈哈哈没眼看啊,这给人腻歪的~” 这浪里浪气的糙嗓子,不转身儿玉溪都能听出来。 除了咱烧饼哥那还有谁呢。 秦霄贤笑了笑,握住玉溪的手拉到身边儿来,道:“师哥就别说笑了。” 玉溪倒是没想多,所幸咱们烧饼哥哥的嘴皮子也是领教过了,听久了吧还让人觉得挺亲切;一抬手,拨下了咱小爷发上的花瓣。 “你两还怕我说笑呐!”烧饼笑得放肆,揶揄个不停;要不说呢,这俩人一天天腻歪个没完,整个七堂谁不知道了。 “师哥和嫂子才腻歪呢!”玉溪冲他撅了一句,烧饼最是疼爱妻儿这是人人都晓得的呀。 “大妹子,你要这么说,师哥就得给你掰扯掰扯啊!”烧饼笑着,原本就是好脾性爱说笑的人,挽着袖口备着架势就叨唠。 “我和你嫂子都成亲了,我们也搁家里头腻歪,看看你两啊…”烧饼一踏脚,身子往边儿一歪,坏笑道:“不是我说啊,你俩除了没搁一屋里睡,别的时候都在一块儿腻着呢吧!” “师哥…”秦霄贤有些无奈地扶额苦笑,这师哥说起话来真是没谁敢接了。 “这还不好意思啊?”烧饼白了他一眼,眉眼里的笑意满是揶揄,道:“师哥今儿就得替咱德云书院四百多号大光棍儿说你两句了啊,你两这么腻歪考没考虑过其他人的感受呢!” 这都说的什么理由啊,讨不到媳妇儿怪他们咯? 玉溪一噘嘴,得意道:“长得好看的人就喜欢腻歪呢啊!” 怎么个意思? 烧饼年幼时总被师父说长得丑,站院儿里给狗吓一跳的那点儿玩笑话,都给传遍儿了是不? 他生的哪里丑了,分明是魁梧壮硕了些,眉目里没有姑娘们喜爱的俊秀,更多的是男子汉的硬气罢了。 烧饼都给气乐了,指着玉溪半天儿说不出话来,一背手气道:“我看你得意多久,等过两天儿的啊…” “行啦饼哥。”一句话还没说完,秦霄贤难得地打断了他,笑道:“您啊赶紧忙着,我领她吃点儿东西去。” 烧饼一顿,恍然大悟地笑了笑,挥了挥手让他们赶紧上别处腻歪去! 秦霄贤这才握着玉溪的手,出了院儿向清宵阁去。 也不过就是堂前院儿后几步路的事儿,转个弯儿就到了。 风一吹鬓角儿,把她几丝碎发给扬到了鼻尖儿,秦霄贤一转头正好见着,一抬手就给她拨到了耳后,动作自然而然,眉目温柔如水。 “今儿怎么看着不大高兴呢?”玉溪笑道。 “哪有。”秦霄贤扯了扯嘴角,单手推开了门,拉着她上了阁楼。 在楼下时就闻到了桐花香气,只是前院儿有桐树,旋哥儿身上也带了点,她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这一上楼,便怔怔地愣住了神儿。 轻纱舞动,遍地桐花,这墙上桌上椅上榻上,没一处空着的位置。 原先的桐花画尽数换成了她。 这壁画挂画每一幅都是入木三分,还有那数之不尽散落四处的宣纸儿,满是她。 有桃裙灵动,有丹青素雅,有水墨诗意;有她莞尔一笑的温柔,有她抚琴阅诗的沉静… 玉溪现在轻纱中,脚下花瓣香气扑鼻,眼前书画柔软于心。 他浅笑:“好看吗。” 有时候答案也不重要,我知道,都不如你好看。 玉溪眼一红,看着他都有些说不出话来,扯着嘴角儿笑了又笑才浓声道:“我喜欢。” 当一个人见了你一瞬时的笑意,转头就清晰无比地画了副画出来,你便该明了,不是这人聪颖而是你在他心里。 没有什么比心上人也把你放心上这样的事,更让人欢喜感动了。 “这是七夕的礼物。”他道。 再有四天就是七夕了。 而这些画儿,却从认识她起,画了无数个日升月落了。 有些人活在心里头,怎么画都觉得画不出三分一来;笔墨哪里有怀里的温暖实在?不过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这才提笔画了起来,谁知越画便越睡不下了。 “傻子。”玉溪一乐,笑话着他心急,不过就四天而已,等时候到了再拿出来不也行吗? 他垂眸一笑,像是有心事。 再抬头看她时,深深呼了一口气儿,还没等玉溪开口问,径直就撩起袍子单膝跪了下去。 黑袍英气,眉目俊朗,神色郑重。 玉溪一愣,霎时屏住了呼吸。 秦霄贤从怀中拿出了一纸红信还有清透如璃的玉簪。 红信里头写什么先不说,这玉簪的料子分明就是前些日子看他费了许多心力四处去寻来的好玉,原来是亲自雕了簪子。 玉簪上头的桐花纹儿和枝蔓缠绕成了锁心的绳儿,一道一道地把她的心都给缠得死紧,掉进这漩涡里跳不出来了。 他执起她的右手,一字一句扣入心扉。 “美人如画刻于骨,一颦一笑动我心。此情不可成追忆,姑娘可愿共白头?” 这世间万物皆为虚渺,唯有眼前的他动情真城,玉溪看着他,抿紧了唇生怕自个儿把嗓子里一阵儿感动的浓音儿发出来。 接过他那手中的红信与玉簪,握着他的手带他起身。 秦霄贤起身,一手环在她腰际一手给她拭去眼角儿的湿润,本是该欢喜的可一见她哭成泪人儿,这心里头就心疼得不行了。 两人掌心相扣。 听她浓着嗓音儿道:“愿与郎君共白头。” 她答应了。 她愿意,做他的妻子。 单膝跪地时只觉得紧张,心里头慌的很,生怕吓着她又怕她不愿,说完了一番话,这心里头又只顾着心疼她的眼泪,再一听她红着眼浅笑嫣然地说出这句话来时,秦霄贤哭了。 原本是嘴角上扬地笑起来的,不知为何霎时落下两行泪来。 真好,以后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他和辫儿哥、大林他们一样儿了,都心有所爱,无所畏惧了。 “不哭了,乖啊。” 他的指腹轻轻略过玉溪眼眸,说不出的轻柔与疼爱。 “都怪你!”她嘟囔着,挽袖给自个儿抹了把眼睛,说笑着:“也不知道等两天,赶上七夕还能陪我去看灯会…” 两人定下终身,再一块去放灯许愿,一定是和美有福的。 “原本也是这样想的。”他笑了笑,搂着她在竹椅榻上坐下,哄着:“只是明儿午后就和孟哥他们一块儿出门去,误了七夕多不好,不如早些说。” 明儿午后?这消息可是半点没有啊! 玉溪蹙眉:“什么时候定的啊?怎么都没听说啊!” “也是定得突然。”他垂眸,有些无奈和不舍:“昨晚说的…”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头的玉簪不说话。 刚欢喜没一会儿呢,他又要出门了。也不是没见他去外头办过教坛,只是…这…这才刚刚说好的,正是欢喜的时候。 “等着我。”他说:“等回来了,我就去玉府提亲。”手臂的力气紧了又紧,说不舍难道他不更是想陪着她吗。 早点成亲,把她娶进门,天天儿陪在身边,搂在怀里,那也别去,多好。 这可是做梦都惦记的事,尽数都说给了笔墨纸砚听,幻化成画了。 “那…”她垂着头,嗓音儿里的不舍怎么都听都让人心疼:“那这次去多久…” “这次…远一点儿。”他皱了皱眉,语气有些犹豫,想了想笑道:“我一定尽快尽快回来,赶在他们之前多跑死几匹马!” “去你的!”女孩儿嘛只要你哄着,破涕为笑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她打开了红信,看着上首金墨重笔的两字:婚书。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 其实原本不用这样心心念念,只是想亲口和你说,早早儿告诉你,我多想和你清宵作伴。 章节目录 候鸟(七十七) 堂主带着七堂的人外出的事并没有太多人知道,事出有因,决定得仓促也没来得及和其他人说。 玉溪送走了他们便日日在院儿里侯着,等着她旋哥早日归来。 杨九闲来无事总拉上她出门走走,眼见她挑绸缎袍子是越来越勤快,心下就明白了些事儿。 今儿原本说好陪杨九去尝一尝新的甜点,走了一圈儿又进了绸缎庄的门儿。 老板热络得很,一下就端出了最时兴儿的花纹料子来。 “啧啧啧…”杨九坏笑着凑到玉溪身边儿,伸手摸了摸她手里的朱红料子,笑道:“这家里头都能开一间儿布庄了吧!” 起初看她挑料子只觉得添两身衣裳罢了,后来又看着挑了两块男子布料,就揶揄她连做衣裳也想着她旋哥儿,如今再一看这大红的料子可是看得越来越上心了。 玉溪垂眸笑了笑,白了她一眼,道:“咱王妃家里头衣裳还会少呐?” 二爷注重仪表那是出了名的,每月都要做衣裳,料子不说这花纹埋线是一样一样儿的换,杨九每回都做一身相同的,到底谁家能开布庄了? 杨九到没有不好意思,反倒乐得更欢了,笑道:“我家衣裳多,但这个色儿的可没几身呐~” 这话可是一点儿不假,谁家没事儿要这么多红料子?也难得让咱们一向伶牙俐齿的小龙女给红了脸,垂下头抿唇不说话。 杨九一下就起了兴致,故皱眉心叹了口气,揶揄道:“唉…我当人家是好友呢,有些人啊有好消息都瞒着我呢!” “这不是还没呢嘛…”玉溪放下绸缎,转身去看别的,倒像是被戳中了心事有些不好意思。 “那就是真的啦!”杨九眼里灵光一闪,赶紧追问道:“定下日子了没有?快说快说!” “没呢!”玉溪无奈扶额,当真觉得今儿要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也别想走了:“等他回来再说。” 杨九煞有其事地掐着手指头算着,道:“榕城到盛京再快来回也得两个月,那边的事儿办得快也就半个多月一个月,回来再上门,下聘走礼得一套儿,等定了…” “好了好了。”玉溪打断道,有些哭笑不得,怎么这儿比新娘子还着急呢?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等回来再说呗,年后也成。” “你不急,人家急啊!”杨九笑道:“老秦什么品性我还不知道啊?看着浪,其实啊对什么都不上心!这回还能在出门儿前就给你定下了,哎呦~要是没这茬,八成下个月就喝你两的喜酒了吧!” “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去吧!”玉溪笑话着,推搡了一把,道:“回头喜酒少不得王妃娘娘一杯。” 杨九一脸惋惜道:“唉,这荷包啊又该瘪咯~” 两人说说笑笑着,姑娘之间也不过就是这样。能说上两句知心的话,笑话两句后再一块儿期盼着,小日子也就在这些个盼头中过得轻快起来。 相思这样的东西,美就美在思而不见才更让人牵肠挂肚。 走水路花了将近一个月才到了榕城,正是夏季,一路来海风吹着舒爽,沿途景色也不错。七堂的少爷们个个都玩儿得欢快,唯独秦霄贤一人,日日坐在甲板上吹风,安静的不像话。 这一到了榕城可就不能胡闹了,大伙儿都静下心来,好好歇着准备着该办事儿了。反倒是秦霄贤一下子起了兴致,半点儿没有在游船上那副安静模样。 歇着的客宅,张九泰正是和他一个院儿里的,包袱往桌案一丢,整个人就往椅榻上那么一摊。 见老秦在一旁十分勤快地收拾书文的模样儿,张九泰慵懒道:“你干嘛呢!又不着急着,歇会儿得了。” “早点回去。”他道。 眼皮子没抬一下,专心致志地收拾着手里头的书文,忙活完了又换了衣裳就准备要去堂主院儿里找他说事儿了。 “哎呦喂~这有心上人就是不一样啊。”张九泰笑话道,大伙儿都是一块长起来的,谁还不清楚谁了呦,他秦霄贤什么时候这么勤快过? 玩儿得最欢就是他,偷懒休息也是他,这有了心上人就是奇怪啊,有时候安静得像睡着了似得,有时候又勤奋地像打了鸡血似得。 张九泰转了个身儿,手撑起脑袋,笑道:“怎么着,看你这架势,这趟儿回去得给你备着红包呗?” 他挑着唇角一笑,带着些许少年郎的痞气,转手上身儿套上外衣,脚步不停,径直向外屋走去,边道:“你这会儿给我也行。” 以后啊,银子都要给娘子管的,提前儿还能藏点私房钱。 这得多厚的脸皮子才能正儿八经说出这话来?张九泰随手一捞,一个苹果就给丢了出去。 “我去你大爷的!” “给足了啊!”秦霄贤长臂一横,苹果正中掌心,送到嘴边儿就是一口,冲着里头的张九泰一使眼色,道:“小包儿的不收啊!” 随即不停张九泰在背后咬牙切齿的骂声,咬着苹果踏出了屋坎儿,向堂主院儿里走去。 多存点私房钱,才能给小娘子买些小礼物,给她惊喜啊。 —————————— “这苹果就是没有玉溪挑的甜。”秦霄贤摇了摇头 章节目录 爱妻(七十八) 盛京城说大不大,也就是一劲儿风头转个圈儿的事,如今咱们郭大少爷和陶家公子在一块儿的事还有谁不知道呢。 两人如胶似漆形影不离的事,传得人尽皆知。也不是没有闲言碎语的几句话,但总归多数“明事理”的,也不觉得好男风有什么不可为的,只觉着人家啊家世显赫,名门贵族里头什么糟烂事儿没有? 姑娘们的欢喜倒是不减半分;好男风怎么了?好歹人家两个少年郎是大大方方认了,比起那些个表面儿文质彬彬伉俪情深,背地里尽干些虐男宠童不堪入耳的缺德事的那些伪君子,那少爷和陶阳可是耀如珠玉咯。 就如张鹤伦说的,这么好的少年郎便宜哪家姑娘都不好,干脆让他们搭伴儿过日子算了,看着舒心。 姑娘们从前啊出门总是不便,丫鬟小厮一堆人跟着,父母也总说女儿家家的就该矜持点不能老往麒麟剧社跑!如今好了,跑的再怎么勤快都有理由搪塞爹娘了,总归人家公子心有所属,还是咱郭大少爷,她们也没戏了。 陶阳身子好了以后,就回麒麟剧社了,这两年几乎都在外头,这京里的麒麟剧社因为他不在啊,这台下都找不出几个年轻姑娘了。 现下回来了,爱戏的听客们上麒麟剧社那可是比吃饭还勤快了,场场座无虚席;姑娘们的小厮丫鬟都快站不下了,见天儿把大门堵得是水泄不通。 陶阳身子刚恢复,也不能老唱,有时听院子里的唱完了,他就上台去说两句。但这位角儿啊,一时兴起就上台来两句,让人摸不准脾性,也难怪人人上赶着去听戏。 这天儿正好,陶阳起了兴致,想唱一出《潘杨讼》这便让人翻出行头来。自个儿收拾收拾得画脸上妆了,今儿啊是杨延昭的扮相,最是英气不凡了。 戏牌子一挂出去,底下的听客一下就热哄了起来,有座儿的个个都欢喜的不得了,这几曾何时能赶上咱们陶公子唱两句啊?那可是进宫给皇上唱过戏的角儿啊,咱们盛京城的神童啊。 少爷一听他又去戏园子了,心里头就不高兴;怎么就老爱去戏园子呢,那么有空闲也不知道多歇着点,要走走就来书院儿走啊!来看看他呀… 一下了早课,就往麒麟剧社来了,大伙儿一看见少东家都热络地行礼招呼着,笑容里带着些揶揄。 咱们陶角儿啊,真是男女老少通吃… 少爷哪里会注意这些个,从大门进打一旁的拐道儿绕过客堂,转去了后台。 撩开帘子进去时,陶阳正在镜子前画眉。 左边儿画的好,右边儿总有些不顺手,他又是个死心眼,回回都得画到满意为止,半点出不得差错。 一看他那副较真样儿,原本责怪他不知道休养的少爷,又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扬笑了起来。 几步上前,把他凑在镜子前儿的身子给按回了椅座儿上。 原本一愣,打从镜子里看见了咱少爷的笑意,也就见怪不怪了。 少爷拿起画笔,左手穿过他的额发,仔细地给他画起眉来。 陶阳笑着:“你怎么来了?” 画好了眉尾,少爷满意地端详了一番,又吹了吹。捧着陶阳的脸时,心头一动,垂眸俯首在他唇角儿亲了一下。 陶阳一蹙眉,笑意里有些无奈,道:“不许胡闹!” 这是后台啊,进进出出的,让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儿! 少爷倒是无谓,左手穿进他发里,给他顺了顺,自个儿还就势坐上了身后的妆台上,面对着陶阳,笑得一脸温柔。 道:“媳妇儿还不让亲了!” 你说这上哪说理去? 陶阳笑开了,一把拍下了他的手,扎起发束来。 斜了他一眼,道:“谁是你媳妇儿!” 少爷哪里是一把手能拍下来的,当时又腻歪了上去。故意拉下了陶阳的手,把他将要扎好的发束给散乱下来,在他颈窝处蹭了蹭,笑得十分孩子气。 道:“我是你媳妇儿~” —————————— 无所谓,总归我爱着你,就得宠着你,谁让你是角儿呢! 以后啊,等咱们都老了,去见祖师爷了,你这墓碑上还得写着“郭陶氏”呢! 嘿嘿~ 诶诶诶,你别生气啊! 那…那以后我那块儿碑就写“陶阳媳妇儿”,总行了吧! —————————— 骄傲有什么值钱的,为了你,姓名都可以放下。 章节目录 德云七堂(七十九) 七堂的人这一番出门来榕城不为别的,就为了榕城的儒林节来得。 榕城是百年老城,文学名士的灵养地,多少青史有名的文学大家都是打从榕城出去的。这么些年了,外头如何朝代变迁春秋更迭,历朝历代对榕城的学士都是高看两眼的,只不过近十年来德云书院的名号儿日益增长这才让人分去了目光。 今年几位老学者与大先生商量着,办一场文学论赛,让孩子们都来玩一玩儿。说句不中听的话,也就是为了让其他人看看,榕城还活得挺好,还有很多有才有德的孩子们,不是德云一家独秀。 大先生倒也不在意,拜贴都送到了府上了,人也来了好几拨儿,就点头了呗。 转头儿让孟鹤堂代表德云书院,领着七堂的人去参赛了。 别的不说吧,小辫得看着军营里的事,家里头那小子离了陶阳活不了,高先生那几个儿要是去了那实在是太欺负人了;其他人要是去了,又怕年轻不懂事别得罪了前辈,又让外人给欺负了,想想还是咱堂主最合适,稳重顾大局识大体,还有实力。 至于赛目,诗文词赋就不用说了,头几天儿保存着实力进了初赛复赛,这两日就是六艺了,七堂的人带着德云的光环来得,又是大先生的得意门生,可谓是满城瞩目。不说一开赛姑娘们都要在场地挤破脑袋了,各地的学子们也想看看这京津重地的名士和自己到底差在哪里。 原本说好的,保留实力放在后头,别赢得太过分了。但六艺中的一轮:射,是由秦霄贤出场的,彩头是一把弯月刀,张九泰喜欢的不得了,央着秦霄贤务必赢下来送给他。 原本老秦也没放在心上,只是一看九泰那一轮的:数,彩头是一把玉雕的九环锁,当下就入了眼了。 玉溪最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儿了,拿回去给她闲暇的时候玩儿,一定很开心。 他与张九泰约好了,两人夺冠之后互换彩头,商量得半点余地没有了,这才和咱们孟哥说了。 堂主当下就气得敲了他们脑袋,骂着,还管不住你们了是吧!为了那点儿彩头,还不管不顾了。 得,为着不太过分,堂主得自个儿输一轮儿去了。 那一场的对手是抽签儿的,堂主有心输,奈何对手不大争气,眼见着放了“大洪水”咯,这才勉勉强强地赢了堂主一点儿。 姑娘们在底下不禁惋惜起来,在她们眼里咱堂主永远都是最好的。 有几位生出了酸味儿,谈诗论词里言语不敬,说着孟哥是靠着大先生门生的名气才这样受捧的。 七堂一帮人都给气坏了,再有两轮可就结束了,大伙都说着一定给赢得干净漂亮才回京! 不露两手,还真分不清驴子和马了是吧! 堂主倒是无所谓地笑了笑,道:“安心比赛就成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北直隶谁不知道德云书院的实力,一到典艺日还不是生出了许多赢不着又输不起的人物。何况这是榕城,虽然知道德云书院的名声儿,但毕竟没有真正切磋过,哪里知道他们在大先生数十年如一日的教导下能力如何? 承认别人优秀很难,承认自己不如人是难上难。 人家都不如你了,还不许人家说两句过过瘾啊? 咱既然带着德云书院的光环来的,咱就得有觉悟有准备,被言语两句也没事儿,咱大度啊是不是? 这就是先生让堂主来得原因,他比任何人都稳得住些。 咱彪哥李鹤彪往椅上一靠,白了一眼屋顶,无力道:“难怪咱师父说啊:不是咱有多好,这真是全靠同行衬托啊…” 比人好点儿还得被人言语两句,你说这上哪说理去? 刘筱亭撩袍坐下,不紧不慢地给自个儿倒了杯茶,浅笑:“能力不足也就罢了,输不起可就让人看不过去了。” 圣贤书都读哪儿去了? “行啦你们。”堂主笑道,把手里头的书文往桌上一放,无谓道:“等熬过这两天,回盛京好好歇两天,别往心里去。” 这样儿的事有什么值得放心上的。 道:“也不是人人都那样儿,有好几个儿都是很有实力,人品也好的很!咱不能因为几颗老鼠屎,就嫌弃一锅粥啊!” 这都什么比喻。 众人一听也乐了,说笑着粥是好粥,但咱们讲理啊,真要是老鼠屎掉里头了,确实不能喝了!赶紧换一锅吧,真不差这点儿粥的银两啊。 秦霄贤倒是没有向以往一般和大伙一块儿愤愤不平,把玩儿着九环锁,听着清脆碰撞声,舒展笑颜。 她一定会喜欢的。 从前只觉得多出来走走也好,和师兄弟们一块出来见见世面也算游山玩水了,虽然看清世间残忍但总心存感恩之心。如今更是觉得,千好万好不如心上人一笑倾城好。 最后一场定在后天,一路文枪词剑杀到如今也没剩多少人了,这一场就是决出最后魁首的。 起先那些不开眼的没把七堂的人放在眼里,越到后边儿发现人家憋着能耐没使出来呢,这边儿的就坐不住了。 榕城当地一位名家的少爷是最后一位出场应战的。车轮战最是不公平了,一轮轮下来,不说别的累都得累死。 所幸七堂的少爷们个个儿盼着早些回京去,恨不得早些结束,上场个个儿都像打了鸡血似得。 这一回的榕城公子早有准备,拉出了他的叔父陪同上场。 咱讲理啊,这可是和师父一辈儿的。 七堂的人反倒没有觉着半点不公平,一个个儿都乐了起来,笑得灿若星辰。 底下姑娘一下就被引去了目光。 少年们也没那么多心思,别的人或许觉得不公平,他们反倒觉着好玩儿。这一准是咱太厉害了,这才把人孩子吓得赶紧把杀手锏都给请出来了。 既来之则安之,咱们上台就是。 旁人各有安排,堂主的对手就是这位叔父,两方各有准备,谁也不怕谁的。 一番烛燃星耀后,堂主与这位老前辈打成了平手。 而那位榕城公子分明学艺不精,连些行外的小姑娘都看出来了,这人压根儿没法和七堂的人比。 堂主只是晚辈,还没使出全力就和前辈打了个平手,分明是心存敬意;榕城公子又输得一败涂地。 这一场胜负分明。 末了,到了该是宣布结果的时候,前辈却说了几句让自个儿掉价的话来。 多年研学,大半辈子都花在了这上头,本就是前辈,再和孩子们比对孩子们来说不公平。 “多谢各位捧,这魁首,我们让了啊!” 原本静声等候的人群里一下炸开了锅,学子们也在底下纷纷议论起来,几个耿直的学子更是直言不讳地批评了起来。 “这结果浅显易见,哪里需要让了?” “前辈是前辈…实在是…” 七堂原本下了场的几位都在客座品茶侯着了,一听这话差点没把茶杯给摔了,站起身就上了场,站在了孟鹤堂身边儿。 谁还没个二两脾气了? 我们带着光环来的就该被欺负不成? 周九良上前拱手一行礼,道:“万万使不得,该如何还是得如何,前辈厚爱了。” 旁人说什么都无所谓,毕竟那都是场下的话,有结果在大伙儿也都心如明镜。但今儿这场上的彩头要是让来的,七堂这些兄弟们出了门得让人怎么说? 孟鹤堂皱紧了眉头,罢手行礼道:“这绝对不行,这是赛场,有赛场的规矩。” 没等多说,前辈拿出了前辈的架势:“这是我的决定,你们也该尊重我的决定。” 您尊重这个比赛了吗? 底下学子皆是年轻气盛之辈,有几个看不下去了都站了出来反对,连平日里不与七堂交好的人也觉得这样做过分了,纷纷说了几句隐喻的话。到底是少年郎,纵使心有不平,但未受俗世浸染,心中仍有一番公义。 咱说归说,闹归闹,得凭良心。 众口铄金,难挽狂澜。 最后仍是按着规矩来了:德云书院七堂,大获全胜。 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 德云书院以压倒性的实力,赢得了榕城百年来头一场儒林节的魁首。 烟火当空,璀璨星河。 孟鹤堂拿着彩头的时候,百感交集,红了眼一串一串地掉下泪来。 周九良拥抱他,眼角眉梢满是对他肯定的笑意。——角儿,你没错。 七堂的人都抱在了一块儿,五味杂陈。 不为这一场烟花绚丽,也不为这一番夺魁荣耀,只为台下的掌声与欢呼。 从前不觉得人人说他们带着师父的光环如何如何的,如今只觉着,遇上了师父,当真是此生之幸。 原来师父,一直替他们挡下了这样不堪的事,只愿让他们做个无忧率真的少年。不为俗世所伤… ———————————— “他们这些臭小子比我那时候好多了,我那时候穷得就这一身褂子了!他们啊,这会儿再怎么样不还有我呢吗。” 正因知晓世间残酷,才格外珍惜,不愿辜负。 章节目录 来生再见(八十) 日子过得飞快,这一会儿都入了秋了,天儿也渐渐转凉。 今儿是重阳节,正是人赶人的时候,以文会友,登高聚宴。 长辈们都高兴着,也不管着孩子,由着他们自个儿玩儿去了。 二爷带着杨九和师兄弟几个书院汇合,打算一块去攀梅岭,杨九一早就让人去通知了玉溪,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人人都赶着聚饮,有的就上山插茱萸去了,偏偏他们就要做个不同样儿的,就要去攀梅岭。幸好梅岭只是叫梅岭,不是种梅花儿地方,否则这节气未到,上山能赏个什么景? 几人在山上排下了桌椅,因为是出来游玩,这一番也没带几个护卫,省得浩浩荡荡的在重阳节平白惹人注意。 只可惜七堂的人还在回程的路上,否则都来了,还更热闹些。 张九龄和王九龙是一路闹腾过来的,没个清闲的时候。陶阳今儿园子里有节目得忙得晚些,咱们少爷自然是跟着泡在园子里了,不过也好要不得更闹腾着。 烧饼带着曹鹤阳也一块儿来了,几人手脚麻利地就弄起吃的了。 二爷本来正和杨九说着话,董九涵打从圈儿外进来,神色有些慌乱像是有些不好的事,在二爷耳边喃了几句话。 二爷皱起了眉头,转头看了看四周,冷声道:“去把九龄和大楠找回来!” 楠是王九龙的字。 这两人闹腾着说去后山看看有没有野味可以打来尝尝,欢喜得很,如今都不晓得跑哪里去了。 烧饼在摆弄烧酒,这是偷饮浅尝美滋滋的时候,曹鹤阳也在不远处。 杨九心一沉,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急急嘱咐道:“还有玉溪,她跟着一块儿去玩儿了!”听他们闹腾了几句,一块去玩了,本就熟络也无所谓担不担心了。 董副将皱眉扫了扫四周的,犹豫道:“二爷,我已经派人下山去领兵了,这会儿没几个人就让他们守着您吧!” “让你去就去!”他似乎有些恼怒,但却不是对眼前的人。 董副将一咬牙,挪不动步子,径直跪了下去,拱手道:“他们就是冲您来的!其他人不会有事的,您…您不能这时候把人派出去啊!” 二爷一甩袖,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我出了事,他们还能活着下山吗!” 他不轻易动怒,但一旦发了火必定不是小事了。 他在,还能有所周旋,而九龄他们根本无力还击,还有玉溪,伶俐归伶俐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她能干什么! 董副将不敢再多说,深深看了二爷一眼,转身把本就不多的护卫派了大半出去找九龄他们。而他自个儿也是领着剩下得四五名护卫守在他们身边儿。 烧饼和曹鹤阳相视一眼,察觉不对,几步走到云磊身边来。 “出什么事儿了这是?”烧饼问。 二爷深呼了一口气,道:“有人,要我死在这里。” 曹鹤阳一下就倒吸了口气,警惕地看着周围的动静。 烧饼这暴脾气一下就没忍住,撸起袖子愤愤道:“我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啊?敢出来,咱看谁死这!” 原本严肃的气氛一下被他给逗乐了,二爷笑了笑,看着他们,道:“你们都在这,他们就不敢乱动。” 平西王死在这就已经是惊天巨浪了,要是大先生的几位得意门生也一块儿出了事,到时候事态可就不是他们能够控制得住的了。 山下有护城军,向西过去就是他玄甲军的驻地,再往北就是离宫城最近的一道宫门,他们不敢惊动山下的人。 最有可能的,就是不动声色地弄死云磊,暗杀计谋都可以,只要他死了,其他人不足为患。 到时候是非黑白全出自一人之口。 只要对方不狗急跳墙殊死一搏,他可以用最后的力去护住他的兄弟们,但是杨九作为他的妻子,绝无生还的可能。 二爷看着杨九,皱着眉心眼眸微闪。 杨九从一开始的紧张到这会儿已经随着他的心绪很快地平复了下来。 十指相扣,含笑温柔。 只要我们在一起,在哪都可以。——人间欢喜一场,九泉一路相伴。 四处山林已经有了动静,诸人都警惕了起来。换了一处空旷的地,没有林木遮掩,也是个好打斗的地儿。 只是林中的人没有半点防备,九龄和大楠倒是一路笑闹,玉溪走时穿了杨九的披风,说是怕被蚊虫给叮咬了,结果这披风显大,让她这小脑袋在帽里显得格外小。 绕了大半天也没找到什么好东西,抬眼一看,觉着前头两人有些怪异,虽然是说笑着,但总让她觉着哪里不对。 玉溪捧着手里采的山花,敲了敲张九龄的肩,道:“咱们回去呗!” 张九龄一把就把她拉进了怀里,大楠也跟着围了过来,两人把她围得严严实实,表面看着满脸笑意,却沉下了声来。 “别出声!” 他们从没这样严肃正经过。 玉溪身子一僵,心下一沉顿时慌乱了起来,稳住呼吸道:“怎么了这是?” 大楠看了看四周,警惕道:“这林子里有人,而且不少,都是会武的。” 玉溪皱眉,静下心来扫了几眼,这才发现这林子安静的不像话,连一贯有的山雀声儿都没了。 正常的林子哪里会静成这幅样子,分明是有人染了血藏着呢! 难怪他们越走笑意就越沉,也不说笑了,脚步都紧跟在她身边儿,分明就是要护住她。 这不露馅儿还好,一警惕起来,周围杀气渐浓,一阵风过,布衣身影刀光翻转。 八名素衣蒙面人就在跟前儿定下了脚,身影一现时,张九龄王九龙一个侧身都把玉溪护在了身后。 领头的一名杀手向他们身后探了探,只看得见眉头皱了皱,浓声道:“王妃既然来了,怎么不出来见一面?” 听着声音不像是盛京人,倒像是关外的。也是,京城一兵一卒都记录在册,哪里是随随便便能动的,自然要在外边儿找人了。 张九龄眼里的忧虑加重了几分,强撑笑意道:“她不是王妃,阁下认错了。” 果然,是冲着辫儿哥来的。 他们一发现有人时就猜测到了必定与辫儿哥有关,护卫没几个,也不知道那边儿怎么样了,这边儿又有玉溪在,再怎么心急如焚却也不敢打草惊蛇。 正打算不经意走小路绕回去,这些个天杀的就出来了。 那人冷笑着,抬起了刀,道:“不是王妃需要你们送她离开?” 他们这才明白,这些人迟迟不现身就是为了确定披风里的是不是平西王妃。 抓了平西王妃就等于抓住了云磊的软肋,再不然就是让他们夫妇共赴黄泉。 他们以为,云磊会偷偷送走王妃,才兵分两路防守。 王九龙握紧了拳,道:“都说了她不是。” 他虽然恼怒,但已经拿出了最大的修养来稳住呼吸说话了。 世道苍茫,人心不古。 如今安邦定国的英雄都有人绞尽脑汁要杀,还不足够让人心灰意冷吗? “你家先生就是这么教你的吗?”这人一步一步走近,冷笑着:“说起话来,都是这样的态度?” “你什么态度我就什么态度。”王九龙侧身上前,动手迎战。 其余的七人一同上场,打得不可开交。可无论引剑,他们宁愿身中数刀也不离开玉溪半步,将她护在了身后。 平日里嬉笑怒骂的少年霎时变得狠辣决然起来。 转身抬手,出掌振臂,打下一柄刀来。转手一刃,刺入一人腹,断一人臂,封一人喉。 竹马少年,并肩作战。 玉溪没有哭喊慌乱,咬唇看着眼前两个终日里欺负自个儿,笑话自个儿的师哥正手握利刃浴血奋战,遍体鳞伤。 他们本可以突围离去。 他们本可以独善其身。 他们本可以安然无恙。 是她,拖累了师哥。 对方的死侍武功高强,他们要护着玉溪纵使倾尽全力也无法全身而退。 眼看着对方才死了三人,他们已经精疲力尽,满身伤痕了。 两人对视一眼,张九龄上前怒伤几人,不要性命地攻击着。 王九龙微微收力,将玉溪护在身后,防守着,低声急道:“往南跑就能下山,我们撑不了多久了,你快走!” 辫儿哥那一准也不安全,不能让她去送死,所幸让她下山去。 刺客冲着他们来的,只要他们死了,她应该就没事。 玉溪咬着唇,不挪动半分。 “脱掉披风下山!”眼看着张九龄被刺杀了脊背,王九龙心下一急,道:“我们答应了老秦,喝你俩的喜酒,你一定得回去!” 玉溪抬手重重地抹了把眼泪,浓声道:“告诉他,下辈子也要娶我。” 王九龙身子一僵,还没来得及转头问她。 她向后退了几步,扬声道:“我是平西王妃,就算死也要和王爷死在一起!” 语罢,转身往另一方向竭尽全力跑了出去。 这头杀手手里动作都是一顿,留下两人与张九龄王九龙周旋,剩下的三人追着玉溪的方向去了。 张九龄受了重伤,被步步紧逼,根本抬不动脚去追,九龙冲过去一把扶住了他,杀了一名刺客。 另一名杀手眼看他们就要倒下了,慢条斯理的动作,仿佛看着将死的猎物,慢慢走来,手起刀落。 刀影恍惚。 刺客倒下,羽箭正中胸口。 是护卫,是二爷的护卫。他们急急听见声响急急赶来,幸好来得及时,稍缓一步可就坏了大事了! 两人急切的很,也没心思问他们怎么来。 王九龙抓着一名护卫的手臂,急道:“快,快去追!就这个方向!” 护卫们扶着他们,想把他们安全送离,张九龄捂住胸口的伤,浓声道:“玉溪不会武功,你们快去啊!” 护卫哪里能抛下他们,赶紧两人一个,半背半扶地带着他们一块往那赶去。 梅岭陡崖边儿上,别无退路,唯有深渊。 玉溪已经身中两刀,脚步一软,向崖边倒去。 若是,我死,他们就会收手了吧。 只要她坠崖而死,不给他们拉下披风确认的机会;他们就会误以为,任务完成,还能给二爷杨九他们争取一些时间。反正身中两刀,已经别无退路了… 玉溪强撑着站了起身,站在崖边飘摇欲坠。 眼前的刺客又一步靠近了,正是要手起刀落致命一击时。 她脚步一转,衣决翩翩。 —————————————— “等不到你了…” 章节目录 秋伤(八十一) 云磊的情况并不容乐观,十几名的护卫都派出去给九龄他们了,这一边儿加上董副将也就四五个护卫。 刺客来的时候,没有半句废话,招招致命就是要他死的。 腿脚尚未痊愈,云磊根本无法反击只能把杨九护在怀里,虽然不能使力但所幸躲避步法都还记得,还能避开几分。 烧饼曹鹤阳和董九涵就守在他们两人身边儿护着,不让杀手靠近。其余的几个侍卫也是围成圈来,与刺客搏杀。 因为换了地儿,刺客分为两路,一路去九龄那一路找二爷,打定了主意今儿就是要他死在梅岭。 重阳节最是人多杂乱的时候,错过了这个村儿,让他有了防备之心,等下回机会就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山下的护城军收到消息很快就会赶来,云磊如今只盼着自个儿能够争气,撑到他们赶来的时候。 刺客不像是江湖人士,一个个的武功高强且目的明确,更像是训练有素的死侍,一行人极有默契,相互配合着各自拖住的几名护卫,就剩下烧饼为中的那几个了。 烧饼正是怒极的时候,打下一柄刀来,上手就极为狠辣地伤了两三名刺客,嘴里头骂骂咧咧地,这些个不要脸的小瘪三! 眼看着几名护卫快要撑不住了,这边五名刺客联手将烧饼和董副将几个给散了开来,几柄剑就向云磊刺去! 烧饼一急,挥手一刺做了个假动作,一转身挡在了二爷身前,刺死了一名杀手,致使他躲避不及一旁斜斜砍下来的刀剑划破了衣裳血迹霎时染红脊背! 云磊一急,抬手扶住了向后退了几步的烧饼。 烧饼稳住身形,气恼地吐了一口血,道:“你带着杨九先走!我拖住他们!” 京城戒备森严,像这样的练家子一下来太多会引人注意,应当都在这。完成了任务就得赶在天黑前出城,否则一旦戒严,他们身份可疑根本走不了。 他们几人能放开手打,胜负还未可知呢。只要云磊带着杨九先走,他们不用分心,或许还能有殊死一搏的机会。 云磊横眉一扫,冷声道:“要走一起走!” 这些人是冲他来的,他不死,这些人不会善罢甘休,这林子里指不定还有多少刺客正往这里赶呢! 兄弟一心,同生共死。 便是这一句话的事,一旁一名杀手向杨九刺去,她险险躲避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稀碎沙石划破了手臂与掌心。 刺客正是上前一步,手起刀落时,云磊扑了过来,一剑刺进了他胸口,重重踢向了一边儿。 这一番,已经用尽全力,脚下痛感骤起,顿时让他冷汗细密地布满了一身。跌了几步,没心思感觉疼痛赶紧蹲下了身扶起了杨九,皱眉心疼。 杨九瞳孔缩紧,微微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眼泪无意识地一串串滑落,捂住了腹部缩成了一团痛苦不堪。 二爷一顿,心里升起了慌乱感,垂眸便看见了杨九身下渐渐被血染红的衣裙… 他霎时红了眼,扯过一旁披风盖在杨九身上;一滴泪打在她脸上,颤着嗓音在她耳边轻道:“等着我。” 眸中杀气腾腾,拿过一旁的刀剑,掀袍转身,一步一血印,挥剑厮杀。 招招染血,步步死伤。 一如当年在边境与敌厮杀,只是当年意气风发,为的是保卫疆土。如今却是红着眼眶,犹如山林恶狼,毫不留情地对着自己人。 杨九在等他,他要带她回家。 烧饼一愣神,心下就慌乱了,急急骂道:“你疯啦!快住手!” 他的伤为痊愈之前,若是妄动撕裂旧伤,扯断筋骨,那往后就再别想站起来了!就算不为这,他平日里多走几步都疼的厉害,又怎么能这样厮杀! 董副将奋力还击,撕出一道口子来,疾步到云磊身边护住他,浓着嗓音:“二爷!您快住手,您的腿会受不住的!” 他像是失去理智,半句话也听不进去,一把推开了身前的董九涵,挥剑斩下一人头,血溅当场。 他一身银星灰袍没有半点儿儒雅气,早已染满了鲜血,分不清是自己腿上红肿爆裂开来的血,还是杀手身死喷薄而出的血;再疼都不如心疼。 小九流血了… 她疼得蜷缩成了一团… 她倒在了沙石地上… 她在疼! 云磊一心想着的只有她,满脑子荡着这几句话,心里头难受得不得了,就像是腿伤一样撕裂开来,血流不止。 他心疼不已,眸深如血。 他疯狂入魔,影似修罗。 兄弟联手将杀手尽数斩杀,无一活口。 张九龄和王九龙也受了重伤,由护卫撑扶着赶来汇合。 林中窸窸窣窣,动静明显,护城军赶到,包围梅岭,搜查整座山林。 玄甲铁骑将他们几人围护起来,里里外外形同铁筒。 “二爷!”董副将快步走来,正要查问他的伤势。 云磊一把丢出手中刀剑,转身疾步,有些跌跌撞撞地抱起了杨九。 眸中含泪,急道:“下山!” 众人这才发现,前后不过一刻,他不顾性命的绝地反击是因为杨九伤了。 护卫当下便把上山乘来的马车牵了过来,二爷两步并做一步走,险些摔着。 抱着杨九上了马车,还有一句心急如焚的命令:“九涵,快马去请太医!” 董九涵当下便上马,赶在所有人前下了山去请太医。 太医从宫里请出来时,平西王遇刺重伤的消息也传得差不多了。 一行人急急地下了山,陪同云磊回了郭府,再如何这事儿也得和师父说一声。 杨九出了事,小辫儿怎么冷静得下来。 总要有一个人能稳住大局,不能让事态严峻起来。 二爷抱着杨九就回了院子,脚下生风,衣不见影,用尽了他所有的忍耐。 杨九蜷缩在床榻上,泪流不止,捂住了腹部,太医几乎同时赶到,前后脚的速就进了内室落针医治。 他守在床边,咬破了唇不让自个儿哭出来,握着杨九的手,眼看着她痛苦不堪。 杨九疼得有些神志不清,紧闭着眼,所有的力量都在那一双十指相扣上。 泪湿鬓角:“辫儿哥…” “我在这呢。”他揉了揉杨九的头,强扯出一抹笑来,又控制不住地皱下了眉头流下泪来:“不怕,我在这,就在你身边儿。” “辫儿哥…” 真的好疼… 侍女端着热水铜盆进进出出,换了一批又一批。夫人收到消息赶来,看了杨九的模样,明白过来了什么,跌了几步,转过身去泪流不止。 太医行针后,又命人去煮汤药,又是几针落下,眼看止住了血这才松了口气退了几步示意医女可以近身去服侍王妃了。 杨九已经平静下来,昏睡了过去。一手仍然攥紧了腹部上的衣料,眉心微皱。 二爷抬手,握住了她搁在腹部上的手,脸埋在她颈窝处,泣不成声。 “对不起…对不起…” 如果杨九醒着,一定会心疼她的辫儿哥这样儿难过,哭得像个孩子。 他握紧了杨九的手,白骨隐现,青筋暴露,没有平日里的冷静隐忍,全然崩溃般地低声哭着。 太医不忍多看,垂眸行礼缓缓退了出去。 夫人几步走上前来,红着眼急急问道:“怎么样了?” “王妃无碍了。”太医拱手,带着些惋惜道:“只是腹中未满月的胎儿,没能保住。” 未满一个月的胎脉象微浮,没有察觉实属常事。但前三月本就是最不安稳的时候,极容易滑胎,看王妃那手臂擦伤,必定摔的不轻啊,没有伤及性命已是万幸。 虽然要有准备,但真听到这一句,这心里头就是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在一块儿的,都是好孩子,怎么这老天就是不开眼心疼心疼他们呢! 暖阁屏风外往里瞧,咱们威风凛凛的王爷,咱们温润如玉的二爷,咱们俊朗不凡的辫儿哥哥,撕心裂肺,声声心碎。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哭得像个孩子了。 —————————————— “九馕,乖啊。” 章节目录 我本无心筑修罗(八十二) 杨九一直昏睡着,二爷一直守在床边寸步不离,眼眶红红的哭了一遍又一遍。只是无论在如何都换不回他们的孩儿。 这是他和小九的第一个孩子,宝宝都还没能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甚至还没成形儿就离开了。 他的自责和悔恨淹没了所有的理智,连腿下鲜血淋淋的伤口也熟视无睹。 姐姐强忍着泪,让太医给他的腿行针止血,上了药才算安心。 屏退了闲人,姐姐抚了抚云磊的发,一如年幼时那般疼爱的模样儿;轻声道:“辫儿,不怪你。” 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惩罚自己,怨怪自己。 长姐如母,知你心,同你痛。 “姐姐…”他泪眼朦胧,看不清了眼前杨九的模样儿,只是轻柔地在她额发上摩挲着,浓声道:“我说过会护着她,可是…我连她怀孕了都不知道…” 甚至眼看着我们的孩子,一点一点地化成血水死去。 姐姐霎时哭出了声,捂着口鼻深呼吸了几次才勉强平复了情绪。覆上了云磊和杨九交叠相握的手,柔声道:“她还活着,还有你,你们还有未来啊。” 他闭上眼,身子一僵便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趴在了姐姐膝盖上嚎啕大哭。 “姐姐…” 是他错了,是他太过心慈手软才酿成大祸。害了小九,害了孩子,也害了玉溪。 还有他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兄弟们,今儿都险些死在了梅岭为他陪葬。 他的心慈手软是罪魁祸首。 门外小厮来报宫里来人了,是皇帝身边的近身公公,太监首领。 夫人擦了擦眼泪,起身理理衣袖,正要出去接见,对小辫儿说了句:“你梳洗一下,好好歇着,外头的事儿就别管了。” 宫里头来人了,又怎么可能不出面。 二爷闭了闭眼,稳下情绪,俯身在杨九额头落下一吻。 站起身,垂眸看了看自个儿一身血迹斑斑,还有腿上被血浸染透的衣摆,嘲讽地勾起了唇笑,笑意冷冷。 “姐姐,您留下吧。”他道。 “留下来陪她,别让她醒来的时候一个人。”他该去做点该做的事儿了。 姐姐皱了皱眉,看着他腿上的血迹心疼得不行,可也清楚明白拦不住他。叹口了气,嘱咐道:“早些回来。” 杨九并不是不能一个人,只是希望你陪着而已。 他点了点头,抬脚有些不稳,微微倾侧身子缓步出了门。 董副将一直在门外守着,一见他出来了,当下就迎上来扶着他。 首领太监见了他时也是一愣,整个人恍了神。 衣物伤破,浑身血迹连发束都乱得松了许多,额前的碎发稀疏散在眼前。 回过神来,规规矩矩地向二爷行了礼,道:“听说王爷遇刺,特来探望。陛下事务繁忙,正是歇着的时候,明日等上朝了王爷再另行禀告便是。” 除了这样的事,必定要上报天听的。 可如果不是陛下有意,他一个首领太监哪里会放着皇上不伺候,特地跑出宫来探望呢?哪有这样深的交情。 明日? 今日还长着呢。 宫人告辞离开后,董副将上前扶住他,眉目里有着担忧:“二爷,接下来…” “召集玄甲军。” 他道:“给我抄了将军府。” 玄甲君直属御前,只是由云磊统管,加上又是当年他一手训教出来的精兵,有一大半儿都是他天津男儿,除了陛下便是唯平西王之命是从。 这样调兵遣将,无凭无据,抄了将军府实在是太招人眼了,不说其他政敌会如何,那些个不长眼的御史明儿就的奏本就得送上御前堆成山了。 道理都明白,但是二爷不想讲道理。 找人冒充玄甲军去三庆酒楼闹事儿那一回,仍记忆犹新。 他是讲理了,仁义了,手软了,结果呢?兄弟重伤,妻子小产,自己险些丧命。 都是初次为人,何必勉强自己对你仁义。 他乘坐马车,不紧不慢地向将军府去了。 朝中武将不少,以此人为首,拿下他,别的人也没什么好放眼里的。 都说杀鸡儆猴,云磊已经没有耐心了。一只猴儿而已,杀了送去黄泉路上给孩儿做玩偶。 董副将领着玄甲军包围了将军府,重重铁甲把那些个道貌岸然的东西都逼得气急败坏,咬牙切齿。 府上有三位将军聚在一块,八成正是对饮庆贺云磊重伤吧。谁料外头重兵围剿,冲进府来径直就把他们给绑了。 男丁女眷分开看押了起来。 董副将领着人把将军府翻了个底儿朝天;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用麻烦,一颗人头落地,府上管家就吓得尿了裤子;师爷软了腿脚,跌跌撞撞地捧了这大将军与边境各国的暗账册出来交给了他。 当初为了南境贸易的事儿,与番邦人有所契约,事成之后互惠互利。这才出了下策让人去三庆闹事,不料弄巧成拙,还成全了云磊! 证据这种东西,只要想拿到,总是轻而易举的。 若不是杨九出了事,他平西王爷哪里会这样不管不顾地要他们死。 陛下必定是清楚原由,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了时间让他出口恶气。 云磊看着递上来的暗册随手丢到了一边儿,下了马车。 护卫扶着他进了将军府。 董副将把那三位将军给绑了,跪在院儿里。二爷缓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他们都被堵住了嘴。 正好,他也不想听狗叫。 二爷抬手将董九涵腰际的佩剑抽了出来,在地面儿上来回划了两下,隐现火花。 眼前跪着的三人怒目圆睁,挣扎着撕哑着,又偏偏发不出声音来。 云磊挑唇冷笑,似乎看出他们的心里话;沉声道:“既然活腻了,那就送你去死吧。” 下辈子,做牛做马,任劳任怨,服侍我儿,向他忏悔。 中间儿的这位,一下就激动了起来,似乎不敢相信云磊真的敢下手杀了他们,挣扎着想起身,却被董副将踢中膝盖,跪了回去。 二爷一抬手,利刃刺进右边这一个年近三十的低阶军将的肩头、后背、腹部。这是大将军家的小将军啊,一家人嘛最重要的就是整整齐齐。 坏事儿都一块商量着,现如今报应来了,也该一块承受。 “看着你们这一副恨我入骨又无奈我何的样儿,真是大快人心。”二爷冷声道,随即丢了剑,一字一句道:“五马分尸。” 董副将扶着他,不理会身后声声呜咽挣扎,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二爷。”董九涵道:“朝里那几个与您不和的文官武将都收了消息进宫告御状了,咱们…” “进宫。”他道。 董九涵扶着他上了马车,亲自驾车,使得平稳些起码不让他再有颠簸之苦。 进宫时,正好是皇帝听完了那些人的奏禀时。纵使了然于心,但总归空口无凭,还得让人去宣云磊进宫一趟。 实在不知分寸,弄了这么大事。 谁知他竟然自己进了宫,倒是颇有主见。一进殿,几人便言之凿凿地指认辱骂了起来。 皇帝眸色深深,打量着云磊这一身的血迹与伤口。 云磊推开了九涵,当下就跪了下去。自请废除王爷封号,请陛下收回兵权。 “臣多年戎马,为天朝死而后已在所不惜,上不负君恩下不负黎民。” “当年远征西北,血战沙场也不曾皱过眉头;不曾想,一次又一次地险些死在同僚手中。” 未等云磊说完,一旁不开眼的狗急跳墙打断话语,急道:“你遇刺是你命中劫难,与将军没有干系,何必言语诛心!” 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拿出了证据你承受的住吗!”云磊高声一怒,冷眸一扫,那人便被他的气势给镇住了。 “朝中武将真要深究,算算也有大半。我拿出了证据,你们还有活路吗?伤的是国本,苦的是百姓!” 他一身伤病,仍旧选择了顾全大局,保住朝廷武将一流。 皇帝高座,不发一语。 “今日伤我性命,陛下若要臣苟且忍辱,臣绝无怨言。” “但,今日伤我兄弟妻儿,辱我父母师长,若是臣熟视无睹,又有何颜面去见三军将士!” 他眼眶一红,嗓音颤了颤:“爱妻小产,我儿何辜。” “连妻儿都护不住,谈何保家卫国。” 一连串的字眼砸在了他们耳里,还有他一身血迹都在无言控诉着,这个守疆卫土的英雄刚刚经受过的厮杀多么惨烈。重阳节这样的日子里,却险些与至亲命丧梅岭。 说到底,云磊打进门也没说行刺的事与他们有关,非要此地无银三百两惹人生疑,如今倒是安静下来了。 最后董副将呈上了大将军与番邦各国的交易暗册。 事件变成了大将军因动武反抗,被云磊就地正法。 原本言之凿凿的人一下就换了个方向,纷纷撇清了与将军府的干系。 陛下彻查了暗册一事,不轻不重地避开了原本就是眼中钉肉中刺的老将军之死,重赏了云磊和杨九,赏赐随着车驾送进了王府里。 圣心,就是最大的筹码。 云磊谢恩出宫,一路无言,只让董九涵快些赶车回府。 回府时,天儿已经灰朦入暮。 他由九涵扶着,半步不肯放慢地回了院子。 屋里烛火正盛,姐姐刚放下药碗,杨九倚靠在床账边儿,脸色苍白。 二爷脚步一顿,与杨九对上了眼神。 两人眼底霎时涌起泪光。 二爷上前两步,坐在床边儿拥抱她,紧得像是要揉进血肉。 杨九不敢碰他,垂眸看着他身上的血迹,心疼得乱了呼吸。 “九馕…”他说不话来,只会喊她。 杨九红了眼,抬手抹了把眼泪,浓声道:“角儿,咱们不哭了。” 平日里总是护着她的爷,一遇上她的事儿,就变得比谁都脆弱了。 —————————————— “对不起。” 章节目录 失心(八十三) 昨日深夜,董副将收了消息急急出了府一趟。今儿一早天还没亮就有进了郭府,守在二爷院儿外。 昨日发生的事儿实在太过惊险,爷一定是吓坏了,这盛京城里谁不知道王妃是咱们爷的心头肉,昨儿还小产了一定心疼不已。 陛下也恩准了休沐几日,董副将不敢打扰,规规矩矩地守在外头等着二爷起身。 等着二爷起身时,在耳旁禀报了几句这才又急急地出府去了。 陶阳昨夜回府时,二爷院里已经熄了灯,今儿一早就拉上少爷一块儿着急忙慌地来探望了。 二爷不让杨九下床,饭菜都端到了床边儿小几上少爷和陶阳也不是外人,径直就进了内室,搬了椅子坐在床边儿问东问西。 “京城里那些个东西太不安稳。”少爷皱着眉,气恼着“我收到消息的时候吓了一跳,太医进府的事儿传的离谱都说你” 话点到即止,各位心照不宣。 二爷拿起帕子给杨九擦了擦唇角,递了汤过去。垂下眸来,微不可闻地吐了口气,像是有些后怕。 “幸好你们昨天不在。”他道。 要是在加上陶阳,他重伤初愈的身子一定没办法全身而退,对于这个傻少爷又是一场悲痛欲绝。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少爷对杨九轻声道“孟哥他们都知道了,这会儿都快马加鞭赶回来呢。” 杨九一顿,与二爷对上眼神,扯着苍白的唇角儿笑意勉强。 陶阳倒是捕捉到了这一瞬对视里的情绪,当做是杨九心里的自责与难过。安慰道“这都不怪你们人心叵测,咱们也无力改变旁人。” 垂眸叹息“就是,可怜了玉溪。” 她才是这场朝堂争斗中,最无辜的牺牲者。 听着陶阳的话,少爷一皱眉神色恍惚起来,想起几个月前那个雨夜在陶府看见阿陶满身伤痕、鲜血淋漓的模样,一下就闭了眼晃了晃,似乎一想起来就觉得心疼得不得了。 少爷语气极轻,像是呢喃细语“老秦这两日也要回京了” 在路上也快到了,昨日送去的信件中他们也没敢提起玉溪的事,生怕老秦知道了闹起来谁都拦不住他。 玉溪的爹娘知道了消息后便昏了过去,崖底滚过石坡便是水流,官兵没能搜到遗体,但她身中两刀又是女子,定然是凶多吉少了。 玉家父母昨日到今儿滴水未进,阖府上下一片哀恸,消息传的沸沸扬扬,连外头的算命先生都断言说,命星已暗,绝无可能生还。 二爷看着床账沉默着,眉心皱了又皱,总觉着胸膛一口气儿喘不过来。抬手揉了揉杨九的额发,转头对少爷和陶阳说道“等他们回来了,看着老秦。” 有什么话,咱们说,总好过他听外人说。 老秦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也绝对不是一个洒脱的人。他可以与师兄弟长歌欢饮,但若真有什么心事必定是一人憋着难受,不与人说,小小年纪眼里头总藏着事儿,打不开心去。 好不容易,他有了一个喜欢的人,有一个人可以走进他心里,做他心尖儿上的珍宝,不再让他一个人。 这世上唯有伤过,方能感同身受。他们都是有幸的,一阵痛过后有惊无险但老秦,再没有失而复得的机会了。 心有所爱者,爱而不得便是伤。 从二爷院儿里出来,没有耽误太久就往戏园子里去了。重阳节后园子里正是人满为患的时候,陶阳必然是忙的脚不沾地。 少爷跟着一块忙活了一早陪着陶阳吃过了午饭就回书院去了,自然也有他大少爷该忙的事务。 原本也该早早去书院的,只不过心里头清楚,他要是不看着点,陶阳忙起来是不要命的,哪里会想着吃饭这一茬。 再忙,也想陪他吃顿饭。 等到晚上回府的时候又是秋凉一场更深露重。 少爷洗漱后从耳房出来时,陶阳已经裹在被窝里睡着了,呼吸轻浅均匀。 他确实累坏了,这两日都在园子里忙一整天不歇脚。昨个儿还没来得及歇口气,这边就传来消息说梅岭出事了。两人又急急地往家里赶,生怕耽误了事儿。今儿也是没消停,一早看过了杨九就出了门。 日出日落,沙漏般过得飞快,有时候人都是傻的。 就说这两天,接连的事儿都让少爷觉得有些心力交瘁了,虽然并不与他有关,但这心里头就是憋着难受。 他敬孝师长,陶阳重伤。 云磊保家卫国,杨九小产。 秦霄贤重情善良,玉溪坠崖。 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有了心上人,怎么就这样难以成全。 昨儿的事,听着就让人惊心动魄。刀光血影似乎就在眼前,他们都几乎命丧梅岭。 杨九小产的消息,少爷到现在都觉得心惊肉跳的。 咱老舅是个什么脾气他还会不知道吗,看他总逗弄着杨九,还摆着一副爷的谱儿,其实心里头指不定多腻歪人家呢。 杨九于他来说,不仅仅是妻子,是爱人。早在西北,杨九就成了比他性命还要重的人了。 当时真怕老舅失去理智,领兵反击,被扣上n的帽子。 最后,他屠了人家满门。 少爷摇了摇头,吹灭烛火,上塌裹紧被窝里,把脑袋埋进陶阳颈窝。 不知是被吵醒还是本就没睡下,陶阳动了动下巴,道“怎么了?” 语气疲惫,其实不问也知道这少爷难受什么。 少爷皱着眉,气息打在他颈窝,问“阿陶,老秦可怎么办啊。” 他的心上人不在了。 陶阳睁开了眼,被这话梗住不知该作何答复。 老秦,该怎么办啊 少爷的拥抱紧了紧,像是有些害怕。 “阿陶,你一定要好好的,平平安安的。” “嗯。”陶阳声音低低。 “不要离开我,哪都别去。” 说着说着,不知为何就生出了哭腔来,难受极了。 陶阳心软起来,抬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哄着:“再也不走了。” 哪也不去,就留在你身边,再也不吓你了。 “那天,看你浑身是血地躺在床上”他的声音有些颤,像是一想起来都后怕得要命,道“我就忘了那些责任了。” 所以,我理解老舅屠了将军府满门的做法。 我视若珍宝的人,不是用来受伤的。 平日里凶都舍不得凶一句,又怎么能让人伤了性命。 陶阳鼻尖儿一酸,柔声道“我在。” 老秦没有这样的运气,他该多难过啊。 章节目录 良辰美景奈何天(八十四) 七堂回盛京已经是两日后的第三日午后了,一个个儿风尘仆仆的累得都没了神儿。 堂主一进城倒没回书院歇着,带上九良先是去了郭府向师父回了话,说了这一趟儿的事。 先生这两日因为外头那些事儿,一直没歇好,神思疲倦,看着孩子们回来了心里头也有了些安慰。所幸,他们有所历练,懂得多了等到以后他不在了,孩子们也能撑起自己的一片儿天。 打从师父书房出来,两人就急急地往二爷的院子去了。 二爷正好陪着杨九午睡起了,两人正在屋里商量着什么,外头脚步声一起,就知道是他俩来了。 堂主进了门,放轻了脚步,转头给拉上了帘子防着进了风,入秋之后这天儿就转凉了,也该上心着点儿。 九良缓了半步,走在堂主身后。两人进屋一瞧,二爷正倚靠着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一副就知道是你俩来了的样子。 堂主神色一松,笑着上前拉过矮凳就坐在了一边儿,道:“把我吓死了都!” 往床榻里侧一探头,对杨九道:“好点儿了没呢这会儿?” 杨九看着他们,听着关怀的问候没有高兴些反而有点儿更愁眉苦脸起来。 “别多想了。”九良平日里臭不爱搭理人的脾气难得软了下来,与杨九说笑着:“等你好了,我教你三弦儿!” 杨九一笑,眼眸微红。 “你们什么时候到的?”二爷问,像是想起了什么,皱起了眉心。 “刚到的。”堂主一撩袍子翘起了二郎腿,逗趣儿道:“才从师父那过来呢,感动吧!” 二爷坐直了身子,严肃起来:“老秦他们几个呢?” “回书院儿了呗。”堂主笑着,觉着这话问的真是多余。想了想又添了句:“他们都累坏了,几天赶路都没睡好,我让他们先回去收拾收拾,明儿再来看你。” 杨九听着话,突然就急了,抓着二爷的手臂紧了又紧,又像是难过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堂主看着,与九良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明就里。 二爷握住了杨九的手,转头对堂主说着,语气里有些不安:“你得回书院去,看着老秦!” 书信里并没有提到这一茬,堂主和九良都有些云里雾里的模样。 看秦霄贤做什么呢?他这一路归心似箭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来,师兄弟几个都知道他这趟回来可就要成家娶媳妇儿了,一路上调侃打趣个不停。这会儿,他应当是去见那个心心念念的小师妹去了。 书院学子都规规矩矩的,平日里也就内堂的几个闹腾,其中就数七堂最招先生烦,都年少稚气调皮得很!认错态度十分好,转头就是一犯再犯,没个消停。 只要七堂的人不在,这书院也就消停多了。如今回来了,又是一阵闹腾,听说张九龄和王九龙受了伤,一进门就找着他们俩问个不停。 这俩小子倒是勤快,平日里身子骨也算结实,能下床就不在屋里闷着,乖乖地在堂院儿里听课。 看着都不大乐,反而两人都有些沉郁,见着秦霄贤一下垂眸就红了眼眶。 师兄弟几人围着闹腾,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适合煽情起来,少年之间总是更懂得如何相处;受伤的时候不需要你皱眉安慰,嬉笑怒骂才是最好的止疼药。 人人都只当他们是受了伤,这才消停下来不闹腾了,说笑逗趣儿着闹他们开心。 直到秦霄贤随口的一句:“玉溪呢?” 旁人哄笑起来,满座揶揄,都取笑着他走到哪儿都挂念着媳妇儿。 九泰勾着他肩头,笑道:“你差不多行了啊,没过门儿呢!” 老秦笑了笑,不甚在意。 “今儿是有课的,怎么也没见她?” 整个书院都知道他们回来了,怎么会没见着人呢。 张九龄站起了身,走到秦霄贤身边,看了看他,又皱眉垂下了头,唇角儿动了动想说出口的话梗在了喉咙里,发不出声来。 周围的人仍旧说笑着,但不知为何,听在心里就是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都说好的,会送贺礼,会喝喜酒,会祝他们百年好合,以后还会教他们的孩子读书写字。 就像玉溪的那副画儿一样。 “她…她不在了…”张九龄低着头,嗓音微颤,指甲扣进了皮肉。 他一愣,像是没听清,笑着:“说什么呢你,小黑子。” 他一向是管兄弟们叫别称的,九龄生得黑些,一贯是用这称号来打趣着。今儿不知原因,张九龄没有了往日说笑得情绪,连他自己也觉着没什么可乐的。 王九龙走近了些,看着九龄说不出话的愧疚模样,抿了抿唇稳下情绪,眼里蒙着一层水雾,低声道:“她遇害了,我们…没能护住她…” 老秦,对不起。 “疯了吧你!”他一下提了嗓音,骂声里带着自个儿都控制不住的恐惧:“没喝就说起醉话是吧!” “是真的…”张九龄浓重的嗓子透出了一句话来,抬起头时早已布满红雾的眼,含泪忍悲:“老秦,对不住。” 是我们没能替你保护好她。 秦霄贤没在开口,怔在了原地像是发愣又像是车马劳累的晕乎,呼吸微乱,一遍遍地确认自个儿当真是没听错,这当真不是在梦里。 九龄看着他,心下慌乱不安起来,眼泪一下子没忍住,哒哒打在地上。原本他也不是多愁善感的爱哭鬼,他们早就长大了啊。 大楠咬着唇,上前了一步,试图拉回秦霄贤的思绪,低声喊:“老秦…” 手刚刚才碰到他袖口,秦霄贤便犹如针刺一般抬手重重一甩,往后跌了一步又一步,看着他们一个个心疼的眼神,笑得苦涩讽刺。 “不可能。” 没能来得及安慰他,也没能来得及拉住他,他转身便走,行如风过不回头。 他跑出了院儿门,拉出了鬃马,扯下缰绳儿上马夹腹,挥打鞭绳儿下了山。 这天儿越来越暗,眼看着黄昏将近,太阳眼看着就要落了山,他衣决翩翩策马啸风向月光。 他要去看他的桐花仙儿啊。 他的白月光啊。 这一路心心念念;归来十里红妆,骏马高骑去迎她凤冠霞帔。 怎么会呢,她怎么会不在呢。 玉府门前挂上了白灯笼,门外的小厮都是一身麻衣。 这不是她喜欢的颜色。 他下了马,一把丢掉了缰绳儿。一路策马而来的冷风刺肤,这秋意萧瑟得让他半点儿疼痛知觉都没有了。 抬脚就往玉府进,一把被小厮拦在了门外。 “爷,今儿不见客。夫人病了,若是为小姐吊唁还请明日吧。” 明日,就是出丧的日子了。 小厮的语气,就和他当时初次登门一样,冷淡有礼,说不出的让人讨厌。 当时他扮做医者,去了内宅的皖西院,她就在屋里,一个人煎熬折磨着。 “滚开。”他语气淡淡,神色恍惚,像是失了魂般。 推开了小厮就要往里进,动作却又想着了魔,不管不顾,失礼撕扯,就是要发了疯地要闯进去。 “滚开!” 他所有的不在意,尽数用尽。 “我要见她!” “滚开!” 她就在这里面,就在等着他。 他回来了,这就可以提亲了。 —————————————— “旋哥儿~你要早点回来。” “等你回来了,我给你做一身红袍。” “我想听你唱歌儿。” “以后…我去你家。” “我喜欢。” —————————————— 堂主和九良急急赶去书院没见着人就知道要坏了,当时就策马往玉府来。 眼见着秦霄贤正往里闯,没有了半点儿平日里对所有事都不上心的模样;每个人都要长大,天意对这个肆意的少年却更残忍了许多许多。 堂主下马疾步上前,与九良两人一人一边儿拉住了秦霄贤。 “老秦!老秦!”眼窝子浅得,一下就酸了起来。堂主极力想要他冷静下来,却怎么也稳不住他。 九良拽着他就往回走,哄道:“咱们先回去,先回去啊!” 他红着眼,胸膛起伏剧烈像是喘不过气儿来,吼着:“我要见她!” 挣扎着,一心想要挣脱束缚而去,似乎这道门拦住了他的心。 几番争吵,几番失去理智的挣扎。 堂主一拳砸在了他脸侧。 他跌坐在地,嘴角溢血。 “她不在了!你进去又能怎样!”堂主看着他,心疼里带着恼怒,骂着:“她的家人难道好受着吗?你进去了怎么样?去告诉她母亲要见她吗?你让人家为人母者作何感想?”不气他莽撞疯癫,只气他不管不顾,不爱惜自己,也不珍重她的家人。 面对丧女的母亲,任何的话都是一种打扰。 秦霄贤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怔愣着看不出情绪,犹如没有灵魂的木偶。 看不清天空的颜色,也闻不到花香。 只觉得眼泪真苦,这心里真疼。 堂主到底还是带走了他,把他带回了书院,带回了清宵阁。 看着许久许久,没见他再闹过,也没见他问过关于她的半句话。 玉溪。 这个名字,如今连提都不敢提了。 后半夜夜深,堂主嘱咐着他好好休息,珍重自己,领着九良就在客房歇下。 回去了也放心不下,索性留下来看着他。 他不吵不闹,不哭也不笑了。 等到这阁楼空余他一人,他缓缓起身,扫过这屋里的每一处,恍惚都是她在这笑意盈盈的模样儿。 她站在楼梯口儿:“旋哥儿~” 她站在桌案前:“这画得真好。” 她窝在他胸口:“我想听你唱歌儿。 她站在这,与他十指相扣:“愿与郎君共白头。” 那日一袭青烟纱裙,嫣然巧笑:“旋哥儿,早点回来。” 他捂着胸口,觉得里头的心跳又急又乱,又酸又苦。 案上锦盒,是她那日桐树下画的一副良辰美景。 “他们说的我都不信,你回来亲口告诉我,好不好。” ———————————————— 纵使山河不复,惟愿故景如初。 章节目录 秋月白(八十五) 民间的传言,若是一人枉死,七日内不出丧则魂魄不宁,不得入轮回六道成为孤魂野鬼。 这是第五日。 玉府上下麻衣素缟为大小姐玉溪送行。 自小在香洲,她便最是听话乖巧,比旁人家的姑娘都聪颖伶俐许多。玉府在盛京站住了脚儿,这才随父母进京,后来还成了德云书院的女徒,成了这盛京姑娘们羡慕的女娃娃。 可没想到,这却害了她。 玉家父母悲痛欲绝,声泪俱下;夫人更是昏过去一次次。这是唯一的孩子,打小捧在手心儿的姑娘,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不是心如刀割,如何能够冷静自持。 丧礼请了同族长辈主持着,来往亲朋好友皆是面色沉重,但再如何,也只能无奈地留下一句:节哀顺变。 杨九想起了小珍过世时,玉溪说过,死或许才是最好的解脱。 因为小珍生而苦痛,所爱隔山海,与其互相折磨,不如放手重生。 当时她也想着,难道这人的一辈子就这样了吗?安安静静地离去,几年之后被人遗忘,就像从没来过这世上一样儿。 可是,玉溪不是小珍啊。 她父母在堂,挚爱相伴。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难道这一生就这样,再也见不到明月了吗。 德云书院的少爷们都来了,一个个的都没了往日的神采。白着脸,红着眼,抑制着颤抖不已的气息,礼毕后对着玉家父母磕了头。 九龄与大楠也不见平日里温暖快意的笑容,这两日里自责愧疚不已,寝食难安,消瘦许多,连着上门致歉几近泣不成声。 这是玉府唯一的血脉,嫡出小姐。 这是小师妹,手心里的德云女孩。 这是老秦心上人,未婚妻子。 可是,他们眼见着,她身中两刀后落入悬崖,结束这刚刚开始美好的一生。 他们都在怪自己。 玉溪的母亲,泪流满面也不忍责怪半分,曾说:“你们都是好孩子,丫头没错,你们也没错。就替她好好活着,孝敬父母珍重自个儿。” 别像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便是这样的母亲教出了那样的小师妹,师妹为他们而死,她的爹娘不怨不怪也盼着他们好好的。 德云的孩子们都给玉家爹娘磕了头,许下了日后替玉溪孝敬二老的诺。 杨九就在堂下,泪流不止难过得无以复加,但半句话也不得多说,与二爷十指相扣,白骨隐现。 二爷不语,垂下眸来为杨九拭去眼泪,胸口憋闷着,说不清对与错,只觉着当真是命运弄人,无可奈何。 秦霄贤是在丧礼末来的,一身黑袍挺拔清瘦,俊朗不凡。没了从前的少年肆意,身上那股悲伤更是浓重。 堂主与九良一怔,都打起了十二分的注意,生怕他在这闹起来。 有些人难过的时候,歇斯底里的模样儿,都不是在折磨他人,是在伤害自己。 他怎么会闹呢,他从来就没有闹过。 他最喜欢她了,最会宠着她了,又怎么能让她不安。 她一难过就爱哭鼻子,生气起来把唇角儿都咬出血印,以后可怎么办呢。 他缓步走近,看着眼前的灵堂笑而不语,苍白得吓人,嘴角微红像是要溢出血一样。 人们安静了下来,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棺木前,这里头放的是她的衣物,玉家人为她办的衣冠冢。 她那么美好,站起来梨涡盈盈。皎若云间月,胜过这世上所有花香鸟语。 可如今,他们便用这几身衣裳,一方棺木封住了过往,送她离去。 他没有行礼,只是在棺木边儿,手覆在上头,笑容里满是苦涩疼痛的泪水,肩头颤抖不已,说不出话来。 玉氏族亲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 堂主眼一酸,握住了他手臂,柔声喊道:“老秦…” 她不在了,你不能让她不安阿。 “你们怎么能这样…”他笑着也哭着,若无旁人地呢喃起来。 “怎么能这么做…” 像是读懂了他心里头的想法,陶阳上前及时地打断了他的话。 “老秦!长辈仍在,节哀。” 她不在,你难过,我难过,但对于她的父母才最是切肤之痛啊。 —————————— “你会遇到一个好姑娘,执手偕老。” “只是别让我知道。” ——————————— 她一皱眉,你就心疼得不行,又怎么能伤害她的父母呢。 他笑出了声,嗓音里的哭腔浓重撕裂,眼里碎泪如珠。 “愿与郎君共白头…” 这堂间儿,无人知晓他说的是什么,但却人人都懂他说的是什么。 “共白头…” “共白头…” 他一字一句呢喃着,声声如诉。 那日水墨衣裙,桐花香满楼,你我说好的共白头呢?这双鬓未染,便弃我而去,何其残忍。 “你是秦家的公子吗?” 一句浓哑却仍旧柔和的声儿从一旁入耳;素净衣裳,妇人发髻。 这是她的母亲。 他一抬眼,撞进了那双和玉溪一般柔和的眼神里,心下的酸涩更是浓重。 真是不愿再见任何一个与你有关的人阿,每每见着,我都想质问你一句,为什么不回来… 像你的人都在,偏偏你走了。 “跟我来。” 夫人看着他,眼里酸涩难当,闭了闭眼转身由婢女扶着出了灵堂。 秦霄贤跟在她身后,脚步微虚,神色晃然失了魂的模样。 二爷看着他,只觉得这背影像是一匹布衣,没有灵魂没有心。 他跟着走,不是因为听进了那句话,也并非因为不想伤了她父母的心;只是一转头,看见了那双和她一样温柔的眼睛,就跟着去了。 走着走着,何时才能见到她。 夫人带他去了皖西院,秋风萧瑟扫落叶,连带着院子都凄凉起来。 推门而入,屋里布景依旧没有挪动半分。妆台上放着胭脂水粉,银钗木梳,他不受控制地走近,铜镜里恍惚是她晨起秋装的慵懒笑意。 我曾想过,有一日能见你对镜梳妆,为你挽发戴花,在你眉心落下一吻,见你梨涡浅笑嫣然如画。 心头酸涩不已,胸膛颤抖不平。 侍女捧着木盒,搁在了他眼前的桌案上,上头刻着精细的桐花纹。 夫人抚了抚上头的花样儿,眼泪止不住地打了下来,强忍着哽咽才勉强说完一句话:“这是丫头的宝贝,拿去吧。” 我想她也一定是这样想的,原本就是要给你的,算是了却心愿吧。 她走的时候,没能留下一句话,也没能见他最后一面。但夫人明白,若说心愿,这或许就是她最盼望的事儿了。 夫人由侍女扶着,一步一步走出了皖西院,目光空空,耳边儿似乎还能听见姑娘的说笑声,似乎还能看见姑娘从牙牙学语到亭亭玉立的一幕一幕… 故景,再不复了。 他打开了木盒,指尖儿转动,抬手时屏住了气息而不自知。 木盒打开,盒中物尽数显露。 “这里头是她的宝贝。” 她的宝贝… 这是你的宝贝… 秦霄贤跌坐在地,木盒散落,红袍覆于身侧,就像她一直想看的那样儿。 “我回来了。” 他捧着红袍,摩挲着上头的金丝绣纹儿,眼泪一圈一圈地打湿在上头。 他攥紧了大红喜袍,捂在了胸口处,隐约还有丝丝绕绕的桐花香气,哭得撕心裂肺,声声断碎。 “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玉溪,我回来了——” ————————————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章节目录 花落(八十六)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已经越过了他们作为少年所能承担的坚强了。 有时候不是做不到,只是一边儿鲜血淋漓一边儿给自个儿包扎伤口。 谁知是好了一边儿又伤了另一边儿。 儿女情长不是大丈夫作为,但七情六欲为伤人利刃,大丈夫也躲避不急。 秦霄贤一直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也没见他为情所困过。与人人都好,于处处玩笑,总是随心肆意,率真洒脱。 他是少爷们中过的最像少年郎的一个,不为情困,不受世扰。 但对事事都不上心的人又怎么会总是垂眸静语,眸光沉沉。 有些人的洒脱,只是一种不愿意受伤害的防备。 他们之间有了太多为情所困的人,几乎付出性命去爱去疼,去与天命违拗。 秦霄贤不想做这样的人,他可以一个人孤独地活着,但是不愿意去碰一种名为“情”的毒药。 像罂粟一般,给了些许快乐,却折磨半生痛苦不堪。 不碰,不懂,不明了,不想要,就不疼。 只是天意这样飘渺难以琢磨的东西又怎么会悉随人愿。 初见玉溪的时候,他正于师兄弟几人说的热闹,这新来的小女娃喜欢堂主呢。 师父说她是小龙女,她说自己是德云女孩。 她会唱曲儿,会弹琴,会画画儿。 不久,他就变得不喜欢孟哥了,不喜欢听她提起孟哥,也不喜欢有人说起她和孟哥。 后来,他想明白了,或许只是不喜欢她喜欢别人。 他喜欢逗弄她,陪她在桐树下弹琴,看桐花花瓣落在她发上肩上衣裙上。 他喜欢带她出游,看微风拂过碎发,散在她脸侧眼眸。 后来,他想明白了,或许只是想陪着她而已。 姑娘们都太娇气了,不能骑马射箭,不能对酒当歌;感情这样的东西,太麻烦了。 她最娇气。 他喜欢麻烦。 郭府少夫人胎动那日,她心急的很,想过去看看。 她拉着他的手,喊:“师哥。” 后边儿还有一句话吧,像是带她去郭府的意思,他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日,她穿的是香妃色衣裙,戴的是飘花清透的玉耳坠,青丝如瀑,玉钗素雅,美得不可方物。 掌心暖暖的,还有她指尖儿的一点儿凉。 心里的念头有些不厚道,但他真的十分感激着那少夫人的身子不适。 她的手那样小巧,就在他掌心里。 那时候他就想,要是能一直这样多好。 后来,盛京时疫,她是头一个被感染的。杨九险些一块儿病了,辫儿哥气得想屠了那些病者。 他沉默不语。 玉府搭棚施粥,她的善良换来的却不是幸运。而整整五日没有见到她,他扮做医者进了皖西院。 她躺在那,骨瘦如柴,苍白如纸。没有人陪着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躺在月影下。嗓子嘶哑说不出话来,往日里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也看不见了,她一抬手满是横骨。 他也想屠了那些人。 他已经很多年不哭了,那晚把她抱在怀里,眼泪断了线止不住地淌,颤抖不已。 他试药的时候真的不疼。 没有那晚见到她时疼。 没有被她推开时疼。 没有听她说喜欢孟哥时疼。 疼也没关系,把她抱在怀里亲吻的时候,他就明白,这前二十年所有的孤独与烈酒都是为了等候她。 此后,明月照清宵,桐花香满楼。 “美人如画刻于骨,一颦一笑动我心,此情不可成追忆,姑娘可愿共白头?” 夜深忽凉。 他捧着喜袍,爱不释手地一遍遍摩挲上头的绣纹,低声呢喃着。 “姑娘可愿共白头…” 像是回到了那日,满屋桐花,两人十指相扣,泪眼朦胧。 可是如今,桐花已落,身旁无她,浓夜月凉心如霜。 “旋哥儿~” 他一抬头,她就站在了眼前。 梨涡盈盈。 “好看吗?”她穿着青烟纱裙,灵动而美好:“这可是我亲手给你做的婚服。” “不好看!”他放下喜袍,一下就站了起身向她走去,难得地对她凶了起来:“你给我改,给我重新做!” 她哭了,往后退了几步,委屈巴巴地:“我不理你了!” 他想拥抱她,却失手跌倒在地。 “玉溪!” 她的身影又开始模糊,不委屈了,就站在那儿,对他笑:“旋哥儿,你要好好的,不许自己一个人。” “不好…”他红了眼泣不成声,言不成句:“你走了,我只能一个人…” “旋哥儿,要想我啊。” 她笑着,消失在月光下。 “不要——” —————————————— 我给你摘桐花。 我给你雕玉簪。 我给你唱歌儿。 我们成亲,我再也不走了。 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章节目录 雪寒(八十七) 金秋十月,本是舒爽的节气,盛京却早早地落了寒。 去年的盛京是晚雪,一直等到了十一月才姗姗来迟。不知是今年烟雨更浓还是哀愁更胜,别处正是秋阳舒爽,风光正好的时候,盛京便早早儿蒙在了霜雪里。 京郊山坞已积雪,德云书院蒙上银装,一片霜雪皑皑。打远处看,唯有翠竹红亭分得清颜色来,冰冷刺骨。 从前书院的少爷们最爱下雪的日子了,夏日里烦闷学起来总是憋屈着。这一到下雪的节气啊,望着雪花渐落在窗台上,这心境都跟着清净平和起来。 课后和师兄弟们打打雪仗,嬉笑玩闹;入了夜,几人相聚一块儿烤火取暖,喝烧酒。诗词歌赋太过高雅,少年们便扎成堆儿里谈天说地,逗趣儿笑闹。 这都是那些个大光棍儿的日子,有媳妇儿的,像二爷烧饼他们,早早儿地就回府哄媳妇儿入了。软玉温香抱满怀,谁要在这雪夜里头和老爷们喝酒。 玩闹一番,醉意上了头,张九龄和王九龙又是神色恍惚地沉郁了下来。 从前他们都是最爱闹的,两人聚在一块儿,没有不打一架的时候。只是如今看着都消沉了许多,整个人恹恹的,没个好精神。 秦霄贤倒是没有什么不同,除了玉府办丧的那几日闷在房里不出门之外,往后的日子都和从前没有什么大不同。 每日早起早睡,吃饭听课都按着时辰来,不见他郁郁寡欢却也不见他嬉笑怒骂。不与人多说话,也不与人哭诉衷肠,一个人过得好好的。 大伙儿想了想,这是他遇见玉溪以前的日子。 只不过如今更喜欢独来独往了,从前好歹总能见他玩闹着,拉上周九良张九泰出门儿去撒开腿子疯。 他总是一个人,浅笑安然,像是没有遇见过她,也没有失去过她。 这会儿也不见人,估计呆在清宵阁了。也是,他也不爱玩雪,就像如今不爱见人一样。 安静得让人觉着不适。 堂主吃过了饭,看着堂间儿那几个小子正逗弄着张九龄和王九龙,想起秦霄贤如今的让人无可挑剔的模样,心下叹息,抬脚便往清宵阁去。 他才不信,这小子这么看得开。 不会哭的孩子,受伤了也不会说的。 清宵阁的小楼顶铺满了细雪,整个儿院子白皑皑的一片儿,没有其他颜色。 连他从前种下的那些个儿绿植也都霜败枯枝了。 要说好,还得是七堂院儿里的桐树,冬日里也是常青,星星点点的霜雪衬得更是素雅一景。 堂主推开门,拍了拍身上得碎雪,省得给他带进一身的寒气。 上阁楼,正见他聚精会神地在桌案前画画儿,黑袍轻绻,额发散落鬓角儿。像是入了冬,整个人都长开了,有大人的模样儿了。 他身量本就高挑,书院里找不出几个比过他的,也就咱们谢师爷能压过他的身量了。但从前肆意洒脱,有着少年郎的快意潇洒,如今这神色一肃,连眼神都没有半点笑意了。 他画得十分专注,连堂主上了楼都不知道。堂主也不打扰,放轻了脚步走近,距桌案尚有两步时,这眼眸一眺就看清了他画里的人。 他那里会画画儿,一向是有笔无神的,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就会了,画得传神入目,十分好看。 堂主想得明白,咱秦小爷哪里是下笔开了光,分明是笔随心动,只画那一个人传神而已。 像是画好了,他放下了笔,仔细端详起来。嘴角上扬,笑得温暖柔和,时而又皱起了眉心,像是仍觉着哪不好。 一抬头,看堂主正在桌案前看着他。 “什么时候来的?”他笑着。 “刚到。”堂主跟着一块笑,两人的笑意都有些冬日里的干涩,道:“来看看你。” 你已经很久没有和我们说说话了。 “快坐。”他从桌案里走出来,引着走向一旁的竹椅榻,从茶座儿上到了杯暖茶递给堂主,道:“来,孟哥。” 堂主撩袍落座,接过杯子在掌心暖了暖,想说的话也没说来,淡淡笑着。 大伙儿都没从他嘴里听过关于小师妹的一句话了,从上个月的丧礼到如今,他似乎忘却了这个人。 他不提,谁敢对他说呢。 堂主看着他,只觉着替他心疼。 有些人的不动声色,并非坚强过人,只是强颜欢笑,早就悬崖一线。 秦霄贤看着杯中缱绻升起的热气,笑容有些恍惚。目光投向了剪窗外的落雪,柔声道:“今儿,是朔日啊。” “嗯。”堂主点了点头,与他闲聊着:“十月里的头一场雪呢。” “一定很冷…”他自顾自说着,让人分不清是交谈还是呢喃。 “这冬日里还用竹椅必定是冷啊。”堂主笑道,交代着:“回头换成木榻铺上绒毯子就好了。” 他像是没听进去,垂眸抚了抚竹椅上的纹儿,笑得眉眼弯弯:“竹椅更暖。” 堂主眼眸一扫,像是明白了什么,柔下声音道:“多穿点就不冷了。” 她在那边儿也会照顾好自己的。 你也是。 “你爱穿黑色,多出门走走就晒暖了。”堂主说笑着,虽然不知从何时起他也变得爱穿黑袍,只觉着多与他说说话,总好过他一个人多思多苦。 “是啊。”他仍旧笑着,目光如霜,含笑冰冷:“黑色冬日里最暖和了。” 太阳一晒就暖了。 可惜了,他不爱晒太阳。 他和从前一样,又和从前大不一样。这话听着矛盾,但堂主却觉得最是合适了。聊着聊着,总觉得他提不起兴趣来,看着笑意盈盈,其实每句话都让你接不了下茬。 心里头,就是孤独。 书院里还有许多事,过两日又得带上九良出门去设教坛了,堂主没能闲情雅致地陪他太久,只坐了会儿就离开了。 他要是闹一番,哭一番,消沉一番,再不济借酒消愁也行。偏偏是这一副浅笑安然的样子,和从前没有分别,让人说不出半句不妥来。让人想安慰,也找不出理由来。 这样不好。 不懂得开口的人,总让人误以为不会疼。 但想想,遇见玉溪之前他不也一直这样吗,什么事儿都不上心。好不容易上了心,这心又弄丢了,带着魂儿,带着他少年的洒脱与美好。 堂主走前嘱咐了句,少看雪,伤眼睛。微不可闻地皱眉叹了口气,才缓步下楼。 不知是真听话还是累了,他转身关了窗阻止风雪入屋。 走到桌案前,看着这画里的姑娘眉目含笑,鹅黄衣裙浅笑嫣然,白绒披风融进了雪里的颜色也没能遮掩住半分灵气。 “我初见你时就是这一副眉眼如画,素雅大方的样子。” 去年今日,你拜师过礼。 闯进了我的生命里。 “冷不冷?”他摩挲着画纸,似乎感觉画中人近在眼前:“真想看你冬日里慵懒的样子。” “会不会窝在我怀里犯困?” 说着说着,这嘴角便扬起了笑意。 “九月回京,这会儿咱们都该成亲了。其实我担心着,喜袍要是单薄,你怕冷怎么办…成亲啊,太繁琐了,得忙活一整天呢。” 说着说着,画纸被泪滴打湿了一圈圈。 “你生辰快到了。” “在榕城的时候,我就想好了怎么给你过呢。” 原本这会儿,我已经可以为你挽发戴花了。 原本这会儿,我已经可以牵着你的手,雪染鬓发了。 “我给你备了礼物,你一定会喜欢。” “以后,我天天唱歌儿给你听。” 把你抱在怀里,哪都不许去,冬赏雪,夏采花,生生世世不分离。 这一次,我再也不走了。 ———————————————— “等我。” 章节目录 天晴为安(八十八) 十月过半,这天儿是越发的冷,连着大半月这雪一场接着一场是一日也不停歇。 今儿又该是孟鹤堂领着咱七堂的人去三里桥设教坛了。 别的堂院儿也忙得很,但要说最受青年才子们喜爱的还得是七堂。不像别的,都是先生教习,七堂里头都是年纪轻轻的少年郎,说起话来更能让他们听到一块儿去。若是换成了先生来,必定多是些学士儒生,老气横秋正儿八经的,断断不敢放肆。 再说句先生不爱听的话,有些人吧就算不为这学问,冲着七堂个个儿的俊郎官儿也得过来饱个眼福不是? 秦霄贤昨晚就告了假说身子不适,不跟着去了。 虽然看着好得很,但他难得偷个懒,堂主也就准许了。 其实大伙儿都盼着他能够好好歇着。没有人需要他的强颜欢笑。 三里桥的教坛座儿下一早就围满了人,七堂的人到的时候一片儿欢呼雀跃,着实是让人无奈又欢喜。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灯会耍戏呢! 用先生的一句戏言:说教说成这样儿,也是欺了祖了。 咱孟哥儿不用说,自然最受姑娘们喜欢。打前边儿一溜下来,姑娘们便脸红心热地眼巴巴儿盼着堂主出来了。 这堂主一上了教台,底下便人群涌动起来,姑娘们都上前送礼,一个个儿的木盒花果,端看着像上货似得。 虽说是破费了,也拦不住人家。堂主规规矩矩地,双手合十挨个儿道了谢,才敢接下礼物来。后台的人都长着心,眼看着多了,立马就出来把东西给搬去了后头。 三里桥也不是头一回来了,这都是寻常事,回回都这样儿也没什么稀奇的。 今年盛京早早下了雪,注定是要有些许不同的。 送礼的人不少,个个儿都想挤到最前头来,亲手把东西交到他手里,好过就放下冷冰冰的台上。 几个姑娘挤在了一块儿,当中有一位素衣女子最是突出,倒不是长得好看,而是因为举止。 姑娘嘛,再如何如何也都是要脸面的,就算挤到前头来也就是含羞一笑。这位素衣女子可就厉害了,三两下就挤到了最前头,捧着东西向堂主递了出去。 人多,总该一个一个接过来。 没等堂主看见她,这姑娘便大声嚷着:堂主!堂主!帮我把这送给二爷! 上人家的教坛下来送东西,转交给别人。 堂主很好,二爷很好。都是姑娘们喜欢的少年郎,一个比一个的才华横溢又是俊郎不凡,人人都会喜欢的。 但这样做,连尊重的底儿都没有了,谈何喜欢呢? 几个听得清的姑娘就恼了起来,低声小语了一句,要这女子适可而止。 堂主没听清,这边儿又有姑娘递了礼物过去,眼见着就要消停了。这素衣女子又恼了起来,张嘴就骂。 都是些无理取闹,不堪入耳的话;说来说去,就是怨怪堂主小气,连个礼盒也不愿意转交。实在难听,咱也就不学着她说出来了,心中自有明镜。 送过了礼原本就该是消停下来,好好听堂主台上教习了,这素衣女子非是不依不饶地一通叨叨! 言语越来越过分,说着说着倒有些刻意抬高二爷,抹黑堂主的意思。 一开始虽然委屈但仍选择不去在意的堂主,这时蹙了眉头。 若是纵容这女子这样,有心人又该做起文章了,转头保不齐就该说二爷身边尽是这些个儿头发长见识短的刻薄女子。 平白累了名声。 这哪里是说他不好,分明是挑拨他和小辫的关系,顺带黑了小辫儿的名声。 但人家一个姑娘,又是这样的场合,他总不能下台揍人家一顿吧?和周九良对视一眼,都从眼里看出了无奈。 正想让人把这姑娘请出去时,台下一位穿天蓝衣裙的姑娘便扬起了声音。 “我的荷包掉了,来人呐!” 语气十分急,像是要哭了出来。说着说着走到了那女子身边,指着说:“是不是你拿的?刚刚就你在我身边儿!” 那女子停下了对堂主的怨怪声儿,气恼道:“胡说八道!谁拿你荷包了!” 姑娘家的荷包可不能丢了,不说值不值钱,让男子给捡了可就说不清了! 蓝衣姑娘眼看着就要哭了出来,扬起声:“一定是你,我那荷包是绣金丝的还镶绣了鲛珠,你定然是看上了!不然好好的送礼,干嘛突然闹了起来,就是故意分了我的神儿,好偷东西!” 眼看着,这就赖上了偷东西的名号了! 众人也不再注意那女子怨骂堂主的细枝末节了,专心打量起来。 果然是一身素衣,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姑娘。虽说作风让人讨厌,但也不像手脚不干净的,怎么会偷东西呢… 这蓝衣姑娘眉清目秀,看着倒像是大家闺秀,衣着打扮也是顶好的,也不像是会血口喷人的啊… 场面一下有些尴尬。 蓝衣姑娘垂眸,眼睛滴溜溜地一转,上前一步哭着腔,一抬手去揪那女子的衣袖,看样子要搜身似得… “一定是你!” 蓝衣姑娘哭着,手刚刚碰到那女子的衣袖,就被那女子生气地拍开了手! 因为她俩人离得近,谁也没看得细,只看见蓝衣姑娘一下就跌倒在地,捂着腿脚掉眼泪,说着扭到了。 美人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啊。 一旁的姑娘们一早看这素衣女子不过眼了,竟然那样儿说堂主!这怎么还撒起泼来了? 一时众口铄金。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居然动起手来!” “一点儿姑娘样子都没有!刚才出言不逊,这会儿还敢动手,我看那荷包十有八九就是你拿的!” “就是!这种品性,还敢出来丢人现眼,去寺庙好好地忏悔静心去吧!” “都是姑娘家,什么不能好好说,这要是伤了腿脚,你担待得起吗!” 台下座上的学子们议论纷纷,晚上衣裳华丽的小姐们又异口同声地指责,这女子霎时就没了脾气,有些慌了起来。 天蓝衣裙的姑娘被其他人护着,探了脑袋看了看,道:“要不报官吧!” 那女子当下一急,道:“你自己摔得!不关我事!都是自己!”说完便落荒而逃。 前后不过半盏茶,这麻烦就解决了。 堂主都准备着让人请走了,既然自己走了,也就省事儿了。 蓝衣姑娘扭了脚,得等家人来接。堂主命人把她请到了后台,找了位医婆婆给看看,可不能落下什么伤。 虽然生了这小事儿,总归多数是来听教的学子,大伙儿也都不往心里去。何必呢,和姑娘较什么劲儿,好男儿志在四方才是。 堂主也舒了口气,缓了缓神,和九良两人默契十足地给大伙儿讲了一出。 时辰拿捏得刚刚好,半点儿没被方才的不愉快给影响到,半个时辰就准准儿地下了台让其他人上去了。 下台时一看,发现刚才那位蓝衣姑娘就在下台口的布帘儿处坐着。 堂主一愣,问道:“姑娘怎么在这呢?” 不是让人给她找了医婆婆看扭伤吗?怎么不在后台侯着? “我就是来看你的啊!躲在里边儿干什么!”姑娘冲他笑,眉眼弯弯,一副情理之中的样子,也没有半点害羞躲避。 这样子,看着倒是有些似曾相识。 九良挑起了下巴,若有所思地闪了闪眼,瞄了下这姑娘绣鞋的方向。 道:“你不会是装的吧!” 没等姑娘答话,堂主就抬手一碰,挤眉弄眼的。似乎在说他,怎么这样不会说话,一会儿人姑娘哭了,你有本事哄吗! 姑娘倒是不介意,扬起下巴,得意道:“是装的啊!不闹点事,怎么把那女的吓走?看着就是故意来砸场子的!” 看她那一副得意洋洋又有些咬牙切齿的样子,堂主和九良都有些忍俊不禁。 “多谢了。”堂主笑道。 “没事儿!”姑娘豪爽地挥了挥手,笑道:“德云女孩不认输!” 姑娘们总捧着德云书院的少爷们,自然护的紧,再委屈也不能认输啊! 这话一出,堂主一下就想起了某个人。 问:“你认识玉溪吗?” “当然了!”姑娘飞扬的神色突然有些暗,语气有些悲:“我们是闺蜜…” 都喜欢乐理,都喜欢德云书院的少爷,虽然性情不同,但关系却十分的好,比起那些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可是半点不差。 德云女孩不认输,这可是当时她们用挂在嘴边的话。 堂主一乐,问道:“你是余荌吧?” 姑娘眼前闪了光,惊喜着:“您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啊?” 玉溪和老秦的事儿一出,书院的少爷们就不打趣堂主了。后来又听杨九说起过,当时是玉溪的好友余家小姐送了礼,堂主一夸,这才被人误会了。 这一场乌龙算是解了。 九良脑袋一转,随即半点颜面不留地笑了起来,道:“哈哈哈…就是你啊?惦记我孟哥儿,还累得玉溪被其他人误会!” 余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也不是有意的,那会儿不是…误会嘛!” 堂主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没事,玉溪是我们师妹,你也是我们的朋友。” “真的!”余荌蹦了起来,欢快的像个假小子,道:“那我以后能常看你们说教吗!” 说得好像不让你来,你就会听话似得。 九良仰天白眼,这闺蜜两人性情也差太多了!但这调皮闹腾的性子,应该和老秦那小子合得来才是… 老秦偏偏喜欢玉溪那幅正儿八经的模样,感情啊,真让人无语。 堂主被她这幅样子给逗乐了,觉着这姑娘真挺好玩儿的,道:“你想来就来呗。” “这可是你说的!”余荌笑得见齿不见眼,锤了堂主的胸口一下,像是高兴坏了,道:“太好了!” 堂主揉了揉胸口,感觉这姑娘倒有点像烧饼的妹子… “行了,我们让人送你回去呗。”九良最是不经忙,一上台就累,盼着早早儿结束回家睡去呢!看这姑娘乐得都快傻了,还是赶紧让人送回去吧。 “不用不用!”余荌摆摆手,爽快道:“我家小厮在外头侯着呢!走了!明儿就来找你们!”说着就欢快地转身走了… 哪里还有刚刚在台下一副柔弱的样子。 九良皱眉咧嘴,几乎把五官皱到一块儿去。——女人真善变! 余荌哪里管这些,正是高兴的时候。从前只能在台下看着,如今是“朋友”,以后上后台来就不会有人拦着啦! 真好。 余荌出了门就欢喜地上了马车,小厮在车驾前问道:“小姐,回府吗?” 她高兴坏了,笑道:“去找玉…” 话一出口,又失落地沉下眸来。 她真是高兴坏了,都忘记了,玉溪已经不在了。再也不能听她说心里话了,再也没办法一块捧角儿了。 她,没有好朋友了。 章节目录 卿卿性命(八十九) 三里桥的教习差不多了,后台都准备着收拾收拾要回去了,堂主正和九良说着话,外头脚步声一响。 堂主一抬头就看见董九涵跟在二爷身后进了屋。 “你怎么来了?”堂主笑道。 “路过。”今儿刚好来办点事,既然路过了就来看看。二爷笑了笑,随意一扫,看七堂的人都在,随口问道:“老秦不在啊。” 大伙儿如今可都是挂念着他呢。 堂主点点头,道:“不舒服,留在院儿里休息了。” 二爷眼睫一颤,道:“我…刚从书院来,没见着他在。” 语气里有说不清的没底儿。 原本想着去书院看看他,一个多月了,杨九的身子也养好了可以出月子了。他这才腾出空闲来看看那小子怎么样了,心里头一定难受的很吧。 原本不在书院也没什么,只是如今这样得情形,他是绝不可能有闲情雅致出门去玩儿的。 堂主听着话,心下一沉,同是没有底气:“没看到…不应该啊。” 恍然想起了什么,二爷皱起了眉头,一问:“今儿什么日子?” 九良有些云里雾里,愣道:“十六啊。” 不就是来三里桥的日子嘛。 堂主与二爷一对上眼神,两人都想到了一块儿去。——坏了! “九良,这儿交给你了!”堂主急急道,抓起披风与二爷转身便走。 二爷快步向外走去,语气里有些不安的急切:“九涵,备马!” 两人步伐带风,衣摆向后飘去,不安得连气息都乱了。 策马疾驰,襟飘带舞。 “他会去哪!” “梅岭!” —————————— 今儿,是玉溪的生辰。 他不在书院,不在三里桥,也不可能去玉府。 只能去梅岭了。 梅岭一向山水好风光,丛林茂盛。夏日里就是一片儿绿色,入了冬也不会枯了木,打上霜雪就是一片儿绿裳带白绒的景色,好看极了。 打从回京,他就收了许多桐花,一入秋,这花瓣开始慢慢凋零,他便不分昼夜地一片一片地收起。 如今都带来了梅岭,染得一身都是桐花香味儿。 在梅岭寻了好久才找到悬崖,边上都是绿植,偏偏这一处是悬崖,像是被人削去了半边儿山石似得。 寒风刺骨,霜雪落肩。 他将桐花撒开,遍地香气。 一身喜袍,分明是艳丽的颜色但看着又冷酷极了。在寒风里,看风卷桐花又觉得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暖意。 他穿上喜袍十分好看,本就是挺拔的身形,这一看更是玉树临风,气宇不凡。 喜袍上的绣纹儿在雪里十分惹眼,用金丝一针一针绣得,也不知花了多少心思。 他抬手捂住了胸口,温柔的不像话:“好看吗?” 他们都说你不在了,我不信。 你又不回来解释。 那我就来找你好了。 反正总是我好脾气。 你是不是就在这等着我呢… 天转大寒,风雪不停。碎雪迎风飘乱,砸在他衣袖上,刺进了他眼眸里。 皑皑一片,冰冷模糊。 玉溪就站在眼前啊,她笑得真好看,还和那天送他出城去榕城一样,穿着青烟纱裙,梨涡浅笑:“旋哥,你回来啦。” “你啊…”他笑着,眉头微皱像是有些无奈的责怪:“怎么不多穿点儿。” 这都下雪了,怎么还穿夏末的衣裳。 一想到来这就能见到她,他心里就生出了几分欢喜来。他的小师妹,他的玉溪,他的桐花仙儿就在这等着呢。等着他回京,等着他十里红妆,骏马高骑,风风光光地迎娶她。 这一身喜袍,针针线线满是她的温柔与期盼。 “你看,我穿着好看吗?”他笑着,张开了双臂,恍惚里还能看见她小跑过来的样子。 当心,别摔着。 她笑着,不动也不说话,就慢慢儿地融进了风雪里。 他语气温柔,神情宠溺,一步一步向她走去:“过来,让我抱抱你。” “玉溪,我好想你。” 在榕城就想,不对,出了盛京就想。也不对,你不在的时候我都想。 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我给你唱歌儿。 他走出了最后一步,喜袍风扬起舞。他抬手拥抱风雪里模糊不清的她。 抱着她,一块儿落入悬崖。 崖边儿一声呼喊飘进了耳。 “老秦!” 耳边寒风呼啸,他嘴角上扬,柔声儿轻道:“听,他们又来找我了。” 不管他们。 再也不想走了,就留在你身边,做个满心只有儿女情长的庸人。 腰际却猛的一紧,像是被绳索缠绕住了,但他落的快,没能拉住,便重重地撞上了峭壁摔下了山崖,从碎片石刀上滚了过去… —————————————— “玉溪,别走。”他含上了双眼。 章节目录 惟愿与卿共流年(九十) 他睁开了眼,熟悉的藏青床账,身周十分温暖,碳火燃烧的碎裂声微响。 他动了动,觉着整个身子都泛着疼。 索性不动了,看着床账,面无表情地落着眼泪。 这是二爷自玉府办丧之后,头一回见他哭;原以为他会一直这样忍着的,忍着酸涩与苦痛活下去。 像当时的大林一样。 虽然故作镇静,虚怀笑意,但起码能让长辈们安心,能煎熬地活下去。 可是二爷又忘了,他和少爷不一样。少爷有无奈,有担当,有自出生便要背负的责任。所以少爷要忍,会忍也能忍。 秦霄贤不同,他没有少爷显赫的出生,没有需要背负的责任,同时也没有像少爷一样曾经是个骄傲飞扬的少年。 他一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情,看着身边儿好友众多,兄弟扶持,可这心里头说到底也是只有自己。 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可以自个儿孤独地过一辈子。 可是他遇见了一个人,闯进了生命里,闯进了心里,于是这一切就都变了。 再也不能孤独地过一辈子了。 没有她的日子里,多一天都是煎熬。——看啊,这画儿是她画的、这字是她提的、这花香是她闻过的、这杯子是她喝的、这竹椅是她坐的… 这胸膛怀抱里,曾是她温柔笑意。 吃过了糖,知道了甜,于是他就奋不顾身地去爱了。 他不是少爷,没法儿委屈自个儿。 一辈子那样久,心爱的人不在,人间烟火,山河远阔都是无趣。 堂主见他醒了,这才舒了口气。可一对上那生无可恋,满是泪痕的模样,这心里就难受地生出了一股恼怒来:“你是疯了吗?知道那悬崖多高吗?那底下水流湍急,一掉下去命就没了!” 要不是董九涵飞身扑了过去,用长鞭一扫,缠住了他腰部,顺势一带让他滚在山石上,这会儿早在冰河里头荡着了。 虽然遍体鳞伤,但好歹保住了命。 他充耳不闻,任由堂主骂着,嘴角一直的安然浅笑再演不下去了。 泪若霜雪,凉过鬓角儿,心已寒。 二爷就坐在床边儿,看着他旁若无人的样子,皱紧了眉。 一个人真要寻死,是拦不住的。 “她不在,你要替她尽孝,照顾她的父母。”二爷垂眸,神色有些空,似乎连自己也不清楚这样的话能不能劝住他。 果然。 “我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管了,还去照顾她的父母?”他躺在床上,笑得苍白苦涩,满是嘲讽。 这样的话,只有少爷和阿陶才听得进去罢了,他们自有胸中一番道义。 他不同,只想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而已。 很简单,就只是在一起而已。 只是很怕一个人而已。 或许这样不好,或许这样可笑,或许这样幼稚,或许这样不孝,或许这样冲动,或许这样令人不齿… 这天下人从未爱过他,他又何必为了天下人负了她。 说好了相爱到老,就该要生死相依。 她做这一身喜袍的时候,心里该是多么欢喜与期盼着他能回京。 “是我不好,回来晚了。” 他看着床账,似乎感觉不到身上的伤痛,唇上没有半点儿血色,扯着嘴角苦笑时硬是裂开了几道儿血丝。 眼泪顺着眼角儿滑进鬓发里,一淌起来便止不住断不开了。 ———————————— 其实,我只是想当面和你说一句:生辰快乐。 如此而已。 ————————————— 二爷闭了闭眼,压下酸涩起身离开。堂主看着他,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不想再看,只觉得这满腹的话想说又说不出口,只能眼看着他折磨成这幅样子,束手无策的感觉实在是太难过了。 世间之事哪有尽如人意的。 二爷回了府,杨九正等得着急的时候。 小厮回来和她说的时候,真是紧张得憋起了一口气儿,怎么都松不下来。 二爷一进屋,她就站了起来,急急问道:“老秦怎么样了!” 二爷看着她,似乎也能理解老秦那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了。默了默,握着杨九的手进了里屋烤暖。 把杨九的手裹在手心里,揉了揉,试图温暖她手背上的凉意。 杨九不敢放松神色,等着他回话。 屋里暖暖的,二爷放柔了声:“明儿,咱们回一趟王府吧。” 杨九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这就是说老秦没什么大碍了吧。 才舒了一口气,眉头就挂上了满满的内疚与自责,道:“要是真出了事儿,咱们这辈子都不得安宁了…” 世间安得两全法。 杨九叹了口气,看着炭盆里的微火,听见二爷浓着嗓音,道:“他要是一心寻死,也是早晚的事。” 这心一下就提了上来,杨九握紧了二爷的手,语气微颤:“咱们明天就回王府。” 或许老秦,不需要两全其美的法子。他满心满意都只盼望着一件事儿,为了这一件事,别的都是浮云山空。 —————————————— 世间并无两全法,不念两全只念卿。 章节目录 残月(九十一) 王府后宅里最南边的院子一个多月前住进了一个姑娘,半夜里送来的时候浑身是血,衣裳都破了,整个人奄奄一息就差最后一口气儿没咽下去了。 请了大夫都说没辙了,怕是挨不过一天儿了。董副将连夜赶去了郭府向王爷禀告,当时王妃小产,没人敢打扰,一直到天明了才拿了王爷的印信去请了太医。 一直到过了午,太医才从屋里出来,只是叹息。这一个多月来汤药不断,太医日日都过来瞧,眼看着一日不如一日了,医者向王爷禀告说若是一个月内病者没有醒来,那是当真束手无策,该备下后事了。 直到十月朔日,下起了今年的头一场大雪,黄昏时分,这位姑娘才醒了过来。 王爷和王妃来府里看望的事都十分隐秘,还吩咐了下人不许外传。 前两日王妃带来了一位夫人来,在病榻前痛苦不止,姑娘看着也难过,险些病情有加重了。 今儿夫人又来了,侍女们都有些紧张,所幸王妃一早儿前脚跟着后脚也来了,这下就好了,若是出了事也不必说不清了。 二爷吃过早点就带着杨九回王府了,一进门就听管家说玉夫人来了。 这样也好,多个劝说也是好事儿。 杨九养好了身子,能下床的时候就来了好几次了,按理说也是该习惯了。 但每每走到院子里,看着眼前的雕花门窗却总缓下了脚步。总要在门外站上一小会儿才能压下心里头酸涩的情绪走进去。 二爷与她十指相扣,停在了屋门前,柔声道:“都会好的。” 时间可以消没一切。 除了感情。 伤了就有疤,一辈子去不掉。或许忘了如何受的伤,但当时的疼,想想就连骨头缝儿里都颤。 两人轻轻推开了门缝,进了屋便立即转手关上了,生怕进了风,伤了里头的病人。 唯一让人值得庆幸就是如今的寒冬了,这样的大雪能冻彻脊骨,能冷血不腐,病人总比夏日里少受折磨。 屋子里有些暗,因为紧闭着门窗,药味儿也没能散去,闻着苦苦的。原本这样也不好,但毕竟刚醒过来没几天,实在太过虚弱,不能旧伤未愈又添新病。 玉夫人在床榻边儿,端着碗似乎正在喂水,一看二爷与杨九来了,放下碗站了起来向二爷行礼。 一直没能见到二爷,这一回终于能当面道谢了。 二爷哪里会受长辈的礼,两步上前就扶住了夫人的动作。 “您这是做什么。”他道。 “丫头还能回来,全靠王爷。”夫人一下红了眼,道:“王爷是玉府的恩人。” 二爷摇了摇头,轻道:“由我而起,本该如此。” 说起对错,那些人本就是冲他平西王爷来的,其他人才真是无辜受累。若说起恩情,那日玉溪原本也可以逃走保命,被人追杀也是为了能救下九龄和大楠。 是他该道谢。 二爷与夫人说话时,杨九已走进了床榻,轻轻握住了满是血痕的手。 也不是别人,就是玉溪。 “你来了…”她扯着嘴角笑得有些勉强,因为喝药使嗓音有些重,没有了从前的清亮。 杨九点点头,原本也想对她笑得,一看她这幅样子,反而又红了眼。 小产自然难过,但毕竟怀孕时日短,她自个儿也不知道。最让人自责的就是搭上了无辜的性命,那是行多少善都换不回来的。 遇刺的第二日知道玄甲军在护城军之前找到玉溪时,她高兴得不得了。董九涵确认了身份之后,说是重伤恐怕危机性命,她的心一下又提到了嗓子眼儿。奈何病着,一直耗了几天,二爷才让她出门。 可真等见到了,这心抽疼的都快背过气儿去了。 她安静地躺在床榻上,连呼吸都微不可闻。胸前是那日刺伤的两刀,落手之狠辣,简直不为人道!还有遍布全身的伤口,连双臂上也满是从悬崖石刀上滚过去的伤口。 杨九就在床榻边捂着嘴,不让自个儿哭出声来。 那天在丧礼上看见玉家父母痛哭的时候,她无颜得想转身离去。都是因为她,才让两位老人这副样子啊。可当时玉溪还没醒,人也奄奄一息,又怎么能给了希望又让他们失望呢,这才隐瞒了下来。 好不容易等来了她醒过来的时候,那天是朔日,盛京下起了大雪。 杨九清晰地记得那天玉溪的眼神。 绝望无助,无奈而难过。 那日说起老秦时,她捂着左脸的伤口,黯然落泪,沉默着摇了摇头。 她还没想好怎么迎接他回京时,这脸就少了一层皮肉,唇角至眼下,她的左脸已不能够再去做秦霄贤的白月光了。 玉溪一直是个坦荡率真的姑娘,爱我所爱,无怨无悔的人。杨九从没见过这样的她,眼神里有着犹豫和恐惧。 当初那个神采飞扬地说着,天不遂我愿,我便逆天而行的姑娘,已经不在了。 她变得胆小懦弱起来。 正因为此后,要从他的生命里退了,这才想要留一个不可替代的背影。 她希望:在那个人眼里,她永远都是最美的白月光。 让秦霄贤的眼里心里,永远记得,她是美好的。 二爷走近,与杨九在床榻边坐下。 看着玉溪,这心里头总生出愧疚来。 原本只时候,该喝过她和老秦的喜酒了,也该送了贺礼祝他们百年好合的。 “玉溪,今儿来不止为了看你。”二爷垂下眸,抿了抿唇道:“得和你说个事儿。” 看他和杨九的神色,玉溪就明白这事儿绝对不是小事了。约摸也猜得出关于什么,心下一沉,垂眸点了点头。 “老秦…”二爷一开口,说不清是犹豫还是不知从何说起。 语气一顿,目光一侧恰好看见玉溪霎时紧张起的神色,右手攥紧了被褥。 本是明月情深,佳偶天成。 奈何。 “昨儿是你生辰吧。”二爷道,对上玉溪的目光,缓缓道:“他穿上了你亲手做的喜袍,跳下了梅岭。” 像是没听清,她怔愣住。 转眼后,眉心不受控制地皱了起来,瞳孔骤大。她一下就咬破了唇角,挣扎着想要起身,一句话说不出来满是哭腔。 手臂的伤口因为她激动的挣扎起身,霎时就裂开出血来。 夫人和杨九连忙压下了她的肩膀,安抚着。 “你别急,你别急!”杨九急切安抚着,道:“他没事儿,没事儿了。” 她咬着唇角,泪流不止,一个劲儿地摇着头试图说话,可这一张口哭腔就涌出了嗓子,说不成一个字儿。 “我得告诉他。”二爷道。 一字一句,十分肯定,不容反驳。 玉溪当然明白他说的这一句,“告诉他”指的是什么事儿。 她闭上眼,泪水不断滑进鬓角儿,神色痛苦极了。 “他要是一心寻死,总会有下次。”二爷垂眸,声音低低的,说不出的内疚。 下次,就不一定这么幸运了。 杨九也红了眼,握着玉溪的手,浓着嗓音道:“你们相爱一场,没有辜负对方,就算分开也该说清楚,道个别。” 而不是就这样离开,伤了他的心,也灭了他的魂。 ———————————— “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豁出命去。” 章节目录 如初(九十二) 已经过午了,昨日从王府回来到现在过去也算整一天儿了,二爷一直皱着眉头,思虑不停。 想得再多,也总要走出那一步的。有时候不幸与幸总是相依相伴而来的。 老秦该长大了。 他是师哥,只能护着他们,却没办法替他们承受苦难。这佛祖还是九九八十一难才成金身的,何况他们是人呢? 不求渡金成佛,但愿相伴俗世。 陪杨九吃过了午饭,让九涵安排出行,备好马车去书院儿。 正打算喝下手里这杯茶就要出门了,外头小厮跑了进来,说堂主带着秦小爷往这来了,两人还挺着急的模样。 二爷一皱眉,沉了沉心思。 好端端的,不在书院养着伤怎么来了? 不过片刻,堂主扶着秦霄贤就进了院儿。他脚步微浮,整个人苍白得很,加上本就清瘦的身子,更是让人看不过眼了。 怎么就这么不爱惜自个儿呢! 堂主扶他进了屋,看向二爷,皱着眉无奈道:“他非吵着要见你,我就带来了…” 二爷动作一顿,放下杯子站起身。 秦霄贤气息不稳,一把推开了堂主,颠着脚步走到二爷面前,整个人慌得不像话,语气甚至还像是屏住呼吸。 “她在哪?” 要不是今儿太医来给师父送药材,顺道看了看他,说起平西王一个多月前也救了个从梅岭摔下来的姑娘… 他都不敢想象会被瞒着多久。 二爷看着他,咬了咬唇。 “我知道她活着!”秦宵贤一把就攥起了二爷的领子,没有往日里规矩的样子,红着眼,嘶哑地吼着:“把她还给我!” 他的愤怒,他的嘶吼,他的眼泪都在这一瞬,尽数崩溃。 他已经不想去追问,为什么辫儿哥和杨九瞒着他,为什么要把玉溪藏起来,所有为什么的原因。 什么都不想知道。 只想见到她。 “她不想见你。”二爷在他的哭喊下红了眼,心疼这个原本可以无忧肆意的少年。 “她受了重伤。” “是她不愿意见你。” “你还不明白吗…” “否则,为什么活着,还不愿意见你。” 如果不是有苦难言,如果不是情非得已,如果不是无可奈何,她又怎么会不见你。那身喜袍上的针针线线,无一不是她的心意,她的期盼。 他攥着二爷的衣领,紧了又紧,泪盈满眶咬着唇角儿说不出话来。 他是真想压下颤抖,声嘶力竭地质问一句:云长弓,你还是我师哥吗! “把她还给我!”他泪如雨下,咬着牙努力保持冷静,一字一句道:“她是我的心,我的命啊!” 要是杨九出了事,你还能冷静地说出这些道理这些苦衷吗?明知道我这样爱她,胜过性命百倍,你又怎么能帮着她来骗我,眼看着我生不如死! 云磊闭了闭眼,压下酸涩与水雾。 不是不让你去,是怕你去了,更加痛苦万分。 人是这世上最难以琢磨的,总有一堆的道理规矩与大局,但放在感情里又统统变得不值一提。 二爷最终也没有拦他,让九涵亲自送他去王府,去见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他的心早就不是他自己的了,满是他的白月光,苦乐悲喜都系于溪。 今宵月影清如溪。 他到时,屋里没有旁的人,只有她一个人沉沉睡着。 她瘦了好多好多,整个人剩下了一副骨头的样子,比起当初时疫更加让人心疼。 她纤细修长的手臂也满是血痕,脖颈下露出了刀伤猩红,也不知伤了她多深。 她气息浅浅,几乎让人感觉不到的那样轻微。 他张了张嘴,颤抖着却不敢发不出声音来,生怕吓到了她。动作极轻,屈膝缓缓跪坐在了床榻下。 她唇角儿上有伤口,和从前一样,一着急难过就咬伤了自己。 他闭了闭眼,垂下头去无声地哭得像个孩子。 颤抖着手去抚她唇上的伤口,更胜于伤在他自己身上。 指尖微凉,一颤,她散乱在鼻翼脸上的发便滑到了嘴角儿。 她一身的血痕,唇角儿的伤口,他心疼得还没能喘过气儿来,就一眼看见了她脸上血肉模糊的伤。 难怪你不见我… 难怪辫儿哥帮你瞒着… 你就这样不信我。 她皱了眉,似乎感觉到了有人,醒了过来。 睁开眼对上了他猩红的眼和满脸泪痕,她一下就愣住了神。 从半梦半醒,从不可思议,再到无法镇静。 眼泪夺眶而出。 她本就一身是伤,挪动不得,抬起遍是血痕的手慌乱地挡在了脸上,呜咽着向床角儿躲去。 每一动,浑身上下的伤口就撕扯开来,疼得她咬紧唇。 不。 我不能让你看见这样的我。 这不是你的白月光。 这不是你的玉溪。 不。 秦霄贤坐上了床榻,想要哄她,但眼看着这伤口鲜血淋漓,心疼得连碰都不敢碰。 她在哭。 她在躲。 “玉溪…”他早就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玉溪…” “不…不是…”她的眼泪渗进了伤口里,疼得让人睁不开眼,连嗓音都是嘶哑浓重得可怕:“我不是!你走!走啊——” 我爱你胜过生命,又如何接受你不要我。 “看着我!”这是他第一次吼她,吼了他的玉溪,吼了他心尖儿上的宝贝。 拉下了她的手,与她额头相抵。两人泪珠相打交碎,他颤着声音,一字一句。 “我还是你的旋哥儿。” “这一切都没有变。” “不管你是什么样,你都是我的白月光,我的玉溪。” “没有变——” 她闷在旋哥儿怀里,嚎啕大哭。 ———————————————— 你在就好。 我没变,乖乖的,别不要我好不好。 章节目录 借口(九十三) 天色渐晚,云是乌阴的让冬日里的月光显得格外苍凉。 屋外碎雪如柳絮,轻飘飘慢悠悠地覆盖了屋檐廊间,青竹柏叶。 冬越深,天越凉。眼看着就算是不刮风,这天儿也是冷的可怕,暖屋里的人们也都会忍不住地裹紧了衣裳绒披吧。 秦霄贤把被褥裹紧了些,连同里头的小人儿给抱在了怀里。 落雪就落雪好了,总归也不是第一次过冬了。 他不是病弱的书生,但若说冷,再不会冷过九月了。 那时分明是秋末而已他却觉得冷极了,风雨凄凄,薄暮冥冥。那时的天是灰的,没有暖阳没有月光,每日夜里都是悬崖峭壁,抓不到摸不着,眼看着她绝望摔落却束手无策。 他连想都不敢在想,只能拥紧怀抱。 她的气息仍有些颤,肩头时不时地就打个冷颤。眼睛哭得红肿了,好不容易才哄了下来,乖乖地窝在怀里。 “不哭了。”他道。 语气温柔里带着欢喜。 玉溪有些气恼,浓声着:“大傻子!” “谁让你躲起来。”他嘟着嘴,有些孩子气般的难过。 “那你也不能去跳梅岭啊…” 这好不容易才打住的哭腔一下又涌了上来,指责的话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怎么能那么傻去跳梅岭。 “还不是怪你。”他浅笑,下巴在她额上蹭了蹭,柔声:“也好,能和你一起疼。” 他的声音还和以前一样好听,低沉且温柔,就在耳边儿处,一字一句。 玉溪向怀抱里缩了缩,不知是心绪难平还是伤骨刺痛,闭上眼皱起眉,眼角儿溢着滴将落未落的泪。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二爷怎么会这样突然就让你过来,连让人送句话来也没有。 明知这样面对你,我会崩溃。 “醉酒伤重。”他轻飘飘的四个字就概括了自个儿带伤饮酒只是伤病加重的事儿,嘴角的笑意像是觉得这事儿根本不值一提。 “一早太医给师父送药材,孟哥一急就请他来看看我。”说到这儿,他眉心不自觉地皱了个紧,手臂怀抱的力又紧了许多:“他说,怎么近来总有人从梅岭摔落。” 其实当时,太医的原话比这句更让他失去理智。 他就在病床边儿,听那老太医叹息着,感慨道:这男子的底儿就比姑娘的好,王爷不久前救下的姑娘,几乎丧了命。 王爷那样多,他只想到了辫儿哥;姑娘是谁就不必说了,无论是不是,只要关于她,不是也可以是。 她怎么能躲起来呢。 原本没有把自己一身伤放心上的,一想到她被刺杀后坠崖,如今比他疼十倍百倍,这心就缩得紧紧的。 玉溪的脑袋埋在他胸口,鼻尖儿绕着透过衣料来的药味儿。 吸了吸鼻子,压下酸气儿,骂着:“真拿命不当回事儿呢!” 不是早与你说了吗。 命有什么值得珍惜的,哪有你美好。 “昨晚喝多了。”他一笑,说不清是苦涩还是嘲讽,思绪有些空:“很想你。后来才发现不是喝醉了才想你。” 她闭着眼,像是没听。 手心儿里攥紧了他的衣领,又像是听进了心里。 “我爱你。”他说。 什么时候能听你说一句啊。 你那么狠心,说走就可以走,说不见就不见,随时随地都可以推开我。 那我怎么办啊。 我这么喜欢你,喜欢得连性命都觉着不要紧了,你还推开我。 什么原因,什么苦衷,什么无可奈何都是借口,是伤害我的借口。 万箭穿心的借口。 痛不欲生的借口。 生不如死的借口。 你所有的为我好,都只成全了你自己而已。 晚风往来穿梭,细雪纷纷扬扬。 他委屈起来就像个三岁孩童,嘟囔着小嘴儿,红着眼不敢哭出声儿来,只想要个抱抱。 “希望有一天,这话能反着说。” 听你说爱我,看你奋不顾身地奔向我,就像我奔向你一样,再不放开我的手。 她早就哭哑了嗓子,声音碎裂干哑的不像话,加上眼睫上的泪,嘟囔着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心软。 秦霄贤一低头就看见了她这幅样子,虽然委屈,但这心里头就是暖得很。 人啊,就是这样琢磨不透的。 “不爱你还给你做喜袍。” “上头的一针一线都谁给你缝的…” 知道我盼了你多久吗,从夏末到秋凉,再就是如今的冬寒大雪,还不爱你。 他动作轻柔,仔细避开了玉溪受伤的位置,拥着她肩头搁在了胸膛,低下头在她颈窝处蹭了蹭。 旋哥儿鼻尖儿凉凉的。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感觉颈窝顺过水滴,滚烫得她连心口儿都疼了。 —————————————— “我要的爱,只是你在。” 章节目录 一生(九十四) 下了大半个月的雪,终于是停了一日。虽然还是寒的很,但没有太大的风,暖阳细细融了屋檐枝叶的一层薄雪。 秦霄贤直接住在了王府,陪着玉溪。 赶也赶不走,难得的死皮赖脸,一点秦小爷的傲娇模样都没有。平日里谁能让他这么哄着,一贯是个随缘随心的臭脾气。 阳光打从剪窗透了影儿进屋,两人身影交叠,温暖柔和。 他早早醒了,就抱着她一动不动,时而打量起她的眉眼,只觉着美得动人。目光一转,停在了她左脸上的伤口。 他皱眉,指尖儿轻柔滑过。 一定很疼很疼。 为什么这么疼的时候选择不见我呢。 天儿越亮,她的睡意就浅了起来。睡梦里觉着脸侧一凉就慢慢儿地醒了过来。 “旋哥儿…” 她的眼尚未完全睁开,沉睡初醒,人也迷糊得很,却下意识地喊了他一句。 秦霄贤一僵,揉了揉她的眉眼,对她笑得十分宠溺。 低下头亲上了她的唇角儿,两人气息交错。 玉溪醒过神儿时,正是他眼睫扫在她鼻翼上,唇角儿温柔亲昵。 “流氓…”她浓着嗓,轻笑道。 咱们秦小爷哪里会对她害羞,笑得痞里痞气,把美人柔夷握在掌心揉着。 “你要是乖,这会儿洞房花烛都过了。”他一直盼着那一天,看她大红嫁衣,梨涡盈盈,入他秦家大门。 这话若是从前听他说,玉溪只会觉着感动,这心下必定是万分柔软。只是此情此景,再不复当初心境了。 她即便穿了嫁衣,也不是最美的白月光了。 眼里一酸,又怕说出来的话会惹咱们小爷不高兴,所幸不作答,低下头埋在他胸口。 外头天儿正好,该是去看雪融暖阳的好景色。他扶着她起身,给她洗漱,给她挑好了衣裳,坐在床榻边儿为她早点。 流年似水,春秋易逝。 挚爱相伴,岁月静好;何必事事求得两全其美,一心所愿足度余生。 一碗清粥一碗药,外头日头已经升得高高的了。 他拿了手帕,给她擦净唇角儿,扶着她倚靠在自个儿胸膛,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三千青丝穿手过,一袭温柔绕肩香。 没敢带她走远,就在廊下听风扫过风铃声,清脆悦耳。 又像是回到了书院儿里,两人坐在桐树下,青丝绕膝,对乐相伴。 玉溪听着风铃声,看着霜雪渐融,暖阳穿过枝叶散在脸上的阴影,嘴角上扬露出丝笑意来。 秦霄贤仍旧抱着她,做在了腿上,当真是形影不离之意,沉静美好。 雪有什么好看的,哪有他的白月光好。 这原本就是要送给你得生辰礼,迎你成亲的欢快铃儿。 “真好。”她说着,神色却十分凄楚,像是遗憾着什么亦或羡慕着什么。 “没有你好。”他揉了揉她的鬓发,靠在她耳边儿,语气温柔得能魅惑人心。 “以后的每天,我们都在一起。” 春踏青,夏赏花,秋拾叶,冬扬雪;屋檐听雨声,廊下看桐花,白日相伴行,暮夜相拥眠,一生四季。 有你的每天都是好日子。 轻语一句,脸侧一凉时她才发现自个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掉了眼泪。 其实,我只是觉得靠在你怀里,听着你的心跳,真好。 真的很好。 也想对你说一声:好。 嫁给你,做你的新娘,与你朝朝暮暮看花开落雪,本就是我最初的心愿阿。 只不过如今,变成了毕生的心愿啊。 这一生太短,可是连这短短一路,都不能相伴而行,想想就难过啊。 秦时明月白月光。 你没变,还是我的旋哥,还是清风爽朗的少年,我变了啊。 侍女进了院儿,在台阶下行了礼,低声道:小爷,张公子和王公子来了。 他们倒是有心挂念着。 秦霄贤一笑,让侍女去请他们进来了。原本也在意料之中,他去找辫儿哥的事,孟哥一定会和他们说的。 其实冷静下来,转过头那么一想,又何止他秦霄贤一个人心里难受。 他们作为师哥,作为竹马兄弟,没能保护好他的心上人,有看着他生无可恋地去寻死,这心里哪里能感受的了。 两人进门的时候,玉溪已经被抱进了屋里,裹着被褥,正倚靠在秦霄贤怀里,侧着脸,看起来虚弱极了。 别的不说,从被褥露出来的双手也满是伤痕,这两个大老爷们,一下又红了眼。 脚步一顿,不知是不敢相信还是不敢面对,愣是怔了一会儿才重重吐了口气儿,走近床榻儿。 他们知道消息的时候,都以为是做梦。 这不是梦。 能让老秦温柔成这副模样儿的,只有玉溪一个人。 她还活着。 这不是梦。 张九龄王九龙在向她床榻边儿走去时,她就往她旋哥儿怀里又缩了缩,一偏头把半边儿的发都散了下来,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脸。 明白她的心思,懂得她的慌乱,老秦拥得紧了些,一手在她发上揉了揉。 “玉…玉溪…”王九龙先开了口,看着她,语气轻得怕吓到了她。 其实真的很想和你说,你回来,我们大家都很高兴。 她像是哭了,浓着嗓子:嗯。一声,却不敢抬头看他们,只是垂着脑袋点了点头,没有从前眸清似水,率真可爱的样。 “我们都高兴着呢!”张九龄红了眼,仍扯着嘴角笑着,试图哄哄她高兴,佯装轻快道:“孟哥也说办了师父吩咐的事儿就来呢!嘿嘿~我们回头给你补一份儿生辰礼啊!” “我…我们…”这分明说的好好的,也是可乐可欢喜的好事儿,却个个都肃着脸,皱着眉。 他自个儿原本强撑的笑意,说着说着就莫名地变成了哭腔泪眼,竟无语凝噎。 “玉溪…”张九龄原本是真想哄她的,可是真一看她这幅样子,心里头的自责一下就淹没了:“对不起——” 悲伤这东西会随风四散,飘到人眼里,渗进心口儿,然后化成眼泪又打眼里出来。 “不怪你们…”她声音低低的,泪流满面终于抬起头来看他们。 他们都去找过辫儿哥,进这院儿里时都有了准备,不在她面前失态,不惹她难过。 真这样当面相见,四目相对时,又是另一番光景。 那左脸唇角儿至眼下,一层皮肉的血肉模糊,他们甚至都能想象得到董九涵口中的鲜血淋漓是怎样的情形。 九龙一下皱了眉眼哭起来,眼睛酸得睁不开,抬手重重地抹了又抹。 她一哭一掉泪,这苦涩渗进脸上的伤口一定疼极了! 秦霄贤心疼起来,拉着衣袖有些慌乱无措地给她擦眼泪,仔细地擦拭过眼下,不敢动她的伤口,生怕弄疼了她。 “行了你两!”他一急,转头就对张九龄王九龙骂道:“再让她哭,我楔死你两!” 她一哭,这心都要碎了。 “知道了!”不知是配合着,还是真听了进去才破涕为笑,张九龄笑道:“知道你心疼媳妇儿!” “你两说啥呢!”九龙倒显得十分可爱,抹着眼泪儿嘟囔着,怎么觉得这说变脸就变脸啊。 他还泪眼朦胧着呢! 这会儿是真让人破涕为笑了,少年阿,果真就是少年。 秦霄贤笑着,眼里有不明的情绪。 “你没有媳妇儿当然不懂了。” 人人长大前都是率真的少年,洒脱且肆意,不动心不懂情,有时候还觉着情爱害人,避之不及。 真要遇上了,就一股脑子扑了上去,那有什么理智与清醒。 只是一扑上去,就不再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了。 —————————————— 愿你少年不复的代价是挚爱在怀。 章节目录 但愿(九十五) 原本就是为了瞒住秦霄贤才压下了消息,如今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咱们小师妹尚在人世的消息没两天就传开了。 书院的少爷们都高兴,搭着伴儿去王府看望她。听说是伤得重,不好随意挪动,也就只能把回玉府的事儿往后压了压。 秦小爷是没打算动了,就在王府住下了。众人一看才知道,伤重静养没错儿,但不回玉府八成也有二爷帮着秦霄贤的意思在。 人家大姑娘,你个爷们儿总不能住进人家里头吧? 来的人多了,大伙儿都心照不宣地哄着她高兴,就希望她能早日康复,忘了这些不高兴的事儿。 她还是小师妹,还是玉溪。 女娃娃家的,说几句心里话也更能听进去,今儿午后,余家小姐余荌就登门拜访了。 说来也是凑巧,秦霄贤一向是寸步不离的,今儿因为玉溪一句想吃炸糕就去厨房盯着好久。 其实昨个儿就说想吃,结果下了雪人家收摊儿了,后厨做不出那个味儿来,咱们小爷就上后边给看着去了。 余荌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他不在,进了屋一见玉溪就红了眼。 记得上次见,她们还是在首饰铺子里挑首饰,当时看她神采飞扬,眼里满是希翼,日日盼着她旋哥儿回来。 如今再见… 不敢伤情太多,生怕伤了她的心连累她一块儿哭,余荌本就是活泼的性子,说起笑话来没个边儿,哄着她。 刚说着话,外头侍女就进来说堂主来了。 眼见余荌说笑的神情愣了一下后笑开了,玉溪无奈地笑了笑,示意侍女去请进来。 道:“赶上好时候了你。” “这叫缘分!”余荌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倒和堂主笑的时候有几分像,都是孩子气的模样。 “他就是不来,我也要来看你的!咱们得交情和旁人无关的!”她一本正经说道。 玉溪点了点头,自然是明白的。 只不过,余荌是当真的孩子心性,不像堂主,经历的太多,早就化伤成茧了。笑得再如何孩子气,心也是沧桑了。 堂主进了屋,在暖炉处脱下了黑绒披风抖了抖,其实今日无雪也用不着担心带了寒气进来,但这份儿细心总是让人多了几分好感。 他似乎一直是这样,玩闹起来像个十几岁的少年,和七堂的少爷们胡闹起来没个边儿了。但出了事,总是最能冷静下来的那一个,也最能忍。 想一想啊,咱们的孟哥哥都三十了,比二爷还要大几岁,一个眼窝子十分浅的师哥最终还是长成了人前对酒当歌笑,人后对月叹流年的模样了。 今儿堂主穿着一身明蓝的袍子,衬得整个人明眸皓齿,十分的好看。 看着他一张口的嘴型应当是要喊一句:来咯。 进门来一眼看到了坐在床边儿的余荌,他愣了愣神儿,随即反应过来,笑道:“你也在啊。” 正说着把手里的油纸包儿搁在了床头的小几上。 “我不在才奇怪呢!”余荌乐道,一见着了他,这眼里的笑意就拢不住了。 “你们两的缘分。”玉溪说笑了句,扫了眼油纸包,道:“这是什么?” “炸糕。”堂主背手而立,没有在书院时随意,笑着:“烧饼交代说让我给你带的,要不老秦得惦记好几天。” 昨儿烧饼哥和曹鹤阳一块来了,吃不到炸糕儿倒没什么,秦霄贤那副不把她想要的都搬来就不痛快的样儿,真是让他们笑话了好久。 “多谢。”她笑了笑,语气变得客气了许多。 堂主垂眸,咬了咬唇不知该如何劝慰。 余荌眼珠子滴溜一转,转了个话头儿,道:“以后想吃什么尽管说,你病着不出门,我们都给你带。” 身边儿有个活得欢腾的人,你看久了也会不自觉地欢喜起来的。 “过两日我…”堂主笑意浅浅,看着两个姑娘说心里话反而还有些不好意思打扰:“还有大林、烧饼就去军营了。” “为什么啊!”余荌听着话,一下就急了:“不办教坛了吗?” “是不是西北有事?”玉溪皱了皱眉,想起前些天旋哥说起二爷又有事儿得忙活了的话来。 他们是习武没错儿,但总归走的是文道儿,以后都是德云书院的顶梁柱,会是名传天下大学士,除非有不得已的原因否则怎么会进军营呢。 “是南境。”堂主垂眸一笑,感叹着这丫头倒是没把脑袋摔坏了。 “南境交给了小辫儿,转头你们就出事儿了。他真是恼了才屠了将军府,有人捞不着好处要给他找点麻烦了。” 将军府里的父子三位同朝为官多年,不说势力多大,这蛇鼠总有一小窝,里通外国捞钱,就算不是叛国那也该死。可就算证据确凿就算圣心在握,那也挡不住有人使绊子啊。 二爷一路走来不易,交过心也被人伤过心,如今除了手里的铁甲雄狮没有任何依傍,真出了事来,只有这几个打小一块长大的师兄弟能说几句话,在他身边儿帮着点儿。 余荌攥紧了衣袖,严肃正经的模样还有些傻气,道:“要上战场吗!” “不。”堂主道,只是要打一场比战场更血腥的仗。 “三个月也就差不多了。”他笑得一脸无所谓,像是闲聊哪家烧酒更香醇的样儿。道:“只是过两个月会去一趟天津,等回来,差不多就尘埃落定了。” 三个月,都是年后的正月了。 这样好的日子,怎么就不消停消停呢。 “那书院呢。”玉溪问。 他们都去了,书院的事儿也不能单靠几位先生顶着啊。 他们确实都是天赋极好的少年,能文能武,帮着二爷也说得过去。只是先生年岁都大了而书院却是如日中天,又怎么能像年轻时守着一间小学堂那样儿。 “九龄和大楠。”他原本倒想说老秦也在,又生怕她想多了,转头就要把老秦赶回书院去,想想还是把老秦的名字给按下了嗓子眼儿。 道:“岳哥也要回来了。” 这位岳师哥,玉溪从未见过,只听说是师父早年的弟子。二爷陶阳是打小养大的不必说,除去栾师哥和三哥孔云龙之外,就是他排在前头了。 倒不是个有天赋的人,因为出身不高的原因也曾被许多人嘲讽过。但总听师父夸他,是个好孩子,有孝心。即便后来名利双收对人待物也十分的有礼,不见半分傲慢,极受追捧。 听说成了陛下的亲信,出使各国,他必定是钦使头一人选。 “我知道他!”余荌拍着手乐道:“从前也听过他说课,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自然是顶好的。 如今除了大先生,这德云书院里,就数二爷和这位岳师哥风头最盛,稳坐朝堂为陛下文武双臂。 “保重。”玉溪道,只是这眉心川字没有半分松。 二爷的本事,不难万不得已怎么会把兄弟们拉出来,如今把书院头几位爷都叫去了。连出门都两三年的岳师哥都在这一趟儿回京了,说是帮着书院忙活,但仔细思量,可想而知这一番事的棘手。 “你也是。”堂主笑得十分温和,依旧是书院那个稳重宽和的师哥。 “等回来了,咱们几个一块儿喝烧酒。” “你好好养着,再画一幅岁月静好图。” 还和从前一样,咱们几人坐在七堂的桐树下,说笑玩闹。 玉溪对上他的眼神,有一瞬觉得自个儿实在太脆弱了。 大家都等着她回去,她却一心想着离开。 “好。” 不知为何,突然红了眼眶。 师父总说玉溪是个聪明的姑娘,他们也是这样想的,她也会明白的。 堂主笑着,对上了一旁毫不避讳地看了他半天的余荌的目光,道:“到时候你也来玩儿。” 余荌一愣,像是没反应过来孟鹤堂是在对她说话。 呆愣片刻后欢呼雀跃起来。 “真的吗?真的吗!” 孟鹤堂这是邀约吗? 孟鹤堂邀约了! 不管,就是这样了! 秦霄贤一进来看到的就是一个姑娘绕着孟哥蹦蹦跳跳的,乐得像个傻子… 这么说人家好像不好。 两三步走到床榻边把玉溪揽在怀里,拉了拉她腰际的被褥,裹得紧紧。 这一副宝贝儿样真是熟悉啊,孟鹤堂在小辫那看过,在大林那看过。 真好啊。 “你小子,斜了眼都没看见我是吧。”堂主笑话着,取笑他有了媳妇儿,其他人连看都不看一眼了。 老秦白了他一眼,语气不明:“你们在这看我媳妇了吗?” 余荌一乐,只听出了这是笑话他们不是来探病,就是来谈情说爱的。 堂主眸色一沉,明白老秦眼神里的一抹心疼。 哪里是看不得人家谈情说爱的样子,分明是怕玉溪看着会想多,心里又要难过。怕她心生悲戚,怕她自怨自艾,怕她轻视自己。 原来爱一个人,连会让她不开心的事儿都时时上心着,连眉头也不能看她皱起。 这世上哪有什么对事事不上心的人啊,只看谁的事儿而已。 ———————————————— 都会过去的,等正月迎春,他们还能一块在七堂桐树下对酒当歌。 章节目录 挂心(九十六) 原本今儿就该去军营的,烧饼和堂主都早早儿地收拾东西过去了。 咱们大少爷一早就腻歪着要睡懒觉,怎么都不起,赖着陶阳一早上就是不让人出门。吃过了午饭,陶阳帮着把他需要的东西都收拾上,嘱咐他照顾好自己之后就去戏园子了。 偏偏陶阳到回家吃晚饭时又见着了咱们大少爷,一下愣住了神儿。 “你没去啊?”陶阳无奈扶额。 一看他回来了,原本趴在椅上正无聊地摆弄发带的大少爷一下就站起了身,两三步就抱住了他。 委屈道:“怎么晚了呀!” 这会儿天都快黑了,平日里黄昏末就该回来了。 “我上台唱了两句。”这不是好久没上台了嘛,平时这少爷没等到他就不吃饭,今儿想着他应该去军里了,一时兴起就上台开开嗓而已。 不对,这说哪去了! 陶阳停下脚步,拉下他的手,道:“说你怎么没去军里呢!” “你都问我吃饭没呐!”不知是真生气还是理亏装蒜起来,这大少爷一跺脚往椅榻上一趟,转过身去不看他。 原本正要说他胡闹,看这撒泼的无赖样儿,陶阳就被气笑了。 “不许闹!”陶阳笑着晃了晃脑袋,坐在他身边儿,扯扯他的衣袖,哄道:“辫儿哥那是真有事儿,烧饼和孟哥儿都去了,你这样儿不就让人乱了计划嘛。” 少爷嘟了嘟嘴,委屈是一回事儿,但这理亏也确实没错儿,转过身来嘟囔着:“就你懂事…巴不得我走…” 这才头一天呢,你就晚回家! “傻子…”陶阳被他这副傻样儿给乐得不行,眉眼弯弯地逗着他:“又不是不回来,只要军营里不忙,你就回家来看我。” 也不知是哪句话不对,一下戳中了傻少爷的心窝子了,红了眼坐起身来把下巴搁在陶阳肩上,浓声道:“那你等着我。” 别让我回家的时候见不到你。 “好。”陶阳笑着,拖了长长的尾音儿,哄着:“我就在家等你。” 两三日就能回家一趟,有什么可矫情的。不过,这样的矫情让他觉着欢喜。 有人惦记,本就是件值得欢喜的事。 少爷这才乖了点儿,若是不哄着只怕是要闹腾个没完了。昨儿一晚上不睡还埋怨着他老舅呢,想想多气人啊,老舅能在家里陪媳妇儿,怎么他就见不着媳妇儿呢! 生气! 心里头舍不得陶阳,转过天儿来就不愿意去军营了,闷在房里拖了又拖,结果就拖到了咱们陶大腕儿回来了,所幸就再呆一晚上。 他哪里知道他老舅一早就出了门,在军营里正和孟鹤堂他们商量事儿。 杨九是王妃,虽然无权但她相公可是咱们二爷啊,一点头不就进去了吗。 可能就是所谓的,法理不外乎人情吧。 听着不大对,但玄甲军和淏城八支与二爷之间的情义远胜常人。当初杨九远去西北的事儿,人人都知道,这规矩是规矩,规矩之外可不就是情义了吗?早早做好了晚饭乘车去给咱爷们送饭了。 咱少爷们一出门那可都是被围得水泄不通,但军营戒备森严,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于是这营外半里处围满了人。仔细看看也多半是住在周围的小姑娘们,看着天儿没黑就在这周围转一转,佯装说笑着。 郭府马车一停下,众人的目光就随着过去了,一看这车驾的样式就是王妃没错了,果然杨九披着二爷的披风下了车。 为什么是二爷的披风呢,黑貂绒云纹飞鹤可不就是咱们王爷的衣样吗。 杨九在一片羡慕笑语声中提食盒儿进了卫门。 二爷在议事厅里头,护卫一路到了门口就退下了,杨九在门处敲了两声后就推门进去了。 看着像是刚说完,几人坐在桌旁,起身给杨九行礼叫了声王妃,拱手退下。屋里就剩下二爷和烧饼堂主了。 像是累坏了,堂主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座儿上,揉了揉脖子。 二爷刚站起来一笑,还没开口就听见烧饼酸着:“哎呀,这后门给走得啊…我媳妇儿还在家等着呢!” 杨九得意地笑着,故意气气他。放下了食盒儿,道:“就知道你一准儿没吃饭!” 二爷笑了笑,不在意这吃不吃的意思,握着杨九的手坐了下来:“不是让你乖乖在家早点休息吗?” “这天不是还没黑吗!”杨九随意应了一句,打开食盒儿一样一样儿地端了几盘他喜欢的菜出来。 这军营里的大锅菜哪里有自家院儿里的好吃,不说味道吧,这食材就不行了,对身子都不好! “大林呢?”烧饼拿起筷子,不客气地就等着一块儿蹭饭吃了。 “陶阳在家你还指望他乖乖出来啊。”堂主身了个懒腰,接过烧饼递来的一碗饭。 烧饼白了一眼,道:“那怎么了,谁家还没人等着了!我媳妇儿还在家等我呢!” 说着说着又不高兴起来,横了二爷一眼。这当了王爷的人就是不一样啊,媳妇儿都能跟着过来,看着就让人眼红嫉妒! “陶阳会说他的。”杨九笑道,咱们大少爷任性可陶阳不任性啊,用不着咱们说他,转头陶阳一说他就乖乖听话了。 说到底也不是他不胡闹,大伙儿心里头都清楚着,他只是把陶阳看得十分重罢了,也没什么。 “我听说诸葛家的小姐就要回来了,到时候可就要赖上大林了!”烧饼坏笑着,似乎还挺期待的模样:“他要是再不来啊,陶阳就得收拾他咯嘿嘿~” 诸葛家的小姐诸葛钢铁一直喜欢大林,只不过不是盛京人,一直和父母住在天津这才没什么机会缠着他。 诸葛家的老先生过世的早,而她的外祖父母是盛京人,一家人都孝顺,年节就来盛京来给两位老人家请安。 来过盛京的人哪里会不知道咱们少爷,德云书院在整个北直隶都赫赫有名。 所谓一见郭郎误终生啊,早两年就及第了,偏偏因为惦记着咱们少爷一直也没找人家。 别看人家名字起得彪,那是因为人出生武学世家,算命的当时说是个男孩儿,一家人寄予厚望这才起了这个名字,谁知是个姑娘呢!还是个柳眉桃嘴儿,一见倾心不二意的俏佳人呢! 马上又是年底了,去年没见到的人今年一准儿眼巴巴赶上来了。 听说大林成亲那会儿,这姑娘哭得眼睛都肿了,这下好了,丧妻。 她怎么缠着大林是她的事儿,回头咱们陶阳生起气来,那谁有法子!想想还真是让人期待啊。 几人说说笑笑着,一顿饭的时候也过得十分快,收拾收拾碗筷也就差不多了。这一天事儿多得他们都累得抬不起头来,也没什么心思闲话家常了,抓点紧歇着,半夜还得接着来呢。 咱们丧心病狂的二爷操练起兵士来哪分昼夜,把所有行军打仗能遇上的意外都给他们演上了。 杨九提着食盒儿起了身,作势就要出门了,二爷起身把披风披在了她肩上。 “这是给你带的。”杨九笑着,抬手就要扯下披风。 “咱们回家。”握住了杨九的手。 咱们? 你们。 “诶诶诶!”烧饼原本犯困微眯的小眼睛一下就瞪大了,道:“爷们,不带你这样儿啊!说好今晚兵演呢!” “你们不是在嘛!”二爷笑得一脸理所当然,摆出一副“用人不疑”的态度来,握着杨九的手,道:“她一个人我不放心。” “我还不放心我媳妇儿呢!”烧饼宠妻的事是人尽皆知的,有时说笑也是三两句离不开媳妇儿。如今一看云磊这架势,当时就急眼了,道:“我在这儿给你使唤着,你倒是回家陪媳妇儿了!大林也不来,怎么你们这一家子优良传统呢啊!” 这都是什么烂嘴皮子话! 杨九一下就乐了,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果然啊,烧饼哥就是讨喜。 “明儿我来,让你回家陪媳妇儿!”二爷笑道,头也不回地拉着杨九出了屋儿。 身后传来堂主的笑声和烧饼骂骂咧咧的话语。 哥们嘛,就是用来欺负的。 两人十指相扣,并肩而行,出了卫门时天已大黑,不见姑娘们围堵着了。 上了马车,二爷把杨九的肩头揽了过来,两人靠着歇了歇。 杨九似乎有些困了,眨了眨眼睛打了个哈欠,道:“这样出来是不是不太好。” “没事。”二爷笑了笑,不多做解释。 —————————————— 不好就不好,都没有你重要。 章节目录 爱(九十七) 陶阳一早醒过来的时候,床榻边儿已经空了,上头的温暖也变凉了。 想了想这就明白过来,无奈地笑了笑。 真是个傻子。 几位爷的计划早就安排的明明白白,该做的事儿一个个的都门清呢,偷懒一天是勉强,今儿早早就出门去。 两日的事儿和到一块儿去解决,有得他好忙的!今儿一早睁开眼看见陶阳时,那傻少爷一下就舍不得出门了,咬咬牙还是起了身,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除了事儿多不能再耽误,这少爷也不敢多呆,多看两眼就不愿意出门了。 再偷懒,老舅可就杀过来了。 陶阳都能想象的出来他那副委屈巴巴又不得不出门的样子,想想就觉得好笑。 起身洗漱后简单吃了点儿东西就收拾一番去戏园子了。 今儿外头没有大雪,院子里有一层薄薄的阳光,看着气候不错,园子里八成听戏的不少。 陶阳进园子,这消息一出去台底下马上就人满为患了,座无虚席,都等着咱们角儿出来亮亮嗓子呢! 今儿唱的是《楚汉争》陶阳的扮相是张良,那身蓝袍子一上身儿,身段就是好的让人忍不住赞扬。 你说这小小少年,怎么就这么有范儿呢。 一场戏下来,台下掌声雷动,经久不息。陶阳领着几个角儿上台给戏迷们行礼道谢:多谢各位衣食父母。 底下丢上了几枚戒指与玉饰,看着不说价值不菲吧,倒也算好东西。 戏台子赏玩意儿是常事,只是咱们也得看人不是?陶阳的出身和教养,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哪里需要人家打赏这些小东西。这后台都多少人送名礼了,礼盒都堆不下咯! 谁这么不开眼呢。 众人抬头一瞧,是位姑娘。 姑娘穿着一身明蓝衣裳,笑得十分得意,还站起了身道:“不必谢了。” 陶阳一笑,道:“这位姑娘看着眼生。” 一看就知道不是戏园子的戏迷。 “诸葛钢铁。”姑娘道。 堂座儿下一片哄笑声,也不过几声儿而已,看着是个姑娘,大伙儿都掩面低笑,总得给人家留点儿面子不是? 诸葛? 陶阳想了想,对上这姑娘的目光,缓缓道:“姑娘有心了。” 原本以为这事儿就算了,谁知这往后连着好几场,姑娘不管是谁上场她都扔东西,阔得不行。 虽然想明白了原因,但陶阳也懒得去理会,爱怎么怎么去,他才不管呢。谁还没个心上人,喜欢谁那是人家的事儿与他无关。 但你的心上人要不喜欢你,可别赖我! 陶阳下场就去后台卸下戏服,准备着要洗掉一脸油彩墨了。 台口儿有一阵争吵,仔细一听是个姑娘非要进来,小厮拦着不让。 捧角儿的多了去了,哪里谁都能进来。角儿哪里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打扰的,这给你美的。 陶阳笑着摇了摇头,让人去传话儿放姑娘进来吧。 诸葛钢铁。 “哈哈哈…”陶阳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 “您这是有什么可乐的事儿呢?”姑娘一进门就开了口,一副十分熟识的样子。 “有何贵干。”陶阳收了笑,没打算多聊。 “想请您吃顿饭而已。” “不必了。”简洁明了,转过身去不看她,连语气都十分客气淡漠:“送客。” “您是不敢吗?”姑娘笑了笑,激将法用得十分得心应手。 陶阳被这孩子气的话给逗乐了,问:“您今年贵庚?” 身边儿都是书院的人,已经很久没遇见这么有趣的人了。 姑娘笑了笑:“吃顿饭而已。” 陶阳站起身,背手而立,道:“我要没猜错,您想请的是另一个人吧。” “不,就是您。”姑娘走近了一步,道:“有几句话想问问您。” 陶阳不语,看着她,似乎等待下文。 姑娘想了想,斟酌着语气:“想问问您,关于少爷的事儿。您应该也听说了我一些事,我也打听了您和少爷关系一向很好,就冒昧来问问您少爷的喜好。” 陶阳这个切开黑的小伙儿,眼中灵光一闪,坏笑着向后一靠,道:“他喜欢我。” 这应答似乎是意料之中。 “我也喜欢他。”姑娘似乎毫不意外,坦然承认,对上陶阳的目光,神色不明地缓缓道:“希望能为他生儿育女的喜欢。” 生儿育女。 这姑娘不是个聪明人,她的耐心甚至连小珍都比不上。 但陶阳承认,他恼了。 恼羞成怒的那一种逃避。 “送客!” 不知是真生气还是不愿意多聊,陶阳冷声下了逐客令,让小厮送出去。 姑娘也不矫情,微微一笑理理衣袖也准备离开,临走脚步一顿又留了句话。 “您与他是竹马兄弟,情分非比寻常,若日后子孙也能传承世交情分,才算是真的圆满。” 原来不是来邀宴,也不是来打听什么,只是暗示。 暗示着,她的优势。 陶阳冷着脸,沉默不语。 激将法确实不屑,但他却也真的没出息地听进心里了。 ——————————————— 年幼时,你爱我。 少年时,你爱我。 长大了,你还是爱我。 他日年老,兄弟子孙绕膝,享尽天伦之乐,你还…爱我吗。 章节目录 风雪正朦胧(九十八) 大雪停不过两日,一早又纷纷扬扬起来,陶阳裹紧了披风才慢悠悠出了门。 也不知道咱少爷多穿点了吗。 今儿园子里排戏,他得过去跟着看看,师父不在,这园子里有什么事儿都是他拿主意的,半点儿马虎不得。 园子倒还是老园子,只不过最近那位诸葛小姐来得勤快,也不知是真想捧着陶阳还是故意来气人的,没完没了地胡闹。 所幸陶阳性子好,压根儿也没往心里去,所谓无招胜有招嘛。 今儿唱得正是热闹儿的时候,这位诸葛小姐又站起了身。陶阳眼看着,心下明了,今儿这出又是要开始了。 诸葛小姐也不撒泼,就在台底下使劲儿鼓掌叫好,十分引人注目。 陶阳看着那傻模样儿,实在是忍俊不禁。 这大少爷哪儿好了,怎么老有这么多姑娘喜欢呢?这一个个儿的都是猪油蒙了眼。 他自个儿更差点儿,猪油蒙了心。 这姑娘又正好坐在前台,吵吵嚷嚷起来众人一下就被她吸引了目光。 姑娘笑意加深,问道:“公子唱得真好,可曾婚配了?” 盛京人尽皆知的事儿,她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陶阳倒是无所谓,张了张嘴就要承认下来,一旁的园子管事赶在他开口前打了个圆场,道:“姑娘厚爱了,快些坐下歇着,咱啊后头还有更好的戏呢!” “公子唱得这么好,以后要是有了儿女,必定后继有人。” 这生儿育女的哏是过不去啊? “你这人怎么话这么多啊!”人群里出来一个姑娘,皱着眉指责着。 话糙理不糙,大伙儿都想这么说。 “好好听戏就完了,一天天哪那么多话!”仔细一看也不是别人,捧了德云书院所有角儿的,咱余荌大小姐。 见义勇为,敢于发声:“一个姑娘家家的,管人家婚事做什么!” 玉溪和秦霄贤在一块儿,又是在养病,她也不好总是打扰;堂主去了练兵营,她也见不着了。闲着也是闲着,来看看咱们陶大腕儿唱戏啊,可不是日日都有的。 一来就看见这诸葛丫头了,早两日就听其他小姐们讨论起,说她八成看上陶阳了,没完没了的。今儿让她给赶上了,那哪里能忍。 “又不是问你,你急什么眼?”这头儿也不是个好说话的,诸葛小姐坏笑着,一背手看着还有些男子气概,不愧出身武学世家啊。 “碍着我听戏了!”余荌这一点就着的脾气,三两句就能和人闹起来。 诸葛当下就不高兴,叉起腰就凶了起来,道:“都是花钱听戏的,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有你什么事儿?嫌耽误事儿,你倒是把他包养回家去啊!” 嚯… 姑娘家出门来本就该消停点儿,听戏这么调戏角儿已经是招人笑话了;怎么这越说越过分,还像个泼妇似得,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呢! 换成寻常的姑娘,一定又气又急,捂着脸就该跑回家闷声儿哭去了! 这余大小姐哪里是寻常姑娘,三两句话就撸起袖子来了,给她骂回去:“看你这泼妇样儿,什么话都说,今儿不给你点教训你都不知道人要脸皮!” “你敢!”诸葛也撸起了袖子,气鼓鼓地:“知道我是谁吗你!谁才是市井泼妇呢!我舅舅可是当朝的太师!” “我管你是谁!”或许是气急了,这后边的那一句,余荌没听清楚,撸起袖子上前两步就和她推搡起来。 园子里得伙计赶忙来了拉开了两人。 陶阳一直站在台上,沉默不语,皱着眉头倒不是不高兴,像是思量着什么。 这诸葛家的教养一直很好,诸葛小姐也不像是什么冲动的人,怎么就闹了起来?前两日里胡闹点儿就算了,也就是个小姑娘,喜欢上一个人难免就有些犯傻儿。 陶阳仔细看了看,她那小脸儿是气得不行,但这眼里头没有半点儿慌乱,摆明了从头到尾就是故意挑话茬儿的,余荌碰巧就撞进套儿里。只是陶阳想不通,这回闹的这事儿和大林也没有干系,压根就是多余的,闹这么一出是图什么呢? 这姑娘一看就不是泼妇,诸葛家世代名门,文武双全的人才数之不尽。她舅舅是太师,她父母也是天津有名的,前两天从后台赶她走也没生气,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和人打起来的脾性。 伙计拉开了这两人,诸葛也没打算消停,嘴里不停歇,一个劲儿地刺激着余荌。余荌气得抬脚就想踹她两脚,敢找事儿,找她角儿们的事儿,那不能忍。 台下一通私语,人人都憋着笑话呢。 外头人头攒动,脚步声儿一阵乱,官兵几个这头儿就进了屋,领头的也不是外人就是张鹤伦,陪同京兆府尹进了门。 穿便服更挡不住他的浪里浪气儿。 难得看他严肃起来,几个人上来就架住了余荌和诸葛。 “接到报案,有人聚众闹事!”京兆府尹背手站立,冷声道。 张鹤伦扫了四周一眼,挑挑唇:“既然是姑娘,就送到大贞观去!” 大贞观是专门处置女犯的地方,没个大错也不能进去,但凡进去的有哪一个是好好出来了。 余家的仆人连忙出来拦下,对张鹤伦笑道:“张大人,您万安嘞!嘿嘿,您看不就是两位小姐说着玩儿嘛,您大人有大量就心疼心疼吧。” 人一着急就容易乱了神儿,陶阳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只觉得这里头一定漏了什么他没注意到。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儿,这头刚闹起来,那边儿就有人去报案了。再说了,两个姑娘吵起来而已,犯不着小题大做去大贞观。 陶阳一向是佩服他伦哥的,看着没轻没重其实心里最通透,他既然跟着来了,还提出送去了大贞观,这事儿就不简单了。 这边仆人都求着情,可这京兆府尹是半点不买账,铁了心就是不松口,一挥手就让官兵把人给押走了! 张鹤伦跟着走了出去,转身时给了陶阳一个眼神,要他安心。 陶阳轻轻吐了呼吸,收回了目光,上台说起话来。 这么一出,底下还多着是看客呢,总要安抚安抚,否则明儿闲话给传成什么样儿都不知道了。 兄长要他放心,他自然就是放心的。 多唱了一场,算是给看客们赔了礼,今儿的茶水钱也一概免了,算他头上。 来来回回多折腾了多一个时辰这才算消停下来,转身回后台,揉了揉脖子,卸下了一身的行头。 刚换过衣裳,还没坐下喝口水,转个头儿就看见二爷坐在里间儿喝茶。 陶阳一愣,随即撩开帘子进去,道:“辫儿哥,您什么时候到的?” 二爷放下茶杯,笑意里没有半分轻松。 —————————————— 雪越下越大,盛京就要变天儿了。 章节目录 等我(九十九) 老一辈儿的人总说着:好不成双,坏总搭对儿。 这边儿陶阳的事儿才算了,堂主就火急火燎地出了兵营。 府里传来消息,周九良发了高烧。 堂主这头当时就放下了手头的事儿往家里赶,快马加鞭片刻不等。 若说二爷和烧饼与他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那九良就是他养大的小宝儿啊。 在外头如何闹腾如何没个正经,但这两人得交情是旁人怎么都越不过去的。 九良年少时就拜师进了书院儿,当时也没个依靠,就跟在堂主身边儿形影不离的。年纪就算大了,私下自家人面前也是一副孩子样儿,堂主和栾师哥说话的时候,九良就在身边儿安静站着摆弄着堂主腰带上的玉佩饰物。 再如何长大,长得再如何成熟稳重了,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永远都是个孩子的。他们之间得情义从来就不会让人觉得做作,反而让人羡慕;羡慕周九良,即便远离家乡,身边儿也有人疼爱着。 堂主一向是惯着他,外头人人都觉着这孟府都快让周九良当家了!他一句话,咱们堂主什么都好,怂得像孙子似得。 可书院儿的人都清楚着,分明是一个愿宠一个心宽罢了。周九良哪里是个能拿主意的人,只是和孟鹤堂情分重而已。 看看书院儿里,他和秦霄贤一向合得来。这两人看着天差地别,其实骨子里都是一样儿的人。 秦霄贤是玩闹浪惯了,让人觉得没心肝儿,其实心里头孤独得很,对什么都不上心不在意;如今得加一句,玉溪除外。 周九良是一向正经稳重的,堂主平日里在外头和人说笑没边儿,都是他拦着的,一句话不对时都敢对他孟哥动手呢!但心里头啊,胆小的很。 大伙都知道,他看重孟鹤堂,却不知道他是依赖孟鹤堂。 远离了家乡故土,双亲不在身边儿,对于年幼的他太过难熬。那段时日,是孟鹤堂陪在他身边儿,是孟鹤堂如兄如父地照顾他,是孟鹤堂护他教他,带着他成了盛京喊的出名号儿的角儿。 他胆小只是因为怕失去孟哥。他有时一会耍耍孩子脾气,但孟哥早就护他护成习惯了啊。但他乖的很,他不会吵闹的,不会给孟哥添麻烦的,会很乖很乖的。 缺爱的孩子,总比旁人更珍惜。 对于周九良来说,那便是:孟鹤堂除外。 堂主进门时管家连忙行了上来,紧跟脚步在他身后拍了拍他肩头得碎雪,念叨着怎么也不搭件儿披风! 军营里事多得很,他急急忙忙安置了些,剩下些交给了大林和烧饼,转头儿拉了马就回来了。 九良打小生病就不爱看大夫,一病起来就犯糊涂,小时候连堂主哄都得哄好久。可不敢再让他生病了。 一进院儿,三步做两步跨过台阶就进了屋儿,里头药味浓得很。 “怎么样了!”堂主快步坐上了床头,撩开了床帐询问:“喝药了没?” 这屋里这么大味儿不会是给倒了吧? 风寒喝个药哪有这么大味儿,又不是在屋里熬药。 老管家无奈笑笑,行礼退了出去。 九良笑着,一把拍开了堂主得手,坐起了身来。 堂主看了又看,这才放下心来,笑起来摇了摇头,像是嘲笑自己的瞎着急。 “装挺像啊你。”堂主一眯眼,咬着牙佯装生气,轻手拍了下九良。 “自个儿蠢呗!”九良翻了个独他有的白眼,道:“辫儿没和你说啊?” 话里虽有嘲笑,但这心里还是暖的。 冲这份儿心,他也不能说他孟哥半句。 “说了。”堂主一撩袍子,翘起了二郎腿,道:“你赶这么急做什么!” “还能见你一面嘛!”九良歪了歪嘴,有些不高兴。一想到这家长要出门了,九良语气又软了下来:“你这回出门,一定要当心啊,我不在可就没人看着你了。” “我还想说你呢。”堂主打着哈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逗着九良:“就去了军营两天,你这就病了。我到时候出门啊…” “行了您嘞!”九良听不下去了,这一听就是又要打马虎眼儿了,打断。道:“人说当真的!” “我也当真的。”堂主一笑,眉眼弯成了月钩,道:“很快就回来,你在盛京照顾好自个儿。” “为什么非要陶阳去啊。”九良难得有些低落起来,垂下头嘟囔着。 那天听了二爷的计划,说他孟哥儿一定得找个法子回府来然后跟着陶阳出京城,他这就有些不高兴了。 怎么就只能陶阳去呢,他也可以啊! 堂主被这孩子气得话给逗乐了,道:“咱讲理啊,你要是去了,谁还信我在家呢?要是你都不在了,我哪可能留着。” 本是闲话一句,听得九良有些感动来。 是啊,原本他想这法子把堂主给骗回来,自然就得他自个儿把谎圆下去了,怎么可能跟着出门去。 “这不是让你当心点儿嘛…”我也不是不讲理啊,也不和你闹。 其实也有别的办法,只不过他一时兴起就试一试装病。得,这位爷还挺上心。 堂主笑了笑,正色道:“照顾好自个儿,别病恹恹地等我回家。” 九良绕着手指头玩儿,一副没听见也不理你的模样儿。 这垂下的小脑袋指不定多不高兴呢,堂主叹了口气,似乎猜到了这垂下的眼眸里一定生了一层水雾。 等过了这一段儿再好好陪你玩儿。 想想也不止他一个人不高兴啊,说得好像咱们少爷乐意似得。 少爷哪里舍得阿陶出门,两三天就得回府看一趟儿,见不着人能撒泼给你看。说是个静和温润的公子,你把陶阳给他藏起来试试! 二爷也不和他多说,陪杨九馕吃过晚饭后,二爷收拾收拾就来军营了。 说到底还是咱烧饼哥哥最好,一天也没偷懒,哪像这些臭小子。一看二爷来了,还没来得及开口夸他良心发现,这头儿就听他让大林回去了。 也没别的,就说陶阳想他了。 陶阳什么脾性啊,就是想死了他也不会开口的。心下一沉,少爷抓着紧就回府去了。 果然,坐不过一刻。 “不要!” 一听陶阳说要回趟天津,他就炸毛了。气得不行,又舍不得凶他,自个儿一跺脚往角落里一坐就委屈起来了。 这脾气也是让陶阳没辙了。 “天津的麒麟剧社都好久没去了。”陶阳无奈得很,耐着性子哄着:“几天就回来了,你也正好给辫儿哥好好帮忙。” “我不…”少爷闹着,活脱脱一个儿没长大的小屁孩儿,委屈得不行了:“说好的,我一回来就能见到你…” 都是哄人玩儿的谎话! “这不是赶巧了吗!”陶阳扶额,想了想还是不哄了,激将法有用些:“你再闹,我可就多跑几趟,等明年入了夏再回来!” “你…”少爷一恼,瞪了他一眼,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反正你也忙着,趁着这时候我也出门去,到时候回来你也忙完了。不正好吗?”陶阳笑得温暖柔和,一字一句的,还是得哄着不是? “那能一样儿嘛!”少爷气恼地吵了一句,嗓音浓浓的,哪里还有咱们大少爷的样子。 “不听话?”陶阳严肃起来,看着他。 “阿陶~”他哪里有本事对上陶阳的眼神,语气一软就往陶阳颈窝里蹭了蹭,一声一声喊着:“阿陶~” “少爷。” 我的少爷啊。 “等着我,几天就回来。” 一定会回来见你的。 “我舍不得你走…”这一句就生了哭腔,让人听了心疼得不行。 我回来见不到你,真的会难过的。 “听话。” 陶阳声音柔柔的的,气息打在他耳旁,少爷这心啊,一下就软了。 “那…”少爷吸吸鼻子,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嗯…”佯装思考,陶阳眼里闪过趣味,故意道:“也就两三年吧。” “不行不行不行!”少爷一下又急了,坐起身来撒泼着,声音稚气的很,跺了好几脚儿就是要和你闹。 “哈哈哈…好啦。”陶阳笑开了,赶忙哄着:“逗你呐!” “最多半个月。” “那不行…”少爷又嘟起了嘴,闹着:“你要再快点儿,再…再快点儿!” “好。” 陶阳轻轻抱住了他,给他温暖,让他安心。——你笑了就好,等我。 ——————————————— 有没有一个人知道你病了就披风戴雪,策马赶来。 有没有一个人知道你要走了,就哭闹得像个孩子。 章节目录 但求清宵伴(一百) 十一月的北直隶银装素裹,一片皑皑白雪瞧不出其他颜色来。 记得去年这时候,玉溪在家玩雪正玩儿的欢快,有时去书院听课,旋哥儿和九龄大楠他们都拿雪球砸她,下手那叫一个狠。 今年她受了重伤,没法儿出门就只能裹紧了披风坐在窗下看看雪景了。 其他人也是忙的不得了,九龄和大楠这几日也没有空闲来看望她。堂主和大林听说是给二爷帮忙去了,只有杨九时时来陪陪她。 其实她心里清楚得很,盛京就要变天儿了,只盼望着这场风雪过后,人人都能平安。 旋哥儿本就一直偷懒不愿意走的,这两日也不得不忙了起来,总有几个时辰不见人,但总是赶回来陪她吃饭陪她入睡。 或许只是看她入睡之后自个儿又顶着风雪出门去了,因为她在睡梦里没能感觉到他的怀抱的温暖。 他在,怀里就一定是她。 已经过午了,八成又是晚上才能见到他。想想还有些无趣,自个儿住在这么大王府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先前是说重伤在床,不宜出行劳顿,如今都能下床了也不放她回家去。 咱们小爷说啊,这去玉府还得敲门,行礼拜会,还是来王府好些,一进门就能拥抱她。 其实,他只是怕,怕自己一转身就有人帮着她躲起来了。 腰际一紧,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玉溪一笑,也不觉得吃惊,就势往那人怀里一靠,微凉的鼻尖儿在他颈窝处蹭了蹭。 “一个人不要吹风太久。”旋哥说。 玉溪说:“等你回来。” 在床榻处落下。 他脱下披风随手丢到了一边儿,从一旁的小笼子里抱了一只白底橘黄的小狗来。 看着样子很可爱,不叫不闹,就乖乖窝在他臂弯里,滴溜着眼珠子转头打量着周围布景。 “这是哪来的。” 她笑了,伸出手怯生生地揉了揉小狗的脖颈。 秦霄贤腾出只手来,覆在她的手上,使劲在小狗头上扫了扫,道:“它乖着呢!” “真可爱。”她弓着背,握起狗狗的前脚儿晃了晃,甜着声:“小宝贝儿,你叫什么名字呀~” “球球。”他抱起小狗上身儿,握着狗狗的两小只前脚儿拍了拍,做出哄孩童的声儿来,道:“球球乖,给你娘请安咯~” “傻子!”玉溪白了他一眼,笑容却甜如蜜糖,抱过狗狗到自个儿膝上逗弄着。 秦霄贤看着她,嘴角上扬。 只要你永远笑颜如花,人间烟火皆是尘埃,统统不值一提。 “忙着就忙去,不用担心我。”她逗着狗狗,扫了他一眼却对上他目不转睛的深情款款,一下有些不好意思:“不许看!” 他一笑,有些痞气。起身坐上床榻,从身后拥住她,在她耳边儿柔声细语:“这是我养在家里的,这两天有些忙,让它替我陪着你。” 他总是忙得很,从前在书院,要不就是整个七堂一块出去设教坛,回家的日子就没几天。今儿还特地回去把狗狗抱过来了,但凡能腾出时间他也不会不来看她。 玉溪皱起了眉,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儿,正色道:“你和我说句实话,盛京怎么了?” 这样席不暇暖,焦头烂额地去应对。 玉溪背对着,看不清他的神色,却从他的气息里感受到他的沉重,似乎能想出他皱着眉头犹豫着要不要说的神情。 “护君。”其实原本想和她说,别担心。但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和她说:“太师心有反意,我们虽然早有筹谋但没想到他留有后手,先前的一些事儿都是障眼法。” 与其看你自己胡思乱想,不如我说。 太师是两边元老,陛下心有忌惮,他又一向不知收敛与陛下分庭抗礼,这一天早晚是要来的。 太师手下门生不少,朝廷里有一半儿都是他门下走出来的人。陛下一直在等,等一个合适的契机出现。 “那…”这心都猛地一顿,她攥紧了旋哥儿的衣袖,连气息都有些慌乱。 她不懂朝堂的事,也不懂局势的严重,但她知道,这是造反的事啊,改朝换代的风波啊。 “孟哥秘密出城了。”他浅笑着,握紧住她微凉的手揉了揉,安慰道:“会没事儿的,不怕。” 她蹙眉一想,这才记起孟哥之前来看她时说过,过两个月要去趟天津,如今这所有的计划看来都提前了。 难怪,他们一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 心下慌得不行,玉溪侧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他,唇角儿又咬出了印子。 自从她受伤,就没再主动亲近过任何人了,总是一副垂眸低眼的样子。 原本是个温暖的拥抱,秦霄贤心里头却生了许多感慨来;早知道让你担心,就能享受这样的拥抱,那早和你说就是了。 你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抱过我了。 好久好久没有提着裙角儿向我跑来了。 “平安。”她手臂又紧了紧,贴在他耳侧,眼里还生了层水雾来:“一定要平安回来!听到没有!” 这天下颠覆也与我无关,我要的只是能你平安归来。 “好。”他拥着她,歪着脑袋在她的发上蹭了蹭。 松开了拥抱,他捧着玉溪的脸,两人额头相抵,气息交错。 “我平安归来,咱们就成亲好不好。” 你可是早早儿就答应了,做我的新娘子。 “你做的喜袍,正合身。” 我一直等着,看你身穿嫁衣的样子。 “好不好。” 玉溪沉默了许久,眼眶红了又红了,眼泪汪汪的样子他是最心疼的;可这回,他无比坚定地与她四目相对,就是要等她的一句答复出来。 “好。” 我们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等着我。” ———————————————— 你在家等我,我一定平安归来。 章节目录 余生安好(一百零一) 诸葛府的人一听说了大小姐和别的姑娘打架的消息,当天,这诸葛夫人就找自己弟弟去了。 大贞观那是什么地方?不像寻常官衙,两句话私了就偷偷放出来了,这可是如同大理寺一般的官属,若是与刑部得判案不合,可以上奏圣裁的。再说这寻常女儿家的能进去吗!这传出去,姑娘都没脸见人了! 两三日过去,这才放了人出来,余荌自然也回了家去。 罚她面壁思过,抄个几十遍的女戒才算完。终归是家里头最小的闺女,再怎么样也狠不下心罚。 再说这事儿前后一打听,也不怪余荌啊。她这往大了说,还算见义勇为呢! 这一番儿,可把余荌给闷坏了,算上面壁思过前后都快十天儿了,这把她给气得,憋了一肚子话。 一得空闲就跑了出来,往平西王府去了。娘亲都说她,跑平西王府比学女红勤快多了。 如今能说两句心里话的,可不就只有玉溪了。 这一路过去都想好了,怎么说,说些什么,总之一定要让玉溪知道那个什么诸葛钢铁多让她讨厌。 诸葛钢铁。 “哈哈哈哈…”这傻丫头有一个人坐在马车上笑了起来,乐得不行了。 吵和人家吵了,打也打了,可不知为什么,余荌竟然发现自个儿一点儿也不埋怨那个诸葛,反而心里头还觉得挺有意思。 她说话真让人讨厌,余荌一听就想抽她,可不知道为什么,真只有两人在的时候,又觉得,这种姑娘也是敢想敢言。 算是个坦坦荡荡的讨厌鬼。 结果这刚到王府门外又看见了秦家的车驾,进门的脚步又是犹豫了。 听说老秦最近挺忙的,玉溪身体没好也在修养,两个人难得有时间能在一块儿说说话儿。她又没什么要紧事,这会儿进去就为了抱怨几句就扰了人家难得的相聚,这也太过分了吧。 想了想,还是吩咐了车夫调头走吧。 晚点儿等老秦回去了,再来找玉溪。 去哪儿呢,昨天不是听姐姐们说九良病了,好几天没去书院了吗? 那就登门拜访去啊,咱们德云少爷啊,就得比旁人更让人上心两分才好! 说着就去买了些东西,乘着马车去孟府了。 对啊,九良住在孟府,保不齐还能见到堂主呢! “哎呀~”一想到能见到堂主,余荌这心里头就乱了起来。低头再这么一打量自个儿,唉,怎么就不知道穿身儿好看的呢! 思绪万千,车马一顿。 孟府门前停下马车,小厮去通报,过了许久这才来迎了她进府。 七拐八绕地进了后院,被引到了书房,一进屋就开始东张西望地四处打量起来。 “看什么呢!” 这声儿冷不丁地从身后这么一冒,吓得余荌一激灵! 转过身儿来看周九良面色红润,神清气爽地走向桌案,若无旁人地从书架上拿下两本书来。 余荌放下手里的东西,皱着疑惑得眉,绕着九良看了又看,打量了一圈又一圈。 咱们九良一向是只对三弦儿温柔的,什么德云女孩啊,都是浮云。看看杨九和玉溪,别闹了,下了课有空闲不如回家睡懒觉呢! 被这眼神打量着,周九良没好气地凶了一句:“嘛呢!我身上长花儿啦!” 偏偏这盛京的姑娘们啊脾性都怪的很,人家周爷都这么爱躲懒,连名儿都不给你写一个留念想,一个个儿地还是乐意捧着他,追着他。 德云女孩,是真不认输啊。 “你这也没生病啊。”余荌皱眉嘟囔着,叉着腰儿又仔细地看了看,道:“这不是挺好的嘛!挺结实的啊!” 说着话儿吧,抬手就捶了他一下。 “嘛呢你!”九良一挥手,嫌弃道:“我说病了就病了,哪那么多话!” 咱们孟门周宝宝的眼儿啊,都快翻过去了。一个劲儿嫌弃着,这哪是玉溪的闺蜜,这是杨九馕的闺蜜吧! 这给他捶的,手劲儿像个爷们似得! “你不会是故意装病,让堂主回来看你的吧?”余荌坏笑着,觉着自个儿这也太聪明了。 周九良一向是依赖堂主的,但凡在家,胃口一个不好,都得堂主下厨才吃。这但凡上点心,那么一打听,都知道这一脸闲人勿进的周九良周爷在咱们堂主面前儿啊,就是个周宝宝。 “管的真宽。”九良才不和她客气呢,都是熟人讲什么礼啊。白她一眼,瘪嘴道:“有事儿说事儿!” “我这不是听说你病了,特地来看你嘛!”说着,余荌还把搁在一边儿的补品给递了过来。 抱怨了句:“看你这还一脸嫌弃样儿。” “可得了吧你。”九良一副听不下去的样儿,乐道:“看我还是看我孟哥儿呢?” “哎呦,啧啧啧。”余荌挤眉弄眼地,酸道:“还你孟哥儿呢~度君子之腹!” “怎么?我还小人之心啦?”九良把书一放,手往身后一背:“你这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还用我去小人啊?” 玉溪当时就因为你才被误会的,这事儿这么一倒,可不就是你惦记孟哥儿嘛! “我…”余荌倒不觉得不好意思,就是被周九良这样子给逗乐了。 扶额笑了一会儿,道:“我真是来探病的,就算堂主不在我也来。” 您也是角儿啊,德云女孩都捧着。 “哼~”这话听着还挺舒坦,九良一撅下巴,小模样儿还得意的不行。 “老挤兑我干嘛?”余荌突然觉得有些好奇,正色说道:“我要是嫁给堂主,也像堂主一样儿对您好啊!” “去去去!”这话估计还没听清呢,咱周爷张嘴就嚷了回去,道:“姑娘家家的,不矜持!” 他孟哥儿是谁都配得上的嘛!就算,就算以后成亲也得挑个好姑娘。 他孟哥儿那么好的人,不能再轻易为别人掉眼泪了。 “我喜欢堂主。”余荌十分认真,眼里没有半点儿玩笑的意味:“我会对他很好很好的!不会像别人一样伤他的心。” “很好?”九良一乐,抱手胸前,道:“说得好像我对他不好似得!” 他从没见过孟哥对酒浇愁,只那一次。那时候他心里头就是又气又心疼,但又无可奈何,也没法儿替他分担。 当时他就想好了,以后如果孟哥儿真伤了心,不找媳妇儿,那他也不找媳妇儿。就留在孟府,照顾孟哥儿,陪着他。 你陪我长大,我陪你到老。 “那不一样!”余荌一急,正儿八经地说着:“你和二爷他们一样,是兄弟是亲人。他需要个人照顾他,心里有人就不孤单。” 还心上人… “你懂什么!”九良又拿起了书,挥挥手让她让开:“个小姑娘,一天天儿正事不干,寻思什么呢!” “这终身大事怎么不是正事儿了!”余荌又叉起了腰,眼珠子滴溜溜的就要和他辨个头尾来。 “行,那你说,你想怎么照顾他?”九良也正经起来,眼里闪过坏笑。 随你说,有我不会的算我输。 余荌又不傻,说洗衣做饭什么太俗了,这孟府又不差侍女。再说了,她堂主都亲自给人做饭了,哪里用得上她。 “嗯…”她皱起眉头,想得十分认真。最后灵光一闪,笑道:“余荌啊!我叫余荌,能陪着他白头到老,护他余生安好。” 不再借酒浇愁,不再黯然落泪。 原本就是说笑的,也是一句闹着玩的话。但九良确实听进心里去了,收了笑意看着余荌,十分认真。 孟哥儿有许多姑娘倾心,人人都称赞他的才华,风华正茂,书生意气。但却不是人人都有着不顾一切陪着他,走过的风雨,伴他余生安好的勇气。 想想辫儿哥那样的人物,名动北直隶的平西王。当时西北出事,又有几个人站在他这边儿替他说话? 墙倒众人推。 这姑娘从三里桥就护着他,不跟着看笑话,是真心捧角儿的。在园子里还为了陶阳的名声,和人打了起来,别的不说,这份儿情意就不能嫌。 “你回去吧,他今儿忙去了。”九良道。 这是难得的认真,不带半点儿嫌弃与嘲讽。 “诶…”余荌一喊,没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正经是怎么了。 ———————————————— 我愿孟哥儿好,是心头好。 章节目录 风雪劫(一百零二) 陶阳的车驾十分顺利地出了城向天津去,没人发现堂主也在随行的车驾里。 二爷的人被看得紧紧的,一举一动都瞒不住盛京的人。前后思量,一个既聪明能有本事带堂主出城,还得不被人注意的,也只有陶阳了。 他是名角儿,出城是常事,去天津麒麟剧社更是情理之中的。就算因为是大先生门生而引人注目,但也没人找得出错处来阻拦他。京城局势瞬息万变,总归人家也不是朝廷里的人,手里无兵无将,无权无势,何必费心费神去盯着他。 堂主出了军营回孟府看了眼九良后,这第二天儿,天还没亮就跟着陶阳出了城。 果不其然,前脚刚走,这头孟府外围的暗线就又多了一批,看得死死的。再晚上一步,这八成就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关了。 这安安稳稳地赶了两三日的路,眼看着就要到天津城了,却在三十里处的山林遇上了刺杀。 或许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又或许是盛京的那些人察觉出了不对,但眼下的刀光血影都没这份儿闲心去想原因了。 杀手来势汹汹,像是早有埋伏就等着他们进入圈套来。一行人出手十分狠辣,招式诡异,不像是中原人。 在陶阳和孟鹤堂之间扫了扫,似乎不确定哪一个才是他们要找的人。 领头的抬起刀指向他们两人,用怪异的口音说了句:“拿来。” 陶阳皱眉深思,堂主一笑,不做回答。上前一步撩袍拔剑。 既然情势明了,他们也不废话。拔刀相向,只要杀了人,想要什么都可以。 两方人马混战,山林雪地腥风血雨。 他本是习文爱墨的文生,不爱刀剑血雨,只求国泰民安。 既然各为其主,那便不必留情。 这世间人人都身不由己,每条性命都是无辜,但为家国,都可牺牲。 我天朝江山就算改朝换代也只能是天朝子民,轮不上这些个外族人插手半分! “孟哥你先走!”眼看孟鹤堂因为护着他而展不开手脚,血痕一处又增一处,陶阳心下急得很。一边儿勉强握剑自卫,一边儿急道:“他们是冲你来的,你走了,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这些都是冷血无情的杀手,哪里管什么无辜与否,手软才是最不可能的事儿。陶阳只能勉强自卫,对抗起这些训练有素的杀手,根本绝无可能生还。 “一起来,一起走!” 堂主已是精疲力尽,用尽最后力量吼了一句,侧过身才勉强避开了迎面劈下的刀剑! 只有三十里,天津近在眼前。 护卫们奋力厮杀,死伤已经过半;孟鹤堂的肩背手臂也满是刀剑伤口,鲜血早染透了青衫,在雪地上开了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护在陶阳身边儿,他步子也变得乱了起来,受伤的手臂渐渐失了力。 杀手死伤也不少,但都是死侍,不死绝就一定不罢手。全冲着孟鹤堂来的,一个个前仆后继不死不休,眼见他正是力竭之时,几人奋起直追,狠下杀手。 信烟已经放了一会儿,很快的,很快援兵就会到了。 护卫都被缠住手脚,自顾不暇。他一拳难敌四手,左挡刀右抵剑,身前有明枪身后有暗箭! 他孟鹤堂,不应该这样死去。 绝不! 刀断便持剑,跪倒便站起,伤重也忍耐,战至血尽方是男儿! “啊——” 他奋起挥剑与身前的死侍厮杀,刀光剑影,鲜血四溅,红了眼,染了袍。 身后风簌急流,一片箭雨铺天盖地。 横尸遍地。 “孟哥小心!” 他正浴血奋战,歇尽这最后的全力划断了眼前两名杀手的脖颈。 陶阳的一声急吼还没来才刚传入他的耳中,他甚至还没能来得及转身,就被一股力从身后往前重重扑倒。 胸前猛地一缩,随即痛感遍布全身! 痛如刀挫,透心彻骨。 堂主咬着牙垂眸一看,一枚黑羽箭穿透胸膛。背后是紧贴在他后胸的陶阳。 身后马蹄声杂乱,铁甲渐近。 他是想给孟哥挡下来的,奈何重箭难抵,一只黑羽穿刺两人胸膛。 是淏城军来了。 “陶阳…” 堂主痛皱了眉心,侧过头去,陶阳的发带正散在他肩头。 陶阳,再撑一会儿…别睡,大林还在京城等你呢! 只可惜,他的遍体鳞伤已经给不了自个儿张口说话儿的力气了。只有一声:陶阳。而后,他就重重地含上了眼… ———————————————— “孟哥儿,你这回出京一定要当心啊,我不在身边儿都没人看着你啊!” “唉,怎么就非得陶阳去呢!” …… “咱讲理啊,你要是一块儿走了,谁还信我在京城!” 你不能去,万一你受伤了怎么办。 章节目录 心骨(一百零三) 今儿书院倒不忙,难得岳师哥得空出宫来了书院,往书房一呆和师父闷了好久,出来时就制下了往后的计划。但这京城局势半点儿让人松不下神儿来,但凡有点办法也不至于让先生忧心忧虑成这幅样子。 秦霄贤从书院出来后就急急忙忙地往军营去了,都两三天没看过玉溪了,心心念念的就想见她一面儿。 来军营里找辫儿哥,又得两三天忙得脚不沾地。正因为明白这有了心上人是如何煎熬有甘之如饴的感受,才更希望家国安定,良人相安相伴在如何心心念念也得忍着。 孟哥不在,有些事儿他需要去帮把手。 七堂的少爷啊,有堂主在就听堂主的,堂主不在,就替他完成他该做的事儿。 德云少年,并肩能战,一人亦能战。 这头儿进了卫门,人刚走到议事厅门口儿,就看见少爷从练武场那个方向来,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来。 衣摆飘飞,撞碎落雪。 没等老秦喊一声,少爷就半推半踹地开了门闯进议事厅。 厅里没有外人,只有烧饼和加快了两步正要进屋儿的老秦。 没等旁人说话,少爷上前两步就揪起了二爷的衣领。 双眸通红,气息正乱。 老秦一愣,随即转身关上了门;烧饼惊得一起身,连忙拦着。 “大林你…”眼看着这少爷要疯的样儿,烧饼就知道,这事儿瞒不住了:“咱们有话好好说,啊,你别着急。” “孟哥是不是出城了。”他已经极力抑制住自己得呼吸,努力冷静着不歇斯底里。 二爷看着他,复而垂眸不语。 “说!”什么冷静啊,大局为重啊,统统是虚的。他的心疼确实真真切切,摧心碎骨:“你是不是让阿陶送他出城的!” “大林!”烧饼急得不行,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他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这是没办法的事儿啊,陶阳去天津总好过留在这儿啊!万一盛京乱了,起码他…” 一句话没说完,老秦拉住了烧饼的臂弯,轻微地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少爷对陶阳的情义,也看得懂二爷垂眸那一瞬的悲戚。 那不是一种无奈和失望,是自责和难过。 “云长弓!”这不是他第一次直呼其名,但确实最撕裂的一次。听不进旁人半句言语,攥紧了二爷的衣领,红着眼咬着牙恨不得揍他一顿。 “你怎么能!” “你怎么能啊!” 你怎么能让他去,怎么能让他卷入这场漩涡里,怎么能让他去以身犯险! 天津是好的,比如今盛京的局势好上太多太多。退一万步,哪怕盛京有变,陶阳留在天津好歹能保住性命。 若是留在盛京,到时候玄甲军,平西王府还有德云书院都是被人一锅端的命。 就算文人儒士勉强护住了德云一脉,但郭府一旦出事便回天无力了。 只是,千算万算。 “除了他,没有更合适的人。”二爷抬眼,对上少爷的目光,两人眼中皆是水雾模糊,早就看不清了。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三军人人都能牺牲,我也可以。” 陶阳也是。 “你可以去死。”少爷笑了,眼泪霎时滑落,反问他:“杨九可以吗?” 我也可以死,可以为国捐躯。 阿陶不行。 “我只是想保护他…”字字诛心,他无力反驳。 是,他也不能让小九去死。 “可你没有!”少爷一声嘶吼,重重地把二爷摔回了椅上:“他们遭遇伏杀的时候,你是怎么保护他的!” 老舅啊,我多希望暗士奄奄一息带回得消息是假的,我多希望你能告诉我,孟哥还在京城,阿陶好好地在园子里唱戏… 暗士是咱们一手培养出来的,沿途被杀,最后只有一个人回来了。 你看到了吗?他浑身是血,刀剑毒镖数之不尽,鲜血淋漓,血肉几乎碎烂!连马匹的腹背也满是伤…就为了把消息送回京城,告诉咱们计划有变。 你看到了吗! 那些伤… 阿陶在经历伏杀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他受了多少伤,被划了多少刀… 你知不知道! 可我都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离京是你安排的,不知道你们利用他送走了孟哥,不知道你们瞒着我把他牵扯进来,什么都不知道! “留在盛京他也是死!”老秦终于开了口,把现实撕得鲜血淋漓。 “天津能保护他,盛京不能。” “你在这,我们都在这。陶阳就不能平安无事,他的戏园子早早儿就被人盯上了!” “师父家,孟家,陶家,甚至玉府都被人看得紧紧的!” “一旦事发,这些人无一能活。” 难道举家搬迁吗?这不是满天下说去,咱们要动手了吗?陶阳是唯一一个有堂堂正正的理由能出城的。 少爷已经没有了理智。 大局为重,道理谁都懂,只是这份儿心,不由得他去冷静。 他转身,径直向外走去。 “大林,你去哪!”烧饼一把抓住了他,又气又心疼:“你…这个时候你能不能冷静点!师父师娘你都不管了吗?” 先不说他能不能出得去,只要他一出盛京城门,不到十里亭就有数不清的杀手要弄死他! “我要带他回家!” 生时,没能和他有一场婚礼;就算不在了,我也要带他回来。 他的名字会写在郭氏家谱上。 “你出不去!”烧饼气得都想直接打晕他算了,还劝什么劝! 走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了,背地里死了多少人?人家谁不是爹生娘养的?谁家里头没盏灯等着盼着? 你是少爷,但于家国,你只是郭齐麟。 “你如今出去,也带不回他。” 老秦浓着声,觉着自个儿的话残忍至极:“暗波汹涌,你一出城,只能陪着他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 孟鹤堂那样隐秘地出城都被发现了,何况他这样失神发疯的样子,走不了多远就会尸横荒野。 你不怕死,可谁带陶阳回家。 少爷终于冷静下来。 顿在原地,垂眸不语,眼泪冷淡地打在地面儿上,毫无情绪。 老秦舒了口气,幸好这狠心的话没白说。他并不是个会说话的聪敏人,反而一向沉默寡言的。只是,有了心上人,有了牵挂,才能感同身受这里头的煎熬。 “大林,我们保住家,他们才能回来。” 二爷握住了少爷的手,只感觉他从头到尾都凉透了。 ———————————————— 我们才刚刚在一起。 才刚刚在一起… 章节目录 诸葛(一百零四) 朝廷的事儿自然有该忙的人去忙活,平民百姓自然是过好自个儿的日子就行了。 余荌正是闲得发慌,也有两三日没去看九良了。孟府的小厮看她都看成习惯了,三两日就上门一趟,说是探病,这谁还不知道她属意堂主呢!回回不都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上吗。 九良倒是每回都好脾性地让她进来,弄得外头的人都以为这位余家小姐真和孟鹤堂有戏了。 只是这一回,余荌从孟府出来时的神色却没有半点轻松了。 周九良脸上的不安和难过她看得清清楚楚,说起话来也是心不在焉,不耐烦的很,三两句就想把她赶出去。 余荌哪里是一般脸皮子薄儿的姑娘,察觉不对了就更要刨根究底问个清楚。 不为别的,能让周九良这幅样儿的,除了双亲有恙之外,只能是孟鹤堂了。 “有你什么事儿,赶紧回去!” 九良的逐客令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回了,心里头本就烦闷得很,眼里满是血丝,心里头这一口气儿都快喘不过来了。 但他不能走,哪都不能去。 只能留在这。 守住他的家,他们的家。 “你老实和我说,是不是堂主出事了!” “周九良你是要急死我啊你!” “你…你说不说?” “你要是不说,我就找二爷去!” “反正我脾气大家都清楚得很!大不了就闹一阵儿王府!” 闹腾了大半个时辰,怎么赶都不走先不说,眼见着这傻丫头从着急到慌乱得红了眼圈儿,周九良都有些欲哭无泪了。 他在这儿已经够心烦了,连出城去找孟哥儿都不行,还得人前人后一副冷静的样子,半滴泪都不能掉。 她倒好,说哭就能哭了。 九良看着她,心里头羡慕得很。曾几何时,他也是肆意妄为的少年和七堂的师兄弟们一块儿玩闹。万事有师父在,有师哥有堂主,他们只管好生学着就好。 现如今,连哭笑都由不得自己了。 也好,你能替我哭一场。 最后,九良还是说了出来。只不过避开了起先的原因过程,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儿,闭眼压下酸涩。 告诉她,堂主和陶阳遇到了伏杀。 生死未卜。 派出去的暗士一路都遇上了埋伏,全死了。回来送消息的那一个说了伏杀的事儿之后,也永远地闭上了眼,长眠黄土之下了。 这本不该说的,这本与她无关的。 但她原本也不该问的,她与孟家也无关的。 但这姑娘,因为喜欢一个人而护着那人身边儿所有的人,把所有人都当成角儿一样捧着护着。 哪怕被人诟病,被人指责,也没有半点儿后悔。 从大贞观出来之后,九良想过,她会后悔会慌乱会害怕会畏惧流言蜚语,起码会懂得收敛自个儿。 结果,她得意洋洋地说着自己是如何如何收拾了那位诸葛小姐,如何如何地告诉人家德云书院的少爷们有多好。 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她喜欢一个人而已。 不为别的,就为了她这份儿心,周九良就觉得她应该知道,她的心上人出了什么事儿。 余荌的脚步虚得很,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出孟府的。回了家,整个人也是出神儿的,一个人闷在闺房里,话也不说饭也不吃。 九良的话就像一道惊雷,炸得她的心四分五裂。 原来堂主不是忙。 原来堂主不是不见她。 原来堂主,不在盛京。 原来…他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这个词太重了,重得她都没力气仔细去心领神会。一遍遍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他一定会活着的。 孟鹤堂啊,你还没娶我,怎么能死呢! 不能死! 是啊,他以后还得八抬大轿来娶她呢,怎么能死呢? 只要想明白了,有什么过不去的!周九良出不去,她可以啊!她可以出盛京,她可以去天津,她可以去找他,她可以代替周九良陪在他身边儿。 就算他不在了,她也得去见他最后一面儿,把他带回来见他的挚友师长。 这是她的心,她的角儿,她青涩年华里留不住的人。 纵使相逢不相知,也要霜雪葬情痴。 不枉费,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 ———————————————— 盛京和天津离得近,许多往来亲缘都是这两城的百姓。 余荌的小姨就嫁去了天津。 无事不登门,又不是年节,正逢京中局势微妙的时候,她以探望小姨为由而想出京自然没能得到父母的允许。 既然决定好了,自然就要去。 多思多虑都是枷锁,犹豫踌躇都是遗憾。 收拾行囊,天色将亮时守门小厮替换的时辰,她便领着贴身丫头和小厮从后门偷偷离了家。 出门在外,她又不傻,若是没能活着见到堂主岂不是亏得慌? 丫头和小厮都是打小养在身边儿的,可靠可信。总能帮得上忙,起码,在她无法承受的结果下,能够照顾她。 城门一直到天大亮才开,重兵把守着,层层查问才能出去。 别的都好说,就是那守城的将士里有一人是她兄长的好友,一向是熟悉的。见了她这副躲藏的模样儿,不说查问,转头就让人去余家报信儿了。 出城队伍排得快,小贩们送了货都赶着要回家呢。眼见着就要排到她们主仆三人了,余荌低着头不敢言语。 余光似乎扫到了那将士正往她这走来;歪着脑袋似乎想看得清楚些,总感觉这主仆三人看着眼熟。 “你们…”将士慢步走近,正要让他们抬起头来。 “小姐让你拿的绸缎拿了吗!” 一旁清脆的女声儿响起,快走两步赶在将士之前走到了余荌面前儿,挡住了两人视线相对的万一。 余荌正是屏住了呼吸,慌乱得很。 “拿了绸缎怎么也不利索点儿回来复命,耽误小姐的事儿有你好果子吃!” 没等余荌开口说话,这头一架华丽的马车就传出了温和的声音。 “拿了就回来伺候吧。” 主仆三人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上了车。也不说别的,先躲过查问一些关再说!否则还说什么去不去天津。 守城将士们一下都恭敬了起来,对着马车行了礼,也不查问就送了她们出城。 直到上了车,看清了车上了的人,余荌这才惊掉了下巴。 “怎么是你啊!诸葛钢铁!” … 诸葛白了她一眼,只想骂个狗血淋头。 有这么直呼其名的吗! 何况这名字… “就这么和你恩人说话?” “我…”余荌一愣自觉理亏,但又不服输,强撑道:“我又没说要你帮我!” “给你嘴硬的!”诸葛嘲讽地笑了笑,一副不爱理她的样子。理着衣袖,道:“就算出了盛京,眼下天津戒严,没有令牌你根本进不去。” “你怎么…”余荌这心里头还没安稳下来,又被她一句话给炸开了:“谁说我要去天津了!” “得了吧你!一大早的跑出来不就是为了去天津看你孟堂主嘛?矫情个什么劲儿!”诸葛皱眉打断了她,一副实在听不下去了的样子,嫌弃的很。 “你!”余荌皱眉,伸出手指,恶狠狠地:“你又打什么坏主意呢!是不是又欠我揍一顿了!” “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诸葛直起腰,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刚才要没我,你能出来?给你扔回去你信不信!” “我…”余荌一愣,咬了咬唇,软下语气来:“那你倒是…说明白啊!” 凶什么啊。 本来咱俩就有过节。 诸葛的脸色这才算稍稍好了些,拧了她一眼,不再看她:“听说你昨晚和父母说要去天津,一说没允许我就猜到了你一准儿还有小心思!” 亏得我一早不睡觉出来帮你…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连你诸葛家的都知道了? “不说你,现下但凡和德云书院有关的,连个扫地的门童,我都清楚得很。” 诸葛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没有骄傲,也没有上回见面儿撕打的泼妇样儿。 只有空洞和隐约的不安。 “哼!”余荌原本的疑惑一下都想明白了,有些气恼:“多亏您那舅舅了啊!” 朝廷的事儿她不懂,无论对错,她只相信堂主。站在堂主对立面的,就是她的对立面;不需要原则,孟鹤堂就是原则。 整个德云书院都被诸葛的亲舅舅,当朝太师看得紧紧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些不归你管,闭嘴。”诸葛垂眸,不愿和她多说这些无用的。正色道:“我送你到十里亭,有备好的马车和粮食,你们轮着赶车昼夜不歇,明儿午前就能到。” 都准备好了? 余荌的为什么还没有问出口儿。 诸葛又道:“我没有天津城的令牌,你可以去找守城兵说要见刘筱亭,见了他之后怎么见孟鹤堂就看你本事了。” 刘筱亭是大先生的徒孙,他岳师哥的徒弟。别看年纪轻轻,却十分稳重,这一趟在随行的人里头。如果真出事儿了,肯定不能轻易放人去见孟鹤堂,先见了刘筱亭,只有人家点头了,才能有后来。 这一通安排,妥妥儿地就了事儿了。从出城到天津,再到见谁,说什么,都教的清清楚楚了。 余荌收了笑,皱起眉神色不明地打量着诸葛,说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你在帮我,在和你舅舅作对。 或者,这里头又有什么常人看不懂的阴谋诡计吗? 看余荌这副谨慎又傻气的样儿,诸葛反而有些忍俊不禁。 孟鹤堂,福泽不浅。 “这些都与你无关,放心去吧。”诸葛也不打算逗她了。但前几天才和人家打架,突然就这么好心要人家怎么信? 想了想,诸葛开口道:“我要真有坏心,陶阳和孟鹤堂都出不了京城。” “什么?”像是没听清,余荌又问了句。 “连你都知道被我舅舅看着了,何况是陶阳?”诸葛解释道:“他是大林的命根子,留在京城我舅舅不会放过他的。所以我才和你吵。闹大了,他就有理由躲起来。我这么‘讨厌’陶阳,我舅舅也懒得留着他了,这才有机会让他们出城。”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太多,余荌不会懂,她也不打算多做解释,说多了也没有任何助益,言简意赅说两句就行了。 陶阳是少爷的心上人,留在京城会变成要挟少爷的筹码。 缺一个理由,出城离开。 所以诸葛才去找了二爷… 都不重要,这些都是后话,与余荌无关。眼下就是送她出城去天津就成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余荌在听不懂她意思可就是傻了。算是个正直善良的姑娘,分得清是非对错,径直起身就给诸葛郑重地行了一个礼。 “干嘛呢这是…” 这突如其来的郑重把诸葛吓了一跳,赶紧把余荌扶了起来,一脸疑惑。 “我替堂主和陶阳谢谢你。” 余荌道,神色从未有过的严肃。 诸葛噗嗤一声地笑了出来,抬手挡了挡半脸,笑道:“孟鹤堂又不喜欢你,你这么替他想着,值得吗?” 你帮陶阳不就是为了郭齐麟吗? “心里欢喜就值得。” 余荌浅笑,眼里没有半点犹豫。 人活于世,能不负此生,不留遗憾,就是最好的。说什么值不值得,喜欢一个人,本来就是不公的。 ———————————————— 孟鹤堂,你不来,我便去。 等着我。 章节目录 为人根本(一百零五) 送走了余荌的车驾,诸葛就乘车慢悠悠地往回走了。总归也没什么急事儿,慢悠悠地回城,去绸缎庄首饰店走一走,放下心里头那些沉重的事儿。 只是这心事儿要是能随心所动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悲喜苦痛了。 心有所念而不安,颠簸如车马。 舅舅的心思,家里的长辈早有预料。祖父在过世前,曾告诉父亲务必时时警醒着,舅舅早晚有反那么一天。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今年她随父母进京探望外祖父外祖母时就做好了准备。 要么人回家,要么棺回乡。 诸葛府世代忠良,不能助纣为虐也不能坐视不管,她也是诸葛家的一份子,自然与爹娘同进退。 舅舅这么多年浸润朝堂,心智非常人可比。二爷手握西北重地,他是一早就有所防范,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得知二爷秘密练兵的时候,消息还未得到确定,舅舅当下就下了命令改换成另一份计划。 她这才知道,舅舅一早做好了万全准备,无论二爷是静是动,舅舅都能有所应变不为局势所迫。 计划有变,所有的事儿都被提上了日程。二爷身边没有足够的人去帮他,最有可能动的就是德云书院的少爷们。 郭齐麟和孟鹤堂他们几个早早就被舅舅派了人盯得紧紧,无论他们做什么都在眼皮子底下。一旦事发,若有万一,他们的家人都是舅舅最后的底牌。 诸葛明白,舅舅自然心里也清楚。德云书院的少年们什么都好,就是不够狠。太过于重情义,太过于嫉恶如仇,太过于忠君爱国。 舅舅说,他们成不了大事并非因为没有才能,而是因为优柔寡断。 陶阳就是少爷优柔寡断的根源,就是少爷心口的一腔热血。 那天诸葛派人私下给二爷送了信,黄昏末了才从三庆酒楼的后门绕去了一出偏僻院子见到了人。 她用舅舅书房的秘密进出的朝廷官员名单换来了二爷的信任。 二爷手里的玄甲军只能护君,想要护城实在远远不够。淏城军只有八支留在盛京,想要和舅舅手里得人抗衡实在微不足道。 二爷原定的调兵进京也必须提前了,但如今里外都被控防,他们不能冒险,万一狗急跳墙了,最后没有兵力只会得不偿失。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人去调兵,调天津城的大部淏城军。 只要他们来了,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但二爷不能走,少爷也出不去,只有孟鹤堂有这个本事能领兵遣将。几番商量下,两人都想到了陶阳。 陶阳被盯着,又没有任何依傍,一旦出事必死无疑。只要找个理由,一个让人觉得陶阳离开是明智之举的理由。 事情迫在眉睫根本由不得半点犹豫。 诸葛连着几日都去听戏,做下铺垫,最后一日正是闹得合适的日子,二爷也派人去通知了张鹤伦,让他领着京兆府尹过去。 一搅和,人人都说她诸葛小姐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因为属意郭家少爷就针对陶公子!还明目张胆地在戏园子和其他姑娘打架。 陶公子迫于无奈,躲了起来。 其实啊,那天就算余荌不在她也是要拉个人大闹一场的。弄巧成拙害了人姑娘的名声,心里过意不去好久。 但一切总算值得。 陶阳出城了,孟鹤堂也进津了。 她总问自己,这样是对是错。那日见了母亲,听她说起年幼时外祖父是如何教她和舅舅的。 ———————————————— 家国之重,乃为人根本。 章节目录 将归(一百零六) 一路快马加鞭,昼夜不歇,余荌一行人第二日一早就赶到了天津城。 在城门处等了好久,守城得兵士才同意去通传。这才见到了刘筱亭。 刘筱亭也是一斤疲惫,没有往日半点儒雅气息,衣袍撕裂处也浸透了血迹。一眼就能瞧出来,这是前天护送孟鹤堂和陶阳进城遇到伏击时受的伤。 前天三十里外山林处,堂主和陶阳受了伤,这进了城首要就安顿好他们;紧接着调军事宜又迫在眉睫,刘筱亭是剩下的人当中唯一一个知道计划的,必须忙得脚不沾地,昨儿个一天就吃了个馒头。 今儿一早,堂主已经能下床理事了,这干不容易他能换身衣裳歇口气儿了,城门这又火急火燎地通传盛京有人来找他… 赶到了才发现是余家小姐。 真是哪乱往哪扎,每个消停。也不知道这些大小姐都怎么想的,好好地呆在家里不好吗?非要给爷们添点儿麻烦才行。 余荌见到他这幅样子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了一愣,心下涌起了不好的预感,攥紧了衣袖努力忍着肩头的颤抖。 刘筱亭也没多余的时间多说多问,一看这情况就知道一准儿是冲堂主来的。查看了车驾,留下了她的婢子和小厮,领着余荌一人进了天津城的练兵营。 推开了议事厅门,刘筱亭一侧身,让出道儿来给余荌。 她站在门槛处,深呼了几口气才鼓起勇气抬起头来。 直视前方,与那桌案前的人目光相对。 他胸前缠着厚厚的纱布,上头星星点点地透出些猩红血迹来。正是大雪将至的时候,身上也没有多穿一件儿,就披着一灰银披风。 听见了开门的声响,堂主抬起头看向刘筱亭,直到余荌从刘筱亭身后出现时,他原本无波的神情有了些松动,变成了疑惑和惊讶。 没等他反应过来,余荌就含着泪冲了进来,绕过了桌案把他抱了个满怀。 像是撞到了伤口,他疼得皱起了眉头。身子僵得很,双手楞在半空中,觉得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余…余小姐…”他犹豫着开了口。 虽然觉着自个儿实在是太不解风情了。 但这里里外外都有人看着呢,再说了,和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抱在一块儿,传出去不就毁了人家姑娘的名声嘛! 他似乎忘了,自个儿和陶阳能顺利出城全靠这姑娘和诸葛那一架打出来的啊。 还扯什么名声。 “你知道我多担心嘛…” “啊呜——” 她在他肩头蹭了蹭鼻涕。 “他们…他们都说你死了!” “啊呜呜——” 她哽咽着咳咳两声,又蹭了蹭鼻涕。 “吓死我了——” 堂主皱起眉有些无奈,余光一扫正好对上了刘筱亭有些不自在的眼神。 刘筱亭皱眉瘪嘴,说不清是尴尬还是嫌弃,抬手摸了摸鼻子,不再看。 “那个…” 堂主莫名又觉着有些好笑,无奈地摇了摇头,推开了余荌。 “余小姐,你怎么来了?” “我是替九良来看看你的。”余荌攥着袖口,擦着自个儿通红的双眼。 这人好好地现在她眼前,她总不能说出要给人扶灵的话吧! 是替九良来看个心安的,也是为了我自己来看的。万一,要是万一的万一…万一你不在了,我就带你的尸体回京。 “九良知道我遇刺了?”他一下就皱紧了眉,和刚才无奈又好笑的样子不同。 他养大的周宝儿啊。 “嗯。”余荌点点头,嗓子还是有些浓,道:“为什么传回京的消息是你们都…” “我们沿途有人保护,但有一批人是不能现身的。”堂主道。 哪怕他们都死绝了也不能现身,那一批人唯一的任务就是传达消息,不到最后一口气绝不倒下。 只是没想到,太师的人连暗士也发现了,为了不让京城收到消息,沿途杀了暗士,为的就是扰乱二爷的思绪,打乱计划。 “那…”余荌想问出口得话又停住了,似乎明白过来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暗士经受了刺杀,只能拼命留着口气儿把消息带回京城;毕竟只剩下一个人,没有多余的时间,暗士自然也没办法确定堂主的生死。 盛京的人一看,暗士都伤得这样惨重,自然就会误会堂主和陶阳也生机渺茫。 余荌神情有些空,像是还没换过劲儿来。这刚一放松,又想起来,急急问道:“那二爷他们知道了吗?你们的计划呢!” “他当然知道了!”他笑着,觉着这个问题真有些不可思议。 小辫儿怎么会不知道他们还活着呢!他们遇刺是不可避免的,不被刺,这太师又怎么会安心呢?那天遇刺后,进城拔了剑就没事了,当晚从天津传入盛京的书信还是他亲手写的呢。 默了默,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九良不知道我还活着?”他问。 “当然了!”说起这事儿就气,余荌吸吸鼻子,道:“就知道你们遇刺了,都说生死未卜。我那天去看九良,那一副憔悴的样子…吓得我都以为…以为…呜——” 以为你死了啊! 说着说着,她鼻子一酸又捂起嘴哭了起来。 堂主安静下来,垂眸不语,指尖儿在桌案上一下又一下地敲着。 “哈哈哈——” 余荌被他的笑声一惊,抬起头来,满眼泪痕一脸怔愣地看着他。 堂主摇了摇头,笑声里有些嫌弃。 这小辫儿,真是仗着自己旧伤未愈就得意啊。居然把消息瞒得这么紧?九良都不知道,那大林一准儿也不知道了。 诶,真想看看郭齐麟听说陶阳受伤了是个什么表情。 真遗憾。 ———————————————— “筱亭,好好歇会。咱们,整装待发。” 都下了好几场雪了,该回京过年了。 章节目录 夫妻(一百零七) 今儿一早又下起了大雪,比前两天的都冷都重。整整下了一天,一直到黄昏末了将入夜时,也不见雪停。 大先生去了书院,二爷一早也去上朝了。 一个要护住书院儿的孩子们,一个要护住九五至尊位上的人。 夫人一天都在佛堂念经,心如止水。 杨九原本是没多想的,心里头一直隐约不安着。这事儿不过去,怎么都没办法放下心来的。 一直到,入了夜,院外隐约有铁甲兵器声的响动。 自从入了冬,府里府外都是精兵护卫,有些声响也没什么可稀奇的。只是这一回,杨九却没法儿平静下来了。 她在屋外,见到了董九涵。 “王妃。”董九涵行了礼,规规矩矩地垂下了眸不看她。 “你…”杨九不知道自个儿的嗓子从什么时候变得沙哑起来,道:“你怎么在这。” 他一直是在辫儿哥身边的,寸步不离,无论去哪儿都是辫儿哥的左右手。 但凡见了董九涵,不必猜想不必寻找,二爷必定就在一旁。 他怎么会在这。 九涵低着头,吱吱呜呜的说不清一句话来。随即一拱手,领着身后的护卫就要走了去。 “是不是今天!” 杨九的指甲扣进了掌心。 九涵沉默。 “就是今晚了…” 否则,你不会在这里。 杨九眼里一酸,忍不住皱眉闭上了眼。心里头难受得直想哭。 混蛋。 你要护君卫国你就去,为什么还要把你的人留下!保住我有什么用,你不在有什么用! 二爷是大先生一手教出来的孩子,承继了先生的才学,也承继了与先生无二的胸怀大义。 这样的情形下,他们可以舍弃自己的性命,也可以放下家人,唯独不能放下心中坚守的职责与道义。 二爷进宫了,是忠。 把护卫留下,是爱。 “王妃…”九涵咬了咬唇,说道:“二爷说,让您放心。” 二爷还说,一旦宫变,让我立刻带您撤离。 不用管他。 “外面怎么样了。”杨九忍着酸涩道。 九涵想了想,实话实说:“太师的一支卫队已经包围了郭府。” 一旦逼宫事成,那些人就会进来,把郭府上下锁拿下狱。 他被留在这里的原因就是,一旦看见宫城方向放了荧绿烟火,立即带人从正门厮杀出去,营造乱象。 再让另一名参将领着王妃从守卫松懈的西侧门杀出去。 岳云鹏岳大人安排了人马在西侧门不远处的暗巷,只要王妃她们出了这个门就能保住性命。 这个时候也不能走,不能打。一动,这消息就会传进宫,白白让二爷分了心。 只能等。 “他身边儿的几个近身护卫都在这了吧?”杨九舒了一口气,神色淡然。 看着她这一副看破生死的神情,董九涵突然就生出了些不安的感觉。 “是。”九涵道:“差不多都在这了。” 二爷走时,把能留下的都留下了。 “你带着他们,秘密离开。” 董九涵一愣,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听明白杨九的意思。 她道:“进宫去,去帮他。” “我知道,你们一定能帮得上他。” “他也一定需要你们。” 只是因为有妻子,有牵挂,他才变得越来越不果断,许多事都以杨九的安危作为前提。 “王妃…”董九涵皱眉看着她,除了惊讶还有犹豫。 “我是他的妻子,就算帮不到他,也不能拖累他。”说这话时,杨九眼里满是温柔的笑意。 “去吧。”她说。 “王妃!”董九涵一下就红了眼,拱手俯身,单膝跪地。 “你以为,他不在了我还会活着吗?如果会,当年我就不去西北找他了。”杨九抬头,霜雪落进了眼睛,融成了眼泪。 一旦事败,他绝无可能生还。 那救她出去,又有什么用呢。 “去吧。”这一声,不是杨九说的。 是夫人。 略有年岁的苍老,却十分亲和温柔。 夫人挂着笑意,比起杨九来,夫人看起来更是心如止水,毫无波澜。她穿着一身朱黄衣裳,看着十分端庄大气,是极少有的正装。 夫人说:“好孩子,都去吧。” 董九涵和身后的一支护卫个个儿都红了眼,忍着眼泪跪下,郑重地给夫人了磕个头。 转身离去。 他们都是二爷一手训练出来的精兵,不动声色地出个门的本事还是有的。 只是这一趟,生死不知。 杨九转过身来,师娘就抱住了她,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做的好。” “师娘…”杨九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嗓子里的哽咽怎么忍不下来。 师娘,我不怕死,但是死了就见不到辫儿哥,也听不到他唱《锁麟囊》了。 “不怕。”师娘说:“咱们等着他们。” —————————————————— 这身衣裳,要么是庆功宴,要么是哀悼堂。 章节目录 生死成败(一百零八) 二爷和张鹤伦守在了大殿外。 一个时辰前还能看见天边儿火烧云的艳丽,这会儿,暮夜雪浓连城门都看不清了。 “没想到啊…”张鹤伦颇有感慨地念着这句话,摇了摇头。 二爷现在大殿门前的石阶上,背手看着眼前一片火影摇曳,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 “诶,爷们,想什么呢?” 这语气还和平日里一样亲和,没有半点慌乱甚至还带着点儿玩笑的意味。 二爷一转身,对上了岳师哥的目光。笑道:“辛苦您了。” “说什么呢。”岳云鹏不甚在意,站到他身边儿一块儿看着宫门方向,语气微微可惜到:“诶,一想到和你们俩死一块儿,我这心啊…” “不,怎么个意思了?”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张鹤伦在一边就站不住了:“我们俩和您一块儿去咯,那也是亏了好吧!” “你要脸不要脸啊,哈哈——”岳师哥一下笑开了,虽然眉目里没有过多的轻松笑意,但总归是说笑:“小辫就算了,诶就你,你这个长相啊哈哈…” “我怎么了我?”张鹤伦背手出脚儿,一副流氓站姿,一本正经道:“诶就爷们这长相啊,出去扫听扫听啊,那也是迷倒万千少女的!” “拉到吧你。”岳师哥白了他一眼,笑得原本就小的眼睛成了一条缝儿。道:“人姑娘瞎啊?扫听你,人都不搭理我。” 张鹤伦撸起袖子,一副要打起来的模样儿,道:“这是动用暴力才能说明白了啊…” 如此境地,还能谈笑风生,二爷只能佩服地含笑摇了摇头,无奈道:“这一会儿就打起来了,您二位就这么不当回事儿啊?” 太也不拿人当回事了,让人家造反的怎么想? “爷们诶,咱尽人事,听天命啊。”岳师哥勾住了他的脖子,笑道。 是啊,尽人事,听天命,做好了自己能做的可不就剩天命了吗。人总有一死,早晚而已,没什么好不舍的,这人间繁华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人人都想活,各凭本事罢了。 “唉,我媳妇儿还在家等着我呢。”张鹤伦百无聊赖地玩着衣带,碎嘴的毛病也改不掉。 “没事你尽管去,弟妹我给你照顾!”岳师哥一拍胸脯,又是一副贱气啷当的样儿。 “我打不死你!”张鹤伦抄起佩剑却不出鞘,一昧追着他打。 两人有闹腾了起来。 宫门处火光骤起,一片儿光亮。二爷看得真切,勾起嘴角注视着不远处的黑甲慢慢走近。 重甲的碰撞声是十分明显的,一旁大闹的两人也停了下来,又到了二爷身边儿。 四处的禁军都挥枪摆阵,做好了血战一场的准备。 太师走在最前头,前后铁骑踏步响彻九宫殿堂。 二爷在台阶上,太师在台阶下。 两人四目相对。 这寒冬雪夜的日子最适合杀人了,一场大雪过去后什么血腥味儿都没有了。远远看着,星星点点的血滴倒像是开在雪地里的一朵朵红梅花,美极了。 “你还要坚持吗?”太师披着鹤纹黑氅,对上二爷的目光,神色不明。 二爷垂眸一笑,向前走了一步:“云家祖训,师门家规,莫不敢忘。” 云家都是宁死不屈,铁骨铮铮的真男儿,世代以忠君护国为己任。 师门家规的第一条,就是不得欺师灭祖;第二条,不准结党营私。 无论为民为己,云磊不能退。 “嗤…”像是想起了什么,太师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 “那就别怪我不顾往日情分了。”太师道。 此话一出,身后铁骑上前一步,挥枪备战,将太师护在了中间儿。 “什么情分?”二爷背手而立,一如既往的风度翩翩,含笑反问没有半点大敌当前的慌乱。道:“是我们同朝为官多年吗?” 真是伤人啊。 太师看着他,眼里有许多情绪交杂,不知该皱眉颔首,还是该一笑了之。 “还是…”二爷没了笑,正色里透着悲泣:“你我同门师谊。” 最后这一句,他并非是问。 “你当时才多大,哪懂这里头的是非曲直。”太师高声回应,没有指责与气恼。 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点儿连自己都不愿意面对的东西。 很久以前,他曾是先生亲传弟子,早在所有的门生之前。 想想真的过了很久很久了,那个最有天赋的孩子,最得先生真传的孩子,如今是官拜一品,权倾朝野的太师了。 当年离开书院与师门恩断义绝,外头众说纷纭。有人说他狼心狗肺,欺师灭祖;有人说先生表里不一,居心险恶。 但那都是外人的说法,各中原由只有他们自个儿知道。 这人心中的情谊,哪里是道理说得明白的。 “师哥。”岳云鹏喊了一声。 说不出的郑重与肃穆。 —————————————— “师父,我…这以后要是见了他…” “不用多想,我和他的事儿,与你无关。” “你们都是孩子,不用想这些。” “该怎么论,还是怎么论。” 师父,我想,或许您的意思并不是指他仍然是我的师哥。 而是,仍然是你的孩子… ———————————————— 太师脱下了鹤纹黑氅凌空一抛,转手出剑,在这大氅将落时挥手两转。 鹤氅落地,上头两只原本并行的仙鹤被一分为二了。 闲云野鹤,山水有相逢。 这大氅,二爷岳哥张鹤伦和堂主,他们人人都有一件儿。 当年也是这样的隆冬大雪,在他们个个儿都冻得傻了,书院里也寻不出多余的碳火来取暖的那些年;是师娘,点灯熬烛,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今时今日,已别无退路。”他今儿穿着这大氅就是不愿与他们兵戎相见。 但如今,当真是,回首沧海。 “你们若是愿意放下刀剑,退去禁军,扶我登基之后,属于你们的一切都不会变。若是不愿…今日言尽于此不必多说。” 太师侧身,握紧了剑首。二爷垂眸看了又看,像是能看到雪落在刀刃上被一分为二的无奈。 “狼子野心!”张鹤伦一撩袍,扎好了衣摆等着这一场腥风血雨的开始。 道:“今日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 “不一定?”太师仿佛听了什么好笑的事儿,高声笑了几声,道:“巡防营和护城军都在我手里,你手里那禁军也是我的人!还觉得不一定吗?” 护城军包围了宫城,可以拦下云磊的玄甲军。玄甲军战力确实强大,但更适合沙场冲锋陷阵,这样的阵势,最厉害得自然挑出来去保护皇帝了。 留下的那些根本不足为患,他筹谋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天。秘密练出来的兵马丝毫不逊色于云磊。 二爷确实才智过人,但比起眼前无论年岁资历还是才学都高于自己的师兄,他的胜算并不高。 巡防营是太师一手训练出来的,禁军里头也有一半儿是他的人,加上他手里两位将军的五万兵权,他拿下宫城不过是弹指之间。 “你试试。”张鹤伦笑容里有些讽刺,说不清是嘲弄该是真的不怕死。 “弓箭手!” 太师大喝一声,宫墙高处站起了一排排弓箭手,上箭拉弦,整齐划一。 他看着张鹤伦,勾起唇角,笑得十分冷。 这些都是禁军,原本该护卫宫城的大内禁军。 张鹤伦是禁军统领。 一抬手,禁军铁甲响动,扫裂寒风,动作划一地转了个方向。 太师一怔,皱眉看了看四周,握紧了剑首,眼里生出了杀意来。 “我的兵当然只听我的。”张鹤伦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当了这么久的禁军统领,连人都看不住那也太对不住师父多年教导了。 太师冷笑着,道:“不愧是师弟啊。” 他抬眼扫了扫四周仍然没有半点恐惧,似乎这一幕早在意料之中了。 其实并没有料到张鹤伦确实有本事把他安排的几个人收入麾下听命,但他做事一向谨慎哪里会没有二手准备。 冷笑归冷笑,这一场仗,护城军已经在外勉强拖住了玄甲军,根本进不来。而这宫里头还有另一批玄甲精兵护着皇帝。 眼下禁军又站在了对面儿,单单想靠手里的这点儿巡防营人手,要想逼宫根本痴心妄想。 太师一侧首,身旁得近身护卫放了一朵信烟,空中炸响,不出片刻,这宫门外就响起了铁蹄阵阵。 火把紧接递进,将雪夜里的宫城照得明亮耀眼。 真美啊,除了年夜时打铁水散出来的花火,还真见过这样的光景了。 张鹤伦皱起了眉头,往云磊身边儿一侧,浓声道:“这怎么回事!” 虽然还没见到人,但这铁蹄声儿和照亮宫墙上空的花火,想也知道外头必定不妙了! “靴城。”二爷浅笑依旧,像是毫不在意。 “靴城?”张鹤伦一愣,不自觉地扬了声来:“靴城哪有兵力!” “哈哈哈哈——” 太师就站在下首,张开双臂抬手抖了抖衣袖,笑容里满是嘲讽。道:“没想到吗?靴城有我训教的兵马。” 靴城地大却并非物博之地,当初选举时人人都躲着不愿意去那,都嫌弃着没油水捞,他挺身而出推举了自己的亲弟弟过去。 为的就是这一天。 张鹤伦深沉了一口气儿,看了看岳云鹏和云磊,神色有些悲戚,复而又清明起来。笑了笑,道:“看来真要死一块儿了…” 岳师哥看了看太师的笑,垂眸摇了摇头。对张鹤伦道:“一块儿投胎,下辈子还能遇见不是?” 他们还能相遇,还能一块儿拜师,还能做兄弟至亲,还能一块儿长大。 还能相互看不顺眼,还能一块儿,上阵杀敌。 “这些话,你们等死了再慢慢儿说。”太师说完了这话,挑唇笑了笑,向后退了几步,一挥手。 大军上攻。 禁军正与宫门处的靴城军血战,这里头只剩下二爷的淏城八支和巡防营对抗,成败在此一举。 刀光剑影,白刃相接。 这些十几二十岁的少年,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在这富丽堂皇的宫殿前,掉头断臂;再也回不了家了。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太师骑着马,在千万人的鲜血之中,对玉阶之上的人喊道:“放弃吧云磊!禁军拦不住我靴城军的,既然你不想见有死伤,何不趁早放下刀剑!” 禁军多是护卫宫城,这些年来休养久了,和他亲自训教的靴城军怎么比?拿下宫门冲进来,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 “天朝子民,只为忠君护国而生!” 章节目录 幸好(一百零九) 云磊三人的袍子早就染了血,宫门已破,靴城军攻入了大半来,虽然有所死伤,但仍旧实力尚存。 二爷的淏城军也死伤不少,与巡防营血战未了又来了靴城军,一时间被步步逼退。 张鹤伦与岳云鹏死守宫殿前的玉阶,这是最后一道儿关,过了这儿,挥兵直入就是金銮殿了。 生死成败,在此一役。 两人都没有精力分出神儿来护着云磊了,眼看着他双腿快要只撑不住了,也只能看着,眼睁睁地看着。 二爷得袍子早就被染红了,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疼痛这东西,早就没了知觉。 黑甲士兵当面儿劈刀,二爷横剑挡住,身后一人对背砍下,他偏身一躲,臂膀上被重重划了一道儿。 腿伤复发,剑刺石阶,还没来得及撑起来,这头上几把银亮铮光的刀剑就当头劈下! 一把长枪拦住刀剑,横扫五人,转身扫袖一出枪,黑甲兵士纷纷滚落石阶。 “二爷!”董九涵一转身,急急地扶起了云磊,与几名参将围在了他身边儿。 云磊皱了皱眉,心里猛地慌乱起来,恨不得抓住董九涵的手好好骂几句,质问他怎么这时候来了! 大敌当前,前仆后继的叛军根本由不得云磊开口说半句话来。 奋力杀敌,腥风血雨。 他要快,要活着,他的小九和姐姐都在家里等着他。 无助地等着他。 巡防营已经死伤过半,眼看就只撑不住了,靴城军也在与禁军的血战中渐渐脱出了些人手攻进了宫门来。 踏踏踏… 外头铁骑与兵器交响一片儿,在这夜里用鲜血淋漓划破长空寂静。 来了! 他淏城军大部的银盔铁甲踏火而来,踩着尸体与鲜血,迎着火光杀了宫门。 银盔铁甲在火光里,犹如雪夜明月,清辉耀眼。 太师被护在中间儿,不可置信地摇头,不知是不敢相信自己今夜的失败,还是不敢相信正领兵打入宫门的那个人。 孟鹤堂! 他居然还活着?他居然能调动天津的淏城军来救驾,他居然能带兵秘密进京而不被发现,他居然能领军包围叛将而护卫即将失守的宫殿。 少爷的任务就是去城门口,拿下守城的护城军,打开城门放进援军。 这是日夜兼程,直到黄昏前才到了城郊梅岭,隐身不现的淏城军。 由孟鹤堂带领的人。 堂主一身金盔铁甲策马而来,杀入叛军之中,势如破竹。 刀剑无眼,人头落地。 片刻。 靴城军放弃了宫城,所有人改换了刀锋,保护太师。 大势已去。 太师的身上已经染了血,眉目猩红,恨不得在孟鹤堂身上烙印出口子来。 孟鹤堂在两军之前,挥剑指向太师,两人四目相对看了许久。 他终究垂下握剑的手来:“师哥…” “别跟我说什么收手的话!”太师的脸上也溅了血,打断孟鹤堂的话,一声嘶吼:“要么让开,放我出宫,要么你死我活!” 他身居太师之位罢了,既不从文也不从武,几年光景就训出了这一批数万的精兵强将,还拿下了护城军。禁军若不是有张鹤伦在,必定也是他的助益! 若是放虎归山,他日死的就是今日的胜者。 “你别再执迷不悟了!”堂主吼道。 不知道,师哥有没有看见,他眼里酸涩的微红。 “降了吧。”堂主说:“保住家人,保住诸葛一门和你祖上的荣耀。” 太师一家出过三位太傅太师,为国呕心沥血,鞠躬尽瘁。 太师的姐姐嫁进了诸葛家,成为诸葛一门的女主人。诸葛一门,出过三位二品尚书,六位将军,两位大都督,建朝上百年来大权在握却从未有过反党。 这样的门楣,尽数毁于一旦了。 太师像是听了什么笑话,笑得连眼泪都要出来了,挥剑指向孟鹤堂,道:“诸葛一门?要不是有我那个好外甥女儿,你今儿还能活着吗!” 最后一句,是撕裂的。 他疼爱了许多年,捧在手心儿的外甥女,背叛了他。 原本陶阳离京他就心生疑逗,果然啊,最亲的人背叛得最疼。 可恨就是当时派出去得杀手没有多一些,杀了他们倒是省事儿。 “来人!” 没等孟鹤堂开口,太师一吼,身周的士兵都围了起来,作势往宫门退去。 三四个人压着一名紫衣少女而来。 “我派人包围了孟府。”太师上前两步,笑着像是正在闲聊:“她趁乱通风报信,放走了周九良。” 孟鹤堂咬着唇,看着眼前身上血迹斑斑,横错着几道儿刀痕的余荌。 她跟着进了城,原本该回家的。 堂主不知道的是,她一心想着和九良说一声,报个好消息来,才去孟府的。到了门前发现四处多了闲杂人等,有些兵士躲在了四周拐角儿。 她想了许多办法,最后的结果都是希望九良平安,只是忘了自己如何脱身。 “怎么样?”太师带笑的声音又从一旁响起,道:“你的小娘子,要不要?” 他原本就是个重情义的人。 可这情义千斤重,不及家国鼎上压。 这姑娘是无辜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善意,出于喜欢他而已。 孟鹤堂看着余荌,这是第一次,两人四目相对,说不出的难过窒息来。 余荌含笑看他。 她那么爱哭,那么幼稚,可这一回笑得无比轻松快意。 她对上堂主的目光,原本灿若星辰的眸子红了起来,溢满了水雾。 然后,他哭了。 她看见她孟哥儿,不,是九良的孟哥儿,掉眼泪了。 冰冷地滑下两腮。 余荌笑着,对他说:“余生安好。” 记着啊,余生一定要安好。找一个心仪的姑娘,和她相守一生,白头偕老。别再有苦难与悲痛,安安稳稳地过完余生。 他垂下头来,闭上眼,难受地皱紧了眉头。在一抬头时,看着余荌,一字一句。 “君上师长在后,家国道义于心。” “孟鹤堂…绝不后退。” 绝不后退! 这一“退”字,千万斤重。在余荌含笑的眉眼中,眼看着她在那“退”字时,猛一侧身,让死死架在脖颈处的长剑啊,开出了艳红的血花。 为你而生,又怎能让你为难。 “啊——” 千军万马血战宫城。 天降大雪,覆盖在鲜血上,冰冷刺骨,透心寒凉。 余荌躺在雪地里,耳边儿满是刀剑交错的声响。 她的眼里只有缓缓落下的雪花儿。 脖颈处的鲜血淌得汹涌,一下就浸透她的衣领与发丝,雪地猩红一片儿。 她张口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撑不住了,眼皮子太重太重了… 堂主终于杀了这几步之遥的叛军,跪在她面前儿,轻轻把她抱了起来。 她扯了扯嘴角,闭上了眼。 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儿,把余生的安好,都留给了孟鹤堂。 孟哥儿。 ———————————————— “幸好。” 死的是我,不是九良。 不然,你该多难过啊… 章节目录 尘埃落定风雪飘零(一百一十) 大雪覆盖鲜血,宫城恢复寂静,盛京的寒夜火影里又变得白雪皑皑了。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倒下的人回了家,活着的人也回了家。 都结束了。 —————————————— 二爷挥氅下马,撩袍上阶,几步进了家门来。 已经是后半夜了,这院儿里院儿外仍旧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院子里等着,无一安寝。 他刚刚绕过影壁,就看见了杨九。 她就站在那,似乎等了很久。听见马蹄声儿时都攥紧了衣袖;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影壁后正慢慢儿从阴影里现身的人。 两人相视。 他的衣袍上都是血,腿脚看着也有些颠儿,披风上也落了碎雪;可是他还在笑,看着她,能把她溺死在眸中。 杨九一下红了眼,咬紧了唇不敢让自己哭出声来。 二爷张开手臂。 杨九奔向了他。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杨九趴在他肩头,闻着他衣袍上冰冷的血腥味儿,泣不成声。 这是她为二爷挑选的袍子,早起时亲自给他穿上的,为他系上了腰带,挂上玉佩,嘱咐他早点儿回家来。 他揉揉了杨九的发,看了她许久,最终仍是咽下了满腹的千言万语;抱着她,说会回家来。然后,转身踏雪离去。 杨九站在院儿里时,心里气得不得了,又酸又疼的滋味儿真让人委屈。她想了好多好多的话来责怪他,骂他,可最后都在这场落雪的深夜里变成了满心的期盼。 ————————————— 如果是最后一面,为什么不让我好好地和你道别;连句爱你都没有说出口,就亲自送你出门,看你背影远去。 ————————————— 期盼你归来,平安归来,活着站在我面前,背手而立,对我喊一声:九馕。 真的是他。 杨九手臂紧了又紧,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衣领上的霜雪磨得她脸颊刺痛的时候,她才终于冷静下来。 “因为离不开你。”二爷说。 这样的话,他不是头一回说了。只是从前,回回都是玩闹说笑着,笑得一脸骄傲得意地调戏着杨九;这一回,他郑重得就像当年接下圣旨,立誓收复西北时一样。 像当年,他说:以后我护着你。 他说的一直都不是玩笑。 九馕啊,我以后日日都给你买甜馕吃。 我不许别的师兄弟惦记你。 我去哪儿都带着你,我离不开你。 我不需要人陪,除了你杨九。 …… 九馕,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害怕,害怕输了一仗。 要是我回不来,再也见不到你了可怎么是好啊。 我看着余家小姐被抓进了宫,就站在我们对面儿,她丝毫不畏惧,甚至带着欢愉的笑意。你知道吗,孟鹤堂说:绝不后退。 可我看见他哭了,他眼泪一下就断了线似得,可他就只是低头皱眉一会儿而已,对着那个余小姐说:绝不后退。 “君上师长在后,家国道义于心。” 当真不能退啊。 可是九馕,要是今晚被抓的人是你,我该怎么办。 那余小姐一侧首,这雪地就开出了一大片儿血花来。她倒在地上,脖颈处的伤口血流成河,一下就浸透了衣裳和雪地。 我看着她倒在哪里,仿佛又看见了重阳佳节梅岭青山,你摔在崖边儿,身下血流不止,攥着我的衣袖说疼… 不能退。 不能退啊… 我不能退,可又怎么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啊。 —————————————— 孟鹤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有个德云女孩,送给他的余生安好。 因为喜欢了他一个,赔上了余生,仍旧浅笑安然地说:幸好。 哪怕将死之时也是为你而心生欢喜。 幸好,幸好不是九良。 “孟鹤堂。” “我活着,你也不会娶我的。我都知道,只有九良才会一直陪着你,你见了他才会欢喜;也好,我的余生都送给你,一定要欢喜啊。” “绝不后退!” 他终是没退,也手刃了叛军,以血祭她。 余荌,谢谢你。 太师抓九良的目的,是想在事成之后利用九良和其他的师兄弟逼迫二爷交出手里的兵符。可没想到,兵符一早就被二爷交给了先生。 九良危在旦夕,他领着淏城援军就在城外,但大局为重也只能按兵不动。本就是一盘回天无力的死局。 余荌,对不起。 来世,我把欠你的余生,还给你。 披风戴雪,策马归来,一步一血滴地赶去了书院七堂。 周九良就在那等他。 他从孟府出逃时也受了伤,血腥味儿与伤药的苦味儿夹杂着从他的衣袍里透出来。 “孟哥儿…” 堂主前脚刚踏进了七堂北苑的院子,九良就起了身向他走来。 那一声孟哥都透着哭腔来。 又像回到了小时候,师兄们逗他,都说他孟哥儿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他就在廊下坐着,落了一身的霜雪,冻得瑟瑟发抖也不进屋里去。 孟哥儿回来了。 他一伸出手,孟哥儿就抱住了他。 像年少时一样。 “不怕,不怕。”堂主拍了拍他的后背,不自觉地都有些后怕的冷颤。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拥抱九良了,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拍拍他后背,哄孩童一般哄着他了。 孟鹤堂都快忘记上一次,他这么依赖自个儿是什么时候了。 回忆有时会模糊,但记忆都是刻在了岁月里,烙印在心的。 正如眼下,他拥抱着,亲切而温暖地安慰着,告诉他的周宝儿:不怕。 我回来了,都过去了。 周九良在堂主肩上埋下眼来,一遍一遍儿地点头,不愿抬头看他,生怕没骨气地抽噎起来。 他可以伤,可以死,不能没有孟鹤堂。 这是陪着他长大的人,照顾他、护着他、教了他那么多年的孟哥儿啊。 哪怕一无所有也不能失去的人。 孟哥儿会包容他、宠着他、给他做红烧肉,还给他唱小曲儿。 这世间无趣,最让人欢喜的就是遇见了你;任是我万般胡闹无礼,也仍愿为我执伞添衣的人。 “孟哥儿…” “不怕。” 有些人不必十分温暖,只要三分亲和,两分温柔,你极地冰寒便是春回大地,阳煦山立。 九良平复了气息,低下头抹了把眼泪,这才抬头对上堂主的目光。 他语气里有着挂虑,十分的小心翼翼,问:“孟哥儿,余荌怎么样了?” “你见到她了吗,她被太师抓走了。” 堂主握着九良双臂,哽住了咽喉,不知如何开口;或许是能开口的吧,只是有种酸涩抵住了嗓音,发不出声来。 他张了张口,胸膛起伏,说不出话来。 他垂眸闭眼,闷声掉泪。 “孟哥儿…”九良扶着他,却不敢低头去看他的神情。 我明白了。 “她…”堂主抬起头,咬了咬唇,闪了闪眼睫上的泪。想好好地说一句话,酸涩入眸,他又只能来来回回地欲言又止般地垂下头去掉眼泪。 “她回家了。” 九良握着他孟哥儿的手,半哭半笑,道:“那咱们,明儿一块儿去看她。” 字眼儿里都是颤息,连带着哽咽都有些字不成句。 —————————————— 其实我也没不耐烦德云女孩儿。 开教坛时赶着回府,孟哥儿就会给我做饭吃,不是烦你们。 我… 我以后,不烦就是了。 你们好好的,我会照顾孟哥儿的,会陪着他,不让他一个人。 章节目录 安心乱意(一百一十一) 这一夜,由平静到暴乱,最后又回归了平静。没什么不同的,都一样的白雪皑皑,看不清别的颜色,仿佛夜里响起过的那些马蹄铁甲声都是幻觉。 这雪下的血河与年轻的生命,至此之后,再不见不着日出的时候了。 郭齐麟清扫了叛军,拿回了护城军,押了为首的几人进宫交由陛下处置。老舅和孟哥都太累了,他们休息的时候,这担子就是他抗了。 这短短一夜,又像过了半生。 他回家的时候,这东边儿天际微有了鱼肚白,脸上手上的血迹都干了,院里院外也只有沿路的拐角儿烛火还亮着。 大家都吓坏了,也都该休息了。 他一直都有些惶惶不安,原本当做是对平叛所流的那些鲜血而不忍,但如今尘埃落定后,他仍旧是这副模样儿。 寝屋里有一盏灯亮着,倒影在剪窗,恍惚能看见里头有一清瘦的侧影。 少爷站在屋外,感觉这心里头一下翻涌起酸涩把呼吸打得十分乱。 不知是巧合还是当真心有灵犀。 剪窗上的侧影站起了身,从屋里打开门来,站在门处一愣。 少爷所有的心不在焉与惶惶不安都止住了,变成了汹涌澎湃的欢喜与安宁。 他站在门处,寒风卷起衣角儿。 少爷两步上前,撑开了披风把他裹在怀里,抱得紧紧的。 “阿…阿陶。” 少爷不知道,一张口的是哽咽还是颤抖。但他知道,这个人一出现,所有的不安就都有了平静的理由。 阿陶。 这两个字都像烛火一样明亮温暖。 “阿陶。” “阿陶…” “阿陶!” 陶阳埋在他肩头,眼眶湿了又湿;见到他这一刻,觉着自个儿箭穿胸膛的伤,都没有那么痛了。 “我在。” 我一直都在,不会走;不管去哪都会赶回你身边儿。 要么人回来,要么魂回来。 他不是吓坏了,是心都死了。他的阿陶不在了,那这世间还有什么可让人欢喜的?他的阿陶,是全天下最好的人,比得天上星辰与人间清风,不可替代。 鬼知道他有多高兴。 当他知道计划的时候。 少爷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这样自私;这一仗关乎皇室倾覆与德云安危,各中重量不言而喻。可他知道计划的那一瞬,不为可能得胜而雀跃,也不为护住了兄弟至亲安好而轻快,只为开城门而欢喜感动万分。 拿下护城军,打开城门时他像个孩子一样,又哭又笑的。 丑极了。 因为他知道,孟哥儿回来了,带着他的阿陶,回来了。 但他不能停下,迎援军入城,送他们进宫,他还要去清扫德云书院外的叛军,还要助老舅一臂之力,还要为日夜兼程的援军善后。 真到了雪停的时候,回到家,站在院子里却不敢进门去。 心里头的期盼越大,一旦失望,那可就是锥心刺骨的窒息啊。 阿陶。 我不能接受你不在。 听也不能听。 陶阳不敢刺激他,一昧地哄着他。对于这个傻少爷来说,什么都不重要,只要阿陶的拥抱就好了。 陶阳给他换下了带血的衣袍,让他舒舒服服地泡个温水澡;少爷就像刚睡醒一般,怔怔愣愣的样子,只是死死握着陶阳的手,不许他走开半步。 直到熄了灯,少爷就抱紧了他,窝在陶阳颈窝里闷声哭起来。 “谁让你去的!”这心里头憋闷了许久的委屈和气恼一股脑儿都给倒了出来,使着十分孩子气的哭腔:“让你去你就去!你还不告诉我!” “这不是回来了嘛。”陶阳拍拍他后背,柔声安慰着:“不许闹。” “你不告诉我!” “你不告诉我!” 他哭闹着,像个未成年的孩童,声泪俱下,听不进半句话去。 声声低诉着同一句话。 似乎又回到了那年初冬,他不声不响地收拾行囊离开盛京,少爷追到了十里亭,一遍一遍儿地问他,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要瞒着他。 他可以平山越海留住你,也可以披风戴雪来见你,就是不能接受你藏住心事悄悄离开,把他放在了心头之外。 “你不告诉我!” 你帮着老舅瞒着我! 陶阳试图安抚下他的情绪,少爷一动正是撞上了他胸上的箭伤,疼得一下皱紧眉头,闷哼了一声儿。 “阿陶!” 他一下就冷静了,语气不在委屈,变得急切起来。支起了上半身儿来,连忙查看陶阳的胸膛。 “怎么了,怎么了…” “对不起,阿陶,对不起…” 我真是猪油蒙了心,怎么能忘了你受了伤,怎么能忘了你才刚刚从鬼门关回来。 他慌乱了起来,说着说着眼泪又下来了。在陶阳面前,两句话都能变成一个爱哭鬼,稚嫩得不行。 所有的委屈都是因为你的选择,但和你比起来,却都是一种微不足道。 少爷一直是懂事的,也是明理守规的人,但他有时候,也只是个刚成年不久的少年而已。 所爱,可安我心,可乱我意。 感情本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说不来,看不见,摸不着,但就是牵心动念。 “不疼。”陶阳握着他的手,伸出指腹在少爷的眼下扫了扫,笑道:“早知道这样你就听话了,我就早点疼。” 真是玩笑话也不分时儿说。 少爷早就乱了神儿,哪里有心思和他说笑,他只要想到,他的阿陶身上的鞭痕还交错触目时又受了伤,流了血…他的心啊,就被一股劲儿给攥得紧紧的,又酸又疼,难受得不得了。 他俯身保住了陶阳,在他耳边儿低声道歉,一遍又一遍儿,认真而颤抖。 “阿陶,你不要再这样了。” “求你了,再也别这样了。” “我会死的,真的会的。” 陶阳拥着他,试图给他温暖,但这出口的话,听着就是让人觉得不开心:“少爷,就算没有我,你要好好的。” 人,总是要走的。 “不会!” 少爷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情绪又涌了上来,歇斯底里地吼了回去! 复而低首与陶阳额头相抵,眼泪打在陶阳眼侧,听他浓声道:“不会好的,阿陶,你不能这样儿,不能看着我不好。” 陶阳抿了抿唇,这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换成了安慰。 “好,我不走。” —————————————— 一直在你心里。 章节目录 不爱(一百一十二) 余荌的葬礼十分简易,也没有太多亲眷来。她们家是盛京城的富商,结交的一向是豪门富甲,派个人过来了表心意就算是完了。 死亡这样的事儿哪有那么多的感同身受,不是至亲骨血,谁能体会深刻。 玉溪蒙着面纱,被老秦护得严严实实的,在灵堂前敬了香,看着牌位发愣了许久,问了自己许多遍:余荌就躺在这灵位后的棺木里吗? 她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再也不能去孟府吵九良了,再也…见不到她孟哥儿了。 这心口泛酸,她难受得躬起背直想卷缩起来。——余荌,或许你是甘之如饴的。但我,仍是觉着天命不公啊。 老秦拥着她站到了一边儿,看孟哥儿和九良上前来了。两人眼中都是血丝,看着既疲倦又悲戚。 这世上最令人痛苦的,不是你的无能为力,而是你分明有所选择,却选了一个最残忍的。明知不忍,还是要忍。 九良站在灵堂前低声说了几句话,或许只有余荌能听见吧。 但玉溪想,那一定是余荌最想听的。 葬礼过半时,诸葛来了。 不出意外地成了众矢之的,不说她先前和余荌的那些“过节”;单说这一回的盛京叛乱,罪魁祸首就是她舅舅。 没有这一切,余荌也不会死。 余家的母亲早就把眼泪哭干了,整个人憔悴得不像话,眼下乌青,双眸通红,一见了诸葛恨不得立刻让人把她打出去。 堂主和少爷拉住了人,好生解释了一番,夫人这才冷静了下来。 但她说的话又像尖刺儿,一只一只地扎进了众人心口。 “我何尝不明白,京中局势堪忧,家国为重。但你要是不利用她对德云书院些个孩子们的心思,又怎么会吵起来?” 一切根源,还是你。 “诸葛姑娘,你真的没错吗?” “还有她回京来…”夫人神色空空,像是回忆着什么:“要不是因为你,她又怎么会异想天开地去救周家的少爷?” “孟鹤堂,你也没错吗?” 从最初,利用她心急的性情吵起来,进了大贞观,送了陶阳出京城。到后来啊,她知道消息,不顾一切地出京,为的就是确认一个人的安危。 回京来,头一件事儿不是向爹娘认错,而是去了孟府,以卵击石地去救周九良。义无反顾,毫不犹豫,爹爹与娘亲就这样日盼夜盼地等来了她的尸体。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这世间因果报应,如此循环往复,看似毫无关系,到归根究底都为一己之心。 “没出息的丫头啊!”夫人抚摸棺木,浓声骂着:“动了不该动的心啊!” 这凡心,就是凡人的劫数,千苦万难不可动啊! 玉溪晃了晃眼里的眼泪,从秦霄贤怀里脱出;扶着余家夫人去了内院儿,摘下了面纱,告诉她:“夫人,您知道吗,秦霄贤还愿意娶我。” “余荌爱的那个人,也是对的。” 德云的少爷们,个个儿都是值得让人付出生命去爱的。 她说:“夫人,余荌的心里话您知道吗?” 她说:“夫人,余荌一直想像您一样,嫁给自个儿打小喜欢的人,举案齐眉。” 她说:“余荌说,要把余生的安好都留给他。留给她的心上人。” 她说:“您是余荌最亲的人,他是余荌最爱的人,要是见了您这样,她就是死了也不得安宁。” 为您而生,为他而死。 痴心不错付,一心向孟。 不知道说得对不对,但玉溪觉得,这应该都是余荌的心里话吧。否则,她也不会违抗母命,私自出京。 —————————————— “我叫余荌,能陪他白头到老,护他余生安好。” 或许她最后的心愿,就是孟哥儿好。 会的,都会好的。 安抚过了夫人,玉溪带上了面纱,捂着胸口扶着木栏,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秦霄贤就在院儿里等着,皱着眉头不知思量着什么,一见她来了,这眉心当下又舒展开来了。 上前两步给她披上披风,裹在了怀里,握着她的手揉了揉。 道:“好了。” 是告诉你,都会好的。不要因为余荌而变得更加多愁善感起来;她希望孟哥儿好,也一定希望你也好。 玉溪看着他,不自觉就红了眼眶,觉得心揪了起来。 “旋哥,你爱我吗。”她说。 可这语气里没有半点儿疑问,连她自个儿都觉得这话真多余。 “嗯?”秦霄贤一怔,恍惚以为听错了。随即笑了笑,拥着她向院儿外走去,道:“谁知道呢,先生又没教过。” 先生好端端地教你这些爱不爱的做什么! 想了想,他们似乎没有向对方说过“爱”这个字,从一开始的误会,到后来彼此相知,到现在… 见她沉默着不说话,秦霄贤一笑,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师父老夸你,不如你教教我好了。” 玉溪笑了笑,推了他一把。看着是说笑的样子,只是这笑容里没有从前轻松的笑意,反而多了些苦涩和心事重重。 “傻姑娘。”秦霄贤道。 不知道爱不爱,只觉得不能没有你而已。 ———————————— 不爱吧。 这样,那我像余荌一样不在了,你就能像孟哥儿一样好好活着。 章节目录 风静雪未停(一百一十三) 诸葛去了天牢,看过了几日后就要问斩的太师,她的舅舅。从小疼她爱她,连星星都想摘下来给她,把她宠上了天儿的舅舅。 她在牢门外,看着舅舅神色淡漠,阴影里的脸轮廓分明但看不清神色,看不清是哭是笑。 但她想,一定是笑的吧。 虽然败了,但他做了一直想做的事,也算了了心愿。他那样的脾性又怎么会哭呢,就算是怪她不理会她,她也郑重地跪下给他了磕个头。 “舅舅,诸葛一门世代忠良不能粘上这样污点,不能毁了历代清誉。” “父亲自知劝不住你,这一番所做不为平步青云只为保住太师府满门无辜。无论如何,外祖父年老,又怎么能为您的野心交托出性命。” “陛下旨意已下,太师府九族驱逐出京,三代不得参加科考。总归保了命,都会好的;等给您收了尸,母亲与我会带着外祖父外祖母回天津去,再不回来。” “舅舅,我不觉得父亲错了,但我同样不怪您。” “舅舅,我走了。” 从进天牢时起,她见到的舅舅就是这样一直望着窗外,不言不语,连个眼神都没有给她,也没有说出责怪她的半句话。 直到她走。 诸葛走出天牢时,被外头的光亮一下刺痛了眼,皱眉闭眼缓了缓才睁开眼把视线从眼前的雪地移开。 天牢大门前的石阶是青石板的,又高又长,因为年岁颇长历经风霜而十分陈旧,缝隙里还生出了些青苔。 诸葛没往下走,反而看青苔有了些感慨。 余光一动,自家的马车边有一驾青布马车,这花纹与样式是她最熟悉不过的。 四处一寻看,就在天牢高窗下的一面儿石墙看到了郭齐麟扶着大先生在角落里不言不语身影。 少爷见她走近,微微点了点头。 诸葛上前去,给先生行了礼,沉了沉声:“先生…不进去吗?” “不了。”先生望着顶上天窗,摇了摇头,笑容里有些无奈和自嘲。转了个话头儿,问:“都结束了吗?” “结束了。”诸葛道。 “嗯,那就好。”虽然一句一答,但这心不在焉的情绪是半点儿藏不住的。 十年,整整十年。 就算是棵榆木树,也该有感情吧。 诸葛叹了口气,在原地默了默。复而抬头,想说两句轻快的就看向少爷:“陶阳?他没事了吧?” “嗯。”少爷扯了扯嘴角,像是说起他,都忍不住觉得欢喜。道:“但毕竟有所损伤,还是要好好修养。” “是应该的。这受了伤不过三天就下床跟着淏城军回京,是该好好养着…”诸葛点点头若有所思着,语气赞同;猛得又像想起了什么,补了一句:“堂主虽然是习武的,但也要多多上心。要是太医的药有不对,当下就要停,来找我!” “嗯?”少爷听着有些云里雾里,仍旧附和地笑了笑,道:“您学过医啊。” “哪里是。”诸葛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她那里有那么聪明的脑袋学医。 再略微失落地垂下头,道:“舅舅府上弓箭有着十几种不同的毒药,每支都有不同。等这些事儿了了,我就一把火都烧了,省得留下害了人。” 那些毒药有轻有重,谁也不知道哪一只是什么样的,连箭把儿的木都是泡了许久的药汤去晒的。也不知道陶阳和堂主的伤怎么样了,要是严重务必要找她去太师府里拿药才行。 “毒药?” 少爷一下怔了神儿,愣愣地念着。 眼前晃过了那名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回来报信的暗士,身上血肉模糊,除了刀剑伤口之外,有些伤口已经乌黑化脓… 一个人身受重伤回来伤口化脓也是常事。 当时因为知道阿陶的消息,他没有过多究查。 阿陶。 阿陶! 阿陶的胸口有箭伤,他还没仔细查看过! “他!” 少爷皱了眉,眼看着就乱了神儿,一下红了眼说不出话来,连气息都乱了。 所幸是大先生在,否则已经不见人影了。 难怪你说,没有你,也要好好的。 “陶阳,你有心吗。” 不告诉我,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的爱,就这么不堪一击,不值一提。 诸葛站在原地,看着少爷扶着大先生上了马车,着急忙慌的眼神都像要溢出了血来,恨不得脚下能生风立刻飞去。 车驾渐远,天儿又落了雪,她站在原地,感受着肩头慢慢儿变冷。 ————————————————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不会爱我,也比任何人都糊涂执着地爱你。 章节目录 不得好死(一百一十四) 车驾刚在家门口儿停下,马儿的蹄脚都还没站稳,这车座儿还未稳当的时候,少爷一身青云袍就跳了下来,顾不得父亲还身后,径直就跑回了院子去。 先生稳稳地扶着小厮伸出的手,下了车倒不着急进去,站在原地看着大林的身影飘风地进了门去。 心头忽地生出些感慨来。 孩子是他从小看大的,看着他从牙牙学语到成家立业,不说比起旁人有多好,但总归能撑得起事儿来;等自个儿百年之后,也算后继有人了吧。 虽然从不当着孩子的面儿夸两句,但先生心里头对儿子总是骄傲的,见他在外头办教坛,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 但有了陶阳,这一切就不同了。 只要事关陶阳,这傻孩子就没了理性,也没有冷静,失去了所有的判断和理智。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只有任性和无知又惹人心疼的委屈。 后来先生想了想,或许孩子一直没长大,一直是那个重情且稚气的少年;他一直的冷静和懂事不是因为长大,只是因为阿陶而已。因为阿陶希望他是个懂事的少爷,能够认真且努力,早早地修炼自己能够接管德云书院,成为下一位名扬天下的大先生。 先生舒了口气,呢喃着:“幸好。” 幸好没有阻拦你,幸好没有阻拦你们。 如果当时坚持着,把两个孩子强行分开了,会如何…真是想想就让人后怕啊。 所谓当局者迷,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形吧;在感情里头,哪有什么冷静。 少爷或许是知道的,只是遇到了陶阳,就都忘了。 一路穿风踏雪小跑回了院子,一把推开了房门就往里屋儿走,额头上覆着一层细细的薄汗。 穿过屏风走进内室,陶阳正扎着腰带,身旁的小几上有一木盘,上头放着些药罐瓶儿和刚换下来的血纱布。 门闷声一响时就吓了一跳,原本正要穿好衣裳出去看看的,一见这大少爷进门来,陶阳一愣,笑道:“怎么了?” 这才刚出门也没多久啊。 没等多说一句话,少爷红着眼像是气极了的样子,三两步就上前来,一抬手就把陶阳给扛了起来往床榻被褥上一横。 “怎么了这是!” “大林!” “你这是怎么了!” 无论陶阳如何冷声佯装生气,还是语气慌乱,都止不住少爷得动作。眼看他咬紧了牙一把扯掉了刚系好的腰带,紧接着又扯开了陶阳的外衣,拉开了衣结。 直到衣领被扯开来,露出了胸膛。 陶阳冷静下来,皱着眉看着少爷;他知道,他的少爷不会伤害他,但是他看不懂少爷这隐忍怒气又带着委屈的模样儿是怎么了。 少爷原本粗重急切的动作停下了,变得轻柔起来,轻柔得甚至有些颤抖,一点一点儿地挑开了陶阳胸口的纱布。 解开纱布结,一圈一圈地,一层一层的,没解开一层他就颤抖一次,就像在剥自己的心似得。 心疼,气恼,最多的还是恐惧。 纱布掀开来,白皙的胸膛处有细微的一圈儿青紫,青紫之中就是太师府中的三头箭刺,正中的伤口血肉模糊,虽然敷着药但仍有些细密的血珠渗出。 鲜红。 是红色。 少爷嗓子一哽,一声呜咽后眼泪就没出息地往下掉儿,直打在陶阳伤口上。 陶阳心疼了。 或许是因为伤口还未愈合吧,遇上了这眼泪,疼得他心里酸酸的。 陶阳伸出手来,覆在少爷的后脑勺上,轻轻抱住了他。 “没事了,太医看过了。” 不严重,很快就能好了。 “你不告诉我!” 从前离京你不告诉我。 后来回京也不告诉我。 再来去天津也不告诉我。 如今中了毒箭险些丧命也不告诉我! “陶阳!”少爷窝在他的颈窝里闷声吼着,歇斯底里:“你有心吗!你的心里有我吗!有吗!” “都是你都是你!”陶阳被这一声质问给委屈的心慌意乱,一下一下地拍着他后背哄着:“我不是有意的,是不想你担心啊!没事了,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骗子!”少爷哭得像个孩子。 听不进半句道理。 “我错了我错了。”陶阳心疼得不行,一声声哄着:“在不会这样了,以后不管什么事儿都告诉你。” 少爷哽咽着,闷了好久才平复下了呼吸,半抬起头把额头抵在了陶阳眉心上,浓声问:“那你要是骗了怎么办!” “我…”陶阳一时语塞,想了想,正色道:“那就天降响雷,嘎嘣儿劈死我。” “不要。”少爷道。 陶阳上扬得嘴角还没扯开,紧接着又皱了眉头来。 “你要又骗人,那我就不得好死。” “闭嘴!”陶阳一下捂住了少爷嘴,骂道:“瞎说什么呢你!” 你是少爷,是德云书院未来得掌门人,肩负重任的人! 这些话是能随意说的吗! “就要!”少爷提高了嗓子,又恼了起来:“就要就要!我就要!” “好好好…”眼看着又要哭闹起来了,陶阳心一软就只能哄着了:“听你的听你的,再也不骗你。” 我一定陪着你名扬天下,寿终正寝。 “臭桃子…”少爷委屈着,呜呜咽咽地嘟囔骂着,半点儿不饶人。 “好好好…”陶阳也是急傻了,一昧宠着他:“我是臭桃子,我是臭桃子。” 都说姑娘的心思像海底针,捉摸不透;陶阳倒觉得,师父这儿子啊,八成就是照着姑娘养起来的。 看,这一下又去噗嗤笑出了声儿。 陶阳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您这到底是哭还是笑呢啊?” “你才不臭!”少爷抹了把眼泪,嘟着嘴一副倔强的样子,道:“你最好了。” 我的阿陶啊,全天下最好的。 我最喜欢阿陶了。 “嘴贫!”陶阳有些不好意思,被这大少爷突如其来的蜜糖给腻得不行,推搡了一下,道:“起来!看给我造的…” “我不!我就腻着。” 少爷这臭脾气,说不起来就不起来,就窝在陶阳颈窝里嘟囔着,避开了伤口,半压着他肩侧。 “听话!”陶阳扶额苦笑,实在是拿他没办法了这是。道:“咱们一块儿去找辫儿哥,得和人道谢呢。” “有什么可谢的!”这一说就来气,一提就急眼了,少爷抬起头恶狠狠的骂着:“那个坏心肝儿的!瞒着消息不让我知道,暗示说你和孟哥儿遇害了,白瞎我那么多眼泪!谢什么谢!” “我好好地回来了。”虽然是少年气话,但陶阳听着却觉得心口柔柔的。拨了拨少爷额角儿因为方才的动作而垂下的发丝,解释道:“这一回虽然是小事,但还是多亏了辫儿哥,我这箭伤才算好了。” “原本太医院的药引没有了,去外城调用也需要时日,辫儿派人去找这才在京西的一户人家找到了。” “京西?”少爷听着陶阳的话,蹙眉想了想,像是回忆着什么,问道:“宋老三家?” “是啊。”陶阳点了点头,笑道:“甭管谁家的,咱都得去谢他。” “哈哈哈~”少爷忽地笑了起来,眉眼里的笑意带着小坏,道:“是该去谢。” “想什么呢你!”陶阳掐了他一下,笑骂着:“见天儿没个正形!” “送药过来的,是不是宋家的小姐,宋莲?”少爷含笑。 陶阳想了想,好像是,但人家得闺名他确实不知。支起脑袋,眯着眼意味深长地反问了一句:“您这…姑娘认识的不少啊?” “没有没有!”眼看陶阳误会了,少爷赶忙摆手,道:“你别多想啊!” “这姑娘叫大莲,一直没嫁人就是惦记咱老舅呢!哈哈也不知道咱们那个小眼巴查的舅妈知道了,会怎么样…” 正说着,少爷一边儿坏笑一边儿想着,真好奇杨九知道这事儿是个什么反应啊。 ———————————————— “姑娘叫大莲,正巧好容颜。” 章节目录 阿芙蓉(一百一十五) 太医院里什么的奇花异草没有,想要什么多的是。既然连太医院都没了,那必定是产量不多的东西。陶阳中的毒不深,既然就差这么一挤药引子,二爷自然是要费心去给他寻的。 最近这京城也没听说有什么人用上了这东西;再说这样的禁药,照理儿说啊用得也不多,加上这价钱也贵,除了太医院别地儿也寻不着,没了自然也就不好找。 京西宋老三家是花木匠人,修得一手好花草,对各类花木熟知得很也珍藏了许多奇花异草的种苗儿。京城的高门大户都知道他,后花园但凡要修整必定让他去找他来帮着看点儿。 这样的人家能出什么药引子来给陶阳治病医毒,除了宋老三当年偷偷藏匿下的阿芙蓉种子没有别的了。 这阿芙蓉可不是文人口中的“出水芙蓉”,有个人尽皆知的别名儿叫:米囊。 生得十分美,但有剧毒。若被有心人加以提炼,混入药物,服下之后虽然勉强保住性命但会嗜其成瘾,一旦停药就会痛苦万分如万蚁噬心,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陶阳没敢和少爷说,既然自己没事儿了,又有什么好多说的。一旦开了口,这傻少爷哪里管他好没好,一定又是一通闹腾;这都多少天了,还因为他去天津的事儿气恼着,和二爷说起话来没个好脸,像个稚气的孩子。 今儿早朝,杨九起早来给咱们小祖宗穿衣裳,陪着他吃早点。 “阿陶这药真没事儿吗?”杨九两指捏着青纹勺儿在碗里翻着,皱眉道:“米囊真不是个好东西啊。” 要不也不会被明令烧毁,不得有人私自种植,每年出的那么一点儿都是朝廷的人种出来的。 “放心,用量不多。”二爷自然是明白的,谁都能冒险,陶阳是绝不能的。在此之前已经向太医再三确认过了,此前也有用天牢里得死刑犯试过的先例,确实没事。 “米囊一定要服用多次,且每次用量不低于一两才会成瘾。”二爷缓缓道:“陶阳需要得只是药引子而已,放一点儿就够了,你看这两日不是挺好吗。” “那就好。”杨九舒了口气,有些庆幸地点点头,道:“唉,这一年都乱糟糟的,就盼着过了年喝老秦和玉溪的喜酒了。咱们啊,都去沾点儿好运气。” 二爷正要喝汤的手一顿,有些迟疑地问道:“婚期定了吗?” “没呢。”杨九擦了擦嘴角,喝了口茶润喉,道:“老秦已经去提亲了啊。就快了吧,两家的父母也知道,还不是早晚的事儿。” 想想又笑了起来,道:“老秦那个不要脸的,你也帮着他把玉溪留在王府里,玉夫人回回见人都得跑一趟。回头等玉溪好点了,也该把人送回去。” 总不能从王府出嫁吧。 说起来啊,杨九最近都上着心呢,有时候跟着师哥们练两下子。玉溪,就是病弱了些,中了两刀又摔下悬崖滚了刀山峰刺,太医都说她内里头摔得没比二爷好,碎得更利索儿。 看看老秦,教武出来的,摔的时候又被九涵拦了下,就受了些皮肉伤,眼看着就好得活蹦乱跳了。 二爷坐在那里,眉心微蹙,像是思量这什么棘手的难题又不好说出来。也不开口答复杨九的话,就静静地坐着;总归在杨九面前也不用装出一副样子来。 “怎么了这是?”杨九问,故意酸道:“怎么一见宋家姑娘,就忘不了啊?啊?” 听听这语气,这都是谁惦记着呢?人家好生生地来送药,一句闲话也没多聊,连口茶都没喝就走了,看这小眼巴查的。 不过,他欢喜。 “你要是不提啊,我还真给忘了。”二爷哪里会用这样的话开开玩笑,他可清楚得很,杨九这脾气,开玩笑是真,但要是有人接了话茬儿,她心里会难过也是真。 怎么舍得她难过呢。 “一天天想什么呢。”二爷被她一副嘟嘴耍脾气的样儿给逗乐了,掐掐她鼻尖儿,笑道:“要能看上别人,当初还能娶你啊。” “怎么个意思啊你!”杨九眼一横,气恼地一锤大腿,叉起腰来,道:“这会儿嫌弃我了是吧你!你…呜~” 话也没错啊,北直隶多少姑娘盯着这平西王爷呢,要当初真那么容易让人勾走了,哪里还有她的事儿。 道理归道理,咱不讲道理! 德云小霸王听过吗? “好好好。”不知二爷是真在笑还是嗓音有点儿颤,这“好好好”听起来更像是“哈哈哈”,听得杨九一股委屈劲儿又上来了。 嘟着嘴委屈巴巴地转过身儿去不看他。 还穿衣服呢,还吃早点呢;自个儿穿去!爱吃不吃理得你! 让别人给你生孩子去! “真生气啦?”闹归闹,自个儿媳妇儿可不能委屈了,该哄还得哄着:“真生气啊?” “哼!” “真生气啊?真不理我啊?” “哼!” “九馕~” “讨厌!”最受不了这么大个爷们这么矫情地撒娇了! 还长得这么好看… 还会唱《太平歌词》… 还是她相公! 做梦都要笑醒了,哎呦喂…好了好了,就不生他气了。 “乖。”二爷抬手,在她脸颊揉了揉。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这小可怜可真招人喜欢。 “看看人家老秦多宠着玉溪啊。”杨九嘟囔着,伸出小指头戳戳他胸口,训着:“再看看你,见天儿就知道气我!” 二爷收了笑,扯着嘴角有些勉强。 “说不得啊…”杨九软下声儿来,说是说,但二爷在她心里啊还是最好的。 “最近你有空多去看看玉溪,听听她是怎么想的。”二爷道。 “我自然是去得勤快。”杨九点点头,道:“你这到底怎么了嘛。” 平日里巴不得她不出门,就在家里等着他,一回来就能见到人呢。先前看玉溪看得勤快,他还说老打扰人花前月下做什么。今儿这是转了性了啊,还让她多去。 但有些事儿,没到适当的时候,不可说。 二爷吐了口气,轻得杨九来不及去分是叹息还是感慨。 “没事儿,咱们等着喝喜酒就好。” ——————————————— 但愿人长久。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将眠所念(一百一十六) 往日里只有下了大雪才更冷些,今儿没下雪就是屋檐上积了层霜而已,但这早起的时候就是冷得叫人发颤。 杨九吃过早点后就加了件袄子,披上披风出门回王府去了,玉溪不好起来啊,真没个说话的人。 老秦这两天被书院的事儿给缠住了,在王府里的时候少了些,但总归晚上都回来住着。 杨九就算着时辰去,省得扰了人家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因为二爷上朝得早早出门,杨九也跟着起的早,以至于到王府时这日头升得正好,她抬眼看了看屋顶微微笑了笑,期盼着这场霜雪早日过去迎来暖春。 这个时候玉溪应该刚在吃早点吧。 杨九缓步去了后院,径直进了玉溪的屋儿。进院儿门的时候就没见到半个伺候人的,整个院子安安静静的。 杨九不喜欢这种感觉,这不是玉溪那种恬静舒雅的感觉,是毫无生气的安静。 进屋时就听见里间儿有一点声响,像是呜咽又像是闷声儿隐忍着什么。 里外都没有人,杨九心下一沉,一阵儿不好的预感就上了头来。 紧着两步就进了里屋去。 遍地药汁儿,碗勺瓷器碎了一地,就在床榻前的那一小块儿地,一片狼藉。 玉溪趴在床边儿,身子有一半都榻在床沿险些摔下来;里衣都湿透了,额上的发丝儿也都滴着汗水,眼睛红红的,早已分不清是泪是汗了。 杨九进屋时看到的就是她这幅样子,整个人虚弱的不像话,攥紧了胸口的衣领,皱眉咬唇隐忍着什么。 “玉溪!”杨九快步走近,把她扶了起来,擦了擦她额头上的汗:“这是怎么了?你…你这是…你等着啊,我让人去请太医过府来问诊!” 说着杨九张口就要喊人来了。 玉溪像是疼极了,说不出话来,皱着眉摇了摇头,死死地握住了杨九的肩膀。 杨九一脸无措,又见不得她这幅样子,忍不住责骂:“你到底怎么了啊!” 这两天不是见好了吗,不是能下床了吗?怎么又变成了这幅样子,甚至还不如刚救回来那样儿! 玉溪不说话,只是死死地握着她的手。 半晌后,她的气息才慢慢儿地平稳了下来,只是微微有些粗重。眼睫上都是水滴,疲倦地睁开眼,看着杨九。 “玉溪,你跟我说实话,你这是怎么了。”杨九俯身,给她盖上了被褥。 杨九不傻,在这仔细打量一番就看得清清楚楚了。王府仆婢都是调教过的,除非主子有令否则不会擅自离位;这院子里里外外都没个人影儿,八成就是玉溪自个儿赶走的。 药碗碎了却没有浓药苦味儿,应当就是凉了以后才摔在地上的。 她到底在忍什么? 玉溪虚弱地摇了摇头,唇齿一张一合,说了句话之后就沉沉睡去了。 “别告诉旋哥儿。” 杨九又气又无奈,给她扶好了身子,掖了被褥,这才去让人来收拾干净,吩咐后厨再煮一碗药。 厨娘一开口,杨九这才知道每日的药都是太医亲自让人送来的,她们就帮着煮而已,这府里压根儿就没有存药包儿。 太医哪来那么多闲工夫来关心宫外的人;玉溪好端端的不喝药又是为什么。杨九想起了辫儿哥的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又气又烦。 这么多的事儿放到一起就不是巧合了,一定有一件事儿她错过了,或者说,大家都错过了。 她回了家,在院子里思索了一整天,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但就是差了点什么,想得她头发都快白了也没想通。 直到二爷黄昏时回了府。 两人相爱这么多年,彼此相知,有什么不对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二爷在杨九面前依旧是一副谈笑风生的样子,有事儿没事儿逗着她玩来着。 她说:“我今儿见到了玉溪。” 这不是一句简单的告知。 她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严肃正经,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就这样看着他。 从眼中直视进内心。 他垂眸,感觉自己原本轻不可闻的叹息在两人之间的这种安静里,显得无比突兀起来了。 最后他仍然选择告诉了她。 “玉溪原本就重伤,落崖时摔伤了内里,疼痛难忍连平稳气息都十分困难。” “当时奄奄一息,几乎没有可能生还。太医兵行险招,用了米囊作为主药。” “陶阳只是解毒,配一次药引就够了,且量极少根本不伤身子。但,玉溪是治病止痛,每碗汤药里都放了阿芙蓉。” “阿芙蓉虽然救了她的命,但长久服用也会让她的底子虚透得更快。” “她的内里摔得比我当年还要严重多了,如今…只是靠阿芙蓉勉强止痛支撑,如果停药也一样是…” 二爷的话像是这冬日里的霜雪,又冷又硬。每说一句就像霜块儿一样直直地砸在杨九心口上,听一句她的气息就厚一分。 最后一句,她脚下一虚就跌坐在了椅上。 难怪,原本用处不多的阿芙蓉,陶阳需要解毒时,太医院竟然没有了。 难怪,二爷一直半胡闹地帮着老秦把玉溪留在王府。 难怪,玉溪明知道老秦不介意她的脸伤,仍旧一直不肯点头答应婚事。 难怪,她把院里的人都驱散,自己打翻了药碗。 都是因为阿芙蓉能救玉溪的命,能为她止住胸膛之内粉碎的疼痛啊! 二爷不是胡闹,更不是为了给老秦多一些卿卿我我的机会;而是,为了瞒住玉溪药物里有阿芙蓉的事。 玉溪打翻了药碗也不是有意的,分明是强忍着不愿意喝,疼痛之下错手打翻的。 阿芙蓉能救活她,但也同时在虚她的底子,短她的命。她那里是不愿意嫁,是不能嫁,不能伤了那个人的心啊。 “阿芙蓉…阿芙蓉…”杨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一颤一颤地念叨着。 阿芙蓉就像砒霜,是致命的毒药,有时也是救命的良药。就像陶阳,吃一次就解了毒,何其幸运。 一旦多服,玉溪今天的样子… “既然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杨九眼里满是水雾,想哭又哭不出来,心里难受得不得了。想要好好质问一声,又说不出一句整话儿来! 谁错了?都没有啊。 “九馕。”二爷蹲下身,在杨九膝边儿,心疼又无奈地柔声解释:“她如果不吃,这钻心的疼该怎么忍?就算忍过了,也于事无补啊。” “这是命,无可奈何的。” 玉溪摔得太重,早就回天无力了。她一直撑着,撑着一口气儿,从被救回来那时起她就是靠着想见老秦一面儿的念头才撑到今天的! 不喝药,在老秦面前就会露馅儿。她是宁可疼死,也不愿意让秦霄贤露出半点儿心疼她的眼神。 “她不喝药…”杨九抬起头,对上二爷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悲伤:“就是为了改命啊,是你不明白。” “我今儿见她的时候,她疼得钻心入骨,掌心都抠出了血印子,但仍旧咬牙忍着不愿意喝药。” “她哪里会不晓得天命难违啊?” “她就是因为什么都知道,才忍着疼痛不喝药,让自个儿能多一些日子陪着老秦,陪着她旋哥儿。” 玉溪心里十分清楚明白阿芙蓉能给她带来的好处,能止住她钻心裂肺的疼痛。但同时也明白,自己时日无多,用阿芙蓉只会把所剩不多的生命消耗得越来越快。 疼有什么可怕的,忍忍就过去了。 少喝一碗药汤,就能多看旋哥儿一眼了,值得。 有什么不能忍的。 ———————————————— “我以后,要睡很久很久。” 现在,多忍着点儿,把以后见不到你的份儿多多补上。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痴傻梦(一百一十七) 太师叛案尘埃落定,诸葛府也带上老先生回了天津,临行前二爷和少爷都去送了别;说到底,要没有人家的鼎力相助,这一仗凶多吉少。 等过了月末就是十二月了,这天儿也越来越冷了,算算日子不过半个月就是二爷生辰了,正好能叫上师兄弟能一块乐呵乐呵;算是解一解这一整年的不痛快。 年关将近,书院里有不少事儿,少爷最近也是忙得很。一逮到二爷和陶阳有空闲的时候就把人往书院里抓,说是帮忙,其实就是憋着想腻歪陶阳,这一会儿不见就不高兴了,做什么事儿都惦记人家。 除了野心勃勃的太师,整顿了朝纲,清了一遍有异心的太师党羽,皇帝也终于让二爷歇息了。 到书院来也就是几兄弟一块儿,没什么好累的,看着帮把手忙活忙活就是了,二爷倒是乐的轻松。 这腿脚一直就没好好养一顿,总是将好些的时候又出点事来,回归都伤上加伤,总也没好全。如今回了书院,正好歇着一顿,把腿伤养得好利索咯。 杨九去看玉溪的次数越来越多,每回一回家就得和二爷说两句,心里头就是难受得很。 昨个儿两人说着说着又说到了秦霄贤身上去了,一直到了后半夜,二爷揉揉杨九的脸侧哄她早点睡下。 他确实该找个合适得时机和老秦说说话了。 九馕的心思最真,也看得最透。 “玉溪瞒着,那是玉溪的心意。” “咱们帮她瞒着,那是丧良心。” “老秦早晚会知道,等他知道咱们都瞒着他,难道心里会好受吗?” “有那么一天,玉溪就没了。悄没声儿地就走了,老秦会吓坏的。” 他什么都不知道,一心一意等着玉溪好起来,挑个好日子,两家结秦晋之好,两人成亲生子,就这么圆满地过一辈子。 他还不知道,他的玉溪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悄悄的走了;变成身侧的风,耳畔的雨,眼前的雪,掌心的白月光。 就是,不是她。 二爷去了七堂,正吃过午饭也不着急去忙,几人就坐一块儿聊两句。 好像正说着什么高兴的事儿,大伙儿眼里都带着笑意。 秦霄贤坐在正中间儿,抬眼见二爷来了,招招手请他快来坐会儿。 二爷反而有些迟疑,一见了他,这脚步就顿了顿。 有些话,真不知该从何说起啊。 这要是个外人也就罢了,这要是个不相干的人该多好,偏偏都是他的手足弟兄。一起走过了那么风雨,一起见了那么多的鲜血淋漓。 桐树上积了雪,一阵风过扫落在了秦霄贤肩上。 他喝了口烧酒,似乎不甚在意。 二爷笑了笑,忽然放下了一些东西。道:“老秦,跟我进去拿点儿东西。” “行啊。”他一抬手,把刚续上的烧酒给喝干净了,起身弹了弹衣摆走了出来,像九龄他们喊了声儿:“别喝完了啊,等着我点儿!” 几人在他背后闹腾着,玩笑说喝个精光,半滴也不给他留着。 他走在辫儿哥身侧,两人进了七堂书屋儿,里头正燃着碳火,暖洋洋的。 “怎么了,辫儿哥。” 没怎么,只是有些事都该让你知道。 ———————————————— 玉溪每日喝药的时辰都是定好的,趁着这两天旋哥忙着,都改成了早晨。 只要他出了门,她就自个儿在房里忍着熬着,只要多撑些日子就好了。 起码,再多给自己争取一些。 几天就好。 秦霄贤回王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其实也不算晚,但这冬日里的盛京就是阴得快,这一过了午,眨个眼儿就落了幕。 玉溪正倚靠在床边,一头青丝轻柔披肩。整个人瘦得不像话,这两日更是严重,连眼窝都陷了下去,脸色倒是看不出来病况,有些畏寒的苍白。 她不知道秦霄贤在屋外站了多久,才深呼吸走了进来。只感觉他一进屋时,这浑身都带着一股子风雪的寒气。 “你回来啦。”玉溪扯着嘴角笑了笑,向他伸出手。 白玉青葱,本是美词。 放到了她身上来就成了:苍白得如同白玉一般,瘦弱得像青葱一般。 他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拢进衣袖里暖着。侧过身坐上榻,拥着她靠在了自个儿胸膛上,双臂收得十分紧。 外衣上沾了碎雪,寒气一下贴着玉溪后背透进了皮肉。 她很累,闭着眼侧过头来在旋哥颈窝处蹭了蹭,道:“冷不冷?” 她能感觉到他的喉咙动了动,八成是要回答的,但最后又静了下来。 半晌,她才听见头顶一声浓重的声儿。 “嗯。” “怎么了?”她笑着,玩着他的手指。 真好看,比好些姑娘的手都好看。纤细修长又白嫩,无论握笔作画还是持枪上阵都是清秀惹眼的。 “我们成亲好不好。”他说。 玉溪想抬头看看他,问一句这话里的突然嗓音浓重是为了什么,还有他胸膛微微颤抖又是什么原因。 但他一低头又把她将要抬起的小脑袋给压了下去了,双臂又紧了些,倔强得有些不像他,只问着:“好不好。” 好。 当然好。 一千一万个好。 “等我…等我好起来。”她又闭上了眼,像是有些困了:“好不好?” “不好。”他变得有些倔,不像往常一样宠着她惯着她,反而生出了许多坚定来。就像个听不进劝的孩子,闹得很。 “旋哥儿,你怎么了。”这一次,问得连玉溪自己都有些慌乱,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来。 “我病着呢。” “现在就很好。”他说:“穿你做的喜袍拜堂成亲。” “我做过这个梦。”她笑得十分欢喜,眼睛弯弯得像半轮月。道:“你穿起来很好看,姑娘们都看呆了…” 有些事儿啊,想想都让人嘴角上扬。 “你最好看,我要把你藏起来。”他说着,侧过脸来在她唇角儿亲了一下。 你穿起来也好看,但我不让别人看。 藏起来,谁也不能惦记你,谁也不能伤害你,就留在我身边;一生一世就好。 直到脸侧湿润,玉溪抬手一触,愣神儿一想,这指尖儿霎时就抖了起来。 他握住了她的手,裹紧了被窝里揉着,试图温暖。 “旋哥儿…”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但这一开口,嗓子眼儿里就止不住地抖,字不成句。 你别哭,我怕自己忍不住。 一个人煎熬一点儿都不可怕,只要有个撑下去的信念,没有什么是熬不过去的。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而已。”他说。 郑重而认真。 一字一句地说给她听;其实他和其他人一样,想要的真不多,只是想和心上人在一起。一人宠一人闹,一人溺爱一人肆意,两人白头到老一块儿走。 仅此而已。 没有别的。 她眼里盛满了水雾,笑得苍白无力,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悲戚,只觉得无奈而已。 我一直想亲眼看看你穿喜袍的样子,又怕看了心里难过,还是等我不在了你再穿,眼不见心不疼。 “以后,不许做傻事。”她说。 以后不许跳梅岭,不管我在哪;你得要像现在这样惯着我,依着我说的每句话。 “什么叫傻事。”他说着,但又是在问她,自顾自地呢喃着:“我爱你,也是傻事吗。” 不必先生费心教,我早就爱惨了。 “是。” 玉溪吸吸鼻子,侧过身来拥抱他,正个脸儿都埋进了他胸膛里。 “我也傻。” ————————————————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堂上喜烛成双,梁上红绸成锻,你穿着我亲手做的婚袍与一位好姑娘喜结良缘。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岁月缠绵(一百一十八) 今年京里事多,二爷过生日也没什么兴头,和师兄弟吃顿饭喝了酒算是过了。眼看着不过再一个月就要过年了,今年军事整顿还有一番计划,陛下自然是不会让二爷领着杨九回天津过年的。 这样也好。 年后正月就是师父的大寿,紧接着就是德云书院二十年的大庆了。 二十年。 他们都从牙牙学语的年纪长大了,如今个个儿都玉树临风能独当一面了。 二爷望着院儿里的杨树,神情感慨。 又是一阵风过,树上的碎雪轻飘飘地扬在空中,又覆在了地上。 肩上一暖。 他侧过头,杨九正给他披上披风,转到身前来给他扎了个衣结。 二爷抬手,把杨九的手握在掌心里揉搓着,挂着温柔笑意。 “冷不冷。”杨九问。 其实不管冷不冷,她都想给他披上,在自个儿跟前的辫儿哥一定得是暖和的。 二爷摇了摇头,把目光放到了院儿外,道:“五年了。” 这棵杨树都长高了,夏日里就能遮阴了。 杨九与他十指相扣,道:“我们还有很多个五年,十年,二十年。” 她仍旧白皙,只是比从前瘦了许多,笑容里也没有从前的稚气与俏皮。 但她还是杨九。 二爷的杨九馕。 “等回了春,我带你回扬州去看看。”他说,眼里都是杨九的笑,道:“去看看你的家。” 因为我,你舍了那个家。 我想和你回去,看看你遇见我之前的小城。 不知为什么,杨九红了眼眶。 冬日霜雪最容易让人多愁善感了吧,三两句话,这心口儿就酸疼得不得了。 “跟着你就好。”这话,她当年在西北也说过。 从没变过。 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从前只觉得云家人长情守义。 后来,杨九远赴西北陪着云磊,说这辈子认定他了,我们又觉得儿女情长有时非书上所写那般不堪,至少比得过他心中的金榜题名。 后来,少爷策马向嘉陵,给了陶阳一场璀璨烟火后回京,另娶她人。我们又觉得这情意绵绵款款深情,由心动但无力使心止,不由衷。非书写的不堪,而是不堪一击罢了。 后来,秦宵贤为玉溪试药,五日内的十三份汤药,水火两重,寒热交替,折磨得生不如死,痛不欲生;我们又觉得,书上所书轻巧,这情深又哪里是书上几句话就能写得明对错的。 后来啊。 二爷娶了杨九,养好了身子,给了她一场盛世婚礼,香弥三日。 少爷说:水无鱼至清,鱼离水则死。陶阳受了家法,换来了和少爷的矢志不渝。 秦霄贤说:此情不可成追忆,姑娘可愿共白头。那日桐花香满楼,她说愿与郎君长相守。 终于看懂了,情意不为风花雪月,只为心之所念。 没有对错是非值否,只有心甘情愿。 对于爱茶的人,这一杯酒值千金也不为所动,这一杯茶赌得二两便欣喜若狂。 就像少爷和陶阳。 功名利禄,佳人美眷,都不如相见之欢,相守之幸。 这样的雪天儿,少爷不想念书成他日青史留名,也不想好友成伴对酒畅言,只想好好在家里。 窝在被窝里,拥着阿陶。 “你再这样,大爷会收拾你的。”陶阳道。 他似乎从小就这么懂事,没有调皮让人烦心的时候,稳重识礼得不像孩子。 “师父才不会呢。”少爷道。 而他在陶阳面前儿,从来就没有长大过,没有过一个大了整整一岁的师哥样儿,最是让人不省心。 是啊,师父怎么会收拾他呢?师父最疼他了,会收拾他的只有爹而已。 但能让他听话的,只有他的阿陶。 “不听话。”陶阳笑。 “就不听话。”少爷又往他颈窝里缩了缩,故意道:“你什么时候听我话了。” 真是理亏啊。 那好吧。 “那你自己睡。”陶阳推推他,却也没舍得真和他生气。道:“我下午还有场呢。” “不许去,冷死了!”他拢紧了双臂,就是不放人的架势了。 “哪儿就不许去了!”陶阳忍俊不禁,一下笑了出来。一动才发现,这傻少爷真是使了力,半点儿抽不出身来了。 “凭什么啊!”少爷闹腾着,嗓音里有着晨初的慵懒,耍横道:“我媳妇儿不陪我,大雪天给他们唱戏去,不行!” “你…”陶阳笑得双肩颤抖,伸手在他腰际掐了一下,骂:“不要脸,谁是你媳妇儿。” 少爷重重哼了一声,把陶阳往胸前一裹几乎揉进血肉的感觉。气道:“我是媳妇儿也不行!反正就不行,就不许去!” 你是我的。 我的阿陶。 谁都不许抢。 “你个流氓。”陶阳无奈扶额,被他一通地痞无赖的腔调给气乐了,道:“我回头让师父好好收拾你!” “收拾就收拾!”少爷气鼓鼓地:“反正也是你照顾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心疼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喜欢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舍不得。 我都知道,不在是当年的傻少爷了,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单地走了。 “以后哪都不许去,就留在我身边。” 陶阳不和他闹了,闭上眼安安静静地窝在他怀里睡着,呼吸平缓。 好,听你的。 ——————————————— 将来的事交给将来的我们。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风铃响(一百一十九) 雪一场,风一阵。 杨柳覆霜,屋檐盖雪,草枯花谢;漫天飞雪是景,银装素裹也是景。 不过一个月的光景罢了,转头就过去了,王府里的红梅也都开得差不多了,看着都显得暖和些。 今儿可是年三十,家家户户都挂着红灯笼,孩子们穿街过巷地玩闹着,院墙外的小贩叫卖声都显得格外亲切。 去年这个时候,玉溪是披着红披风一早给师父师娘请了安的,转头就上书院找师哥们搜刮年礼了,赚了一车。 回了家和爹娘吃年夜饭,又是一个大红包,乐得不行。 今年,今年… 今年也好,旋哥陪着她。 一个月了,她断了汤药一个月,无论秦霄贤如何哄着,她都不喝,总推说着时辰没到,不喝药。 不知是她的坚定还是他的心疼,最后,再没听他逼着玉溪喝药了。 早晨他一出门,她转头就把药汤往剪窗外一倒,然后自个儿窝在被窝里,咬紧了牙忍着疼痛,汗如雨下。 一个月,三十日。 不长也不短了。 习惯了,她也就没觉得有多疼了。只是身子越来越虚弱,一天不如一天了。她如今连起身倒了药汤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能躺在床沿,等药凉了,勉强抬手往床底一泼。冬日雪寒,什么都闻不见,也就不觉得苦了。 旋哥什么都不知道。 她也什么都不知道。 他最近都回来得十分早,约摸是她疼过了之后,不过一刻,他也就差不多回来了。 他每回肩上都落满了雪,一身的寒气。也正好,她疼出了一身汗,额头都有些热,拥抱着觉着十分舒适。 她总说,是自己试着要起身才累得这副样子,歇歇就好了。 “过年了,你该回家了。”她说。 其实,她真的不是什么善解人意,端庄大方的姑娘。都是最近才变成这样的,“知书达礼”些,多和旋哥讲讲理儿,多让他做些他该做的事儿。 多让他适应,没有她的时候。 “你在这。”秦霄贤从被侧后抱着着,身上的寒气透着衣料凉着她微烫的身子。 你在这,为什么让我回家。 “傻子。”她扯着嘴角笑了笑,连佯装生气地打他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是生病,床都下不了,怎么回家。 回家,就见不到你了吧。 “等过了年,我们就成亲。”他说着,没有笑意也没有悲苦,眼神微空,只是抱着她一遍一遍地擦拭她额角儿的水雾。 “我们一起回家。” 我们的家。 “德云书院的院庆,你要忙一通,再等等吧。”她语气疲倦,有些字音儿都淹在了嗓子,眼皮子又抬又放像是困极了。 “书院人多着呢。”他侧过脸,下巴在她额上蹭了蹭,柔声道:“大伙儿也等着喝咱们的喜酒呢,九龄和大楠礼都备好了。” “嗯…”她累了,想睡了。 “我们成亲,穿你做的喜袍。”他的胸膛有些颤抖,闭上眼生怕她一抬头就看见自己通红的双眸。 “我们成亲,我每日都给你唱歌儿。” “我们成亲,我每年都给你摘桐花儿。” “嗯…” “玉溪…”他咬住了唇,止住了险些脱口而出的哭腔,埋进她披散的长发里泣不成声。 不知是他的颤抖,还是那一声“玉溪”,她的困意消了一些,半抬起眼,目光就落在了不远处得剪窗上。 剪窗纸薄,隐约能看见窗外红梅影儿。 院外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还有人们对舞龙舞狮的鼓掌叫好。 真好啊。 “旋哥儿…” “嗯。”他别过头,深呼了一口气儿,抬手揉了揉她脸侧,看出了她眼中的苦味儿和年节的欢喜。 道:“听见了吗,风铃声响。” 院子里他挂的那一排风铃清脆悦耳,风过乐响,听着舒心。 “旋哥,我想看看。” 她说着,苍白的唇角儿上扬。 “好。”他点头,给她盖紧了被褥才起身从一旁衣柜里拿出了披风。 扶着玉溪起身,给她披上披风,裹得半点儿不透风雪的样子。他俯身一手拦腰一手穿膝,将她抱了起来。 侍女从暖阁搬出了半身长的椅榻儿啊。 两人窝在椅榻儿上,就在廊下,看着落雪风铃。 玉夫人放下了府里的一应事物来了王府,站在院儿门处驻足。看着不远处,朱木廊下两人相拥,看雪落听铃响;夫人捂住了唇,不让自个儿哭出声来。 她的丫头,真是累极了。 二爷当时问她,是否动用阿芙蓉时,是她点了头亲口同意了。既然命有长短,缘有起灭,何不让丫头在最后的时候舒适些。起码,不要疼,不要苦。 这一个月,她心肝儿闺女受的苦,她都知道。 夫人懂了。 玉溪要得,不是那短短几日的寿;她不怕疼,不怕苦,就怕旋哥儿难过。 只是想多陪他几天而已。 几天就好。 凄美。 秦霄贤从前一直不懂得,为什么凄凉的时候还能看出几分美来,这心都凉了,哪还有闲情逸致赏景看花。 心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明知要死,但无可奈何,眼睁睁地看这点儿暖意慢慢儿从指缝里流失。 风铃碰撞成响。 她说:“你唱歌给我听好不好。” “好。”他说。 ———————————————— 那你可不可以不要走。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认命(一百二十) 年年都是欢腾喜庆的,不知怎么,今年过的就是沉闷得很。 鞭炮齐鸣也炸不出波澜来。 各有心事,笑容里苦涩,红梅芯里是霜雪,像这天儿一样,阴沉沉的。 过了年就是正月,德云书院的典艺日将近,还有先生大寿,紧接着二十年大庆,这往来宾客不少,就赶着时候热闹了。 正月五就是秦霄贤生辰了。 玉溪仔细想了想,真没有过正儿八经地给他过生辰呢。 从前两人不熟络,他也不是爱宣扬的人,只管收了礼和师兄弟们一块彻夜欢饮,说说心里话就成了。 这还是头一个两人在一块儿过的生日。 雪停了三日。 玉溪病得重,也没法儿给他备礼物,心里还有些遗憾。或许是难得的雪停霜融,又或许是他的生辰让她满怀期待,这天,她身子竟好转了许多。 她撑着床沿,自个儿起了身。 他从屋外进来,连忙抱住了她,仔细得不行。道:“怎么了,要拿什么?” “找你。”她笑着。 “安排点事儿,就在屋外不走远。”他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往暖阁的椅榻儿上走。 原本是怕吵到她,听她难得睡得安稳就去屋外交代事儿了。 谁知睡着睡着还醒了过来。 早知道就陪着她不走了。 秦霄贤动作轻柔,放下了她,仔细地盖上了绒毯,在她身边儿坐下。 外头的太阳已经有些弱了,余晖淡淡地撒在青木枝叶上。 “你生辰啊,我都没准备礼物。”她靠在旋哥肩上,与他十指紧扣。 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 “你就是礼物。”他说。 她笑了笑,似乎习惯了听他低沉厚重的嗓子说情话。道:“你不去和师哥们庆祝庆祝吗?” “过两天一块儿庆祝。”他终于露出了笑。 “过两天?”她蹙眉想了想,笑道:“元宵吗?还有十天儿呢,再说了生辰还是提前过地好些。” 哪有人是压后过生辰的啊。 “我们的大喜之日。”他低头,在她唇上吻了吻,气息萦绕在鼻尖儿,柔和温暖。 她怔住了神儿,重复了一次:“我们的…大喜之日?” “嗯。”他说:“刚才已经让人去定喜帖了,咱们的爹娘都一块儿见面商谈了。” 原来,他是去安排了婚事。 玉溪攥着胸口的衣领,感觉气息乱了起来,有些说不清的不安。 他拉下她的手,俯首抵在她额头上,与她四目相对,眉眼里只有对方。 “我们,要一起回家。” 玉溪说不出话来,看着他,不知怎么就是想哭。 喜极而泣吧。 对的,就是喜极而泣。 盼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一阵风过,廊下风铃成曲,她展颜一笑,目光却变得空了起来。 “好久,没看过桐花了。” 他贴着玉溪脸侧,两人鼻尖儿蹭了蹭,浓声哄道:“明儿我带你回书院去看。” 他一垂首,乌发就掉在胸前。他就是不爱盘发卷儿,总是简简单单地扎一个发束,潇洒又俊郎。 一旁矮几上的小竹盘儿里有剪子,她伸手去拿,靠回了他胸口。 他也不慌,随口问:“剪什么?” 除了她,再也没有什么激起他的情绪了。 不知为何,玉溪觉着胸口疼了一下。 玉溪抬手握着他的一缕发,剪子交错,发断。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他仍旧神色淡淡,不言语。 她一笑,又剪下了自个儿的一缕发来。 他皱了眉头,说:“你的头发这么好看。” 怎么能随意剪呢。 情这东西真可怕,比阿芙蓉还可怕。染了就戒不掉,人除了犯傻儿还会发疯,有时还神志不清呢。你看,他连一缕头发都舍不得她断。 玉溪放下剪子,把两缕头发合在了一块儿,用小竹盘儿里的红线缠了缠,将两缕头发并在一块儿辫了个辫子,用红绳儿打了个结,在他眼前晃了晃。 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笑着,结果发辫,摇了摇头说:“不对。” “嗯?” 他说:“结发为夫妻,生死不离弃。” 只要你在我身边儿,欺我疑我尽可随心,互相折磨也好过再不相见。 对,就是这么自私地想留住你。 “不好。”她皱着眉,摇了摇头说:“不好,我不喜欢这句。” 秦霄贤没在说话,拥着她揉了揉她的头发,把发辫放进了衣内胸口处。 天就要黑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我们得一块儿吃饭,一块听风铃曲,一块儿看月光落在掌心里,一块儿相拥而眠。 没有什么比两个人在一块儿更好了。 ———————————————— “旋哥儿,我想看桐花。” 好,天一亮,我就带你回书院去。 师哥们都想你,想着小师妹呢。你是小龙女,是德云女孩啊,大伙儿都宠着你呢,盼着你早点儿回书院上课。 九龄说了,你尽管横,他们都让着你。 不用你认输,他们都输给你。 在等等,天很快就亮了。没下雪没落霜,还出了太阳,正是好时候。 他彻夜未眠,拥着她,在她耳边柔声细语,呢喃了一整夜,连自己都不记得说了多少话了。 早起时,他亲自给玉溪挑了一身水墨衣裙,给她裹上白绒披风,给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半头长发散落在肩。 真美。 他的玉溪,谁都比不过。 她看着镜子,抚着自个儿的左脸,道:“旋哥儿,我的面纱呢。” “不用,你最好看。”他说,握着她双肩在她脸上亲了亲,道:“大家都这么觉得。” “嗯。”她笑着,不坚持了。 两人吃过了早点,就上了马车往书院去了,这条路玉溪已经很久很久没走过了。 秦霄贤抱着她,在马车里坐了一路,半点儿不肯放松,目光总放在她脸上。 玉溪靠在他怀里,神色从未有过的轻快。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笑容了。 冬雪一场又一场,桐花定是没有了,如今也不是花期。所幸,这三日停了雪,看看枝叶还是可以的。 也不知枝叶上落的雪都融了没。 他不愿松开怀抱,径直抱着她进了七堂,一路进来好些学子都笑着抬手招呼着,喊了玉溪。 她也不觉得失礼,更不说他胡闹,难得安静窝在他怀里,乖巧地陪着他胡闹。 七堂的桐树上没有厚重的霜雪,只是高处有着星星点点;树下的桌椅也干干净净地铺了绒毯子。 七堂的少爷们拿着稻草扎了长长的草把儿,边玩闹着边扫着院里枝叶上的残霜碎块儿。 幸好雪停了三日,也不多。 一见他们两人进来,少爷们都围了过来,九龄在最前头,灰头土脸的。 “玉溪!”九龄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和大楠在一块儿就闹得不行:“你看,我们都给你扫了雪啦!” “去你的吧!”大楠抬手一个草把儿就打在他屁股上,道:“我们昨晚就清了,你是今儿一早才来的!” “那我不是昨儿不知道嘛!” 两人说着,眼看又要打闹起来了。 “快去换身衣服吧。”玉溪窝在老秦怀里,似乎有些困了。 “好,你等着啊!”大楠笑着,拉着九龄就往后院儿去了。 其他几人也跟着说笑了几句,转身去换衣裳,上小厮把暖茶给他们送去。 秦霄贤抱着玉溪坐在桐花树下,树下有绒毯,两人又披着披风,倒是比石椅暖和些。 石头嘛,就算铺了毯儿也透着寒。 玉溪半躺在他怀里,拈起地上的桐花,道:“哪来的花?” “年前收的,多着呢。”他有些心不在焉,回着话,拥紧了她。 真好,躺在桐花里。 香雪海,说的就是这样就景吧。 他说:“昨儿大家听说你要来,都高兴着。扫了残霜,怕有露水,今儿一早才把桐花铺满地来。” “嗯…” 她笑着,眼皮子有些重。 “玉溪。”他喊。 “嗯?” 她指尖儿转动,桐花香绕鼻尖儿。 “我们要成亲了。”他说。 “嗯。”她有气无力地应答着。 “旋哥儿。”她笑了笑,眼皮子重得快要抬不起来了,气息越来越重,胸膛起伏频繁,开口说话但声儿却断断续续,轻得几乎听不见了。 他低头在她耳边蹭了蹭,吻了吻她的唇角儿。 没关系,他安安静静地听她说。 她咬唇,努力平稳气息,说着:“下辈子,我要做七堂院里的桐树,看过你四季悲欢,落下花瓣在…” 你肩上。 他哭了,红着眼吻上她的唇,眼泪在两人唇齿里弥散苦涩。 不要。 桐花真的很香啊。 眼里酸涩疼痛,他低头皱眉闭了闭眼,忍下眼泪,抿唇道:“以后,等我们的孩子出生了,也会在书院念书。他们会在桐树下嬉闹长大。” “他们也会遇见心爱的人,桐花一季又一季,他们带着心上人回家来对我说…” 他把唇角儿咬出了血来,肩头仍旧止不住地颤抖,泣不成声。 “然后呢…”她气息微弱,已经发不出声儿来了。 他们都来了。 二爷领着杨九,堂主与九良并肩,少爷和陶阳十指相扣,九龄和大楠嬉笑。 二爷背手而立,浅笑儒雅。 杨九笑着:“玉溪~” 少爷逗趣着:“小龙女!” 陶阳温润如玉:“玉溪啊。” 堂主温柔如风:“玉溪。” 九良笑而不语。 九龄蹦跶着:“玉溪!” 大楠跑在九龄前:“玉溪玉溪!” 玉溪靠在老秦怀里,笑容苍白。 当日良辰美景图:纵使山河不复,惟愿故景如初。 指尖儿一松,桐花落地。 她闭上了双眼。 再不会痛,再不会苦了。 你要好好活着,替我活着;记着我陪着你,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德云女孩,不认输,认命了。 他笑着,比哭还难看。嘴角上扬,泪流满面,道:“没有然后了…” “没有了…” 他抱紧了玉溪,把头埋进了她颈窝,感觉她的身子软了下去,没有半点儿气力。 “玉溪。” “玉溪。” “不要——” ——————————————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们都要成亲了,说好了要一起回家。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不安(一百二十一) 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你,有家,有我。 —————————————— 梦醒了。 你在我怀里,我高兴坏了。 二爷派了人日夜守着秦霄贤,寸步不离,半刻不得放松心神。 屋里的一应利器都收了起来,连绸布帘子也收了,三餐送去的饭菜都仔细查看,碗勺不得破碎或缺。 杜绝了所有让他做傻事的可能。 梅岭都跳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他生而无趣,死了也是解脱,但对于兄弟至亲而言都是苦痛。 整整两日,他抱着玉溪的遗体在屋里,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果然一心向死,万念俱灰。 旁人都被拦在了外头,九龄和大楠这两日连着夜都是眼肿瞳红,二爷没让他们去看老秦,倒不是不让,只是担心他们俩的内疚更深了。 生死有命,奈何天。 二爷和堂主披风戴雪而来,看这样儿,外头的霜雪又重了。 两人在屋门前解开披风,小厮在身后伸手接住,门一开一合,两人进了屋。 屋里静得很,没有声响,也没有光亮。 门窗都紧闭着,也不知什么时候明亮窗纸上都泼了满满的墨,整个屋儿暗暗的,看不见外头的光,碳火也灭了,透着寒。 “老秦。”二爷在床榻前停下,皱眉低声喊了句。 他像是没听见,仍旧拥着玉溪。 堂主看着他,眼里酸酸的。 “已经两天了。”二爷深呼了口气,犹豫不忍过后,道:“她该回家了。” 你难过,她的父母就不难过吗。 秦霄贤拥着她,感觉她手心凉得可怕,放在自个儿胸膛上揉着,试图温暖。 二爷说什么都入不了他的耳。 怎么说呢,心疼这种东西就是酸涩,悲苦,一颤一颤的,没有理智也没有道理;更没人能感同身受。 规劝。 这样的词都是用在旁观者身上的,说起别人来都是说不完的,谁见过有人自个儿给自个儿讲明白了的。 他自顾自地言语着,若无旁人。 “冷不冷?” 他原本低沉的声儿更浓了。 “我把门窗都关了。” 他抬手,拨了拨她鬓角儿的碎发。 “桌上放了好吃的,你什么时候醒过来吃点儿。” 他低头,在她唇角儿亲了下。 “吃点东西就不冷了。” 他笑了,挑唇笑得痞痞的。 “你要是不听话,我就不让娘来看你。” 他又不说了,垂眸低首在她耳鬓角摩挲着,从未有过的腻歪。 你这么冷啊,浑身都冷透了。 不乖。 “老秦!”堂主的话语声里带着哭腔,一字一句道:“她不要你这样。” 她的心愿是你好好的,提她活着,替她孝敬父母,穿着她一针一线亲手为你做的喜袍娶亲生子。 二爷低眸,视线放在床榻上的两人。 说不出半句话来。 梅岭一劫,他失去的不止是孩儿也不止是弟兄,还毁了老秦。 他的心慈手软,害了玉溪。 所以他说出话来,讲不出理来。脑袋里回响着陶阳遇刺时,大林声嘶力竭的那句质问:你可以死,杨九可以吗? 不可以。 正因为心有所爱,才深谙其苦。 秦霄贤没说话,仍旧拥着玉溪,一手捧着她的脸,温柔略过她眉眼。 不施脂粉,她的脸已经从两日前的病态苍白变成了毫无血色的惨白,唇上都像覆着一层霜。 “老秦,她已经走了。”堂主看着床榻上的人,说着自个儿都不忍心的话。 “她走了,你还要她不安心吗。” 以后,你会走出悲伤,会邂逅佳人,会另有所爱,会娶妻生子,会给福寿双全。 如今,就让她入土为安吧。 嗤… 他笑出了声来,额头抵在玉溪眉心,亲昵地蹭了蹭。 堂主上前一步时,二爷抬手拦住了他,轻轻摇了摇头。 堂主目光在二爷与秦霄贤之间侧了侧,咬咬唇最终咽下了话语。 正月寒,该添碳火了。 ———————————————— 他的眼泪顺着鼻翼打在她脸上。 笑:“我就是要你不安,死了也要回来找我。”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再无桐花香满楼(一百二十二) 玉溪落葬了。 玉府是从香洲迁进京来的,不过几年光景罢了,不像其他府宅都有老坟租地。 没有大办,也不像上次那般发丧。一家人安安静静地送她离开,就在德云书院的后山上。 一座平山,没有杂草丛生,没有青木茂密,山顶平坦辽阔,这一眼眺望便是满眼的盛京繁华。 入了夜,便是明月当空。 这里离书院儿近,想什么时候回去看看都可以;师哥们也会来看她。 她和寻常的姑娘们一样儿,喜欢好看的衣裳,好闻的脂粉儿,好看的花儿。 少爷们在她墓旁栽了一株桐树,被雪打得奄奄一息;大伙儿又在碑前放满了花儿,都是她喜欢的颜色。 她一定会喜欢的。 是啊,她会喜欢的,只是她旋哥儿不喜欢而已。不管她在的地方多好多美,只要不在他身边儿,都不好。 直到入了夜,他才从昏睡中醒来。 睁开眼,怀里空着,身旁的床榻是凉的,屋子里微弱的烛火摇曳,阴影在他脸上晃了晃。 他似乎没清醒过来,只觉得胸口疼得很,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这眼眸霎时就红了起来。 抬眸,一把掀开了被褥就急急下床要往外走去。但这两三日不吃东西,在床榻上守着玉溪遗体已经让他虚弱得不行了,脚下一软径直就倒了下去,撞上红木桌角儿,青瓷茶杯落地清碎。 大楠和周九良跑了进来,两人从午后就守外院儿外了,就等着他醒来,又怕他醒来。 醒或不醒,都是煎熬。 其他人都去送了玉溪的,总要就两个人下来,他们俩和老秦年岁相当,平日里也玩儿得近,真要拦着,孩子们说的话儿总是能比长辈的话更能让孩子听进去。 两人推门而入,见他跌倒在地,两人急忙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老秦,老秦!” 他像是听不见,一把推开了两人的手,扶着桌角儿稳了稳力就往外跌跌撞撞地跑去,胸膛起伏颤抖,泪如断珠。 “老秦!”九良拦腰把他给抱住了,哄着:“你先顾着身子,咱们先吃点东西!” 明明是着急忙慌的话,周九良自己都没发现这里头浓重的哭腔。 “老秦…”大楠也拉住了他,眼泪汪汪的像个委屈的孩子,说不出话来。 是啊,他的心上人不在了,他们还要拦着他,让他吃饭休息。 真缺德。 “松开!”他挣扎着,歇斯底里地吼着。 嘶哑破裂。 “松开!” 他本就是清瘦的,虽然长得高但这身子骨是半点儿都不壮实,平日里哪里经得住两人的阻拦。 如今病了,整个人虚弱得走路都跌跌撞撞的。可这样,也不知是哪里生出来的气力,在与两人纠缠推搡中攀到了屋门儿。 差一步。 就差一步,这门就开了。 九良和大楠同时发了力,按住了他。千般于心不忍,也偏头闭眼忍下酸涩。 “孟鹤堂!” 这一声,他用尽了所有气力。 他的手重重地打在了门上镂纹,指尖儿重重地穿破了窗纸,最终仍是无力滑下。 三人都摔坐在地。 两人从锁压变成了拥抱,把秦霄贤抱在了中间儿;就像小时候,冬日夜寒,学累了就一块上大铺睡着。 “老秦…”大楠说不出话,闷声哭了起来。 月光从剪窗透进了屋里,九良一偏头就能看清秦霄贤的神情:满脸苍白憔悴,失了魂儿一般的眸中无神,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只有眼泪一串一串儿地往下落。 “老秦。”九良吸吸鼻子,揪着袖口儿给他擦了擦眼泪,浓声道:“她没走,一直陪着你呢,你得好好的啊。” 你的白月光一直在呢,只要抬头就能看得见了。 他突然笑了,苍白绝望。 ———————————————— “旋哥儿,我做了个梦,你穿上了我亲手给你做的喜袍…” 与别的姑娘,喜结良缘。 有些话哪怕没有说出口,我想你也一定是明白的,就像我明白你的心意一样儿。 ———————————————— “你知道我最后悔什么吗?”他说。 九良愣了愣,红了眼,抿了抿唇角儿,懂得却垂眸沉默下来。 大楠抹了把眼周的泪,想起了梅岭血战时,玉溪要他转达的那句话儿。 “下辈子,你也要娶她。” 大楠不懂爱情,所以他仍旧是这群孩子中最像孩子的少年,真诚直爽,率真大方十分的重情义。但这有些时候啊,有些事儿不需要懂,单单那么看着他就心疼得不行。 老秦,你别这样好不好。好好活着,好好过日子,下辈子早点去见玉溪。 他这一辈子,最遗憾的应该就是没能穿着她亲手做的喜袍,牵着她的手拜堂成亲了吧。 下辈子? 这一辈子都过不完,谁还想着下辈子。下辈子他的玉溪还记得他吗,他的玉溪还喜欢桐花吗,他的玉溪还会喜欢他唱歌儿吗,他的玉溪还弹琵琶吗… 不知他听进去了没有。 他仰躺在地,身上就穿着薄薄的一层里衣,寒气从地面透过衣裳渗进皮肉里,刺骨寒心。 眼泪顺着眼角儿滑进鬓角,融进发里。 —————————————— “旋哥儿,你要早点回来啊。” “在外也要想着我。” “旋哥儿,我想看桐花儿。” “旋哥儿,要平安归来。” “旋哥儿,下辈子,我要做七堂院里的桐树,看过你四季悲欢,在你肩头落下花瓣,香味儿萦绕。” “旋哥儿…”我走了… ———————————————— 要是重来,我一定违抗师命,留在盛京。 桐花香满楼,明月清宵伴。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月凉照雪寒(一百二十三) 堂主这两日已经累坏了,身子之前因为在天津城受伤没好好修养,快马加鞭领兵回京勤王,紧接着书院又因为年节忙的不可开交。最近又忙着开春后的典艺,还有不久之后的二十年院庆,这身子一直也没能好利索。 刚刚安葬了玉溪,在书院勉强歇了半日,算算时辰老秦也该醒了。果然,暮夜过半,九良就回来找他了,说的话也在意料之中。 老秦要见他。 “你快去洗洗,早点儿歇着。”堂主喝了眼前的一杯清茶,站起身就要出门去了。 “我跟你一块去吧。”九良皱着眉头也站起了身,耷拉着头儿有些委屈的样子,攥住堂主衣角儿。 堂主对上他的眼,这眼下微肿,眸中带有血丝,一看就是哭过的。 “听话。”或许是心里头太沉重,堂主的笑里都有些僵;安抚地拍了拍九良的手,道:“我很快回来,明儿你再去看老秦。” “我知道他不会有事儿。”九良摇了摇头,道:“孟哥,他…他真就是心里难过。” 玉溪不在,他就失了魂丢了心,什么话也听不进去,要是怪您什么,说了伤人的话,您别往心里去。 “我还不知道他啊。”堂主无谓地笑笑,示意周九良放心,随即转身出门了。 周九良当然知道堂主不会怪老秦,他担心的只是老秦情急之下说了伤人的话,会寒了堂主的心。 孟哥啊,心软,眼窝子最浅了。 他一直是很好的兄长,对七堂的弟弟们个个儿都好,有时对他说起话来放肆无礼,他也从不生气。 有些人就是这样,不给人添乱还总替人善后,但有什么事儿都憋着自个儿想,两句话就能红了眼,心软得很。 夜深了,真凉。 老秦穿着单薄的里衣靠在剪窗下的墙,白月光顺着窗棂落下一束在他掌心。 堂主进了屋,对上了守在一旁的大楠的眼神,偏了偏头示意他先回去歇着。 大楠咬咬唇,往老秦身上看了看,最后垂眸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他也会叹气了。 堂主心里头有些憋闷;这最后的几个小孩儿都长大了,居然会叹气了。他和云磊费尽心思,横刀利刃拦下所有血影残忍,最后也没能保住他们的少年心。 这人啊,都要长大的。 堂主往一旁的椅榻走去,拿了上头的薄毯走到剪窗旁,蹲下身来将薄毯盖在了秦霄贤身上。 “她呢。” 秦霄贤的声音比往常更沉,嗓子眼儿里沉重的几乎听不清字儿。 堂主看着,沉默不语。 “你把她带去哪了!”他的平静又保持不住了,红着眼一把揪起了堂主的衣领,咬牙忍住近乎崩溃的情绪。 “入土为安。”堂主一字一句,平静冷淡的就像再说晚饭吃了什么。 她那么好的一个人,不能因为你而死不瞑目,不得安宁。 “把她还给我。”他说。 “把她还给我。”他说。 “把她还给我…”他哭得像个孩子。 也不对,他原本就是个孩子。 “老秦。”堂主抱住他,抬手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背,眼神空空:“她不在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们还没成亲,她还没嫁给我。”他紧皱着眉眼,咬破了唇角儿一个劲地摇头,试图否认这样的话。 她怎么会不在呢。 “把她还给我!”他歇斯底里地吼着。 “要不是你在碳火里放了药叶儿,她怎么会不在!” “把她还给我!” 这本是儿戏般的伎俩,平日里他定会有所察觉,可这回他满心满眼都是玉溪的安静的模样儿,苍白着小脸沉默地躺在他怀里,无论他说什么都听不见她的回答,安静得连呼吸都没有了。 再也听不见她喊一声,旋哥儿。 他闭上眼那一瞬,心里头是期盼着的,希望一睁眼就能看她在桐树下弹琵琶,转过身儿来对他笑,小跑过来扑进他怀里。 “她希望你好。”堂主说。 老秦昏睡之后,他进屋亲自抱起了玉溪,他低头时只觉得她的遗容十分安宁,嘴角还带着浅淡的笑意,似乎就是睡着了而已。仔细一看又觉得眉头有些紧,像是有些没能放下的事儿。 或许都是眼错看差了,但堂主想,她一定也是希望老秦能够好好的。 “你要是再这样,那这一辈子都别想知道她在哪儿。”堂主看着秦霄贤的眼睛,坚决果断而无比残忍的话儿,一字一句。 “我们不能看着你死,只能看着你生不如死。” “如果非要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折磨死你自个儿,那我告诉你,死了我也不把你和她葬在一块儿。” 生不同寝,死不同穴。 “孟鹤堂!” 两人四目相对,面红耳赤。 秦霄贤并没有和他孟哥动起手来,他知道就算动了手,孟鹤堂说得出的话也都一定做得到。 “你…” “你怎么能!” 他揪着堂主的衣领,恨透了他,撞了又撞最后无力地垂了下来。 “你明知道她希望你好好的。”堂主软下声来,握住他的手:“她盼着你能安稳顺遂,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你这么爱她,又怎么能让她不安。” “成家立业?”他仰着头大笑不止,颈窝透进了一阵阵寒气。 “哈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唇角儿裂出了血丝儿,眼角滑落了泪滴。 “去榕城前,师父说这是难得的机会,”他又突然收了笑,目视前方,眼神空荡荡的,回忆着。 “难得给我们历练的机会,得之有幸名扬天下,失之交臂也不会辱没师门。” “咱们赢了。” “榕城百年来的头一场文战,咱们拿下了魁首。” “德运七堂,名震北直隶。” “然后呢?”他从回忆里出来,看向孟鹤堂,笑得十分嘲讽:“咱们赢了,然后呢?你告诉我然后呢!” “她不在了,她不在了!” 他一下哭了出来,痛心疾首。 “她遇刺的时候我不在!” “她坠崖的时候我不在!” “她病重毁容,奄奄一息时我也不在!” 堂主按住他的肩,努力想安抚住他,却无奈的只能听他一句又一句歇斯底里的质问与自责。 “魁首有什么用?能把玉溪还给我吗!” 早知今日,当时就该违抗师命留在盛京护她周全,就算死也能陪着她一块儿,总好过她一个人在病榻上,孤独无助地折磨了一夜又一夜。 我不要名扬天下,也不想要那个魁首,我只想陪着她看桐花。 “这不怪你,不是你的错。”堂主一遍遍哄着,低声安慰着。 老秦和别的孩子不同,有事儿都憋着自个儿想,越想越就是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堂主怕他一辈子都给自个儿带上了枷锁。 老秦没在说话,只是低着头握紧了掌心,复而松开,再又握紧,反复几次。 他的白月光,不在了。 ————————————————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走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焉知非福(一百二十四) 今年的春来得早,不过三月盛京的雪就消融得不见踪影了,往年这时候还有几场春雪没落呢。 原本以为是乍暖还寒的节气,眼看着雪没了,这天儿渐暖了些,盛京郊外的景儿也青绿渐浓了,大伙儿就知道这一场隆冬大寒算是过去了。 杨九最近吃得少,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夜里总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弄得二爷也睡不下了。 倒也没见她说哪儿不舒服,就是有些心不在焉,心里头时不时地就觉得难过起来,要不呢就是烦躁不悦。转个头儿的功夫,一见外头的杨树落了片叶子,她都能莫名地哭半日, 二爷被她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总也哄不好,心急的很。 从前杨九都是心大的,有事儿说出来,转过天儿来就乐呵了;这些日子是越来越爱悲春伤秋了,整日恹恹的没个精神也不爱和人说话儿,爱吃的那些甜食也都不吃了,每日就在院儿里呆着,连二爷都不搭理了。 从前都是她缠着二爷,二爷得空就逗着她玩儿,小两口的日子也算是有意思。如今是调了个儿了,不管二爷怎么逗她怎么哄着都不见她高兴起来。 好家伙,这内室地位一下就涨了。 今儿一下朝,二爷去了趟书院和师父他们说起了今年的几个堂院儿外出设教坛的安排了,也没多大的事儿。左不过就是七堂的安排,七堂因为榕城一赛而声名大噪,堂主就更不用说了,早些年这北直隶就没有不认识的了,去年年前又因为领兵勤王而受到陛下的赏识,如今越来越忙更是不能像从前一样随意安排了。 顺道儿去看了看老秦,他仍旧被看得紧紧的;虽然这两月都是安稳的,寝食都挺听话的,但要是真想通了也不至于日渐憔悴,就差搬去后山住了。师兄弟几个每日都去看他,生怕他这份儿安静都是做给人看的,趁人不注意偷偷儿地就做了傻事。 人各有命。 这一趟儿下来已经过午了,这时辰算一算正是九馕午睡的时候,二爷心下一动就拐道儿去了趟隆福寺,给她买了张家阿婆的甜馕。 唉,这媳妇儿啊是越来越难哄了。 二爷倒是认识几个姑娘,但看看身边儿几个认识的,没一个这么能起秧子的!想想玉溪在那会儿,伶牙俐齿是伶牙俐齿,但也没见人家无理取闹啊。还有啊,娘亲也是很好的脾气,也没见她和爹闹什么,有事儿咱说不是? 九馕的母亲看着也是很亲近的,对晚辈一直都很好,看着和父亲也是和和美美的,应该也是挺好的吧。 这杨九馕到底是随了谁啊这是。 车驾颠簸着,拐过胡同口儿就该到家了。 这一旁是家脂粉店,想起前不久姐姐过生日,姐夫送了一大盒儿的脂粉,里头是应有尽有。姐夫哪里是会鼓捣这些的人,不过就是姐姐整日念叨说他不上心罢了。 嗯,二爷豁然开朗。 杨九这一看就没白陪着姐姐吃了这么多年饭,果然是自家养大的媳妇儿啊。 随姐姐了。 九涵扶着他下了马车,二爷抖了抖衣角儿,余光看见一辆马车刚从另一头儿走了。 家里来客人了这是。 姐夫的门生多,上门来拜访的也不少,德云书院的院庆也过了,拜别的也不少,二爷没往心里去,径直进门往后院去了。 手里提拎着油纸包儿,里头是甜馕。看着小眼神都欢喜着,走起路来都带着得意。 九馕可是个小吃货,一看了甜馕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她高兴了也就不枉费他的一份儿心意。 推门进屋,她正倚靠在榻上,垂着小脑袋看不清神色不知在想什么。 “想什么呢!”二爷走近,往她后脑门儿上弹了下,一撩袍子坐在了她身边儿。 “哼!” 杨九看了他一眼,气鼓鼓地转过头去。 “又生气啦?”二爷笑着,以为她是因为这脑门儿上的一下子生气呢。 毕竟最近她连一片落叶都能莫名委屈地捂脸哭起来,这想想也就好理解了。 二爷笑了笑,抬手拎着甜馕在她眼前晃了晃,得意道:“看看这是什么!” “起开!”杨九上了脾气,一把拍开了二爷的手,抱住了膝盖整个缩成团儿来。 “哎呦喂,怎么了这是。”二爷无奈扶额,这看着又开始低落起来了呗。 二爷放下甜馕,捧着杨九的脸把她给扶起来了,笑着:“来,给爷乐一个。” 这傻媳妇儿,怎么这么好玩儿呢。 杨九不说话,哼了一声又别开了脸转过头去,眼睛红红的,委屈的不行。 “真生气啊?得得得,给你弹回去!” 二爷耐着性子哄着,没有半点儿不耐烦。 “你说!你上哪去了!”杨九委屈巴巴地凶了一句。 “啊?”二爷一愣,随即笑出了声儿来。 敢情是怪他回来得晚啊? “哈哈哈——”二爷忍俊不禁,扶着额头笑开了,无奈道:“还不就是去书院了吗,还有这甜馕…你看看,谁给买的?” “你!呜——”杨九一个气不过的样子,闷声儿哭了起来。 “诶诶诶,怎么了啊?”二爷一慌,赶忙哄了起来,揪着袖口给她擦眼泪。 “你…你个大坏蛋你…”杨九一边儿哭着,一边骂着:“人家这么守着你,你还喜欢别人,你…我…我委屈啊我…” 看这小模样,梨花带雨的,越哭怎么看着越让人想笑呢。 这哪就喜欢别人了? 二爷无奈道:“我什么时候喜欢别人了我?” 军营里数不清的爷们,书院里玉溪不在了,也就剩爷们了,每日忙活的不行了怎么就喜欢别人了? “宋莲!宋莲!”杨九越发激动,直接吼破了声儿来。 宋莲? 二爷想了想,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京西宋老三的闺女,大莲。 这都哪跟哪儿啊,也就是上回送药来的时候见了一面,怎么就喜欢人家了。 “我就见了人家一面儿,哪就喜欢了!”二爷伸出食指戳了戳杨九的额头。 “那她还来!就是你就是你!”杨九无理取闹地凶着他,没有半点儿平日里对二爷的那股子稀罕劲儿。 这话换了旁人也一定听不明白,咱们二爷哪里是一般人啊,琢磨琢磨就清楚了。 “她来关我什么事儿啊?也不是我让她来的啊。”二爷柔声哄着她,也不再笑话她了,捧着这白白嫩嫩的小脸儿,道:“她惹你生气了?” “她敢!”杨九又急赤白脸地一吼。 “是是是。”二爷赶忙点头附和着,像哄小孩儿似得,道:“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 杨九这才算是得了些许安慰,趴在自个儿膝上,道:“她来给师娘送花草了。” 宋家就是会鼓捣花花草草的,手艺精得很,府里又新的花草要鼓捣的都会宋家人来看看。 二爷皱了皱眉,想了想道:“送花儿来怎么了呢这是?” “她问你了!”杨九又是一急眼,带着哭腔,提高了嗓子:“她问你了啊!” 明白了。 人家来送花儿,见了杨九也就顺带着问了句二爷的好。 “傻子!”二爷揉了揉杨九的小脑袋,又是心疼又是触动:“问个好而已,有什么值得你伤心的。” “就伤心就伤心!”杨九闹着,一副听不进劝的样子。 人家十个胆子也不敢惹她生气,她倒好,一句话就给难过成这样儿了。 “不许伤心。”二爷认真起来,看着杨九一字一句道:“不值得。” 你是我心尖儿上的宝啊,怎么还为了不相干的人哭成这样儿。 “我又不给她买甜馕吃。” 杨九对上二爷的眼神,吸吸鼻子有些呆愣,傻里傻气地问着:“真的吗?” “你个大傻子!”二爷拥住她,笑得不行了。 这还能有假? “我当年受伤也没见你哭成这样儿!” 当年好歹还能听得进话,如今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一天天儿的,净整这些莫名其妙的。 “你还记得当年啊!” 杨九哭着,在二爷肩背上打了两下,哭道:“我等了你那么久,你还欺负我…” 眼看着又要哭起来了。 “好好好。”二爷笑着,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道:“你欺负我。” —————————————— 春暖花开。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食蝇(一百二十五) 桐花落尽柳飘絮。 该升起的太阳仍旧要升起,该起的风仍旧要卷云。 德云书院内堂里那几位少爷们开了春就出门去设教坛了。 本月并州的头一场教坛就是张九龄和王九龙的堂儿,底下早就乌泱泱地站满了人来,还有几个姑娘躲在二楼包间里偷摸看着,德云女孩不认输啊。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上台。 上了台自然就是先行礼了,两人都是温润识礼的少年郎,说起话来虽然不如先生那般受人敬重,但风趣得很,十分受学子们的喜爱。 九龄往台上一站,底下掌声雷动。 拱手行礼,道:“张九龄,多谢诸位厚爱。” 大楠跟着一块儿行礼,也向大家道了谢。 毕竟都是打小学的,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像师父一样,站在自个儿想站的位置上,如今也算是年少有为,不负年华,如何能不感慨万分呢。 九龄是师哥,学的长些,年纪也大些。虽然平日爱闹啊,但这要紧的时候可比任何人都正儿八经的。 同着九龙一块儿时,向来都是九龄率先开口说着领个头儿。 “蒙恩师教诲,承诸位不弃,今得已开坛受教,全敬诸君一力相捧;必,不辱师门,不负众望,多谢!” “好——” 底下掌声雷动,一阵欢呼雀跃。 都是一群好学爱学的少年郎,彼此都是最懂彼此的,三两句话就能说进心坎儿里,戳中心口儿来,引起共鸣。 谢也谢过,这就该开场了。 两人挽袖一鞠躬,这便开始了。开场是最要紧的,自然不能一上来就同人家说那些个儿大道理让人听着,一副老夫子的做派谁能听进去。 自然是先说笑两句,让人乐呵乐呵了。 九龄笑道:“从前我们哥俩也少来并州,就算来了也是跟着师父一块儿说两句,没当过前锋将这么领着人来,还得和您各位再做个交代才是。” “这说的正是。”大楠一笑,更像个十几岁的少年郎,白皙中透着两分傻气。一拱手,道:“有认识也有不认识的,都该和各位再正经报一回门儿。” “我叫张九龄。” “我叫王九龙。” 底下又是一阵掌声。这倒不是瞎捧,看看人家这口条儿,还有人家实打实的才华能力,都是个顶个儿的好。人品也没话说,这说了半天,都让人挑不出错儿来。 “好——” “认识认识——” “知道着呢——” 公子们的年岁都差不多,说起话来自然也放松一些,没怎么拘着。三两个带个头这么一附和,底下这就热络了起来。 “多谢多谢。”九龄笑着,赶忙拱手连道了几声谢,才说笑起来:“还真有这么些个记得小生啊,多谢各位捧了。” 这世间何止万物,有些人是人,有些人看起来是人,有些人不知道是不是人。 这鲜果儿盘里总是会有那么几颗苍蝇屎。 您听… “我还认识云长弓呢!” “就那个没摔死的…” 对不住,污了您的耳朵。 德云书院的少爷们十几年来情比金坚,不说这师门有如何成就,单这份儿兄弟情义都是断断放不下来的。 大楠原本带笑眉眼霎时就僵住了,再一看,脸色都变了。 原本是个亲和风趣的小郎官儿,这一瞧,顿时让人有些害怕起来。 “去!”九龄当即接住了话茬,堵住了那人本要接着往下说的话头儿。 佯装玩笑:“这哥哥就是爱说笑啊,烦人了啊。突然有些不喜欢并州的听学了啊…” 一句话打个马哈哈也就过去了,底下众人一下就哄堂大笑起来,大伙都被逗乐了,一个劲儿给九龄竖起大拇指。 大楠这头脸色才稍微好了些。 别过脸去,有意无意地咬了咬唇,像玩儿似得;这桌案后的桌布被他攥出了横纹儿来。 九龄收了笑,正儿八经地讲了起来。 大楠一旁帮着,虽然有些气恼未过但仍旧十分用心专注。 众人听得十分入神,也没人注意到九龄言语笑谈里时不时给大楠的一个眼神儿。 —————————————— 冲动,害人不浅。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一季春来(一百二十六) 并州的事儿刚传回京没多久,院里的先生们都赞誉了几句张九龄和王九龙。 记得当时去榕城,先生们去那是欺负晚辈了,孩子们去又怕遇上那些挑事儿的,年纪轻轻点火就着了。几番思虑下,先生就让堂主领着七堂的孩子们去了,最后果然不负众望。 这一回的事儿,分明就是故意挑事儿的,说那些个不中听的话来气人,这又是在台上实在半分脾气不能发作。 这样的事儿啊,最能考验一个人的心智了,尤其这孩子们都年轻,一个个儿的都在这最是气盛易怒的年纪,一点差错都会让人抓着不放。 张九龄的临危不乱和王九龙的冷静自持都让先生们赞不绝口;原本就担心着,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好在没事儿了。 孩子们,当真是长大了。 笑闹自个儿都老了的同时,大先生在书房呆了大半天,手指在桌面儿上敲了又敲来来回回好几圈了。 他的孩子哪里能随随便便让人给欺负了,孩子们可不能横,他会保护他们的。 最终敲定结果时,叫来了堂院里的几个先生,说了几句话,安排下些事儿。 今年是德云书院二十年院庆,趁着这个机会少爷们也都该多出去走走了,稳重都是从历练中来的。 咱们少爷也是能独当一面了,身边有师长引路,有兄弟扶持,再多几年就能担起重任了。 如今也是好的,但毕竟少年心性,不如他父亲一般历经沧桑,阅尽千帆。 打铁磨刃,都是疼的。 少爷也勤奋,为了父亲,为了书院,为了自己的那份儿初心。 除了,陶阳。 今儿忙得晚些,回去也是赶得很,到家得时辰一准儿过了饭点儿了;索性就留在书院里和师兄弟几个一块儿在饭堂吃了晚饭。 没有长辈在,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书上读读就成。 几个人正是说笑的时候,史爱东史先生穿着一身深蓝褂子,端着几本书坐在了一旁,学子们纷纷挪了位置,向先生行礼问好,礼毕这才坐下规规矩矩吃饭。 少爷一瞧,好笑地摇了摇头。 史先生正坐在少爷边上,挽起袖口的动作中,笑着调侃了两句:“大林今儿难得在书院吃啊。” 周围一阵哄笑。 那谁不知道咱们少爷把陶阳看成命根子似得,恨不得天天拴在裤腰带上,但凡在一块儿必定挽手十指相扣的,哪里会在家外头吃东西。 臭小子打一顿就好了。 史先生是大先生的师哥,咱少爷都得规规矩矩地叫师伯,平日里都恭恭敬敬的,哪里敢放肆半分。 师伯是好脾气的人,但这家规可不能忘,这长幼有序可半点儿不能错。 “师伯啊…”少爷笑了笑,看不明是不好意思还是无奈;拱拱手,道:“您就别打趣我了,这不是晚了吗。” 回去阿陶也不等我吃饭,一准儿洗好澡在被窝里裹暖了。 “行啦行啦。”史先生笑眯了眼;没事儿逗逗这些孩子们多好啊。 “也不是故意笑话你。”先生收了笑意,喝了口汤,随意道:“陶阳不是这两日要出门了吗,你还能在这吃饭,夸你勤奋呢。” “哪儿啊…”少爷一笑,原本就想接一句先生过奖了。 他是未来德云书院的继承人,是郭家的大少爷,再怎么忙都是应该的,哪里承得先生赞许。 这话未出口,心下一沉。 少爷一下就蹙了眉,觉着自个儿怕不是忙啥了给听差了,颤着嗓问:“您…您说陶阳要走?” “嗯,这两日吧。”史先生动作一顿,看向少爷这神情,一下明白过来要坏啊! “你…还不知道啊。” 大林这孩子也不像不懂事的,难道会任性得不让陶阳出门吗? 唉,孩子就是孩子,儿女情长看得重。 气息这就开始乱了起来,许久不见的那种慌乱不安又涌了上来,气得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了。 耳边儿吵得很,他也分不清是不是在同他说话,只觉得这儿实在是吵,吵得他心烦意乱起来!但心里空落得又像只有自个儿一个人了。 心神不定。 快马在家门口停下时,少爷落马的动作都有些晃,脚下一个不稳差点儿就摔了。 小厮连忙扶住却被他一把推开,这便一路衣摆向后,小跑进了内宅。 院里灯火正亮。 少爷几步上阶,推开房门进了内室。 陶阳正在叠衣裳,被门处重响给吓了一跳,转过头来就看见咱们大少爷冲了进来。 他气坏了,不问不说,上前就把陶阳眼前的衣裳尽数打乱,扫落在地。 “你这是怎么了?”陶阳被他这样子给吓到,皱眉问着。 少爷什么也听不进去,就顾着打乱衣裳,几件轻薄的里衣还被他一气之下给撕了个稀碎。 “大林!” “大林!” “你是怎么了,大林!” 这最后一声儿,陶阳拽住了少爷的手臂,重重地吼了出来。 少爷安静下来。 陶阳对上他的眼神,这才发现傻少爷又不知受了什么委屈,红着眼委屈得不行。 “怎么了?”这一委屈,陶阳就心疼得不行了,舍不得凶他,一下就软下声儿来。 “你这个大骗子!”少爷哽了两声,一下骂了出来,这眼泪霎时就决堤了。 “我哪儿骗你了?”陶阳有些不明就里,又是十分无奈:“好了,不哭了。” “你这个大骗子!”少爷委屈着,哭得一颤一颤得,一把拍开了陶阳的手。 陶阳也不知道自个儿又哪里惹这少爷生气了,赶忙哄道:“好少爷,你不说我哪儿知道怎么了啊?” “你要走!你要走!你要走!” 你知道亲口说出自己最不想面对,最害怕的事儿,是一种什么感受吗。 仔细埋在心里的那点儿恐慌,喷薄而出。 “要走?”陶阳有些愣,明显是不知情:“走去哪啊?” “大骗子!”少爷的吼了一声,嗓子都哑得让人听不下去了。 陶阳心疼地皱起了眉头,张开手臂抱住他,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背。 阿陶的拥抱最温暖了。 少爷静下了情绪来,不在歇斯底里,窝在陶阳颈窝里闷声儿哭着。 “阿陶…” “阿陶,你别走…” “你答应过我的。” 有了你,我就再也不是少爷了。 他所有的自尊骄傲与冷静在遇见陶阳时都尽数灰飞烟灭了,融进空中不可见闻。 陶阳一个劲儿地点头哄着,生怕他一个不好就要闹起来了。 这眼神儿里的委屈,一滴泪都像一滴热油滴在陶阳心口,疼得不行。 “我哪儿也不去,在家陪你。” 陶阳低声哄着,虽然也不知道少爷说的什么,但只要他高兴都行。 “骗人…”少爷嘟囔着,还气着。 “怎么会呢?你都不信我了。”陶阳故作委屈,一副招人待见的样儿。 “师伯和我说了!”少爷当他不承认,推开拥抱,跺了跺脚,气道:“你这两天儿就要走!就不要我了!” “哪儿就不要你了!”陶阳皱眉,实在听不下去。 史先生哪里会说这样的话,但少爷这样子也不像作假,陶阳一下没想明白,愣住了神儿来。 “就是!”少爷嘟着嘴,不高兴了。 先生都说了哪里会有假。 陶阳想了想,难不成是师父有安排什么?先生们先知道了,话头儿一转让少爷知道了? 这么一猜就**不离十了。 前后也能对上。 “就算要出门也是有事,再说了我自个儿都不知道呢,你就闹我!”陶阳无奈,皱起眉来正儿八经地训了他几句。 少爷仔细看了看陶阳的眼神儿,确实郑重其事。想想,确实是自个儿太冲动了。 “真…真的?”他试探地开口。 “不信我走了啊!”陶阳佯装生气,一转身就要走的样子。 “我信我信我信!”少爷一急,抱住了他。 我信还不成嘛,你就不能多哄哄我… 陶阳笑着,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半玩笑地开口道:“命都交代在你手里了,还天天儿这么不信我。” 我爹都差点把我从陶氏除名了! “还不是怪你…”少爷嘟囔着,仍旧委屈:“你要是别偷摸儿躲起来那么多次,我也不至于这样儿啊!” “好好好,怪我。”陶阳无奈地笑了笑。 两人相拥,竹影摇窗。 小厮在门外敲了两声儿,低声禀告说是老爷请陶爷过去一趟。 陶阳应答了声。 推开少爷,道:“你去洗洗,我很快回来!” “这就来事儿了!”少爷一跺脚,哭腔又起来了:“不许去!我去!” “吓不死你!”陶阳笑话他,伸出手戳戳少爷的脑门儿。 他打小最怕得可不就自个儿亲爹了吗!说起话来都不敢吭声,现下都敢忤逆父命了都,真不怕死啊。 “不管!”少爷闹腾着。 “好好好,咱俩一块儿去!”陶阳无奈着,这事儿不弄清楚他八成是睡不下了。 —————————————— 桃林又逢春,满院花香甜。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得幸(一百二十七) 大先生正秉烛夜读。 不过就是让小厮去传个话儿把陶阳叫来而已,这一下就来了两个人。 先生一抬头就对上了陶阳有些无奈的表情,两人正向他行礼。 “你怎么也来了?”先生盖上书,看向郭齐麟,有些不明就里。 先生是严父,院儿里这么多孩子没有不怕他的,真要说打小给他疼到大还敢和他聊两句的,也就陶阳了。 少爷一向是规规矩矩的,今儿红着眼瘪着嘴儿,一副委屈得紧的样子。 父亲这么一问,这一下就绷不住了。 陶阳原本也是打算解释两句的,没等开口就被这傻少爷拉到了身后去。 “爹!”少爷咬了咬唇,浓声道:“您是不是又要让阿陶走?” 先生被儿子这幅样子给逗得想笑,故作严肃,冷道:“翅膀硬了,安排起你爹啦。” “我没有!”少爷解释着,气息抽了抽有些像是年幼时哭闹太久差点抽过去的模样儿。 “您不是…”说着说着这哭腔又起来了,道:“您不是…答应我了吗。” 不是答应我和阿陶在一块儿了吗。 “答应你什么了答应你。”先生看了他一眼,转身去喝茶不看他。 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儿。 陶阳那多聪明啊,一眼就看出师父这就是故意逗他玩儿呢,真要生气还能留他在这犯傻儿啊?早早儿两句话赶出去了! 揪揪少爷的衣袖,示意他安静。 “爹。”陶阳上前一步,无奈笑道:“您就别吓唬他了,就这么看着您孩子犯傻啊!” 先生白了他一眼,玩味儿地笑了下,放下茶杯故意道:“我可生不出这么傻的,丢不起这人。” “啊?”少爷没反应过来,委屈巴巴儿的。 怎么就傻了,哪就傻了,人家平时可聪明了! 先生都不爱搭理他,要说儿子,还是陶阳更像他一些。 这些臭小子。 陶阳笑了笑,看了少爷一眼不做应答。两人上前,规规矩矩地站在先生的桌案一旁悉听教诲。 先生放下杯子,不紧不慢道:“这两日收拾一下,去趟并州吧。” 并州没有麒麟剧社的分堂。 陶阳思绪敏捷,想想进来书院的事,前后一量就明白过来了。 “是。”陶阳拱手点头。 少爷又不傻,再怎么关心则乱,这“并州”两字一出可不就醒过神儿来了吗。 九龄和大楠在哪,既然是领着人去的自然许多事儿不能做,可也不能眼见着那些个人把咱们给欺负了。 万一有些人趁这时候得寸进尺怎么办。 “…我错了,爹。”少爷挠挠头低眉顺眼的,有些不好意思道。 我错了还不行嘛,别不认我这儿子啊。 您各位看,这一个是亲爹,一个是神童,不赖人啊。 就是反应慢了点儿嘛,也没有很傻嘛。 先生都懒得白他一眼,挑唇笑了笑,别提里头嘲笑的味道有多重了。 “爹,您就别乐了。”陶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看了看身边儿的这傻少爷,真是越看越欢喜。 “哼。”先生一乐,脸圆的像颗桃儿,对陶阳说道:“养这么大给你了。” “那我还不是您养大的啊。”陶阳笑着,难得露出些孩子气的笑容。 “就你没白养。”先生笑了,满是自豪与骄傲。 孩子多着呢,真要说听话又聪明的,一心只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的只有陶阳了。不但戏唱得好,这书也读得好,字画更是一绝!打小就稳重,一开话头儿都不用多做解释,他就明白了。 不枉费他一番苦心。 少爷插不上话,就在一旁乖乖站着。还是一副委屈样儿,小嘴儿低声嘟囔着。 看看,这都谁是亲生的。 “你也去——”先生说道。 原本也是打算让他陪着一块儿去的,正好去书院分堂看看,多走走省得见天儿缠着陶阳。 看陶崽儿最近都少上台唱了! “真的啊!”少爷起先还当自个儿听岔劈了,一明白过来乐得都快蹦起来了。 “阿陶!” 陶阳一躲,还没来得及捂住耳朵呢,就被这傻少爷拦腰抱起来蹦了蹦。 “你快放我下来!”这是哪儿来的傻子啊,他可不要了! “出去出去!”先生皱着眉,一副看不下去了,挥挥手就下逐客令了。 “诶!”少爷当下就行礼,道:“爹您早点歇着啊!” 拉着陶阳就往院儿外走了。 先生看着俩孩子,心里头感慨万分。想想还在襁褓中的年岁,仿佛就在昨日。 有时他常想起从前的事儿,孩子们都成长的太快了,他也确实老了;没法再把他们抱在怀里护着了,总要放手的。 想起这小时候,先生一抬眼看俩儿子拉着手出了院儿去,不由自主就笑了出来。 从前他尚是碌碌无名一书生时,也是像他们这副自在的样儿。当时能吃上一碗汤面就乐得不行了。 儿子刚出生时,他还住在祖地天津,那会儿逢年过节啊,这鞭炮齐鸣震耳欲聋。当时就住在老家破旧的小宅子里,哪里如今郭府的舒适与气派?儿子还小,生怕他吓着,这小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搁床上睡得可香了。 那会儿看着,可比如今招他疼呢。 谁知这鞭炮响了半夜都没见孩子吓着,反而这后半夜啊,里外都静了下来,孩子自个儿放了个屁,嘣得一声儿。 吓哭了。 “哈哈哈——”这样儿的事啊,先生不管何年何月想起来都会笑上好久的。 像岳云鹏那几个年纪大许多的,当时都十几岁了,一个个儿都记事了,老说起这事儿来逗弄大林。 放个屁把自个儿嘣醒了。 说起来都能让人乐上好一会儿呢!少爷从前觉着丢脸,一直觉得没面儿,听得多了这人也长大了,反而觉着挺好玩儿。 —————————————— 不好吗,二十年前在你身边的人,如今依然在。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春寒(一百二十八) 四月下起了第一场春雨。 来得又猛又急,院里大娘晒的衣物尽数被打了个湿透。 少爷们正是下了课,坐在廊下听雨。您可别误会,这些个儿少年郎啊可不比旁的文人墨客,闻风见雨就诗兴大发了。个个儿欢腾起来,庆幸今儿不用在院山前植树了。 年年开春,先生都会领着少爷们清清院山附近的杂草,空处儿种植些青杨翠竹,打远处看一片儿绿意盎然。 今儿正好是定下的日子,这一下雨就能偷懒了!噢,不是,能好好在堂院儿里看书了。 九龄他们去了并州,这一下子都安静了许多,没听着他们俩吵闹还真有些不习惯。不过也不打紧,少爷们一个比一个皮,先生巴不得他们消停两日。 张九泰打了把油纸伞往七堂院后的清宵阁去了,正月生辰后秦霄贤就很少出门儿了,听说这两日还病了。 大楠不在,九泰就跑得更勤快了些。生怕他一病,头昏脑涨得就干想那些难过事儿,越想就越好不起来了。 清宵阁的景儿还是没变,一花一叶都没变,还因为开春多了几分生意来。 但不知为何,九泰每每一走进,都觉着这里变得有些凄凉和悲戚。 推开门,九泰收了伞在一旁晃了晃,感觉安静得有些不像话。 踏梯上楼。 楼上空无一人,木窗大开着,屋外的风雨顺着窗台飘了进来,把窗边的帘子和长椅上铺的薄毯都打湿了。 九泰心下一沉,生出些不安来。 脚步一慌,随即转身进里屋去查看,果然被褥整齐没有人影儿。当即便转身下楼,四周仔细地查看了一遍都没看见人! 出了清宵阁,遇上正要去饭堂吃饭的看院儿大爷,张九泰拦下就是一通问询。 大爷到没往心里去,笑了笑说半个时辰前就看秦霄贤出门去了。 九泰一跺脚,咬牙骂了声儿要坏!不敢耽误时辰,转身命小厮赶紧去通知其他人,一块儿找人! 这样的天儿,万一出点什么事儿来,他们以后哪还有颜面去见秦家爹娘。不说别的,都是打小一块儿长起来的兄弟,明知他因为玉溪的事儿一直想不开,这一会儿没陪着就出了事,他张九泰这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个儿了! 等等,玉溪… 张九泰在雨中慌乱的步子一顿,猛然惊醒,转头出了院儿门往后山跑去! 后山雨天路滑,庆幸的是前两日的杂草都清得差不多了,不会被野草横刺给喇伤了,张九泰一路小跑上了山顶。 衣裳都被雨打湿了大半,张九泰跑得连撑伞的力都快没了,站在山顶入处气喘吁吁。 这是处平顶山,没有青杨翠竹,就是一片儿绿草坪。丝丝绒绒的,夏日里拎上几壶好酒,约上好友几位痛饮几杯,看明月当空,繁星点点好不快意。 但如今是早春,碰上了阴雨连绵,天儿都是暗的也瞧不见月亮。 九泰向前走了两步,驻足停下。 眼前的人一身黑衣,穿的是丝亮的绸缎面料,在雨里看着更是柔和。 那坟上盖的应当是他寝屋内室的纱帐,牙白色上头绣了桐花纹儿。 九泰一下酸了眼,却抬不起脚儿上前去打扰他。 他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地看着碑上的字,不知是怀念还是想念。 坟前种下的那棵桐树已经扎稳了根儿了,虽然还未长起但还算青绿。 秦时明月白月光。 四月的第一场大雨,他出了清宵阁,在她坟上盖了牙白纱儿,为她挡雨。 大家都知道他难过,都愿意陪着他;劝一个人放下,却不知道他放不下。 有些人在心里,扎根发芽拼命生长,融进骨血里,扒皮抽筋也放不下。 孟哥说,如果他不珍重自己就不告诉他玉溪在哪儿,如果他干了傻事儿就不认他这个弟弟了。 生有什么可留恋的。 可怕的是诅咒:生不同寝,死不同穴。 “下雨了。” “七堂院里的桐花又要开了。” “我给你摘。” “你记不记得,去年盛京时疫,杨九去玉府看你时带去的一包桐花。” “前一晚,七堂的桐花开了少许,我挑拣着摘了一夜才有的。” “第二日九龄他们都问我是不是半夜偷摸去偷人东西了,一脸憔悴。” “一想到你见了桐花开心,怎么都好。” “九龄他们出门去了,临走前说回来带好玩儿的给我,到时候给你看看。” “孟哥儿他们也老来看我,怕我悄没声儿就死了。” “你听我这嗓子,越来越哑了,说起话都不好听了。” “好久没听课了,八成落下了大截。” “输给你了,谁让你是小龙女呢。” “我娘也来看过我,绣房也给做了好几身儿的春衣,我看着还是你的手艺好。” “喜袍我还没穿。” …… —————————————— 我把所有的碎嘴事儿都和你说了,你听明白了吗。 我过得不好,一点都不好。 “都说你希望我好好儿的,真是能逗人,个个儿都被你这小丫头给骗了。” 真盼我好,你就不会走。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听雨不知寒(一百二十九) 陶阳和少爷已经出京半个月,这会儿算算也该到并州了。也不是头一回出门儿去设教了,没什么好担心的;少爷这心里头八成还偷着乐呢。 两人长大之后都忙得很,一个顾着书院一个顾着戏园子,尤其是阿陶更是忙得过分。麒麟剧社的分堂要管,早些年也跟着在书院听课,时不时也出门跟着一块设教讲学,两头儿兼顾。 要说这两个人正儿八经一块搭伙讲学,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 那时候,少爷还是只是少爷,年少不经事的时候。 那时候,阿陶已经是阿陶了,只不过总是一个人在竹林里听风赏雨,一个人想着不该想的事儿。 那时候,二爷刚从天津城回京,刚刚认识杨九,整日里就知道调戏他大白馕。 那时候,杨九整日跟在二爷屁股后头,傻了吧唧的样子还乐得不行。二爷也愿意护着她,就这么成了德云的小霸王。 现在,阿陶有少爷了,二爷也和杨九成了亲,两对儿都和和美美的。 想了想,大伙儿从前最心疼的就是他们几个,如今再看看,其实最得老天眷顾的也是他们。 少爷和陶阳经历了许多,从两不相知到断舍成全,一路来生死相依,相守不弃总归熬了过来,熬到了暮退阳升的到来。 二爷坠崖九死一生,熬过了挚友背叛,躲过了明枪暗箭,往后余生一马平川。无论风雪荣华,都有杨九陪着他。 真好。 二爷来书院看老秦的时候,就看他倚靠在窗边儿,细雨都打湿衣襟了,也不知是坐了多久,更没见他闪躲避雨。 二爷关上窗,给他披上薄毯。 二爷坐了好久,沉默一阵儿就说上几句话,说起陶阳戏园子的有趣事儿,说起九龄和大楠很快就要一块儿回来了,说起刘筱亭也能外出设教了,其他的师兄弟都盼着他早点好起来回去上课。 都说完了。 他抱着球球,呢喃着:“真好。” “你快点养好身子,才是最好的。”二爷笑着,拢了拢身上的外套,像是觉得冷了。 清宵阁,越来越冷了。 想想真让人羡慕,还活着,还能一块吵闹说笑,一块儿走过盛京的每条街道,一块儿等雨候雪,看桐花一季又一季。 真好。 过午,冯爷冯照祥抱着小宝来了,孩子刚满五岁,正是可爱的时候。生得又白,眉清目秀的,见了人都喊得大声,看着就招人疼。 讲究易子而教。 于先生只有两位弟子,一个是咱们少爷另一位就是冯爷了。 冯爷的孩子自然就是拜了少爷为师。 孩子像他父亲一般,重情识礼。教得也十分好,聪明又伶俐,平日里见了这些个叔伯们都可高兴了,笑得见齿不见眼的,是个活泼又善良的孩子。 二爷一见这孩子就高兴,看着他就想起自个儿曾经也是个这样的孩子。无忧无虑,欢喜自在,上有师长指导,下有兄弟挚友相伴。 九馕对这孩子更是喜欢得不行,每回见了都抱在怀里不撒手。记得二爷从前腿伤未愈,走路都还要人扶那会儿,杨九见了宝宝也是抱着,再腾出手来扶着二爷。 冯爷和老秦说着话,宝宝一下扑进了二爷怀里。 “辫儿叔~”宝宝甜儒的声儿腻在二爷耳边。 看,小辫儿这外号真是老少皆知了。 二爷抱起他,揉揉这小脸,眉眼里都是宠爱:“今儿乖乖背书了没?” “背了~”宝宝应答着,在二爷怀里翻闹,玩儿着他的腰上挂着的佩玉。 “真乖。”二爷笑着,道:“等你师父回来了,你就等背给他听啦。” “师父…”小宝嘟囔着,声音甜得让人心都化了:“师父什么时候回来啊?” “快了,等你都背熟了…”二爷正哄着他,一大一小聊得不亦乐乎。 这头冯爷不知和老秦聊上了什么,回过头来向宝宝招手,喊道:“过来,看看你秦叔叔。” 让宝宝抱抱他,他或许就好起来了。 “快去。”二爷笑着,轻轻放下宝宝。 宝宝晃晃悠悠地走了两步,到秦霄贤跟儿前,盯着他怀里的球球。 眼睛滴溜溜的,可爱极了。 宝宝伸出手,小心翼翼又满是喜爱地伸出手摸了摸。 老秦笑了,发自内心那种。 “宝宝喜欢它吗?” “嗯!”宝宝认真地点了点头,抬起头对秦霄贤笑得一脸纯真可爱。 “球球~”宝宝甜甜地喊着。 老秦一愣,想了想似乎自个儿没有带球球给小宝玩闹过,随即笑道:“宝宝怎么认识球球啊?” “姐姐~”宝宝拍着手,欢快极了:“玉姐姐,姐姐抱球球。” “胡闹!”冯爷轻手在宝宝头上敲了一下,笑着:“说了几次是玉姨,不是姐姐。” 玉溪从前总和杨九在一块儿,自然是见过宝宝好几次的。盛京有乱那时,正是玉溪重病的时候,老秦和二爷他们都忙着,杨九得空就带着宝宝一块儿去王府陪玉溪玩儿上半日。 当时,他把球球留给玉溪作伴。 好端端的,怎么说说到这儿。 二爷在一旁,不着痕迹地咳了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冯爷一愣,干咳了两声,垂下眸来不说话了。 秦霄贤倒是没什么反应,就像没事人一般,不如他们两人般神色一僵。 “宝宝喜欢玉姐姐吗?”他唇角笑意加深,整个人温柔得不像话。 “喜欢~”宝宝握着球球的小爪子晃了晃,笑得十分开心。 “叔叔也喜欢她。” “嗯?”宝宝抬起头,愣了一下又笑开了,垫脚摸了摸秦霄贤的脸颊,道:“叔叔快好起来,我们和玉姐姐玩儿。” 娘亲说,生病了就不许去玩儿。 药好苦好苦的。 秦霄贤放下了叔叔,俯身垂眸,对上宝宝的目光,笑了又笑。 他低下头来与宝宝额心相抵。 “玉姐姐,不在了。” ———————————————— “叔叔,抱抱~” 玉姐姐抱抱我,我抱抱叔叔; 玉姐姐抱抱叔叔。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十年一觉扬州梦(一百三十) 屋外的雨停了,灰朦湿润。 小厮踏着慌乱的步子上楼来,衣裳湿透的样子像是一路冒雨跑来的。 “爷,王妃晕倒了!夫人让您赶紧回府去呢!”小厮跪下,气喘吁吁。 这话音刚落,二爷起身就疾步下楼向外走了! 冯爷这头儿一愣,急急对秦霄贤喊了声:照顾好自个儿!便抱着小宝下楼去,紧跟着二爷后头。 “小辫儿你慢点儿!” 冯爷正是着急,但抱着小宝也无可奈何,总不能把孩子撇下去追吧!倒也不是拦着不让他回家,只是小辫儿那腿脚压根儿也不能跑啊,千万别一着急就乱了套,可不能头儿都出事儿了! 两人前后上了马车,赶回郭府。 书院到家也不算远,乘着马车也不过两刻钟的事儿,一眨眼就到了。只是心里头担心着,一步都觉得漫长。 冯爷把宝宝抱在膝上,向二爷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杨九身子骨一直挺好的,应该是下了几场雨着凉了。” “怎么好端端的…”二爷有些心不在焉,低声呢喃了几句,皱眉道:“早晨出门时,明明还好好的。” 最近杨九心绪不宁,三两日就得生闷气,要不就裹在被窝里闷声儿哭起来,弄得人不知所措。 眼瞧着今儿好些了,二爷这才放下心来书院看看,这才几个时辰怎么就… 说话间就到家了。 急急忙忙下了车驾,一撩袍就疾步往后院儿去了,一路看着小厮仆婢几人都从他院儿里出来的。二爷这心里头又是一揪,真要没事儿哪里会聚了这么多人在院子里。 冯爷抱着宝宝紧随其后进了院子。 外屋站满了人,仆人个个儿喜笑颜开地向二爷行礼请安。 他哪里会注意这些,径直进了里屋,绕过屏风走到床榻前。 姐姐坐在床边儿,握着杨九的手正含笑嘱咐着什么。 听着脚步声儿,夫人转过头来见了云磊,欢喜道:“你可算回来了!” 算是小厮脚程不慢吧。 “姐…”二爷有些怔愣,随即跪坐在床边,揉揉杨九的头发:“九馕怎么了。” 杨九看着他,嘴角抿出一抹笑来又不说话,低头绕手指玩儿。 “你呀!”夫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抬手戳了戳二爷的脑门儿,骂道:“一天天都忙活什么呢?媳妇儿怀孕了都不知道!” “我也不是有意…”二爷无奈着,正要辩解,听清了姐姐的话后猛得一怔,道:“什…什么?怀孕啦!” “两个多月了!”夫人笑着,看这一副傻不拉几的样儿,真不知道盛京姑娘看上这小子什么了。 “怀…怀孕了!”二爷又重复可两遍,看着杨九闪了闪眼睫,整个人一下就活了起来,抱着杨九喊着:九馕!九馕! “你怀孕了!” “你怀孕了!” 我们有孩子了,有小宝宝了。 “臭小子!”夫人两指这么一拢,手腕儿这么一拧就把二爷的小耳朵给拧红了。 “撒开你的爪子!” “诶诶诶!”二爷吃痛地捂住了耳朵,头都偏向了那一边,委屈着:“姐姐!” 干嘛呢!干嘛呢! 人家抱媳妇儿呢… “说话就说话,上什么手!”夫人白了他一眼,说不出的嫌弃,转头给杨九掖了掖被褥,道:“就是动了胎气才昏过去的,瞎折腾什么呢你!” “对对对。”二爷这才想起是因为杨九晕倒了,他这才回来的。这么一说啊,又傻里傻气地担心起来:“怎么样?疼不疼?” 杨九被这傻样给逗乐了,不搭理他。 二爷怎么了,平西王怎么了;都只是她辫儿哥而已,一遇上她的事就慌得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干娘。”冯爷从屏风处进来,在一旁带着宝宝行礼。 这是内室,他又是男子,生怕打扰冲撞了就规规矩矩地在屏风后站着,听着里头说笑起来,干娘也在自然就没什么好避讳的了。 德云书院这些孩子们个个儿都是夫人看着大的,不是师娘就是干娘,总归儿子多的是,个个儿都孝顺得很。 别的不说,冯照洋一向是稳重的,早早成了亲生了娃,比起其他的臭小子可让夫人省心多了。 “奶奶~”宝宝甜腻腻地喊着,晃晃悠悠地扑进了夫人怀里。 宝宝省得俊俏,任谁看了都喜欢得不得了,夫人一向是宝贝的不行。 “快来快来~奶奶的宝宝呦。”夫人俯身抱起了小宝,搁在膝上玩儿着。 “咱们小宝啊,最乖最听话了!” 听着这孩子气的话,冯爷一下就乐了,笑道:“小辫儿还年轻,平日又忙哪里懂这些啊,您就别怪他了。” “这样事儿还要人教啊!”夫人不满道:“夫妻两人日日在一块儿,好歹每月里的小日子总该知道吧!这都两个多月了,要不是晕在我院儿里,等什么时候啊?” “啊?生下来才知道啊?” “给你们心大的!” 听着话头儿,姐姐这范儿啊就是要开始唠唠叨叨起来了,二爷无奈扶额,拱手认错。 “好好好,我错了还不行嘛!”二爷道。 “看,你辫儿叔多傻啊!”夫人不理他,逗着小宝,道:“宝宝以后可不能学他啊!” 杨九在一旁跟着一块逗弄着,小孩儿嘛,看着就让人高兴。 何况还是这么好看的宝宝。 “呵呵呵呵~”宝宝笑起来露出两颗新换的牙,可爱极了,听着夫人的话还正儿八经地点了点头。 以后要比辫儿叔聪明! “真乖!”夫人笑着,和宝宝玩儿得正高兴,指着杨九的肚子,哄孩子的语气道:“你婶娘这里头啊,有个小宝宝!过几个月陪小宝玩儿好不好啊?” “好~”宝宝拍着手,乐得不行。 “宝宝说,是弟弟还是妹妹呢?”夫人抱着小宝,看杨九正拉着宝宝的手绕圈儿玩得开心。 听着话,杨九笑道:“生个妹妹好不好,以后嫁给宝宝。” “哈哈哈…”夫人被杨九这一本正经的样子给逗乐,和小宝笑到了一块儿。 还没出生呢,亲家就给定了。 宝宝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就羞涩地笑着也不答话,乖乖地窝在奶奶怀里。 二爷看着他们,只觉得这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暖意。 与任何时候都不同。 ———————————————— 烧饼媳妇儿生子时,烧饼说觉着自个儿那份漂泊不定的心终于踏实了。 不是和父母在一块儿的那种温馨,而是属于自己承担的那一份责任与温暖。 话听着有些矛盾,但是如今,二爷懂了。 他们这几个少年,终成了大人模样。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此生不换(一百三十一) 少爷和陶阳到并州没两日就赶上了并州的诗文大赛,虽然不如去年榕城的那一场,但也是全城瞩目的大赛。 榕城是老城了,见证了几百年的历史,出了无数的才子大儒自然受众人追捧。去年是百年来的第一场文赛,万众瞩目,连陛下都上了心询问了两回。 并州一向是矿场物丰,比起其他州府可是富裕多了,虽不说这诗词歌赋有多深入人心,但年年都有各样儿的赛事来消磨时间,算是玩乐一番。 如今德云书院一枝独秀,名扬天下。大伙儿捧着,书院的少爷们走出去都让人高看一眼,殊不知这荣誉背后没有丝毫的轻松快意。 俗话说得好,同行出仇家。 书院多的是,能让陛下看重的只有那一家,能让首荐入朝为官的只有那一家,能守众人追捧的只有那一家。 这诗文的事儿啊,但凡和德云书院扯上干系,甭管是谁,盯死咯。 有一句话儿说错了,转头传十个人去,就造出一百篇故事来了。 想想当时有人冒充军营的人闹事,转头脏水就泼上二爷了。 可想而知,书院二十年来,先生的步步惊心与举步维艰。 今年赶上德云书院来设教的日子,帖子早三日就送到了。 兄弟几人商量着这番上台应战的事了。 师父不在可就靠他们自个儿了,来得人也不多,不像去榕城时都是挑好的。好些个都是新的学子领出来认认场儿的,年轻气盛务必仔细。 三日转瞬过。 少爷们个个儿都摩拳擦掌,兴高采烈的!等等这“摩拳擦掌”…用的不大合理,但也无所谓,这些个儿爷们看起来就是一副不认输的倔样儿。 台下并州的百姓已经早早侯着了,临城学子们也都慕名而来,人山人海。毕竟这书院常有,诗文赛常见,这和德云书院的诗文赛可稀罕着呢。 想想啊,这德云书院一支独秀,里头出来的少爷是一个接一个儿的红火,又是封王拜相又是诗文魁首的,这十年寒窗能出几个儿这样的? 说别的都远了,说点儿男儿本色,当自强不假,成家立业也是首要。多少人讨个媳妇儿都不容易呢,要不就是寒门低贫;再看看德云少爷们出个门儿,盛京那些个名门望族的大小姐都在身后娇滴滴羞怯怯地跟着呢。 有时候命这种事儿,真挺让人气的。 茶楼临窗的小间儿早早让小姐们包下来了,打这头里一侧头就能看见茶楼外的场子,正是春日,台上围布铺满了时兴鲜花儿,团团簇簇。 少爷们一到场底下就欢呼雀跃起来,几人往茶座歇着,别的也不用干,往那一坐就光芒万丈了。 就像先生说的:没什么可向我们学的,我们家的孩子都这样儿!小辫儿就不用干别的,坐那儿吃碗面,人也看得高兴。 咱书院的少爷啊,实力都是一流的,主要长得太好看。 闹心。 张九龄和王九龙算着时辰领着人来了,约摸过了一炷香,少爷安排好了些事儿这才和陶阳并肩而至。 陶阳一到就上一边去查看了三弦儿。 少爷在九龄身边儿坐下,两手一撩袍子,翘起了二郎腿,悠哉悠哉地端起杯喝起茶来,半点儿将上台的紧张劲儿都没。 “诶!”九龄一偏身儿,往少爷这头儿一靠,眼神直视,唇齿不动,远了看仍旧一副含笑闲坐的样儿。 压低了声音,道:“我可听说了啊,人家都找了好些个前辈来。在并州近五城都是喊得出名儿的,今儿诗文乐理,咱可是一样儿都躲不过去了。” “那怎么了。”少爷一乐,放下茶杯,手肘往椅把儿一支,笑道:“人家有大腕儿,咱们有陶阳啊。” 他的阿陶,全天下最好。 九龄被他这副正儿八经炫耀的样子给逗得,抬手在唇角儿边像摸胡子似得蹭了蹭,低下头免得笑破了相。 大楠正和人说了话,转过头来看两人聊得欢,张九龄这小黑子低头笑得肩头一颤一颤的! 大楠走近,在九龄肩上敲了一下,嫌弃道:“嘛呢!消停点儿!” 出门在外的,多丢人啊。 九龄压住了颤音儿,抬起头揉了揉内心,假装思考。 大楠一偏头,就看少爷歪着身子看陶阳目不转睛的,眉眼里都是笑意! 大楠道:“你差不多得了啊你!” 谁不知道你稀罕人家呢,至于嘛,给你得意的,都没边儿了! “我就爱看着他傻乐。”少爷没回头,仍旧看着陶阳,语气却说不出的正经:“这样儿就特好,特幸福。” “我去你的!”九龄好不容易忍住的笑,这下又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儿来。白了他一眼,说笑般地气道:“这么多人看着呢!” 差不多得了,就在跟前呆着呢,给你说出一道儿牛郎织女情深义重的味儿来。 ———————————————— 戏园子里的老本儿《大西厢》里头,崔家小姐崔莺莺要嫁张生。 “你们这些没媳妇儿的人不懂。”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塞翁失马(一百三十二)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老一辈儿说的话总是没错的,只要齐心协力没什么做不到的。 齐心协力只能让人走得更稳,实力才决定着能走多远。 少爷们一向勤奋也算聪颖,但总归年轻,哪一个儿挑出来都是不过二十的少年郎;再如何勤奋,遇上了资历深厚的前辈也是只能拱手道一声赐教。 四月诗文赛,并州赵家摘得桂冠。 德云书院,第二。 这一行来的人不少,除了并州城还有临城的五州府都来了,青年才俊不计其数,年纪都差不多,最大的也就而立之年,有幸同台切磋本就是一大幸事。 并州赵家虽然算不上名门,但也是三代从文的书香门第,这一回上场的也不是赵家少爷而是赵家老爷的师父,代表赵家出场,拿下鳌头。 前头那些个少年都输了,唯有德云书院走到了最后一场,虽然与魁首失之交臂但却不失体面,赢得的声明远远胜过魁首。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话都是安慰人的,但毕竟都是少年,与魁首失之交臂难免心里失落。转头想想收拾下东西能回家了,这又觉得高兴起来。 九龄和大楠设的教坛已经结束,陶阳和少爷也上了台稳住了场子,闲着没处纳凉的人也都没在出来闹事了,这回的诗文赛也圆满结束了。 该回家了。 小厮已经收拾好了行囊,明日就能动身回京,少爷们也都回了各自得寝屋歇着。 “不要多想,咱们尽力了。”陶阳走到少爷身边儿,揉揉他的耳垂。 “我知道。”少爷笑笑,像是不大在意,烛影里垂下脑袋来,道:“是我技不如人,也是该的。” 要说前辈,榕城百年的历史出的人才还少吗?那一场,德云七堂名动北直隶。 陶阳眼睫闪了闪,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自责。 去年堂主领着七堂的人拿下了榕城魁首,三年前烧饼哥领着人去天津也拿下了魁首,在往前看岳师哥当年去江南也拿下了魁首。 他没有。 他是郭家的少爷,未来的继承人。 “傻子。”陶阳浅笑,没有半点嘲讽,满是对他的心疼:“全力去做了,就足够了。师哥们年纪大,经验阅历都高出许多。” “要不怎么说是咱们师哥呢?可不得样样都顶好儿的。” “再说,师哥们回回应赛都是师父安排人去的,多大本事吃多大碗饭。” “这一回,除了九龄和大楠,来的都是新学子。事出突然,咱们都没准备。看看人家找来的都是大腕儿,输给了师父辈儿的人,咱不丢人。” 尽人事,听天命。 无愧于心,不负师长。 “放心吧。”少爷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抱住了陶阳:“我都知道,没往心里去。” 是啊,你说的对,我还年轻。——阿陶,你比我还小一岁啊。 他比任何人多清楚。 父亲如果上台,是不需要排兵布阵的。 陶阳上台,也是不需要准备的。 他想快些长大,快些让自己的肩膀厚重起来,快些让师长们放心。 “明儿就回家了。”陶阳拍了拍少爷的肩背,柔声道:“早点歇着。” “好。” 一腔孤勇是不足够让一个人长大的,起码没办法独立地长大。你需要的并不是坚强的后盾,是坚强的自己和温暖的回报,无论何情何境不忘少年初心。 师父当年也是一介白衣,无权无势,甚至每日温饱都有问题,京中世家人人看不上眼。一路走来实属不易,初有名气时甚至遭到世家排挤,盛京高门串通一气非要治他于死地。 这最后最后,他仍是走了过来,办了德云书院,养育了咱们这一帮孩子,让咱们也能立于人前。 古有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真正得勇士并非无所畏惧,而是明知前路坎坷,不见光影,仍旧不改初心,勇往直前。 我的好少爷。 “阿陶。” “嗯?” “阿陶。” “傻子。” “阿陶” 陶阳下巴抵在少爷肩上,郑重地说了一句:“我在。” “幸好你在。”少爷道。 紧绷的那根弦儿终于松了下来,他埋在陶阳颈窝,轻轻在陶阳耳后蹭了蹭,温顺得像只兔子。 其实他想听的,只是你在。 “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在。”陶阳道。 从前在,如今在,以后在,一直在。——在你身边儿陪着你。 无论青山绿水读书耕田,无论鲜衣怒马逐梦少年,这俗世繁华无尽,不及你一簇翠竹刻我姓名。 “是啊。”少爷忽然笑了,一种通透爽朗的笑,不再失落低眸的勉强。 “有什么比你好。”他道:“只要你在,怎么着都行!” 比起从前的生离死别,俗世的这些庸名烦扰都是云烟,过了就过了,不念于心。 眨眼前还一副心有千结的模样,转个头的功夫就说起情话来了。 陶阳被他给逗得好笑起来,白了他一眼,道:“差不多得了啊。” “真的!”这孩子气得少爷又回来了,拉着陶阳的手一本正经的样儿,道:“真的!” “好好好,真的真的。”陶阳无奈扶额,松开了怀抱转身要去更衣。 “阿陶。”少爷不放人,从背后抱住,也不再孩子气:“一想到你在,我就觉得那些事儿都不重要了。” 这一晚不短,少爷拥着陶阳说了好多话,从年幼同窗到并肩为王。 这一晚不长,不过是一眨眼,天边就泛起了鱼肚白。 他们睁开眼,也不再是德云书院临窗边的听学稚子。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我见犹怜(一百三十三) 几人一早起身吃了早点,行囊都上了马车,再向掌柜的拜别,一通忙活下来后也不过辰时。 九龄和大楠俩人就不是个文静温和的性子,趁着春意阑珊,两人乘着马走在车驾前头。这都要走了,一直也忙着没能好好看一番并州风情,临走的时候还做马车里该多无趣啊。 驾马乘风,酒馕掌握。 丝竹声中醉玉人,日暮垂鞭共归去。 少爷可没有这样的风情,陶阳先前又病又伤这底子都还没有养全,只管在马车里歇着。 他自然是要陪着的。 陶阳总也笑话他,久了习惯了也就不理会他,只管自个儿坐着,喝着暖茶,看着书,时不时在提笔写两字。 眼看都出了并州城几十里地了,路过的一处小村子的集市,看着人不少但大都素衣麻布,想必也都是老老实实的耕种人。 商人虽重利,但好歹吃饱穿暖,照顾得妻儿。 人各有命。 已经过午,大伙儿吃干粮也都无趣,正好路过这还能买壶烧酒带点儿香肉。 陶阳还没下马车,就听着外头有些吵闹。 买点酒菜的功夫,怎么就吵起来了。 怎么着,荒山野岭的小地方,还打算英雄救美吗? 少爷正倚着窗吃了口点心就被陶阳给拉了下去,听他嫌弃着:这外头都吵嚷起来,怎么还这么心大吃点心呢。 少爷笑着,反握住陶阳的手,率先下了马车再转过身儿来扶着他。 但也不是他不好奇,只不过九龄和大楠都是有分寸的人,能出什么事儿?嗯,最重要的是呢,阿陶会过来牵他的手啊。 嘿嘿。 两人下了车驾,小厮都守在一旁护着,散开了人群走到九龄和大楠身边儿。 陶阳站定,背手一笑。 原来这戏文儿里的唱的也不是不可能。 人群中的是一个小姑娘,年纪不大,看着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衣裳脏乱不堪,头发也乱的很,抱着一把破旧的琵琶。 酒馆老板正领着几个手持棍棒的伙计围在一旁,吵嚷着要打死她。 问了原由,说她原本是酒馆里打杂的,但手脚不干净偷了银子,今儿要打死她。 她抱着破旧琵琶,哭得伤心。 姑娘年纪小,眉目里也是干净纯真的样子,不像是会偷银子的人,但也不喊冤,大家都是局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大楠一向是个心善的,看是个小姑娘,这心下慈悲一泛就扶起了人家,问明。 姑娘这才抹了把眼泪,解释道:本是孤儿,由师傅养大跟着学琵琶,前些日子师傅重病,她借不到银两才偷了。 听着真是闻者伤心,见者同情。 按这本子演下去,起码得天黑。他们哪儿来这么多时间耽误,陶阳招来小厮,索性拿了些银子给老板,算是赔他这几日的丢的钱。 给了姑娘一锭银子,姑娘没要,跪了下来给少爷们磕头。 “快起来吧。”九龄扶她起身,笑嘻嘻地打着马虎眼儿,道:“我们都是一群糙老爷们,做事只管随心就好。用不上报答,姑娘拿了银子安家去吧。” “早就没有家了。”姑娘满身是伤,哭得梨花带雨,道:“师父死了我就无依无靠了,原本也留了点银子,被人抢走还险些卖到青楼去了。” 陶阳背手,沉默。 真是可怜,无依无靠又是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难怪有人盯上,说起来也是合情合理。 少爷与陶阳对视一眼,意味深长。 道:“姑娘可有亲人,我让人送…” 少爷一句话没说完,便听姑娘哭得伤心,抽噎着打断道:“打我记事就跟着师傅学艺,没有亲人。” “恩公是好人。”姑娘跪下磕头:“就带上我做了洒扫丫头吧,不然随意安置一处也行,求您各位了!” 这儿是个小地方,大伙儿饭都吃不饱了,谁家要丫鬟。再说她如今被抓偷了银子,这临村几户谁家还能容得下她。 九龄欲言又止,像是有些犹豫。 大楠倒是实在,安安静静的。看着她手里的琵琶片刻,转过头来对上少爷含笑的眼神。 少爷只管现在陶阳身边儿,不发一言,只管笑意盈盈由着他们自个儿定。 有的时候,真有因果轮回这样的东西。 每个人都能从别处看见些自个儿熟悉的事儿,像回忆又像经历。 想想岳哥和三哥孔云龙当年都是酒馆里端茶上菜的跑堂小厮,机缘巧合认识了一位老先生,看着是个好苗子,还劝了好几次才让他们登门拜师入郭门。 当时郭家正是落魄,大先生也是举步维艰,温饱都成了难事儿,俩孩子也不信学艺还觉着跑堂是正经活儿,前后犹豫了好长时间。 最后,便是这样一块儿陪着师父走了起来,有了今时今日的德云书院,今时今日名动北直隶的角儿。 郭家门下一向不拒贫民,不问出身。 日头一晃,一束光恰好从四个少年眼前散过,一眨眼又暗了下来。 最后,这姑娘抱着破旧得琵琶坐在最后的那驾放行囊的马车。 进京。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爱我所爱(一百三十四) 杨九原本就是个宝,这一怀了孕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总之是有求必应的,摘星星摘月亮要哄她开心的。 二爷每日里变着法儿地哄她开心,夜里总趴在她膝上傻乐,柔声对着杨九的肚子一句一句地低喃着什么。 “隔着肚皮又听不着!”杨九的脾性越来越怪,看着二爷对未出生的孩儿满心期待竟然有些吃醋起来。 都说有了媳妇忘了娘。 分明是有了孩子忘了媳妇儿! “父子同心,一定能听着。”二爷有些稚气地肯定着,看着杨九的肚子,温柔得不像话。 “就听不着!就听不着!”杨九嘟着嘴儿气鼓鼓的,一把推开了二爷,身子往后一趟抓着被子闷头睡起来。 “好啦。”二爷笑得气息都颤了起来,连忙往杨九身边躺下,拉下她的被褥,哄着:“闷坏了怎么办。” 真是个大傻子。 “哼!” 杨九别过头去不看他,嘟着嘴像个孩子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样的机会可不是时时都有的,想想从前还不是她屁颠屁颠儿地跟在人家身后,小心翼翼地哄着捧着,当个祖宗供着。 什么时候轮到她家爷来哄着她了? 就这时候! 二爷看了看她,忍不住笑了出来,扯扯杨九的衣袖,笑道:“真生气啊?” 要不然呢,逗你玩儿呢啊? 还不来哄着,想什么呢。 “哼!”杨九甩开了手,不理会他,径直自己睡到了床角儿去。 不知是嗓子干了还是进了灰,一下咳得不停,肩头一颤一颤的。 “轻点轻点儿!”二爷眉头一蹙,把杨九揽进怀里,仔细给她拍着背,生怕她咳得重伤了肚子,回头又该难受了。 看她好些,二爷就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给杨九倒了杯水,仔细吹了吹。 递到她嘴边儿,道:“喝了。” 杨九抿抿嘴,白了他一眼,乖乖喝了水;复而躺回被褥里。 二爷转手把杯放上了床头的矮几,半掀被褥躺了进去,把杨九抱进怀里。 女孩儿嘛,哄哄就好了。 尤其这有了身孕的女孩儿,就更像孩子了,阴晴不定更胜春日晴雨。 “辫儿哥。”杨九低声喊了句。 “咋了。”二爷紧接着回了句,似乎连话语里都是笑意。 “你不生气吗?”她问。 “啊?”二爷觉着好笑,揉揉她脑袋,问着:“气什么啊?” 杨九仰起头看了他一眼,像是觉得理亏,但开口说起话又莫名带了些理直气壮。道:“我这么闹腾…” “你还知道自个儿闹腾啊。”二爷笑道,看杨九一抬头就要瞪他,赶忙又把她给抱紧了。再便柔声道:“从前你不也这么照顾我呢吗。” 这话说的一点不假,从前杨九远上西北陪着他的事儿,不止这辈子,下辈子,他这生生世世都忘不了。 那时候杨九说过,她哪都不去,就留在他身边儿。 够了。 “哼~”这一回,她没有生气,多的是女儿家撒娇般的语气。 这都嫁人了,再如何也该是少妇一般的人,再过几个月就要做娘亲了。按着道理也不能说像个女孩儿姑娘什么的,可咱爷们愿意宠着啊,多好,当一辈子的姑娘。 “你还记着我的好呢啊!” 杨九嘟囔着,要不是怀孕也没见平日里他多殷勤。 “傻子。”二爷笑着,陪着杨九真是每日都乐得不行了。 “我从前可好说话了,哪儿还会和你是小性子。”二爷厚颜无耻道,把自个儿从前得小脾气全给赖干净了。 “是是是,您可好说话了。”杨九窝在他怀里翻白眼,气着:“您也就两个不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可数你云二爷最好说话了。 二爷仍旧笑着,神色忽地有些空,像是想起了从前在养伤那会儿。 没事儿就逗着九馕玩儿。 他渴了,杨九倒杯水;他说烫了,杨九转头又去加了些凉的,他又嫌弃凉了,怎么着都不行。 他就看着杨九来来回回地忙活着。 师兄弟用笑话杨九,说她傻,还问她恼不恼?臭小子个个儿都是坏心眼,串缀着让杨九好好欺负他。 杨九说:没事儿,他改不了,我改。 他一直都记得。 他云长弓最落魄,最低谷,受尽非议与流言蜚语得猜测时,只有杨九,不顾一切地站在他身边儿。 那个陪着他走出低谷的人,他自然执手共赏繁华。 “以后换你说不行。”二爷道,温柔里满是情深的郑重。 以后我改,你随心。 “辫儿哥。”杨九的声音变得有些浓,埋在他胸口。 “不要去听那些不好的话。”二爷轻柔地拍着她的腰背,正色道:“你很好。” 盛京挑一家姑娘,都比她好看又温柔,所谓才貌双全,她是一样都没有。 但是,辫儿哥喜欢。 这一点,胜过万千。 “真的吗?”杨九声音低低的,有些不自信。 “当然。”二爷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说:“当年除了你,没人敢去西北找我。” 那些人不会在看到我昏迷在床仍旧陪伴在侧,那些人不会在知道我双腿残废之后还愿意嫁给我,那些人不会。 “那你是因为我去西北找你,才对我这么好吗。”她从来没有问过这个问题,但心里清楚得很,辫儿哥重情义,把这事儿看得很重很重。 “想什么呢!”二爷都被她给气笑了,这难得两人正经聊两句不带玩闹的,怎么就想歪了天去了! “你个大傻子!”二爷支起身子,抬手重重在杨九脑门儿上弹了一下,道:“忘了什么时候定的亲了是吧!” 追了那么长时间,还被骗了说和冯哥有婚约,想想都想抽她一顿,好好教训这个小调皮鬼!定了亲事两年多后,原本就该要成亲的,结果又偏偏去了西北。 往事不提。 但这年月可不能忘了啊,分明是出征前就定了亲的,怎么就变成因为她去西北才对她好的? 这都哪跟哪啊! 二爷咬牙气恼着,一片心意到让她给想成这样了。一定是外头风言风语太多,这傻子给听进去了。 当年也有人说,他只是不痛不痒地训斥了两句:两口子的话管得着吗! 如今看看真是心慈手软了,真该好好收拾收拾那些嘴碎的人! 当初默默无名不见他们关心爱护,当初西北出事没见他们义正言辞,当初身残腿废不见他们舍身相伴。 如今功成名就了,一下冒出了这么些个热心人来安排起他的家事了? 废去手脚,挖了眼珠子,好好教教这些人什么叫“配得上”。 看爷们这脸色不好,眼里阴郁越来越重,杨九就知道他生气了。 这气还不小。 杨九抿抿唇,抬手抱住了二爷腰际,把他带回了被褥里。 “没听过一孕傻三年的老话啊…”她委屈着,也不是故意忘了定亲的年儿,只是心头一烦闷就不高兴了呗。 二爷鼻息里叹了一气儿,不再多说,只是抱着杨九。 睡吧,天亮就好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庄周梦蝶(一百三十五) 并州一行算是圆满了,等到少爷们回到盛京也是五月春了。正是春盛的时候,天气正好看百花齐放,凉而不寒,没有了冬末的雪寒,夏初的燥也还没来。 一切都刚刚好。 昨儿下了雨,今早打远处看,半山上的德云书院拢在做云雾里,初阳采云覆瓦檐,一声鸟鸣一声书。 这便是少年最好的岁月光景。 杨九的肚子已经显怀,宽大的春衣冒了个小肚尖儿。今儿正是二爷休沐的日子,陪着她出门走走,趁着肚子还没大起来还能出来玩玩,过几个月肚子大起来了二爷可就不让她出门了。 好长时间没来书院了,这些年一直在府里跟着师父师娘学,要不是和师哥们约着闲茶两盏还真是很少来。 二爷去找堂主和少爷说事儿了,京里又办了些茶会,煮茶论道,德云书院总该有人去,听说这回还是皇亲国戚操办的,更要上心才是。 杨九也懒得去听,总归德云书院和那些诗文会扯上干系,必定有人眼红心热地要使点儿坏水了,爷们自有安排。 自个儿在园子里呆着也没意思,杨九闲庭信步就在七堂里转转。院里春色正浓,满院花草鲜嫩,桐树葱葱郁郁地也结出了许多的花苞儿。 杨九在廊下石阶停下,看着薄雾里的桐树,有些恍惚。 上一次来书院是什么时候了? 好像是老秦生辰后的第二日,正月初六。 前一晚送了信来,说是师兄弟几人一块儿聚一聚,玉溪已经病重在床连榻都下不去,突然好转了些就要出门来,当时收到信杨九就生了些不安来。 果不其然。 杨九看着桐树有些感慨,只觉得惋惜生命无常。昔日良辰美景图,如今山河依旧,可惜故人不在。 一阵风过,带了些凉意,散开了花香。 杨九眯了眯眼,许是进了沙来,垂头抬手揉了揉眼睛。 一抬眼,正好偏了偏头,这下就看见了桐树下一布衣少女正抱着琵琶玩儿着。 杨九一愣,往桐树走了几步,停在少女跟儿前。不为别的,这书院里除了做饭的厨娘,难得多了个姑娘来。 姑娘看着不大,个头也小,瘦是瘦了些道倒也不弱。生的眉眼不说美貌,倒也算干净清秀,十指纤细白皙最适合弹琵琶。 姑娘见到杨九赶紧起身,放下琵琶行礼,怯生生道:“王妃好。” 杨九原本亲和的笑意顿了顿,变得有些疏离,道:“你是?” “我叫庄儿。”姑娘说。 “庄?”杨九蹙眉想了想,没有半点印象,问:“谁家姑娘?从前似乎没见过。” “我是七堂院的洒扫婢。”庄儿说。 “噢。”杨九点头笑了笑,若有所思却不多说。 女人最懂女人,这姑娘小小年纪眼里却没有少女纯真,一字一句规矩有度不像是普通的婢子。再说了,这书院什么时候用的上侍女了,一群糙老爷们。 没等多说两句,二爷就领着筱亭从里头出来了,师兄弟几人陆陆续续地从堂院里走出往两侧走廊散去。 二爷走下台阶,不知为何,杨九看着总觉他眉心一蹙居然有些不高兴。 这是怎么了,一出屋门就生什么气? 衣决翩翩,玉树临风。 二爷走到杨九身边儿,握住了杨九的手,闷声儿道:“怎么跑出来也不说一声儿。” 旁若无人的模样。 “也没走远啊。”杨九笑了笑,甩甩衣袖看着心情不错。 二爷瞪了她一眼,眉眼里却没有气恼,满是对爱人的溺爱与无奈;握着杨九的手作势就要往外走。 “王爷好。”庄儿行了个礼。 按规矩得说:王爷安好。 她的身份也不能叠手侧腰行礼,这是姑娘见了公子行的礼,她是婢子,主子在跟前停住了脚儿,她得跪下磕头。 这都说了好几句话了,才见行礼。 搁盛京别的高门大户里去,这么个“礼”,管家婆婆得拿着竹条“教”一晚上才行。 二爷不是看重虚礼的人,平日也亲厚,虽然训教八军队伍里的人严厉了些,大伙儿怕归怕着但私底下都亲近得很。 这回,二爷这眼都没斜一下子。 握着杨九的手,转头对上筱亭的目光:“我就不拉你吃饭了,忙着吧。” 杨九转身时正好看见筱亭皱着眉头的样子,不知是因为见了这位庄姑娘还是因为思量着什么棘手的事儿。 “好。”筱亭一笑,难得有些爽朗:“您慢走,交给我了。” 杨九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难得看筱亭笑了下忍不住自个儿也笑出声儿来。 筱亭年纪不大,比起二爷来可是找了好几岁。但这小小年纪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一本正经的,就没见他玩闹过。 陶阳从小就成熟稳重,虽然懂事但蔫儿坏,打小也没少戏弄过师兄弟们。先生们总说笑,陶阳能长大成人,全靠师父师娘爱护,否则早被打死了。 筱亭不一样,不是早早就成熟的心性,但就是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严肃样儿。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是岳师哥的徒弟,看着倒有点儿像师父教出来的老小孩儿。 杨九笑得正欢。 二爷有些不明就里,笑话她:“又犯什么傻呢你?” 杨九只是觉着,筱亭长得显老八成就是因为老一本正经的原因!难得笑了,一定有好玩儿的事儿。 “还不许人乐了!”杨九嘟囔着,这又笑嘻嘻问道:“你们又有什么好玩儿的啊?” “没你好玩儿,哈哈。”二爷不多做停留,握着杨九的手,向筱亭一笑,算是打招呼了。边走边哄着:“带你吃甜馕去…” “你还没告诉我呢…” “不说了带你吃甜馕?” “哎呀,没说这个!” “这不就说了嘛。” “哼!” “傻子…” “我就傻!——不对,你才傻!” “好好好,我傻。” —————————————— 云雾缭绕不朦胧。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何为竹马(一百三十六) 端午节时师娘亲自备了菜样儿包了粽子,算着时辰让人一煮熟了先送到书院来给小子们吃头份儿。 别的也不懂,只记得一句诗:每逢佳节倍思亲。尤其是端午啊、中秋啊这些个一家团圆的好日子。 书院里的小子们都是半大不大就来了,盛京人士极少,多得都是各地慕名而来求学的好孩子,要不就是家境贫寒得先生收留,这些年都是儿子一般的孝顺着,夫人做师娘的自然也心疼。 她不是个闷性子,一向爽朗大方,有话直说,对人好自然也是放在明面儿的。 其他学子先不说,内院里那几个都是她一把手带大的,小时候拉着她衣角儿一块儿上菜市买菜的,有什么好的自然头一个想到他们去。 往年让书院来人拿点什么吃食,来得都是小厮,今儿稀奇,来得还有个姑娘。 看着年纪小,还未及笄呢。 夫人正好打从后厨出来,一抬眼就看她正在侧门处和守门小厮聊着。 夫人向书院管家招了招手,笑道:“哪儿来的小娘子,怎么都没听说。” 书院一向是不留女的,真要有也就后厨的两个厨娘了,都嬷嬷的年纪。 管家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一笑起来两侧泛白的鬓发都一动,道:“表少爷从并州带回来的,说是孤儿。” “今儿领她过来认认路,虽然手脚笨了些,但也还算是乖巧。” 婢女嘛,以后少不得这来回走几趟。 “大楠啊。”夫人呢喃了一声,有些疑惑。这小子什么时候还懂得怜香惜玉了,还能大老远带个姑娘回来,这平日里不就会和王九龙打得热火朝天嘛。 “这小子不会是…”点到即止,心照不宣。 管家一愣,抬头看了看夫人的眼色就明白过来了。随即一笑,摇了摇头,道:“想是您多心了,少爷们只把她放在了堂院做洒扫婢,连话也没见多说过。” 真要有别的心思,哪里会不管不问。 算了,孩子都大了,有自个儿的一番思量,她没事儿操什么闲心。无所谓地笑了笑,道:“那你多照看,书院都是些小子,别让人欺负了她。” “是。”管家笑着应和。 该交代的事儿都交代完了也就没什么好停留的了,管家让小厮和庄儿拿上粽子,回书院。 庄儿上了马车,抬手撩起了窗帘儿,说不清是羡慕还是赞叹。 车马不慢,说两句话的功夫就到书院了。粽子都是刚起锅就送来的,这会儿正是好吃得时候。一下马,管家就分了分,让这几个人给少爷们送去。 “小庄。”管家这么喊着。 总觉得叫“庄儿”太过亲昵,那是年轻人的喊法儿,他一个老头实在开不了口。他年轻那会儿,只管自己的夫人名字后头加个儿,显得亲近。 “诶。”庄儿应答着,规矩站着等吩咐。 管家手一捞,一竹筐就从车里拉了出来,道:“把这个,送二堂那去。” 刘筱亭是七堂的,这两日因为二堂有事都在那帮着忙,这一去二堂,必定会遇上。 想到他那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样子,庄儿就抖了抖。两日前不过就是冲着杨九和二爷行了个礼,他就说不懂规矩,让婆婆罚了她还教了一夜的规矩,第二天儿一早就起来干活,累得她差点病了。 这样的人面前,不管你温柔如水还是楚楚可怜都不顶用。 庄儿实是怕的很,见了刘筱亭都要绕着走,实在不敢招惹,不像九龙他们一样会对她心软。 想想也是可怜,她也是没见过王九龙打张九龄的时候。 庄儿端出一副怯生生的样子,说是二堂人多,东西也多,怕半路没拿好给摔了,还是送七堂的份儿吧。 她原本就是七堂的洒扫婢。 管家只是随口这么一吩咐也没想多,这一听她说也就明白了,这便把七堂的粽子给了她去。 庄儿拿着粽子进了七堂,熟门熟路地进了内堂,少爷们正好下课,一听师娘送了粽子过来都高高兴兴地围了过来,人手一个吃得开心。 堂主不在,应该在书房里备着月末出院设教的事儿。庄儿拿了几个就往书房去了,在这住了几日,堂主看着是个亲和风趣的人,应该是好说话的。 书房门外的木廊通向七堂少爷们的住所,庄儿走到门口时与正从拐角儿处走出的九良撞了个对面儿。 “周爷。”庄儿笑道。 “嗯。”九良仍旧那副样子,不冷不热的,从没见他对姑娘有个笑脸。 眼皮一搭,看着都像嫌弃得不行。 原本要进屋的脚步一顿,九良看了看木盘上的粽子,还冒着热气儿呢。 “师娘送来的吗?”九良笑了笑,像是想起了年少的回忆:“你先送去清宵阁吧,我和孟哥去前院儿吃。” 老秦如今爱出门了,总和烧饼出门去听小曲儿喝烧酒,隔天再叫上张九泰,转头又拉上了九良,这会儿八成要找筱亭了。 吃点粽子,让他醒醒酒。 孟哥儿可就不打紧了,不管想吃什么,九良会自个儿陪着他的。回家做饭也行,没什么可矫情的。 这都陪了半生,也不差事儿。 “秦爷那有人送了。”庄儿随口道,大不了一会儿再补上。笑道:“夫人送东西来,二爷自然头一份儿,别的主子自然也是也少不了。” 当真会说话。 九良眼眸一沉,未做回答。 庄儿又像想起了什么,恍然开口:“对了,前两日,堂主见我咳了两声还交代去看宋大夫,庄儿也是想来道谢呢。” 前两日,她被筱亭给罚了,婆婆教了一晚上规矩,没合眼就赶着天亮干活,委屈得红了眼眶,碰见了堂主也不好意思直说,就说是女儿家身子不舒服,堂主随口让她去找住在书院的宋大夫看看。 七堂的人,总不能太没见面。 这话听她这么一说,怎么就让人心里不痛快呢?九良一背手,眉心莫名就蹙了起来。别有深意地说了句:“他让嘱咐你看大夫啊…” “是。”庄儿点头,笑得有些羞怯。 不对啊,她也没去啊。 “堂主关心了。”她十分善解人意的模样,像个吃苦耐劳又贴心的好姑娘,正说着呢:“小病,庄儿是奴婢,哪里用得上去找宋大夫呢?” 看啊,这梨花又开放的笑意正甜。楚楚可怜的模样,真是见着心软啊。 多懂事的姑娘啊,病了也不敢去看大夫,觉得自个儿卑贱,一心只顾着照顾好主子呢。懂事识礼,心怀感恩。 “他让你去…”九良挂着冷笑重复着,一把拿过了庄儿木盘上的粽子,提高了嗓门儿嚷了句:“那你去啊!” 手里抓着粽子,一脚踢开了书房的门儿,转身又重重地给关上了。 庄儿自知没趣,摸摸鼻子退了出去。 书房门重重一响可把桌案前的堂主给吓了一跳,一抬头看九良气鼓鼓地走了进来,有些不明就里。 堂主这放下笔刚站起身,九良就走到了桌案前,一把将手中的油粽给摔了个满桌儿,别的不说,他的文章算废了。 “怎么了这是?”堂主也没见生气,只觉得有些好笑,走到他身边儿,戳了戳他脑门儿。 真是个小孩儿,怎么养都长不大。 “吃吃吃!”九良正生气呢,看都不看他一眼,叉着腰好不正经。 今儿是端午,这粽子哪儿来的一想就知道,堂主被他这一副孩子气的样子又给逗乐了。 明明气得要命,还强忍着不骂人,也就周九良这么个脾性了。 都说是孟门周宝儿了,装什么大人,这会儿又没外人在。 “好啦。”堂主耐心哄着,道:“我这不是忙着吗,你想吃什么我晚点儿在陪你去。” 原本九良也是想拉他回家吃饭的。 忙归忙,咱得有时有响啊。 原来他也想到了,这才误会这通脾气是因为好几天没一块儿吃饭了。 虽然还生气着,但听了这话,九良心里头还是高兴的。 他是谁啊,他可是孟哥儿养大的,孟府除了孟哥就他说了算!那是外头一般的野花野草能比的吗! “您忙!”感动归感动,气还没消:“您好好忙,啊!我呀就不打扰了!” 这是真生气了。 堂主赶忙勾住他肩膀,不与他笑闹了,正色道:“好端端的,谁惹你生气了?我这确实忙啊,你看,写了半天的,被你这么一打墨汁儿,我还得重来!” “哎呦喂,这得多勤快啊。”九良白了他一眼,一副不相信的神色:“您有空闲去关心人姑娘看大夫了,还没点空闲备文啊?” “什么姑娘啊?”堂主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养的周宝儿这也太可爱了。 九良转过头去不看他,孩子气地哼了一声儿。 看着鼻音儿和动作,应该是没那么生气了。堂主还不了解他吗,真要生气都不带理你的,哪里还轻轻哼一声儿。 九良也心思也简单:既然不记得就是不放心上,没什么可气的。还算有良心,他要真记得,那咱就三个月不理他! 堂主想了又想,这两日也就和那一个姑娘说过话了,随即捂脸笑得十分无奈。 “你这一天天都想什么呢。”堂主拍了下他后脑门儿,笑道:“七堂的人,我还能不闻不问?随口一句话的事儿。” “行行行,您是腕儿,堂主嘛。”九良心口不一地附和着,神色里满是不满,白眼是一个接一个。 “你和一个新来的计较什么。”堂主无奈扶额。转身解开了一颗粽子,拨开粽叶吹了吹,明知不烫但看手法是早早习惯的动作。 递到了九良嘴边儿。 “今儿是端午节。”孟哥笑着。 “哼~”九良嘟囔着哼了一声,仍是张嘴咬了一口粽子。 咱大度。 这不就高兴了吗?堂主笑得犹如慈父长兄,就着那一口,自个儿也咬了一口。 师娘做的粽子就是好吃。 “我…我就是不喜欢她嘛。”九良嚼着糯米里的细肉,出口的声儿都有些模糊。 “你啊。”堂主笑着摇了摇头。 有什么可在意的,咱周爷喜欢过谁啊?别说一个新来的侍女,外头那么多德云女孩捧着他追着他,也没见他多喜欢人家。 回回躲得都不行了。 出门设教,人家收场都得聊两句,再和姑娘们说说笑笑的。他倒好,赶着回家生怕锁门似得! 堂主看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真的啊!”九良看他一副不往心里去的样子,气得直跺脚。道:“她和那些姑娘不一样,看着温和无害,心眼可多了!” “好好好,我信。”堂主随口应着,拿着粽子又往他嘴边儿递,喂粽子比回话儿可走心多了:“在吃一口。” “阿呜!”九良原本要脱口而出的话,这一张嘴就咬了口粽子。 “你…”满嘴的粽子,他嘟囔半天也没说句整话儿来,就瞪着他孟哥儿。 堂主看着他,拿着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儿,觉得好笑:“不喜欢就不喜欢呗。” 不回话,这祖宗可就没完了。 九良咽下了粽子,吧唧嘴儿像个孩子。 道:“她和我说了:这粽子,辫儿哥头一份儿。” 堂主吃掉了最后一口粽子,仿佛听不懂的样子,不在意地笑了笑。端起桌案上的茶杯,吹了吹递到九良嘴边儿:“喝了。” 吃粽子,粘牙。 九良喝了口茶,自个儿擦了擦嘴角儿,嫌弃道:“听听这话,以为自个儿多聪明呐?” “十三岁的小孩儿,懂什么。”堂主笑着,喝了口茶,道:“你就当听着玩儿,不乐意听就赶走,随你。” 七堂我说了算,我让你说了算。 “哼!我回头和大楠说去!”九良气鼓鼓的,一副这事儿没完的样子:“怎么想的,把这种人给带回来。” 出身才学咱都不看,你不能不当人啊。 这世上可恨的不是敌人,是有人打着爱你敬你的名号儿,害你。 堂主笑得眉眼弯成了月亮,看着就让人动心的温润如玉。 “你啊,要是多忍忍,还能看些好戏。” “啊?”九良一下没反应过来,有些傻愣愣:“怎么个意思?” 堂主含笑,神神秘秘地摇了摇头,转身走进桌案里收拾着桌面狼藉。 “你不回家吃饭啊…” “这可是你砸的啊。” “那…写到什么时候啊。” “明儿写。” “噢,那今儿呢?” “回家吃饭。” “噢…啊?好!哈哈哈——” ————————————————— 辫儿哥自然是头一份儿,小时候犯了错,可就他头一份儿了! 兄弟之间吗,谁挨打都一样。 可不就他头一份儿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相配(一百三十七) 春日里最适合赏景品茗了,茶会是一出又一出。二爷一向是少往外走的,大伙儿都被婉拒惯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加上杨九怀孕了,这就更不能强行厚着脸皮留人了。 按着规矩,这有喜得等过了三个月稳了胎才能外传。这头二爷刚庆幸着三月胎稳,九馕身子也好了些,多愁善感的情绪也少了许多。 没等偷闲,外头一听说王妃有孕纷纷上门道喜,忙着接见不说,这库房都堆不下那些礼了。 茶会的帖子赶在这时候送来了,这回可都是些才子论道,二爷和堂主一个顾家一个顾家还得顾教坛,忙得不可开交。咱们大少爷可不能再躲懒了。 一早拖拖拉拉的不愿意出门,陶阳是骂了又骂。 “说好的要去茶会。”陶阳无奈。 “你又不去…”少爷低声嘟囔着,一看陶阳眉心一蹙又要说他了,立马改口,理直气壮道:“我还说今儿要给小宝儿讲文呢!” 陶阳原本皱着的眉心舒展开来,被他给逗笑了,骂着:“你都是当师父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爱偷懒啊你!” 小宝才多大?先熏陶几年再说不迟。再说了,在家给小宝儿讲文章那不就是要偷懒赖着不走嘛! 这一天天的。 “阿陶——”说着说着骨头一软,这就又往人家身上靠着。 “听话!”陶阳笑了笑,把少爷从椅上给拉了起来,道:“带小宝一块儿去。” 这也算两不耽误了。 陶阳心里知道,少爷倒不是爱偷懒,只是想陪在他身边儿而已。平日里都忙着,难得有一日空闲还得去茶会,拿这难得的好日子去见那些不相干的外人。 少爷乖乖起身,理了理衣领,拉着陶阳的袖口笑道:“那你别老想我啊。” 听听这语气。 “放心吧,不想。”陶阳一本正经地点头。 “不行!”少爷一下就恼了,跺着脚气得鼻孔冒烟:“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这不都你说的吗。 “哈哈哈——”陶阳是打小就是爱逗弄人玩儿的,也就是仗着人舍不得揍他了。 “我想着你。” 出个门至于吗,还能把你忘了啊。 “哼…”这还差不多,少爷嘟囔着:“那我不在,你要去哪儿啊。” 难得你不去戏园子。 唉,喝什么茶,赛诗论赋自个儿过来啊! “最近好些名门望族都来家里,辫儿哥忙着,我今儿有空闲就帮着接见。”陶阳道。 盛京不缺名门,随手拉一户出来那不是高官就是皇亲,轻易得罪不得,哪里能随意让人带着礼上门来在那干坐着。 “好吧…”少爷耸拉着脑袋。 “快去吧,顺道儿去冯哥那把小宝带上,有个伴儿你就高兴了。”陶阳催促着,正把他往门外推。 “去就去嘛…”少爷不打高兴,就不喜欢陶阳这一副识礼懂事儿的样子! 你才是我选的伴儿,知不知道。 陶阳拗不过他,陪着他一块儿出了院子送上了马车,看车驾渐远了,这才收回目光作势往回。 府门前车驾不少,全是各府送来的东西,还有书院的青黛车驾也停在了一边儿。 算算日子,今儿应当就是书院来领例银的日子,这一整月里吃喝穿用可就指着这呢。 管家正点了东西要往里送,这头又来了一驾新的马车,看样子是走不开了。 陶阳笑着:“给我吧。” 闲着也是闲着,点清楚了给送到二爷院儿里也就几步的事儿。 一挥手,陶阳身边儿的三两小厮就去接过了礼盒,管家拱手谢了谢就交了过去。 陶阳轻提月牙白袍,跨过门槛绕过影壁,往后院二爷住处去。 经过和晖堂时见二爷院儿里的小厮都守在外面聊着,陶阳一想,八成是杨九来看师娘了吧。 小厮守院,侍婢贴身。 这也正好,还省了一段路,陶阳领着人带着礼进了和晖堂。 没走两步,里头说笑声儿就进了耳。 倒也不算大声喧哗,院子人不多,本就静,陶阳自小耳力过人,听得也更清些。 “王妃可好福气了呢,连陛下都赏赐了,还有公主府一早也送了,这满京城找的出几家这样儿的?” 杨九是刚从里头出来没多久,在院儿里赏花透气。她一向是宽厚的人,婢子们说起话来也轻快些。 这就聊了起来。 “等小世子出生了,一定更隆重!” “是啊,这可是小王爷,除了皇子们,还有谁能比?” 杨九静静听着,觉着自己生孩子,反而这些小丫头比她还上心。 之所以出来呢,是因为里头没什么好玩儿的,赶上书院的管家来找师娘领例银,还得把上个月的开支报一报,没半个时辰也闲不下来,索性就出来了。 院儿里站着的,还有一块儿来的庄儿,守在门口。 婢子年纪都不大,两句话就聊上了。原本杨九也没往心里去,听她们闲聊就是。 只是你欲清粥小菜度俗日,人家非要浊酒恶肉强敬你。 “我听说啊,从前公主喜欢二爷呢!”庄儿滴溜着大眼睛,十分无害:“二爷当时要是当了驸马,那这小王爷也算半个皇子了!” 公主喜欢二爷,那是几年前的事儿,人尽皆知。只是当时二爷与杨九定亲了,坚定不移,这才作罢。 盛京多得是喜欢二爷的,有什么可稀奇的。 院子里的丫头一怔,不知这话该怎么接,怯生生地看了眼杨九,随即给庄儿皱眉摇了摇头。 这庄儿就像没看到似得,对着杨九道:“王妃好福气,嫁给了二爷,当了一品王妃。不像我,自幼跟师傅学艺吃尽了苦头。” 这话说的没半点城府啊,这不就是十三岁的毫无心机的小姑娘说得出来的嘛:你看,你是苏州人,我是并州人。你从小和大先生学艺,我从小也学艺,你就是好啊,攀上了高枝头当了王妃。 你的一切都是攀附二爷来的。 就这点儿意思了,多好说,两句话的事儿可不就听明白了。 这话音刚落,和晖堂向外的一条青竹巷拐角儿就走出了一个人。 “掌嘴。”陶阳冷声。 身旁小厮也不是个怜香惜玉的脾性,放下了礼盒,上前两步就打了起来。 清脆悦耳。 从进和晖堂院儿门,踩上这鹅卵石路时,一步一句话,字字都传进了他耳朵里。 原本觉得也没什么,最后一句当真是把他给惹恼了! 要是辫儿哥在,这小丫头命也别想要了。 庄儿一见陶阳眼眸一缩,分明就是又惊又慌的神情。万万没想到,二爷不在,少爷不在,这陶阳来了。 她神思清醒过来时,是伴随着脸侧一声叠一声的巴掌响儿。 脸上泛起红印儿时,小厮停下了。 陶阳现在她面前,并不魁梧的身形却无形中满是压力,道:“知道错哪儿了吗。” “我…”庄儿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我说错话儿了…” 何止说错,你连自称“我”的资格都没有。 “公主身份尊贵,岂容你放肆!”陶阳背手而立,活脱脱一个当家的主儿。 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议论公主与皇嗣,几颗脑袋够砍的?” 有时候,话儿里两头包,这哪头重可得拿紧咯。 “再有下回,你就上大贞观住两天!” 每家每户都有教习婆婆,仆婢进了门先是一通训教,规矩都说明白了。小错呢也就是打几板子再不然赶出去,像那些猪油蒙了心,背主求荣杀人放火的,造了孽犯了大错的,个个儿都得仔细皮了。 大贞观是专设处置女犯的,进去的没一个能好好出来,三十七道酷刑,不死也得脱层皮。 庄儿吓得发抖,跪在地上磕头。 陶阳让人把她拉出去,眼不见心不烦。转过头来看杨九,低着头安静得很。 她一直是小霸王的,但也确实只在二爷一人面前放低了自个儿。 杨九不是玉溪,不会伶牙俐齿,不动声色地还击;杨九不是余荌,不会坦率耿直地动手雪恨。 她只是杨九。 苏州杨家九小姐。 德云书院小女徒。 她有时也会玩笑地闹两下子,对着二爷没事儿就说说:东边儿那家姑娘偷看你,西边儿那家姑娘送东西。 因为杨九知道,二爷心里有她。 但她听了庄儿的话,没有气恼也没有羞愧,只觉得心里一空,那多愁善感的心思又涌上了心头。 当年就许多人说了,说她配不上二爷。 如今倒是改口了,说她攀附权贵。 是啊,出身不如人,才学不如人,声名也不如人,可不就招人妒恨了吗。 其实杨九知道,外头这样的人,太多太多了。 陶阳眼睫闪了闪,扯出笑来:“别想多,两口子的事儿,外人管不着。” 是啊,外人。 杨九勉强笑了笑,算是应和了。——看看陶阳,他和大林才是真的不容易。 这么想想也就没什么可。 ———————————————— “我们两口子的事儿,你管着管不着啊?哪儿凉快哪待着去!” 这样的话,辫儿哥也说过。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人心(一百三十八) 少爷领着冯家小宝去赴了茶会。 镇国侯府。 侯府高门,一向是不轻易请客上门来的。只是,郭家不是外人,侯爷的三叔父,已故的老先生是郭先生的伯乐,更是恩师。 老先生当年在时,正逢盛京混沌。大先生当年也是素衣少年,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满怀希望地来了盛京。不曾想,这路没走出来还险些丧了命。 当年的盛京可与如今大不同,世家专横,没有背景就没有依靠,让人打死了也无能为力。 老先生慧眼识珠,在当时,所有世家沆瀣一气要把先生赶出盛京时,收先生为徒,给了他一个安身立命之处。 起码,他不再是天津城来的穷书生。 师出名门,有师父,有兄弟。 老先生的做法受到了众人的反对,但仍旧力排众议护住了当时一无所有甚至濒临绝境的先生。 这一点在先生心中埋下了善根,今生今世不敢忘却。以至于后来,无论这一路走来多么辛苦,心里如何的嫉恶如仇,先生对于孩子们总是护得紧,严而爱。 因为他心里头清楚地记着,自己少年时,一无所有无人庇护时是如何的举步维艰。对孩子们犯的错,总是留有余地,也是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师父是如何力排众议护住了他。 老先生家里头也没有儿子,侯爷是长房的长子一直亲近的很,打少年时就和先生相识,结为挚友。 侯爷的脾性可与大先生不同,不像人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侯爷一向是个爱热闹的,没事儿就办茶会邀上三两好友。 都是几十年的老友了,有什么可客气的。大先生都拒绝惯了,本来就不是爱热闹的人,都这么熟了也用不着勉强自个儿来。 少爷就不同了,是晚辈,送了帖子就过来,这可是难免的。 按说这侯爷的心性得和咱大少爷这年纪的娃儿合得来,毕竟是个老顽童。 少爷拉着小宝的手进侯府大门时,这眉目里的无奈和叹息真是毫无遮掩。 侯爷在院子里一听说郭府少爷来了,放下杯子,转过身来高兴地招手:“大林!快来快来!这有个好玩儿的!” 这还没到呢,前脚儿刚进院子,小宝还在身后牵着呢!这一嗓子,整个院儿里的人都往这瞧了! 老大个人了,还是侯爷呢,怎么就这么爱逗人玩儿啊。 院子里百花齐放,少年们煮茶论道,折花作画,好不自在。中间儿围了个空来,里头一红木桌案还围着纱巾屏风,看样子就是比诗文的做派。 少爷领着小宝行了礼,才缓缓落座。 还没坐稳呢,一把被侯爷给把住咯。侯爷兴致勃勃地说着:“今儿有新玩法儿了,你看着,可有意思了!嘿嘿,你一准猜不着!我告儿你啊,一人出题一人猜,可有意思!这题可不是备好的,都是当场哪个人写的,还是随心的,不定题。” 这就是拼国学,题为诗词,从中猜出那些名点与菜品来。 几句话的事儿,叨叨个没完。 “你玩儿过这没有?一准没玩儿过吧!老让你来陪我玩,一天天跟着你爹就知道读书读书,这得老得多快…” 侯爷,您知道先生总说您这嘴像棉裤吗? 碎得都不行了。 少爷无奈干笑着,且听且点头,算是回应。这听着虽然长了些,但要不让侯爷说完,那他可跟你没完。 小宝坐在少爷腿上,看了看周围,只觉得无聊。孩子也乖,不吵不闹,就坐那吃着点心。 少爷听着侯爷的话,时不时低头给小宝喂水,擦拭嘴角儿,活脱脱一个小父亲的做派。 这英雄不问出处,混蛋也不分年纪。 不知是哪来的人,说起话来也不知是哪沾的一嘴狗屎味儿。 “郭少爷就这坐啊,不一块儿玩会儿吗?” “到底是徒弟,自然心疼。郭少爷这要孩子,可就难咯…” “这有什么,人有个好爹啊。” 三人高声同笑。 院儿的人也分得清,一边儿是皱眉微怒,一边儿是低眸无视,还有一边儿就是含笑看热闹了。 少爷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三人,眸似冷霜,深不见底。 有时候他也心宽,有时候他也不往心里去,有时候他也想不通,这都是做人怎么有些人做得就那么像畜生呢? 侯爷的帖子是分送的,管家自有安排,除了郭家这必送的之外,其他世家也得送,否则说不过去啊。看看,不见面儿,你都不知道这请得家禽还是散养。 “承蒙赞誉。”少爷按住了侯爷想起身让小厮把这几个人丢出去的举动,看着这三人缓缓开口:“家父自然是好的,无论学问还是为人都受人敬重,能生于郭家此生之幸。” 说得好像,你们几个当了郭家少爷就能有多大出息似得。 “既然来了,就陪各位玩儿一局。” 来吧。 三人相视,各自心怀鬼胎,各有思量。 少爷不紧不慢地拿了帕子,轻柔仔细地给小宝擦了擦嘴角儿和手心。 “家父教导,生而为人务必善良,出门在外必定,以礼待人。”放下手帕,少爷抱起小宝,笑容里别有深意:“我若上场可算是欺人了,小宝近来进益良多,倒是可以。” 小宝笑得开心,玩着少爷的发带。 “郭齐麟你什么意思!” “哼,没本事就是没本事,不敢比还拉个孩子出来垫背!” “你上算是欺负人?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盛京德云大少爷,输给了并州的人还有脸回来!” 今儿咱们学的是:狗急跳墙。 也有讲理的:“不能这么说,当时对战的不是普通人,是并州一位老先生,游学多年,都是咱们师父辈儿的人了!” 狗咬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那怎么了!技不如人就是不如人!” “各位盛情难却。”少爷笑得冷淡,说不出的一种鄙夷,道:“既然非要玩儿,不如先和小宝走两道儿,也好看看谁技不如人。” 少爷怀抱小宝,收起了那副晦暗不明的神色,露出宠溺的笑来,道:“好不好啊,宝宝~” “好~”小宝乐得直拍手。 郭奶奶说了,宝宝以后要比辫儿叔还聪明才行呢。 几人打哈哈说笑几声圆个场就过去了,也没有什么好吵的。要比就比,看这孩子多可爱,让他跟着一块儿玩儿就是了。孩子答不出来再让少爷这个当师父的来,想想也是公平。 同为世家,何必苦大仇深。 几人围着桌案,小厮挨个从一旁的少爷们手里拿来了两相对折的宣纸,每一张都写了一句诗。 今儿能不能吃上饭,就看这一场了。 侯爷坐中,由侯爷随意抽选,两方猜题,比得不止是才学更是机敏的反应。 “桃花流水鳜鱼肥。” —— “松鼠鳜鱼~”宝宝拍着手,复而羞怯地埋进少爷颈窝。 真聪明。 —— “人人都知道的,有什么可得意。” “小孩儿嘛,让他个高兴。” 好,那再来。 —— 连着几道题,要不猜不出,要不就是想得慢了,总之都让小宝领了个先。 少爷坐在一边儿,看着这些个人争论辩驳,东一句西一句整不出句人话来。 他也不恼,温柔地把小宝抱在膝上坐着,拿着一布偶逗他玩儿着。孩子是真聪明,看着在玩儿,这题只要一念出来了,当时这小眼神一顿就举着小手手答。 —— “霜蹄削玉慰馋涎,却退腥劳不敢前。” —— 先是静了片刻,几人相视无言,看了又看也没想出来。 说“小笼包”说“饺子”,说闲话…噢不对,说什么的都有。 最后众人低声探讨中,又不自觉地把目光转到了一边身着黄栌袍子怀抱小儿的郭大少爷身上。 “哼,摆什么姿态,不也猜不出来。” 做人可真难。 小宝往桌案上探了探小脑袋,搂着他师父的脖子,在他师父耳边怯生生地低语着。 “师父~我可不可以说啊。” 我刚说的时候这些叔叔们都好凶的样儿。 “小宝儿知道是什么吗?”少爷眉目里满是温柔,侧首低语,揉了揉小宝的头发。 “嗯…”小宝嘟囔着,甜甜的奶音儿小心翼翼地:“是不是腊肉啊?” “真聪明。”少爷笑得更欢了,一旁的人似乎听见了什么,余光一斜似乎就要张嘴去说了。 少爷抱着小宝,在他耳边轻声说着。 “小宝记不记得郭奶奶前天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 小宝瞪着大眼珠子,仔细想了想。 “冬笋炒腊肉!” 少爷还没夸他呢,侯爷领头就鼓掌喝彩起来,把孩子吓一跳又躲回他师父怀里去! “好好好!真是个好苗子啊,没白费你师父教了那么久。” “看看人家的孩子,再看看有些人,白瞎吃了这么多年烧酒好肉!” “还说人家呢,连个孩子都比不过。” 当你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时,哪怕你是无辜的,众人也只能选择袖手旁观。 世人不问对错,只看利弊。 除非你有本事。 侯爷一脸的骄傲,像自家孩子拔得头筹似得,赞誉的话是说也说不尽。站在少爷身边儿,笑道:“今儿可数你的菜最好了,一会儿跟我做一桌儿!嘿嘿~” “侯爷,晚些家里还有事儿就不叨扰。”少爷笑着,放下了小宝,向侯爷拱手行礼。 小宝有模学样,小手拱起来规规矩矩地也行了礼,可爱极了。 “少来这套!”侯爷抓住了少爷的手腕儿,就是不放人的架势了:“你可别想走!能不能跟你爹学点儿好?别想走,要是敢走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侯爷…”少爷无奈扶额,转头向小宝使了使眼色。 “爷爷~” 要不怎么都说孩子聪明呢,听:“宝宝要回家,要听师父讲课。” 宝宝最听话了。 侯爷一恼,对上这么招人疼的孩子就是怎么也气不上来。蹲下身儿来把小宝给抱了个满怀,道:“小没良心的!侯府多得是好吃的,给郭爷爷教坏了!” “抱抱~”小宝笑得甜甜的,张开小手勾住侯爷的脖颈,奶音儿糯糯的,听不清是说的‘宝宝’还是‘抱抱’。 这么个小可爱撒着娇,还在你怀里抱着,换了谁也得心软不是。 侯爷骂骂咧咧的,到底还是放了人。看看这闹的,换了一般人要不吵起来,要不老早摔杯子走人了。大林可是一声不吭地在这坐着,也不像有些人出言不逊,这猜谜也猜了,何必多留。 一群连孩子都比不过的人,有什么资格和他德云书院少当家叫板。 少爷抱起小宝,先向侯爷几位长辈道了别,转过身儿来就对上了那帮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干的人。 “各位且尽兴,就不多作陪了。” 说着,绕过人群便要离去。 这也有几位熟识的,开口留人:“孩子还小,又这样聪明,晚个一两天也没什么。” “就是啊,多坐会儿。” “冯家的小少爷这样聪明,学什么都是快的,不急这么一天半天。” 少爷笑得疏离,道:“师门家规,祖师爷教诲铭记于心。所谓日事日毕,日清日高;不敢偷懒。” 父母是天定,这能耐可是靠自个儿的。 “小宝说,是不是啊?”少爷看着小宝,眉目里温和疼爱。 “嗯~”小宝十分认真地点了头。 少爷也不多做停留,抱着小宝就向外走了出去,不与旁人多说。自顾自地和小宝聊着:“师父也陪小宝一块儿念书,小宝什么时候能赢师父啊…” 有些人的好,不止是出身比你好。 人活一张嘴,生来那点骨气就不如人了,看那张嘴冷嘲热讽得能成什么事儿。 ———————————————— “不是咱们有多好,全靠同行衬托。” 少爷眸中的冷意一直就没有褪却过。都是待人友善是修养,可转念一想,他尚且如此,不知平时那些人见了阿陶又是如何冷嘲热讽的。 陶阳幼年成名,是名动天下的神童。当年就有人说陶阳猪油蒙了心,放着好好的角儿不当,居然拜在郭门。 说闲话的是这些人,造谣生事儿的也是这些人,最后冠冕堂皇地讲道理的还是这些人。 德云书院里就没有个好人缘的。 再同这些人多呆一刻,少爷都觉得难受。实力都碾压不下去的混蛋想法,又怎么能妄想陪他们喝茶虚己委蛇就能改变他们。 抱着小宝刚走出了留芳院,人还在侯府后院儿青石路上走着,郭府的小厮就急急地从外跑了进来。 气喘吁吁的行了礼。 ————————————— “少爷,府里出事儿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少爷(一百三十九) 府里出了事不假,但有陶阳在怎么也乱不起来。他一向是稳重的,再如何也能冷静下来处理好。 小厮跑来时神色慌乱,气喘吁吁的,实在是吓人。 别的不说,咱少爷当时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念头就是陶阳出事儿了。 家里头当家的爷们儿都不在,可不就只剩陶阳看着了。 这火急火燎的,真把他吓得不轻。 前一会儿还在院子里波澜不惊的呢,出个门儿这就乱了,要是让那帮人看了又得笑话他一阵儿了。 不过也挺好,有一个人处变不惊的人为你翻江倒海,单想着就是美事一件。 府里热闹的很,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了,待客厅里站得满满当当儿的。 别的就算了,京兆府尹领人来可就不能不上心了。 原本也都熟悉,平日里常来常往。京兆府尹沈铭也是个有才学的人,就是太过于耿直,不懂变通,是个死心眼儿的好人。 今儿来了,还带着衙门的人上门,那必定就是有事儿了。 冯府正是顺着同一条道儿,少爷先把孩子给送了回去,这才快马赶到了家来。一进门也不着急问话,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进了屋,一眼就找到陶阳。 “阿陶!”他跑的有些微喘,把住了陶阳的手腕儿。 陶阳安抚地笑了笑,感觉到他掌心里的冷汗直冒。 “没事儿。” 少爷这才舒了口气,神色微有放松。缓过神儿来,转身行了礼, 少爷和陶阳站得靠边儿,二爷不在,大先生坐在主位上和沈大人正说着什么。 长辈在上,少爷自然是不能打扰吵闹的。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儿,袖口挡下的手儿背在身后,悄悄握住了陶阳的手。 有些发颤。 或许是跑得急了,也或许是心急了。 陶阳偏了偏脑袋,低声简单地给咱们大少爷说了事情的始末。 郭府当年是先生和夫人画了图纸建起来的,后花园位置不小,也是方便了平日里亲朋往来,酒席茶会。 随着这德云书院名气大了起来,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难免就有些宵小之辈攀璧翻墙,不说贼心难测有什么阴谋诡计,且说要是来偷东西怎么办?于是先生就在院儿外多围了一重高墙,开了一扇侧门。 生怕这高墙色冷让人看了不痛快,便在高墙下种了花草,一面儿种夕颜一面儿种银丹草,蔓延了围墙内外,还散着清香,打远处看也算一景儿。 这都好几年了,邻里内外看着这蔓延成片的花叶也都顺眼得很。 昨日有人报案,说郭府私自圈地,占了公巷儿的地。 先生不是个凉薄的性子,哪怕德云书院越来越好,身价水涨船高,他也没想过也建个大宅子。像那些贵族似得在一些人烟稀少的位置建几栋富丽堂皇的大宅。 先生总说,他是个俗人。 扯远了。 昨日有人报了案,但沈大人正好有事外出。大先生盛名在外,平西王也住在府上,衙门里的人不敢乱动,这一不小心可就把盛京名士的半壁江山给得罪透咯。 沈大人半夜才回了衙门,一早师爷就去禀告了。按沈大人的脾性哪里会坐视不理,自然也不会私下先聊,径直就拍了个人过来查看了。 那人回去复命,说是被先生的徒弟给打了,手都断了! 这会儿估计都传出去了,大先生私自圈地,纵徒行凶。 少爷皱起了眉,倒不是觉得这事儿有多棘手,是实在想不透这么个没脑子的主意是谁想的啊?宅子都住多久了,这会儿才泼脏水,有什么意义。 “谁动手了?”少爷低声问。 这么个没脑子呢做法也没什么好多问的,郭家这么容易倒下,当年老早被灭了,哪儿还有如今的德云书院。 还是问问谁那么个倒霉催的让人给碰瓷儿了。 德云书院里气性儿大的不少,有时候闹起来打个没完,但那都是师兄弟。十几年的交情和亲兄弟一般,怎么打都没事儿。对着外人,个个儿都客气得很,见过一群长得凶神恶煞的糙老爷们冲你友好地笑吗? 大先生辛苦。 陶阳抿了抿,控着唇角儿不动,声儿低低的:“彪哥。” 原来是师哥。 少爷脑袋一歪,差点儿笑了出来。回头可得去打听打听这来的是谁,怎么想的啊?出门办差不会是喝多了吧,居然来碰瓷他彪哥。 彪哥是个心细的人,看着是个又胖又黑的糙老爷们,可实际却是个有才学的人。平日里和师弟们相处起来也多是包含,十分宽厚。 宽厚归宽厚,咱又不是好欺负的。 彪哥那脾性和咱禁军统领张鹤伦张大人最和得来,真要想揍个人,那可就不知是脱个手腕儿这么简单的。 “彪哥压根儿也没动手。”陶阳看他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轻手打了他一下;再道:“那人强行要入府横得不行,非要借机进家来查看。彪哥拦下了,说是没有拜贴和衙门的文书,不能进。” 也是走了运今儿遇上了彪哥。 “那人也不知哪来的,出言不逊。” 陶阳继续道。 “吵嚷着,还说什么有本事就打他。” 少爷勾着嘴角儿笑了笑,冷意森然:“哪里是什么有本事,就是个激将法。” 不是上门查问,这就是有心来找茬的。 “可不,彪哥没上当,谁知那人转身就回去红口白牙污蔑人。”陶阳跟着笑了,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真是什么人都有,这年头碰瓷儿都嫌费劲儿了,直接就给您编起故事来。 先生和沈大人谈得也差不多了,相比先生眉目含笑一如既往的从容,沈大人略微深沉与尴尬的样子反而有些无奈了。 先生也不多做辩驳,把这事儿给说清楚也就算完了。宅子本就是买的,花园子本就在图纸里,衙门都备了案。起初园子就建得不大,外头围高墙时恰好起在了那一圈儿,算一算这圈得也是自个儿的地盘。 至于打人这事儿,别的不说,大先生的名号往外一放,那些个文人墨客谁能信他教出来的徒弟会打衙门的人。 先生从前总说:对待恶人,不能退缩,否则手底的孩子们就没人护着了。 所以这回,请了太医去京兆府了,这会儿八成也到了吧。 正好话也谈得差不多了,这才起身送客,让沈大人回去陪着太医一块儿诊一诊。 是不是无病呻吟,一诊便知。 虽然还没回去,但先生这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冷静自如地把事儿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路数,沈铭这心里头就明白了大概。 他这是让人给当枪使了啊! 憋着要让他打头炮来得罪人啊,平西王就不说了,这大先生的盛名和地位要是传出去让人这么给冤了一把,他这京兆府尹的名声儿还要不要了? 先生是长辈,不必远送。小厮送了沈大人出门儿去,先生转过身儿来喝了茶,一撩前袍,坐在了楠木椅上。 看这架势,得挨骂了。 少爷和陶阳一对眼神儿,两人都有些怯生生的小模样儿。 少爷吐了吐舌头,握着陶阳的手,两人绕过楠木椅站在了父亲跟儿前。 低着头,犯了错的小模样儿。 “爹…” 少爷抬头偷摸看了一眼,有些底气不足。 先生就像没听见似得,往后一靠,转手一打就摇起了折扇。 “爹。”陶阳笑了起来,抬头对上先生的目光,道:“我们错了,您别生气。” 到底还是陶阳招人疼啊。 先生抬眼皮子瞪了一眼,原本一肚子要责怪得话,这都懒得说了。 “你俩这是闲的啊?” 越长大越是不省心,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了,这么些年心性是一点儿没长进。 陶阳笑着,低眉不语。 知错就错,死性不改。 少爷原本有些玩闹的笑意收了收,似乎又想到了茶会上的众口一词,想到了那些有可能也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用那样毒的话伤害陶阳。 “爹。” 他说。 “一忍再忍,让人得寸进尺。” “您总教导我们,不争人上人,只求不愧心。” “但却没教我们,如何反击才能护着身边儿的人。” “不该干的,儿子一样没干。” “但该给的教训,不能退让。” 一字一句都像拳头似得打在先生心口上,他抬头看着孩子,只觉得看到了年少时的自个儿。 使我二倾田,焉能配六国相印。 都是被逼出来的。 你想清粥小菜度俗日,人家未必愿意给你这碗粥,还想摔碎你的碗。 总说护着他们,挡住了明枪,没拦下暗箭来。教了他们成角儿,忘了告诉他们如何处置那些流言蜚语。 扎心口的话,哪里是说句不听不理就能不往心里去的。 孩子长大。 先生合上折扇,往桌案一放,站起了身儿来:“早些处置了。” 看着父亲的背影渐远。 少爷握着陶阳的手:“阿陶,我错了吗。” 这是没什么话,坏事儿是一块儿干的,他要是错了,那陶阳也是个共犯。 “少爷。”陶阳揉揉他的耳垂,笑道。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同心自相知(一百四十) 这一大早的,去趟茶会弄得人惊心动魄的,东西两趟走下来,还以为过了好久呢,看看日头也就过了半日。 果然人一忙活起来就容易忘时辰。 开春有一批老兵回乡,还有春末就要整装入伍的新兵,一通事儿都要二爷做决策。如今西北驻兵与南境商贸护军都在他手上,一个不留神就让人抓住了话头,半点儿粗心不得。 早晨出了家门,一直忙到了日偏西山才吃上饭来。 吃着也绝不闲着,九涵收了消息,在二爷身边一字一句地禀告。 或许是累坏了,饿过了头也没什么胃口。 这放下碗筷,二爷听着话慢慢蹙起了眉,端起茶杯垂眸吹了吹。 道:“谁干的。” “还不知道。”九涵垂眸,这过了两年而已,轮廓越是英气勃发了。 “京兆府尹沈铭刚走,府里的人就来报了,幸是没出什么要紧事,慢慢查。”九涵笑了笑,眉目里生出些庆幸。 幸好,没有出事。 否则二爷这前朝后院可就都乱了,又得没日没夜地忙活好几久,这身体好不容易养好些的又该伤了。 “能有什么事儿。”二爷嗤了一声,低笑着。家里有姐夫有大林有陶阳,里外三重关能出什么大事儿。 他只想知道,谁是始作俑者。 “一定要早些查出来是谁。”二爷指尖敲着桌案,皱着眉总觉得自个儿错过了什么。 这件事儿稍微动点心思就能处理得十分好,根本就不值一提。但他想不明白的是,费这么大劲儿有什么好处。 吃力不讨好的,绕这么大一圈儿就为了让他们家不痛快吗? 谁想出来的破主意。 像是想起了什么,二爷转头看向九涵,皱眉眯眼儿问道:“盛京最近又有什么好玩儿的事儿了?” 他自然不是想去玩儿。 九涵一愣,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没有越皱越紧,显然是没想出点儿什么。 “算了。”二爷一笑,他一个天天在军营的老爷们能知道什么;摆摆手,笑道:“备马车,回吧。” 九馕一定在家等着他一块儿吃饭。 “啊?”九涵还有一半的神儿在想前头那事儿呢,这就又换了。 “好嘞!”笑起来憨厚可爱,倒是像个邻家小弟,转身抬步出门去备马车了。 二爷看着他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至亲尚在,挚爱在怀,挚友相伴。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二爷从前没觉得自己有多幸运,但自从回京,这事儿是一件接一件,每一回都挑着他的底线,动了他身边儿的人。 十年前得那个唱太平歌词的少年,一定没想到他后来经历的这些事。 不过幸好,他长大的代价是自己,而不是失去。十年前在他身边儿的,如今都还陪着他。 还多了杨九。 如果非说失去了什么,或许只有自己的少年初心了吧。 最初的那份儿壮志凌云已经不在了,倒不是因为抱负都实现了,只是看破了许多。什么鸿鹄之志都不如庭院一盏灯,挚爱一抹笑。 一家人能在一块儿,最好。 军营地处偏僻,绕过宫墙转过两三条街才到家,二爷下马车时,天已经黑一圈了,剩下天际那点儿灰白垂死挣扎。 二爷揉揉脖颈,扶着九涵的手往后院儿走去,看着疲倦极了。 还在院儿外的石子路上,一抬眼就见着府医带着小厮出来,撞了个对脸。 二爷眼瞳一缩,霎时就红了。 几名侍女捧着残药汤,热水盆儿陆陆续续从屋里头出来。 “王爷。”府医看清了来人,随即躬身拱手行礼。 王妃动了胎气… 这话还没说出口呢,二爷咬着牙推开了九涵撑扶,偏身疾步往里进。 九涵紧跟在身后,暗道不好。 里屋做满了人,姐姐在床边儿皱眉嘱咐着什么,像是怪杨九什么。 眉眼里的心疼藏不住。 “怎么了这是!”声刚传进了屋,爷的人就绕过了屏风走到床榻边儿了。 “今儿怎么回来晚了你?”姐姐看了他一眼,道:“刚喝了药,稳住了。” 按理说这头三月都过了,胎像也该是稳的,怎么就动了胎气。 二爷皱着眉,坐在床榻边儿,握着杨九的手看她那一张原本白皙得脸又青了几分,这心里头就觉得难受。 杨九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往常按照她的脾气,这会儿应该是仰着脑袋笑盈盈地说,没事儿。 夫人叹了口气,有些操碎了心的味儿,道:“等你回来吃饭,去后厨亲自给你熬了汤,险些摔了。” 当时,后厨的厨娘都在边上帮着,一个没留神儿就看她差点摔了,一把扶住了灶台撞到了一旁的菜案。 大夫诊的时候,夫人气得不行,叫来了后厨的人问了一通才知道了个大概。——杨九当时也不知道想什么呢,熬着汤,神色却有些心不在焉,整个人也恹恹的。转个身端勺尝味儿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的,脚一扭就滑了。 “你们啊。”夫人是看着杨九在府里这么多年的,都是自个儿看大的孩子,一眼就瞧得出来这孩子心里有事儿。 “好好养着,可不能再粗心大意了。”夫人抬手给杨九掖了掖被褥,偏头向小辫儿使了使眼色,就转身回自个儿院儿里了。 侍女们都出去了,带上了房门。剪窗涌进了夜风,已经有夏初的微燥了。 二爷握着杨九的手,低声:“九馕…” “吃过了吗?”杨九笑得有些勉强,不知是憔悴还是低落。 “你怎么了?”二爷皱着眉,不爱看这不是她的她。 两人就这样,各自说各自的。 “去吃点儿吧,我让婢子给你热一热。”杨九把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掀开被褥要下床来。 “坐好!”二爷一恼,吼了出来。压着被褥把杨九给按回了床榻。 杨九一愣,似乎被二爷这一嗓子给吼住了。眼睫闪了闪,再一笑:“我没事儿…” 不知道为什么,语气突然有点像做错事的小孩儿似得。 这笑不该属于她,二爷希望着他的九馕笑容里一直都是欢喜和肆意,就像当年初次见她时一样。 这样僵硬又苍白的笑意,他看着就讨厌。 “杨九馕。”他喊。 杨九抬头,对上他的目光,有些迷糊。 “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了,你有事为什么不和我说?” “为什么非要一个人憋在心里呐?” 那么苦那么难都过来,当初不顾一切要去西北陪着我的那股劲儿呢? 德云小霸王就这点儿出息了吗? “我没有…”杨九低着头,声音浓浓的。 二爷只能看见她的脑门儿,一股莫名的伤感绕在两人之中。 他眼前的景一晃,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站在她面前表明心意的时候,那时候她的头也是低低的,那时候没有这劳什子的伤感,只有满腔爱意与少年青涩。 他站在她面前,对她说:以后我护着你好不好。 其实这话,只是一句话而已。 无论好不好,他都是护定了。 “你什么时候想好我再吃!”二爷气恼着,转身出去。 九涵在门外赶忙扶住了他。 杨九一抬头,有些怔愣。 ———————————————— 入夜回春凉,杨九在被褥里缩成一团,双手交握含在胸口暖着。 感觉身后纱帐被掀开,一通窸窸窣窣的声响;被褥一掀,杨九脊背一凉,随即又被温暖的怀抱给拥住了。 还是那股子青杨甜味儿,融着一些军营锈气儿。 杨九舒了口气,似乎安心下来。 “辫儿哥。”她低声。 “也不知道拦住我,小眼巴查的…”他云二爷也就在你杨九馕面前这副样子的了,什么时候这么孩子气过。 从前一转身就屁颠儿屁颠儿跟上来,攥紧衣袖哄着了。如今倒好,睡得挺踏实啊!一怀孕给你嚣张的,跟谁俩呢? 杨九噗嗤一笑,这都什么脾气啊。 “我就是有些不高兴,至于嘛。”杨九转过身儿来,两人相拥。 “行了,我刚才骂过大林了。”二爷嘟囔着,还有些不服气:“给他能耐的,再不收拾了,我就收拾他!” “啊?”杨九听得云里雾里的,仰起脑袋问道:“收拾谁啊?” “没事儿。”二爷白了她一眼,不痛不痒的,闭目养神。 “哎呀,不许睡!”杨九摇了摇他,气得不行,道:“我是自己不高兴,你又把气撒谁身上去了!” 最怕他因为自己恼火,到时候一生气,那些闲着爱造谣的杂碎又该生事儿了。 他身在朝堂,受陛下看重,众人追捧;实在是太过瞩目。杨九帮不上他,只盼着自个儿别给他添乱了。 二爷勾起嘴角,笑得有些得意。睁开眼低头来,故意道:“我现在不高兴。” 就许你一人儿不高兴啊? “你…”杨九被他给气笑了,抬手就想揍他,又下不去手。 算了,浑身也没一块好地儿。 两人相拥而眠。 ———————————————— 我知道你不高兴,但我接受不了你不告诉我。 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经历了生死,一起走过了风风雨雨。 你就这样,没出息地被不相干的人几句话给伤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愁见**迫(一百四十一) 陶阳一早起了身,拉着少爷上师娘院儿里跟着一块儿吃早点了。 夫人还笑话着,今儿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平日里个个躲起来自个儿玩去,这一大早这么懂事上这来吃饭。 吃过了早点拉着说了几句话,小厮进屋来禀告:陶爷,二爷要出门了。 夫人这才反应过来,俩臭小子就是故意等着小辫儿的,又不敢上人家小两口的院儿里打扰人家亲热,就屁颠屁颠来这等着。 陶阳一拱手,嘴角上扬,还没开口就被师娘给抢了个先。 夫人一副看透了的嫌弃样儿,挥了挥手道:“走吧走吧,眼不见心不烦。” “娘~”少爷一下就被母亲那副样子给逗乐咯,笑得欢喜又有些无奈。 平日里确实是忙,要不是自个儿和陶阳住一块儿,他们两人也碰不上。更不说母亲的院子,每日都是早出晚归的,也没赶上请安的时候,如今名气越来越响,繁琐事儿都比父亲还多了。 “赶紧走!”夫人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儿,下逐客令:“你两不走我这院儿里的衣裳都晾不干了。” “啊?”陶阳没听明白,愣神儿的样子还有些傻气楞球。 “太阳不打西边来,我也等不到你俩也没这么懂事。”夫人白了一眼,不爱搭理他们。 说起来,夫人都有些想烧饼了。 还是饼子听话,这些个儿臭小子全是没良心的!打小怎么喂起来的,一口汤一勺饭的啊。长大了,个个儿都有小心思了,不搭理她老一辈儿的了! 饼子从前在家住那会儿,就老陪她逛街走铺儿去。唉,娶媳妇儿就搬新家了,都没人陪她出门儿走走了。 夫人感慨着,把烧饼小时候闯的祸和三天两头有人上门告状的那些事,全忘了。 整个胡同,要说最淘的,烧饼没差了。 “娘,等过了这几天,一定好好陪您。”少爷笑得孩子气,在夫人膝下撒娇。 陶阳看着,觉得这傻少爷比师娘还逗人儿。师父这些年该不会怎么拿他当姑娘养起来的吧,想想都好玩儿。 夫人才懒得理他,这么些年她算是看明白了。这满盛京啊,谁的话都能听,打德云出来的这些个小子啊,是一个都不能信。说起话来放烟花似得,看着美,全是哄人玩儿的,这嘴皮不知道还当是说书的呢。 两人行了礼,在母亲一脸嫌弃下出了院儿,出了和晖堂就和辫儿哥装了个对脸。 陶阳笑盈盈地,二爷一对上他这笑意就觉着脊梁骨发凉。 这小子,打小就蔫儿坏蔫儿坏的。 “一大早,你可让我省省心吧。”二爷皱着眉头,耸了耸肩膀,陶阳这笑得他有些脊背发凉。 “这不是有事儿让咱舅爷帮个忙呗。”少爷笑着,挥挥手让九涵站一边儿,亲自扶着二爷,献殷勤。 “你可拉倒吧你。”二爷白了他一眼,嫌弃得不行;道:“就知道没好事儿。” 还舅爷,平日里就没听他规矩喊过舅舅。一到有事儿相求的时候就想起来了,到时候有什么差错,姐夫就头一个骂他不懂事儿,拉着小孩儿胡闹什么的。 “你怎么跟我娘一样一样!”少爷也嘟囔着,果然是姐弟,这小眼神儿给他白的。 陶阳笑了笑,私底下拉了拉少爷袖口,示意他别闹了。 “辫儿哥,您就帮个忙呗。”陶阳坏笑着,压低了声音:“一句话的事儿,到时候让护城军别让他们那么痛快呗。” 二爷脚步慢了些,看了陶阳一眼,心头一转能猜个大概了。气恼着:“你们也是闲的,逗他们干什么,直接赶出去。” “这一折腾又得等好几天…” 逗就逗,随你们高兴。但不该留的人是一个都不能留,引狼入室。 昨儿夜里二爷气恼着,出了屋门上陶阳他们屋里坐了会儿。陶阳是个明白人,一看他那副样子就明白了,除了杨九馕谁能让咱云二爷这么无奈。 陶阳给倒了杯茶,说了通白日里的那些事儿,要紧的还是庄儿说的那些话。陶阳四两拨千斤地转了话头说庄儿以下犯上,掌嘴了;同样的事儿和二爷这么一说,他自然是不好哄骗过去的,当时就气得不行了。要不是陶阳拦着,昨晚庄儿的脑袋就落地了。 陶阳这回这么有耐心,不用说也知道是和咱们大少爷沆瀣一气的。他是打小爱戏弄人,那也是只对自家弟兄,那些不知打哪儿来的闲杂人等压根儿就不入眼,哪里还会想法子绕着弯儿去收拾。 “这些人都过分多少年了。”少爷道。 “技不如人还心有不平。” 他是越来越有当家人得样儿了。 “不收拾不足以平民愤。” “碍着情面儿不撕破脸,还不许咱反击吗?”一想到那些个人造谣生事,无中生有地抹黑德云书院,他就恨不得让人撕了那些嘴。 能处就处,不能处,死远点儿。 “随你们。”二爷一背手,三人已经走出了影壁。 “趁早啊,看了心烦。”他什么都可以不管,但不能不在意杨九。 那可是他的小媳妇儿啊,他的人还让外人给欺负了,跟谁俩呢? 这些日子里,盛京闲言碎语越来越多,比起当年两人定亲时还要多,分明就是有人刻意引带百姓闲话。 九馕耳根子软,看着不上心,其实句句都听到了心里去憋着自个儿难过;谁也不给说,包括她辫儿哥。 杨九攀高枝?这都是什么丧良心的话,当初受伤那会儿谁站出来了?没别的,咱云家二爷送您去和阎王爷攀亲戚。 看咱们二爷的意思就算是点头了,少爷终于舒心一笑,拉着二爷的手谢了声。 玩儿嘛,不用心都对不上人家昼夜不停编瞎话的那股劲儿。 三人同时出了门,马车都在府门前侯着,这刚要挥手作别各自忙碌,巷口驾了匹马出来。 这是书院的小厮,下马行礼。 道:“少爷,先生让您赶紧去一趟。” 每日里都要去的,今儿派人来催了,那必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儿了。 陶阳皱眉,问:“知道什么事儿吗?” “听说…听说…”小厮有些欲言又止,抬头看了眼三位爷,低声道:“表少爷调戏了婢女…” “谁?”二爷一问,神色里满是不相信:“胡说什么呢!” 大楠那小子长这么大的喜好,八成也就是和九龄打一架了,他要是有心思调戏姑娘,老早娶媳妇儿了! 这书院里哪有什么姑娘,除了厨娘也就那一个了,陶阳攥紧了衣袖有些气恼;有些人承受不起你的恻隐之心,弄死才是最好的结局。 “也…也不是…”小厮挠挠头,有些憨气:“婢子是说和表少爷定了终身,表少爷不认,她就说表少爷…” 翻脸不认人。 “咱们先去。”少爷拉上陶阳,转头对二爷正色道:“您就不用了,交给我们了,放心去忙活吧。” “看着点儿。”二爷点点头,不再多说;目送他们上了马车远去。 有些人就是这样,你不管人家就得寸进尺。你想给人家留点情面,收拾收拾就算了,人家却一心要你死。 ———————————————— 大先生总说:使我洛阳二倾田,安能配六国相印。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人生(一百四十二) 庄儿跪在七堂哭得是几近晕厥,先生坐在太师椅上皱眉沉默。 大楠站得腰杆儿笔直,没有丝毫怯懦,眉目里布满了阴云。 先生自然是信他,打小看大的孩子是什么脾性他还能不了解吗。只是不知道,这事儿背后关乎了什么,又和家里那俩臭小子有没有关系,该不会是他们憋着什么坏水要玩儿结果不小心把大楠这傻小子给赔了。 越想越生气,就不该放他们出门去。 带来的什么玩意儿。 少爷和陶阳到的时候,旁人都让先生遣出去了,就留下了堂主他们几个。小时候都算听话,这长大了是一个比一个不省心,先生有时也忍不住扶额沉思,这些年也没教坏,这都跟谁学的。 俩人行了礼,规规矩矩站在一旁问明了前后;庄儿的言语里无非就是说大楠一直对她好,昨晚喝了酒就调戏可她,许诺要娶她。 大楠酒品一向好,就是醉了也是乖乖睡着绝不胡闹,怎么可能呢。 退一万步,放着盛京这么多好姑娘不要,看上这么一个十三四岁又嘴碎爱挑拨离间得洒扫丫头,他也是瞎了眼。 大先生听得久了,原本那点儿气恼也消了,看着几个孩子在跟前儿这么玩着,看着看着就觉得有些好笑,嘴角溢出些笑意来,抿唇不言语。 陶阳背手而立,示意庄儿上前,问:“昨晚什么时辰?” 庄儿擦了擦眼泪,想了想:“半夜后了…我也记不清时辰了,就是洗衣裳洗得晚了,回院子的时候遇上大楠哥。” “别介,叫表少爷。” 大楠站在一旁,昂首挺胸连眼睛都不带斜一下的,语气生硬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儿。 咱俩不熟,担不起您的喜爱。 “您把我从并州带来,这份儿情庄儿一直记得,也愿意以身相许。”庄儿哭着表明心迹,满腹委屈:“但您不能不认啊。” 这不是给陶爷回话呢吗,说着说着又要吵起来的样儿,也就是女的,换成张九龄老早给打趴下咯。 “昨晚他在堂院书房备文后和我一块儿喝了两杯,一直到三更后才走的。”陶阳正色道,皱着眉像在回忆。 “是…三更前后。我洗了衣裳,有些饿了想着从堂院绕去后厨吃点东西,就遇见了大楠…表少爷。” 看这可怜巴巴的样子,“大楠哥”的字眼儿出了口又咽了下去,抬着泪眼看了眼大楠,生硬改口道表少爷。 这话说的也没错,大楠昨晚三更才从书房出去的,她正好是三更从洗衣房出来的,去后厨拿点儿东西吃是该要经过堂院。 少爷嘴角一挑,有些嘲讽。 堂主笑得别有深意,微微俯身,就着陶阳的话问:“你可想好了,真是三更?” “嗯,三更前后。”庄儿点了点头。 陶阳那神色,看着就是满满的不愿意相信大楠会做这种事儿,还像要为大楠找理由开脱的样儿,只要她咬死了是三更就可脱不开了。 “你也是想瞎了心你!”因为师父在座,一直憋闷着的烧饼一下就气得不行了,忍不住骂了起来。 “人活一张嘴,说的就你这种人!” “还三更天,昨个儿陶阳压根儿就没来!是我和老秦拉着大楠上三庆酒楼喝酒去的,还书房,我书你大爷!” “天黑就去喝了,一更天没到,爷亲自把他俩送回屋了,还遇上你?” “咋地,你还能元神出窍啊?” 噗嗤—— 听听这小痞子的语气,通俗易懂又解气,听得人一下就笑出声儿来。 庄儿楞在了原处,有些不知所措。 要不说是角儿呢,看咱们陶爷那天生戏骨的厉害,套人话也就是眉心一皱就成。 理不直气也壮,这路不通换条道儿。 “庄儿无亲无故,确实配不上爷…”美人泪满腮,上气不接下气,抽噎哽咽:“但庄儿对爷的心是真的啊…爷说了会娶我的,昨晚庄儿已经是爷的人了…” 大楠早起时才见了她,以为她是来送新衣的,谁知跪在床榻前就哭起来了。 得,甭管昨晚几更天,就是赖定了。 “我知道您心疼表少爷,毕竟是自家少爷,不像别的外人…先生,您给我做主啊。庄儿是真心的,您一定信我啊。”庄儿哭着,向大先生出又跪走了几步过去。 “差不多得啊。”少爷皱着眉心出言训斥着:“没完没了是吗?” 自家少爷? 这屋里就你一个是外人看不出来吗? “少爷,我…”庄儿哭着,又委屈又害怕。 “后天陛下会亲临雍和堂,赵家人怕是参加不了了。”少爷声音轻轻的,像软刀又像硬刺,庄儿一下就缩紧了瞳孔。 皇室的国子监每五年会换一次监正先生,连任的实在只有少数。盛京会有一场盛大得文会,通过之后,陛下会亲临雍和堂,亲自选考挑出人来。 如果连文会都过不了,又怎么能有机会参加殿试呢。 别的先放一放,能进国子监的必定出身显赫,才智过人,最重要的是这身家清白。国子监里的学子都是皇亲国戚,要不就是高官子弟,师不正则徒不正。 要不是大先生守着德云书院,是想当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闲人,陛下都想让他来了,何必这么些年劳心费力的。 今年不同,堂主救驾露了脸,少爷也长大了,外头名气也响,许多诗文会赛也都一一领教过,才学也是高着,这一回的殿试大伙儿都猜测着陛下圣心是不是早就属意于德运书院的人。 只要能被陛下选中,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可惜吗?没能让我们兄弟几个自相残杀。”少爷冷声问。 他们都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一起从德云书院的破旧不堪走到如今得金碧辉煌,从默默无名到如今的名动四海。 走了不少人,但留下的,都不会走。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又怎么会随便被两句话挑拨,只是那些外人把自个儿心里的不甘与小人心思尽数强加给了他们。 自己是乌鸦就觉得全天下都是黑的。 “我…我…”如今的害怕,才是真的害怕。庄儿红着眼,眼泪扑簌簌往下掉,神色慌乱没有无辜,肩头止不住颤抖。 “你可以说听不懂。”陶阳笑着。 如沐春风。 “没事儿,你不懂,有人懂。”少爷直起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原本想等殿试过后的,既然赵小姐想回家了,那我就帮一把。” 自作孽。 “不…不…”庄儿一下就乱了神儿,跪地磕头哭喊:“少爷,我不是我不是…您饶了我吧…少爷…” 她没有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也就罢,还露了马脚让人查了身份出来,回去的日子也一定生不如死啊。 她想要的不多,只是想有个家,能受人看重而已啊。 “赵小姐作为私生女能为了赵家这么舍身忘死真是有情有义。”少爷退了一步,避开了庄儿攥住他衣角儿的手,道:“陛下会重赏赵家的。” 赵家私生女,赵亦庄。 赵家通过了文会,让庄儿来就是为了乱人心,只要德云书院乱了,剩下的他们自有办法。也不想想,盛京这么多高门大户,谁家没点儿手腕,哪儿还轮得上并州赵家? 原本想着做人留一线,殿试时实力碾压一回,也算给他们面子。最主要的是少爷想拿回在并州丢的面子,输给长辈不差,但却不是公公正正输的,心有不甘。 既然如此,不必了。 这样的人不配与他同朝论礼。 …… “少爷,饶命啊…饶命啊…我知道错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 为什么,你们都是不相干的人却亲如兄弟,而我明明是血脉至亲,只能沦为棋子。 “因为我们有情义。”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少年亡(一百四十三) 高门大户里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只不过生下的孩子总还是嫡出的更有地位些。若是真养了外室那也是丢脸面的,更何况是无名无分的私生女,就是死了也不能见祖宗灵位。 赵亦庄的事儿传了出去,大伙儿在笑话赵家时也替赵家人惋惜了几分。 原本过了文试就算殿试时不被陛下选中,好歹见了圣驾,参与了五年一趟的会选,回了并州都能显摆好久呢。偏偏出了这档子事儿,当真是自毁前程。 这其心不纯则其身不正,陛下一向看中人的心性;技不如人是一回事儿,输得光明正大也算值得敬佩,背地里使阴招儿算什么?国子监里头的学子都是出身名门,个个儿都备受瞩目,将来都是要委以重任的身份儿,哪里是什么人都能当先生的。 赵家入京的这些个当家男丁尽数落了狱,受刑之后也都是脱层皮了。陛下旨意将赵家人尽数驱逐出京,此生不得再入京城。 听着还庆幸抱住了性命,但名声已经坏了,连累着赵家姑娘们的名气也是飘摇玉坠。出了这么个事儿,不说人人心有正义,只说谁敢和陛下厌恶的人交好,此后必定也没有文儒会与之为友。 这世上,有的是比死还要苦的境遇。 赵家被驱离出京的第五日是大楠奉旨去天津送物资的日子。 若是单单送一批物资也没有什么,天津城离得近,军营里调一小队送过去也就算了。但毕竟有些事儿还得要一个放心得下的人去说;再者天津城的淏城军都是二爷一手教出来的,有些训将演兵事宜书信说不清楚还得有人带句话才行。 天津城的军马都是万里挑一,无论是教习还是吃穿用度都得是一等的。从前二爷在天津自然有他亲自训教,如今留在盛京,每日忙得很也没空闲回天津去看看,难免要更加上心。 堂主这两日忙着出门设教,连周九良都少有见面儿,去天津就更不可能了。二爷向陛下举荐了王九龙,从小一起长大又是至亲,总是让人更信任些。 年初和张九龄两人在并州的教坛也算是不负众望。 陛下一向是看重德云书院的人,从这里头出来的难免让人高看一眼,既然咱们王爷开了口,自然就是允许的。 大楠昨晚就收拾好了东西,一早就向师长道了别。德云二十年庆,大伙儿今年都忙着,天津城离盛京也近没什么好送的,哥儿几个就不腾空儿来送了。 再说了,郭府上下都是天津孩子,要不是大先生当时来了盛京建了德云书院,八成这会儿王九龙还在天津学着呢。 回他老家,总归没几日就回来了。 别人不送也就罢了,张九龄可不敢不来,要不啊咱楠少爷回京还不把他屋给掀了。 这么大个人了,拉泡屎都得带个伴儿。 大伙儿别往心里去,这么无礼的话,一准儿就是德云书院的少爷们说的。 意思意思送到城门就行了,天津也没多远。只是两人乘马同行,聊着聊着就走到城外十里送客亭了。 九龄勒了马,看了眼送客亭,道:“行了,路上自个儿当心,走吧。” 大楠白了他一眼,嘴巴那么一嘟看着有些胖傻胖傻的稚嫩。 爷是真有范儿,长得嫩没法儿。 “你就这么走了啊你~” “不然呢?”张九龄有些莫名,这都送到十里亭来了还有不走啊。嫌弃道:“再走我跟着你上天津得了。” “走走走!你走!”大楠一恼,挥手赶人就是一个死要面子又憋屈自个儿的小孩儿。 白瞎我对你那么好,咱俩搭了这么多年说过了多少场教坛。 没良心的小黑胖子! 咱们楠爷记性不好,什么动手打架的事儿是一样儿都不记得,什么抬脚踹人的事儿也从没有过;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这人…”原本都想说他两句的,这一张口又笑出了声儿,张九龄道:“赶紧走吧,早点儿回来。” “哼!”大楠抬手挥鞭,夹紧马腹策马离去,这背影倒是英气不凡。 一听那话,您就知道,这也就是个孩子。 “等你上我们那的!” 到时候我把你卖给天津人贩子,卖得远远儿的,走也走不回来;除非管我叫爹。 张九龄笑了笑,拉紧缰绳儿掉转马头,往回走。 ———————————————— 老人们不用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总是格外平静吗。 人们总是在安逸中放下戒备。 出了盛京,在盛京和天津城交界口,遇上了一群亡命之徒。 不为财,只为命。 当然,索命之余还能毁了物资,到时候二爷举荐有失,所托非人,又是一阵风雨。 王九龙在将士之中,策马走出,眉头紧锁:“你们是什么人。”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对方领头人道。 几人都没有围面纱,脸颊手臂都满是刀疤伤痕一看就是亡命天涯的杀手。 不多言语,确认是王九龙后,一行人就上前拔刀,狠下杀手,两方人马打成一片。 城关恢宏,春花烂漫。 遍地鲜血。 杀手不像是北方人,招数都有些取巧不拼蛮力,但和二爷手里的兵马比起来还是有些弱了,这人数上就不讨好。 一开始动手时,将士就放了烟火。 这是交界处,虽说灯下黑守卫并不多,但离城关近。一放烟火,两城临界的城关守军将士就会派兵来援。 这一回陪同王九龙出京的不是普通的运粮军,而是二爷手里的淏城军。年前的太师判案尘埃落定后,还要清扫一帮余孽,稳固朝堂;堂主带进京勤王的那批淏城军并没有全数返回天津,留了将近半数,这一回调了几对陪同九龙先回天津也算是复命了。 亡命天涯的人拼的就是那股不要命的劲儿再加上那多年刀尖舔血的敏觉,但这些加起来也都是经验所得。比起训练有素的护**队和战场厮杀过的精兵强将,他们还是不占优势。 眼看得胜无望,一行人便放弃了毁损粮草,三十余人不要命地围攻王九龙,一个接一个儿地往上扑。如今的结果已经不重要了,只想着能杀了王九龙也算讲信用,不负所托。 将士们各自被杀手缠住,所有人又是都冲着王九龙去的,看着招数是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做法,就是要同归于尽的,根本抵挡不住他们的协力合成。 九龙费力抵挡着,一旁的副将正想杀出进这漩涡里与他并肩,奈何被几名杀手同时砍了出去。 “护住物资!”王九龙破碎嘶哑的呐喊从一片刀光剑影中传出。 “我死了你们也要送回天津!”一个转手,他砍下了一名杀手的脑袋。 他可以死,但不愿连累亲人。 他死了,也算是奸人所害,因公殉职。但物资如果没保住,辫儿哥难辞其咎,连带着书院也难保会被陛下降罪。 宁可为国死,不做贪生徒。 两方皆有死伤,杀手已经所剩无几,将士也伤了许多,九龙已经精疲力尽,再几名将士的护卫下,斩杀了最后的那几人。 刀剑声停,气息微乱。 城关交界,尸横遍野。 “还好。”王九龙转手抵剑撑着泥地,有些站不稳但仍扯出了笑意来。 受人围攻,二三十人的刺杀,他早就遍体凌伤,肩口处最为严重,鲜血直流。 血腥味儿浓重刺鼻,他闻着却觉得高兴,幸好守住了这一切。 副将脚步有些乱,甩了甩鬓角儿的血滴和垂在额前的碎发,走到王九龙身边儿。 铁蹄声儿近,听着援兵也快到了。 “您上马,这儿的事有援兵呢。”副将抬手扶着他,也有些气喘吁吁。 耽误之急是整顿一番,带着王九龙和受伤的将士们进天津城去医治。 为了能杀进重围来帮他,大伙儿也都是累坏了,个个儿都受了伤。 值得一提的是,用不上援军来助。 “没事儿…”大楠气息微弱,看不出是重伤还是疲累,或许两者都有,但他眉目里的那股骄傲和轻快是从未有过的。 他不是个孩子,他的肩膀也可以承担了。 副将扶着他,男人最懂男人自然能看出来他眼里的骄傲;笑了笑,扶他转身正要往马车处走去。 “走吧。” 话音刚落,只见王九龙脸色一变,一把抬手用尽余力把他推倒在地。 动作极快,让人来不及反应。副将一怔时,摔落在地撞到伤口的疼痛霎时让他倒吸一口气。 与此同时利器划破空气。 呲! 一把短匕首霎时刺进了王九龙的心口! “楠爷!” 杀手倒地,奄奄一息时用了最后的力气飞出了短匕,随即便被拦腰砍下横尸当场! 副将冲了过来… 身周一片呼喊声… 王九龙吐出一口鲜血,望着天际红云… 倒下。 “楠爷!” ———————————————— 我死了,你们也要把我送回天津。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薄情不为多情伤(一百四十四) 这会儿天刚黑下,大楠不在,九良也陪堂主也忙着这两日设教事宜,二爷如今可是寸步不离地陪着媳妇儿就更不用说了。 张九龄正闲着无趣,拉上少爷就一块儿找老秦喝酒去了。 陶阳今儿园子有事,得忙活儿晚些,那么早回家也见不着人。 老秦这些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心,每日听听课,不看书也不跟着出门设教了,一闲下来就上酒楼喝酒。 师父也不责骂,兄弟们得空就陪着;书院上下就数他最清闲逍遥了。 五月将过,这六月的桐花可是开得最盛。 届时满院桐花香甜,他们又能在桐树下饮酒嬉笑,一如往日。 故景如初,只是少年不复。 只是这一回,九龄和少爷没在三庆酒楼找到他,书院和后山也都不见人。 小厮出去寻了一圈儿,回来禀告说人在吟风楼里喝酒呢,从下午开始喝了大半天,这会儿人都有些晕晕乎乎的。 吟风楼是盛京有名的寻欢楼,既不是酒楼但也不是青楼,就是喝酒唱曲赏舞。里头的姑娘长得个儿顶个儿的好看,有些还是小州府落魄的小姐来的,都读过书,说起话来文静娴雅远不是寻常的青楼女子比得上得。 秦霄贤从前也会和上几个师兄弟在这小座一会儿,听听曲儿什么的也就走了,从没有带过这么长时间。 张九龄听了,当下就和少爷赶了过去。 吟风楼卖艺不卖身不假,但这陪酒划拳可是样样齐全,天天呆在这儿像什么话。闲来小聚,几人在阁楼上看个演舞听个曲儿倒不错,但这一个人喝闷酒可不就会有几个姑娘作陪吗?万一这要是酒后胡闹,还真从这娶一个回去吗! 两人脚步不停,片刻就赶到了。 进了吟风楼,老板娘谄媚的笑就迎了上来,一身刺鼻的脂粉味儿熏得少爷往后退了两步。 小厮上前拦住了欺身上来的老板娘,正色道:“我们爷是来找人的。” “知道了!”老板娘白了眼小厮,瘪着嘴似乎有些不高兴,道:“找秦小爷呢吧,二楼左边儿第三间!” 谁还不认识德云的少爷了,这臭脾气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软硬不吃!老板娘这才生了气,看那着急火燎的样儿,她吟风楼又不是天牢,还能给人弄死啊? 上楼寻人,径直推开房门而入。 屋里没有旁人就是一个抱琵琶的姑娘坐在秦霄贤对面儿,看着年纪也不大,穿着素色衣裳,眉眼里透出一股伶俐劲儿。 秦霄贤喝得有些多了,趴在桌边儿红着眼看她,见九龄和少爷来了也不动。 少爷皱着眉,有些心疼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气恼,道:“我们回家。” “来,起来。”九龄跟着上前,两人一前一后扶起了老秦。 他早就喝得烂醉,脚跟无力,整个人的力都靠在他们俩身上。 几位爷穿着都不是一般人,看着又年轻,这丫头老早就打听清楚了,德云书院赫赫有名,里头的少爷自然也不差。 一见少爷们要走,丫头抱着琵琶就站了起来,不敢再坐。 看那一副故作稳重的样子,怯生生里又硬撑着一股勇气;老秦一下就笑了出来,抬着有些无力的手指了指。 笑道:“爷明儿再听你唱。” 人都站不稳了,嗓子也是干哑得很,听不清字眼儿,整个人混沌得很。 少爷皱了眉,与张九龄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近来实在是忙,大伙儿都把他先给放下了,一听这话就是常来。 三人还没来得及转身,丫头噗通一声儿就跪在了地上,霎时泪眼婆娑。 “爷——”声音甜糯,是个好嗓子。 “您要是真心疼小奴就带我走吧。” 这一哭起来,听着都让人心疼。 “您这几日都连着听小奴弹琵琶唱曲,不像旁的人,总是仗势欺人,动手调戏。小奴知道您是好人,您救救我吧…” “小奴家境贫寒,被父亲买进了这里实在是无可奈何啊。您若是喜欢,请您带小奴走吧,小奴给您弹一辈子得琵琶。” 这丫头哭得伤心,说的真诚,放下了琵琶跪着磕了好几个响头。 秦霄贤还是那样子,醉酒红眸,神志不清,只是一昧地冲这丫头笑着,活脱脱一个烂醉鬼。 “爷明儿再来听你唱…” 他笑着。 少爷与九龄一使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撑扶着就把他抗出了门,下楼。 出了吟风楼直接就丢上马车,小厮赶着回了书院。 出来匆忙,马车上也没有什么可醒酒的茶汤,九龄倒了水浸湿帕子给他擦了擦通红滚烫的脸。 都有些分不清是醉酒的滚烫还是发烧的灼热,但清楚他难受。 少爷扶起了他,给他喂了水。 叹了口气,不知失望还是无奈,摇了摇头。 到书院时,他已经好了许多,起码安安静静地不在笑呵呵地说着模糊不清的字。 少爷和九龄扶着他回了七堂,这夜风一吹让人一下清醒几分,打了个激灵。 刚进北苑,三人就遇上了郭府的小厮,看起来着急得很,像是刚从里面找什么人出来。 小厮看清来人,一下就舒了口气,行礼,向张九龄道:“爷,二爷正找您呢!” 这通找啊,愣是没见着人? “师哥?”张九龄一愣,这么晚了难道还有什么要紧事儿?想想辫儿哥也从来没有这么晚找过他,侧过头来看了眼老秦。 “去吧。”少爷道。 “老舅找你一定有事。” “老秦就交给我了。”少爷笑了笑,示意他快去吧。 张九龄点点头,示意小厮过来接手扶着点儿,随即转身向外。 少爷扶着老秦回了清宵阁,上了楼把他扶到长椅上一趟,让小厮去后厨给他端点醒酒汤来。 阁楼还是阁楼,只是桌案上的书已经积了灰,墙上的画儿也变得旧了。 少爷叹了口气,蹲下身来看着有些昏沉的老秦,道:“你要是喜欢,明儿我让人赎回那唱曲儿的丫头,回来给你弹琵琶。但进你家门,可是不行的。” 剪窗向外,夜风徐徐。 屋里很安静,只有他们兄弟两人,夜风一卷这窗边儿的轻纱就扫过了他的胸膛,还带着风中的花香扫过鼻息。 老秦忽地笑了,眉眼弯弯。 “她会生气的。” ———————————————— 花非花雾非雾。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竹马(一百四十五) 那把短匕刺进大楠心口时所有人都惊得不行,副将行军多年有些经验,止住了血后就带着人快马赶进了天津城里去。 请了最好的军医来诊治,里里外外围了三重,侍女端着伤药纱布与热水盆进进出出好几趟,个个脸色都是慌乱不安。 万幸是推开副将时,大楠身子微偏,短匕刺进皮肉时没有正中心口,而是偏了半寸这才保住了一口气撑到了进城。 把匕首的时候军医没敢轻易动手,反复向领将询问了几次是否动手。 这匕首刺在胸口哪还能不拔,搁那不疼死也早晚血尽而亡。 只不过这匕首离心口实在是太近了,拔的时候稍有闪神儿,手法那么一偏差可就回天无力了。 军医不敢随意下手,提前禀明了其中凶险,最后还是由守城的将军李九春咬咬牙下了命令拔匕首。 做与不做都是个死,孤注一掷。 拔匕首时,床头围了几个将领,低着头沉默不语,神色紧张。屏风外头也是一圈儿得人,跟着来的副将也是伤得不轻却没心思包扎,就在屋里守着。 军医用帕子轻轻裹住了匕首的把儿,深吸一口气,握紧。 匕首离身,血溅纱帐。 ———————————————— 王九龙睁开眼时已经是整整两日后的事儿了,虚弱的不像样儿,脸盘子都瘦了一圈儿。 从床榻处费力睁开眼,又沉重地盖了回去,反复几次,终于看清了不远处得光亮是剪窗外的光。 抿抿唇只觉得喉咙里干涩极了,连呼吸都疼得很;还没出声儿,嘴边儿就让人喂了一口水。 他看清了眼前的人,闭了闭眼,确定了自个儿没眼花后,道:“你怎么来了…” “是不是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张九龄哼了一声,眼里说不出的嫌弃。 王九龙扯着嘴角虽然有些费力勉强,好歹神志清醒,唇边儿的笑意也可以代替白眼儿了。 “一句好话都没有。” 随你怎么说好了,反正你眼下乌青,胡子拉碴,神思倦怠,一看就是担心我。 张九龄不说,给他喂了水,让人送了粥来;王九龙动弹不得,手抬也抬不起来,他就耐着性子一闪一闪地给他喂了。 从前俩人在一块儿不是打就是骂,不吵一架就是缺了什么,咱们楠爷是打小就这么横惯了;两人之间少有这样安静友善的场景儿,但不知为何,王九龙感觉这样儿比往日的任何时候都沉闷。 张九龄不高兴。 “我…”王九龙有些别扭,挠挠头发,张嘴就说:“我这是一时不备。” 原本想说得,只是你不用担心。 “嗯。” 张九龄冷着脸,原本那黑不溜秋的皮肉看着更让人心里发怵了。淡漠地应和了一声儿之后就没有下文了,也不像往常一样爱搭茬逗趣儿了。 这也不是办法呀。 一碗粥见底,小厮也送来了药汤,搁在床头边儿凉着。 张九龄放下了粥碗。 “你什么时候来的啊?”王九龙睡得有些晕乎,不知道日子;随意找个话头儿说两句:“呃…知道是谁派的杀手吗?” “赵家。”张九龄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捻勺翻了翻药汤试图让它快些冷却。 这样的事儿还用得上问吗,用鼻子想也知道了这不是一般人。再说了,他们整日在书院,除了正事从未远行,能有几个这么深仇大恨的债主? “我去他个大爷!”一说起,王九龙就气得牙痒痒,下意识抬手就是那么一锤。 “嘶——” “你能不能消停会儿!”张九龄皱着眉,冲王九龙吼了一句。 “你长本事了啊你!”王九龙被他吼得一愣,随即气恼道:“几天没打,脾气见长了是吧!” 搁平常试试,这么多年了敢凶他吗。 “说你怎么了!”张九龄似乎真生气了,嗓音浓重:“我是师哥,就算打你又怎么了!” 不算二爷堂主他们那些早早儿拜师的,他们这一批的孩子里张九龄算是大师哥了。不仅拜师比他们早,年纪也比王九龙大好几岁。 这些年想想也都是反着来的,全是师弟欺负师哥了。 王九龙听着话就瘪了嘴,抬手想打他,偏偏这一抬手的无力和浑身的痛感又只好失落地低下头来。 “现在我打不过你了,随你好了!” 他正气着,别过脸去生闷气。 张九龄看了看,两人沉默着,最后叹了口气;端起药碗送到他嘴边儿。 “说的好像从前打我,我还手过似得…” 王九龙不理他,看着自个儿的伤口气得不行,咬碎了牙都想着把赵家人碎尸万段。 驱逐出京后确实不复往日风光,但好歹保住了性命,能好好活着。非要殊死一搏,图个痛快,然后满门抄斩。 恻隐之心果然不能乱动。 “赵家的人我都抓了。”张九龄放下药碗,说道:“你伤在哪,我就让人在那上刑。” 王九龙回过头看他。 “留着一口气,等你处置。” 王九龙自个儿喝了药。 “好好养着。” 王九龙笑了:“够兄弟!” —————————————————— 我只是气自己,那天没有多送你几里。百镀一下“大德云爪书屋”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 章节目录 清欢无别事(一百四十六) 六月的头一天,盛京的天是阴的。 电闪雷鸣,倾盆大雨。 雨下的实在是太大,连着下了一夜也不见停,外头风雨交加让人分不清昼夜。 先生停了课,给孩子们休息一天,也省的雨天路滑来回折腾给摔了。 少爷们都在各自的院子歇着,几人聚在一块儿,围着小炉子煮酒喝,听雨看花好不自在。 秦霄贤倚靠在清宵阁剪窗边儿,看着有些无趣的样子,右手伸出窗外接了些雨水玩儿,反复几次,又无聊地把脑袋搭拉在窗沿。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他额角鬓发。 有身素衣裙进了院子,打着油纸伞,顺着青石路走了过来,一点儿一点儿融进他的目光里。 望见那只伞时,他眼底忽有光亮,随即又暗淡了下去。 不为所动,碎雨为乐。 很快,清宵阁的门就让人打开了,楼梯响起了脚步声儿。 似乎在楼梯口出顿了顿。 “爷。”这素衣女子叠手侧腰,行礼。 “出去。” 他仍旧趴在窗边儿,任由雨水打湿鬓发与衣领,连回头瞧一眼也没有。 “嗯?”她一愣,不知没听清还是没明白。 小厮守在一旁,抬眼看了看秦霄贤旁若无人的样子,随即道:“爷让你出去!” “还不赶紧的!” 无论小厮说了什么,秦霄贤都没有反驳,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只是趴在窗边儿,一个人接着雨滴再由着透过指缝。 “爷!”她急了,跪下:“爷,是小奴啊…” “吟风楼的清欢啊!” 他终于动了,只是不紧不慢地直起身子,甩了甩掌心里的雨滴。 清欢不安的神色里终于有了些笑容,眼底似乎期望着什么;想想也是应当的,一个无依无靠的风月楼唱女,有一日让人给赎了出来,留在这样的人身边儿就算当婢女也是让她欢喜的。 他拿过小厮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手臂被雨水打湿的位置。 “拉下去。” 他一扬手,帕子轻飘飘地落在了桌案上,一如他轻飘飘的语气,都带着阴雨的冰冷气息;缓缓转身向内室去。 “爷——” 她不知道自个儿做错了什么。 她从没见过秦霄贤这幅样子。 她害怕再被送回吟风楼。 印象中的秦霄贤一直都是微醺的,几次见面都是喝了酒的样子。偶尔夸她琵琶弹得好,笑得也欢,从不见他发过脾气。 更不说这副淡漠陌生的样子。 “爷,清欢做错了什么啊…” 您说,我改。 “爷——” 哭喊无用,小厮一把手这么一拖就把她拉下了楼去。 廊下站着替清欢拿着行礼的小厮正侯着,看人下来了,就迎上前来。 秦霄贤的小厮可不是寻常来的,一股牛劲儿怎么都挣拖不开,松开了手才道:“秦爷把她赶下来了,送走吧。” 这廊下的小厮看了看行礼,笑道:“少爷送过来的,说是给秦爷当侍女。先留着,保不齐爷什么时候就见她了。” 秦霄贤去哪儿,近身的小厮都是寸步不离的,尤其是这几个月来,其他的少爷们都嘱咐着务必把人看好了。自然,这出入跟随久了,小厮也知道自家也回回去吟风楼都必让这清欢唱两句,这么一想也就觉得保不齐是爷今儿不高兴。 明儿高兴就听她唱了呢。 廊下的小厮把行礼和用素布裹着的琵琶抗到了肩上,领着清欢去了后院一处住所。 这雨有些小了,但风又凉了起来。 秦霄贤窝在被褥里,看床头轻纱散落在地,恍惚了他的目光。 床帐通常是绸布,极少有人用轻纱的。他从前也是这样,只是后来有人觉得轻纱好看,这才换了。 久了,他也觉着好看。 这里的一物一景都不是原来的模样,又都成了他喜欢的模样。 恍若隔世。 书院儿里也总有师兄弟来说说话,时不时顺手把外头姑娘们送来的礼给带过来。 大伙儿都调侃着,咱们秦小爷这日子过得就是舒心啊,每日偷懒也没有先生说他,对外说是病了,姑娘们还三天两头地送东西来慰问着。 ———————————————— “是挺好。” 他闭上了眼,扯出一抹笑来。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此书完(一百四十七) 夏初的大雨停了,张九龄也带着王九龙回京复命了。 天津城的事儿都安顿好了,物资都顺利送到,二爷交代的事儿也办妥了;陛下的嘱托不敢耽误,王九龙心里惦记着也没等伤好,养了三天能下床就赶着回来了。 回复命后就闭门谢客养在书院里了。 这一趟一块儿跟着回京的还有个人,是个姑娘,长得不算出挑,但也算是眉清目秀,只知道姓徐,毕竟是姑娘,少爷们也没好意思问人家闺名。 周九良一早去看了王九龙,见那姑娘给他换了伤药。 问:“这是?” “噢…”王九龙扫了一眼,一边给自个儿穿上衣服一边道:“医女。” “她师父是天津城的军医,要不是人家给我拔了匕首,这会儿你可就见不着我了!” 他说着,眉眼里莫名生出几分得意来。看着让人觉着好笑,明明是赞许人家师父医术的话,怎么就说出了一股英雄豪迈的味儿来。 周九良一如既往的白眼瘪嘴,含笑鄙夷又是讽,道:“人家师父救你,你把人徒弟带进京做什么!” “我这才伤了几天!”王九龙凶了一句,复而按住了胸口,似乎因为吼声而撕扯到了伤口。 “人家医女,大夫怕我路上颠簸别加重了伤,所以才让徒弟一路照顾的!” 这一口气,差点儿没喘上来。 “那你回来了,不得让人给送回去。”周九良端起茶盏,吹了吹,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有你这样儿的吗。”张九龄的笑意透着字眼儿从屏风后走了进来。 一看就是刚下课来的。 “人家这趟,可就不走了。”张九龄笑着。 咱们这周爷得是多不待见姑娘啊,旁人听了都是说好好谢谢人家姑娘的,怎么上这来,转头就给人家送回去了。 “怎么?”周九良放下茶盏,有些疑惑。 倒不是他不待见人家,只是书院这么多师兄弟吵闹起来他都觉得烦,再加上姑娘,实在是太烦心了;他只想当个闲人,不开教的时候在家呆着,让孟哥给做好吃的。 “她是老秦的师妹。”张九龄一撩袍子,往床榻边儿一坐,查看着王九龙肩背手臂的伤口;轻轻挑开了白色亵衣,生怕一不小心给他碰伤口上。 “哎呦喂,刚给穿上…”王九龙嘴里抱怨着,微微直起了身子,不靠着被褥就能让他看见后背了。 “诶,接着说啊。”周九良在一旁念叨着,搬着小板凳又往前蹭了两步。 “老秦啥时候有妹子了~” 看那一脸好奇的八卦样,一点儿平日里德云小先生的气魄都没有。 “老秦从前学武,俩人拜的同一位师傅。” 张九龄给边给这亵衣打上结,边道:“只是也没学多长时间。” “那也不是正经过门的师父,是找武行的一位师傅学的,不是没学多久吗?”王九龙插了句话,想起几年前和老秦一块儿去辫儿哥的军营里练两手,两人还说起这事儿来着。 “年纪小呗,哪里懂。”张九龄笑得有些憨,随手剥了颗核桃,道:“武行师傅也不是个个儿都有能耐。” 听到这,周九良也算是听明白了:老秦小时候想学武,找过武行的师傅,正好这姑娘也去学了,觉着这师傅没什么能耐也就没接着往后学。 后来怎么样不要紧,总归这俩人是认识的,也勉强算是个师兄妹吧。 “你们都知道啊…”周九良瘪了瘪嘴有些不高兴了,觉着这人人都知道的事儿怎么就他不知道了呢。 烦人。 你说咱们周爷啊,除了堂主之外,对别的师兄弟都是一副小姑娘似得的。谁见了都没法把外头说的,冷傲孤僻不爱理人的小先生想一块儿去。 老秦从前也这样儿,师兄弟几个玩闹起来没个谱儿,虽然稚气傻气但总还是自在快意的。 如今,或许都是长大了吧。 那名医女来清宵阁看他的时候,也觉得都快不认识他了。 不是那种多年不见的疏离。 更不是脱稚成熟的陌生。 就是,感觉变了一个人。 “师兄。”她喊。 秦霄贤看着她,皱了皱眉似乎没想起来是谁;也对,两人认识的时候是在武行,年纪都还小,也没有太深的交情。 当年她身体不好,父母才送她去学两招强身;尽管后来不到半年就弃了武,但她仍旧觉得没有白学一场。 认识了一个很好的人。 好几年了吧。 她说:“天津城,胜南武馆。” 弃武学医的徐晓雨。 “噢。”他似乎想起来了,扯着嘴角笑了笑,很淡漠也很平静。 没有情绪。 从前的他不是这样子。 徐晓雨安静地站了会儿,目光扫过阁楼四处;墙上挂满了画儿,画的景儿都不同。 这春秋四季里的人儿,却都是同一个。 徐晓雨似乎又明白了什么。 他开口:“有事吗?” 作为医女自然就是看病的,看过了王九龙,高先生嘱咐着她来清宵阁看看他,听说是食少无眠,身子越来越弱。 徐晓雨想过很多次,俩人再见时会是怎样的一副场景,他会说怎样的话。会和从前一样,笑得痞里痞气地:你叫什么名字? 亦或者,问她为何进京。 徐晓雨垂下眼,笑容里有些无可奈何的滋味儿;道:“来见个人。” 真是答非所问啊。 老秦没说话,趴在窗边儿,远远能看见从七堂前院里冒尖儿的桐树叶儿,有些呆。 “你呢?”徐晓雨笑着,向他走了一步,闻到了他衣料上带着雨水气息的花香。 “你什么时候去见你想见的人。” 徐晓雨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这身黑袍很凉,又觉得很暖。 阁楼下传来些唱音,是几个少爷们练着学理;闲来无事,照着戏文里唱两句。 从前陶阳也总唱。 听这词,唱得的是个生离死别的悲戏。唱得也好,字正腔圆,流畅抒情;听着就让人觉得心口一酸。 听书客心伤,书中人心死。 ——————————————— “见不到了。” 书上所说,太过轻巧。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盛京余家(一百四十八) 六月天本该是舒爽的,天儿还未全热也没有春寒,百花齐放,正是好风景。可今年得六月却热得快,早早儿就穿上了夏衣,书院里好几个少爷也得了暑病,连日里都无精打采的,蔫了大半。 王九龙的伤不能见热,生怕暑气让伤口化脓,这几日都在清宵阁住着。 阁楼背阳,不见热,寝屋里也舒爽凉快,还省了不少冰块儿镇凉。 堂主昨儿匆忙来看过他们,这两日都忙一直也没能放的下心,看了也好放心些出门去。这不,天才刚蒙亮就带上周九良开教去了。 张九龄一下课就来了,扯着衣领散热,整个衣背都湿透了。一进门就脱了外套,随手丢给了小厮,快步上楼。 那两人正坐在临窗的竹椅上,品茗赏花。秦霄贤眼前有一幅笔墨,张九龄一把捞起了茶盏就喝了起来,目光扫至几笔淡墨青花。 他已经很久没有动笔了。 咱们楠爷正半躺在长竹椅上纳凉,两指捻起一串儿小五颗的葡萄,吃的正舒心。 “诶我说,二位这小日子也过得太好了。” 张九龄一撩袍子,坐在一边儿调侃着。 他是个极聪明的人,倒是和名字一样九转玲珑,只是长得稚嫩又黑不溜秋的,让人看了就想乐,没有肃气。 师兄弟之间,有什么好装蒜的。 “你要想歇着,你也照我这一身儿去来几下子啊你。”王九龙白了他一眼,叨念着,动作缓慢而别扭地轻轻转个身来躺着。 这一身的伤痛何止一句万幸。 “看你!”张九龄笑着,话是这么说,仍旧是身体力行地打了嘴皮子;扶着咱们楠爷转了身,这才又坐了下来。 张九龄坐在他身边儿,执起蒲扇给他扇着。 王九龙皱着眉,看着难受极了;感觉这浑身上下就没一块儿好地,动也动不得难受的不得了。 “哎呦喂…” 听着咱楠爷侧躺着哀嚎。 “憋屈死我了!” 秦霄贤喝了口茶,道:“快好了吧。” 伤口快要愈合结痂的时候就是会格外难受痛痒一些;除去他身上的箭伤与心口处的短匕刺口,其他都是这皮外伤,这两日眼看要愈合了,正逢盛夏也难怪他难受。 “手臂上这些都涂了药,不难受了。”王九龙挪了挪位置,又换了一边儿来躺。 “就是这几处伤得重的,也不结痂,夜里疼得我都睡不下。” 秦霄贤微微皱了眉,似乎也没想明白怎么个回事儿,总归他也不是学医的。 “让你别乱吃东西!”张九龄说着,眉眼里有些无可奈何的责怪:“都说了忌口忌口,那个医女不是交代了吗!” 一天天,嘴巴就没见停! “你知道她说什么嘛!”王九龙一气,转过去身儿刚要理论一番,扯到了伤口又是一疼:“哎呦!” “说什么不吃辛辣酒水,这也就算了,怎么还不给吃点儿瓜果啊!” 一天天的,看得死紧,什么都看着不让他吃!咱们楠爷现在吃点儿东西都得躲着点徐晓雨,生怕这位女大夫啰嗦。 “我都热死了都!” 话是这么说,少爷们还是挺谢谢这位徐姑娘的。 看这堂堂七尺男儿,侧躺在竹椅上抱怨得像个孩子。 “瓜果爽口不假,但极易积冷,不利于伤口恢复。” 张九龄正笑着,这嘲笑的话还没说出口,楼梯口就传来了女声儿。 听这正经严肃,不容置疑的语气,出了医者谁能有这心思。 “诶,徐姑娘来啦。”张九龄招呼着。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么一句招呼透着星点儿笑意,显得有些故意。 秦霄贤仍旧看着窗外,似乎定住了神儿。 徐晓雨端着药碗上来,搁在了桌案边儿上,正好三碗。 “煮了些解暑的药汤,都一块喝些吧。” 徐晓雨放下托盘,单拿出一碗;闻着味儿就知道,这碗是楠爷的。 “我怎么觉得这药喝下去也没见好啊。” 王九龙看了看药碗,满眼不乐意。 “少来这套!”张九龄笑着,把药碗还送得近了些,嘲笑着:“这大人了,喝点药还磨磨唧唧的!” 徐晓雨蹙眉,有些欲言又止。 道:“等喝了药,我给您换纱布吧。” “不用忙活!”王九龙客气地笑着,冲张九龄还白了一眼;转头道:“这小黑子会帮我换的,你尽管去忙。” 这两日都是张九龄帮忙换药的,徐晓雨才没盯着病情。 “我…”徐晓雨话一出口,又忍了下来。 “怎么了?”咱们楠爷正笑闹着,压根就没注意这姑娘说了什么;张九龄眼尖儿一下就瞥见了,赶忙问:“徐姑娘,有话就说。” “噢…也,也没什么。”徐晓雨默了默,觉着还是得说:“楠少爷伤得不轻,还得时时查看,药方也好做修改。” “人家说的对!”张九龄抬手就往他腿上拍了下,道:“赶紧让人家给你看看!” 让医女进京可不是来玩儿的,可不就是照顾您这位大爷了嘛。 不是说喝了药嘛,咋就说看就看!王九龙嘟囔着,白了张九龄一眼;想想真是半辈子的白眼都是为这黑子翻的。 正说着,张九龄就扶他慢慢儿坐了起来,轻手轻脚地给他脱了薄薄的一层夏衣,里头的纱布不知何时又溢出了血来。 徐晓雨上前,看着纱布上的血色微有不同,一下就皱了眉。 纱布褪下,血腥味儿围绕鼻尖儿。 血肉模糊,伤口四周的血液浓稠,更像是皮肉渣;血色不艳不鲜,浓重得有些乌。 不说徐晓雨,连带着张九龄都愣住了,声音有些颤:“怎么回事儿!昨晚还好好的…” 昨晚帮他换药,虽然仍旧不见好,血肉模糊不假但好歹血色纯正;他虽不懂医,但也是拉弓挥剑过的,这伤口意味着什么,一眼便知。 徐晓雨当下就上前诊脉;拿出针包儿,刺进了几个穴位,再仔仔细细地查看了另几处的伤口。 最后,皱眉咬唇。 像是有些棘手。 “怎么样了,徐姑娘!”张九龄有些不安,急急开口问着。 “伤口恶化了。”徐晓雨退了几步,行礼致歉:“怪我这两日疏忽了!盛京热得蹊跷,我这两日都去城外义诊,这…这是…” 嗓子眼儿里的不安与歉意透着字眼儿溢满了屋,她止住了话,不敢再说。 “不…” 张九龄只觉得身子一软,若不是坐在椅上一准儿要跌倒在地的;只顾喃喃自语。 盛京去年的时疫留下了祸根,百姓身子都有些弱;当时有些被染的山林畜牧没有被抓,过了年,猎人们都做起了生意,野兔也能温饱,京郊已经有人病了。 虽然不像去年的疫病来的凶猛,但也伤及性命。万幸的是不会传染,这次也被发现及时,就那么几个猎人染了病。 畜牧染病的少,又隔了这么大半年,一准儿没有去年可怕。但这猎人以猎为生,自然是吃得多,这盛夏气候一变,吃了瓜果,当下就诱发了病。 这些事儿,德云的人不可能不知道。 王九龙愣住了神,有些难以相信,捂着伤口,气息不稳:“我…我昨儿就吃了一口鹿肉,我…” 他是真没想到。 那可是皇家猎场打出来的。 “时疫是去年的,难民进京难免让野畜染上了。野畜相生相克,互以为食,大半年过来虽然没有疫病那么厉害,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啊!” 徐晓雨话里透着一些责怪。 “旁人身子骨好,吃点儿也不打紧。”徐晓雨握紧了衣角,不满道:“您这伤才几天,怎么能乱吃东西呢!” “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秦霄贤在一旁一下就严肃起来,眉眼里都是担忧:“有诊治的法子吗?” 说别的都没用,如今性命要紧;等大楠好了,要想讲道理什么的,打一顿就好了。 “有…是有…”徐晓雨犹豫着。 “说!”张九龄一听那句有,眼里都放了光出来;见徐晓雨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实在是急得不行。 “我先开个方子,压住病情。”她起身,走到桌案边儿正要执笔写药。 目光一扫,这宣纸一张,青墨渲染,上头的姑娘树下静立,虽然轮廓还未画完,但仍能看得出一股灵动。 倒不是画儿得有多好,只是这落笔情深,看着人心头一颤。 不多做停留,她避开了那画儿,拿出了底下的白纸,动手写着。 边道:“要想痊愈,有一味药还得费心去找,实在是难得。” “什么药?”张九龄追问。 “你别着急。”这时候,咱们稚嫩傻气的楠爷反而冷静了下来;从没想过有一天他重病,还得安慰旁人。 “你让人写好药方,别吓…” 一句话没说完,张九龄张口就吼了一句:“你给我闭嘴!一天天儿,正事儿没有就会祸害你自个儿了!” “你要是死了怎么办!” “白瞎老子亲自去接你回家!” 他吼得凶,正是气得不行的时候;王九龙看着他,莫名生出一点内疚来,不像往常一样理直气壮地顶嘴打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 死? 师父教过:人固有一死。 泰山鸿毛,都是亲者痛,仇者快。 “南境连枝山上的最后一颗药树,五年一生,九龙草。”徐晓雨道。 “九龙草。”这是一株活在传说里的药草,因为太稀有,每年都被卖得价值连城。他们自然知道,连皇宫也不见多有。 “我去找辫儿哥!”张九龄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抬脚就要下楼去。 辫儿哥是王爷,他能进宫找陛下。 或许,可能,八成,宫里有… 秦霄贤长手一伸,一把就拽住了他;张九龄回过头,一脸的不知所措。 他乱了。 “余府。”秦霄贤道。 ———————————————— 盛京余家,货通天下。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余愿(一百四十九) 余家以商发家,不做寻常生意;多年贯通南北数国,往来商贸货路不计其数,但凡是在南境十九州谈生意,说起余家无人不晓。 九龙草确实稀有,旁人自然不好找;真要是漫天下去寻,等找到,这人也死透了。 余家奇珍异宝数之不尽,珍稀药材更是应有尽有,九龙草就有三株。只不过这东西寻常人用不上,也很少有人会花大钱来买,就算有也不一定能打听到余家。 堂主领着九良回来时,赶上外院来了一批新学子应考,堂主陪同几位先生一块儿考量,忙得不见人影。 今儿午饭时没见着九良,想起他一早说要去看大楠和老秦,总不会一块儿留在清宵阁了吧。 堂主正想着,带上小厮往清宵阁去,一路上念念叨叨的。 都是些小屁孩儿,连自个儿都照顾不好还想着照顾别人。看看这一个个伤病的样子,不知道好好修养还凑在一块儿胡闹,他这当师哥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说了那群臭小子也不见得听话。 小厮跟在堂主身后,几番欲言又止,支支吾吾的。 “有话就说!”堂主道,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的:“爷还能吃了你啊?” 小厮支吾了半天,这才说了周九良从清宵阁出来之后就去了余府了。 余家不待见德云书院的少爷们,谁去都不顶用,昨儿张九龄和老秦在余府门前等了一天也没见到个当家人出来说句话。 余家人心里头别扭什么大伙儿都知道,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所以即便知道周九良去了一定讨不了好,为了王九龙,也要去试一试才行。 堂主快马赶到余家时,周九良跪在大门前,脸色微青,看着一定是跪得时辰不短了。 张九龄和老秦正拍着门,与小厮说了又说,就是不放人进宅。 “九良!”堂主几步小跑到他身边儿,扶住了他的肩膀。 “孟哥?”周九良一抬头,像是孩子见了家大人,一下委屈难受得就瘪了嘴。 不是觉得跪得委屈,也不是觉得让人拒之门外而心里憋屈;大楠的伤不能再耽误,这两日恶化得快,伤口皮肉有些腐烂,血液浓稠得吓人。 他害了余荌,如今也害了大楠。 堂主看着他,咬着唇,看向余府辉煌的大门;撩袍屈膝跪得笔直。 两人相视一眼,不再多言。 小厮被烦得不行了,进去通禀了好几次。 这府外的看热闹的百姓围得越来越多;余家本就临近闹市,这几位爷也不是寻常人,拉一个出来在盛京都是叫得响的,就这么跪在这儿,半天了也没见主人出来,这传出去名声儿也不好听啊。 日头正当空,六月的大太阳晒得人有些脑袋发昏,几个少爷的衣裳也早早被汗水浸湿。 昨儿个张九龄和秦霄贤就来过一回,今儿又多了两个,一大早就来,这外头人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午时的日头正缓缓偏过,余府的大门终于拉开了冷漠。 夫人身后跟着几个小厮与侍女,站在跪地的周九良与孟鹤堂面前,冷漠得有些居高临下。 “我余家是积了什么德,请几位少爷行次大礼啊。”夫人目视前方,冷漠疏离。 “夫人,我们是来求药的。”跪了大半天,一口水也没喝,周九良这嗓子都有些干哑;立直了身子,恳求道:“九龙草的价由您开,我兄弟几人诚心所求,望夫人成全。” 各中原由夫人早就知道,换做是旁人这药也就拿出去了,但这是德云书院的人,说什么她心里头也是憋着一股气。 “余家没有这东西,请回吧。”夫人冷声,随即挥袖转身就要回去。 “夫人!”张九龄拦住了她的去路,神色有说不出的郑重:“夫人心中有气,我们都知道。但晚辈明白,您是心善之人,还请您心疼一番;只要救了我兄弟,张九龄任您处置,想怎么出气都可以!” 这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得嘶哑破裂;他没有别的办法了,一想到王九龙原本稚气无忧的眉眼里如今满是疼痛和忍耐,他这心里头就难受得要疯。 他们都是从小陪着大的兄弟,这么多年相互扶持,一起走过可多少风雨。从没想过,有一日看他备受折磨而束手无策。 德云一家,不分你我;兄弟至亲,生死相依,互为后盾。 “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夫人怒气涌起,一把推开了人。 “来人!” 夫人怒声一起,几名身强力壮的小厮就上前赶人;看样子是早有准备,不为别的,这手里的棍棒是不留情的。 今儿不把人赶走是不罢休了。 堂主从头到尾不发一言,任小厮拖拽摔打,只是死死地把周九良护在了怀里。 张九龄与小厮纠缠,仍不愿动手反抗。 余家没有错,余荌没有错,而当时的孟鹤堂也没走。 只是没有选择。 他们的沉默与忍耐都是因为尊敬与内心的自责,但凡能牺牲自己,也绝不会牺牲无辜的性命。 造化弄人,无可奈何。 “夫人!”秦霄贤推开了几名小厮,高声喊了一句。 “夫人手下留情!” “他是余荌的心上人!” 这一句,犹如惊雷破湖,震起心头儿波涛汹涌。 “住口!”夫人一声呵斥。 场面霎时安静了下来,小厮们也莫名停了下来,静静听着。 “您心里犹如明镜。”秦霄贤喘了口气,晃了晃脑袋像是有些不舒服:“余荌喜欢孟哥满城皆知,她的死非我们所愿,当时…” “住口!我让你住口!”夫人高声打断了他的话,嗓音有些支离破碎,像极了她心口的伤痛撕裂。 “夫人。”堂主扶起了九良,缓缓走到夫人面前跪下,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千错万错,归于我孟鹤堂一人。” “请您救我师弟,我任由您处置。” “这条命,您要,我也给。” “不!”周九良几步跌倒,这膝盖早就麻木酸胀了!跪着到了夫人跟前,抢下了堂主的话:“余荌是因为救我才死,夫人,我才最该以命抵命!” “闭嘴。”堂主看着他,语气亲和温柔,蹙着眉头又满是心疼。 这周宝儿要是没了他,谁照顾得了啊。 “呵呵呵…”夫人看着他们,冷笑着:“兄弟情深啊,真是感天动地。” “说得没错,小荌喜欢你,满城皆知。” 夫人目光一空,神色里的柔和像是回忆起了什么。 “喜欢得甚至放下了一个姑娘该有的矜持和骄傲,因为喜欢你,连带着把你这些个弟兄都放在了心上。” “不管不顾,忤逆父母,私自离京。” 夫人一字一句,心疼里满是恨铁不成钢。 “还搭上了性命…” “最后呢?她换回了什么?”这一声嘶哑质问,歇斯底里。 堂主对上夫人的目光,才发现不知何时,这位声冷嘴硬的长辈早就满眼泪水。 说到底,她才是最让人心疼的。 “她换来了你孟鹤堂的一句:绝不后退!” 夫人的嘶哑中那股隐忍的痛哭没能忍住,指着孟鹤堂,恨不得掐死他。 “你不是‘绝不后退’吗?”夫人冷笑,道:“今日我余家大门也绝不为你而退!” “给我打!” 这命令一下,小厮门执起棍棒就打了起来,生拖硬拽要把人给打出街巷去。 几人没有动手反击,一昧受着,虽然都是年轻力壮的少年郎,可真这么打下去又怎么能行呢。 小厮已经把几人赶下了府门前的三两步石阶;这几位爷的嘴角手臂也都是青紫了。 “住手!住手!” 一名青衣女子从刚刚停稳的车驾下来,急急地跑进了人群中,一下跪倒在地挡在了少爷们身前。 “夫人您不能这么做!” 夫人一皱眉,打量起这个素未谋面的姑娘;记得小荌从前在时,也是这么理直气壮地要护着她的的角儿们。 不同的时,小荌眼里的率真与耿直,这姑娘眼里的是聪慧过人。 且说眼前吧,她急忙跑来护着人,甚至气息都有些不稳,可眼里没有半点慌乱。 “夫人,晚辈有话要说。”徐晓雨稳了稳气息,扶着几位爷站起了身。 “与你无关,有什么好说的。”夫人嗤之以鼻,不愿多说。 “正因与我无关,我的话不带半点偏私,才更值得您听两句。” 她不急不躁,浅笑嫣然。 “我与令千金并不熟识,但她的行事作风却早有耳闻。” “您或许责怪她违抗母命,却不知世人眼中她该有多值得敬佩。” “一个小姑娘,不惧战乱离京,不图名利只凭本心。” “堂主那日根本退无可退,领兵之将如何能儿女情长?” “那日若败,江山易主又怎么还会有今时今日的余家。” “三军将士人人都有父母有亲人,一旦战败无一能活,他们的父母又该找谁算账?” “余小姐是自尽,不是被杀。” “我想,她所钟爱的心上人一定是个保家卫国的英雄,而不是只有儿女情长,犹豫不决的懦夫!” 道理谁都懂,这心头痛又哪里是那么好说得清的。 夫人看着她,仿佛看到了那时坚定无比要离京去天津城的闺女。 早知那是最后一面… 女人最懂女人,句句在理,字字戳心。眼看夫人这泪如雨下,徐晓雨上前行礼,柔声道:“夫人,这是余小姐换回来的心头肉,您又怎么能夺她性命呢?” 是啊,伤了孟鹤堂,不就是伤了余荌吗。 夫人闭上眼,仰头静息。 “孟鹤堂进来。” 话毕,夫人转身入门。 堂主起身,被周九良握住了手;两手相视,堂主拍了拍九良的手,示意他放心。 纵使不放心,也要去。 夫人既然他进了门,那事情就一定还有转机,九龙草还有希望。 夫人带着他进了花厅后的一间屋子,看着屋内的摆设像是姑娘的闺房。 夫人站在堂间高高的桌案前,盯着眼前的纱布,静而不语,眼里悲戚难掩。 堂主站在了一旁,垂眸沉默。 “我问你。” 夫人道。 “你爱过小荌吗?” 堂主一愣,抬头看向夫人;似乎没想到,这才是她想说的话。 “喜欢过吗?” 夫人没有等到回答,挂着嘲讽的笑意,闭上了眼,滑下两道泪来。 “夫人,我…”堂主顿了顿,最终低下了头;他是难过的,他是内疚的,他也是无可奈何的。 但是。 “我知道了。”夫人的声音淡淡的,有些疲累的样子。 “夫人,余荌是个好女孩,我不能骗您,更不能骗她。” 堂主不知道说这话会如何,只是觉得,不能违背本心去伤害一个已经不在的女孩儿。 女人对于心爱的人,总是格外聪明;这世上比不爱更伤人的就是欺骗。 “是我配不上她。” 堂主低下了头,不敢对上夫人含泪悲痛的目光,只觉得心口难受得紧。 胸膛一撞,一个红木盒丢进了他怀里。 堂主一把接住,看着木盒说不话儿来。 “多谢。” 他跪下,郑重地磕了一个头,转身离去。 ———————————————— 夫人抬手剥开了桌案前的绸布,绸布后头是一扇雕花木柜门。 拉开这扇柜门,里头摆着一案牌位。 香烛纸钱一应俱全。 “听到了吗?” “你用命护着的人,不爱你。” 夫人笑着落泪,这心口一颤一颤地,哭皱了眉。 “死了心,好上路。”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风雨(一百五十) 药石齐全,病愈在前。 盛京得天恰逢其时地下了场雨,热气消了不少,王九龙躺在清宵阁里脸色苍白。 拿了药回来,徐晓雨亲自熬煮;张九龄也是寸步不离地看着咱们楠爷,过眼入口的东西不好好看两下子是绝不给他吃得。 王九龙嘟囔着:“像看犯人似得。” “你还敢说!”张九龄一脸嫌弃,冲着他原本就白皙如今更显病态的脸就骂,道:“要不是你嘴馋吃了那些不该吃,能出这档子事儿吗?差点儿把命给吃没了!” 本就是他理亏,这时候只能听骂;要紧的是眼下伤重也打不过人家,还是乖点儿。 徐晓雨端着药来,碗里还瞒着热气儿。 “诶,徐姑娘。”王九龙赶紧喊了一句,笑嘻嘻地扯开了话头,道:“这回真的谢谢你了,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 徐晓雨把药放在他椅榻前的矮几上,笑道:“您客气了,几句话的事儿。” “那也得谢谢你!”他一笑,像个纯真的孩子。 “你还有脸说!”张九龄白了他一眼,又把话给拉了回来,道:“要不是人家,你这条狗命就送你自己手里了!” “黑子我给你脸是不!”王九龙张嘴就吼了回去,没大没小的:“就知道说我,你怎么不把赵家的人收拾收拾去!你给等着,等我好了,看我打你!” 怪来怪去,这伤也不是他愿意受的啊! “赵家哪还有人啊?”张九龄都被他气笑了,道:“当家的男人都死了,女的也卖了。你还想老子怎么样?” 少爷和陶阳提前就找二爷说好了,让他派人看着赵家,一抓一个准,人不用等到并州直接就下了狱。死前照着王九龙身上的伤,都给他们上了一遍。 说起这个,雍和堂的那一场文试,陛下挑中了堂主,这以后咱们的孟哥可就是堂主大人了,国子监的先生走出去多有脸面啊。就是以后忙一些,又要看国子监的事儿,还得时不时领着九良出门去设教,姑娘们见他的时候可就少了。 徐晓雨笑了笑,似乎习惯听他们这么吵闹了,道:“还是先把药喝了吧,九龙草放久了药力就会弱些。” “哼!”王九龙幼稚地冲张九龄摆了个鬼脸,看着又是满脸病态得让人笑不出来。 侧身抬手端起药碗吹了吹,笑道:“王九龙,九龙草~嘿嘿,你们说这草是不是就为了救我来着?” 他要不说,大伙儿还真没反应过来,这么一说人家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赶紧喝了吧,磨磨唧唧的。”张九龄嘴里嫌弃着,从胸衣里掏出一个纸包儿来,一打开就透出一股香甜。 正喝着药,楼梯口就传来脚步声儿,听着还有些小心翼翼。 几人抬眼望去,侍婢清欢端着碗汤走了上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 似乎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清欢一愣,随即屈膝行礼。 “有事儿吗?”张九龄笑呵呵地,眸光往屏风后的里间儿扫了一眼。 “后厨煮了解暑的汤,我来给爷送一碗。” 清欢不敢抬头,低眉顺眼的样子就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 喝了药,王九龙放下药碗,随手拿起手边的蜜饯解解苦味儿。 张九龄丢了块儿手帕过去,再转过头冲清欢道:“去吧。” 王九龙接过手帕擦了擦嘴角,抬眼一看,额头蹙起了几道纹;再这么冲张九龄一瞧,眉眼透着股嫌弃,一副就你事儿多的样子。 果然。 清欢前脚刚绕过屏风,里屋传出一声疲倦低沉的嗓音:“出去。” “爷…” 听这调调,八成是要哭了的。 “我说过,没事不要来这里。”他说。 徐晓雨静静站在桌案边,听着里屋传来的只字片语,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恍惚想起当年,她在天津城,胜南武馆里初见他时,他年少率真,无礼痞气地问她姓名。 回忆一晃又变成了那日,她初来清宵阁,他说的第一句话。 八年了。 清欢垂头丧气地出来,有些委屈。 “徐姑娘?徐姑娘?” 张九龄的叫喊把徐晓雨从恍惚里拽了回来;清欢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在楼梯口了。 “噢呵呵…”徐晓雨回过神儿来,笑了笑,道:“就别这么客套了,就叫我晓雨吧。” “那行!” 没等张九龄回话,咱们楠爷就乐呵呵地应答着,道:“回头等我伤好了,我再好好谢谢你啊!” 徐晓雨笑着,不应答。 “谢什么啊?” 一股子贱嗖嗖的语气从楼梯口儿传来,张九龄抬眼去看就见张鹤伦拉着二爷上楼来了。 自打王九龙住进了清宵阁,这里可是越来越热闹了,三天两头就有人来看他,正好还能顺嘴和秦霄贤说说话,省得两处跑。 “师哥快来!”王九龙拍了拍跟前的椅子向他俩招手。 二爷的腿脚看着还是有些不利索,走得慢了些,看见他这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也就放心了。 “你好点儿没啊!”二爷一撩袍子坐下,酸酸地嘲笑他:“吃不吃鹿肉了还?” “哎呀…”王九龙把腿上的薄毯拉上,盖上了脑袋,哭喊着:“您就别笑我了!” 真是差点儿就把小命给吃没了。 “真是吃鹿肉给吃的啊?”张鹤伦笑了起来,嘬嘴发出“啧”的声音嘲讽着。 几人都笑了起来,原本因为伤病都有些憋闷,这一下子大家都乐了起来。 “诶你这鹿肉是哪来的啊?”张鹤伦喝了口茶,随口问起;调侃道:“你这面子这么大了,什么时候也让我吃吃。” “哪儿啊!”王九龙直起了身子,笑道:“打猎来的呗,还别说,那肉可好吃了!” 二爷一下听进了心里,皱眉道:“这会儿不春不秋的,上哪打的?” 盛京又不是穷乡僻壤,寸土寸金的地儿,除了皇室园林,已经很少见那些畜牧了。打猎最好得时候就是秋猎,春猎一般都是祭奠,谢天赏食。 如今是六月,这哪儿来的啊? “听说前些日子,西北来了几位小臣,或许是为了招待客人才开了猎林打鹿吧。” 徐晓雨收拾着药碗,笑着随口插了句嘴。 “还真是。”张鹤伦笑着,端起桌上的点心,翘起二郎腿就悠哉悠哉地吃起来;道:“你小子,皇室猎林都有熟人啊!吃好吃的,也不知道给哥哥留一口!” 两人正说笑着,张九龄也跟着一块儿吵闹起来,清宵阁一下变得热闹。 二爷打量起徐晓雨,笑得十分亲和,问道:“姑娘也是天津人?” 从军营里出来的人人他自然知道,只是当年他在天津的时候还没有这姑娘,以至于一直也没见到面,这回听说军医的女徒弟跟着来了,他这才想起来。 “是。”徐晓雨点点头,从容冷静。 二爷弹弹衣摆,笑道:“大楠就辛苦你多费心了,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您客气了。”徐晓雨行了礼,端着药碗下了楼去。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眠者可闻知(一百五十一) 日落月升,花开花落;六月雨后,中旬盛晴炎热。这一晃,清欢来书院也快有一个月了。 清欢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伶俐归伶俐,到底没读过几本书也没有先生教导,有时也爱胡思乱想。 用咱们周九良周爷的话来说啊,那可不就是一天天正事儿,全琢磨那些没用的了。 原本进了书院,清欢心里头还是高兴的,头两天儿晚上睡觉抱在被子里都能笑出声儿来。 住得久了,这心里就越发慌起来;清宵阁没有要紧事,她绝不能踏进半步。楠爷受了伤,秦爷就陪着留在清宵阁里,没有心思想去吃酒听曲了,连带着也不见她。 原本也不觉得有什么,整个德云书院也挑不出几个女的,清欢觉着只管听话就好,不让爷烦她就成;可打从楠爷回来之后,她这心里就越是没谱儿了! 同样是外来的,怎么那个徐晓雨就能进清宵阁,怎么就能和少爷们谈笑风生? 清欢怕了,慌了,也妒了。 每日住在清宵阁旁的闲院儿,看着徐晓雨进进出出的,就像回家似得。清欢在吟风楼呆了那么多年,最是会看人眼色;那几位待人都是和善,可这眉眼里的那股味道就不对,和那徐晓雨聊起天儿的时候就是那人家当朋友一般的语气。 闲来无事只能出去走走解闷儿,这前后山都让她转悠遍了。 今儿回到北苑时见屋门打开着,清欢一愣随即提裙快步进了屋。 徐晓雨正站在桌案前,盯着她挂在墙上的琵琶,目不转睛。 “你来干什么?”清欢道。 或许大多女人都是一样的,对于一些胜过自身的敌人总有一种莫名的不理智。 明明知道这语气让人听了,人家都得说她没教养,保不齐还会夸徐晓雨知书达礼还不予计较。 心里头不舒服哪里是能轻易憋得住的。 “眼看七堂的桐花就快要长果子了,花盛就这最后几日。”徐晓雨毫不在意这份儿敌意,笑得十分柔和:“桐花性微寒,入药有散湿除痹、开郁解燥的效用。” “正好天儿热,少爷们都喝了,我也给姑娘送一碗来。” 清欢抿抿唇,有些别别扭扭的。 余光一侧,看见了桌案上的一碗药汤。 嘟囔道:“就你有心了…” 生怕少爷们不知道你这一身好本事呐! “也不是。”徐晓雨眼睫闪了闪,有些羞涩又带着些欢喜。 “师哥他喜欢桐花,我原本收了些给他做香囊,发现前两日的雨把好些花都打烂了,剩下的只能入药。” 徐晓雨不是德云书院的人,自然也没有拜大先生为师;她口中的师哥自然就只有那个胜南武馆里的少年了。 “你…” 清欢绞着帕子,一股气儿就上头了,恨不得骂徐晓雨两句臭不要脸!可转头想想,她自个儿也只是个想讨爷欢心的侍女罢了,有什么身份能说人家? 正气恼着,清欢一跺脚,没好气道:“没事您就忙去吧,清欢不送了!” “那…那我就先走了。” 徐晓雨看了她一眼,只看见了背影,那肩头微有颤动,看样子像是生气;那她也就不在这儿招人烦了。 清欢坐在桌前看着这一碗药汤烦得很,抬手就翻倒在地,清脆碎裂,药味弥漫。 桐花,桐花,怎么就没想到呢! 这时候除了气恼更多的还是埋怨,怨自个儿怎么就这么蠢,连这点也没想到。 要知道,她就在下雨前把七堂院里的桐花都收起来给爷做一个香囊多好;这下,雨过了,花落了,人家聪明地煮了一锅汤送去了。 唉。 这桐花怎么不晚两天开呢,赶上六月雨,一夜就打落了不少;七堂院里就这么一棵桐花树,这花落了,就没了。 桐花树… 脑中灵光一闪,清欢忽地想起了什么,眉眼涌起欢喜径直起身向外跑去。 人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越是费尽心思去讨好;想想虽然可怜但也算有幸,人活一世能有个自个儿喜欢的,不容易。 有些人更可怜,想讨好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 清欢在屋里放下针线的时候已经不能说夜深了,东方夜幕天际处已经有了些灰白,再等上一两个时辰,这天儿都要亮了。 她站起身揉了揉脖子,虽然疲累但满心欢喜。 听了徐晓雨的话,午饭都没吃就跑去摘桐花了;这些日子以来,难得有这么一回让她觉得自个儿比过了徐晓雨。 七堂院里的是近十年的老桐树,桐花也确实经不住风吹雨打的;但有一处的桐花可是刚刚结了花苞儿,这应该是头一春的花,闻着就香甜。 要不是比徐晓雨早来了些天,她还真不一定能知道。 下午一回来,先是把桐花烘干,又炒又晒的忙了好几个时辰才算完。 平日里也做绣活儿,绣筐里多得是花样儿;桐花烘干了,再从绣筐里挑一个好看的出来,三两下就做成了香囊。 清欢笑得正甜,把香囊捧在手心,满心欢喜难自制的感觉,就盼着天亮去送了。 起身往剪窗处走,打算关了窗就熄灯歇去;人在窗前一定,院子外头的秋千架似乎有人。 七堂都是少爷们住,每日都有早课一向早早睡着的,怎么还有人这么晚了在外头。 心下好奇,脚下好动。 清欢披了件外衣就走了出去。 这秋千就在清宵阁前,其他少爷的屋也都围了个圈,没事儿就坐这喝两口,也不知何时搭了个秋千架,以绳做网,以网连架。 秦霄贤躺在上头,一身黑袍衣摆垂坠,仰头望月,掌中酒浓。 也不知道了多少,清欢靠近时只闻到一身酒气扑鼻。 “爷?” 清欢走到他身边,看不出他是否清醒,只能试探地开口着。 “爷,您怎么还没歇着啊。” “嗯。” 他应了一声,眼皮子搭拉着像是困了又像是醉了,总之就不像醒着。 “我扶您回去歇着吧。” 清欢上前,指尖儿刚刚碰到他衣料。 “不用。” 他说。 “你回去歇着吧。” 他一抬手,又往嘴里灌了一口,可这嗓子已经浓重沙哑得不像话了。 清欢看了一眼,张口的话又咽了下去,静静地站在一旁。 天快亮了,月亮也该落了。 秦霄贤酒壶里的酒也干了。 “有话就说,说完就回去吧。”他掌心一松,酒壶落地。 一声儿闷响,滚了几圈。 “我…” 清欢一顿,气息乱了起来;和寻常姑娘们都一样,见了喜欢的人就不知所措的那股羞涩。 她的手有些抖,香囊在掌心里都攥得有些皱了;上前一步,递到了秦霄贤面前。 他右手支着脑袋,眼眸一低,看着这绣包裹儿皱起眉来不说话。 “什么东西?” 他一个男人,怎么会晓得这些东西。德云书院里就没有爷们佩戴过这东西,最多就是接见贵客时用熏香熏熏衣裳。 “这是香囊。” 清欢低着头,脸都红到了耳根。 羞涩里带着些得意。 “听说爷喜欢桐花。” “七堂的桐花都被雨打了。” “后山新栽的那棵桐树开得正好。” “我特地去摘了,给您做香囊…” 后山的桐树。 后山的桐花。 他原本醉眼朦胧的那点儿昏沉,随着清欢的一字一句而缓缓褪去,清醒而疼痛。 握紧了拳,指甲刺进了皮肉里;眼眸比方才还要猩红,气息一下就重了起来。 清欢仍旧低着头,道:“爷,这是清欢对您的一片心意。” “滚!” 他跳下秋千时,腿一抬就把清欢踹得退了几步摔倒在地。 他一向以欺负姑娘为不耻的,但这时候只想扭断清欢的手。 “爷…” 清欢被吓坏了,跪坐在地上哭得委屈。 “爷…我…我…” 她真的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谁给你的胆子去摘桐花!” 这一声真是怒了,用尽内力,嘶哑破碎。 清欢求饶磕头的声儿不绝于耳,巡院守夜的小厮也因听见了声响而过来看着。 他充耳不闻,失了魂似得往后山走。 小厮没有跟着,因为他前几个月也是这样的;越是跟着,越让他难受。 月亮落了。 天际泛起鱼肚白,一抹晨光撒在满地桐花上,微寒。 石碑上的字已经沾了灰,他挽着衣袖十分认真地擦了起来,顺着字,一笔一划。 爱妻玉溪,秦氏月光。 碑擦得十分干净了,他眼中越来越模糊,水雾越是浓重,泪滴连成串儿地往下落。 他的双手搭在碑上,额头抵着冰凉的石碑,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石碑的一角被打湿了,顺着那“爱妻”两字滑下一行水迹,融于地,无力挽回。 他哭得撕心裂肺,像是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哭一场了。 “生不同寝,死不同穴。” 他低语呢喃,像个病人。 “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歇斯底里,像个疯子。 “我不爱你了,我不爱你了,我真的不爱你了…” 他又哭又笑,像个傻子。 ———————————————— 雨打桐花又一迹,清宵明月不见卿。 “我知道你不在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人活一世(一百五十二) 七月闷热,杨九肚子又大了起来,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整个人除了肚子都瘦了一圈儿去。 二爷看得紧,不让她外出也不让她吃凉食,入口的吃食样样都精细,偏生这样还是出了事儿。 一下早朝,家里小厮就侯在宫门口了;王妃娘娘胎动,见了红,府里乱了。 二爷快马回府,一路疾风扫膛,鬓发凌乱;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 这一到府门,马儿的蹄子都还没停稳当的,这手里缰绳儿就一丢。要不是董九涵眼疾手快地冲上来一扶,这腿又得养上个把月。 绕过影壁向后院去,经过和晖堂再穿过花园,青石路上一阵阴凉。 二爷进屋时苦涩的药味儿就直往鼻里钻,一下就苦得他皱了眉;三步并做两步走,绕过屏风走到床榻边儿。 姐姐陪在一旁,徐晓雨正把几个瓶瓶罐罐收进药箱里。 “怎么样?” 他气息不稳,有些微喘和慌乱。 杨九躺在床上,冲他眨了眨眼睛,虽然脸色苍白但看着还算清醒。 “你是不是又乱吃东西了!”他坐下,皱眉微怒,语气里说不出的责怪;却伸出手把掌心的温暖给了杨九。 “我没有!”杨九回了一句,委屈巴巴里又带着点底气不足。 或许杨九自个儿也不知道什么不该吃。 夫人真是愁白了头,这好不容易要多个小家伙来玩儿了,怎么就这么一波三折的! “小九,你今儿去哪冲撞了啊?”夫人皱紧了眉,这一下眉心都长了个“川”字出来了。 “这女人怀孕生子就是鬼门关走一遭,你千万长长心了你!” “这一回都见红了,要不是徐姑娘凑巧来家里送东西,小厮去请大夫一准来不及。” 有孕的女子见了红是大凶,没有救治及时丧命的都有!这要真出了事儿,小厮出去请大夫这么一来回,这血早就流干了。 “夫人客气了。”徐晓雨背上药箱,嘴角上扬挂着柔和的笑意:“王妃已经没事了;无心寝食本就伤身子,今儿喝了凉茶就受凉了,以后多注意就是。” “你没事儿喝什么凉茶!”二爷听着,转头就是一声呵斥。 “我哪知道嘛…”杨九耸拉着脑袋,委屈巴巴地嘟囔着。 “谁拿来的?”夫人一恼,转头看向院儿里伺候杨九的婆子;道:“能吃不能吃的,你们都不清楚吗?什么都往这送,一个个干什么吃的?” “夫人。”婆子行了礼,解释:“王妃去了书院看表少爷了,我没跟着,这才…” “你去看大楠了?”二爷若有所思道。 “嗯。”杨九点点头,鼓着小嘴巴子:“忘了他们入了夏都喝凉茶嘛…” “以后多注意就是了。” 徐晓雨放下了药方,浅笑行礼:“改日再来给王妃问安,告辞。” “辛苦了。” 夫人笑着,让人送了她出去;转过身儿,唠叨里带着责怪,就是一副老妈子给儿女操碎了心的愁样儿。 二爷给掖了掖被子,握住了杨九的手,给她暖了暖:“去书院怎么也不说一声儿。” “我呆得发闷,想起前些天大楠不是伤了吗,就去看看他。”杨九手指头绕着头发,没好意思抬眼看他;谁知道喝杯凉茶这么吓人呢。 “以后我不在,不许乱跑。” 他说。 把杨九的手裹进了被窝里。 “你那么忙!”杨九气鼓鼓地,一下就瘪了嘴。 二爷不做回应,站起身脱了外衣揉揉酸痛的肩膀,一副没商量的架势。 那是,没点儿气魄就不是咱平西王了啊。 “诶!”杨九气得直拍床铺,踹着小腿直撒娇:“我不管我不管!” “乖乖听话就成。” 爷们乐呵呵地掐了她水嫩的脸颊。 用不着你管,听我话就好。 “你!”杨九气得说不出话来,竖起手指头抖了抖,威胁道:“小心眼儿!回头让那些说书的知道了,变成故事满盛京编排你去!看你还怎么欺负我!” “尽管去。” 二爷笑着,神色里满是不在意:“还是别出门了,回头让人把说书的给你绑来。”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吗?”杨九气恼着,扭头抱膝不理他。 “我从前还说想找个会做饭的呢。” 他掀开被褥上榻,把杨九抱在了怀里;当做是一件趣事儿说给她听。 未娶亲前曾有人问过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他当是一心“立业”,“成家”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过,话要是说过了这以后不就伤了媳妇儿的心吗。 三两句扯开了话头。人家锲而不舍:若是有朝一日娶亲会选个什么样的姑娘,会做饭的还是绣艺好的,再或是家世好的? 按理说,这三条儿,杨九没一个成的。 当时随口说了一句,想娶个会做菜的妻子,不会就学两手,得空时两人能一块儿吃。 说这话时也没别的意思,他一向是不爱往外跑的脾性,打小就爱吃娘亲和姐姐做的菜,总觉得这一家人在一块儿吃饭就是香。 外人,就是比不上。 也不用麻烦,小半个月有一回就成;记得当时盛京的姑娘们个个儿都掀起了一阵风潮来,学厨艺都学失了魂去。 原本这样美好的少年就是众所追捧的,当做笑谈也就过去了;偏偏就是有那么几个不开眼的,张嘴里编故事。 怎么传的不重要,反正最后吧这故事就成了:云家二爷自以为是、蛮横霸道,非要娶一个厨艺好的,每日做饭给他吃。 这盛京的大小姐们个个儿都娇嫩的很,十指不沾阳春水,父母哪里能听这样的话?就算姑娘们有心,愿“洗手为君作羹汤”,但这就有些自降身价不是? 一时间,文士才子们又写诗作词地明朝暗讽,一时间沸沸扬扬的。 杨九当时听说过这事儿,书院的师兄弟们都写了诗文反击讽刺,这不就拿来吓唬吓唬咱爷们吗。 “你看,你都不会做饭,我嫌弃你了吗?” “你敢!”杨九抬手就是一拳。 这谁啊?这可是咱们德云小霸王,过了悲春伤秋那股劲儿可不就又横起来了吗? “哈哈哈——” 二爷笑得正欢,揉了揉杨九的脑袋,道:“明儿给你买甜馕吃。” ———————————————— 其实我也不在乎谁做饭,只想和在乎的人吃饭。 你懂就好。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醉翁之意(一百五十三) 咱们楠爷这一伤真是养了许久,想想要不是半道儿嘴馋吃了鹿肉,这会儿一准好了大半。 这下可好了,每日里张九龄看得紧,荤腥沾不得连酒也喝不得,弄得他越养这心里头就越不舒服;个把月过去了也一直没见更好,就是无精打采的,有时候还贪睡得很。 这一伤,张九龄又忙着看护他;秦霄贤已经大半年不出远门儿了,堂主当了国子监的先生;七堂这么一算又少了好几个外出设教的。 今年是德云二十年大庆本就比往年要忙上许多,偏逢“多事之秋”,一个两个的都没个省心,书院这些个事儿都多得吓人。 咱们大少爷一向是:累死自个儿不废话,捎带陶阳就翻脸的脾气,这一回也不得不把咱们陶公子给请出来了。 陶阳已经半个多月没去过园子了,就留在书院帮着,时不时也带上几个师侄外出设教;虽说岁数不大,但咱们角儿天生傲气可是半点没差,往那一站就自成一体,谁敢轻视? 咱们大少爷已经两日又六个时辰没见着我们阿陶了,烦的人都嘟起了嘴巴。 前天他忙了一夜,天亮回家时陶阳已经出门去了;昨儿个好不容易早回家,陶阳又因为外出设教坛太晚了,在书院竹园歇下了;今儿说什么也得把人拦下! 这眼看都过午了,茶喝了一盏又一盏,愣是没见着人。 一直到这太阳快落了山,少爷刚在书房桌案前放下了笔,抬起头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时,小厮着急忙慌地跑进屋来。 拱手屈膝,气喘吁吁:“少爷,陶爷让人给拦住了!” 剪窗外风景如旧,流风涌动,翠竹窸窣作响;天边儿泛着灰阴,不像夜幕前的渲染倒像是阴雨来临前的灰青。 天雷猛地炸裂开来,电闪雷鸣后不见风雨,只是凉风一阵又一阵地扫膛穿袖。 少爷的车驾在麒麟剧社前停下,小厮掀开车帘儿,青衣绣竹纹儿的影儿就下了车疾步进了园子。 难怪这一天没见着人,陶阳心里头挂念着剧社的事,难得今儿午后得空,收了场就往这赶了。 少爷撩袍启步,台下围满了人,陶阳与另一名公子哥儿让人围在了中间儿。 少爷目光一投就和陶阳撞了个满眼:他没有上妆,一身素白便衣,看样子是没上台硬让人给拉出来的。 旁人见咱郭大少爷来了,两旁退步让了个口儿出来。 “呦!” 这是名伶魏老板的儿子,魏靳。 一向是自视甚高,骄傲自负;有些本事不假,但脾气也确实不小,压根儿就没把谁放眼里过。 见着咱少爷来了,这臭嘴皮子烂牙坑儿的玩意就嘚瑟起来;微仰着脑袋,用鼻孔看人:“郭大少爷是来给内眷撑腰了啊?” 戏园子什么人没有?几个皱眉侧首不愿听,几个低眉颔首忍笑意,总归就是要来闹事儿的呗。 “您客气。”少爷含笑。 先是陶阳忍不住低头笑了一声,魏靳正愣着呢,结果这身旁一众人都笑出了声来,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怪异。 脑瓜子转一转,这才反应过来这大少爷是抄他便宜呢! 给内眷撑腰,不客气? 谁是谁的内眷呢! 魏靳禁不住刺激,上前两步就要动手打人,给自个儿出口恶气!小厮们赶紧上前拦腰抱住了他,一个劲儿劝着。 “魏公子,您有话就好好说。” 陶阳已经被他缠得有些不耐烦了。 这分明就是故意的,往常酸他两句,打发他走就算了,今儿死乞白赖怎么说都不走就是来闹场的。 “爷在这给你说半天了!” 魏靳伸出食指,十分无礼地指着:“让那个唱花旦的给爷出来!接着唱!” “方才陶某言名,小学徒病了,唱这一场就回去歇着省得伤了嗓子。”陶阳道。 “管你这些!”魏靳一挥手,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伤了就伤了,让人出来!” “您母亲是名伶,这花旦一定不在话下,不如您回去请请?”陶阳笑得满目春风,话里透着蔫坏的本性。 周围的人都笑着,这位心高气傲的魏公子哪里有闲心去想这些意思;上前两步,笑得十分恶心人,道:“要不你给爷唱两句?” 少爷脸色一黑,刚要张口训斥,这臭不要脸的玩意儿抬手就往陶阳下巴给撩了一下子,轻浮得不像话! 莫说陶阳从不唱女角儿,就是唱也不是伺候给这种人听的。 没等他指尖儿离远,少爷一把拍下了他的手;陶阳正巧往后退了一步,抬腿就是一脚踹去。 “陶阳!”魏靳摔倒在地,由小厮扶着站起了身,说了些辱人耳目的话。 “您啊,茶喝得都有些醉了。” 陶阳挂着一抹冷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来人!”少爷一声怒斥。 “给我赶出去!” 他可没有那样多的耐心,别的不用多说了,先把这小杂碎轰出去再说! 他母亲也算是小有名气,怎么就教出了这个嘴贱恶心的玩意儿。 这一场孰对孰错,看官们只要没瞎都晓得里头的弯弯绕绕;闹事砸场子不说,对咱陶老板这么个脾性,不打不足以平民愤。 闲人散去。 “你怎么来了?”陶阳笑道。 少爷仍旧气恼着,胸口一股气还没平,道:“让你一天天不回家,在麒麟剧社还能让人给欺负了。” 他太了解阿陶,京剧神童不是白喊的;打小就陶阳能和大先生说到一块儿,其他的孩子们哪怕是这长大了,也是敬畏有余,底气不足。 哪里是没本事护着自个儿,分明就是一退再退,退无可退了才说两句话的。 “这是戏园子,嚷了出去还不是咱们丢人?”陶阳心里感动,放柔了声来劝慰咱大少爷。 “哼!”少爷收了股阴沉,冲着咱们阿陶使起小性子了。 那就是不生气了。 “好啦。”陶阳拉住他手腕儿,两人同步并肩。 “咱们回去找一趟辫儿哥。” “哎呀!”少爷气恼着,一打袖口,跟的牙痒痒:“你就不能陪我吗!” 两三天都没怎么见,有了空闲也是关心麒麟剧社关心书院,就是不知道关心关心自己的枕边人。 你说这上哪说理去。 “我是有要紧的事儿要说。” 陶阳无奈扶额:真是个大傻子。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张机设阱(一百五十四) 老话总说,树大招风。 德云书院盛名在外不假,但若要说眼红怀恨的也不在少数,稍有错处让人抓住了就恨不得碎尸万段;人们总是对恶人宽容,对好人严厉。 今儿早朝后又传了些流言蜚语出来。 少爷一问明,正是西北边境又有了异动。蛮族没有明着发兵,但近来调兵遣将越是频繁,像是备战。二爷如今的身子虽然好了不少,但也仅仅至于独立行走而已,拉不得弓箭,握不起长枪。 他不能去。 当年毛领崖一战,用鲜血淋漓来清理门户,用半条性命抵过往情分;他仁至义尽也无愧于心了。 如今身子还未好全,朝上那一个个说话不腰疼的就上奏要他出征。 武将一派都是跟着一块儿上战场的爷们,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情分自然是帮着二爷,一个两个拍着胸脯站出来毛遂自荐。 没等二爷站出来说句话,那不长眼的御史张嘴就编,这一下就把贪生怕死的帽子扣在了平西王爷头上。 当初在西北,他身受重伤摔下悬崖,几乎丧命毛领为国捐躯,盛京却谣传他急功近利贪图功名与圣心;凯旋而归后,一个个墙头草又赞不绝口地夸奖起来,说他为国为民,劳心劳力实乃国之栋梁。 眼看这些年风头日盛,一个个又巴望着他摔个粉碎才好。 此一去西北,入冬时旧疾复发不说,上不得战场去了做甚?这一路颠簸加上西北苦寒,半道上出点什么事可就真回不来了! 退一步,王妃也怀孕了,正是要紧关头,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不该去。 这些个黑心肝的是算准了他不能去也不会去,脏水泼得是一桶比一桶起劲儿。 二爷昂首挺胸站得笔直,目视前方波澜不惊。 人活一张嘴。 这是百年老话了,老祖宗这么说那就一定有道理,不可不听。 陛下心里自有明镜,扫了一眼朝下,正与云磊的目光撞上。 心照不宣。 西北重地不容侵犯,若是派人打探只怕战乱之时,盛京远水救不了近火。既然非要个人去,二爷自然就得成全人家了。 西北是他的地界儿,重兵在握,多少人想动都动不得;御史这样出口伤人无非就是想激怒他,只要他恼羞成怒撒手不管到时候他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铜墙铁壁就会裂开缝儿来,这么些个苍蝇就会飞进去恶心人。 所以他冷静从容,含笑儒雅。 有些人激怒你,真不是因为有多大仇,或许就是想臭显摆自个儿有张嘴而已。 等这些唱戏的下了场,他的重头戏才刚开始。 西北不能不管,但也不能过甚。人家刚刚调动兵马,连宣战还是换防都不清楚着急忙慌派人去,传去蛮族平白招人笑话。 王爷去不得,小将担不起。 二爷举荐了堂主。 孟鹤堂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年岁比他还要大一些,冷静稳重就是不必担心的了;两人打小认识,这些年来除了咱们大少爷,就数他俩关系最好了。相识相知,稳妥可信又曾领兵救驾,武将中颇有美名,是这一趟的不二人选。 孟鹤堂的才名陛下清楚得很,德云书院前些年魁首就是他,大先生的弟子自然是让人放心。论武,能带得起云磊一手训练的淏城军,不是一般人。 很显然,云磊说了最好的人选。 一个深得圣心的人选。 下了朝,刚走出殿门才下白玉石阶几步,身旁几个正红官袍就走了上来。 “大先生果然名士,挑出的徒弟都是厉害啊。王爷前朝掌兵,师兄弟朝后掌文,一唱一和真是好戏。” 亲师兄弟不互相扶持,难道扶持你这么个心术不正,一肚子坏水见不得人好,臭嘴皮子烂牙坑儿的人吗? 不扶持兄弟,还等着你们往西北边境塞人,把好不容易建起的铜墙铁壁变成满是苍蝇的臭鸡蛋吗? 二爷挑着唇角儿笑了笑,不予理会。 董九涵跟在一边儿,走近隔开了那几个招人烦的玩意儿。 没有听到恼羞成怒的骂声儿,这头儿就像疯狗一般忍不住撕咬起来,表面那副冠冕堂皇是维持不住了。 “云长弓!你别得意,让你那兄弟小心点,别像你似得摔个半死不活!” “九涵。”二爷脚步一顿,眉眼一沉霎时气势逼人。 董九涵一扫袍,挥袖起手。 “你…你…你想干什么!” 咔咯! 眨眼儿时,董九涵凝眸转手,这下巴就让他轻而易举给卸下来了。 金殿不能带兵器,不能辱骂斗殴,不能失礼失仪。 张鹤伦带着几名禁军正经过,看样子是巡视几出宫门。 见着云磊在,上前。 “哎呦喂~”一看这御史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儿,张鹤伦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干嘛呢?” 身为禁军统领,护卫宫城本就是指责。该询问的也得询问,只是他那贱吧嗖嗖,皮笑肉不笑得样儿,怎么看也不像是来关照问候的。 脚步在云磊身前停下,两人拱手作礼算是规矩,相视一笑都有些忍俊不禁。 “御史大人爱说话,这不就给说掉了下巴呗。”二爷背手而立,笑得云淡风轻。 说他可以,说他兄弟不行。 几人扶着御史,听他一边儿低声哭喊,一边捂着嘴气得了眼骂骂咧咧的。 “看你这一副恨之入骨又无奈我何的样子,真是大快人心。”二爷收了笑,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几个御史。 记得上次说这句话,是屠了将军府满门的时候。 但是年轻自负,总觉得自个儿能处理好一切,付出了代价;如今有所成长,知道有些人当场就得教训。 “哈哈哈——”张鹤伦笑得开怀,恍惚这天儿都晴朗几分。 “云长弓!” 御史气红的眼像是要滴出血来,下巴骨被卸,连带着说话都不利索,一声怒斥有些口齿不清。 二爷笑容里透着不屑,领着董九涵就往宫门出走去。 “来人呀。”张鹤伦握着腰间佩剑,抖着小腿肚儿一副地痞样儿。 “御史都伤了,赶紧送出去啊。” “冲撞了圣驾,你们都得死!” 这话一出,那谁还不是个人精儿了?两名禁军拖着那御史就往宫门处去;还别说啊,酒馆里吃白饭不给银两的就是这样儿给轰出去的。 二爷上了马车,董九涵坐在一边儿乐得傻气。 “哥,太解气了!” “我早想收拾他们了!” 听着这有些孩子气的话,二爷忍不住笑出了声儿;收收笑,正色道:“今儿不同。” “以后,你要是听到人说我什么,不用管也不用和人吵,反正我听了也不生气。没事儿,真的。” 他们都是孩子,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一不小心就让人装进套儿里去。 “哥。” 董九涵一向是以他为重的,正因为这样才不能忍让人出言不逊;这不能反击,也太憋屈人乐。 “好了。” 二爷笑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去书院,找孟鹤堂。” 这会儿圣旨八成也到了。 ———————————————— 入秋前,都安定下来吧。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将军有令(一百五十五) 堂主出京的日子定在五日后,这期间二爷奉命交托一些事于他,再有就是得与他说明一些西北的事儿,总不能一去是一问三不知吧。这些都需要时间,再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朝廷粮草还没出京,他着什么急。 都是摆在明面儿上的事,人人都上门恭贺,礼也大盒小盒地进了孟府;旁的都没什么,就是辛苦了咱们周爷。 两月前陛下钦定的孟鹤堂进国子监,礼是收了一批又一批,还有那些国子监新学子也都送了东西请着多费心教导;国子监的教习与书院不同,这新的教案与书文都得早早儿备下,不时还得出门设教,来来回回忙得晕头转向。 好不容易这新教案定下了,书文也都备好了,圣旨一书得奉命领兵前往西北。 真是白忙活。 周九良收拾着衣物,念念叨叨的满脸的不高兴。 “哎呦,行了啊。”堂主笑道。 “你说你!就不能消停点儿!”周九良一甩一物,嫌弃道:“以后没事儿躲远点儿,别老让陛下瞧见你!烦人…” 为人臣子,总不能嫌弃君上的决策吧;别人不行,这孟鹤堂还不是随他说。 他周九良就是动手打人,咱孟大堂主也不会还手半分。 “你看看你…” 看看啊,周九良要是唠叨起来,还真和侯爷一样碎嘴。 “马上就要入冬了,衣裳又得带多。” “这些教案都是按着七堂的路子来的,这一走又用不上了!” “白瞎陪你熬了几个大夜,看看!” “一去西北,又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 “好啦好啦。”堂主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接过周九良手里的书文,转身抬手放上了书柜。 “你要是留在国子监,就能替我给他们讲课,那不就不白费嘛。” 两人一直形影不离,去哪都是一块儿的。 “美死你算了!”周九良冲他翻了个白眼,酸酸地:“让我留着给你干活儿去,你自个儿跑西北去逍遥,哎呦喂,你也是想瞎了心你!” 堂主看着他,觉得就像在看一个孩子一般,这样孩子气却又透着温暖的话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长大了就不听话了。”堂主道。 “孟府都归我管了,那也得是你听我的话!反正西北我是要跟着去的!”周九良微仰脑袋,撅着下巴一副不好说话、没得商量的模样儿。 外头说他是让孟鹤堂养大的,这话一点儿错都没有。当时初来乍到的那副忐忑与不安都是孟鹤堂陪着走过的,看着孟鹤堂从初见时意气风发的少年到如今风度翩翩、能文能武的堂主大人;两人一块儿走了这么多年,一向并肩作战从没有远行作别地分开过。 这一回自然也是不可以的。 不说七堂,整个孟家都是他周九良说了算,就得听他的。 晚饭不吃鱼,早饭不吃蛋,沐浴不撒花,外出早回家,习字不说话;西北这趟带上他。 嗯,就些了。 书院胜过外头万千的不是才学,是“真”。而立之年并没有让规矩和礼仪束缚了他们原本的真性情,一如年少一般率真肆意。 “行行行。”堂主笑得眉眼弯弯,拱手行礼道:“周爷,您说了算。” 咱们周爷这才算高兴了点儿,但一想到要出门,这真是千万个不情不愿。 出去作甚,在家多好啊,乐得清闲自在也不怕有人闲言碎语。 “那这两天咱们去看看大楠吧。” 周九良又收拾起了衣物,随口道。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等咱们回来,他的伤也就好了吧。” 堂主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笑得灿若星辰但又像别有深意。 “一定好。” “唉。”周九良正俯身收拾着,也没抬眼去看他,瞧不清神色,自顾自叨叨着:“你说他也是,一天天瞎吃东西,馋成什么样儿了都!” “这回要不是余家人发善心,他可就真把命给吃没了!” “那鹿肉,我看八成就是有人要害他!” “九良。”堂主忽地叫住了他,难得地郑重其事:“如果有一天,有人要害我,你就护好自个儿。” 不用替我抵挡,不用替我追查,更不用担心我。 周九良一愣,看着他,唇角有些发颤。 —————————————— 这是我唯一的要求。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秋风起(一百五十六) 五日之期转眼就到,一切都安排妥当,赶赴西北的事刻不容缓。 一早陶阳就陪同二爷和少爷去送行,文武官员也来了不少,说到底真心实意盼着他们平安归来的也就那几个。 等军马出了城,二爷军营里有些事儿要处置,董九涵驾着马就护送他回了;三里桥今儿有一场德云书院的教坛,一大早就围满了人,少爷收拾了书文也得赶过去了。 这一趟三人就都不得同路而行了,陶阳是个闲不住的,正巧得了空就想着有一段儿没唱了,乘着车驾去了麒麟剧社。 麒麟剧社一向是人满为患的,咱们陶角儿又时拿不准什么时候就上台的脾性,为着不错过,戏迷们但凡有空闲就上园子听戏就盼着能赶上咱们陶老板唱一场。 今儿倒是不同,园子平日里的唱声儿都是极亮的,院门外就听得见了;今儿有些静,就算唱得少,但宾客谈笑叫好的声儿也没有了。 陶阳皱了皱眉,径直往里进,眼看差一步就进屋儿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忽地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小厮跟在一旁,难得见陶阳上园子来能有这副样儿;笑道:“爷这是怎么了?” “再忍就赔了。”陶阳一撩袍侧身走了进去。 小厮还琢磨着这话怎么个意思,没等明白一看爷进屋了,赶忙追了进去。 陶阳进屋时,园里的管事就迎了上来,眉心终于有了些许舒展。 “您可算来了。”管事叹了口气,目光往客座儿上扫了一眼;道:“这人连着两天都在园子里,昨儿晚最后一场愣是往咱们家的花旦上挑刺儿!” 扮花旦的徒儿叫青子,长得眉清目秀的;陶阳顺着正中的客座儿一扫,一眼看见魏靳坐在楠木椅上晃着腿子看戏,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青衣昨儿被烦得没法子了,出口吵了几句,两人推搡了一下,这魏小人就碰瓷说伤了!差点儿就上衙门告去了!” 青子家里头无权无势,是老老实实的庄稼人,真要出点什么事,那衙门可不就帮着魏靳嘛! “这小子说,让青子唱,唱到他高兴了这事儿就了。”管事恨得牙痒痒,就差让人上去揍一顿了。 上衙门就上衙门,咱们家还差衙门里的人吗?左不过就是不想把事儿闹大,毕竟两人确有争吵也动手推搡了一下;流言蜚语最是伤人,到时候只怕又生出闲话来说咱们仗势欺人,欺负人家名伶的儿子。 陶阳看了眼台上,只觉得青子身姿都有些软,嗓子也哑了,听着都有气无力的。 问道:“唱了多久?” “昨儿夜里到现在了。”管事说着,气恼里带着些不忍:“后半夜这孙子打瞌睡,青子偷摸儿歇了会,天没亮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 管事说的时候,这唇角儿都有牙印儿,掌心握得死紧;就没这么窝囊过,咱们麒麟剧社还能让人欺负了! “爷,您到底想做什么啊…” 管事一向敬重他,两人有什么事儿都是商量着来的,从来也没什么对上头的时候;可这一回,管事是真有些忍不住了。 上一回魏靳闹事儿得时候,让陶阳一脚给踹倒了;再说说咱们少爷那脾气,直接就让人给打出去了,管事那是看着就想拍手叫好。 谁知两位爷回去之后,这第二天儿一来就交代着再有谁来闹事儿只要不翻天都有写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下来。 眼看着这姓魏的越来越过分,欺负园子的人还丢下银两说包了场子,他魏府小厮还站外头守着看谁来就赶谁走;这都不能还手,看着就憋屈。 陶阳没说话,拍了拍管事的肩膀;转身走向客座儿。 魏靳正喝茶,余光一见来人了,放下茶杯就笑了起来。 阴阳怪气道:“哎呦喂,咱们陶老板来了啊,难得啊这么一大早的。” 陶阳就看着他,笑意冷冷。 “诶,我说。”魏靳的笑容变得有些谄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们家麟爷舍得让你出被窝了?” 啪呲! 青瓷茶器落地,清脆稀碎。 众人都是一怔,台上唱的角儿收了嗓,台侧几位掌乐师父也都停了手里的动作。 魏靳头发丝顺着鬓角儿直往下掉茶水,几片茶叶还贴在脑门儿上。 陶阳擦了擦手,这一杯茶泼得大快人心。 “陶云圣!”魏靳看着他,一下红了眼像一头恼怒的饿狼。 身旁小厮齐齐上前,这就是一副要替主子出气的架势了。 “你大爷!”管事正觉解气,一看这些个不要脸的还想不要命了,气得一跺脚:“给我打!” 欺负咱们家没人了是吗? 魏靳带的五个小厮和院子里护院的小厮给大了起来。 两名小厮腾出手来,一人一边架着魏靳就要往外拖;魏靳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又不像王九龙他们个个儿都是练过的,这一下还有些经受不住。 “狗东西!” 狗急跳墙也不单单说畜生。 “敢动爷,老子让你不得好死!” 魏靳歇斯底里地骂着,一边儿抓起东西就砸,挣脱了小厮的手就跟着打了起来! 好家伙,这给造的… 魏府的小厮见自家爷都给伤了,一个个都撕打着过来,就为着护主子;陶阳就在边儿上,眼看就要退出这打闹的地儿了,外头也跟着进来了好几个小厮要赶人了。 陶阳一脚踹开了身前的魏府小厮,十分嫌弃地把擦手的帕子一丢,转身就要走开。 魏靳的近身小厮正巧在陶阳身后,一把抄起青瓷茶杯就往陶阳侧额一砸! 手起杯落,血流如注。 “小心!” 不知为何,魏靳那时一大步垮了过来;没等到陶阳身前儿,却被身后的人一棍给打跪在地。 “爷!”管事吓得一激灵,冲过去就把满脸是血的陶阳给扶了起来。 这一通,场面霎时就静了。 魏府的小厮也把魏靳给扶了起来,他皱眉咬牙看着疼极了,但总归神志清明。 “滚一边儿去!”魏靳一把推开了自家的小厮,吼道:“谁让你动手的!” 推开了小厮,没了支撑,这腿上的伤疼得发麻,魏靳这一下又跪了下去。 小厮们都有些怔愣。 魏府的几名小厮看着陶阳那模样儿,心下一慌,赶紧扶着魏靳硬是把他给带出了园子去。 管事急得嗓子都喊劈了声儿:“快去请大夫,快去!” 陶阳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的景儿越发的模糊不清,血腥味儿从额头脸角弥漫着整个鼻尖儿。 “别告诉大林。” 眼前一黑,他就知道自个儿该睡一觉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孤独终老(一百五十七) 陶阳受伤的事没能瞒住;其实也不用特意去说,咱们大少爷累了一天回家没见着他,张口第一句就问寻了。 小厮支支吾吾地,说咱们陶爷今儿忙,夜里就打算在园子里歇下了。 这样的事儿也不是没有过,只是少爷今儿这心里头就是有些不安稳。赶着回来就想见他,没见到人这下就更不高兴了。 看向小厮,道:“他让你带话回来没?” 原本是想自个儿生闷气的,明儿在找他好好发一通脾气;看着这天儿都晚了,阿陶也一定累坏了。 小厮垂眸不敢看他,低声道:“没有。” 这一句没有把他原本疲累犯困的身子一下打了个激灵,落座的动作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陶阳最是了解他的脾气;什么都好说,只要有个能劝得动的理由。 但凡是不回家,陶阳必定让近身的小厮回趟家说一声儿,还得给咱们大少爷带句话半哄半吓地,若是不听话就在园子里多住几天。 这一回,却没有。 不管是真有事儿,还是自个儿多心了;少爷随手一抓外衣,喊了句备马就往外院儿快步走出去了。 小厮跟在身后一脸的慌张不安又想不出话来阻止。 果不其然。 一到园子里,管事听了消息就迎了出来,与正往里走的少爷撞了个对脸;神色不安,眼神躲闪,少爷只扫了一眼这心就沉了下去。 “少爷…”管事紧跟着他的步子,只觉得脚下生风,又急又冷。 “我见到阿陶之前,编出一个能骗得过我的理由。” 话毕时,少爷后脚已经进了屋。 屋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儿还有一层薄薄的血腥味儿,屏风后头刚走出一名侍女端着药碗残渣出来。 少爷脚步一顿,气息不自觉地屏住;握紧了掌心往里,绕过屏风撩起帐子。 这床榻只有三步之距。 陶阳喝了药,正要歇下,一看帐子晃动人影闪进;这一抬头就愣住了神儿:“大林…” 这可怎么说才好。 少爷看着他,气息有些颤抖;他的额上缠着纱布,白纱透出星星点点的血迹。 少爷走到床榻边儿,没有惊讶也没有气恼,更不像从前歇斯底里地质问为什么瞒着他;原来人长大了,真的就静了。 “没事儿了。”陶阳说。 这额头上青瓷杯给砸了的时候他只觉得疼得有些麻了,闭上眼时只盼着别让这傻少爷知道;这会儿真知道了,就坐在他跟前儿红着眼看着伤口,陶阳这心里头一下就难受极了。 “不疼,真的不疼了。”陶阳哄着,握住少爷的手一字一句,只觉得冰凉的吓人。 少爷抬手试图去抚他的伤口,一指间距时却停了下来;眼睛里酸得不行,一下皱紧了眉头闭上眼低头忍住眼泪。 “谁干的。”他说。 这嗓子沉得很,疼痛里带着忍耐。 “再等等。”陶阳小心地哄着,生怕这一句话不对真就没人能拦得住他了。 似乎感觉到少爷眼睛里的酸涩,陶阳抬手揉了揉他的鬓角,哄着:“咱们在等等好不好,很快的。” 心照不宣。 少爷舒了口气,不是一种放心,更像是一种决定;站直了腿,俯身给陶阳掖了掖被褥,眼眶仍旧是红红的。 “我杀了他。” “大林!”陶阳一把拽住了少爷,语气急得不行:“你听话好不好。” 再等等,很快就好了。 其实陶阳心里是怕的,不是怕坏了事儿,也不担心这大少爷去胡闹,总归再怎么样他们都有本事能解决。他只是怕伤了少爷,怕他变得再也不是原本的他了。 少爷是什么时候可以变得冷静残酷地说要杀人的,他一直是盛京城里骄傲率真的少年。 “你不是来看我的吗?”陶阳扯出一抹笑意来:“那就陪我在这住吧,明儿再…” 这两句话还没说到尾。 “我不许!”少爷握着他的肩膀终于是吼了出来,气恼又无奈,心疼而愤怒。 “从小到大我都顺着你,爹娘再怎么罚我也舍不得动你一下!” “凭什么!” 我顺着你,依着你,听你的话;恨不得你想要得都捧到你跟前儿来,那些个外人凭什么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伤害你。 陶阳也跟着红了眼眶。 ———————————————— “你差不多得了啊,没完没了的!谁还不会娶媳妇儿了,一天天的至于吗!” “我就喜欢看阿陶笑,只要他笑就觉得特别好,特别幸福。” ————————————————— “好好好。”陶阳从被褥里出来,抬手拥抱他,像哄孩子一样地拍了拍他的肩背。 “等这事儿完了,都交给你处置,都听你的。” 少爷窝在他颈窝里,闷不做声儿。 “你看,不能让我白伤啊,是不是。” “好少爷,听话好不好。” “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少爷压着声儿给凶了回去,在陶阳唇角儿蹭了蹭,道:“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一开始就是。 我们之间所有的苦难与错过,都是因为你的自以为是。 自以为是地认为我不爱。 自以为是地认为要成全。 自以为是地认为为我好。 自以为是地冠冕堂皇地伤害我。 ———————————————— “杀人偿命,你这混蛋成心要我孤独终老。”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不久候(一百五十八) 八月初时,盛京就开始热闹了起来;一是中秋节要到了,再就是陛下寿诞之日就在中秋。 本就是一家团圆的好日子,外出游学的学子,京外驻地的官员都寻着空闲回一趟;只要在家,这心里头才算是安定,就是没住几天也是高兴的,算是给后半年图个好儿。 半个月一晃就过,盛京的酒楼高台都让人给定下了;这普天同庆的日子,争占酒楼玩月是必不可少的了。 陛下有旨,休沐一日。 难得二爷不用早朝,杨九原本正乐着,连今儿上哪去玩儿都想好了。只是这话还没出口,早起一看院门外居然多了几个军营里的小将;董九涵一身铁甲,腰挎金刀。 二爷出门一向是有人护着的,董九涵更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身旁;但是除了董九涵,其他人从没进过内宅,更不用说守在院门口了。 上回这样的场面儿还是太师谋反的时候。 杨九心下一沉,转身走进内室;二爷正在屏风后头更衣,穿的不是平日里的湖水蓝袍子,换一身黑袍绣金纹儿的袍子。 这是和王袍一块儿做的,用银丝线挑的料子,日头底下闪着光亮;寻常他是不穿的,一穿必定是进宫陪同圣上用膳或是见几位元老忠臣。 “辫儿哥…”杨九站在屏风处,心头不安跟着连嗓音都有些颤。 “嗯?”二爷转手套上外衣,转过身来冲她笑:“怎么?” 杨九皱着眉,攥紧了衣角儿不说话。 “没事儿。”二爷走进,笑得如沐春风;抬手在杨九鼻翼上拧了一把,道:“今儿不能陪你出门了,在家等着我。” “你和我说实话,到底怎么了?”杨九一把抓住他的手,一副不说明白不放他走的样儿。 外边儿的日头渐盛,院子里都是阳光穿透杨树叶儿落下的剪影儿。 九涵往里走了几步,在树下止步看着二爷,似乎在等命令。 二爷笑着,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先等着。 “我今儿说不准得进宫一趟,先穿着省得回来换衣裳。”他说。 “我没问这个!”杨九急道。 这身袍子是个什么意思她还能不知道吗。 “处置几个不好的人。”二爷说,捧着杨九因为怀孕而胖了一圈的脸,笑道:“没什么危险,不用担心。” “九涵和我一起去。” 两人对视了许久,二爷仍旧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杨九转头看了眼屋门儿外杨树下的董九涵。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杨九问。 眉头仍旧皱着,眉眼流露的不安。 杨九了解他,正因为他太过于在乎这个家,太过于在乎她,所以总是自个儿憋着不说想在背后处理好所有的事儿。 董九涵一直跟着他,亲如兄弟寸步不离,是他的左膀右臂;太师谋逆时,他带走了所有能战的人,独独把董九涵留守郭府。 这一回,他没有。 杨九信的不是他轻快的一句:不危险。 信的是他们之间的感情。 他把董九涵带走了,算是对她的一份安慰与承诺;承诺一定会平安归来。 二爷侧着身避开了杨九的肚子,轻轻抱了抱,道:“晚饭一定回家来吃。” 杨九鼻子又一酸。 当年她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徒,二爷也只是辫儿哥哥;他会教她唱《锁麟囊》,两人闲来无事就上书院和孟哥儿他们喝喝酒,说笑玩闹。 像玉溪的那幅良辰美景图。 “我和宝宝在家等你。”杨九说。 宝宝。 以后她会和宝宝一起腻咕他。 二爷心里一暖,像是青湖水面儿打了片落叶来,水波温和轻柔地荡开一圈又一圈。 “好。” —————————————— 两人吃过了饭,眼看午时后,日头渐偏了山,二爷哄着杨九睡一会儿才悄没声儿出了院儿。 董九涵等了许久,额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看不出是夏燥还是心头多思。 “走吧。”二爷转手一打折扇,儒雅中跟着武将的那股子气宇轩昂。 “哥。” 董九涵跟在他身旁半步之距。 “要不您别去了,我带人去就成!” 二爷被这话给逗乐了,转手合扇一抬臂就结结实实地往董九涵头上打下:“你个猪脑袋!” “我要不去,人家能来找你?” “哥!”看这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董九涵急得想跺脚儿:“没有您这样儿的!” “知道人家谋划着要来刺杀,还上赶着送上去让人杀!” “说这些废话顶什么用!”二爷眼眸一横,故意凶了句:“你不是在呢吗?” “这点儿出息!” 董九涵又气又急,可张张嘴有想不出什么话来辩驳自家爷。 都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若是只有他董九涵自个儿,他铁骨铮铮有什么可怕的;只是二爷的身子和腿脚再不能出意外了,万一打斗中有所损伤岂不是得不偿失。 二爷眉眼含笑,像是赴宴一般轻快又像是面圣一般脚步紧紧。 ——————————————— “赶紧的,爷还要回来吃饭呢。”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收官之战(一百五十九) 中秋之夜,人人争着定下酒楼高台,赏月对诗畅饮开怀,这酒楼早就没了位置。 二爷半月前就让人把元宵的船给修整好,趁着夜色朦胧游湖赏月,莫不快意。 这一回刺杀的人与从前那些政敌不同,是有公仇私怨,连带着好几番的事儿。人也聪明,来来回回地折腾着,虽说最后事败但人家也是坚持不懈地想要他死。 二爷上了船,少爷和张九龄是随后两人一块儿同上船的,打外头看也就兄弟三人加上董九涵带着的几名护卫。 湖边儿沿途不算热闹,只是家家户户燃起了红灯,这沿湖两道儿都是灯火通明的,看着温暖又欢喜。 二爷正喝着酒。 少爷在桌边儿,眼眸紧缩满是压抑的恼怒;看着眼前的酒杯不说话,像是等着什么来还有些等不及了。 “行了,喝口酒来。”张九龄笑着,往少爷杯盏里添了酒。 “没事儿,咱乐一个来。”张九龄说笑着,和二爷两人看着心情都不错。 等了那么久可算等到这一天了。 一网打尽,高枕无忧。 “边儿去!”少爷白了他一眼,有些气不顺的样儿:“阿陶就这么让人给欺负了?你看我弄不死他!” “行行行,您是大爷。”张九龄和二爷一对视,两人都笑开了。 想想也是情理之中,他们乐的是未来,是筹谋已久的收官之战;咱们少爷可不同,他关心的只有陶阳。 所幸的是陶阳还能劝得住他。 前一段儿陶阳受了伤,第二日少爷就领着人堵巷口儿把魏靳给打了一顿。除了一口恶气还不算完,转头明面儿就上官府去告他蓄意伤人了。 结果也是意料之中,这样有预谋的事儿哪里会有什么惩处,也就是拖了那名伤了陶阳的小厮出来顶罪罢了。 总归私下打了一顿,算是出了口气。明面儿得去告,这才对得上他大少爷心疼陶阳的做法,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要是明面儿打了少不得又是一通纠缠,平白给了人机会去多算计。 万幸就是陶阳能劝住他了。 “陶阳头上的伤也好了吧。”二爷放下杯子笑道:“看你着急的。” “你倒是厉害。”少爷端酒正要送到唇边儿,听了这话就放下了杯子理论起来。 “杨九伤了我看你什么样儿!” 张九龄喝着酒,含笑不语。 咱少爷哪里能放过他,要怼就一块儿怼全乎咯;道:“大楠伤的时候,你怎么把赵家给收拾了?” “我们不是这意思。”二爷原本想说出口的解释又给堵了回去,看着这啥外甥就忍不住想乐。 真是一遇陶郎误终身啊。 三人正说笑着,这几杯酒下肚,船舱外头就响起了兵器交错的声响。 董九涵率先在船舱门处打落了几人落湖,转身撩开帘子就进了船内室,横刀挡在了二爷身前儿。 二爷看眼董九涵脸上的几滴血迹,皱了皱眉道:“慢点儿。” 着什么急啊,这才刚开始呢,先别杀生。 帘子被一刀横断,先是进了几个麻衣蒙面人,个个架刀围在了一边儿。 “好兴致。” 男子绛紫袍缓步进内,身边跟着一身穿黛兰劲装的蒙面女子。 虽说这身儿劲装好看,打起来是半点儿也不碍身手;只是这颜色蓝不纯黑不正的,看着就让人讨厌。 二爷嫌弃地皱起了眉。 “好久不见。”男子笑着,如同他父亲一般慧敏中透着一股子歪气儿。 倒也不陌生,按道理得管在座的各位叫一声师叔。 太师之子,诸葛一门的亲家外孙。 二爷喝下了杯中残酒,缓缓起身;笑意浅浅,眼神却放到了一边儿的女子身上,笑道:“徐姑娘,喝一杯?” 这两人都是一愣。 拉下面纱,正是徐晓雨。 “你怎么知道是我。” 这话透着一股子杀气腾腾,眉眼里也没有平日的柔和静,这么一看还真有些女刺客的范儿了。 二爷的笑已经让他们有些不安,越看就越觉得掉进了陷阱里去。 “鹿肉好吃吗?”二爷问。 徐晓雨一侧身,手里做出了拔剑的架势。 “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 秦霄贤知不知道。 ———— “我和张鹤伦去清宵阁探望时,问起鹿肉哪来的。” “你说:或许是因为边境蛮族来了小臣,进地主之谊才开了猎林。” 这话轻飘飘,寻常人自是听不明白;徐晓雨蹙眉,像是回忆着什么。 西北边境的蛮族确实来人了,但是秘密进京的,也不是如同的小臣,正是蛮族王室的二皇子乔装打扮。 咻呲! 徐晓雨挥剑出鞘,锋头相向。 “西北来人不假,你是哪里通天大的本领知道的?” 二爷对上剑锋,一字一句:“大楠的伤迟迟不好就是因为你在解暑的茶里放了东西!” 当时正在查探,却百密一疏;杨九去书院探望王九龙后一回家就见红,险些就保不住孩子都是因为那杯茶。 徐晓雨当时之所以急忙赶到王府诊治,也是怕太医诊脉会发现茶汤有异。 兄弟至亲,妻儿父母。 “怪只怪当时他没死在天津!”徐晓雨挥剑出手,眼中恼怒更甚。 “要死了,还省的我费心!” 二爷退,张九龄和董九涵同时出手,一人护一人攻;毫发无伤。 “慢着!”男子在一旁听得明白,一声呵斥止住了徐晓雨的动作。 看向二爷:“今儿这一场,你就是为了逼我出来!” 这不是反问,是一种肯定的恼怒。 “是。”二爷道。 少爷挑着嘴角儿,看着他就像看一条恶犬一般的防备和嫌弃;道:“当初一念之仁为太师府留下血脉,没想竟是这番报应。” “就是报应!”他嘶吼。 这一场诛心,谁先疯就谁输。 “我太师府君临天下有什么不好!” “我爹在最后也给你们留余地,是你们不珍惜,非要选择去赌!” “替太师府留血脉?我难道还要向你们道谢吗?” “你德云一脉与我太师府血海深仇,今日且看谁能胜!” 是啊,孟鹤堂被调离出京,王九龙重伤未愈,秦霄贤不知消息留在清宵阁,陶阳不会武功留在郭府养伤,云磊身有旧疾。 德云书院能名气最盛的这几位,伤的伤走的走,只要云磊一死,这些人都能逐个击破,大仇得报。 “动手!” 猜到真想又怎么样,该死还是得死。 刺客都是关外的,招数与中原大有不同,一时间护卫和董九涵都被缠住了,只顾反击。 少爷和张九龄都被几名刺客给缠住了,船舱外的侍卫与刺客也打得正狠;徐晓雨利剑一扫,转过这几人直冲二爷而去。 剑剑狠辣,招招杀数。 王九龙从屏风后头的赏月台闪出,一身苍色袍子,唇红齿白俊朗不凡。 他动作极快,一把就拦下了徐晓雨的剑;原本还能过几招,只是这一出现把徐晓雨惊得一愣,险些摔倒。 既然发现了阴谋,自然要陪着把戏演下去,又怎么能再让大楠喝那些茶。 二爷似乎不放在心上,目光放在这些关外刺客身上,蹙眉似乎想着什么。 关外? “想什么呢!”王九龙吼了一句,这样儿的时候好好站到一边儿护着自个才是要紧。 往这一站,可不就都冲他来了吗? 二爷眼眸忽地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身掏袖,向赏月台走去。 嘶嘭! 莹绿烟花炸响天际。 游船四周的由玄甲军所扮的平民尽数赶上船来,这树下那摊儿里处处都盖着兵器。 亮剑英雄。 湖底的十名玄甲精兵破水而出,激起水花四溅,兵器映照月光。 “留活口!” 平西王爷一声令下。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因果(一百六十) 二爷回到家里是已经夜深了,一家人都等着他和大林回来。 中秋月饼在祭拜之后要由当家主妇亲自切分,一家分食。 二爷一进门就拥住了杨九,看她红着的眼眶终于淡了下去,温暖如初。 “我没事。” “我回来了。” 想起了年少时读过的书,有一句话甚好:心若存爱者,无忧亦无怖。 陶阳一直在院里的翠竹前沉默站着,看着每一株竹上的姓名,心里温暖而沉重。 少爷一路小跑进了院子。 今儿可是中秋啊。 “阿陶。” 他抱住了陶阳,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蹭了蹭,疲累里带着舒心。 “少爷。” 幸好想通了,这世俗不过是他人手中的功名利禄笔,流言蜚语又怎么有怀抱的温暖来得实在。 两人还能在一块儿,就是最好的。 二爷之所以就下了活口,不是因为仁慈更不是因为别有所求;他只是觉得,有些事儿该让他的兄弟亲自处理。 秦霄贤是昨天夜里才知道的,原本担心他顾念从前年少的相识之谊狠不下心来,谁知他听后也是冷冷淡淡的。 一句问:如何计划? 二爷只是告知罢了,并不打算让他参与其中,总归这一场绝不会输。 今晚游船打斗时,二爷的蹙眉想的时这些刺客的手法;能进盛京行刺的了无几人,真想找几个不要命的就得去关外。 这样狠毒又奇特的招数,他见过一次。 梅岭。 去年九月,重阳梅岭登高处。 当时太师如火中天,早生反心;天津徐家和京城里的一些文武官员都是太师府一党,当时他因为杨九小产而一怒之下屠了将军府;当时只觉得将军府一向对立,本就是政敌,如今看来怕是他们早有预谋。 而他一怒之下屠了将军府,恰好是斩断了太师联合境外他国的一条线。 国仇家恨。 秦霄贤心头的那根刺一直就没能拔出来,他的自责与愧疚,二爷心里清楚得很。 拿下了这些人,云磊进宫复命;刺客一干人等交由董九涵审问。 徐晓雨单独关押,交给了秦霄贤。 秦霄贤走进天牢时,徐晓雨正撕下身上的衣料给自己绑上止血。 “你来了。”徐晓雨抬头时,愣了又愣,复而苦笑。 秦霄贤蹲下,看着她有些意味不明。 “来送我吗?”徐晓雨问,看他的时候,这眼里的温柔还和八年前在胜南武馆一样。 “我给你做了衣裳。” “你从前喜欢干净明亮的颜色,我做了许多,放在书院还没来得及给你。” “你穿那些比黑色好看。” “以后少喝酒…” 这些话都像是一种嘱咐,也像是作为妻子的一种关心;她一向是看得明的,果然这人一落魄就容易失了心智,竟然对这夜探天牢有些期许。 “去年九月。” 他终于开了口,像是极力隐忍着什么;嗓音浓重,唇齿轻启。 “伏杀梅岭的,是不是你们的人。” 徐晓雨看着他,嘴边儿原本要出口的那些关怀和嘱咐统统都像鱼刺一般哽住了喉咙;眼一酸,霎时滑下泪来。 甚至都还来不及皱眉,就这样冷冷落泪。 “你来这,就是为了问这个?” 徐晓雨的话里带着不可思议的碎裂,似乎能听自个儿的心在胸腔里粉碎成末。 “说。” 他只想知道,那场伏杀的主谋是不是还好好的活着,是不是还没有刀山油锅地滚一遍;其他的都是多余。 “是!”这头一次在秦霄贤面前哭,头一次在他面前歇斯底里得像个疯子。 “我亲自下的令,要他们杀了她!” 难怪,披风下的人不是杨九,不是他们要找的平西王妃,他们穷追不舍狠下杀手。 “我就是要她死!要她等不到你回京!” 秦霄贤辱骂与拳脚,他只是像一下被抽了魂儿一样变得空洞而冰冷;咬破了唇角儿,血腥味呢喃了整个口鼻。 原来,是我害了你。 —————————————— 徐晓雨不是看不明白他的难过和那种回天无力的痛苦,可是这感情里能有谁对谁错呢。 “师哥…师哥…” “我喜欢你,我从小就喜欢你啊。” “八年了,我每一天都想来见你啊,可是我一想到她会嫁给你,我就发疯的嫉妒!” “我从没想过要你死啊…” “师哥…” 徐晓雨哭着喊着,握住他的双臂摇晃着,试图把他从那个记忆里拉出来,把目光换到眼前的人身上来。 他重重地甩开了那双手。 “滚开。” “我不!你从前不会这样的,你从前不会这样对我!”失去理智的女人,总是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求一个解释。 其实说到底,只想要一个答案。 “我们年少相识,至今八年;家世样貌才学,我样样不输她,你告诉我为什么?” “你说——”嘶哑破碎。 他站着,垂眸一定,对上她的眼神;这是第一次两人四目相对。 “不是她。” 他转身走时,这天牢霎时就变得寒如腊月,似有冰雪覆身。 “和你的父母一起还债吧。” “秦霄贤——” 这天牢,诺大冰冷,天窗微亮却连明月也看不见;只有徐晓雨自己和她的眼泪。 不是她,就是不如她。 —————————————— “怎么样?”董九涵看着他走出牢门有些担心。 “留下。” 他说。 “每三日打断一次肋骨,再接上。” 当初她是如何的痛,如今就如何地偿还。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守心(一百六十一) 孟鹤堂昨夜清扫城里埋伏的刺客和太师府余孽,天微亮时就进宫面圣复命了。 忙活了一夜,整顿了兵马后这才回了书院去;倒不是不愿意回家,只是回头还得和师父见一面儿呢。 所幸是七堂也有屋儿,平日里忙活得太晚了也总歇在院儿里。 九良昨晚就回孟府,今儿八成已经来听课了;孟鹤堂抬头看了眼,盛夏艳阳最是好算时辰,拐向清宵阁。 王九龙正抱着秦霄贤那只叫球球的小狗儿在膝上玩着,一听脚步声,抬眼就看见堂主从楼梯口转出了身来。 “诶,孟哥!”他这么招手一喊。 原本周九良坐在窗边儿正和秦霄贤说着什么,一听这声儿就赶忙站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赶紧歇着去。” “没事儿。”堂主笑着,除了眼下乌青有些疲倦,看着倒是挺神采奕奕的。 总归这一回,终于高枕无忧了;以后除了生死,再不会有别离了。 王九龙抱着球球,拉着小狗儿的两只前腿晃着玩;道:“你们没出京怎么也不告诉我啊,早知道我就一块儿跟着去。” 憋屈了那么久,结果就昨夜里在游船上抓了那几个刺客;一想到自个儿差点死在天津,这肚子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也是想瞎了心。”周九良白了他一眼,仍是那一副青年老成的嫌弃样儿。 “那女的天天给你熬药,你要是不在,不就打草惊蛇了吗?”堂主揉揉脖子,一扫衣摆往竹椅上躺坐。 西北边境的蛮族王子进京时佯装成小臣,为的就是掩人耳目;就算万分之中的发现让人发现秘密进京也有一重身份能够遮掩。 当年西北一役,云磊曾经提过陛下和蛮族王室之间微妙的关系;两国达成了共识和心照不宣的默契。 那一趟来的蛮族王子就是亲自来说,有人挑动战争在蛮族武将中安插了人手,几次三番的阴谋就是为了煽动边境军心,设计诱导天朝派兵。 无论是德云的任何一人一出兵都会在半路遇上埋伏,与此同时太师余孽就能在盛京如鱼得水。 孟鹤堂领兵出了城就派了几对精兵去收拾了那帮人,他领着九良在去天津城的途中分散了兵马隐匿在百姓中,一直到昨晚才进了京。 这么看,一切似乎都是最好的安排。 妥妥当当,巨细无遗。 秦霄贤看着远处从七堂院里冒了个尖儿的桐树,上头的桐花都落了,香甜味儿都淡了许多。 那场雨下得早了,他都来不及摘花。 来不及。 堂主看着他,想说什么最后又抿抿唇咽了下去;喝了口九良递过来得一杯茶。 道:“我记得你这院里不是有个侍女吗?” 王九龙听着话,从一旁转过头来抓了块点心,揉成细块儿喂给怀里的球球;跟着问道:“对啊,好久没见了。” 那姑娘他记得,对咱们秦小爷的那份儿心啊。如何不闻不问人家也待你初心不变,那锲而不舍的脾性要是换成男儿一定能考个好功名。 “送去后厨了。”他说。 “啊?”王九龙一愣,随即笑开了:“你也真狠得下心啊你,哈哈哈。” 九良跟着笑笑倒是不多说。 一个侍女嘛,送去哪不一样;那姑娘连清宵阁都不能进,要老秦能见她也是想瞎了心。 几人坐着聊了几句;这日头渐正,眼看就到正午了。王九龙得去找上张九龄一起出门一趟,堂主也该回去洗洗换身衣裳,九良自然是跟着一块儿走的。 这一下,又冷清了起来。 昨儿他一夜没睡,就在天牢里亲自给那些关外刺客上刑;什么也不问,一道一道地上刑。 原本宁死不屈的倔骨头也屈服了,气息奄奄地和盘托出。 可画了押,招了供,这刑罚也没停下。 他就像个木偶一样冷漠僵硬,不言不语地一昧上刑。 听着那些人撕心裂肺的叫喊,他仍旧平静无波;脑子里就是一面一面儿地转着梅岭的景儿,还有那处悬崖。 他跳下去的时候,刀山石刺划破衣裳,穿破皮肉时真是疼得麻木了。 她那么爱哭,身中两刀后摔了下去,那时的坠落一定绝望极了。 天微亮时,他终于走出了天牢。 袖口上有血迹,他换下衣裳就随手给丢了,穿上了一身浓黑绣白鹿的袍子。 然后就在这做了一天了。 喝了许多茶,嘴里仍旧觉得苦苦的;直到黄昏将近也没吃口饭菜,一个人不知想什么。 有时喃喃自语,有时悲戚蹙眉,有时又欢喜地扬起嘴角儿。 像喝了酒,又像病入膏肓。 天边红云蔓延时,他走出清宵阁,踩着透过枝叶撒满青石地面儿黄昏余晖。 后山的桐花还有几朵,看着娇嫩香甜。 这坟上长了些花草,春时落的种这也算是长成了;看着像是一小座花丘。 “这落日好看吗?”他坐下。 后山这处好就好在平山无遮掩,日出日落,月明星稀都看得清清楚楚。 想想,都没有一块儿看过落日呢。 “想我没?” 何止落日啊。 “算了,反正你就仗着我喜欢你。” 桐花又落了。 ——————————————— 啪! 巴掌声清脆利落。 “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豁出命去试药!” ———————————————— “真想给你一嘴巴子。” 我做错了什么,你不陪着我。 “我这么爱你,还是算了。” 打你手心吧,像先生一样。 ——手握心爱之人,十指相扣,静候花开。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师传(一百六十二) 过了八月,这天儿就渐凉了起来。这秋风一卷,杨九原本就无精打采的身子越是爱犯困了,有时这一睡连饭都不吃。 二爷早早儿出门去上朝,因着媳妇儿在家就把外头那些事能推则推了,一心惦记着,出了宫门就恨不得飞回来。 六个月了。 小肚子渐大了起来,二爷闲来无事总看着杨九肚子发呆,时不时还摸两下子,冲着这白肚皮儿自顾自地念叨着。 杨九烦的不行了,有时还拍开他的手给赶到一边儿去,可一看到自家爷傻乐得像个娃儿,这心里头也跟着暖了起来。 天津事务杂多,云家爹娘也走不开身来,两位老人家一直惦记着孩子,杨九有了身孕至今都还没来盛京见过,书信是送了一封又一封。 只是这月份大了,行走不便;天儿又转凉了,杨九畏寒更该多多上心,再往后几个月可就忙着待产也不能乱走动。 前后这么想乐好些天,二爷这才定下了九月初带着杨九回天津去。 趁着天还未寒,雪还未落;杨柳正青。 算算日子,孩儿年前必定降生,一家人能在一块儿过年;父母一定高兴极了。 送信的一早出了门。 二爷等下了朝赶回家来才去玫瑰园见了姐姐姐夫,行了礼,便说起了回天津的事儿。 这两年一直不太平,关外动乱,盛京内忧;他一直尽心尽力为陛下鞠躬尽瘁,如今安定下来,也该顾顾家了。 先生不总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陛下准许云磊歇着,一直到杨九产子前,只要没有大事儿可以不必操劳军营的事,旁的那些都能放一放。 就像他那座富丽堂皇的平西王府一样。 “你也不知道早和我说!”夫人一听就皱起眉心,神色里的指责满是看小孩儿胡闹的意味:“我这什么都没准备!” “姐姐。”云磊扶额,对这莫名来的责怪有些云里雾里的:“您又不回去,准备什么呀?” 他们都长大了,又不是小孩儿还需要备衣物吃食。 “你懂个什么!你生过娃儿吗你?”夫人白了他一眼,伸出手就开始数落起来:“小九怀孕了,这一路上的大夫婆子不都得安排?孕妇吃的东西还得精细,谁备着?” 他寻不到插嘴的空儿,乖巧听着。 “再说了,马车颠簸,这得铺什么绒什么毯,得铺多少层?这些都不管啊?” “啊?就跟着你一路快马加鞭啊?” 这好好说着说着怎么又急眼了呢?眼看自家姐姐都要动手打人了,二爷退了一步,不懂声色地别开了手,生怕姐姐一个不高兴就掐上一块儿肉来。 赶忙解释:“这大夫婆子就平日照顾九馕的那几个就成了,您放心吧!” “吃食什么的,备一点点垫肚子就行。” 对着咱们夫人,再如何金戈铁马练出来的气吞万里如虎也是不顶用,二爷还得怂。 说起话来的底气不足全然不能和军营里的平西王相比。 “天津也不远啊,一天就能到…” “你怎么插上翅膀飞呢!”夫人一恼,上前冲着小子的耳朵就是一拧。 “诶诶诶!姐夫!”二爷侧着脑袋直叫唤,抓紧了搬救兵来。 “得了,孩子都大了。”大先生悠哉悠哉地喝着茶,嘴角笑意戏谑。 老郭家家传得听媳妇儿的。 其实说到底也就是舍不得;难得家里有个值得欢喜的事儿,杨九又是这么多年家里长大的,夫人日盼夜盼就等着孩子出生了,这娃娃的小衣服都做了好几身儿。 这一趟回天津,必定是在天津待产,又得坐月子紧接着又过年;等他们回京,也该是年后的事儿了。 云磊揉着耳朵,有些孩子气得委屈:“我出门都没见有人舍不得我呢!” “看你就闹心!”夫人专心落座不去看他,嫌弃得不行了:“赶紧走!” 说归说闹归闹,到底自家姐姐还是师娘,七八岁儿就跟着人一路到如今,哪儿有不亲的。 一应事宜都安排好了,这道别的话也说了;回家过个年罢了,没什么可舍不得的。年后回来再带个大胖小子找姐姐姐夫要个红包,还有郭齐麟陶阳他们呢。 书院那么多人,按着理儿啊都是孩儿的长辈,见面礼是一准儿少不了了。 哎呀,又能赚上一笔了。 二爷乐着,小步子踩得正欢喜;这要是个姑娘,他就多添一些给姑娘买衣裳买好吃好玩的,要是个小子,那可就怪不得他当爹的心狠呐。 德云书院,师传严父。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不如归去(一百六十三) 这世间本就是悲欢离合多有掺和,几家欢喜几家愁,一场大雨一场梦。 名利财色什么的,都是追求;追求到最后又变成了遗憾。 人总站在高处怀念山下的小桥流水。 当然也有例外的,登山登了一半儿又不愿继续了;收拾行囊往回走,停在那个茅草屋,看着炊烟袅袅和一无所有的自己。 但又仿佛像多失去了什么东西。 秦霄贤一直是这样的:师长教导,兄弟扶持。 他活得自在且洒脱,看着风流又潇洒。闹起来总是没完,和师兄弟们开起玩笑都没个谱儿,像个永远长不大的皮孩子。 似乎和谁都能说的来,张九泰看着聪明正直总被他说进套儿里去,周九良一副生人勿近闲事免谈的样子也和他能玩儿到一块去,王九龙率真里透着傻气也能一块喝到天明。 两人同行,是交心;三人同座,是投缘。 可真有这么一个人,无论什么性情都能聊到一块儿去,玩得没边儿了,那可就不是人缘好的说法了。 孤独的人会变戏法。 封住真实的自己,造出几个看起来无可挑剔又善结人缘的笑脸来。等天一黑,回到自个的那一小块地方,圈地自锢。 真实的自己不爱笑,不爱吵也不爱人。觉得这世上人人是朋友,又人人不是朋友。身边儿的交情都是因为多年相处来的,寻不出半个一见如故出来的。 众人登高他也随着也随着登高,众人拾柴他也跟着拾柴。 越过了一重又一重的山,这最后一座近在眼前;越过之后再无云雾遮掩,这万物尽收眼底。 秦霄贤在那座山下山下遇见了一个姑娘,看她素裙银钗,眉眼盈盈处含带花香,聪颖灵动牵人思绪。 这条路青草依依,桐花香弥,没有刀光血影与名利荆棘。 秦霄贤十分欢喜,握着她的手想要带她走,带她一块儿登到高处,看风景如画。 走到了一半儿,她累了。 原本就不是同路人,该离开的还是要离开的,该独行的还是要独行的。 他不该有不舍也不该有难过,应该含笑送别然后继续走自己的路才对。 毕竟这么多年了,他身边总有许多人,也总是一个人;没什么可留恋的。 可这一回,他走不下去了。 一个人浑浑噩噩,半梦半醒,寻不到出路也走不到尽头。 从前只觉得世事难料,无心所谓且看当下;如今却觉得,看什么当下未来的,都不如死了有意思。 他往回走,唱着歌儿踏着花儿,胸膛尚有余香缭绕。 他又回到了山下,看着眼前的景儿终于明白走不下去的原因了。 原本不在的人来时,握着他的心,又走了。 他丢了一颗心,所以失了三只魂。 把故事写成书,客官们看得哭了、听得惜了,转过身儿来道一声珍重。 于是他又剩一个人了。 只字片语难言尽。 前头的山他不想爬了,风景是否如画也不知了;那个能陪他看的人,已经不在了。 昨夜星辰昨夜风,都是昨夜的。 —————— 九月又来了。 去年九月,他身在榕城,百年来的儒林节诗文赛。 去年九月,德云七堂,名动北直隶。 去年九月,他留下婚书,定下誓约。 去年九月,他打开锦盒喜袍加身。 跳下梅岭后,他还活着吗?活着呢,活了好久,一直活到了今年。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无奈死去,而是挣扎求活,时时刻刻不敢睡去。 桐树下,有人说来世时,他才知道原来那个人一直忍着撑着就是想多陪他一会儿,起码陪他过完生辰。 正月五生辰。 他死了,死在正月六那日清晨。雪停时,七堂的桐花都不香了,于是他也跟着走了。 三魂七魄,都没有了。 又是九月。 要是能重来该多好,秦霄贤真的很想再活一次,做一个一辈子自在逍遥的庸人,守着一小屋,屋前有桐树。 屋顶有月光,树下有玉溪。 “玉溪…” 他轻飘飘地开了口,小心翼翼地像试探一般;已经好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没有人提,包括他自己。 旁人是怕他难过,他是怕自己听不到回应。 再不会有人听见这个名字就转过身来冲他笑,小跑着扑进他怀里,搂着他脖子踮着脚尖儿,说:“旋儿哥,我想听你唱歌。” 外头秋意渐浓,黄昏时落叶飘零倒多了几分悲戚;也是清宵阁已经悲了很久。 他下课了,正往回走。 在树下念叨着一个名字,然后就觉得这花香渐模糊了眼,叫他酸了鼻尖儿。 “爷…” 这声音怯生生的,又是害怕又是期盼。 他余光一扫,是清欢。 “嗯。” 秦霄贤放下书,一扫后袍,在石椅上坐了下来。 “我…”清欢似乎有些慌乱,着急解释道:“厨娘让我来送吃食,不是有意来打扰您的!爷…” “你老家,是在香洲边儿吧。” 他问着,似乎回忆着什么,语气淡淡的。 “对对对!”清欢欣喜若狂,说道:“陇苏!是陇苏人,只是陇苏地方小不如香洲好记些,爷要出门吗?” 一高兴就多说了几句,看着秦霄贤一副淡淡的样子,清欢这才又收了笑,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不敢多说。 “回去吧。”他说。 “啊?”清欢像是没听明白。 “找管家拿银子,回陇苏去吧。”他站起来,拍了拍袖口,拿起书:“十月之前,离开这儿,回去过自由的日子。” “爷!”清欢生了哭腔来,不敢去追:“我…” 眼看着秦霄贤的背影消失在廊下拐角。 这算是,最后一面了吧。 陇苏那样的小地方,如何能等到他,这一生怕是再无想见之日了。 香洲。 原来他只记得香洲。 —————————————— “我把闲人都赶走了,你回来。” “我唱歌给你听。”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始知相忆深(一百六十四) 二爷的车驾出了京。 军营里的事儿暂由咱们堂主大人掌管,只要不出什么大事儿,二爷是能领着杨九在天津城过上一大段舒心惬意地日子了。 前半年真是忙得不行了,这一入秋来,天儿转凉了,该办的事儿也办得差不多了;少爷这几日忙得不见人就是为了把那些琐碎的事儿尽早都给忙活完了,早早儿空出闲暇来腻歪陶阳。 每日里要是能睡得舒坦,醒了吃饭,逗鸟儿哼曲儿再上园子里听陶阳唱两句;真是想着就乐呵啊。 今儿从书院回家早,往常天儿都黑了,今儿看看还能赶上吃饭的时候呢。 乘着马车从书院半山下来时想着八成咱们陶大腕儿还没回去,少爷掀开了车帘儿吩咐了声儿去麒麟剧社。 接了阿陶一块儿回家,要不就拐道儿去三庆酒楼吃醉鱼,再来一壶桃花酒,然后把陶崽儿扛回家。 少爷手肘一屈,支着脑袋乐得像个孩子。 马车在园子门前停下时,管事儿的正往外送客,一见咱们少爷的车驾停下了,这便上前来。 少爷一撩帘子正要下车。 “少爷来啦。”管事笑道,温和中带些憨厚:“好些日子没来了。” “您辛苦。” 少爷道。 “阿陶呢?” “啊?”管事一愣,原本想要问出口的话一愣;就说陶阳不在园子,咱大少爷怎么过来了呢? 敢情是不知道啊。 “角儿不在。”管事笑着,眉眼里有些揶揄:“您是刚打书院儿来吧,角儿一个时辰前就走了。” 一个时辰前? 少爷嘟嘟嘴儿,有些小失落;想想也没什么,难得阿陶早些回家,否则又是累得瘦一圈儿还得招人心疼。 少爷与管事道了别,这车驾就往回走了。 父亲还在书院里和几位叔伯商量着设教的事儿;少爷转去玫瑰园和母亲请了安这才回了自个院子。 这么来来回回地天儿也黑了,少爷回自个院子时,这屋里还是黑的,里头的桌椅泛着秋意凉。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灯暗屋凉的场面了。 眉心一皱,这心里头酸酸涩涩地有些莫名其妙。 小厮从怀里掏出火信来,赶紧就上前去点了灯烛。 道:“陶爷八成是有事儿,您先歇着呗。” “下去吧。”少爷看着烛火,心里头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他往日没回来时,阿陶也是这样点起一盏灯,披上披风倚靠在床边看书,等着他回来。 这烛火正明,摇曳生姿如秋画。 “什么时候回来的?” 也不知发呆了多久,耳边一句话把少爷从思绪里拉回来,转过头来看陶阳正脱下外衣挂上,倒了杯茶喝着。 这傻少爷看着和往日不同,神色有些恍惚,一缓过神儿来还盯着他看愣了,眉眼里居然还有点悲伤的味儿。 陶阳喝了茶,原本温和的笑意被少爷看着有些发毛儿;平日里这时候不得站起来抱他一下子,然后委屈巴巴地说着今儿有多累吗? “怎么了?”陶阳问道,不知为何心里莫名有些没底气。 这秋天就是容易悲春伤秋的吧。 “没有。”少爷摇摇头,道:“你去哪儿了?” “我…”原本都想好怎么说了,猛得这么一问,再细看这少爷的神色;陶阳抿抿唇,心里头突然有些忐忑起来。 少爷只是觉得累了,身子一侧把陶阳抱住,一如既往地把脑袋埋在他颈窝。 “少爷。”陶阳叹了口气,无奈里有些心疼,道:“怪我怪我,你别想多了。” 少爷没听明白,只是安静地窝着。 “我也不是想瞒着你,就是怕你多想。” “人虽然是过分了点儿,但好歹最后浪子回头了不是?” “你看,他都不知道咱们的计划,清扫叛党那天他以为徐晓雨出尔反尔要来杀我,赶过来通风报信,结果把自个儿给伤了。” 陶阳一句一句解释着,生怕咱少爷的心里头有半点儿不高兴生着闷气憋着一个人哭起来了。 少爷原本那点儿伤感是没了,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说的什么呢这是? 徐晓雨忽悠了个大傻子去找陶阳的麻烦,就是为了激怒咱们少爷,矛盾一起把两人弄牢里去,还能少个人给二爷帮忙。 谁知咱们少爷压根不上当还被陶阳给拦住了,转身找人揍了一顿就算了事解气。 中秋那天大傻子才明白过来徐晓雨不是帮忙弄死郭齐麟的,是想弄死所有人,冒着生命危险过来通报的。 徐晓雨安排了人对陶阳动手,但因为早有防备,被二爷的人一举拿下;混乱之中那个人受了伤。 少爷这是越听越不对劲,前后这么一回想,腾地一下子就直起身儿来。 眯着眼儿,恶狠狠道:“你不会去看姓魏的那混蛋了吧!” “你不知道啊…”陶阳一愣,随即一副咬碎了牙的懊恼样儿。 失策啊,失策。 “你!”少爷气得一下子拍案而起,指着陶阳又气又委屈,半天儿说不出话来。 “你!” “哎呀,我的好少爷啊。”陶阳这是真急了,你说这嘴皮子怎么就这么快呢! “好啊你,我在家等你,你去看那个姓魏的混蛋!” 少爷气恼着,嗓子一浓,听着让人心疼。 “不是不是。” 陶阳赶忙解释着,难得地有些慌乱:“不都说了,人也没怎么样。听说是伤得重了,这两日有些不好才求到我这来,让我去看一眼劝两句不是?” “别跟我整那些没用的!”少爷撒起泼来,眼看着就要闹起来:“好不好有你什么事儿!死了也是他活该,让他心术不正!你这脑袋的伤好了吗你?” “他伤你的时候怎么就没见手软啊!” “那也不是他伤得啊。”陶阳随口一句,压根儿也没往心里去。 他本就是个温和大度的人;咱们角儿可不是一般凡夫俗子比得了的。 谁知这一句话就把咱少爷给惹恼了,眼眶一下就红了,气道:“你行啊陶阳,出门一趟给仇人开脱啊!” “人家打得你满脸鲜血你开脱,我疼你胜过性命,你帮他!” “你!” “陶云圣!” “你!” 越说越气,少爷难过得不行了;这是头一回冲着阿陶这么喊,连名带姓地凶了他一句又一句;自个儿气得是眼泪一串一串儿地往下掉,平日里大少爷的架势是半点没有了,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没有我没有!”陶阳急得不行,一把握住少爷手腕儿不让他往外跑。 “我的少爷啊。” “这刚说到哪儿呢,人家是伤重了,他家里头来人请我过去看一眼。” “就一眼,说了两句话这不就回来了吗?哪儿我就帮他了,我帮他什么了呀!” “我不管!”少爷闹着,一下有哭喊起来,和小时候吃不到糖一样一样的:“你去看他去啊你,你帮着他!” “先别哭啊。”陶阳无奈着,原本是又急又心疼,一见他这副傻样儿又忍不住笑了出来;别开脸忍住笑意。 “听我说好不好,我的心肝儿啊。” 噗嗤! 这下可真是厉害了,真是一家人啊。正哭闹着呢,一听这哄人的话,少爷又一下子笑了出来,可爱得不行。 “去你的!” 这都跟谁学的,什么心肝儿呦。 “这不是学你嘛。”陶阳乐着,给这傻少爷擦了擦眼泪,道:“真是傻,有什么可委屈的。这么些年都过来了。” 嘉陵关那样的大雪都没有放弃你,哪儿就因为一个外人来委屈你。 “让你去看他!”少爷嘟囔着,又凶了一句。 “好好好,再也不去了。”陶阳哄着,不敢反驳这小孩儿似得大爷,道:“都听您的,少爷。” “哼。”少爷蹭了把鼻涕,攥着陶阳给他擦眼泪的手,闹道:“说!那两句话说什么去了你!” 陶阳扶额无奈,忍不住往他脑袋上给敲了一下,道:“说我没你不行了,他爱死不死!行了吧,还气?” “哼~”少爷露出了些笑意,眼角仍旧湿润,还有些不高兴:“再敢看他,我就宰了他扔去喂狼。” “好,听你的。”陶阳笑着。 ——————————————— “这世上好男儿万千,你怎么就只看见郭齐麟了。” “我不是喜欢男儿,是只喜欢郭齐麟。”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夜已凉(一百六十五) 因为出门的早,天黑时二爷的车驾就进了天津城;父母一向休息得早,这会儿八成已经在耳房沐浴了。 相比起南方那些仍带着暑气的暖城,九月的天津城已经有了些微寒;白日还好些,只是有些秋凉,这一入了夜就更冷些,夜风吹的杨九打了个冷颤。 “怎么了?多穿一件。” 二爷说着,随手用披风把杨九裹了个严严实实。 或许是因为怀孕畏寒又或是一路睡着,这一醒过来就有些怕凉,杨九精神头儿都不好,脸色有些白,倚在二爷肩上嘟嘟囔囔地。 “好饿呀…” “哎呦喂…”二爷忍不住笑了出来,原以为她会说哪不舒服呢,原来是觉得饿了。 这傻媳妇儿。 “拐过这街口儿咱就到家了,回家吃好吃的去。”二爷在杨九脸上掐了一把,低声儿哄着。 就像翻了番儿,从前可都是杨九一昧地顺着咱家爷,但凡爷开了口那是半句反驳都没有的。 这马车拐过了街口真就到了,停在了云家大门口儿,小厮眉开眼笑地迎了上来,扶着二爷下了车,再看他拥着杨九进了门。 管家当下就让后厨赶紧备吃的去了,这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都交代得仔仔细细。 以为爹娘快休息了,毕竟老人家都歇得早,二爷也不打算去打扰。 自家爹娘有什么好客套的,明儿一早再请安也是一样的。 谁知小两口回院子里刚沏了杯茶的空,二老就亲自来了。 二爷吓的一激灵,连忙起身行礼;这都硬着头皮要听训了,张口刚要喊声爹娘,却看二老都冲着杨九来的。 夫人一进屋就是喜上眉梢的样儿,握着杨九的手问了一句又一句,既欢喜又心疼。 “这都要七个月了吧?” 夫人在杨九的腰上抚了抚。 “六个月多些。”杨九笑道,扶着母亲落座,抬手要给二老倒茶:“让您担心了,只是盛京一直走不开才没早些回来。” 夫人一把按下杨九的动作不让她忙活,握在掌心暖和着,像是给她温暖。 “哎呀,不渴不渴。你现在啊,都得好好养着,这些琐碎事就别管了。” 原本的宝贝儿子就被晾在了一边儿,二爷规规矩矩站着有些孩子气的委屈,又有些将为人父的欣慰。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怎么都是欢喜的。 这刚自顾自想着,二爷后脑一凉,一抬眼和父亲的眼神撞了个相对。 原本父亲也是欢喜而来,虽然不像母亲一般显露在面上,但二爷知道。 父亲正皱着眉,下巴一动对着桌上的茶壶冲他努了努嘴。 敢情是让他倒茶啊。 二爷小嘴一瘪,无奈笑着摇了摇头,在一旁坐下给倒了茶。 唉,想想往前回家父母多是关心他身体的,在不就是盛京局势多变,嘱咐着多加当心。 玩笑归玩笑,坐在一旁听着母亲说话唠叨,听她说起这这话来眉眼中的慈爱与欢喜,二爷这心里头就柔软得不行了。 母亲一直等着他们回家,等了好久好久。 二老走时是已经夜深了,看着杨九喝下了一碗多的粥,那用骨汤熬成的粥喝得杨九是又撑又腻,偏偏老人家心疼也不好驳面子去。 直到送爹娘出了院子,两人这才揉了揉一路车马而来的酸痛四肢;一直谈笑风生就是怕老人家心里又心疼起来,平白添些内疚的意思来。 无论多大,仍旧有人待你如孩童,有人疼你入骨爱你入髓;多好。 无论多大,仍旧有人待你如孩童,有人疼你入骨爱你入髓;多好。 这有人替你操劳替你忧的小日子还没过上几天,在天津城的第六日,杨九就看见二爷在书房看了封密信之后皱着眉心给烧了。 杨九关上了房门,走到桌案边儿,问道:“怎么了这是?” 咱家的爷可都是会变戏法的。 低头时眉心一苦川字,仰首时眉眼含笑如春,变得那叫一个好戏法儿。 “没事儿,已经让九涵去办了。” 他起身,把杨九拉到身边儿坐下。 “那咱们要回盛京去吗?” 杨九索性也不问了,总之他也不说;若是真棘手,她就让人收拾行李,陪他回去就是;只是累着爹娘,还没高兴几天。 “不用。”二爷一乐,掐着杨九的鼻尖儿给拧了拧,道:“你这么大个肚子来来回回折腾什么玩意儿呢。” “我说真的!”杨九一恼。 回回说起正经的,他就这一副没正经的样儿,谁拿他有办法了。 “我也说真的。”二爷放柔了声,郑重而温柔:“西北确有异动,陛下想找个机会让孟鹤堂去看看,我得安排好些事儿。” “西北?”一说起这个地儿,杨九这心都颤了颤,皱起眉来有些害怕:“不说是太师府余孽挑拨离间吗?蛮族的王子也进京来报信了,怎么还要去?” “报信是真,但他们调兵也不假。”二爷道。 当年打了一场友一场的血战也是真,无数男儿魂断他乡也是真。 不能不防。 再者说,当年蛮族内忧外患,王室才与陛下达成的协议共识,他国无一知晓;这都调兵了,天朝要是没有任何作为,岂不是让人看了疑心。 “那…” 杨九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攥紧了衣角有些不安。 “不用怕。”他说。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早去早回(一百六十六) 九月中旬圣旨就下来了,孟鹤堂作为钦使巡视西北边境,这一回还带上了刘筱亭一块儿。 七堂的事儿就交由咱们周爷看着可。 原本堂主去哪都带着九良的,没有必要的事儿两人必定同行,这一回却把人给留下了。 陛下确实没有旨意让周九良同行,但要带上谁还得是堂主定不是? 打接了旨,咱周爷就气了一整天;这三天是话也不说,小眼神瞥都不给瞥一下。 行礼都收拾好了,出使的护卫队以及天津的淏城军也都整装待发,明儿一早就能走了。 “就别生气了,我明儿就走,看你!” 堂主笑着,往桌案边一靠。 周九良放下笔收拾着书文,不爱搭理他,转过身来在拿着三弦儿擦了起来。 没好脸地:“哪敢呐,您该忙啥忙啥去,我一介布衣可不敢得罪您这未来的大将军。” 堂主笑得眉眼弯弯,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从前只觉着是养了个长不大的小孩儿,现在看是供了个得罪不起的祖宗啊。 “陛下这回让我去,是有事儿。又不是去游玩,这些你都知道的。” 一听这话头,后边儿一通讲理就要来了。九良推开他,坐到另一边儿去。 嫌弃着:“别挡道儿!” 整个孟家都他周九良说了算,还看不住个人儿了?越想是越气,爱上哪上哪去。 “筱亭当时跟我去过天津,太师叛案我受了伤,他一路安排得十分好。”堂主跟着过来,搬过凳子坐下,正儿八经地不像平常:“他有能力也有资历,是最合适。这一回本来就不是明面上出使那么简单,带上你,陛下一定会疑心的。” “行了行了!”周九良皱着眉打断了他的话,回回都这样,说着说着就让人心软;尽是一副不听他的就是造孽的架势。 “不是让你去了吗。”这回声儿低了些,像是喃喃自语的嘟囔。 “那你还这副脸色,吓人一跳!”堂主一笑,又恢复了风趣幽默的不正经。 陛下哪里会不知道两人的交情,他当时领兵勤王,收缴叛党时就在那殿门外,生死一线时的那一句“绝不后退”,人就知道他孟鹤堂的脾性了。 他可以死,任何人都可以,但家国不可忘,大义不可失。 周九良和他这么些年的交情了,两人不是亲人更胜亲人,一起走过了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从年少轻狂到从容不迫,早就亲如一家。 这一趟去西北,一旦有事儿,陛下鞭长莫及而他若自救不得必定会连累周九良。所以,他不愿。 九良从文,越学理也是上乘但就是没动过刀;刘筱亭不同,他自幼学武,人也聪明机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带上他去,既是多一个帮手也是多一条退路,如果堂主真出了事儿,还能指望刘筱亭守住最后一线,护住西北。 九龄和大楠毕竟没在陛下面前漏过脸,上回粮草的事儿又伤了,这一回是怎么都不能让他们去了。咱辫儿爷又回天津陪媳妇儿了,少爷一准是要护着德云书院的;这么一看真就只能靠自个儿的应变了,否则真的是得悬了。 但这实话要是说了,咱周爷还能有好脸给他?瞎话嘛,以后就说师父教的。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咱周爷放下三弦,终于是有了个好脸;低声道了句,还像是有些余火未消。 “年前一定回来,放心吧。”堂主随手喝了口茶,说着毫不走心还略带敷衍的话。 “我信你个鬼!”周九良抄起一本乐谱就往他孟哥儿脑袋一砸,骂道:“让你说瞎话!给我上一边儿去!” 如今九月中旬。 秋叶都开始落了,再有三个多月可就过年了,西北苦寒又是临近关外,这一来一回就算不多做逗留,没个四个月哪儿能行? 还年前回来? 长了翅膀,成鸟儿人了是不? “哎呀,行行行!” “再给我打傻咯!” 堂主捂着脑门躲开了敲打,抢过书来,道:“那我这不是让你宽心嘛。” —————————————— “滚一边儿去!” “别受伤,省得让老子照顾你!这我就算烧了高香了!” 听听咱周爷这话。 “你这人儿!忘了小时候我怎么照顾你了吧!” 堂主不正经的时候,也像个孩子。 “走走走,赶紧给我走!” 早去,早回。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少年时(一百六十七) 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大了,挑一个儿出来也都能独当一面儿。 这样的时候,多是感叹流年似水指缝间的时候,毕竟这翠竹也长了二十年,霜头一层白了又一层。 大先生却不见闲着;这几个娃儿能独当一面了,那不得接着拉拔拉拔那几个娃吗。 人总有摔到的时候,都在成长的道路上;避开了一处坑儿还有下一道沟,总得自个去走去摔才是。 大先生也没别的本事,总说自个才疏学浅,就是心软而已。哪儿天门口蹲个小子,穿着破烂看着寒碜得不行了啊,那就进来吧。 别的也没有,只能给你一吃饭的手艺;教你做人,盼你不忘初心守得月明。 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大了,他只想尽力多教教。在家里骂透了,总好过外头的人来骂,以后的日子他就好过了。 想想当年的他,那样的不容易也熬了过来。这世上比苦难更可怕得就是熬,熬不过自个儿可不就废那了吗?他的苦难和经历造就了如今的刀枪不入,以及足够的能力护着他的孩子们。 郭齐麟,小辫儿,张鹤伦,孟鹤堂…都数不完了。看看如今一个个长大了也都成了角儿,大伙说起人来也都竖起大拇哥儿夸赞两句。 他们啊,大先生是不管了;放心放手也放下了,剩下的时候就拿来拉拔其他那几个还缺些历练的孩子。 今年眼看又要到年底了,大先生定下了设教的日子,消息一放出去,日子没到呢那地儿的坐席就让人给订满了。 今年文案先生亲自督促了一番儿,生怕孩子们心里头惶恐,耐着性子一句一句讲下来的。 从前都是和孩子大爷于先生一块儿讲,前年带上了烧饼,去年就是孟鹤堂,今儿后半场于先生却没上,换成了张九龄和王九龙。 这俩皮蛋子,平日里打起架来横得不行,一看到师父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规矩得连气息都压得低低的。 一听跟着师父同台讲教就慌得不行了,从前最多也就是接在师父前头开个场,这一回和师父同台真是把人紧张得不行。 九字辈大师哥,张九龄,字仲元。 先生徒弟今有八科,张九龄可是第三科的九字辈正正经经的大师哥,才学能力自不必说,正经不玩闹时那也是迷过盛京不少姑娘的,除了和王九龙没个正形儿地打过架之外,那可是从没怂过。 这一回和师父同场,看着巧舌如簧、冷静从容,仔细那么一听这字眼儿里透着颤音儿,正儿八经地嘴瓢了几次,愣是也没敢笑场来。 换做往日,王九龙也必定得笑话几句,再过分点儿上手就打两下子过过瘾,这一回也是规规矩矩地站着,大点儿的动作都没敢动,张口与师父配合着应答时看着谈笑风生,其实留意瞧那眼里的紧绷可没比张九龄少半点儿。 虽说年轻,终归不负所望。 先生事后指点了两句也没挑出大错来,只说以后多跟着一块儿出来走走。 自家孩子还得自个儿照顾不是? 今儿结得早,一直到晚饭后天儿也不算晚;先生看了看外头清冷的残月,往两个孩子的书房去了。 这会儿八成还在备文,明儿还有一场呢,估计得忙到半夜给困得不行了。 正是好时候,他得空就多指点两下子;赶上太平盛世,京里也没什么要紧事得忙,进来也闲了些空,多教教以后能早些放出去摔两下子。 一路月光清冷,大先生走着走着就多想了些事儿来。 记得秦霄贤是第四科的孩子,生得好看。他从前总说,这书院里除了小辫儿就老秦最招姑娘了。 孟鹤堂那几个都是靠实力一场一场地讲了下来,越来越多人认识,越来越多人喜爱。 倒不是说咱秦小爷没本事,先生的徒弟哪有没本事的?个个挑出来都是人中龙凤国之栋梁,非常人可比。 但你再有能耐也得让人知道才是,往深山老林一躲谁能知道你有能耐?陛下能上山里找云磊练兵?能上山里找孟鹤堂领兵勤王?这都没有的事儿。 小辫儿打小就俊郎聪慧招人喜爱,这秦霄贤就更是如此了。先生总是眉眼含笑骄傲,口中却十分嫌弃地说这两人往外头一站,能把道儿给堵半天。 好家伙,那些个女流氓啊。 不是,那些个大家闺秀,佳人才女们是一个个喜欢得不行了。这样好的场面儿哪里还怕没人知道他们本事?学子们上赶着来听学也是想看看他们什么样儿,能学得就多学学。 旁的人学个五年八年都为准能自个儿领人带班儿地去开一场教坛,张九龄王九龙,秦霄贤这几个也就才二十初的少年郎就做到了。 这都是好孩子也都是可造之材。 先生有心栽培,原本这一回也是想带着他的,可孩子是个什么心性他那里能不知道。 从前看着嬉笑怒骂,潇洒自在,先生只觉着他能过活就好,过两年长大了娶亲生子定下心来也就成了。偏偏造化弄人,愣是给栽在了这娶亲的份儿上。 失了魂丢了心,说笑起来像梦话。 大先生叹了口气,当年了真不知道膝下这么多孩子都是痴情种儿啊。 书房廊下灯影重。 大先生晃了晃脑袋,把刚涌上心头的那股子酸味儿给压了下去,径直走进了屋儿。 原本想好的,两人桌案前奋笔疾书的勤奋样儿可是没见着。 “张黑子你给我站那儿!” “我就不!略~” 幼稚的吵闹和围着桌子追赶躲避的玩闹倒是印在了眼前。 “干嘛你们!”先生一声呵斥。 “师父…”两人惊得一愣,站定规规矩矩地叫了声师父。 先生抿着嘴偷摸笑了笑,只觉着好玩罢了。谁还不能有个童心了,看这两臭小子多好吓唬,一句话就给吓傻咯。 “吵什么,今儿太轻松了?” 大先生道。 “舅舅,他穿我褂子!”王九龙站出来,委屈巴巴地告状着。 师父是师父,下了教坛可不就是自家舅舅了吗,赶紧抓着空撒个娇。 大先生眼眸一扫,也就是一见黑褂子。穿在张九龄身上还挺合身儿。 “我怎么没见过你穿啊。”随口一句话罢了,这褂子也不是他一个老人家相得上眼的,只觉得孩子们虽然可爱但实在无聊得紧。 “家里多得是。”王九龙扬起了得意又明媚的笑容:“回头送一件给您。” 误以为是舅舅看上了。 “哎呦,可别。”大先生挥了挥手退了一步,一副承受不起的样子。 看着也太磕碜了。 “穿人褂子干嘛。”转过头来冲着张九龄说着,就王九龙这脾气不把衣裳拿回来哪儿肯罢休啊。 “赶紧换给人家。” “师父!”张九龄凑到先生身边儿,像个讨糖吃的小孩,语气里还带着得意:“您看,这褂子我穿着多立整儿!多好看!” “给我脱下来!”王九龙听不下去,伸手就要打起来了。 “好了好了!”先生又是一声训斥。 这俩大块头把他往中间儿一围,那还能不能说话了! “舅舅!”王九龙一跺脚,急得语无伦次:“您可是看着我长大的,看着我一点一点长个头的,可不能…” “去!”原本前头还能听,越往后越不行。先生一挥手就打断了王九龙的话,一副再说就揍他的架势。 看这俩臭小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高过他一个头儿的,小时候没看出来啊。 “嘿嘿~”张九龄笑得幸灾乐祸。 “闭嘴。”先生凶了一句,复而又温和了下来,咱得讲理啊。 “这褂子喜欢回头自个儿做去,赶紧还给人家。” “谁说是他的!”张九龄抱胸,一副宁死不脱的倔气儿,道:“这是王珍珠的。” “你个臭不要脸的玩意儿!”王九龙气疯了,挽起袖口绕开师父就要逮住他揍一顿! “诶诶诶!抓不着!” 俩人一玩起来,绕着师父就转悠。 “谁王珍珠啊?”先生没听过这明儿,笑道:“你媳妇儿啊?我说老不着家,这是有相中的姑娘呐。” “哪儿有的事!”王九龙脸一红,到底还是个不能在长辈面前开玩笑的孩子;指着张九龄,气道:“您问他!让他说!” 大先生目光一转。 “嘿嘿嘿嘿~”张九龄笑得傻里傻气的,道:“他白,盛京姑娘们说我俩在一块儿像黑珍珠,哈哈哈…” 还有脸笑,说您呐黑得远近闻名。 “噢。”先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像是恍然大悟般,冲着张九龄道:“你是那黑珍。” 一指王九龙,道:“他是那“珠”。” 猪? “啊?”张九龄一愣,随即乐开了花,直属大拇哥儿:“哈哈哈,师父您真厉害!” 真不愧是师父。 黑珍?猪! “我去你的!”王九龙长手一伸就把往他脑门上重重一拍,骂道:“我打不烂你!” 这到底谁说的人也不知道,八成就是这小黑子自个儿编的呢! 盛京的姑娘哪舍得这么说,分明回回都戏称一句:玲珑公子绝风华。 那也是姑娘们年轻,见了这副模样儿指不定怎么悔恨去呢! 先生老说笑着,也是没见过世面才看上他徒弟了。 这世面儿得多大? “好了!”先生无奈又可气,往俩人扭打的身子给踹了一脚,骂道:“给我起来!” 你看,这一闹就没边儿了。 俩人规规矩矩站着不好说话,低着头绞着衣角儿玩,说三岁都闲多了。 “书文备好了?拿出来我看看。”先生故作正色,倒也不是看不出来他们没写好,就是故意训两句给长长心。 “一天天的没个消停。” “师…师父。”张九龄支支吾吾地,抬眼偷偷瞄了下师父,道:“我没写好,我错了。” “还大师兄呢。”先生白了他一眼,嫌弃着:“明儿一早拿来,写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语罢,转身扬起嘴角儿走出了书房。 身后传来稚气未脱的低声嘟囔。 “都怪你!” “明明你没写,我说我没写,还怪我!” “让你穿我褂子!” “小气吧啦,不让穿还你!” “哼!给你穿两天!” “两天?三个月!” “两个月!” “好吧!” ———————————————— 大先生走出了院子,一路笑意浓浓。 年少时总是让人怀念的。 他的师父还在时,他也不是如今能担起一方重任,声名赫赫的大先生。 那时也是一个少年。 “怎么了这是啊…”师父关怀,仍如在耳。 “师父…” 他和孩子大爷于先生正打架。 “师…师父!他还手!” 谁还没撒过娇了,往前数几十年,都是孩子。 没有谁,一生下来就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也都曾是意气风发上九天的少年。 鲜衣怒马少年时,回首再望霜染鬓。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花落成诗(一百六十八) 九月底,难得清闲两日给陶阳过了生辰,再接着就又得开始忙了起来。 大先生去了清宵阁,见谁自不必说。 其实他很少来,数一数也没有几次;孩子们有什么学问上的话要问尽管去书房,再不然课堂上就问了,他也从不来孩子们院儿里,生怕给这几个小子吓着了。 今儿来了清宵阁,阁楼收拾得挺好,一看就是孩子们的住处;干净立整还摆着些有趣好玩的小玩意儿。 从阁楼上跑下来一只小狗儿,看着可爱,眼珠子滴溜溜地透着一股子灵动。 球球绕着先生转了几圈,在他衣摆处嗅了嗅,哼哼咽咽了几声又跑上楼去。 已经深秋,去年还早在十月中就落雪了。 秦霄贤坐在窗边儿,认真地书写着什么,像专注又像孤独。 秋风打从剪窗外卷了一圈又一圈,他的发丝儿,他的衣角儿,统统都被翻起了波澜来。 球球挑上了竹椅,腻歪他怀里撒娇,像是吵闹着什么。 秦霄贤一抬头,就看见师父正在身边儿看着他;师父鬓角儿生了一根白发,窗边明亮,这么一照他才觉着自己已经不是个小娃娃了。 “师父。” 他赶忙放下了球球,撩袍起身,拱手做礼。 “在干嘛呢?”师父顺手扶起他,绕过这人儿径直就坐在了对面儿的椅榻儿上,伸手拿过他写过的宣纸。 他一动肩头,这手还未抬起就在衣袖里一顿,随即默默握紧。 道:“写着玩儿的。” “写的不错。”先生一笑,带着为师为父的慈爱与宽容。 放下宣纸,手一指:“坐啊,发什么愣?” “是。”他规规矩矩地坐在了原先临窗的竹椅上。 还是和以前一样,面对敬而爱的师父总是话少了些,还有些惶恐。 只是这一回,先生只看出了他的话少,却不见眼底情绪了;他一直低着头,仿佛只能看见自个脚尖儿。 “身子好些没?” 大先生问道。 “好多了。”他轻抬臂,手腕儿一转给先生敬了杯茶;道:“让您挂心了。” “你看。”不知是累了还是老了,先生这一声声一句句都透着语重心长的无奈。 “再有一个多月就该要下雪了。” “是吧。”秦霄贤笑了笑,虽然有些瘦弱苍白但好歹是露出了些暖意来。 道:“您一向忙,记着多添衣裳,” “你出去玩儿也记着添衣裳。”大先生看着他,神色柔和眉心微蹙。 “嗯。”他说:“会记着的。” “孩子。”大先生喝了茶,道:“今年的春不寒,夏不燥,这冬…等你去看了再来和我说说吧。” 暖春盛夏又悲秋,七堂四季过三季,这清宵阁你呆得太久了。 “师父费心了。”秦霄贤抿抿唇;这样的动作也只有从前答不上师父问话的时候才会有,如今又不自觉做了。 “是我才疏学浅,还需多学学。”他说。 再为先生杯中续茶,云雾腾腾。 “你只是年轻,还要历练。”大先生笑了笑,没有敷衍打扰,只是忽地想到年少时的一些事儿来。 道:“你几个师哥都忙着,一个人待久了学得容易累,不如出去走走。” “孟鹤堂去了西北,前日传回来的书信,我看着有些棘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两日后朝廷运送冬衣与兵甲的队伍就要出发去西北了,你领人同去。” 算是寻个,让自个儿分心的事儿来。 盛京城有太多繁花似锦,也总有落花成泥的景儿,都是命数,何必圈地自缚。 既然这处看得叫人悲戚和不换一处去看,花开花落自有时;所以这一回大先生想让他去看看,荒芜。 见过了百里干枯,万里荒芜的人才会明白这世上啊,相遇是缘,失去也是定数。 不负相遇就好。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又咽了下去;再一抬头时,笑容明媚得叫人以为是错觉。 道:“是,师父。” “徒儿一定不负所望,助孟哥儿凯旋归来。” “好孩子。”师父笑着。 不知何处散落下一抹薄阳来,映照在两人脸上来,一年老慈爱一稚气俊秀,温暖柔和。 宣纸轻动,墨透纸背,字迹已干。 ———————————————— 花落成字秋如诗,诉不尽相思。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人心难测(一百六十九) 徐晓雨被人救走了。 太师一党尽数被除,陛下亲自下旨斩草除根;徐晓雨因为不是主犯也不是亲眷,二爷当时把她交给秦霄贤时就私自在上报的奏折里除去了她的名字。 每三日打断一次肋骨,再接上再断。 不入药,只续命,生不如死。 天牢的护卫一向是严密的,能把人带走的必定和朝中权贵有关。 二爷回了天津,董九涵跟着孟鹤堂带兵去了西北,再加上所有人都以为太师一党余孽尽除,谁又会把这么一个女犯放心上。 直到每三日负责打断肋骨的两名衙差在行刑时,徐晓雨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匕首,趁其不备时翻转手腕儿,刺穿了两人脖颈。 已经好几个月了,早就失了防心。这一处死牢看管得并不紧,衙差早把行刑这样的事儿当做是家常便饭。天一黑,吃饱喝足了打着哈欠就过来一棍一棍地打断徐晓雨的肋骨,这一回却没能回去了。 混进天牢的几名假衙差把给了徐晓雨一身衣裳,几人假扮成行刑后的衙差走出了天牢。 一出天牢,徐晓雨就支撑不住地晕倒在地;天牢外早有马车接人,车马不停半个时辰后就出了城门。 徐晓雨失踪,衙差丧命的事儿直到送饭的婆子看到尸首,才发现的。 消息传到德云书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儿早了。 城门已经封了,只进不出,严密查看。 少爷拿着送来的书信,只扫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来。除去担忧还带着气恼。 衙差都死了一夜,这时候封锁城门定个什么用! 这会儿了没有心思来写文章了,少爷烧了书信,转身儿就往父亲的书房去了。 “爹,人昨晚就劫走了。” 这会儿不出意外,一准儿出城了。 少爷规规矩矩站着,等着父亲从桌案前的书文堆儿里抬起头。 “怎么还没处决。”大先生揉了揉眉心,有些疲倦的样子。 “这…”少爷抿抿唇,眼睫闪了闪有些做错事的孩童样儿。 道:“玉溪死得冤枉,老秦心里头一直过不去。总归不是主犯,留下来出口气。” 大先生晃了晃脑袋,总觉着这人老了就越来越力不从心了。这时候也不是说孩子们胡闹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出徐晓雨。 要是一般的犯人也就算了,徐晓雨参与了叛乱又和太师府紧密相连,断断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喽啰儿。如今太师府已经覆灭,居然还能有人进天牢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给带走,这就意味着他们身边也不是真正的密不透风。 “你传信给张鹤伦,让他秘密查一查天牢里的人。”先生敲着桌案,一字一句。 能往天牢插手的,不是一般人。 少爷自然明白其中要害,道:“我给老舅也传个信儿,让他当心些。” 太师府的覆灭和徐晓雨入狱,这些事儿都和德云书院有关;但真要细细追究下去,二爷是头功也是头一个招人恨的。 徐晓雨这一走,会生什么乱子先不说,二爷如今在天津城又没有精兵护卫,实在是难以叫人放心。 “小辫儿那先不急。” “飞鸽传书给孟鹤堂,让他务必小心。” 先生又加了一句,仿佛想到了什么忽地有些不安起来,食指与拇指指尖摩挲揉捻着,每每思量起一些棘手的事儿,他就是这副模样儿。 徐晓雨帮着太师府,这才落网。太师府的人已经尽数被灭,她也重伤在身根本没有闲情逸致来寻仇。 当务之急是查明白,什么人劫狱。 “爹,老秦也去了。这徐晓雨会不会…” 少爷的话没有说完,眉眼里的猜测如同父亲一样。 因爱生恨的事儿太多了,徐晓雨能让人对玉溪痛下杀手,能是一个多理智的人。 有些人就是活在梦里的,唤不醒,说不明,只能捆绑人心。 “不会。”大先生斩钉截铁,语气里有说不出的肯定;倒不是有多了解这人,只是太懂秦霄贤这孩子。 他是个招人喜欢得好孩子,或许很多人想拥有他,但想让他死的人,绝不会爱上他。 他的脾性总是亲和的,不是稳重大度只是喜欢打落牙齿和血吞。哪里会不往心里去,委屈总归委屈只是自个儿难过而已。 这些孩子里,就属他最倔。 “想办法查清楚,太师府从前还和哪些人接触过。”先生道。 少爷看了眼父亲,抿抿唇有些试探性地开口,道:“会不会…和西北有关?” “你怀疑蛮族人?”先生站起了身,走到孩子跟前儿,声音沉得有些哑。 这一句,当然不是仅仅只是一句反问。 陛下和蛮族王室的关系有些微妙,当年云磊征西时他们就明白了。 太师府反叛不假,但已经清扫了余党又怎么还会有人来劫狱呢?原本少爷只以为徐家是选错了,如今看来,是他们看错了。 可如果和蛮族有关,那陛下和蛮族王室的秘密盟约又算什么?蛮族帮着太师府造反,又怎能让王子秘来盛京细说分明。 “孩儿只是想起了老舅当年征战西北时,帮蛮族王室一个忙而已。”少爷的眼睫颤了颤,垂下眸来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 以城为诚,共赏江山。 蛮族内忧外患,亲王族长里外不和,那一战之后就只有一位首领。 但却没说,另一位败了的是生是死。 大先生眉心皱出了川纹儿,不可否认的是他和儿子想到了一块儿去。一个很有可能,再起战乱的可能。 交易嘛,要的是筹码不是交情;陛下可以和王室首领有盟约,那其他人也可以和蛮族有反心的人联手。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徐晓雨或许一开始就不是帮着太师一党,而是背后的人和太师一党有关联。 “去传信。”先生手撑桌案,低眸蹙眉。 “是。”少爷后退一步,拱手告退。 老舅是太师案的主审,局中人又是执棋者,如今又在天津城;没人比他更适合去查徐家。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再见不如怀念(一百七十) 西北尚是安宁的,秦霄贤只比孟鹤堂晚了五天。 两人走在邺城的街巷中,看着往来商贩听着贩卖叫喊声儿。 几年前,这座城还在蛮人手里。原以为会沾着蛮族气息,不曾想,不过几年光景就没有半点儿曾被蛮族统领的痕迹。 果然啊,骨血里的东西是改不掉的。 走在街巷中的两人,有秦霄贤一位,另一个可不是咱们堂主大人。他作为钦使,暗下又是秘密领兵的主将,麻烦事儿一堆接着一堆,哪里有空闲出来。 左不过是秦霄贤才到,没事儿好忙的,拉上刘筱亭就出来走走了。 这里看着和其他城镇并无多大不同,只是北境气候干燥些,就算入了冬也是一沙漠苦寒的份儿,没有盛京隆冬大雪的潮湿。 “你怎么就来了。”刘筱亭不是爱吵闹的人,平日也是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背手慢行走在他身边。 嬉皮笑脸这词儿从不沾边儿的。 “师父怕我想不开呗。”秦霄贤拖了尾音儿,语气有些慵懒。 他在一小摊前停下,抬手勾起横竹排上挂着的小布偶,这是哄孩子的玩意儿,他逗弄起来还觉得有趣。 “你也想开些。”不知为何,听着他吊儿郎当的回答,刘筱亭就觉得心里头不是滋味儿。 怎么想的呢,心里头明明闷得很,说起话来还像没事儿人一样吊儿郎当的。可他要真是想通了,怎么会让人有一种“魂不附体”的感觉。 道:“人,皆有一死。” 早晚而已。 “诶,你看。”秦霄贤打断了他的话,拿着玩偶在他面前晃了晃,笑得眉眼弯成半月。 刘筱亭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去接着往前走。 道:“走吧,该回了。” 他们也不是真的闲的发慌,这一趟来西北又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蛮族有异,他们不能不上心;孟哥是明面儿上的钦使,多少人明里暗里地盯死了他,那些个儿只能埋在地底下的事儿可不就得他们去挖了。 黄昏前,他们得领上一队人马扮作平民去秣陵城。 当年二爷养伤就在那里,算是边境少有的热闹小城;往来北境的往来货贸交易就在那里,他们得去找几个隐秘的线人问一问当年的事,如果可以再找出当年被蛮族首领灭掉的亲王一党的知情人。 他国内政,实难追查。 从邺城去秣陵城倒也不远,只不过毕竟人多,再者边境一向鱼龙混杂,保不齐行家一瞧就能看出他们几个都是练家子,似敌非友地岂不是白白打草惊蛇。 黄昏正是一帮贩货人回城的时候,也是他国商贩进城歇脚的时候,人多些倒也说得过去。 二爷书信中提起得那个人就在秣陵城一家酒馆里当掌柜,是个机敏的人但可惜没有底线的人,是给钱就办事儿的墙头草。 倒不是说人不好,只是这样的人知道得多也同时嘴巴太紧了,生怕一句话说错就引来杀身之祸,殃及全家。 刘筱亭过来的路上就琢磨着怎么和人谈,咱德云书院走出来的人,要是让人在嘴皮子上给占便宜了,那也太没面儿了。 两人进城时正赶上黄昏,人潮涌动。不多做拖延,按着事先知晓的酒楼名儿就寻了过去。 伙计说掌柜的不在酒楼,回家去了。 问明了地址几人就散在人群里,各自往那掌柜的私宅去了。 地方不偏,就在闹市后边儿的民巷里,拐个角儿就到了。 宅子看着挺不错,但再静也该有点儿人气儿才是。他们到时,敲了半天的门无人理会,几人对视一眼推门而入。 大门不上锁,这小院子的屋门也是半掩着的,里头静的不像话。 几人在院子里站定,都嗅出了一丝不对劲儿来。护卫侧首抚上腰间刀剑,警惕四周。 刘筱亭眉头一皱,眼眸轻扫打量着屋门,缓步靠近;屋门底有一不显眼的血迹! 脚步一顿,未等及推门而入;秦霄贤一把推开了他,转身扫袍,背手拔剑! 刀剑银光闪过,几声交错。 黑衣人数名从屋内闪出,正与秦霄贤等人厮杀意欲逃走;黑衣人身上衣物皆有破损,看样子是在他们来之前就血战了一场,越发得没气力了。 屋里的还没来得及解决,高墙处翻下了几名粗布衣蒙面人,领头的一看就是女子的身形。 这女子倒不像来杀人的,越墙而来就与屋里的黑衣杀手对上了眼神,短暂挣扎时,一个收拾几人上前帮忙。 混乱之中突围而出。 秦霄贤挥剑追了出去,刘筱亭自然就是留下收拾残局了。 调虎离山计可万万中不得。 粗布衣的女子只带了四人,还带照顾着那两三个受了重伤的黑衣人,论腿脚实在是败而无愧。 秦霄贤的人都是陪着二爷想过战场的精兵,几人没有受伤又都是健将,上了房顶几身翻转,就把他们堵死在巷口了。 秦霄贤落地时,几名粗布衣蒙面人扛着黑衣杀手正从一旁的拐角处逃去。 女子停下了脚步,看着他;不知是发愣,还是打算留下拖住他们,让那几名受伤的黑衣人有机会逃走。 护卫追着那逃走的黑衣人去了。 秦霄贤身边儿还有一个近身侍卫,拔刀侧身正欲擒人。 女子身边儿还有两名素衣蒙面人护着,把她护在了中间儿,手上握着的剑紧了又紧,一副宁死也要护她周全的架势。 她看着瘦弱,脚步虚度无力甚至有些杂乱,看着像是重病在身,但这步子手法不可否认也确实是练过两日绣花拳的。 黑衣人再如何也就是刺客,能俘则审,否则死要见尸。 秦霄贤没想分心去寻那些黑衣人,这女子被人护在中间儿才是最有价值的;就算不是他们要找的人,也一定和他们找的人有关。 秦霄贤握剑相向,指着她。 她的眼睛。 “你是谁。” 她看着他,说不出半句话来,指尖儿在衣袖里颤抖着。嗓子一腥,忍不住捂住心口咳了几声。 血迹渗透过蒙面的麻布,星点红。 就是这几声咳。 女子身旁的人似乎急了,连忙扶住她;没等反应过来,余光一勺便看那秦霄贤瞳孔一缩,挥剑上前而来。 五个人刀剑交错,衣裳破裂声随之而来,巷子里刀光剑影,石墙上刀纹错落。 一名蒙面人与秦霄贤的护卫厮杀,拖住了脚步,另两人则是护在女子身边儿不离半步,死死挡住了秦霄贤的剑。 宁可中剑也不愿躲过,不给他半点机会近身而来。 秦霄贤的像是中了邪似得,不像一开始的耐心,剑剑杀招就是要破他二人的防护。眼看就要只撑不住了,蒙面人胸中一剑,喊了一句蛮族话。 应当是让女子先走的意思;女子捂着胸口,眼里水雾正浓,看着厮杀的几人犹豫不决,秦霄贤一剑刺进一名蒙面人胸口时,她终于转身逃走。 秦霄贤并不恋战,拔剑抬腿一扫,侧踢在蒙面人脖颈上;凌空一翻就拦在了她身前! 女子气息不稳,扶着墙有些摇摇欲坠,他气息微乱,抬手刺剑! 她挥袖侧身,偏头一转勉强躲过;杀手都没能躲过,何况是她,障眼法罢了。 转身躲剑那一瞬,剑锋改向,利剑穿过发丝儿,秦霄贤手腕儿转动,刀刃一侧,耳旁一旋,面纱落地。 她堪堪站定,长发散落,耳旁断发落地。 她的眼睛还是很灵动,伶俐中带着温柔,泪珠子断了线一般地一串一串地往下落。 怔在了原地。 秦霄贤手一松,刀剑落地清脆冰冷。 他的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像是在做梦一般看着那双眼睛流水潺潺;溢出眼角儿,滑过脸颊,在伤疤上翻了几个浪最后从下巴滴落在地。 她眼睛猛地一缩,袖口滑落出一把短匕首,银光刺眼。 短匕朝他眼眸刺来,他猛从呆愣中惊醒,随即转身躲避,一把控住了她握着短匕的手。 一转一侧,两人掉了个站位。 秦霄贤这一转身,身后原本刺向他的剑来不及收回,银光一闪,力收不及,重重地刺进了她的手臂里。 “老秦!”刘筱亭的喊声儿从巷子外传来,听着只有几步之遥。 他把她抱在了怀里,侧身抬腿踢开了身前的蒙面人。 她却推开了秦霄贤,在他侧身之时就势溜了个空,滚倒在地。三名蒙面人死了一个,另两名向她几步跑来,护在身后。 秦霄贤上前,似乎要把她抢回来。 蒙面人撒了一把粉末,霎时一片雾蒙蒙,几片飞镖过来,护卫挥剑几转替他挡下;粉末有毒,来不及屏息,刀剑难挡。 “老秦!” 刘筱亭的声音恍如在耳,只是他太无力了,眼皮子霎时沉重得就磕了下来。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回家(一百七十一) 秦霄贤醒时已经回到邺城了,头昏脑涨得不行,眼皮子闭了又睁,睁了又闭。 剪窗外的夜色浓重,应该是深夜了。 他坐起了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眼眶红得像头狼,咬紧了唇努力稳住呼吸。 不出所料,所有人都在孟鹤堂的议事厅里夜谈;若不是十分棘手,他醒来时也不会一个人都没见到。 议事厅灯火通明,里头气氛凝重;秦霄贤推门而入,木门被重力推开又无力地弹回了一点儿,挣扎不得。 “老秦!”刘筱亭皱着眉,一看他那副苍白样儿又说不出指责的话来。 道:“你回去歇着!” 他哪里能听得进去,重力推开屋门,冬日夜风扫入,穿袖入膛。黑袍衣摆后扬,他踩着尚是不稳的脚步,闯了进来。 一把推开了拦在他身前的刘筱亭,从主位上攥住了堂主的衣领,右手一横抵在了他的脖颈处。 他红着眼,几乎咬牙切齿的方式压住了嗓子眼里的歇斯底里;一字一句地质问:“你他妈的,当初干了些什么!” 堂主看着他,咬唇闭眼再低头,似乎想不出什么话来面对他的质问。 “当初玉府举家要迁出京城,玉溪是家独女,我只能让人带走她。”堂主说。 书院后山,是她的衣冠冢。 “孟鹤堂!” 他这一声何止嘶哑破碎;眼眸几乎溢出血来! “徐晓雨在天牢被人劫走了!”刘筱亭在一旁握住了秦霄贤的肩,连忙说道:“辫儿哥的飞鸽传书也到了!徐家是蛮族人,其心必异!今儿的线人也死了,蛮族内乱未平,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阴谋!” 他眼里满是血丝,咬紧了牙,死死盯着堂主,两人谁都不退让。 “秦霄贤!”刘筱亭吼出了声儿来。 今日他赶到巷子时就是看到她扬手挥起短匕向他眼角儿刺去! 恨铁不成钢地:“她要杀你!要杀你懂吗!” 秦霄贤松开了手,视线从孟鹤堂身上移开,盯着地面儿冷笑着。复而抬起头,看向刘筱亭,与他四目相对。 “你只看到了她挥匕首,怎么不帮我把身后的杀手给宰了?” 他冷声低沉,叫人哑口无言。 刘筱亭看着他,一时语塞;当时他急急赶到,只看了那一幕,跑近身时,杀手已经撒了迷药粉末逃去。前后根本来不及他做任何反应,只能先把秦霄贤带回来。 秦霄贤当然知道他来不及,这一句反问也不是当真怪他不出手相救。 只是告诉他,如果当时那把短匕首不刺向眼睛,他秦霄贤绝不会躲。可如果不躲,身后的那一柄剑就会刺进他的心口。 生死一瞬,真亦假时假亦真。 两人对视时,董九涵的脚步声儿传进来伴着身上的盔甲碰撞。 进屋时看着对质的几人有些愣怔,随即回神儿,拱手行礼,道:“孟哥儿,人就在邺城躲着!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 “别打草惊蛇!”堂主道。 “马上动手!” “是!”董九涵的尾音未落,身旁一阵衣摆扫风过。 “你不能去!”刘筱亭快走两步,一把握住了秦霄贤的手腕儿,气息霎时乱了:“谁去都不能你去!” 秦霄贤并没有马上挥开他的手,反而无比认真而清醒地对上他的目光。 他看着刘筱亭的眼睛。 道:“她姓秦,是我的妻子,你懂吗?” 今天那把短匕就算刺进了他的胸口,他也不会躲闪半步,会握紧她的手,把她拥进怀里。 可是匕首刺向眼睛,他就看不到她了。于是他躲了,握着她的手转身,那一瞬是长剑挥下刺穿了她的手臂,鲜血淋漓。 刘筱亭看着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句话来。手劲儿一松,他便转身走了。 你只看到她要杀我,却没看到她为了救我而受的伤。 ———————————————— 灯下黑这个词儿是真的。 最危险的地方总是最安全的。 精兵暗卫派出去一批又一批,怎么都没能找到人,陛下交代的秘密任务一点进展都没有。直到徐晓雨被人劫狱,二爷和大林两相配合,查出徐家不是天津人士,是十几年前蛮族人派来的内应。 这是一张底牌,一张助太师谋反的底牌。 可惜太师事败,徐家不再辅佐。 蛮族亲王首领之间的不和已经延续了上百年,几年前那一役,蛮族王室首领与陛下大获全胜,亲王一党元气大伤;如今就算无法卷土重来也要为将来的大事扫清障碍,德云书院就是首当其冲的仇人。 徐家本可以功成身退,回到蛮族,但徐晓雨进京还帮了一把太师之子。虽说成了能灭掉书院的一帮顶梁柱,但终归太过冒险。 直到,少爷查到,徐晓雨的父亲和玉溪的父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刺杀,反叛,刺杀,落网… 所有阴谋放到一块儿来看着似乎毫不相通,却又像牵连一线。 刘筱亭把今儿的事与堂主说起时,自个儿的后背也冒了一身冷汗出来。 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 董九涵当下就去查了,牢里又安排了人严审今日俘的黑衣杀手,里应外合。 原来就躲在邺城。 秦霄贤领着人,连埋伏查看,前锋探路的那些路数都省了;径直就翻越高墙,脚尖儿轻踩青瓦,转身翻落在地。 院子里有不少的人,一见有人闯入当即飞身向前,拔刀斩敌。 秦霄贤握着长剑,扫过青石地面儿,径直往里走去。 身旁一队玄甲军凌空而落,金刀出鞘,横扫尘扬;刀剑交错,血肉横飞,为他杀净一条路来。 推开屋门,里头的两名侍女正握剑防御,拦在屏风前,屏风后就是她。 秦霄贤透过屏风折影似乎能看她在屏风后头捂着胸口,忍着疼痛。 不愿多说,径直向前。 侍女横剑刺来,他侧身一闪,手腕儿翻转,掌中长剑刺进侍女心口;拔剑,向前,另一名侍女从背后刺来,他俯身侧转,长剑从腰侧反刺而上,正中腹部,拔剑,向前。 绕过屏风,他的黑袍上已经沾染了旁人的鲜血。 今儿巷子里的那一柄短匕又出现在眼前,她捂着胸口倚靠在屏风边儿,今儿被刺伤的那只手臂裹着厚厚的纱布,握着短匕,横在他眼前。 他终于有了情绪。 秦霄贤抬手握住了短匕,手心一紧,鲜红血液霎时涌出。 与她的眼泪同时。 她握着匕首止不住地颤抖,脚步向后颤颤巍巍地退着;他握着短匕刃处,看鲜血直流,一步一步向前。 “你要杀我?” 像是一声咒语,她惊得一下就松开了手。身子装上了身后的剪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一直摇头泣不成声。 他都快忘了怎么呼吸了,眼眸里涌起水雾,眼前的景儿都变得有些模糊。 脚步沉重,他也跨出了这一步。 秦霄贤伸手拥住她时,她昏了过去,脸色苍白病态没有半点血色;他急忙拥住,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只觉得轻如雀羽。 “我们回家。” 明知她听不到,他贴在她耳边儿透过层层青丝,温柔低语。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结发夫妻(一百七十二) 她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日午后近黄昏了,昏迷了半天一夜,迷迷糊糊中有人给她的伤上了药,还喂了药汤。 眼皮子重得很,拼命想睁开又忍不住闭上了眼,真正醒过来时,剪窗外头已经有黄昏的晖黄了。 她睁开眼,看着床帐发了会儿愣,撑着身子起身;身子已经恢复了些气力,右手手臂处一阵酸痛,看着上头的纱布,她低头闻了闻味道,分辨出里头的上好药材为她止住了大疼。 秦霄贤端着药碗进来,神色冷淡。 “让我走吧。”她说。 这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从面纱落地那一瞬到现在。 秦霄贤试了一口药汤,递到她嘴边,手里微微使了力,像是要灌下去。 她一下又红了眼,别开脸躲开了他的动作,抬手把药碗从他手里接下,自个儿一口气喝了干净。 他站在一旁,沉默看着。 放下药碗,她擦了擦嘴角儿,掀开被褥下床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就被一股劲儿给推回了床铺去。 被褥重重地盖在她身上。 “我不回去,会出事的。”她说。 他沉默。 她又坐起了身,掀开了被褥就要下床;秦霄贤俯身,捻住她的鞋,转身,冲着剪窗方向走了两步。 她咬着唇,红着眼,赤脚落地凉得一哆嗦径直往外走。 嗦! 他抬臂一挥,那双鞋顺着剪窗就给丢了出去;转身时,她已经走到了屏风处,上前两步径直打横抱起来往回走。 “你放开我!” “我不回去真的会出事的!” “放开我!” 他沉默,俯身把她放回了床榻。 “秦霄贤!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吼出了声儿,一嗓浓重的哭腔。 “我想要什么?”他忽地笑了,眼神冷漠又可怕;他似乎气急了,脱了外衣重重往旁一摔:“你不知道吗!” “我一定得回去…”她说不出原因,对着他也讲不出苦衷什么的借口。 没等话说完,他倾身而下,重重地堵住了她的唇,吻得像是惩罚一般气恼。 她推不开,躲不掉;直到,脸颊上有了湿润,她睁开眼,发现不是自己的眼泪。 “旋儿哥…” 他一顿,霎时哭得像个孩子。 她不反抗了,也不说要走了,轻轻拥抱他,有些生涩地回应着。 他仍旧很疯狂,重重吻着她唇角儿耳后脖颈,近乎粗暴地撕扯开了她的衣裳;看着她身上的伤疤,呼吸一窒。 长臂一伸,纱帐落散。 他想过无数次,三书六礼,大红喜袍,洞房花烛;后来什么都不要了,却什么也留不住。 现在,什么都无谓了。 你懂吗? 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连性命都是多余的。 屋里没有点烛,月升时剪窗窗沿边儿有一道月光,算是这屋儿里最后的一点儿光亮了。 秦霄贤露出半个光着的身子,胸膛处有个小人儿却被他用被褥裹得紧紧的。 她怕冷,一直在颤。 这个流氓已经把衣裳都丢得老远出去了;可是,这个流氓身上很暖。 “我爹是阿瓦族的人。” 蛮人部族以阿瓦族为王室贵族。 “当年西北战役时,阿瓦族的首领察觉了亲王生有反心,斩草除根。那个亲王是我爹的亲兄长。” “当年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我们九族亲眷元气大伤。” 她嗓子有些哑,一字一句说着,像是故事一般。 她的父亲和旁人不同,志不在天下;钟爱中原文化,钟爱中原女子,娶了她母亲之后就很少回到阿瓦族。 一直到出事,阿瓦族是有仇必报的直性子,德云书院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以一家性命作为威胁,要她嫁进秦家之后和其他人里应外合杀了二爷和少爷。 梅岭刺杀,那些人误以为她已经死了,当时她是真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销声匿迹的。 活下来,用另一个身份回来找他。 只是,天不遂人愿。 秦霄贤一直安静听着,没有表情也没有问话,仿佛这些事儿都与他无关。 他缩进了被褥里,把她拥进怀里抱得紧紧地,亲了亲她的唇角儿,气息暖暖地在两人鼻尖儿上绕着。 “你爱我吗。” 他唇瓣轻动,在她的唇角儿边摩挲着。 “你爱我吗?” 不为那些无可奈何,就为了七堂的桐花。 她点点头,眼角一湿。 “爱。” 这就够了,剩下的那些战火纷争,皇权争斗,阴谋诡计,都与他无关。 他一笑,掌心在她腹部摩挲着。 “那我们生个孩子吧。” ———————————————— 可是他醒的时候,鼻尖儿没有桐花的香味儿,只有熟悉的一股子迷药味儿。 枕畔有一封书信和一只帕子,帕子上头的迷药味儿最是浓重。 他却不恼,眉眼柔和,难得的快意。 孤独的人不需要解释,要答案。 知道自个儿想要的是什么就好了,旁的事儿都是烟雨如云消融于风,吹过耳畔而已,难得我心。 他起身,寻了一身英气的黑袍换上;束上了腰带,披上那件浓黑绣白鹿的外披,拿上书信就往议事厅去了。 堂主和其他人似乎都在等着他来,他眉眼含笑,神色轻快得就像是从前在七堂找师兄弟几个喝酒一样儿。 “准备出兵吧。”他放下了书信,递到堂主跟前儿。 堂主看着书信,上头的红信还在,分明就是尚未拆封的。 他笑了笑,撩起袍子往楠木椅上一坐,翘起了二郎腿。 何必看呢,不拆也知道写的是什么。 书信的内容很简单,把阿瓦族那位苟延残喘生了许多事儿来的亲王所在给写了出来,还有蛮人的排兵布阵图。 秣陵城外的密林里,绕过衡河就是亲王练兵所在;叛党巢穴。 “有个人,想见你。”堂主说。 视线放向屋门处,护卫押着,应该说是半扶着一虚弱女子进来。 侍卫一松手,女子就重重地摔倒在地,长发盖在了脸上,满身伤疤。 “你不能去!”声音嘶哑暗沉。 秦霄贤低眸扫了扫,随即笑道:“徐姑娘这是觉得盛京的天牢没有邺城的天牢舒坦啊。” 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这种嬉闹的语气说着调侃的话了。 徐晓雨像是没听见,哭喊着:“你不能去!秣陵城都是埋伏,她是故意要你死的!” “她是骗你的!” “去年九月,梅岭的杀手就是冲着德云学子去的,完成任务就会带她回阿瓦族!” “她真的都是骗你的!你不能去啊!” 身上衣裳破烂,浑身都是山刺划破的伤口;连夜赶来,天刚蒙亮就来了,差点儿就让兵士当做细作给宰了。 孟鹤堂握着信,犹豫了许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头看着他:“老秦,她…” “我知道。”他笑了笑。 四目相对:“你孟鹤堂,绝不后退。” 所以,你动手。 —————————————— 秣陵城外有一处密林,灌木丛中尽是埋伏,伏兵陷阱数不胜数。 都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徐晓雨既然跑出去通风报信了,这头自然也不能走漏了风声。 蛮族亲王现身了和孟鹤堂两军对垒。 秦霄贤作为前锋将开战,两军厮杀混战;孟鹤堂三军之中迎风而立,金弓在手,羽箭上弦。 半月成形。 他瞄准了中心,却怎么都下不了手。 眼睛闭了又闭,唇角儿咬出血来;昔日领兵勤王,宫前血战,漫天大雪。 “是啊,不能退。” 玉溪临走前见了他一面,告诉他,秣陵城有埋伏,但亲王也确实在那。 啾! 羽箭飞射,直向玉溪。 秦霄贤就在她身后半尺,没有推开她,只是长剑一挥,黑袍迎风扬起。 两人相拥。 心口一痛,他眉心一蹙,手臂力更紧了。 她就窝在他怀里,箭矢由他的胸膛刺进她的心口。 一箭穿心,原来是这样的感受。 玉溪抱着他,脑袋窝在他肩上,看着他由后穿刺进心口的羽箭,眼泪夺眶而出。 “大傻子…” “这一回不要再躲了。”他说。 秦霄贤抱着她,两人相拥倒下,额心相抵,气息温柔。 “我们,一起生个孩子。” 再没有无奈与苦衷,再没有遗憾与悲恸。 ———————————————— 生同寝,死同穴。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北风唱无情(一百七十三) 徐晓雨是阿瓦族的人,父母当年来盛京也不过是想来看看天朝得风土人情而已。王室一族的亲眷挑出来,谁家没点儿产业在外头。 十几年前,蛮族还算安稳。亲王和首领各有派系,彼此之间相互制约。徐晓雨的父母正是重权在握,几个孩子自在逍遥游山玩水。徐晓雨的兄长们带着她用了徐姓在天津城置办了一座小院子,在天朝游玩了近两年,还在胜南武馆学了几个月。 小日子过得舒心,得空时还转去香洲看看叔父。叔父和其他的长辈不同,他不参与党争也不表明任何占位,就是远远地离开了阿瓦族。 这位叔父就是玉溪的父亲,娶得是玉府的独生女,为了不暴露身份也为了玉府香火有继,玉溪一出生就写在了玉氏族谱上。 后来,先王过世,新王继位后党派之争越是严重,徐晓雨和兄长回到了蛮族与父母站在了新王首领的对立面。 当年西北一役,陛下与新首领心照不宣达成的协议,亲王一党元气大伤。能不能东山再起再说,蛮族人有仇必报,早早就记恨上了二爷。 如若还有他日,那德云的少爷们都是这条路上最大的绊脚石。能文能武,深得圣心,死一个云磊还远远不够,斩草除根方能永绝后患。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陛下可以和首领有契约,亲王也可以和太师结盟,两相结盟。 彼时正是玉府在盛京立稳脚跟时,蛮族亲王是玉溪父亲的亲兄长,领着儿子秘密进京去了玉府。 再如何也是亲兄弟,不能眼睁睁看着九族亲眷就这么一点一点地被拔除。玉溪的父亲承诺,只要兄长放弃争王造反,他会好好照顾兄弟几人。 不求富贵,但愿喜乐。 可有些人,自幼就是生在高处,望过旭日东升西落,几曾触手可及又怎么会轻易放弃。几十年的布局怎能毁于一夕。 玉府的亲眷都被控制,倒是不曾伤害,只是需要玉溪而已。 玉府从商,论着理儿和德云书院的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就算是有幸相识,那些个老油条怎么会轻易骗得去;于是,他们想到了玉溪。 只要玉溪进了德云书院,凭着她的能耐,真要搅弄些事儿并不是难事。但这样的话总不能当着人家父母的面儿说出来,亲王只是说将来要玉溪在要紧关头传递些消息而已,仅此而已。 玉氏族人性命攸关,玉溪进德云书院也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儿,唯有妥协。 后来,重阳梅岭血战半山;二爷拿下了的南境守卫权,有人心生妒恨不假,将军府找杀手是蛮族人出面安排的事儿,有一半儿是因为亲王的长子。 这一辈孩子们游历多年,唯有他守在父亲边,刻苦用功。要说出门,每年四回都会来一趟盛京见玉溪,因为喜欢这个妹子。只等着,一切尘埃落定,助父亲拿下王位后迎叔父一家回阿瓦族。 他一直都以为,是因为阿瓦族不安全,叔父一家才没能回京。 直到,知道了父亲的计划,知道了秦霄贤从榕城回京就要和玉溪成亲。 不为别的,只要杀了云磊,杀了张九龄和王九龙,不说能安枕无忧起码他阿瓦族能有足够的时间改天换地;这样,就不需要妹妹嫁人了。 徐晓雨当时也和兄长来了盛京,就是为了在刺杀之后带走玉府一家回阿瓦族。 他们都接受不了,用妹妹去设陷;阿瓦族要胜利,就算不是堂堂正正地在战场上,也不应该是用这么令人不耻的行为。 不过事与愿违了,张九龄和王九龙没死。 玉溪重伤坠崖。 她不是不知道这场刺杀,只是没想到就在重阳节那一天。见到了蛮族刺客时,她就知道这一场血战是躲不开了。 她慌了,她怕了,可更多的是难过与自责;她只能看着那些刺客一个接一个前仆后继地冲上来,看着张九龄和王九龙身上一道又一道儿深可见骨的刀口往外淌血。 这是师哥啊,平日里逗着她玩儿,惹她生气但总护着她让着她,拿她当亲人一般爱护的情分。 但玉氏亲眷,何尝不是血脉相连。 所以她咬破了唇,站在原地把自个儿逼进了“死胡同”里。 只要她脱下斗篷,露出和兄长有八分像的容貌,那些刺客就会护着她,下山,回阿瓦族。 可是,她听到了一句话。 “我们答应老秦,要喝你俩的喜酒!” “你一定得活着!” 她哭了。 最后一根弦儿崩了。 回阿瓦族做什么呢,阿瓦族没有桐花,没有琵琶,没有秦霄贤。 阴谋诡计都是假的,桐花香是真的;旋儿哥的怀抱,也是真的。 既然进退两难,何不成全本心。 于是玉溪披着王妃的斗篷,裹着容貌,跳下了梅岭。 不负遇见,不谈亏欠。 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包括蛮族人。亲王的长子受到了父亲的惩罚,罚他意气用事。可最后也因为这事儿,蛮族与太师的盟约计划提上日子,提早了后来反叛的日子。 玉溪被救回王府之后,除了容貌毁伤的心病,更多的是心底那份侥幸。——死于阿瓦族人的心里。 死了就不需要做选择,死了就不会进退两难,死了也自然是秦霄贤的白月光。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假死并非本意,只是无可奈何。当时情形严峻,太师谋逆事败,阿瓦族内乱不止,玉氏跟着受牵连。 兄长进京,玉氏借用迁回香洲的原因出城,带着玉溪回阿瓦族。 她的身体一直没好,回族以后盛京城也没有可靠的人在德云书院;徐晓雨,提前了半年混入天津城军医守员。 赵亦庄私生女的身份,赵家的事端,王九龙遇刺,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无关实乃丝丝相扣。 倒不是徐晓雨城府多深,赌得都是人心。 最难看破,最好利用。 可惜后来还是输了,心有杂念,方寸乱。 有些人是用来擦肩而过的,留下些让你回首可歌的记忆就好;不能靠近,不能喜欢,否则就伤及性命了。 感情这样的事,最是不可理喻。 秣陵城的线人曾帮过玉氏的一个大忙;玉溪虽然伤了根本,但好歹保住了性命。 救命的药材就是这位线人手里拿的。 孟鹤堂来了西北,甭管为了什么,宁可错杀不了放过;线人留不得。 她知道消息时急匆匆地带着几个护卫赶了过去,就是希望能救人一命。 只是不知道,遇见他。 他穷追不舍,一路相逼;他把人给堵到了巷子里,石巷封死没有出路。 他看着她的眼睛,问,你是谁。 再见陌路。 玉溪说不出话来,或因为惧于暴露身份又或是,难过。 只是没想到,他因为那两声咳嗽,动手杀人而挑开了她的蒙面巾。 后来回了别院,她严令仆人护卫不许告知兄长,不许轻举妄动。 徐晓雨逃出了盛京,来别院见过她。——爱秦霄贤和爱妹妹,是两件事。 徐晓雨劝过她,除了要她放下,还要她离开。她不愿,有一丝侥幸又有满腔不舍。 不见就不见,离他近点儿也好。 可没想到,第二天就等来了秦霄贤。 他握着短匕刀刃,掌心握力太猛,鲜血打从指缝渗出落地。 红着眼问她,你要杀我? 怎么会呢。 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后来,她一睁开眼就看见他了,端着碗让她喝药;不问任何事。 她走了,临走前去见了堂主。难得地含笑自在,眉眼里一如当年的灵动。 秣陵城外的密林有埋伏不假,她也会在场。除非事败,林后的阿瓦族人是不会出来的。 也有例外的时候,她死。 兄长心疼她,为了报仇也一定会出来的。 人生苦短,把握当下。 争权夺利,伤人伤己。 她以为,只要瞒着秦霄贤就够了,只要他好好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五年八年,十年二十年,总会忘的。 可他一场厮杀中,弃剑挥袍,转身于刀光剑影中拥住她,利箭穿膛而过,刺穿两人心口。 他眼里最后的影儿,只有她。 来世也一定能找到。 ———————————————— “我知道你要走,只是我再不想放手。” 桐花落尽,风雪飘零。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架海紫金梁(一百七十四) 秣陵城外的密林深处有毒气瘴气,寻常人根本进不去,真要找药物,精兵数万实在太过于奇想天开。 蛮族的亲王一脉都在密林后衡河一带,当年也是在那儿秘密练兵这才有了造反的底气;衡河易守难攻,否则也不至于让蛮族首领这样头疼。 一时糊涂留下活口,酿成大错。 旁人都能看懂的,孟鹤堂怎么会不懂;先不说军马能不能越过衡河,但说密林里的瘴气就不能久留。 可要想逼蛮族人出来,谈何容易。除非,破了他们的布防、乱了他们的心绪、毁了他们的冷静。 其实可以等,可以耗,可以再想别的法子。只是选了最快最狠的一种。 玉溪作为阿瓦族人就算活下也没有脸面对族人,可要她看着秦霄贤死也是千百个狠不下心。所以,她和孟鹤堂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牺牲她自个儿。 玉溪死后,最先策马而来的不是亲王不是将军,是亲王的长子;红着眼咬着牙,像一头野兽般失去冷静,挥动长刀冲着孟鹤堂的项上人头去的。 若是相识于江湖,为友为陌,他们都可以公公正正地比一场。可这是战场,事关两国国政,百姓安危,不可儿戏。 这位小王子深中两箭时仍旧奋力厮杀,倾尽全力就是为了越过军马杀了孟鹤堂;只是这林中瘴气越盛,他也越来越虚弱。 最后,孟鹤堂终于在三军之中等到了气急败坏,无奈一赌蛮族亲王。 不知是为了儿子还是为了玉溪,他进密林时格外冷静,似乎预料到了结果;只看了一眼他气息奄奄的儿子后,拔刀向孟。 或许,当他看到儿子出战时就明白此战必败,索性图个痛快。 孟鹤堂,出剑应战。 这林中本就腥风血雨,多一两个不算多,少一两个也不算少。 两人对峙时,密林外一紫金盔甲领兵快马扬鞭而来,玄甲骑金戈铁甲里应外合。 这一战,大获全胜。 堂主放下刀剑时,脸上手上盔甲上都沾满鲜血,旁人的自个儿的都分不清了。 从射出剑那一瞬,他就咬紧了牙关撑到了得胜后;直到,士兵把那两个相拥的人抬到了他面前。 “孟哥儿…”刘筱亭站在他身边儿,看着尸身眼泪成珠地打在地面儿上;后头的话哽在了嗓子眼儿。 士兵尝试过分开这两人,可惜这怀抱太紧,怎么都分不开来。穿透两人心口的羽箭也被拔了下来,伤处还未干涸,源源不断地往外淌血。 除了那只穿膛而过的羽箭,玉溪身上没有半点儿伤口;甚至衣裙上也不沾半点血迹,就躺在他怀里,安安静静地。 他一定很心疼吧。 嘭! 盔甲落地,摔打扬灰。 堂主跪倒在地,垂首低眸看不清神色;肩头微微颤抖,双手无力地垂放在身旁。 ———————————— “我知道,你孟鹤堂…” “绝不后提。” ———————————— 军医验了尸身,记录在案。 堂主亲自给老秦换了衣裳,将两人十指相握,同棺而眠。 一切尘埃落定,西北也大雪纷飞。 堂主不愿多做停留,收拾了蛮族叛党,安顿了死伤的兵士,前后不过两日,这班师回京的令就下了。 回京的前一日,蛮族大王子带着谢礼进了秣陵城。 书房里见到孟鹤堂时,他着实吓了一跳;明明打了胜战也没有过多的死伤,人也没有受重伤,怎么几日光景就憔悴了一圈。 “孟大人辛苦了。” “职责所在。”堂主收下书信放进暗阁,咳了两声,道:“密信,在下会亲自送进宫,王子放心。” “这是自然的。”蛮族王子笑了笑,有些生硬地用天朝礼拱手致谢。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声响。 “孟鹤堂!” “老孟啊…” 这人没到,声儿就先穿屋绕梁了;听这中气十足的叫喊,堂主喝了口茶,冲王子点头笑了笑,算是示意放心。 那人推门而入。 神采英拔,高大魁梧;一眼过去人高马大却不让人觉得五大三粗,眉眼里有一股子英气与学识。 大王子似乎认得他,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那日身穿紫金盔甲,领兵来助的人。 这是个习文识武的人才。 “这位将军就是那日与您里应外合,清缴叛军的人吧。” 这刚进屋的人还没等说话,大王子就赶着开了口,眼里亮着光。 “噢,是啊。”堂主客气地笑着,看着倦得有些力不从心。 “这是我师哥,从前一直在镇守西城。” 按着规矩就算引荐也该是先向客人说明;堂主五指合并,平掌一侧,向师哥道:“这位阿瓦族首领的长子。” “原来是大王子,幸会。” 拱手成礼,气不输人。 “多礼了。”大王子笑道,抬手随意挥了挥;这汉人礼数就是多,他自然就是客随主便了。 “有幸认识,请教大名。” 听听这论调,都快赶上汉人了;果然这些年和汉人没白打交道。 “您客气!” “我姓阎,名鹤翔。”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子不教母之错(一百七十五) 堂主凯旋回京时已是隆冬时节,大雪纷飞,银霜覆甲。 德云书院的少爷们都来了,少爷与陶阳身着白衣外披黑纱站在最前头。 这是亲人丧礼的衣袍。 风卷衣裳雪染鬓,他们站在城头等着兄弟归来,风华依旧却不见意气风发。 书里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盛京城里死过许多的人,却不是人人都与他们相关;“死”这样沉重词,他们只是听过叹过,沉默着。 直到有一天,身边同着一块儿玩闹嬉笑的人,一块儿饮酒风流的人,不在了。 如梦惊醒。 可这不是梦,是真真切切的失去与无措;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只闻着那桐花又盛,醇酒正浓,风扬一束香,故人长笑去。 风雪寒,尸不腐,恍若昨日眠未起。 秦夫人没有给孩子准备寿衣,而是亲自给玉溪梳洗画眉,换上了孩子房中那身一直细细珍藏的喜袍。 正给秦霄贤换上喜袍时,胸衣处掉落下一锦囊,一直也没人去看。 只觉得他既随身带着,也该随他而去。 ——————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 “欢娱在今夕…”秦夫人看着手中锦囊,喃喃低语。 青丝为绳,交错相织。 可惜了,今夕不见璧人欢娱,子孙绕膝。 夫人一向是疼爱孩子的,从小就宠着疼着,仔细教养着;不求富贵显赫,但求平安喜乐。 要他万事顺意,一声潇洒肆意就好。 到头来,这孩子不管不顾地一心求死,倒是真顺心随意了。 夫人红着眼,强忍着不在孩子面前掉下泪来,只是抬手在孩子冰冷且毫无气息的脸上抚了抚。 “是娘错了。” “该打你骂你,要你向大林那几个一样儿,懂得敬孝师长,委曲求全。” 苟活一生,强颜欢笑。 这一身心心念念的喜袍终于是见你二人同穿,愿执子之手,来生偕老。 堂主只在灵堂下跪着,看着地面儿怔怔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安静失神儿地掉眼泪。 师兄弟几人都陪着一块儿,无人劝慰,无人哭喊,无人离去。 节哀顺变。 本是人死不能复生,字字如针,穿心刺肤也无人感同身受。 他们都是一起长大的,陪着彼此走过了许多年头;喝了不少的酒,赏过了许多场春华秋实,今年隆冬大雪,月寒心寒酒也寒。 夫人没有责怪他们任何人,只是沉默着给孩子换了衣服,再将两人十指相扣,同棺而眠。 都是相貌极好的孩子,上了妆看着更是红润喜庆了许多。 ———————————————— “你这娃儿,一天天消停过没有?” “我哪儿不消停了?” “早些成亲,给娘生个大胖小子。” “我看上了小师妹,等过了七夕就劳烦您去提亲!” “怎么非要过了七夕?” “我想亲自和她说。” ———————————————— “娘,我要去榕城了,您把礼备着啊!等我回来咱就上门抢媳妇儿去!” “混小子,抢谁媳妇儿!” “我媳妇儿啊。” “别害人姑娘,得明媒正娶!” “知道了!” ———————————————— “旋儿,听娘的话好不好?” “娘,她怎么就不在了呢?” “你吃点东西好不好。” “她说过要嫁给我。” ———————————————— “旋儿,今年生辰你…” “不过了。娘,我想和玉溪成亲,就生辰后。” “好,你想好了就成。” ———————————————— “旋儿,旋儿…” “旋儿,快好起来,别让娘担心。” “娘,我好想她。” “你听着,咱们老秦家没有孬种!我儿子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会做那种蠢人才做的傻事!” “你看,桐花又开了…” —————————————— “起来吧。”夫人看着堂下的孩子们,知晓这一跪不是给秦霄贤的,是给她。 为国为君的无奈,为情为义的自责。 “他自个儿选的。” 耳边恍惚又响起了他在清宵阁泣不成声的哽咽,撕心裂肺且不知所措的模样儿:娘我对不起她,没随她而去,苟活于世。我对不起您,只想随她而去,负您养育。 ——————————————— “父母师长,六亲眷属都不及你。”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酒沉方闻香(一百七十六) 算算日子,杨九临产的日子在面前,逃不过十一月底,最多就是十二月初。 盛京没什么要紧事儿,除去老秦,孩子们也都好好地回来了。 夫人心里头一直挂念着杨九的肚子,总归在盛京呆着也是吃不好睡不安,眼看临产的日子越来越近,夫人这两日连饭都没吃几口,只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看着初雪心烦意乱。 二爷见到自个儿姐姐时,是在十一月中旬的一日午后。 天津城正好雪停,暖阳撒了一层薄薄的光在树梢儿,穿透枝桠落在廊下。 小厮小跑进院儿,喊着:爷!爷!夫人来了,快看!夫人来了! 二爷正扶着杨九在屋里走动着,这肚子大得让她坐站躺都是一般的不舒服。 “喊什么!”二爷骂了句。 来就来呗,母亲每日都来院子里的;儿媳妇儿有孕,当婆母的还能不高兴吗?日日都是要看上几回,吃穿物什都是仔细安排着的。 看看,比他这亲儿子都娇贵。 “爷…”小厮方方站定,正喘着气儿还没顺匀过来。 外头就一阵儿脚步声,伴随着一声叫喊。 “小辫儿!” 叫喊是急切的,里头呆着一股子期盼与欢喜,还有风雪寒得牙齿打架。 二爷一愣,与杨九对视一眼。 “姐姐!”二爷上前两步,正好就在门处与夫人撞了个当面儿。 “您怎么来了啊!” 杨九扶着肚子站了起来,夫人原本张口要说的话给咽了回去,推开小辫儿,径直越过他而进屋来扶住了杨九。 “哎呦,瞧瞧啊。”夫人拦着杨九的腰身儿,抬手在她腹部上轻柔地抚了两下,笑得见齿不见眼,道:“都这么大了,一定是个胖娃娃!” “姐姐!”云磊无奈地抚了抚眉心,不知该对这尚未出生的孩儿吃醋。 “您倒是说一声儿啊!” 好家伙,进来就把娃儿他爹给推开了。 “说什么说!”夫人横了他一眼,扶着杨九坐下;气道:“我还不能来了啊!” “哎呀…” “您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师娘。”杨九笑了起来,听着话啊,再不开口可就等着看咱爷们儿挨骂了。 “天寒地冻的,您怎么来了?” “我这…”夫人坐下,握着杨九手满心期盼与关心终于是落定了:“我这不是念着你吗!算算日子也快生了,我要不来,等见着孩子可不就等明年了!” “阿…”杨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眉眼里的笑意属实是遮挡不住。 也有那些个不怕死的。 “姐姐啊,哈哈…” “您至于吗,我这不是两三日就送信回京吗,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把嘴给我闭上!”夫人一把拉过二爷,毫不留情地往胳膊上一掐,骂道。 “诶诶诶!疼啊…” “你小子,还有脸说!”夫人正气恼着,这么些日子可算逮着他了。 “你那传的什么信?写的全是吃吃喝喝,肚子大了,要不就是天凉了。半点儿没和孩子有关系的!” “那他没出生我怎么说呐!”二爷一偏身躲了起来,揉着耳朵委屈巴巴又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就不知道说说胎动了没有?每日里的动静,小九爱吃什么,夜里吃的可都是娃儿闹着想吃的!”夫人指着骂了又骂,满眼的恨铁不成钢。 “师娘~”杨九握住了夫人的手,话音儿里带着颤,分明就是忍着笑意。 “他那里懂这些,您消消气儿。” “你可得上心了啊。”转过头来对着杨九,这声儿一下就柔和了起来,温和得恍如两人。 两人亲如母女,聊起来也是没完没了的,反倒是二爷这老爷们儿站在一旁干看着,除去孩子气的委屈更多的还是温和的笑意。 这冬日雪重,唯有情意温浓。 有时候成长就是一瞬时的事儿,叫你看明了世间残酷。可安静下来好好过起小日子,这世间,除了生死再没有什么残酷是过不去的了。 院子里的灯火,暖阁里的青炉;身旁的爱人,桌上的饭菜,都是这世间残酷以外且胜过万分的东西。 十指相扣,隆冬如春。 人统御天下,不同于林间畜生就是因为有情意也懂情意;任这世间残酷九分也仍旧喜爱美好一分,接受残酷而不是变得残酷,生而温暖。 回想当年,少爷说那一句,师父我怕冷。 何其有幸,怀抱挚爱。 夫人也如同娘亲一般看着孩子们从牙牙学语到如今成家立业,眼下还能让她等着孩子们的孩子出生,这心里头除去感动更多的也是感慨。 都说岁月催人老,且闻酒沉醇更香。 经过年华老去,走过岁月无情,看过世间冷暖,这一生才算不虚此行。 年少只知酒醇,鬓角染霜才品得出这浓酒二三两,火候有几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生平无憾事(一百七十七) 堂主回京后论功行赏,刘筱亭一跟人儿都榜上有名,连升了几级。 只是这一回凯旋而归却也不见半点欢喜,那汗血宝马曾是他兄弟几人策马同行,那白羽黑箭本该杀敌卫民但偏偏穿透了他兄弟的胸膛。 堂主请了辞,向陛下告罪说是自个儿才疏学浅,有心无力,还是当好个教书先生才是。 朝廷惜才但不勉强,陛下留了奏章不过半日,旨意就下来了。赏赐了不少东西,除了官职。 孟鹤堂的才能他看在眼里,所能为朝廷效力自然君王之幸,只是留人不留心,徒费心力之事。 陛下眼中的孟鹤堂是文武双全的人才,家国大义于心,更不是优柔寡断之辈。可惜便可惜在一点,心软。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忌儿女情长。 不说战争,这人活着就必定会有牺牲有遗憾;哪里寻得个十全十美,尽随心意的事儿来。何况身为主帅,大敌当前最忌心有顾虑,恻隐不忍,一人动则三军摇。 他不会做错事儿,更不会选错人;每一个决定归于大义而言,他都是百姓心目中的英雄,国之栋梁。 但他过不了自个儿的这一关,心病无药医。 说得起他胸怀家国,不畏凡俗情困,不做妇人之仁;往私了说,他就是冷血无情,宛如冰木不融不化。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他抱着行礼住进了七堂,时不时上后山去喝两口。如今这桐树长得可越是好了,兴许是因为这底下埋着一对儿终成眷属的璧人吧;眼泪早早流干了,剩下一方故事没入黄土,盛开如花。 有时他也去书房听师父讲两句,听不听得进先不说,单是听着,他便觉得心安。 师长尚在,仍可做少年。 师父会放下书,拉上他喝两杯;矮桌边儿上会有一笼小炉,银碳烧红碎裂作响,煮茶烟袅袅。 “这事不怪你。”师父说。 “不。”他摇了摇头,目光搁在眼下瓷杯里正缠绵缭绕升起的热气,道:“我只是不懂,为什么。” 那天,他原本以为老秦是因为怕下不了手而躲开了,却不曾想是为了同死。 那天,他原本以为余荌会哭着说起爹娘安危,却不曾想她含笑自若,横颈自杀。 每个人都清楚明白地走着自己的路,有选择也必定有牺牲,但只要是对的,这一切就是美好的。 可过了这么久,他从最初的想不明到如今的心不定;夜里望着窗外的明月总反问自个儿一句,当真对了吗? 他也是众生中的一个,没有分别与例外,所做所选无一有错,样样都是为了家国师长无半点私心。 可是,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儿。 师父给他续上茶,他收回神儿规矩抬手一拱,端杯接茶。 指腹正暖。 “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事。”师父说着,眉眼里有些沉重,看着窗外落雪感觉岁月匆匆。 恍惚昨日大雪,孩子们尚在玩闹;今儿一晃眼,都长大了。 “他们也只是选了自己想选的而已。” 人生于世便是要选择的,选择吃什么,选择穿什么,选择安逸或上进,选择沉默或低语;有些人选了自个儿觉得重要的,有些人选了自个儿喜欢的。 谁都没有错,也没有谁能去指责谁。 “师父…” 他低下头,不知是雾气腾腾惹眼朦还是心头酸涩湿了眸;一滴泪打从眼瞳摔落,掉进瓷杯,融进香茶。 “我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为了赤子之心,为了家国大义。”师父说着,皱着眉把袖口里的帕子给推了过去;看着这打小心软的小哭包。 这都说心软的人狠起来也是真狠,他自然不会犹豫也断不会优柔寡断;可这一转身,刺进别人胸膛的箭矢就扎进了他的心口,此生难愈。 “那天,我要是知道老秦他…” “那也改变不了什么。”师父打断了他的话,折扇轻启:“三军将士,边境百姓,人人都有父母妻儿,人人都不该死。” 说该不该的,谁都不该;说想不想的,谁都想活。 一人犯错能一人担着已经是万幸了,不牵连九族已经天老爷慈悲;想想因为这场战争,明里暗里死了多少人?总要有一只箭来结束。 “师父,我一直想着有一日能喝上他们的喜酒。”他有些怔,像是回想起从前收到喜帖时,那人欢喜模样。 “人活着就是因为有有所缺憾而更是珍重。” “好孩子,啊。” ———————————————— 人因为遗憾而美好。 “那我不要美好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父慈子孝(一百七十八) 十二月初,十日大雪。 天津满城覆雪不见青绿,往年就是下雪也不会连着十天盛雪封城,原本以为这场雪得下到年后,大伙儿都备齐了冬货迎这一场隆冬大雪。 第十二日晨,雪停阳升,扫过屋檐上的霜雪时映照了一重光亮。 杨九腹痛。 医女守榻,婆子侍奉,大夫屏风外头侯着。 午后雪融,暖阳穿云照青瓦。 侍女进进出出,铜盆热水换了一盆又一盆,血沉得像他们大婚时的正色喜袍。 阳光穿过枝桠透过窗纸散在内室地上,一层绒光温暖。 婴儿啼。 侍女送进了几身干净衣裳,产婆擦拭了血迹,洗净了手才转身儿出了屋。 “听!”夫人们都在屋外等着,听着孩儿啼哭的声儿,这悬着的心终是放了下来。 “生了!生了!” 二爷坐在一旁,虽然沉默,但细看那掌心一松,里头细汗终是止了。 三名婆子行了礼,眉开眼笑:“给王爷道贺,龙凤双喜啊!” “什么!”没等二爷说话,夫人一下就站了起来,仔细询着自个儿没听错:“是龙凤胎啊!” “快快快!赶紧给王妃熬参汤补着去!”云夫人最先回过神儿来,心下高兴得不得了,拉上咱师娘就往里进了。 二爷舒了一口气儿,怔愣中带着稚气的笑意,像是没回过神儿又像是高兴地愣了神儿;转身有些跌撞地往里屋去。 杨九累坏了,额上尽是细密的汗珠,嘴角儿微白,有些昏昏欲睡;眼皮子重得很,一个劲儿往边儿上看。 二爷握着她的手,看她嘴角儿动了动,道:“孩子好的很,裹暖了就抱过来。” 杨九扯扯嘴角儿像是安心,眼皮一扣就昏睡了过去。 “九馕!”二爷一急,张嘴就喊了起来。 “把嘴闭上!”夫人低声儿一吼,骂道:“这是累坏了这是,你别吵!让她歇会儿。” “吓我一跳…”二爷嘟囔着,眉眼里有些无辜的委屈。 这家里头看着是容不下他了。 想当初他也是手心里捧着的娃儿啊,唉,风光不再,风光不再啊。 这刚生产也不敢开窗,这霜重雪浓的,生怕一个不当心就让杨九受了寒;用丝巾轻扫了两下子散了散床榻边儿的血腥味儿,产婆抱着孩子过来。 浑身都红扑扑的,小脸儿有些皱,小手攥得紧紧的。 母亲和师娘可高兴坏了,一人一个抱着心疼,止不住的笑意。 “看眉眼,长大了也一定玉树临风的!” “小九白,这俩都随孩子娘了,一看也是个白嫩的!” 两人一言一语,怀里的宝贝儿是越看越叫人欢喜,这都心疼不过来了。 二爷这刚站起来,想看这个儿又让姐姐背过身去了,想看那个儿又让母亲抱着和姐姐夸起来了;转了两圈儿是一眼也没瞧见。 “哎呀!”爷们一跺脚,道:“您二位能不能歇歇啊!我这当爹的是一眼没瞧见啊!” “给我闭嘴!”母亲一斥,抱着娃娃还退了一步,眉眼里满是嫌弃。 没等二爷反应过来,这头姐姐又是一脚踢在了他腿上,一个白眼就是横啊。 爷们这下可委屈了,瞪大了小眼睛满是不可置信。 这地位一下就摔落千丈啊这是!比他当年从毛领崖上摔的还碎啊,这么些年的情分就让这俩小屁孩儿给整没了! “打不烂你!”姐姐哄着孩子,轻柔地拍着摇着,腾出一眼来给二爷:“再给你吓着孩子!” 嘴上这么说着吧,这还得是娃儿他爹不是?夫人抱着孩子走近,微微侧身,松松臂弯让怀里的宝儿露出个小脑袋来让他亲爹瞧瞧。 二爷正是委屈的时候,看着这小子就一脸不高兴,哼了一句:“红扑扑的,哪儿好看了!哼!” “给我滚一边去!”姐姐一恼,又是狠狠地一脚。 要不是看他当年摔得太重,这会儿就给赶到院子外头跪着去! 母亲看着好笑,走近道:“这可是你亲生的娃儿,哪儿还和自个儿孩子较劲儿吃醋的?没个当爹的样儿。” “烦人…”二爷嘟囔起来,嘴巴一嘟就是不高兴;说是说着,还是俯身抬手微微挑开布角儿看了看里头的小脸儿。 宝宝动了动嘴皮子,吧咋了两下子;嘴唇粉嫩得很,以后一定和她母亲一样可爱又贪嘴儿;二爷看着看着,眉心舒展开来,心头暖暖的,嘴角也不自觉上扬。 “好看吧。”母亲笑着,道:“这是姑娘,以后啊还得要你护着呢。” “姑娘啊~”二爷喃着,笑得欢喜。 怪不得招人疼的,姑娘可招人喜欢了;以后他的姑娘一定是天津城里最美的,走出门儿去人人喜欢,爷们个个上门求亲。 呸!求什么亲,不给! 正这么一想着,原本笑得欢喜的爷们一下就变了脸;一把就从母亲手里把孩子给抱了过来,看那小气样儿还谁都不给似得! “怎么了这是!”母亲笑得有些无奈,这傻小子又想哪儿去这是? “别搭理他!” 姐姐笑道,一眼就看出这小子想什么了;拉上云夫人逗逗小子玩儿。 —————————————— 这小子可遭罪了,以后不招亲爹疼。 看他爹那副偏心样儿!百镀一下“大德云爪书屋”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 章节目录 莫失莫忘(一百七十九) 杨九醒过来时,屋里的血腥味儿都散了去,点上了安神香闻着香甜。 二爷在一旁看着摇篮里的宝宝,眉眼弯弯地逗弄着,欢喜疼爱溢满了屋儿。 “抱过来…”这才刚醒,唇干舌燥得连带着嗓子都有点儿哑。 二爷一听着声儿就转浑身来,端起薄参汤给她喂着。 笑道:“正睡着呢,等她醒了。” “两个都睡着啊。”杨九笑了笑,侧眸一扫满目温柔;这可是宝宝啊,昨儿个还在她肚子里呢,这会儿已经出生了。 会长大,会懂事,会孝敬父母。 咱这爷们可不这么想;正给她喂着参汤,听着这么一问还偏偏想了想。 无谓道:“谁知道小子哪儿去了,乳娘抱了吧。” “说什么呢你!”杨九拍下他的手,气恼道:“小子怎么了小子?有你这么当爹的!” 还谁知道呢? 你这亲爹都不知道了,谁还知道! “哎呦,还能丢了啊!”二爷吃痛地缩回手,瞪了杨九一眼,右手握拳伸出食指竖在唇上比划着。 “你小点声儿!”说这话时,他甚至刻意地压低了声音。 生怕吵着他的宝贝闺女。 杨九气得不行,伸出食指恨不得臭骂一通这爷们重女轻男!偏生这手指头颤了又颤,愣是说不出一句狠心话来。 “我一会儿就告诉师娘去!”杨九恶狠狠地吓唬着;真是除了姐姐没人制得住他! “对啊!”二爷端着参汤,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自顾自念叨:“八成就是给姐姐抱着不撒手了!” 哼,那个臭小子,最会“装腔作势”惹人心疼了,母亲和姐姐都看他去了。 说着说着,这脸就是一黑,不知道还以为他想起哪个欠债不还的东西了呢! 这会儿哪还会想着自个儿一整天都守着闺女,入了夜也不晓得看看儿子;乳娘就那么看着,这多让人心疼啊! “你…”杨九真是被他给气笑了;看这脸黑的,还真和娃儿置气。 “有你这样儿的吗!” 杨九骂道。 “手心手背不都是肉,等儿子长大了不孝敬你,你就哭去吧!” “行了啊你!”爷们一恼,娇气得不行了;气道:“一醒过来就和我气!还等他不孝敬我,你看我怎么收拾他!” 丢进军营里,让那些叔伯玩儿两天,好好教训教训!看他敢不敢不孝敬,能喘口轻松气儿就得偷笑了! “行行行…”杨九笑得无奈,抬手挥了挥了,一副不与他计较的架势。 没法儿了,生了孩子就没了那股子说来就来的横劲儿;又变回了那个,爷们说的都对的杨九馕。 “名儿你取了吗?”杨九掖掖被褥,随口问道;总归孩子名儿得让当爹的来取合适些。 “当然了!”二爷一下来了兴致,放下参汤往床榻一坐,眉开眼笑地:“你看啊,这天津连下了十天大雪,宝宝一出生雪就停了啊…” 杨九一字一句听着,嘴角跟着上扬;再没有比当下更让人高兴的事儿,给宝宝取名字,就如同给了他们日后生存于世的第二道性命啊。 紧接着… “要不,就叫云十天!” 杨九一愣,恍惚以为自个儿听错了。 “怎么样?”二爷一乐,扬着下巴得意洋洋的样儿,等着邀功呢! “你给滚!”杨九一气,抄起一旁的枕头就砸在了他肩头,骂道:“云十天?你怎么不去死十天呢你!” “哈哈哈哈…”二爷捧腹大笑。 真想不明白,取个名儿有什么可乐的,至于吗这是? “好了好了。”二爷夺下枕头;真是笑出了眼泪来,掐了掐杨九的脸,笑道:“逗你玩儿呢,小傻子哈哈哈哈…” 还开不起玩笑了这是。 “我回头就告状去!”杨九嗤了他一声儿,护犊子护到有些六亲不认了。 这爷们也不是她亲戚啊。 “行,随你说去。”二爷笑着,仍旧是搂得紧紧。 这正经起来也是仍旧叫人动心。 “闺女叫云慕杨,小子就叫云守杨。” 杨九垂眸笑着,打从腮边儿红到了耳根子,烛影摇曳温暖。 “为什么。” 不想知道为什么取这个名字,想知道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伉俪情深,凭女姓名。” “以后她就知道要寻一个什么样儿的人。” 相濡以沫,执手白头。 “男儿立世,家国道义。” “忠君为国,守家为爱;无愧于心。” 就像当年,盛京叛案,生死之际我领兵进宫卫护君王,却留下了九涵护你周全。 “好。” 杨九靠在他肩上,一如当年他一身素叶绿衫站在她面前,忐忑不安又满怀希翼地问:以后我护着你,好不好。 ———————————————— 人道莫失莫忘,我笑难舍难离。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张生(一百八十) 龙凤呈祥。 这样大的喜事怎么能让人不高兴,一整年都乱糟糟的,好不容易来了个值得让人欢喜的事儿,大伙都高兴得不得了。 只是年关将近,各府都忙得不行,书院也是为着年节之日而忙着收教封坛,压根儿走不开身去;师兄弟几个都挂念着,一听说杨九生了个龙凤胎都高兴坏了,差了小厮快马加鞭把书信与贺礼送到了天津城。 堂主烧饼这几个就更不用说了,打小长起来的,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瞧瞧。 陶阳园子里的事儿也忙活得差不多了,没等着偷懒歇息两天,这头又让咱们大少爷给拉去书院了。 美其名曰缺人手,说到底还不就是想把人带在身边儿,中了邪似地越看越上瘾;也就咱们陶大腕儿理他了,由着他闹腾也不生气,总归他高兴就好。 哄小孩儿似得。 大伙的礼都送过去了,原本陶阳闲下来也是想走一趟天津的,索性也不远,一早出门,天黑前一准儿能到! 奈何家里这位大少爷看得紧,死乞白赖缠着闹着就是不放人,说什么年后一块儿去看老舅,全是哄人玩儿的瞎话。 陶阳无奈,留在了盛京给二爷写了书信,还备上了好些孩童玩意儿给送了过去。好东西嘛,他一个王爷还能缺了?至于旁的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摆设,咱王爷那些个同僚就不知道送了多少过去了。 本是同门兄弟,不讲虚礼。 还是给他送些温和进补的东西补补咱大舅妈,再带上些小玩意儿给俩宝宝玩着。 这头刚给信封了蜡,小厮就进屋来拱手行礼,道:“爷,少爷找您呢。” “又怎么了…”话听着像嫌弃,可这眉眼一弯的笑意确实遮挡不住的,分明就是宠溺入了骨又满腔无奈的妥协。 “我也不晓得。”小厮挠挠头,笑得有些傻气;道:“少爷总是找您,您一猜就知道!” 陶阳可是神童啊,盛京麒麟剧社的角儿。 盛京麒麟的角儿。 噗! 陶阳笑出了声儿,白了小厮一眼像是在分辨这是一句无心的玩笑话,还是一句有心的调侃。 “嘿嘿嘿~”小厮年纪不大,只觉得他陶爷温和,自顾自地笑着也不言语。 “行啦。”陶阳满意地直起腰,吹了吹信封上的蜡印,递给小厮。 道:“送去天津吧。” “好嘞!”小厮仔细地把信给揣进怀里,乐呵呵地出了门去。 咱陶爷也没个消停,弹弹衣袖就跟了出去;倒不是闲的发慌去送小厮出门,是咱家大少爷那脾气。 再见不着人可就跟你闹了。 果不其然,这紧走慢走也不过穿个院儿的事,进门时就看咱们少爷蹲在雪里,气鼓鼓地揉着雪球。 陶阳有些忍俊不禁。 这都什么脾气啊这是?有话好好说呗,玩儿个雪球像少了二五八万似的。 “阿陶!” 一听着脚步声儿来,少爷一抬头就见陶阳一身象牙白袍子融进了雪里,看着自有一股子仙儿气。 像是惊喜一般,一下就站了起来,雪球滚落在地,碎成细雪。 “哼!” 这刚笑出来还没咧开嘴角儿呢,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了;少爷这一扫袍子,转身就往气鼓鼓地往屋里走去。 都说女儿心海底针。 陶阳无奈扶额:师父这些年怕是把这小子当闺女养起来的吧。 少爷进了里间暖阁,正是暖和;原本正气着,只是进屋都落了座儿也没听见那脚步声进屋来,这一次又绷不住了。 难道真以为他生气了? 少爷咬咬唇,扫了一眼又一眼,实在是没见着人来!这才小心翼翼地往外间儿探去… 这一进一出,两人一下就撞了个对脸。 “你干嘛呢?”陶阳笑道。 少爷一愣,猛地有些窘迫;想着这混蛋压根儿就是故意等着他呢,等着看他笑话来着的! 气人。 “哼!”这一气恼,扫袖抬脚又要往外走出去了。 “好了好了。”陶阳笑开了,一把给抓进了屋儿。 “外头那么冷,你上哪儿去呢。” 怎么老像个孩子似的,也不怕人笑话。 “你管我!哼!” 少爷正气着,转过身去不理他。 “我脱了披风,在外间儿烤火。”陶阳坐在他面前儿,怎么看都像在哄小孩儿。 “这不是怕把寒气带进来嘛。” 听着还挺有理儿,少爷垂眸嘟囔了两下子,像是消了不少气可又碍于面子。 轻轻且稚气地:“哼…” “我说你这一天天的。”陶阳说着说着又被这傻少爷给逗乐咯,笑道:“怎么跟个女孩儿似得啊,回头人不得笑话你?” “哎呦喂,女孩儿一样?”少爷一下来了兴致,眼睛一眯,语气都变得阴阳怪气的:“陶老板挺懂啊,女孩儿?跟哪个女孩儿一样啊?啊,说出来我听听来。” “哈哈哈…”陶阳实在是没话应对了,这分明就是故意让你没话搭茬啊这是。 “郭大少爷,您这是要跟我论啊?” 那咱们神童能输吗? “城西李小姐挺熟的吧,城东的学友王小姐也挺熟的吧?” 妈呀,城西李家小珍… “诶诶诶!”少爷赶忙拦住了话头,一紧张留给攥住了他的袖口:“我不说,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陶阳笑而不语,就看着他这么闹腾。 “你这人怎么这样儿啊!”少爷气恼着又不敢发脾气;这角儿的脾性可大着呢! “就不能让让我…” “我要是不让你,还能在这?”陶阳把那一句低喃听得真真的。 道:“给辫儿哥送个礼去,看你!” “啊?” 少爷这一愣,才反应过来这话头儿又转到了起先他蹲门口玩雪球的事儿了。 “那我不以为你要去天津嘛!” 委屈巴巴的。 “娘去了,你也去!” “都快过年了…都去…” “那我不是没去吗!”陶阳安抚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哎呀!”少爷觉着自个儿真是被这神童吃的死死的,心里头一阵恼:“笑什么呢!” 有这么哄人的吗! “你有没有听过我一场戏…” “切…”少爷白了一眼,这神童怕不是忘了自个儿打小在谁家长大的吧;还一场戏,哪儿场没听过! “大西厢。” 他在就足够消融风雪,却霜成泥。 ———————————————— “我要嫁张生。”百镀一下“大德云爪书屋”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 章节目录 大大喜(一百八十一) 再有十天就过年了,这些个小子们又得长一岁;长了这么些年也没见乖多少,个个儿都皮实得很,先生们都操碎了心。 甭看在外头人模人样,说起话来还出口成章的;来,您各位上书院来瞅瞅,跟您隔壁那几个皮孩儿没两样。 先生说什么来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前两日各自去了北直隶各个儿分院说教,后天还陪着师父在宫城外办一场年前闭院的大教坛;年节忙碌,算算日子也就今明两天能聚在一块儿各显神通,不是…饮酒作对了。 正赶上休沐,张鹤伦也出宫来了;进门儿自然是先给师父大爷们请个好了,一出师父书房这眉眼当时就没个正经了。 哼着小曲儿背着手,悠哉悠哉地就往七堂找孟鹤堂去了! 小辫儿回天津城去了,唉,要不还能玩玩他们小子呢! 小孩儿生下来可不就是来玩儿的。 转个竹巷,绕过北苑可不就到了;今儿下着大雪,也没人在院子里玩儿。 张鹤伦脱了披风抖了抖,随手给丢到了小厮怀里去,径直进了屋去。 里头人不少,七堂的都在,张九龄王九龙也扎堆儿凑热闹来;一见他来了,小子都规规矩矩喊了声师哥。 张鹤伦扫了一眼,还真是;比他辈分大的还都没在。 没事儿,在顶个啥用?小辫儿算起来还是师哥呢!看那小身板儿,可不敢瞎说话,回头给推一下子可就碎了。 嘿嘿,想想就乐。 九龙正脱着外套,坐在暖炉旁细细烤着,眉眼里有些笑意,看着像干了坏事还偷摸乐着的模样儿。 张鹤伦一扫后衣摆,在孟鹤堂身边儿的铺着层绒毯子的楠木椅子上一瘫。 “嘛呢,没个好脸啊。”小眼睛一白,贱吧嗖嗖的样儿就上来了;喝口茶,掰扯块儿小点心吃着。 “哪就没好脸了。”堂主笑着,或许因为冬日一场大雪病了,这脸色显得苍白许多;搭着话,抬手给他续上茶。 “说你呐!”张鹤伦把这刚续上的茶又给一饮而尽,打了个嗝,道:“看你这脸白的,不知道以为书院没饭吃。” 听这一副贱吧嗖嗖还正儿八经地给你瞎胡说的话儿。 堂主道:“前两天风寒。” 谁还不会开玩笑了:“再白也没您白呐。” 张鹤伦虽然是个汉子,虎背熊腰的平日里也没个正形儿,可这人是生得真白啊!这姑娘里都寻不出两个比得过他的。 从前长辈们都管他叫小白来着。 啊~ 张鹤伦喝了茶,吧唧了两下嘴皮子长呼一气儿,弄得像喝酒似的。 眼珠子一转,看向王九龙去了。 道:“大楠你干嘛呢?” 这大冷天儿的,笑得这么意味不明地干啥呢?烤个衣裳还亲自动手,交给小厮也就一扭头的事儿。 这一问,咱那傻大个的楠爷又笑开了。 “他给穿错了。”堂主笑着,肩头抖了抖:“那衣裳是九龄的。” 两人住得近,从前一块儿出门设教做了好些衣裳,那都是一块料子裁下来的布也难怪穿错了。 他比张九龄可高出了一个大头,两人谁穿谁的都不合适。谁知这傻小子非给传出去了,落了雪不说啊,肩头给人家撑出一缝儿来,大伙乐了半天。 “笑什么笑!还有脸笑。”张九龄这小黑脸再这么一黑可别提多逗人了。 气道:“给我放回去!” 烤衣裳还是玩儿呢? 王九龙正乐着也不和他闹,乐呵呵地站起身来边抖了抖衣裳往里间儿走。 “诶诶诶!”张九龄又喊住了他,挥了挥手,指向里间靠外的木柜,道:“就甭拿进去了,搁这柜里!” 这衣裳穿过了,往里边放也不好;大雪天洗了还得好几天见干,九龙转身启步向木柜。 堂主看着,笑容里有些无奈和纵容,抬手喝起茶来。 似乎无人交谈,大伙儿霎时都静了下来。 王九龙在木柜前停下… 屈臂托衣,抬手开柜… “啊!” “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用不着这些个小子们自个儿玩着能把屋顶给玩翻咯;好家伙,这柜里柜外一通喊啊! “哈哈哈~” 屋里师兄弟几人一齐捧腹大笑起来,整个走廊院巷都听得真真儿的。 王九龙当真是被吓得不轻了,听着笑声儿就冷静下来,当下就回神儿了。 三堂的小师弟打从木柜里弓着背出来,也不知是笑得肚子疼还是躲着他大楠哥的魔爪来着。 “你大爷!” 王九龙一恼,甩着手里的衣裳就打了起来,不可开交啊;周围这些个看笑话的啊,唯恐天下不乱,没一个拦着的! “你别跑!你给我站那!” 王九龙追着打,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还甜甜,黑心肝儿的玩意儿!” 师弟樊霄堂,字泉林;因着年纪小,长得讨喜可爱,陪着师哥们出门开教时说话讨人乐,姑娘们戏称说以后就管这招人疼的叫“甜甜”;还让人笑了好久呢! “我打不烂你!”九龙长袖一抛,衣裳就飞了出去。 “诶!”张九龄欲哭无泪:“我的衣裳!” 一群幼稚鬼,长不大的小屁孩儿。 这都多大的人了,还躲在柜子里吓人。 “哈哈…”张鹤伦笑了几声,抬手用茶与堂主碰了个杯沿,乐道:“你这一天天的可有意思了啊。” 身边尽是这么些个逗人乐的小子多有意思啊,那像他,宫里进进出出的全是那些个正儿八经的老头子。 堂主笑着摇了摇头,只当做孩子玩闹。 王九龙跑过去,几人围着打闹起来,樊霄堂就往堂主他们身后躲去,把衣角儿都拉皱巴了! “你小子挺能啊你!”张鹤伦翘着二郎腿半躺着,笑道:“你要赶上老秦在这不得跟你没完,七堂全是小心眼爱记仇的!” 想想从前喝酒,他硬是把孟鹤堂给喝倒了,第二天老秦那小心眼的就领着七堂的几个臭小子上门来了;喝是喝了,他张大统领一趴下就两天没起得来! 看着平日里师哥师哥喊得挺好的,全是一群小没良心的!哪儿个管你师哥师弟了,就会护着他们七堂的人! “哈哈那我也不怕,旋儿哥怕辫儿哥!”樊霄堂躲着,绕到了前边的楠木椅边,笑得气息不稳:“从前旋儿哥学老先生说话,孙师哥逗了他一句,他就吓坏了哈哈哈~” “你给我站那!”王九龙追着就来了。 “霄堂快跑!”赵楠喊着。 “赶紧跑啊!”张九泰一块着急,几个人就是围着戏弄咱们楠爷来着。 樊霄堂说的这事儿他们都知道;从前小辫儿刚打西北回来,当时重伤,不利于行,走两步都得要人扶着撑着。当时七堂学子外出设教,老秦得人缘儿,大伙儿说着说着就乐起来,要他学一位老先生说话。 秦霄贤扇子一打,屈手弓背,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得像极了个老头儿;孙九香师哥同场玩笑,说他学得是二爷。 他当场抄起折扇就打了他孙师哥好几下子,乐得不行了;拱手向席,笑道: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回头别人不说,王妃娘娘就得揍他了。 这话可让人笑了好久。 屋里仍旧闹着,张鹤伦停下了动作,莫名与孟鹤堂对视一眼,心下一软,两人笑了起来;有两分倦,有两分凄。 “还真以为我逮不找你是吧!” 不知何时樊霄堂让九龙给逮住了,几人一拥而上扎成了堆儿,互相拉扯推搡着。 “救命啊,师哥!” 樊霄堂的声儿从人群里出来,实在显得或许弱小不堪了,最后还是被张九龄给捞了出来。 几个人都打出了汗。 围着暖炉各自僵着,谁也不退,还骂骂咧咧的幼稚得不行了。 “好!你行啊!”九龙喘着粗气儿,指着张九龄骂着:“小黑子你和他们一伙儿是吧!” “略略略~”张九龄吐了吐舌头往师兄弟几人中凑了凑。 平时哪儿敢啊,可不就趁人多嘛! “哈哈哈~来呀来呀!” 兄弟几人闹腾着,笑声爽朗,不负纯良。 “啊——” 九龙气恼着,一边喊一边跑过来;这逮住了,一准儿让他们掉一层皮! “给我等着!我一会儿让老秦过来!” 让老秦和你们拼了! “你可拉到吧,你又不是七堂的!” 不知谁说了一句。 “就是!老秦准帮着七堂!” 想想张鹤伦都给喝倒了。 “老秦箭术最好,射你脑门!” 打架嘛,咱人多啊。 “哈哈哈哈~” 七八人又笑了起来。 ———————————————— 门窗半掩,这风雪一吹进屋来,少爷们霎时静了。 笑声一停,寒风穿袖溢领,冷得直教人发颤。 说来也巧,少爷们一副说错了话的沉默起来,这门口小厮就进屋通报来了。 宫侍传旨,陛下口谕。 “堂主休整一番,明日进宫便是。” 宫侍笑得谄媚。 “噢…”堂主笑了笑,有些勉强:“公公可知,陛下宫宴为何?” 饭还是在家吃更香一些,何必呢,这霜寒雪重的。 “可不就是为了您嘛。”宫侍笑着,半躬身道:“如今内忧外患尽除,边境安定,天下太平,您与王爷功不可没啊!趁着年节,陛下设宴也是为了褒奖您与几位同门兄弟啊,庆贺得胜还朝,凯旋而归啊!” “这大喜,大大喜啊。” 堂间诸君神色淡漠,沉静得恍若方才的笑闹是场梦。 “多谢。” 堂主扯着嘴角道了谢,小厮递上丰厚的荷包送了宫侍出门儿去。 大伙儿安安静静得,有人垂首发呆,有人侧首望雪,也有人闭目塞耳。 堂主站着,看桌案上的清茶在白瓷杯中晃荡出一圈纹儿来,杯底的纹路清晰可见。 忽地一滴打进了杯,茶水纹儿荡了一圈又一圈来。 “凯旋归来。” 堂主道,莫名眼眸有些红。 张鹤伦上前就抱了一把,在他肩头停住,想说许多话。 最后只有一句:“爷们,你没错。” 红墙黄瓦是鲜血军旗。百镀一下“大德云爪书屋”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 章节目录 现世不饶(一百八十二) 二十年对于许多人来说,已经算是半生;由糖块儿到柴米,由烟火盛到血染旗。 孟鹤堂也快三十岁了,正正经经的而立之年,这男儿的血性与该有的声名他是样样儿不差了;非要说出个遗憾来,就只是孟府还缺个女主人吧。 只是枕侧睡颜不必倾城,务要倾心。 他的半生不算坎坷不平,也不算一马平川,与许多人一般有悲欢有喜忧;但也比寻常人幸运,半生做着自个儿喜欢的事,身边都是自个儿看重的人。 德云书院的二十年,过了这一天,明儿早起就是新的一年。 这第二十年的最后一天,盛京又下起了大雪,看不见阳光,除去翠竹,整个盛京连半点儿绿色也瞧不见。 可这大日子里哪里能因着雪重就不得欢喜了,盛京城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街头巷口戏法台子,门前槛下爆竹声连,好不热闹。 孟府也不外如是。孟家爹娘一早就忙活着,给仆人们都发了红袋子,里里外外都装扮得喜庆,好些老仆一家都在府上自然也就热闹得起来;那后厨也早早儿地准备起食材,备着今晚的年夜饭了。 晚上得在家吃年夜饭的,七堂的事原本也早处理好了,只是有些琐碎的还搁着,总归也闲得发慌索性就一并给做了。 九良倒是有心在书院陪着一天,只是他又没什么好忙活的,自然不能在书房干发呆了;从二堂玩到三堂再从三堂转悠到五堂,等这近午了才回七堂来。 这都近午了,再怎么样也得吃饭吧? 幸是忙活完了,要不就咱们堂主大人那脾气,不清完不死心的倔劲儿,要没忙完那回头一准儿再跑一趟。 同着九良,俩人一块儿出了门去;今儿是年三十,家家户户都要围炉吃年饭的,三庆酒楼也必定和往年一样黄昏前就关门打烊,俩人想着趁早过去捎带两坛子陈酒回去喝。 街上正热闹,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街心小贩的叫喊声儿被巷口里传出的鞭炮声儿尽数给掩住了。 这马车想挤过去可废老大劲了,索性下了马车,俩人同行。 九良好玩儿,见了热闹就高兴得不行,一如当年初入盛京一样儿。在人群中穿梭往来,兴致昂扬地看了一摊又一摊,堂主紧跟其后,生怕这一转身就不见人了。 好家伙,大过年的还得上衙门报案寻人。 好不容易咱周爷逛完了,正往出走,挤了老半天终于是上道儿了。 堂主脚步又是一顿。 “筱亭。” 刘筱亭转过身来,拉缰下马,笑道:“孟哥儿。” 虽说按着理儿吧,他师父是堂主的师哥,一声师叔是少不得;书院十几年,来来回回可不就他们几个小子一块儿玩闹到大嘛,亲如兄弟,年岁也所差无几,较那么真儿做什么。 大伙儿都叫孟哥儿,他自然也是。 “你怎么没回家去?”堂主问。 七堂五日前就收坛停教了,小子们也都回家同爹娘一块儿过年,这都年三十了怎么还在大街上转悠。 “嘿嘿~”刘筱亭笑了笑,不似旁人的青涩少年模样反而更多的是懂事后的不苟言笑。 道:“这不是正要回去。” 九良拍了拍他的新马鞍,调侃着:“大过年骑马走街串巷,你是不想回家吧你!” 这小子虽然没比张九龄白,这脸皮可是比人家薄多了,看着不苟言笑正儿八经的,压根儿经不起戏弄来,一说就得笑,一笑就破功。 “哪儿啊!” 刘筱亭道:“今儿师娘回京,我一早去接了。” 那点儿不苟言笑,其实也只是少年内心深处对自身的不自信,又或者是年幼起过目不忘而多年累积下来的世态炎凉。 不过没关系,那点儿出息全用在对外人身上了;竹马师长仍是兄弟至亲。 “今儿早吗?”堂主念叨着:“还以为师娘昨儿就回京来了。” 郭府家大业大,师父门生众多,平日已然是忙得不可开交何况是这年节,别的不说这上门的人就不少了。 师父这一辈子就秉承着郭氏家训: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 书院就忙活不过来了,那些人情世故、庄园店铺哪里还能看得进眼。你就是和他说,不上一盏茶他也得把你轰出去,听不懂啊。 按着理儿,师娘昨儿是该回来。 不对,年节之下的就不该出门。 “辫儿哥家的俩娃娃招人疼,师娘舍不得走呗。”刘筱亭笑道,眉眼里似是有些羡慕;道:“要不是师父催了,保不齐今年就不回来呢。” 堂主听着话,一下就乐了,笑得眉眼弯弯又带着无奈摇了摇头。 “行吧。” 堂主道。 “你也早点回去,给伯父伯母拜年!” 刘筱亭点了点头,嘴角上扬的笑容有些僵硬,一种心不在焉的敷衍。 想了想,道:“孟哥,开春以后,陛下会不会派兵替换北境的军马。” “想什么呢。”堂主听着话确实一霎怔愣,随即扫了一眼周围的人潮涌动,笑道:“小辫儿当年一战成名,军马镇守西北多年,蛮族这才不敢妄动,有什么可换的。” 天朝兵马众多,镇守各地。但西北的蛮族以军武立国,最是棘手,真想要找出一支队伍能去西北替换的可不容易。 若非这,几十年前被割让出去的邺城也不至于等了这么久才被收回。 西北的守军都是二爷一手训教出来的,守军将领也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帅,非常人可比;要想替换下这些人,只有玄甲军和守卫宫城的禁军。 玄甲军明面听命平西王府,但玄甲军的兵符在陛下手里,二爷当初也只是为陛下秘密训练,为后日大事准备罢了。 禁军护卫宫城,除非有人举兵造反逼宫而入,否则陛下绝不会动。 玄甲军若要出战,除非明旨金令否则难堵悠悠之口。 这么一想,刘筱亭又是舒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什么心头之结。 道:“那就好。” 像回答,更像是呢喃。 “你知道什么了?”堂主眉心一皱,向他走近了两步,放低了声音:“朝中之事瞬息万变,务要当心。” 伴君如伴虎这话是百年前的老祖宗传下来的,言必有理。 “啊…”刘筱亭应答着却不敢抬眼看他,像是思考着做何回应又该如何回答。 他和其他几个兄弟是因着这一年鞍前马后立了不少功这才入朝为官,只是少年热血难免止于世故圆滑前,比起朝里那些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的老油条,他们当真是太嫩。 “听到没有!”堂主冷声一斥。 往常任何时候都严肃正经。 “放心。”刘筱亭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他不是不懂堂主话里的郑重以及眉眼里的暗示;是在告诉他,朝中无所依靠,小人虎视眈眈,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不把自个儿的性命当回事儿。 刘筱亭知道,他孟哥儿的心比以前更软了;因为不想再有牺牲,有分别。 所以他说,放心。 “好啦!”他忽地笑了起来,退了一步,翻身上马:“我还赶着回家和我娘一块儿吃年夜饭呢!” 人潮拥挤,他的马儿走得并不快;直到出了街口,堂主才瞧见他的衣摆微微飘起后扬。 师父一直不染功名,远离朝堂;云磊因为杨九怀孕这一年也是能推则躲,堂主自个儿就更不用说了,请辞得准,一步也不想再踏了。 有些决定或许是对的,但他不希望是自己做了那样的决定。 只是如今,朝堂里站在德云书院的这边的,握有兵权的两个都不在,只剩这么几个出入朝堂的孩子,他又如何能放心得下。 张鹤伦手握禁军不假,但守在陛下身边儿更要小心谨慎,但凡多说一句话都能让陛下以结交大臣的名头给撤了。 筱亭是聪明孩子,虽然话不多,但许多事看得明;自小也受的苦也让他对那些不好的事儿格外敏感。今儿说出了这样的话,必有缘由,又或者他察觉到了什么。 堂主烦恼的也正是自己的请辞,这时候得孩子们就像当初他和小辫儿刚出师门一般,满腔热血,十年埋伏。 三庆酒楼近在咫尺,身边的来往的路人也少了许多。 九良跟在堂主身边儿,不知为何有些沉重,寻不出刚出门时的那股欢腾劲儿,声音微沉:“要不要给天津传信…” 今儿是年三十,这一年啊。 堂主摇了摇头,笑道:“咱们买酒去吧。” 九良有些不高兴,又不知该怪谁去:“这…你说这外头的话有什么可听得,就不要…” “好好好,知道了。”堂主笑得温润如玉,拍了拍他的肩头边哄着。 九良的意思当然不是说刘筱亭的话了。 堂主知道。 只是有些人非要听那些不该听的话,平白给自个儿添烦恼,整出那些个事儿来。 小时候先生教过,那些凭着外界赞许你就来附和你的人,你得离他远点儿,因为这样的人早晚有一天也会因为外界对你不满而跟着一块想弄死你。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孟哥,如果真有事,你一定要告诉我。” 九良说。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大家都不想面对的那一天,他希望是孟哥亲口告诉他,而不是坐在院子里,听别人说结果。 堂主挂着淡淡的笑意,似乎他的唇角儿生来就是微微上扬的;眼眸向侧,只有眼睫颤了两下子,远处看静得像一幅画儿。 “好。” —————————————— 纷扰随世,你我如初。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兔死狗烹(一百八十三) 年夜饭是自家人人热闹,父母妻儿同席共饮图个团圆和瑞。这过了年才是正要忙活起来的时候,少爷和阿陶是一早就被拉起来搁前院儿里接待宾客了。 若是书院学生,郭门弟子也就罢了,大伙儿都熟门熟路的,自个儿进来请安拜年得了呗。可那些老先生们还有师父辈儿的长者,个个都得要迎的,哪儿能让人自个儿进门说两句再自个灰溜溜出去的,这传出去不也太失礼了吗。 俩小子在外头忙活着,长辈们自然是去找大先生了;同行而来的女眷啊,姑姨婶婆都去后院陪着夫人闲聊了。 两位爷是忙得不可开交了,一个迎一个送,里外走了几圈也没见俩人得空说句话。忙活了一个时辰,烧饼和堂主来了,没等进内院和师娘请安拜年,在师父书房磕了头出来就被咱们大少爷给拦住了。 烧饼打小也在家里头住着,俩人打打闹闹说笑了几句后,还是帮着去前院招待招待盛京城那些个少爷们了。 先生们看着乐呵,闲聊几句时不禁感叹,这些小子平日里要是有这样的劲儿读书那可了不得了。 堂主看着有些心事重重得,少爷瞧了一眼,与旁人打了招呼就拉着他往内院去。 “你怎么回事啊?” 少爷说着,神色里带着年节欢腾的喜乐。 “小辫儿什么时候回来?” 堂主道。 “母亲一直念叨着你们,也不知道早点过来,我都忙活一早了!” 少爷仍旧笑着,不仅答非所问,甚至还有些刻意打断他话的意思,嗓音还提了提。 “你说你,母亲对你比对我还好呢!也不知道早点过来帮着我,我这一早啊…” “哎呦喂,这腿给我酸的。” 话语不停,可不就是活脱脱一个碎嘴子。 堂主跟着往里走,唇角挂着温润的笑容,时不时地给往来路过行礼的小厮婢子点头示意。 大过年的,这盛京却落得满城霜雪皑皑。 俩人进了内院,从和晖堂侧门过,没进屋请安径直避开了大门,从右侧木廊绕去后花园,沾了一身的碎雪。 终是避开了所有人从先生书房院子的侧门进了书房隔壁的暖阁。 刚打正门请了安出去,绕了这么一大圈儿又回来了。 堂主也没来口问,只是这么一走,原本不确定的担忧这下更是眉心蹙川。 两人没坐上多久,外头宾客的声儿渐淡了下去。 先生推门而入。 “师父。” 两孩子起身,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儿。 先生在桌案边坐定,翻开桌案正当中的一本旧书。边角儿尤为破烂,一看就是时常翻阅的;看着不起眼又十分不重要的样子,比起书架上那些仔细收藏的可旧多了。 四指覆页,拇指推页,翻连成影时顿在中间儿,显露出一封信来。 大先生拿出信来,往桌面儿一推,合上书道:“看看。” 少爷仍旧规规矩矩地站着,堂主扫了一眼就明白过来,这是就差他不知道了。 信上字迹一瞧就认得出是小辫儿的手法,前头长篇大论也就是问候师长及喜得龙凤的消息,唯有最后的两句让人心头一颤。 “辞旧迎新往不复,师长喜乐胜旧年。” 唯有这一句的字,不同于前边的长篇大论;是草书。 原本家书也不分这些个儿细枝末节的,愿意写什么便写什么就好。孟鹤堂却是知道,小辫儿打小不爱练字,师父但凡留下课业抄文他必定是要偷懒的。 师父总说:小辫儿那字写得,比草书还草。 时日久了也就不求他会什么,但求书写工整不丢人就好。这行书隶书是最不得他心,一笔一划最要工整,写得他累,还是草书写得痛快。 前头虽然写得一般,但好歹工整,让人一眼看得出是行书,越到后头越是有些潦草,最后这一句祝语就是实打实的草书了。 看着让人觉得是写得不耐烦了,最后落的一行字来。 他又怎么敢对着养大自个儿的姐夫师父有半点儿的不耐烦。 他若是和师父通信,为怕指责,必定是逼着自个儿一字一句写好的,哪敢有这样的字。 “师父…” 堂主抬头时,声儿颤都不止,除去满眼不可置信更多的还是那股痛心疾首。 “这是娘昨儿个带回来的。” 少爷道。 “师父,这不能…”他有些手足无措连带着气息都乱了,攥着信纸咬紧了唇。 辞旧迎新,辞岁迎新。 辞旧辞旧,可笑。 先生目光停在桌案上,看不出是累了还是厌了,总归是看多了也习以为常了。 “老舅的书信现在要是进京,一准会被人盯上,情况不好,咱不能光顾着痛心了。” 少爷难得的郑重,压了压堂主的肩头,像是给他力量又像是无力撑扶。 “圣旨不日就会下来,筱亭跟阎鹤祥是最有可能的人选。” 大先生没有抬头,望着桌案上旧书。 道:“南境的货贸渐入佳境,比西北更让人眼红;你要做好准备。” 一场无刃之战。 按着得到的消息,陛下会降旨派人去南境换下原本的驻军,再将驻军调去天津城交由云磊训练,如同当年的玄甲军一般。 “是。”堂主最终点了头。 不似当初殿前护军,孟鹤堂绝不后退。 不似从前密林灭敌,金弓羽箭穿膛过。 变成了烟火盛却的无力,明烛燃尽的黑暗,大雪成冰的透骨寒。 孟鹤堂,最后什么也没能护住,包括他的赤子之心。 都说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寒得是心骨,再不复从前的意气风发。 “孩子,现在还没有到你能悲春伤秋的时候。”大先生起身,握住了孟鹤堂的手,觉得粗糙横纹儿满是茧痕。 道:“再忍忍,起码得陪父母过了今年的中秋才是。” 今儿是大年初一,过中秋。 八个月的事儿罢了,孟鹤堂听着就觉得心里难受,像是等不到一般。 “师父,德云一脉忠君护国,我和小辫儿自问无愧于心。” 他站在原地,有些冰冷无情地说着。 “为了平定西北,小辫重伤险些丧命,落疾至今未愈。” “为了朝中党争,梅岭一役,九龄大楠重伤,杨九小产。” “为了赶赴天津调兵,陶阳送我秘密出城时,为了护我中了太师府的毒箭。” “为了守卫宫城,我亲口下令,绝不后退,害死了保住九良的余家小姐。” “为了铲除叛党,您困于书院作为诱饵险些丧命。” “为了替蛮族清扫内乱…”他开始抖了起来,眼眸红得像要溢出血来,眼泪成串地往下掉着。 努力稳住气息:“为了蛮族人,我亲手放箭杀了老秦和玉溪…” “孩子…”先生想阻止他的话,一开口发现连自个的嗓子也沉得很。 “师父…”堂主又哭了。 这个重情重义又每每不得两全而深受折磨的人,又想起了从前自个儿也是个满腔热血,立志忠君报国的少年郎。 “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到头来换回了这样的境地啊?” “德云一脉,死伤无数,这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他歇斯底里,质问的不是师父,是自己。——到底,所做为何。 值否? “孟哥!”少爷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红着眼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想压下他的嗓音,稳住他如今满脸通红,青筋暴起的情绪。 剪窗吹进几片碎雪,扫过先生眉眼。 大先生扯着嘴角笑得苦涩,道:“狡兔死,走狗烹,本是常态。” 刘筱亭虽然年少但总归聪颖,平日里话虽不多但好在“耳聪目明”。朝堂险恶他自有心防,自打西北回来论功行赏后,这身价水涨船高,一下就瞧出了不对。 昨日年三十不回家,是听说夫人回京而赶着去接,一心也想着问问天津是否有所察觉;路上和堂主提起也是因为心有疑虑而不得确定。 他是早早察觉陛下疑心,有意换防;只要拿回兵符就能对德云一脉无所顾忌。 只是西北驻军都是二爷的人,由二爷一手操练多年的兵马,深得军心;若是没有合适的理由断断不动他不得。 而能替换西北驻军的只有玄甲军和禁军,禁军护卫宫城且沙场战役经验不足,实在不能用;玄甲精兵人数不多,留守一城护卫陛下尚还可以,要想驻扎西北远远不够。 昨儿那么一说,刘筱亭是听了堂主的话放下心去;堂主思量一番察觉有异,回府也一纸薄信往天津城飞鸽传书了,今儿一早没见信鸽回来,他就知道大事不妙。 没想到,陛下真的动了南境。 当年虽然当众把南境交给了云磊,但去的都是陛下的人。 南境地小物盛,又是各国商贸往来之地,玄甲军的名头配得上也守得住;换回的南境驻军里是陛下的人,送去天津,届时淏城大军镇守西北,玄甲精兵护卫南境,云磊身边的淏城军根本不是南境驻军的对手。 是非黑白全凭陛下圣心。 当年云磊曾与师父密谈,两人细细想过,这南境陛下早有安排而无论是谁都得是一个他放心的傀儡,用来挡住朝中有异心的叛党;若非梅岭一役,云磊千思百虑就是要推的,为的就是怕这一天;傀儡实不轻松。 一步错,步步错。 经历过重臣把政,逼宫造反的君王又怎么还会轻信旁人。 堂主闭上眼,只感觉这刚溢出眼的热泪霎时冰凉,划过脸庞。 都说这世间无情,命运残酷;且不知,人性冷酷,隆冬大雪不及心狠半分。 他一笑,嘲讽的嘴角儿溢出热气儿来,在空中旋了几道儿。 “你昨儿的飞鸽传书是我的人截下来的。”少爷道。 “禁军里有一只队伍被派了出来,老舅回天津时陛下就心生怀疑,这一回算是被盯紧了。” “昨儿夜里原本是想让暗卫去通知你尽早过来,避开那些个宾客,没曾想发现有人盯着孟府,这才偷摸闯进院子,在你放飞鸽子时从另一处打落。” 倒也不是陛下如今就急不可耐了,那人原本是看着刘筱亭的;他迟迟不归留在宫城,虽然话不多但言语里多有试探,进来私下查探的事都与陛下调兵有关,到底还年轻,堂主二爷又都不在,难免被人盯上。 堂主晨起在府上等了许久,就是没见鸽子回来这才发现大事不妙,听少爷这话,一下惊得瞳孔骤缩。 “你放心,没有泄露。”少爷蹙眉,安抚地点了点头,生怕他又给自个儿套上枷锁非要定个罪来惩罚自己。 所幸刘筱亭聪明,没有露出太大的马脚;陛下没有明令前,这些人也就是盯着,昨儿看他和堂主大街上停下说了不少话,转身就回家过年了,为防万一自然是要上孟府瞧瞧了。 万幸鸽子是从堂主书房放出去的,没等飞出内院就被打了下来;一个手脚慢些,出了前院上空,被陛下暗兵打下,今儿可就没有这样的好光景了。 “这么说,小辫儿已经有所察觉了。”堂主眼睫一垂,喃喃低语道:“天津…天津也被陛下盯上了。” “不至于。”大先生转过身去,在铺着绒毯的红木椅上坐定,指尖儿习惯地敲这椅把儿。 淏城军总营又是郭门祖地,小辫儿的人不少,只是有所察觉陛下疑心,如今不知如何是好。 大先生道:“你这段日子得想办法见到筱亭,两人面谈,赶在圣旨下之前安顿好那些事儿。” 如果非要死,那也绝不该是你们这些孩子;你们的未来,才刚刚开始。 堂主看着师父良久,面无表情地感受着眼中热泪滑落成冰;最终眼眸一酸,跪地重重磕了一个头。 ———————————————— 家国道义于心,父母师长在后。 孟鹤堂,退无可退。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目光所至(一百八十四) 正月初二是回娘家拜年的日子,头年留在可天津,今年说什么也得回一趟苏州去看看杨九的爹娘了。 圣旨初一就到了,前头冠冕堂皇地褒奖赞誉了一番,最后无非就是要二爷留在天津不必回京,一来是休养二来是帮着操练南境回城驻军。 话虽然听着矛盾,但想来众人也不会往深处想,只觉得陛下有心再练出一批精兵来,而平西王府就这只精兵的出处。 当时淏城军也是打着这样的名号被划入了二爷麾下,事实确实淏城军只是诱饵,陛下让他秘密训练出了玄甲精兵。 这一回圣旨明言要他安顿好南京驻军,前锋军会入驻天津城,交由二爷操练;有心人心思颇深,自然就想得多起来。 当时陛下能让云磊秘密操练玄甲军,现今也难保不会让他再秘密做点儿别的;如今国泰民安,边境安,朝堂稳,这样的时候得陛下赏识,必定前途无量啊。 何况德云一脉和云家都是早在许多年前就站在了陛下这一边儿,平定西北收复邺城与守卫宫城清扫叛党的都是德云子弟,来日陛下开拓盛世必有德云头功;一时间云府风头无两,门庭若市。 杨九刚出月子不过两天,正是闷得难受,一想着能出门了又是回娘家,这心里头就高兴得不得了。 原本定下的今年初二也是要回娘家去,东西一早备下了;可初二一早杨九看着小厮们搬东西时这才发现了不对,这单单礼物盒儿就多了不少,还有一些她平日里喜欢的玩意儿,外头买不到的统统都带上了。 问了小厮才说是二爷吩咐要带上的。 杨九心下一沉,让婆子拿了单子过来;不看还则罢了,这一看真是吓了一跳。 看这单子哪里是回娘家,分明是搬家啊!出了搬不动的东西和这院子以外,这喜欢的、贵重的、要送不送的通通都带上了!一车又一车的,哪里是礼物全是金银财宝;带这么些回娘家去,重新在苏州置办一个家也行啊。 杨九看着帐铺,咬唇屏息平稳着肩头的颤抖;脑袋里头一片混沌,娃娃在摇篮里哭了起来她也没心思去看。 二爷一进院儿来,听着宝贝闺女那哭声这一下就心疼得不行了,三步并作两步就进了屋去。 绕过杨九走到摇篮边儿把闺女抱了起来,最里头还念念叨叨地嫌弃着睡在一旁的吮着手指头的小子。 “没用的玩意儿,妹妹哭成什么样儿了你还在这玩!” “要你顶个什么用?” 说着就抱起闺女哄了起来,那嘴脸一下就翻了个面儿。 “噢呦,不哭不哭,噢呦…” “小宝贝儿,你哭得爹爹心都碎了…” 或许真是父女连心,宝宝在他怀里就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带着泪痕吧嗒两下嘴皮子咧开嘴笑了。 婆子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护着小少爷。 二爷抱着孩子走到杨九身边儿,虽说是责怪的字眼但那语气里却听不出半点指责来。 “杨九馕,你怎么回事儿啊你?” “听没听见我闺女哭呢?” 杨九没理会他,坐在原处把账本一页给攥破了个角儿。 二爷两步走近,嬉皮笑脸的模样儿一僵;转头把孩子交给了乳娘,说是房里冷,把孩子给抱暖阁去。 支开了所有人,爷们这才在桌前慢慢坐下,抿抿唇有些底气不足地道:“怎…” “你编出一个能骗得过我的理由。” 杨九盖上账本,一副这事儿没完的神情;转过身来对上他的目光,等着想要的解释。 “九馕,你在苏州等我。”他说。 “我问你这个了吗!”杨九一恼,把掌心下的相册一把摔进了他的怀里去。 “这什么意思!” “云长弓,我问你这什么意思!” “你说圣旨有命,不得离津,好,我可以自己回苏州。” “你说母亲舍不得孩儿,正好也很久没见着我娘,跟着一块儿去苏州也好。” “好,我和母亲一块儿带着孩儿回去。” “你说初二回门,女婿不同行是失礼,要多备些礼物,我也同意了。” “这怎么回事?整个云府能带上的金银细软统统带上了!你平西王爷要是有本事都想把云府连根拔起了吧?” “还有卫兵,你得近身暗卫怎么就成了随行的普通护卫了!”这一句话,杨九吼得连嗓子都哑了,带着哭腔涨红了脸颊。 “我和父亲有要事在身不能去,你和母亲回苏州,等事情解决了,我过去。”二爷的脑袋低低的,想不出什么样的话来解释一心只想快点儿送她们走。 “你不说,我就不走。”杨九转过身去不看他,语气也不着急恼怒了,一下变得冷静起来。 “杨九馕,你不听话是不是。”二爷凤眼一眯,提了提嗓门儿有些警告的意味。 “您这么有本事,把我打晕好了!”杨九气头上的时候可不怕他,壮着胆子死扛到底,大不了就是惹他生气。 “九馕…”他软下声儿来,说不清是疲倦或是无奈,把杨九的脑袋给转了过来。 难得的郑重其事:“听话,带着孩子们回去,好不好。” 是啊,他们现在有孩子了。 杨九一下就红了眼,把他覆在自个儿耳旁的手拉下,握在掌心里暖着:“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别瞒着我。” 最难的时候都陪着你过来了,你怎么能瞒着我呢。 二爷一对上杨九红了的眼眶,这心下就一股酸劲儿涌了上来;张开双臂拥住了杨九,哄孩子一般地抚了抚她脑后的发髻。 “不怕。” “我一定会去苏州找你们。” “如果真有事,我又怎么会把爹放下呢?一准儿让他跟着去啊。” 这话说得在理。 杨九哪里听得进去,一个抬手两指轻捻就往他胳膊上一掐;骂道:“说半天也没听你说个什么出来!” 二爷一乐,笑眯眯地哄着:“我说了你也不懂啊,你个傻子!” “你还笑!” “不就是多拿点东西过去吗,看你一惊一乍的!苏州路途遥远,万一路上有个什么要的,那不都是钱嘛!这还不是怕你到时候住不习惯…” “去你的!那是我家!”杨九推开拥抱,重重地在他肩头给拍了一下子,道:“身子养好,皮痒了是吧!” “不敢不敢哈哈哈。”二爷嬉皮笑脸地抓住了她的手,给她抹了把眼泪,笑道:“该动身了,我一会儿还得和父亲一块儿去祠堂呢!” “好,我走!”杨九带着气,说起话来没个好脸:“眼不见心不烦。” “说的什么话。”二爷跟着站起身,一本正紧地:“可照顾好我闺女啊!” 闺女闺女,到哪都不忘他闺女;杨九哼了一声,转过身去披上披风不再理他。 两人同行到府门处,看母亲已经上了马车,婆子丫头都在车下侯着。 杨九提裙正要踩着木盒上马车,不知为何脚步一顿,这又退了下来转身抱住了站在身后的二爷。 “怎么了。”他说。 杨九摇摇头,说道:“从没走在你前面儿。” 从前都是他在右,他在前;杨九曾说要一辈子站在他身后,站在他一转身就能看见的地方。 她看不见二爷的笑容,只觉得他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种不舍的情绪。 “傻子。”他说:“快上马车吧。” 杨九没说话,在他脖颈出蹭了蹭才勉强松开了手,看着二爷欲言又止,最后浓着嗓子嘱咐了句“照顾好自个儿”就转身上了马车。 ———————————————— 我只是想现在一抬头就能看见你的地方。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郭府大喜(一百八十五) 南境驻军比预算的早了好些日子到天津城,显然是早早儿收了陛下密信而秘密与先行的玄甲军交替了军务;等到圣旨颁下时,南境驻军已经在盛京城临界了。 陛下在朝曾提起要收回云磊南境的守卫全,理由这东西随便编一个只要出自龙椅那就都是有道理的。 南境驻军原本就是陛下的人,云磊是当了箭靶子罢了;朝堂上那么一提但也就是想试试朝臣的风向,探探如今的平西王有多大势力罢了。 从前两人一同战线,太师府与那这个心有反意还投敌卖国的东西都是他们敌人,必要斩草除根的威胁。 如今大不相同了,太师府覆灭及那些狠毒刻薄、冥顽不灵的老家伙也都统统清理干净了。 这家国道义之后,可不就只剩君臣二字了。 德云书院已经是盛名在外,朝堂中算得上臂膀的文臣有一半儿都是大先生的学生;武将里头如今就是以云磊为首,且有日益壮大的苗头,新进的朝堂新秀也是与他们交好。 一个太师已经花了十几年的光阴去争斗,陛下没有耐心也没有时间再花十几年来防着云磊成为第二个太师了。 有才不假,但太过聪明只会让人不安。 当你站在一个人面前,发现你想的他都猜得准,你忧的他都想得明,你愁的他都理得清,甚至你的手下也为他马首是瞻。 如何能安? 天津城和盛京已经不能再通信了,年前二爷就发现飞鸽传书有被人拦下的痕迹,书信也都是别人先查阅过的;如今形势严峻,实在是让人无计可施。 原本这样的好日子是要给宝宝办一场满月酒的,如今看来,这百日宴都不定能陪着杨九和孩子了;但真要他拿孩子作为引子,借机去通信他也实在狠不下心来。 放心上宠爱的宝贝儿哪里能随便拿来利用呢,何况安危尚未可知,又怎么能拿孩子来孤注一掷。 初五一早,南京驻军的一小批前锋队伍就先到达了,说着大军压后;这样的理由虽然听着就让人满心疑虑可对方奉旨而来,不得不从。 总归人多,若是同一日来了,他也不好安排;天津大虽大,可不是什么闲人都养的。 先留着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头一夜这南京驻军的一名副帅就进了二爷书房,前头客气寒暄的话就不多提,说到最后也是暗示着要他交出淏城军兵符。 玄甲军只有一支,算一算也就三五万个兵,实力有余就是人数不多。守着南境还行,沙场经验不足、资历不够如若去西北还不被人给打个落花流水。 淏城军足足有十三万人都是精兵强将,更是二爷一手调教出来的心腹,这一柄刀出去可就不单单是兵符这么简单了。 他握在手中的筹码与底气,这保护父母妻儿的利刃就这么交出去,他日只怕也是难有善终。 何况陛下多疑,这一番把玄甲军派出去,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当年玄甲军也是他秘密训练的,虽然玄甲兵符在陛下手里但难保不会有人念及旧情而帮云磊一把。 玄甲军已驻守南境,南境驻军的前锋几位大将也都来了天津城,云府已经没有办法明面儿和盛京有所联系了;这番光景,一旦交出兵符,云府满门下场才真是回天无力。 无论如何结果如何,他起码要保住父母妻儿,保住云氏一族。 师父德高望重,天下学子奉为圭臬的人,陛下再如何也不敢动师父;只是怕他扣下什么罪名来再强装明理恕罪,抹黑德云又给自个儿落个好名声儿。 话不投机半句多,二爷三两句搪塞过去后就把人给赶走了;既然都知道这一回凶多吉少又何必强颜欢笑,勉强做作。 初九盛京郭府的小厮乘着马车载着好些个礼盒进了天津城。 守城的士兵已由南境军接换,查了许多遍,马车里外都翻了个干干净净。 郭府大喜,请同房族亲进京。 一是喜帖二是喜糖,挨家挨户给人送去,全程后头都跟着小尾巴。 郭府祖地本就是天津城,同族亲人数不胜数,这又是大喜也不能拦着人家。 小厮奔了云府去,守门的护卫又是一通翻查;不知何时连南境军的副帅也来了,带着几个人挎刀而来,气势汹汹的像是赶着怕错过了什么。 云府就等同于王府本就该仔细些,云府护卫查了喜糖没问题,人也没问题,这就要放人进去了。 这又被南境军副帅给留了下来,凶神恶煞倒罢了,就是一副吃人不吐骨头的讨厌样儿。 吼道:“胸口有东西,拿出来!” 小厮护住了胸口,皱着眉微有不满,道:“这是我郭府的喜帖,该交由王爷亲启的,怎么给你。” 这副帅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壮,冷哼一声就挥手让人上去搜了。 “不明之物岂能随意进王府,我南境军既然奉命接管天津城,就该…” 小厮正奋力挣扎,这副帅也像个娘们似得嘴里碎得不行;一句话还没能说完,这就闷声一响,再来就是盔甲落地震灰的模样儿了。 “狗东西!” 董九涵从府里出来,一脚踹翻了这丢人现眼的南境军副帅;站在府门石阶处,暖阳披甲,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光,居高临下、威武霸气。 “董九涵!你竟敢…” 啪! 这回的话都没来得及出口就被董九涵一个侧踢又给扫回了嗓子眼儿去。 “一个副帅吃了狗胆敢在云府撒野,你算个什么东西?” 小厮认得董九涵,到底是从前时时进府的熟面孔,当下就挣脱开来掏出怀中喜帖交给了他。 副帅仍旧气愤不堪,嘴里头骂骂咧咧的,无奈被九涵的人给押住。 小厮拉着袖口抹了把额头,平稳着气息,道:“少爷和陶爷要办喜事,就元宵那天,请二爷回京呢。” 一听回京,这头就按捺不住可;副帅挣扎着,骂道:“不行!皇命在身肆意离去!” “哼。”董九涵扫了他一眼只觉得无比嫌弃,径直打开喜帖看着:“关你屁事。” “董九涵,别给脸不要脸!给我等着!” 九涵不做理会,合上喜帖转身对小厮笑了笑,道:“王爷知道了,你尽管回去。” 小厮笑得欢喜,连应答了几声就拍拍裤子往马车上坐,正打算换下一家。 董九涵这才转过身来看这个被押得动弹不得的副帅,忍俊不禁地嘲笑着:“南境让你这狗东西守那么久没丢真是老天垂怜。” “董九涵!你以下犯上,竟敢私自放走可疑之人,我告诉你…” 啪! 这一回董九涵倒没有打他,只是把喜帖往他脸上一摔。 “这样的喜事还是我和王爷说好些,你想看就拿去吧。”笑意冰冷,随即扫袍转身。入府去。 冷声吼道:“关门!放狗!” 大红府门沉重厚实被推得吱呀作响,门外的护卫也同时松开了押住副帅的手。 —————————————— 什么正帅副帅,平西王府没有怂人。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喜结良缘(一百八十六) 德云少爷与陶家少爷的事一年多前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好不容易大伙儿在一场又一场的叛乱中收敛下来;毕竟这出去平乱的、留京守城的全是德云出来的爷们,不能不服啊。 但人心都是乱的,遇见点异于常人可不就拼命往上凑了吗? 这样的亲事婚宴整个盛京都寻不出第二户人家来,或许百年之后会有吧,但眼下放眼看去就属郭府头一家了。 这事儿要是放在别家,不说什么成亲办宴,一旦被发现不得活活打死;再好一些也就是关进后院儿,瞒得死死地不让风声儿透漏半点。 可不就属咱们郭家有这待遇了。 一路走来实属不易,少爷当年一跪留下的那一句:排除万难,披荆斩棘。这也算是做到了,成全了本心所选。 这一回实在是没辙了,天子动杀心,这就如同阎王要落笔,躲不得也避不去。一旦圣旨落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整个德云书院都被看得死死,上至先生学子,下至小厮厨娘,个个儿出门都被看得紧紧;送往天津城的书信也被查阅,云府上下几乎被控制得寸步难移。 盛京局势严峻,天津城也是表面平静,越往后就越是让人不安,再不通信,只怕到时候唯有任人鱼肉。 婚宴定的突然,盛京的绣娘裁缝几乎有大半都被接进了郭府,三日内赶出所有的喜堂用物;布置屋子后院的,都是横挂的大红布没什么花样,最让人烦的就是喜袍了。 俩人都没做喜袍,为着能尽早赶出来索性就不绣图样了,找几块料子连夜赶做袍子就好;都是挑家里库房里最上好的金丝绸布,照在日头底下能映出五色光亮的布匹。 要真有空暇哪里能白瞎了这么好的料子,咱们大少爷不得早个两月让人一针一线把喜袍给做好了。 终于是赶在元宵节那天的五更天时给做好了两身喜袍,否则那喜帖上写的元宵大婚都不知道如何向人解释呢;这绣娘都累倒了两个。 虽说是人多轮着绣,可是这要用的也都多,一个人都当三个人在忙活的,远远不够啊;再说这喜袍也不能拿来玩笑,再如何地凑合儿那不也得精致大气些嘛,这郭府大少爷的婚服哪里能随意。 少爷一夜未眠,陶阳原以为他是忧心天津的事儿寝不安眠,谁知他是乐了一夜;甭说外人了,咱大少爷也没想过有这么一天。 陶阳因为他受了太多非议,他实在是不忍心再把他阿陶给推到风口浪尖上。 但这一天就突然这么来了,他还是一如当年嘉陵关时激动得难以入睡。 其实原本在书房和父亲商议如何破解困境时,他为着让父亲宽一宽心而随口说笑的一句也是希望父亲不要过于忧心。 “如今这里里外外看得比天牢还严实,除非咱们办个亲事,否则谁也见不着咯。” 谁知父亲竟然看了他许久,忽地一笑就把管家给叫进屋来安排事宜了;从头到尾少爷都有些做了梦一般的恍惚。 看见丫头们把流光溢彩的喜袍送进来时,霎时热泪盈眶。 那种等到几乎绝望了却又得天命成全的感受,您明白吗;差一点儿,他们就错过对方了。 陶阳自然感动,只是面儿上还是正正经经的模样儿,笑话这傻少爷真是傻过了头。 穿上喜袍。 虽然没有精美的绣样但这针脚确实是好,领口袖口都绣了金丝竹叶,简单却精致,不从众繁琐也不做粗鄙俗气。 少爷站在镜前沉默着,气息重了重;陶阳笑话过也跟着有些感怀,喊了一声少爷,原是想催他早些冷静下来,外头还许多事儿呢。 谁知这大少爷一转身过来就抱住了他,结结实实地。 浓声喊着:“阿陶…” “我知道。”陶阳一乐,笑得越是俊朗:“身穿大红喜袍,怀抱此生挚爱。” “您啊,愿望成真了。” 噗呲! 少爷一笑叫他给逗笑了;其实这句话不仅是一句话一个心愿,在少爷心里头很重很重,重得从前每每想起就觉得心里特别难过。 上一次身穿大红喜袍,怀抱的也是他,只是那时候气的是他的一句话:成家立业,敬孝师长。 “谁要和你说这个了。”少爷笑道。 陶阳一脸无谓,道:“那就我和你说呗。” 看到翠竹上刻的名字时,我就想过,换上喜袍与你三拜喜堂。 这不是挺好。 “阿陶。” 少爷道:“对不起,匆匆忙忙的。” 什么都是着急忙慌赶出来的,就连喜宴最初的目的也是为了向外通信。 “没事儿。” 陶阳道:“我知道你不是。” 起码,我们的情谊不是匆匆忙忙的。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新人对拜。 喜结良缘,佳偶天成。 原本以为会有许多人碍于传统以及内心的深处的不理解而选择不出席,真到了时候发现请的那些人家都来了。 到底是咱们少爷啊,打小这么看着长大的聪明伶俐,还有咱陶爷的玲珑剔透,这是天赐佳偶万不可辜负啊。 两人都是男子,原本大伙儿跟着起哄都想好了,非要把这两人都灌倒了不可,谁知一见了陶阳才想起来,他从不饮酒。 角儿得护着嗓子啊。 再说,就是他喝,咱那护犊的少爷能同意吗?今儿要是起哄给喝了,明儿回书院还能过得去了? 师兄弟这一边儿都是熟人,早就盯准了且个个都知道这一场婚宴是为了什么,哪里会灌酒,陶阳就招待这一头了。 陪着陶阳挨桌挨桌地敬了酒,少爷就招待另一头的达官显贵去了。 阎鹤翔姗姗来迟,端上酒盏就先来了个自罚三杯;抬眼一瞧就看见了咱少爷那一身的流光溢彩,赶紧端着酒过去了。 婚宴嘛,不给灌酒叫什么婚宴;再说了,阎鹤翔比少爷大上十几岁,从前拜师,少爷还小,后来他也一直在外头,两人一直也没顾得上聊。 这头正说得热闹。 “哎呦喂,看看咱们大少爷啊。” “护犊子护成什么样儿了!” “胡说,人家那是护爷们,什么护犊子!” “哈哈哈说得对,说的对…” “赶紧把陶阳拉过来!” 少爷心里高兴着,随着人家说笑就是也没什么的,跟着应和两句就好了。 阎鹤翔从人堆里好不容易端着酒挤进来,大伙跟着招呼起来。 “诶,阎爷来了,快快快满上啊!” “呦,哥您来啦!” 少爷也跟着端起酒杯。 “嘿嘿~”阎鹤翔胖些,一笑起来倒有些憨厚样儿;神秘兮兮地要开口,周围一见他偏头就等他说,这一开口就让人静了下来。 “我听说,你这是二婚啊~~” …… “诶,你前边头婚是谁啊?” …… “你比师父厉害啊,俩媳妇儿!嘿嘿” “滚!” 少爷又羞又恼,大伙儿也跟着闹起了阎鹤翔。 “滚滚滚!” “上一边儿去…” ———————————————— 良辰美景奈何天。 “郭齐麟,你这混蛋给我出来!” 李家公子,郭府先少夫人的亲哥哥。百镀一下“大德云爪书屋”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 章节目录 孙九芳(一百八十七) 李家也是书香门第,虽说不算世家但说起文学也是排的上名号儿的。当时郭李两家联姻也算是珠联璧合,美事一桩。 尽管好景不长,少夫人香消玉殒,后来不到一年少爷和陶阳的事就传了出来,当时引起了一阵风言风语;哪怕那般情形,李家也没有上门闹事。两家一向交好,两位老先生也时常约坐。 李家的少爷虽然不是什么勤学好问的人但毕竟家规森严,子循父训倒也是个明理的好孩子;从不见他无理取闹过,更别说当着一众长辈学者的面儿在人家亲宴上闹了。 这一回先是气冲冲地闯进了宅子,语气十分不善,还带了几名小厮横冲直撞地和郭府小厮闹着;进了宴席不向长辈致歉问安也不行礼,站在那就闹了起来。 族中长辈训斥了一句,骂他昏了头竟然这样无礼,要他速速退下回去闭门思过。 这哪里会听话,骂得越是大声了。 一旁传来打抱不平之声,但语气听着却不似字眼一般冲撞无礼:“好歹也是书香门第,这样口出恶言,也不怕丢了祖宗脸面!” 这嗓音温厚却不低沉,稳重且不稚气;这样好听的嗓子,甭说唱,就是吟诗读词也是让人听着心头一动的。 德云七堂,九字科少爷,孙九芳。 偏偏说出来的话却冲得很,好似那李家少爷一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是要打起来的架势。 “你又不是郭府的人,逞什么能!怎么还想当英雄不成?”李家少爷嘲讽着,就是一副无赖样儿:“可别英雄不成还当了狗熊!” “住口!”陶阳从主位上厉声一斥。 他是出了名的胳膊肘往里拐,哪里能容得外人这么放肆还冲着自家师弟出言不逊;真是没被德云的人骂过。 “姓陶的你还有脸开口!” 李家少爷骂着,捋起袖子就要往前去。 “死远点儿!”孙九芳抬脚一踹,倒是没用全力,只不过想拦下他而已。 “爷这身料子你他妈赔得起吗!”李家少爷抖了抖衣摆,有些气急败坏地骂着:“好,今儿就打得你成狗熊!” 抬手一挥,身旁几名小厮气势汹汹地几步上前,两方人骂骂咧咧得这就要打起来了。 “谁敢!” 少爷一声呵斥。 右手屈臂于腹,左手转背,一身喜袍璀璨生辉随步映射阳光;郭府大少爷,自有气场。 “郭府大喜,我看谁敢动!” 两方人皆是停住了动作。 “不知何处得罪了李少爷。”少爷凝眉,对上李家少爷的目光。 “何处?”李家少爷冷笑着,讽刺苦涩不言于表,伸出食指戳了戳少爷胸际,反问:“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吗?” “我好好的一个妹妹,嫁进了你郭家不到一年就过世了,转头你就和姓陶那小子搭上了,你问我何处得罪?” “郭齐麟,你他妈活着就是得罪我!” 最后这一句,他面红耳赤,歇斯底里。 “胡说八道!”孙九芳赶在少爷开口反驳之前给吼了回去,撸起袖子一副气得不行了的模样儿。 “先少夫人是难产过世的,与旁人何干?” “再说了,这是郭家大少爷,你以为是你们李家几夫人的庶子吗?还得为亡妻守身一辈子吗?” “人家也没有妻妾成群,只不过是找一个喜欢知冷热的人在一块儿而已,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宾客众多,个个都安静下来仔细听着看着,从起初的看热闹到跟那李家少爷带着嘲讽的眼神看这对新人,再到现在听入了耳,还有些羞愧。 孙九芳继续说着,不知为何这并不算宽厚健硕的身形此时却叫人高看两眼。 “吃你家饭了吗?让你养了吗?”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们家世代从文,出了你这么一个泼皮无赖的,我是不是还得找你爹娘兴师问罪?” 这话说得对啊,人家既没有花心成性、妻妾成群,只不过是找了一个喜欢的人安安稳稳过日子罢了,有什么可介意的。 再说这儿女情长本就是你情我愿,谁也怨不得谁去;何况说破了天,这也是人家的内院私事,哪轮得到外人来插嘴。 除去这事儿,两个少爷的学识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大先生的家教没得说;总归都是外人,大伙儿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个招呼有笑脸这不就好了吗?何必非要掺和人家内宅的事儿,这可不是读书之道啊。 “你们郭府一门嘴皮子利落,这些门生学子无数,我懒得与你们争吵。”李家少爷说着,嗓子眼儿挤出来的字都像是咬牙切齿。 “今儿我跟你们没完!” “给我打!” 小厮挽袍塞进腰际,上前两步就打了起来! “真以为我德云没人了?”孙九芳一恼,脱袍一扫,凌空一抛,领着人打了起来:“给我把这玩意儿打出去!” 青瓷碎裂,酒香满地,桌椅翻倒。 “来人来人!” 少爷急道:“快把人拉开!” 一片狼藉。 约摸过了半盏茶,这通折腾才算安静下来;宾客们都被吓坏了,陆续散去。 幸好女眷在后院儿,虽是伤不着到毕竟多是与亲人同行,这一闹也跟着走了不少。 少爷背手而立,陶阳立于身侧,两人并肩,大红喜袍流光溢彩;珠联璧合,天造地设。 “阿陶,对不起。” 这是我们的婚宴啊。 “那怎么办呢?” 陶阳歪着脑袋,眉目里有些坏笑。 “我…我晚上给你做小鱼花灯!” 今儿是元宵啊,我的手艺也进步了好多。 “花灯有什么意思,哪算罚你?” 陶阳望着满地狼藉,笑得如沐春风。 “你说,我遵命就是。” 我是大少爷,你是管大少爷的。 “喝酒吧。” 陶阳一抬手,陈酒香浓萦绕鼻。 “好,我喝!” 少爷接过酒正打算灌个见底儿。 “你个没脑子的!” 陶阳气恼地敲了他的脑袋。 这下少爷是当真不知道了,怔愣住神儿来看着陶阳,眉目里有些迷惘,像懂又像不懂;过分点儿的,还怀疑自个儿的耳朵。 ———————————————— “交杯酒。”百镀一下“大德云爪书屋”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 章节目录 风雨欲来(一百八十八) 吵嚷半日,难得清闲。 大喜之日又是元宵佳节,两相碰撞之下这郭府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三书六礼一样不少,喜宴酒菜样样精细,无一可躲懒偷闲的事儿。 忙活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等来了两人穿上喜袍,三拜成婚。这一场婚礼虽然突然了些,但好歹也算是了却心愿;咱们大少爷自然是乐得合不拢嘴。 没等酒过三巡,师兄弟几人开怀畅饮,这李家少爷就来了;一通闹腾还吓走了不少人,别的人就算没吓到,眼看着如此情形也没有厚脸皮继续吃宴了。这都闹场了还留下,平白让人误解为是在看笑话。 该来不该来的都走了,这天也黑了;外院小厮正清着外院的一片狼藉。 本该是洞房花烛夜的好时候,两位爷可不在屋里头你侬我侬地腻歪着,反倒是大先生书房的烛火彻夜通明。 两孩子静静站在桌案边儿,等着大先生看完手里的书信能够会心一笑;如今形势严峻,这封书信能送进郭府也实属不易。 一旁站着的还有借用劝架的名头被留在郭府的孙九芳,此时沉默静立,眉眼柔和且温厚;没有半点白日里那般咄咄逼人、寸步不让的架势。 先生坐在主位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像疲倦而更多的是一种心力交瘁的失望;两指一捻,书信递样桌案那头。 少爷双手接过就在原地与陶阳看着;这越看,眉心的川字就越深。 “王印…” 陶阳看着书文忍不住念了出来,紧皱着眉头不放松半点。 随着他“王印”两字脱口而出,少爷掌心一动,合上信纸;上前两步,道:“爹,这可不是儿戏,咱们如今都被盯得紧紧的,一举一动必呈圣听。” 书信是小,书文事大;老舅这封信里头三言两语也就横撇竖捺,写着简单做起来难啊。 请师父安好,长弓敬上;闲来无事巡视津冀,有一匠人擅木工,飞鸟走兽,花草畜牧,形似有魂。 他日回京,敬孝师长。 这一段仍旧和上一回的书信一般,前头用行书,后头用草书,最重要的也就是那一句话。 不同的是,这一回信纸末,盖上了王印。 这是一封家书,既有落款再盖印实在有些怪异;若是个私人印章,身份象征的印也就罢了,总归文人墨客有这清高严谨的习性。 但,这是他行兵下令的王印。 前头那一句,天津城有擅长木工的匠人,将飞鸟走兽都刻画的栩栩如生本就是闲话两句,不值一提。只是这最后一句“回京”与正红王印却不得不上心。 前后一想,他们就懂了。 大先生抬手揉了揉脑袋,像是头痛又犯了;道:“九芳。” “是。”孙九芳正手一拱;转身从少爷手里拿过书文,仔细折叠两次,放进胸衣。 “是我忘了。”陶阳笑着,摇了摇头像是笑话自己的大意。 “九芳的字写得最好,人又聪明。” 只要九芳在,想在什么木头上写字就写;身怀绝技,果然胸有成竹。 “您不嫌弃。”孩子还算谦虚,应答时这目光里也不带半点骄傲;坦荡温厚如闲话家常。 “爹,这新印和旧印是大有不同的,咱们连老舅的人都没见到,这实在太过冒险。”少爷有些气息不稳,倒不是不相信孙九芳的能耐,只是这世上城府深沉的恶人太多让人难以放心。 “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先生不去看他,淡淡说了一句算是解释得话。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好了。”大先生站起身,背手向前绕出桌案,道:“都安排了,你和阿陶明儿天黑前,把你们和小辫儿的书信挑几封能用的,交给九芳。” “明儿?”陶阳有些不敢相信,这才又多问了一遍。 倒不是觉得麻烦,只是赶得这么紧,那就意味着这盛京终是要变天了。 “后天一早我就要出发去天津了。”孙九芳解释;实在是天有不测风云,容不得他们再拖日子了。 只有一天,若不是陛下看得太紧,也不至于今天才看到书信,书文两句又是要与天争时的任务,难怪父亲这样沉重。 “好,你放心。”少爷郑重地点了点头承诺着。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三人行礼从书房告退,院门处分道儿东西。 陶阳一路念念叨叨地,像是仔细回忆着哪些书文值得挑出来一用。 “别魔怔了你。”少爷调侃道。 “诶!”像忽地想起了什么,陶阳猛一侧身,攥着少爷袖口,急道:“咱们去找师娘,她那里有好些书信都是上个月天津来的,一定有咱们要的!” 这正说着呢,当下握住少爷手腕儿就要往玫瑰园去了。 “你急什么啊!” 少爷有些无奈扶额,敢情这小子就是收拾他的时候最冷静了。 “陶云圣,今儿是咱们洞房花烛你知不知道?” “一会儿见了师娘,说话小心些。” “陶阳!你听没听!” “你说师娘要是问起,咱们赖给师父怎么样!” “去你的!你是我爹!” “赶紧的,一会儿回去把锦盒儿里的书信收拾出来!” “你走你走!我自个儿去。” “好啦。”陶阳顿时笑了出来,眉目里的笑容和小时候使坏是一样样儿的。 “跟你睡那么多年了,花不花烛的哪有什么紧要的。” 是你就好。百镀一下“大德云爪书屋”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 章节目录 不为人知(一百八十九) 师父交代的任务至关重要,孙九芳不敢耽误;昨儿夜里趁着夜色朦胧就赶回孙府了,进屋关门到今儿午时后也没见出来。 孩子看着乖巧懂事,说起话来也是有礼有度的;可这父母是最清楚,这孩子打小就是个死心眼,认准要做的事儿必定要做,虽说不争不抢但绝不碌碌无为。 这房门一关,他若不出来那就是任谁去劝都没有用的,谁来都不好使。 关了一夜,茶饭未进。 黄昏时,孙九芳终于在无数画纸中挑出了一张还算是稍稍满意的画作了。 遍地废纸,红墨渲染;一夜半日,不眠不休终于是凭借他的天赋,画出了一张足够以假乱真的王印印图来。 孙九芳嘴角微扬,仔细端详着画纸,心情正好还吹了吹纸上的红墨;无论字迹还是大小都与王印红章如出一辙,若非高手必定瞧不出当中偏差。 盛京城中有能者居多,但找出一个书法极好又聪慧机敏,还得深得先生信任的人可寥寥无几。 他就是这几中之一。 王印自有用处但绝不能用上真王印,昨日的那封书信就是云磊费尽心思想要传给先生的一句话。 制王印。 大先生抚养他长大又自幼教习,孩子随口一句话他自然是清楚明白的,何况如今形势如此严峻,天津又被戒严实数举步维艰;唯有兵行险招了。 孙九芳是这群孩子里头书法最好的,而且聪慧,一点即透;喜帖送到之日,大先生就命人传信要他过府。 孩子聪明,如今朝中形势看得清明,三两句话就明白了郭府这一番大办喜宴也就是为了给天津城的人一个机会而已。 一个能传信入京的机会。 盛京是天子脚下,陛下明里暗里耳目众多,但凡是与德云有关之人,哪怕一个厨娘都被看得紧紧的;眼下传信实属天方夜谭,只能为天津城找一个机会送进来。 所谓疑人不用,不相干的人就更是不能用了;那日少爷随口一句戏言说是办喜宴,大先生一下就想到了当初儿子娶亲。 仔细思量一番后,去书院找了名头聚集了几位学者名曰探讨学问,期间与李家老爷密谈,请求他助郭府一臂之力。 这个忙就让尚在天津求学的李家少爷秘密带回一封信,届时大闹婚宴与孙九芳起争执,事后劝阻再拿出信件。 如今与德云有所交好又不被陛下所注意到的,只有李家了。虽说有些事无法告知,但既然大先生开了口,这既是学问上的大家又是多年的老友,李先生点头了。 用那样无礼的方式或许旁人会觉得大先生私心太重,保住了自家孩子却连累李家少爷落个坏名声;但李先生可是个明白人,盛京必有大乱,此时越是莽夫一个,越是烂泥一摊的就越是不惹陛下注意。 届时无论结果如何,李家都会安然无恙。这就如同大先生选中了孙九芳一样,他聪明谦逊又为人谨慎,还没在陛下面前漏过脸,正是最不惹眼的时候,一举一动不会惹人怀疑动机。 孙九芳一接到信件就去书房侯着了,确实是个谨慎的好孩子。 如今制图成功,正是欢喜时也确实累坏了;仔细对折信纸后,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嘟囔了两声儿,可爱极了。 这一地废纸虽然无用,可传了出去可就是孙家脑门抄斩的罪过;孙九芳叹了口气,屈膝蹲下,开始一张张捡起来。 销赃灭迹。 他一下笑了出来,想不通自个儿是怎么想到这个词的,又不是偷人东西。 刚画好,累了一整夜;如今一分神笑了下,猛地醒了过来,忽地听见剪窗处有声儿响,眉心一蹙,瞬时把手里的十几张纸给揉成一团。 骂道:“出去!” 这语气听着像生气,不是恼怒;虽然矛盾却不难懂。意思就是,这是一种软声儿哄两下子能哄好的情绪。 剪窗处的声儿响并没有放轻,反而重重地被什么东西撞开来。 他已经捡起了所有的废纸,站起身来走向内室的暖炉。 身后一声轻微的落地声响。 他抬手拉开了暖炉盖,看着里头过了一夜已经燃烧殆尽的碳火;从怀中掏出火信丢进炉子,再一抬手就把废纸都给丢了进去。 身后极轻的脚步靠近。 暖炉一阵青烟薄雾,随即燃起火簇包围所有信纸,越燃越旺。 他终于转身,皱着眉头,张口就要斥责两句:“不是说了不许进来!你这…” 转身是不见半个人影,垂眸一看,这才明白刚才的响动都是眼前脚下这小东西的。 他忽地一笑,蹲下身抱起这只略微有些其貌不扬的狗子,道:“八宝,你又跟着人贩子出来啦?”百镀一下“大德云爪书屋”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 章节目录 命中缺你(一百九十) 八宝是秦霄贤养的一只狗子,皱皱巴巴的神情,终日愁眉苦脸的看着却招人乐。 当时说是养一只没伴儿就多养了一只,整个书院也就咱秦爷有这闲心了;后来那只叫奶球的狗狗带进了书院整日陪着,秦夫人怕孩子看着奶球整日想起一些伤心事来,这就把八宝也送去书院了。 那都是好久的事儿了,提多了也伤人心;主要是咱们孙少爷有位小祖宗喜欢狗子啊,从前去书院探望总是抱着好些吃食喂狗,当儿子宠着一般! 如今老秦不在了,大伙儿也都忙着,狗子就送回秦府了;这小祖宗还是时常变着法带狗子出来玩儿。 孙九芳抱起八宝走出了屋门,那黄昏余晖正好打在他脸上,刺得他眼睛一酸。 “芳芳!” 听到开门声响,院子里无聊地踢石子的一鹅绒黄起风的姑娘惊喜地跳了起来。 “闭嘴!”他嘴角的笑一下就收了,蹙眉佯装生气地凶了一句。 芳什么芳,那时能乱叫的吗?叫芳爷! 不是…这芳爷也不怎么中听啊。这念头一起来他就懊恼地掐断在脑海了;幸亏也没说出来,否则多没面儿啊。 “又生我气…”姑娘委屈巴巴地垂着脑袋,扣着衣角儿嘟囔着。 他一乐,却忍着把到嗓子眼儿的笑给咽了回去;道:“怎么又把八宝给偷出来了?” “我哪有偷!”姑娘反驳,一抬头看见他这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又怂气得不行。 低声叨念着:“还不是怕你有烦心事,又不敢进去打扰才让八宝翻窗进去…” 噗嗤! 这一下,孙九芳是真没忍住了;抬起右手伸出食指戳了戳她的脑门,道:“这翻窗进屋不是你老干的事儿吗你?” 真是被她给气笑了。 “嘻嘻~”姑娘揉揉脑门,笑得傻气:“那你不生我气啦。” 芳芳只要愿意理她,愿意对她笑,愿意欺负她,那就是不生气;谁说她傻,她鬼精着呢。 孙九芳真是被这孩子气得话给逗得无奈,可真往心里去了又忍不住有几分感动。 有人与你非亲非故却把你这么放心上,不能不感动;他不止,他连心都动了。 “董山乙你这一天天闲着无聊是吧?” 他嘴角上扬,最温柔的语气说最亏心的话。 “胡说!”姑娘叉腰反驳:“我是命中缺你,来保命的!” 董家小姐,董屺,乳名小朝。 董孙两家是世交,两个孩子从小就一块儿玩,是真真正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小时候一块儿玩,后来一起识字,小朝头一回写字写得不好,看着像是山乙,其实是董屺;音同“启”。 可以是“岂有此理”,有时他也觉得是“飘香婍泥妆楼侧”。 后来两人长大,这事儿也一直没淡下去;孙九芳总笑话她是穿山甲的媳妇儿,叫穿山乙。 小朝是打小让他给嫌弃惯了,这脸皮子早就厚如城墙,半点不往心里去。 只是从小爱缠着他,逗他开心;屺的寓意是山无草木,他的名字是九芳。这九芳九芳,是久芳啊,可不就是命中缺他吗? 他耳根一烫,仍旧蹙着眉心摆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道:“姑娘家家的,一天到晚说的什么话!” “这有什么?”小朝眨巴着眼睛与他对视,坦坦荡荡且理直气壮:“我以后是要嫁给你的,又不是说给让人听。”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去你的!” 咱们芳芳这一下子打耳根红到了脖颈,一把就把臂弯里的八宝给塞进了小朝怀里,甩甩袖:“赶紧给人送回去!” 说着转身就走。 “诶!芳芳!”小朝追着。 他孙九芳的才智,要是真讨厌人家姑娘缠着,有一百种一千种办法让人知难而退;可他没有。 这可不是狗皮膏药穿山乙,这是他的香甜蜜糖腻如胶啊。百镀一下“大德云爪书屋”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 章节目录 盼归(一百九十一) 昨儿是黄昏才从房里出来的,累得腰酸背痛,一通沐浴后在吃点儿东西,孙九芳就躺床上蒙头大睡去了。 今儿一早起床时,小厮就已经把收拾好的行囊搬上马车了;咱爷们睡眼朦胧,坐在床头好一会儿才起身洗漱。 铜盆里的温水正冒着热气儿,孙九芳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后挽起袖口一抚鬓角儿碎发,俯身低头整张脸都给浸在了温水里。 他打小就喜欢这样,人家都是温水湿帕拧干了擦干净脸,他可倒好,整张脸就扎进水里去了。 倒不是春日寒,温水暖,惹得人舍不得起来;是咱们爷就爱玩水,打小就这样,夏日里恨不得泡在水里不起来了。 身后脚步声儿一起,脊背一重;大氅领的绒毛刺在他的脖颈。 “娘~”他直起身子,拉下大氅丢给了一旁的小厮,道:“我不冷。” “你什么时候听话过!”母亲白了他一眼,把帕子往他脸上一打,念叨着:“这都要出门了,还这么一副不紧不慢的。” “又不是头一回出门。”他笑着,擦干净了脸上的水渍,转身张开手臂由着小厮给他套上衣裳。 “阿树。”母亲喊着他乳名,眉心紧皱着满是不放心。 儿行千里母担忧,说不尽的嘱咐放不下的心;何况这一趟出门,虽说去得不远,但如今的天津云家可不是从前的光景了。老妇人虽然不懂朝政,但府里的老子、小子个个都和朝廷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再如何这风声儿总要有些的。 “眼下这风口浪尖的,不能不当心知道了吗?”母亲挥手示意小厮退下,亲自给他系上佩玉在腰际;道:“行事谨慎,无论怎样还是性命要紧,不许冲动。” “好。”他拉长了尾音,有些同母亲撒娇一般的稚气,可张口的话却是个成熟稳重的爷们口气:“这话您说过多次,我都记着,时时谨记把您的儿子带回来。” 噗嗤! 夫人一下笑了出来,右手翻转手腕儿作势在他手臂上给掐了一下,骂道:“就你嘴皮子甜,怎么不让我少操心。” 母亲读书不多,但性情很好,虽然总爱念叨可那字字句句里无一不是母爱;比起其他人更不同,母亲很温柔,甚至整个家族的姑娘都是这种传统的好女人。 他从前的想法和其他人相同,觉得娶妻应该就是娶母这样的,温柔贤惠只为相夫教子;书里也是这么写的,娶妻当娶贤。 后来… 还没来得及和大伙儿说说后来呢,这门外就传来了叫喊,还有提裙小跑而来的脚步声儿。 “芳芳!芳芳!” 听着叫喊,也不能是外人。 爷们无奈地叹了口气,瘪着嘴摇了摇脑袋走向外室往摆放好早点的木桌去,撩袍一扫,屈膝落座。 母亲正走出来就和小朝撞了个对面儿,笑道:“快来跟你九哥一块儿吃。” 小朝刚刚站定,见了夫人时眼里眸光一亮,边行礼边笑意盈盈喊道:“娘。” “诶!”母亲也应下了,笑起来的时候眼眸柔和与芳芳得一模一样。 “是干娘。” 没等母亲多说两句,一旁正喝粥的爷们就眉眼弯弯地张口调侃起来;不是指正,是调侃,逗趣儿,嬉皮笑脸。 重复道:“是干娘!” 小时候不是说了吗,两家这么熟,干脆认个干女儿好了。其实家大人当初的话是能亲上加亲最好,孩子们出生又担心他们长大了有别的心思,所幸认做干女儿,不摆酒设宴祭天过庙,这就等着俩孩子的心意呢。 咱们董小姐这么刚的人,哪里能怕了他;径直就在爷们身旁坐下,手肘支在桌面的朱红布上,毫不避讳地就这么看着。 “以后我嫁过来,也是这么叫啊。” 那大先生出门的时候,德云女孩们可厉害了;叫舅舅叫姐夫叫师父的,总之叫什么的都有,人家都坦坦荡荡的,她一个有婚约的青梅竹马,有什么可矫情的。 “说的好,娘就等着呢!”母亲捂嘴笑着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道:“好好说说他,娘先走了。” “娘,你就惯着她。”这字眼多嫌弃也不打紧,语气温柔亲和,眉眼盈盈含笑,说什么都不信他的鬼话。 母亲懒得与他争,嘱咐了两句就领着人出去了;这一天天的事儿还多着呢,哪儿来那么多时间跟这臭小子胡扯。 爷们夹起一颗包子咬了口,不知为何汤油溢出嘴角却不显油腻,反而衬得唇瓣润得诱人。 或许真是长得好看怎么都好看。 “你什么时候娶我啊?可不就等你了!这一趟出门要去多久啊?” 小朝搬着凳子又坐得近了些,几乎整个人都靠在他的肩头了;皱着眉嘟着嘴,总之满脸的不高兴。 “也就十天八天的。”他放下碗偏了偏头,真的十分认真地估量了一下。 “那等你回来就娶我啊!”小朝拍着手,很高兴于从这些话里找话出来。 噔! 孙九芳抬手一敲,重重地打在她的脑门儿上,笑话着:“你没事儿就多点你。” “我读了!”小朝揉着脑门,虽然疼的龇牙咧嘴但是仍旧没说半句气话;得意洋洋还带些神秘地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来。 看样子不是装银两的,透着香味儿倒有些像香囊,但香囊也没有檀香味啊。 别的就不说了,这上头的针脚真是数一数二的啊。 满京城也找不出这么七扭八扭的针法了,就是有人家也不敢拿出来。 “哈哈哈哈”爷们捧腹大笑,一下给笑红了脸,身子还往后躲了躲! 连连摆手,道:“这么厉害的东西你还是自个儿留着吧,我这人胆小。” 怎么对别人都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跟她在这就是个没正经的! “我不管!你收着!” 姑娘也是性情中人啊。 人家不强塞给你,就坐在你跟前儿握着香囊然后嘴巴一瘪就给你个哭脸。 “啊…啊哇…我不管…啊…” “我我…啊…” 有没有眼泪不重要,要紧的是咱们这气场不能输啊;一哭二闹,咱就连哭带闹!没有心不软的爷们,只有太懂事的娘们。 话糙理不糙。 “好好好。”九芳收了笑,接过香囊随意塞进了袖口。 “我收就是,可以了吧。”语罢起身,理理衣领就要准备出门了。 天津城里还麻烦着呢。 “嘻嘻~那你给一个什么给我啊?” 这是个什么话,一下把咱爷们给问懵了;这香囊也是人哭着闹着要送的,怎么这是要交换啊? “去去去,我要出城了。”爷们挥挥手,一副忙得很的架势,抬腿就要走。 “不行!你得给我一个!” 这姑娘一下就成了狗皮膏药,贴得死紧;抓着爷们的手臂就不撒手了。 “你得给我一个,给我一个!” 人家姑娘送礼物都交换的,娘说那是定情的信物啊!说什么都得要一个。 外头暖阳一下升了个头,可不敢耽误了。 “真没有。” 虽然心里头着急要走,可到底也没舍得下重手把她给推开。一昧解释着,偏偏这姑奶奶认准的事儿,你要是没点头那可就铁了心要跟你杠到最后了。 “董山乙你疯了吧,我这屋里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好东西?” 打小有什么好东西,不说在这屋呆多久,几乎没进这屋就让这董小朝给拿了。 “诶,对啊!”她安静下来,有些恍然大悟的傻气。 就算有,她直接拿了就是,何必问。 “行了,我走了。”这会儿再不走可就真来不及了。 “好吧。” 小朝跟着脚步走到了院门,紧了两步追上他就张开双臂拥抱住了。 这也不是头一回,但爷们是回回都没敢动,就原处这么站着,不推开但也不敢抬手。 如果有一天她嫁给别人,那名声可不能毁在这,毁在他手上。 “芳芳,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娶我。” “早点回来好不好。” ———————————————— 喝了粥,有些烫脸。 “我办完事就回来。”百镀一下“大德云爪书屋”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 章节目录 知否(一百九十二) 孙九芳到天津时天正黑,城中守卫拦下盘查了一通,又查看了入城书文才放他进来;往年这时候正是德云书院开坛设教的时候,这一回反倒像防贼似得。 爷们是个荣辱不惊的人,旁人爱如何就如何去好了,他可不管。只是趁着盘查的时候与守城的士兵闲聊两句,人家爱答不理地应答着,两三句就赶着他们收拾好东西赶紧走吧。 南境军。 孙九芳勾着嘴角笑了笑,领着人往云府去了;愣是装出一副十分欢喜的模样儿,师弟来津自然上师哥家住了。心里没鬼有什么好避讳的,如今得陛下赏识又是“风头正盛”,再一避讳才惹人怀疑。 再说了,住客栈不要钱啊? 爷们不爱坐马车,趁着春意正浓,一路赏景过来的;如今夜深,自然是前骑高头大马,领一行人堂堂正正地进了云府大门。 唯一值得让他高兴下的也就是云府的守卫还是二爷的淏城军。 南境军奉命回京,旨意命令交给二爷训练,大军迟迟不到,这先到的几支队伍竟然还替换下了守城军,这么一来出入天津城可就全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了。 这和看守有什么区别。 一行人到了云府,管家早收到消息在府门前侯着了;小厮们上前帮把手,把这些个人都往安排好的住处迎。 管家引着孙九芳往内院书房去了。 景致看着不错,冬日雪景,暖春青翠都该挺好看的;这是他头一回来天津城的云府,小步子走得轻快,看着倒颇为自在。 一进书房,抬眼就见二爷把书往加上一放,转过身来带起一阵衣摆扫动。 “可算把你盼来了。” 话虽简单,字眼儿里透着的那份放松实在太过于浅显易见了。 “等我还是等这个呐?”九芳笑出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从胸衣处拿出了一封折了两折的宣纸。 “有你就有这个。”二爷接过,笑意更甚,打开信纸仔细看了看;道:“厉害啊,我都要信了。” “师哥打算怎么谢我?”他转身一侧,撩袍落座,毫不生分地给自个儿倒了杯茶;茶水蒸气在鼻尖儿绕了绕,暖得人中一红。 “你自己说的更称心。”二爷合上宣纸,照着起先的折印儿给折了回去,侧手一横交给了董九涵。 董九涵一直安静地站在他身边儿,时刻准备着他的一句话一个动作;这手腕儿一横,九涵立即就接了过去,仔细地放进了胸口,拱手行礼走出书房。 “说吧。”二爷落座,连这后衣摆向后一扫的动作都好看得不得了;笑道:“有什么用得上哥哥的,尽管说。” “说笑而已。”孙九芳摇了摇头,笑得明媚且灿烂。 其实他只要笑,看起来就是个稚嫩的少年,就算并非年少但看起来就是有一股子率真可爱的模样儿,还带着些傻气。 不笑的时候,眸光里似乎映着故事,不知道写的什么,但总归不会是什么美好的现实。 其实,一个能做自己的人是很幸运的。 “不求有功,别给您帮倒忙就好。”九芳垂眸似乎有些含蓄,抬手执壶往二爷的杯里续上茶水,看着热气缓缓升起再融入空气。 “那行。”二爷一掀衣袍,自然而然地翘起了二郎腿;调侃着:“等你成亲没了私房钱,哥哥养着你。” “谁说的?”他一乐,没想多就是话赶话说到这,这不就是想说明白点儿吗? 得意道:“她哪里会管钱啊!” 他不是从小住府上的,不像烧饼堂主还有大楠他们那几个显得亲近,平日里大伙都忙着也很少聚一块儿。师兄弟不假,但就是亲兄弟也分个志趣相投与否啊。 堂主烧饼还有咱们二爷,这几个年岁大一些,总是更成熟一些;大楠老秦还有咱芳芳是一个年岁的,这么些年都是一块听课学起来的,自然玩儿得开些。 所以,孙九芳有属意的姑娘。这事儿,二爷并不知道,随口的一句说笑也就是想逗逗他,这九芳说起话来是真好玩儿。 谁知这一炸还真给炸出来了。 “这是谁家姑娘啊?让咱们芳芳看上了?”二爷正要喝茶的动作一顿,放下茶杯笑眯眯问着,似乎兴致勃勃。 “哎呦,可就别叫这个儿,您还不如像我娘似得叫我阿树呢!” 听着是挺不喜欢人家叫他“芳芳”的,可这说起来就眉眼含笑,轻柔盈盈是个怎么回事? “哈哈哈哈~”二爷被他这双手合十,含笑告饶的模样儿给逗乐了,一脸的得意洋洋。 “这点的儿出息!一个名字而已。”二爷笑骂着,想起了小时候听伯母喊着九芳乳名“阿树”,那时候这小子就怕得不行了。 说什么来着,怕以后长成了一块榆木疙瘩就没法吃烤肉了;年幼可爱,一心就想着吃了,想想就让人乐。 谁能想现如今,居然把“阿树”都给豁出去了。 “你啊。” 二爷道。 “小时候还嫌弃伯母叫你阿树,这会儿又嫌弃人叫你芳芳了还。我听着挺好的啊,有一回你…” 正说着,忽地想起了什么,二爷到嘴边儿的话猛一停。 芳芳? 是啊,这可不是他母亲给起的名儿啊;头一回听这么喊的,还是一个姑娘。听师弟们说那姑娘时常来书院找他,不和旁人多说笑就只赖着他;九芳觉着不好意思吧,总拉着她去吃东西逛园子,总归不会把她留在爷们堆里头聊着。 二爷见过一两回,都是陪着杨九回书院走走的时候;或许从前也见过,只是太忙了,去得急走得也急压根儿就没留意。 有一回就听见那姑娘喊他,手里头抱着俩油纸包一路小跑进来;嘴里就是喊着“芳芳,芳芳的”。这外号还让初次听闻的哥几个笑话了好久。 “怎么了?”孙九芳问道。 这怎么话说了一半还顿住了? “你那个…那个发小!” 二爷皱眉歪着脑袋想着,十分认真地回忆着:“那个,那个董小姐!” 神天菩萨,可算想起个姓来了。 咱们芳芳这脾气,他要是不愿意谁能这么胡闹折腾?说是不喜欢人叫他乳名啊外号啊什么的,但那姑娘喊了那么久的“芳芳”也没见他生气啊;说倒也说两句,但不是那种指责,反而像是一种说着玩儿的纵容。 二爷笑着,不是笑话他,是笑自个儿后知后觉,怎么没早猜到这爷们的心思。 “她怎么了?”这一回,换他动作一顿。 孙九芳不笑了,唇角儿一僵硬似乎有些怔愣了;干笑两声,道:“大局为重,您还是多留神盛京吧;对了,那木工怎么样?” 如此境地,牵一发而动全身。 马虎不得啊。 “我不用那木工,只是传信进京透露给你而已。” 二爷喝了口茶,神色又多了几分凝重。 孙九芳蹙眉想着,道:“那王印谁来做?” “我府上养着一个看护玉石的仆人,年轻越过雕刻,手艺一流。”二爷说道。 天津城都这样了,盛京形势一定更是不容乐观;送进京的信他不能大意,既要让人看不明白又得把自个儿的意思给透露出去。 那封信目的是想让师父把九芳找来的,至于木工只是他来暗示的一个借口罢了;若是没有个二手准备,那信进京,这木工基本让人给盯上了。 “师哥,你这是要玩火啊。” 炮竹不响那就是引火**。 “陛下心思不定又生性多疑,拖得越久越。”二爷握着杯子,指尖儿一动这杯子就在掌上转了转,拧眉道:“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生死一战。 “嫂子知道吗?”九芳道。 —————————————— “她在等我。” 知不知道不重要,主要是想回盛京给她买最好吃的甜馕。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不喜(一百九十三) 元宵过后,二月十二的花神节可就不远了,日升月降地一天天过得也快。 德云书院在天津设教的事儿也办完了,最要紧的是那一纸印图已经交到了二爷手里。逗留了小半个月,这该写的东西也都写好了;咱芳爷这就该回家了。 有时这玩心一起吧,做什么决定也就那么一瞬时的事儿。咱爷们可不就是这脾性嘛,让小厮收拾好东西偷摸回京就是不给家里头传信。 小厮挠挠脑袋说不懂,爷说让母亲高兴点,吓她一下;这夫人每日都盼着少爷回去,无论传信与否都是一样高兴的。夫人那样端庄大气的人,哪里会有什么过激的举动。 爷说什么就是什么,爷说什么都是对的。 天津城本就与盛京相邻,来时,爷说不能着急否则会惹人怀疑;一早出门游山玩水般地慢悠悠走到黄昏才到。 如今回程更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不知为何却是一路马脚不停。咱们芳爷这一路可都是快马扬鞭,当然也不能累死马儿,这每隔一个时辰就收收缰绳放慢步子让马儿喘口气儿。 赶回盛京时也就是午后,刚下过一场雨,虽说半山上翠竹香气散入空气,可这沿途湿漉漉的都让孙九芳有一股莫名烦躁。 到了家门前,少年横腿过胯潇洒下马,撩袍一扫疾步进门绕过影壁就往后院去了。 母亲就在院儿里,算算时辰应该也是午睡起身的时候了。 谁知这管家小跑跟上,眉开眼笑地:“少爷是要去给夫人请安吗?夫人出门去了,您先回院子歇息会儿吧。” 他脚步一顿,莫名有些失落,问道:“什么时候出去的?” 母亲的起居一向是有规矩的,平日里轻易不会乱了套。而且母亲睡得浅薄,每日午后都要睡会儿的,不然今儿这一天都无精打采的没个精神头儿。 董山乙可不就是闲的,每日里她娘亲若是去看着绣坊的事儿,她就来孙府陪着母亲睡午觉,娇气得不行。 “去了前街董家。”管家笑着,下巴冲院墙外的前一条街抬了抬。 两家世交,祖父辈的传下来有半百年的情分,宅子自然也住得近,串门那叫一个方便;“董家”两字一出口,孙府都不用去打听哪户董家,眼皮子一抬就知道是谁了。 管家道:“听说是董家的表少爷来提亲了,夫人过去跟着看看。” “谁?”爷们蹙眉反问,倒不是没听清,是没敢信。 没等管家回答,当下怒了起来,甩袍转身快步往侧门方向去;出了侧门往南可不就是董家了吗。 “诶!少爷!少爷!”管家有些不明就里,只顾着在他身后喊着:“夫人就是过去看看,没到半婚宴的时候呐!少爷!” 咱们芳爷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差他们家一杯喜酒了? “他敢!”芳爷身影消失在拐角处,衣料上的香味儿连着那一声气恼的余音都还在原处飘着。 董家还挂着新年是留下的大红灯笼,原本是觉着带点福气,今年能把孩子们的亲事都给办了。还有董家表亲华贵的车马也都在府门停着,管家正点着礼盒儿。 咱们芳爷在府门处一瞧见又变成了另一种味道,这心里头有一种说不出的不痛快,气恼得他直想砸了这些东西。 董家的小厮是认得他的,当下就迎了上来,点头哈腰:“芳少爷来啦,我这就通禀去!”说着,转过身就小跑进去了。 孙九芳握紧了拳,握住了波涛汹涌的心事,径直就领着人往里走去。 管家只看了一眼也没敢阻拦;自家小姐打小就喜欢他,两孩子是一块儿长大的,以后姑爷这位置十有**就是这位爷的。那人家来岳母家还要通报个什么劲儿。 随人家去好了。 院子里栽种的瓜果树都被不久前的冬日霜雪给打蔫了,她打小喜欢这些,每到冬日就不高兴好久。 呸!想什么呢! 咱们芳爷正急步往里走,看着满院景色就冒出了这个念头来,忍不住在心里头啐自个儿一口。 这都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哈哈哈” 屋里说笑声远远传出院子。 “都是好孩子。” 夫人们的赞扬与嘱咐也毫不吝啬。 “这开年的喜酒最是香甜了。” 竟然还有母亲的声音。 “行,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一步两步第三步,为什么这么远。 “不行——”他终于到了,毫不犹豫就闯了进去,说不出理由地否定了那句话。 屋里人不少,以夫人居多;反正不认识就不一一介绍了,他站在暖炉旁,身上还带着春雨的寒气。 “阿树?”母亲先是一愣,再是一喜,最后又变成了满眼的不解:“你怎么来?” “娘,你怎么来了?”他看着母亲的眼睛,有些不可思议的难过。 母亲怎么能来,这事他孙九芳的母亲啊。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傻话。”母亲笑着,只当这孩子忙坏了;怎么能这么失礼呢,就这么给闯进来了。 身周一通窃窃私语,夫人们都有些云里雾里的;九芳站在人堆儿里,吵嚷纷杂却让他觉得世上仿佛仅剩自己。 没人支持你不要紧,要紧的是甚至没人懂你。 “芳芳!” 这惊喜又满是甜腻的话音儿,整个董家唯有那么一个人。 董有朝,树为木,是为朝朝暮暮。 “芳芳!”小朝正从屋外小跑进来,见了他当时就扑进了他怀里,身周一阵哄笑。 “芳芳~我好想你啊!” 在座的四位夫人都不是外人,两位是娘亲,两位是姨母,都是打小见了他们长大的人,就是捂嘴笑了起来哪里会生气。 “你这孩子!”董夫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儿,佯装生气地凶了闺女一句,结果她还往她芳芳的怀里缩得更紧了。 这一回,她扑进芳芳的怀里时,芳芳接住了她,还抱了她。 这可是头一回啊,旭日西升,腊月暖阳啊。 十几年了,她容易嘛她? 孙九芳握住她的肩拉开了拥抱,眼睛涨得发疼,看着她而一字一句问:“你要嫁给别人了?” “啊?”小朝有些不明就理,压根儿也没去听,只顾着看他眼睛发红了:“你怎么了?是不是在天津累坏了啊?” “我出个门你就要嫁人了是吧?”他见了这一副傻不拉几还答非所问得样子是真想揍她一顿,骂道:“董小朝!” 董屺被他给凶得一愣一愣的,她是听管家说他回来了,这才兴高采烈地小跑过来的,压根儿没明白他说什么啊。 夫人们都笑了起来,有两个这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刚一对视又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董夫人好福气。” “孩子这样有意思,您这日子过得多舒心啊哈哈哈哈。” “你这傻小子!”母亲有些哭笑不得,站起身来拧了他一下,骂道:“董家表少爷提亲的不是小朝,还不给夫人们赔礼!” 董家表少爷住盛京,但这媳妇儿不是盛京闺秀啊,但成亲那天八抬大轿迎亲总不能还跋山涉水去吧?这回啊,一是大伙一块儿看看孩子品貌,二是说着借董家一天,从董家出嫁。 这孩子啊。 “啊!”没等孙九芳回答,小朝一下乐地蹦了起来,抓着他的手臂反复问着:“芳芳,你舍不得我啊!你舍不得我!” 谁说她傻,谁说的? “我…”爷们喉咙一梗,出口成章的本事一下丢了个精光。 转过身去正儿八经地行礼,道:“晚辈失礼,各位夫人海涵。” “没事儿没事儿,快别客套了。” “就是,你们俩长这么大是比旁人亲近些,挺好的。” “看看啊,这如胶似漆的;阿树啊,赶紧让你爹娘提亲,娶回家去!” “我…晚辈告退。”先生曾教过一个词,曰:落荒而逃。 “芳芳!芳芳!”董屺一下追了出去,紧跟在他身后喊着:“芳芳你等等我!哎呦喂~疼!” 她从小就爱装死,回回都这样摔倒生病腹痛无力尽管随便编扯,可偏偏他总是上当,屡试不爽。 “董山乙,你能不能消停会儿?”嘴里头嫌弃着,这头还是毫不犹豫地转身停下等她追过来。 “嘻嘻~抓到!”小朝又扑了上来,整个抱住他的手臂,甜声儿道:“你叫我小朝的时候挺好的。” “我要回家了。”他道。 “不许!”姑娘皱眉无赖着,手臂抱得是更紧了, “你都不知道我多高兴!” “嘿嘿,你是不是觉得我要嫁人啦?” “才不呢。说好嫁给你啊!” “你什么时候要来娶我啊~” “芳芳~” “嘿嘿,你是不是也特别喜欢我啊?” “我就知道!” “董山乙。”他原本的那股子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的想法已经退了不少,一下就被她给逗乐了:“你撒手好不好。” “不好不好!” 董山乙说。 “你说!是不是特别喜欢我!” “我不管,你说!” “不然我就嫁给别人!” ———————————————— “没有。” “没有特别喜欢你。”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风起云涌(一百九十四) 二月九日,盛京城中平西王云磊意图谋逆的谣言四起。 西南两国联姻,岳云鹏作为钦使奉命出使,代表天朝出面。 二月十日,陛下力压流言,重罚了几名上奏弹劾云磊的御史。 东越旱匪猖獗,孟鹤堂因年幼时在东越居住,清楚地形且足智多谋,曾替阿瓦族清理内乱叛党;领命出京。 二月十一日,流言愈演愈烈,陛下派往天津城宣旨,命云磊协助查明流言的钦使于天津城被杀。 西北秣陵城货通阿瓦族,阿瓦族的马匹与皮草有所偏差,张九龄王九龙陪同户部大人同行,定下商货交易准则。。 二月十二花神节,云磊谋逆的书信时南境军副帅传入宫中的,说的是云磊意图谋逆,企图收买南境军,趁着大军还未入津想要串通一帮将领带人逼宫。 南境军如果和淏城军联合,逼宫造反不是不可能。 大先生的门生一脉的文官与刘筱亭武将一派宫门请谏彻查,跪地不起。 原本以为,至少可以等过了花神节。 朝中文官已经被罢免了好些个,两位言辞过激的被陛下以不敬之罪给打了一顿,回府后半夜就断了气。武将除了几个明哲保身得之外几乎全是现在二爷这边的,个个都有军功在身,轻易动不得。 护国之军若是枉死,不止是寒了边境将士之心,还有百姓的悠悠之口。 通敌的信件上印着平西王的王印,陛下是如何得到这些的,他心中有数。若说陛下一开始还有想过给云府一个善终,那这满朝文武过半的请求与众口一词的开脱,就是成全云府覆灭的最后一个理由。 陛下可以有恻隐之心,但他绝不允许朝臣们异口同声地为另一个人开脱而生出恻隐之心。 出事之后,因求情的文官中多数是大先生的门生,致使龙颜大怒而治先生管教不严之罪。 禁军上门拿人时,又搜出了云府与郭府的往来书信,信中字字句句均是大逆不道之语。 郭家一门自是喊冤,这书信从哪来的都不知道,怎么就意图谋逆了? 陛下正是因为朝臣求情一事气头上,见了那书信当时就拍案而起,命禁军将郭府一门锁拿下狱。 唯一一个还能在陛下面前说两句话的,只剩下禁军统领张鹤伦。 今日之事,师父早有预料,事先曾嘱咐于他务必谨言慎行,不必为德云开脱。此事头尾皆由陛下掌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全凭圣心独断。与其同着百官一起求情,惹得圣心不悦对形势于事无补;还不如闭口不言还能明哲保身。 毕竟他是大先生的门生,十几年一把手教出来的徒弟,比不得那些外人。他张鹤伦手握禁军,陛下的性命都在他手里;此时云府已经在风口浪尖之上了,如果连他也出口求情,只会激怒陛下。 锁拿郭府一门,他不能不说。 “怎么?想为你的老师开脱?” 那天殿门口跪了一帮朝臣求情请谏,陛下砸了好些东西,正是怒火中烧的时候。 桌案上的书信看得让人触目惊心。 张鹤伦没敢领命抄了郭府,当即扫袍向前,拱手跪地。 陛下眼神微眯,只要他说出一句求情的话,这一声令下就脑袋搬家了。 “臣斗胆,有几句话想和陛下说。若是陛下听了,觉得臣无理尽可处置,臣绝无怨言。” 陛下不语,静待下文。 这难得的是叫张鹤伦这一副正儿八经,惶恐不安的模样。 “陛下圣断自有原由,臣是个粗人,不懂得朝堂之事;但自小拜师,受教于先生。先生学识渊博,天下才子文人奉为圭臬。” “此番虽然搜有书信,但德云一脉为国为民牺牲无数,郭府喊冤,这天下人必定心有偏颇。” “如此,天下人必定诟病于证据不足就将人锁拿入狱,还是名传天下的先生,如何能堵悠悠之口啊?” 这些话确实不好听,陛下厌恶得很,可不得不说张鹤伦说得对极了。原本云磊立功无数,德云一脉孟鹤堂张九龄这几个都是为国征战过得,一旦有所差错,他身为皇帝因为惧怕功高震主而残害忠良的名头就挂定了。 不说九五之尊,无人敢以下犯上。且看大先生的门生无数,桃李满天下;一个个全是文人墨客,别的不行这嘴皮子可一流,写成故事世世代代传下去。 严重些就是遗臭万年的罪过。 夜幕降临时,一卷圣旨金书快马出宫,禁军一百人整齐划一,铠甲碰撞,沉重闷响儿。 ——————————————— 郭府一门封宅,禁军看守,不得出入。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前程似锦(一百九十五) 南境大军之所以一直迟迟未到就是为了等今天,封锁了天津城,不日将要押送云磊回京。 淏城军上下无一从命。 不说他们是云磊一手教出来的,这南境军自从奉旨来天津之后至今也有大半个月了,上至副帅下至柴火兵一个个的都嚣张得不行了!弄得他们像是外来人似得! 南境军也一直迟迟不奉旨入城。分明就是故意的,如今里外夹击让二爷腹背受敌! 还有那副帅领着前锋队伍先行进津的这些日子,说眼高于顶都是客气,简直是鼻孔长在脑门上,不跪下看不见人的狗东西!一直就没把二爷放在眼里,说是奉命入津由平西王训教,跟来了个祖宗似得。 二爷不搭理他,下令“三不”。 不管、不问、不反驳。 没几天那副帅就拿下了天津城守卫权,还就真以为天津是他们做主了。 淏城大军血战边境,守卫西北多年,平定战乱之后二爷有令一年一换防,为着就是不让国中兵马安逸丧志,如今城中的正是去年回来的淏城军,虽然人数远远比不上南境全军,但他们这些人的能力与耐心远也不是那些狐假虎威的东西能比的。 而今南境大军赶在圣旨到的前一天大军围城,分明就是早有图谋!所谓贼喊抓贼说的就是这些人,扯什么“收买南境军意图谋逆”,这些个东西还能谋逆? 二爷行军谨慎,治军严厉,淏城军上下都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如今眼看找不着错处,非要造个错处出来如何能让人不寒心? 淏城军势必护着二爷绝不后退;董九涵一声令下,天津城中南境兵士尽数被拿下,城中守卫权拿了回来。大伙高兴地畅饮了一夜。 圣旨至津,南境大军攻城,不同的是陛下旨意只说羁押进京,而他们要的是性命。 王爷不会低头的,董九涵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可花神节这日,二爷的命令却惊坏了一帮将领。 此事清楚明了,必是陷害。他们都能想的明白,不可能陛下想不通;南境军又是直属御前的,这一番分明就是陛下有意问罪。 淏城军一干人等又是铁了心要护着二爷的,只要活着,什么都还有机会。 谁知这时候他却召来了大家,说的却是他要进京的话。 董九涵自然是头一个反对的,没别的,不能让他去送死啊。 二爷有些哭笑不得,到这心里头还是感动得多;正是一路走来,兄弟不离不弃才成就了他。 可今时今日如此境地也正是因为拥护者过多,树大招风。 “今日之事早有安排,来得早些也省得我不安心。” “陛下虽然忌惮我,但对你们都是欣赏。” “这一次让你们拿回守卫权,除了给那些南境军一点颜色瞧瞧,最要紧的也是为了保住你们。” “陛下不需要功高震主的王帅,但他需要你们这些南征北战的精兵强将。” “只要守卫权还在你们手里,天津城就不会变。” 若是没有拿回守卫权,天津城在南境军手里,等大军入城,一切尘埃落定时天津城必定会被陛下一纸朱批顺势定给南境军。届时,天津城军官大变,百姓如何不说,这一帮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无一会有善终。挂着他云磊的名号,就算事后平安,早晚有一天也会被灭。 陛下只是疑心,并不是真想斩草除根,这一番事也都是陛下一手操控。只要天津守卫权在手,军民一心,陛下必定会网开一面,留个好名声,天津城上下就不会有变动。 “不行!这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为什么要认!”董九涵气得青筋暴起,脖颈通红,掌心攥得紧紧恨不得带兵进京去理论理论。 “坐下。”二爷已经累了好长时间了,实在没有力气再与他说,只盼着这些个弟兄都能好好地:“我既然决定做了就一定有把握,你们都不许轻举妄动。” “王爷。”守城的主将李九春曾经领兵随堂主去进宫救驾,那一场血战宫门,他作为援兵清扫余党。 “皇帝无情,淏城军为他镇守西北这么多年,今日境地全是太过心软!” “照我说,索性…” “照你大爷的镜子!”二爷一声呵斥:“这么多年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不知道吗?” “咱们守卫边境,不是为了陛下,是为了百姓为了定国安邦!” “懂吗?”这不是一个问题,是一个命令;他的语气不容否定,郑重且严肃。 这不是在京城养尊处优,享尽荣华富贵的朝臣,是陪着他南征北战,保家卫国的英雄。这些个汉子撕开衣裳里头全是多年来沙场厮杀留下的伤痕,铮铮铁骨。 如今为着这一切,为着九五之上的人能高枕无忧,他们抛头颅洒热血拼打下来的声名就要这样被玷污了。 二爷确实早有防备,当时回天津陪着杨九待产时,陛下态度不明,言辞之中已有暗示,只是当时局势未定,云府郭家还有杨九与孩子都是他的责任,他的羁绊,所以他不能退也不能让。 如今大局已定,陛下自然就把心思放在他身上了;太师一事是陛下心病,何尝不是权倾朝野令人难以放心。 南境军的副帅来时暗示的话就够明显了,为了造成淏城军懒散的假象,二爷下令“三不”,南境军拿下守卫权之后陛下就能放心,生死局开。 副帅留在天津就是为了偷取王印制造假书信,造成云磊收买南境军,意图谋逆的假象。南境大军迟迟不到也是为了日后的“平叛”,更多原因还是为了掩盖真相,不让人怀疑一开始陛下的意图,反正不进城最后还能围攻造假,何乐而不为。 盛京流言四起,张鹤伦的密信也送来了,郭府一门已被围封,德云书院开坛设教的事尽数被停。一众学子联名上书请求陛下彻查,学士儒生跪于宫门两日两夜不曾离去,如今云府谋逆一事已如烈火烹油,沸鼎之极,正是时候。 五日之后就是春祭,陛下会前往祭台祭天,届时百官陪同,百姓随行。 天时地利人和。 堂主领兵从西北回京时请辞,功臣论功行赏时把原本交给堂主的巡防营五千精兵交给了刘筱亭。 巡防营护卫盛京,等同于把百姓安危握在了手里。届时里应外合,孙九芳出城接二爷前往祭台,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九馕和母亲都送出城了,私养的府兵也都派去了苏州;师父名扬天下,陛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 父亲坚持留在盛京与云氏一族共进退,父子协力又有兄弟齐心,二爷端酒相敬谢这一生赤子不悔。 “此后无论结果,愿诸君,前程似锦!” 生死由己。 啪! 疆场厮杀都不曾落泪的爷们,一饮而尽,摔碗为敬。 —————————————— 我生死无憾,不愧于天,但我的兄弟至亲,必要前程似锦,长命富贵。 南境大军之所以一直迟迟未到就是为了等今天,封锁了天津城,不日将要押送云磊回京。 淏城军上下无一从命。 不说他们是云磊一手教出来的,这南境军自从奉旨来天津之后至今也有大半个月了,上至副帅下至柴火兵一个个的都嚣张得不行了!弄得他们像是外来人似得! 南境军也一直迟迟不奉旨入城。分明就是故意的,如今里外夹击让二爷腹背受敌! 还有那副帅领着前锋队伍先行进津的这些日子,说眼高于顶都是客气,简直是鼻孔长在脑门上,不跪下看不见人的狗东西!一直就没把二爷放在眼里,说是奉命入津由平西王训教,跟来了个祖宗似得。 二爷不搭理他,下令“三不”。 不管、不问、不反驳。 没几天那副帅就拿下了天津城守卫权,还就真以为天津是他们做主了。 淏城大军血战边境,守卫西北多年,平定战乱之后二爷有令一年一换防,为着就是不让国中兵马安逸丧志,如今城中的正是去年回来的淏城军,虽然人数远远比不上南境全军,但他们这些人的能力与耐心远也不是那些狐假虎威的东西能比的。 而今南境大军赶在圣旨到的前一天大军围城,分明就是早有图谋!所谓贼喊抓贼说的就是这些人,扯什么“收买南境军意图谋逆”,这些个东西还能谋逆? 二爷行军谨慎,治军严厉,淏城军上下都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如今眼看找不着错处,非要造个错处出来如何能让人不寒心? 淏城军势必护着二爷绝不后退;董九涵一声令下,天津城中南境兵士尽数被拿下,城中守卫权拿了回来。大伙高兴地畅饮了一夜。 圣旨至津,南境大军攻城,不同的是陛下旨意只说羁押进京,而他们要的是性命。 王爷不会低头的,董九涵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可花神节这日,二爷的命令却惊坏了一帮将领。 此事清楚明了,必是陷害。他们都能想的明白,不可能陛下想不通;南境军又是直属御前的,这一番分明就是陛下有意问罪。 淏城军一干人等又是铁了心要护着二爷的,只要活着,什么都还有机会。 谁知这时候他却召来了大家,说的却是他要进京的话。 董九涵自然是头一个反对的,没别的,不能让他去送死啊。 二爷有些哭笑不得,到这心里头还是感动得多;正是一路走来,兄弟不离不弃才成就了他。 可今时今日如此境地也正是因为拥护者过多,树大招风。 “今日之事早有安排,来得早些也省得我不安心。” “陛下虽然忌惮我,但对你们都是欣赏。” “这一次让你们拿回守卫权,除了给那些南境军一点颜色瞧瞧,最要紧的也是为了保住你们。” “陛下不需要功高震主的王帅,但他需要你们这些南征北战的精兵强将。” “只要守卫权还在你们手里,天津城就不会变。” 若是没有拿回守卫权,天津城在南境军手里,等大军入城,一切尘埃落定时天津城必定会被陛下一纸朱批顺势定给南境军。届时,天津城军官大变,百姓如何不说,这一帮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无一会有善终。挂着他云磊的名号,就算事后平安,早晚有一天也会被灭。 陛下只是疑心,并不是真想斩草除根,这一番事也都是陛下一手操控。只要天津守卫权在手,军民一心,陛下必定会网开一面,留个好名声,天津城上下就不会有变动。 “不行!这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为什么要认!”董九涵气得青筋暴起,脖颈通红,掌心攥得紧紧恨不得带兵进京去理论理论。 “坐下。”二爷已经累了好长时间了,实在没有力气再与他说,只盼着这些个弟兄都能好好地:“我既然决定做了就一定有把握,你们都不许轻举妄动。” “王爷。”守城的主将李九春曾经领兵随堂主去进宫救驾,那一场血战宫门,他作为援兵清扫余党。 “皇帝无情,淏城军为他镇守西北这么多年,今日境地全是太过心软!” “照我说,索性…” “照你大爷的镜子!”二爷一声呵斥:“这么多年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不知道吗?” “咱们守卫边境,不是为了陛下,是为了百姓为了定国安邦!” “懂吗?”这不是一个问题,是一个命令;他的语气不容否定,郑重且严肃。 这不是在京城养尊处优,享尽荣华富贵的朝臣,是陪着他南征北战,保家卫国的英雄。这些个汉子撕开衣裳里头全是多年来沙场厮杀留下的伤痕,铮铮铁骨。 如今为着这一切,为着九五之上的人能高枕无忧,他们抛头颅洒热血拼打下来的声名就要这样被玷污了。 二爷确实早有防备,当时回天津陪着杨九待产时,陛下态度不明,言辞之中已有暗示,只是当时局势未定,云府郭家还有杨九与孩子都是他的责任,他的羁绊,所以他不能退也不能让。 如今大局已定,陛下自然就把心思放在他身上了;太师一事是陛下心病,何尝不是权倾朝野令人难以放心。 南境军的副帅来时暗示的话就够明显了,为了造成淏城军懒散的假象,二爷下令“三不”,南境军拿下守卫权之后陛下就能放心,生死局开。 副帅留在天津就是为了偷取王印制造假书信,造成云磊收买南境军,意图谋逆的假象。南境大军迟迟不到也是为了日后的“平叛”,更多原因还是为了掩盖真相,不让人怀疑一开始陛下的意图,反正不进城最后还能围攻造假,何乐而不为。 盛京流言四起,张鹤伦的密信也送来了,郭府一门已被围封,德云书院开坛设教的事尽数被停。一众学子联名上书请求陛下彻查,学士儒生跪于宫门两日两夜不曾离去,如今云府谋逆一事已如烈火烹油,沸鼎之极,正是时候。 五日之后就是春祭,陛下会前往祭台祭天,届时百官陪同,百姓随行。 天时地利人和。 堂主领兵从西北回京时请辞,功臣论功行赏时把原本交给堂主的巡防营五千精兵交给了刘筱亭。 巡防营护卫盛京,等同于把百姓安危握在了手里。届时里应外合,孙九芳出城接二爷前往祭台,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九馕和母亲都送出城了,私养的府兵也都派去了苏州;师父名扬天下,陛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 父亲坚持留在盛京与云氏一族共进退,父子协力又有兄弟齐心,二爷端酒相敬谢这一生赤子不悔。 “此后无论结果,愿诸君,前程似锦!” 生死由己。 啪! 疆场厮杀都不曾落泪的爷们,一饮而尽,摔碗为敬。 —————————————— 我生死无憾,不愧于天,但我的兄弟至亲,必要前程似锦,长命富贵。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兼得(一百九十六) 刘筱亭安排好城中驻军,孙九芳领人出城接应二爷,护送他去祭台。 话说简单。 陛下疑心早起,巡防营里另外两名副将都是他的人,刘筱亭的日子并不轻松。这一回可算是费了大心才把两名副将给调了出去,不让他们有可乘之机。 孙九芳一人出城也使不得,情势所迫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但真用别的人又唯恐泄露消息,必定得是自己人;最后定下主意随他一起出城的是德云一堂学子。 栾师哥的徒弟,高筱贝。 一个生得剑眉星目,清瘦高挑的少年,看一眼就想起书里写的:琐兮尾兮,流离之子。 按着道理他和刘筱亭是一个辈分的,一个是栾师哥徒弟一个是岳师哥徒弟,所以甭管年纪差几岁都得管孙九芳叫师叔。 他们那一批孙子,诶,不是,那一批孩子的徒弟拜师进来的时候正是年少,教习先生也都是同一个自然就玩到了一块儿。刘筱亭那个不守信的混蛋,说好一起长大,长到一半不长了!眼瞧着他越蹿越高,这个头在书院里除了师爷谢金能比得过,别得真找不出比咱这贝爷高的了;非要找出两个个头差不多的,就数咱们二爷和楠爷了。 对了,从前秦小爷也是修长挺拔的身形,就是比他们几个清瘦不少。 可惜了… 若他还在,今年兄弟几人还能一块儿去郭家给师父磕头拜年,元宵节还能一块乘游船,花神节还能在三庆酒楼喝两杯,中秋节还能一块儿赏月,重阳节还能一起去梅岭… 可惜了,他不在了。 正因为不在了,所以那些琐碎却美好的事再也做不到了。人只要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高筱贝拦住了孙九芳正要往外赶的步子,衣袖料子皱成了一团。 因是祭典前一日,兵部尚书董大人的闺女,董屺被绑。 消息今儿才传到孙九芳的耳朵里,祭天大典已经行了大半。 按照计划刘筱亭留守城中控住城中守卫,张鹤伦禁军负责祭台沿途的护卫,孙九芳要出城接二爷,里应外合送他去祭台。 祭天结束时,文武百官盛京百姓都在场,一个万众瞩目,骑虎难下的局面。 这是云磊洗清嫌疑最好的时机,朝臣百姓在前,云府一门洗清嫌疑,当着这也多人的面儿,陛下在真相面前也绝对没有反驳的余地。日后郭家与云府的安危荣辱都在百姓的眼皮子底下,皇室一举一动都被看在眼里,起码往后几十年不会再起波澜。 董屺在这个节骨眼上被绑了。 “松开。” 孙九芳不是一个严肃的人,平日里师兄弟几个说起话来都是亲和的;除了他被逼得不行了,还努力用师父教的涵养来克制。 “你不能去!”高筱贝并不了解他,只是同门师兄弟,几个少年都是一起长大的,不说交心知己难得竹马情义。 他不能让他去,不能看着他去送死。 “巡防营已经拨出一队精英了,他们会把人平安带回来。”高筱贝说着,每张口一字这心里的底气就少一分。 德云书院,师承专情,英年早婚。 师兄弟几个都好说,偷喝酒,坑饭吃,赌钱花,如何的泼皮无赖也就是兄弟几人的玩笑话;可他开口规劝,却是劝人家放弃从小一起长大未来还要共度余生的姑娘,这让高筱贝有一种亏心的自责。 是啊,不能去,辫儿哥还在城外等着;一旦轻举妄动就会被人发现,先斩后奏。陛下疑心深种,如今又被满朝求情的文武大臣给激怒,正是要怒火中烧的时候。 孙九芳看着外头的阴云压顶,听不进一句话,脑海里转着在天津城与师哥同坐闲聊时,师哥说的那句话。 “她在等我。” 孙九芳转过头来看着高筱贝一字一句道,不同于辫儿哥对他说时的那股子由内而外的温柔,多了坚定和决心。 语气轻和,就像在回答一个学术问题。 “辫儿哥也在城外等咱们,平西王府被诬陷,现如今连师父也被关在府上不得相见,这一仗有多重要你不是不知道。” “师父名满天下,万一中的万一败了也不会伤及性命,可咱们德云一脉必定元气大伤,至此之后背负着意图谋逆的罪名举步维艰。” “他们不是想杀人!”高筱贝的嗓子提了提,越是激动起来;说不清是因为如此要紧关头还要分心来规劝他,或是因为心里头也分不清到底该不该拦着他而恼怒自己。 他甚至有些气急败坏:“他们那些人就是冲着你来的!你去过了天津,旨意上又说两日内押送师哥进京,他们是在防你!” 孙九芳去过天津之后,天津城的守卫权就被淏城军给拿了回去,南境军副帅同时往京城递送了二爷收买南境军意图谋反的书信;往后的事自不必说,喊冤求情的不少,人斩了一个又一个,直到陛下下旨两日内押送云磊进京。 因为二爷的命令,淏城军没有守城抵抗,领旨得十分痛快;照日子,二爷今晚就应该横死半路,祭典之后再送入京城天牢,明日畏罪自杀的名就算是定了。 事实确是押送队里的蓬头垢面,憔悴病态的人不是二爷,二爷昨儿后半夜就离开了天津,这会儿就快要到盛京了。 守卫权不在南境军手里,陛下自然不相信云磊会束手就擒,再者又收不到天津城的消息自然不能放心。 孙九芳是最后一个去天津城见过云磊的人,还在云府住了一夜,虽说是带着去设教的名号,但不能不防。 无论是二爷的计划还是朝廷押送的队伍,进京的日子都是今天,正是要紧的时候。 高筱贝说得对,他们不想杀人,只是为防万一用这种方式拖住他们而已。 “阿树。”他的年纪也小,孩子之间抛去辈分不说那都是像哥们一样的。 “大局为重。” 他和陶阳年岁相同,但不同于陶阳的老气横秋,更是活泼一些,性情和大楠是一样的。都是少年郎,明媚开朗且坚毅善良。 “我懂。” 孙九芳忽地一笑,眼眸一弯成了一条小鱼尾,眼角微微上扬的模样既温柔又真诚。 他终是没去救人,带上人和高筱贝一起快马加鞭出了城。经过城门时与城楼上的刘筱亭撞了个四目相对,两人都没多说,只是颔首低眉由城门错过,心照不宣。 二爷的车驾避开了正路,从梅岭绕了过去,前一条山路就是城郊的十里亭。 人不多,除了董九涵之外随身跟着还有两个护卫,看那走路的步法与落地轻重,这一看都是练家子。 “您不会真就带了这么两三个人吧?” 高筱贝拱手说道,一见着他这心里头就不似那般安定了,莫名地气息有些乱;似乎此时才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在与一个君王对弈。 生死局。 孙九芳正拱手,道:“师哥。” “怎么会。”二爷笑了起来,扶着师弟正行礼的手,玩笑道:“怎么也得等你俩来啊。” “还行,看您这还能说笑呢。”高筱贝听着一乐,抬手一扫袍,故意道:“走吧,师叔。” 听这调门听这语气,这要是先生在那非得在屁股上再踹一脚才是。 辈分也没错,只是几人年岁差不多;二爷年长几岁,但平日里也不会端着个长辈架子,这么一说三个人都是一乐。 孙九芳站在一旁,除了那声师哥之外,再没开过口。虽然嘴角一直挂着笑意,但这神情总有些僵硬,不说心不在焉,但就是有些心事重重。 他打小就不是爱憋事的孩子,别看小时候就属他孙九芳最安静,没事就爱在那练字看书什么的,但也就是他最痛快。 土话怎么说来着,咱不怕来事儿! 他一向喜静,虽然不闹腾但真要和人有什么过不去的,一般当场就得跟你翻脸,绝不会虚已委蛇与你表面交情。 有一句话用来说咱芳爷,那真是字里的每一笔都像为他造的:骨子里透出来的清高。 不是说他不好,而是羡慕他与生俱来就懂得的那份人生百年,珍惜自己。 莫名胸口一动,二爷眉心一蹙,问道:“九芳…” “金钟响了。” 没等他把话问出口,孙九芳就拉过缰绳儿望向不远处的祭台,金钟响起。 “咱们赶紧过去吧。” 金钟响,祭礼末。 他们没能多思多想,听着金钟也没有更多的时辰来拖延了;三人扬袍上马,日光渐有微弱之势。 绕过梅岭从宫城后过,祭台沿途都是禁军把控,张鹤伦的安排是在祭礼结束前的一刻疏散祭台下的百姓,人多就乱,只要他们混进百姓之中再由百姓发现,届时当众喊冤要求面圣,众目睽睽之下必定不会生出意外。 祭台千阶石梯之上阶阶一名金甲护卫,祭台之下的一众百姓是各族族长,再往外就是三重禁军。 唯一的混入方法就是由侧向的一重禁军混进去,那个方位的禁军都是张鹤伦的心腹,为了放他们进来尽数都被派去守侧向,还惹了一群人笑话他们不受统领看重。 咱们张大统领看不看重一个人可不是这么看,那些个眼皮子浅的东西。 原本定的是暗卫在暗处守着,董九涵和另两个护卫从另一向装成外围的百姓吵吵两句;这头禁军放人,他们三个人再从侧向悄没声儿地混进去。 高筱贝在前,二爷居中,孙九芳该是第三个进来的,眼看着另一边疏散百姓的将领就要来了,二爷脚步一顿,回头。 果然不见孙九芳跟来。 “哥,我要去做我该做的事。” 这是二爷避过禁军踏进祭台那一瞬时,孙九芳在他身后说的话。原本一心仔细,耳旁飘过那句话轻飘飘的话时压根儿没有心思细想,等这一步稳稳落了地,这才猛地惊醒。 “诶,阿树呢!”高筱贝跟着停下脚步来,扫视四周时的语气都变得有些颤。 心下的不安不是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而是害怕自己所想的是真的。 “他到底怎么了!”二爷有些气恼,这一路就觉得不对劲,偏偏他东拉西扯就是没说一句什么来。 眼看着高筱贝这一副眼神躲避的样子,这一准儿就是知道事儿啊。 “他…董家的小姐被人绑了。” 高筱贝道。 二爷侧头看着不远处的金甲护卫,是他在天津训练了五年的那一支玄甲军中的精兵。 人活于世就是来选择的。 孟鹤堂选了重要的,秦霄贤选了想要的,陶阳选了正确的;二爷自己选了父母妻儿,剩下的都可以自己承担。 孙九芳选了自己选的。 ———————————————— “这一回事关德云荣辱和云府存亡,你一冲动不说打乱计划,先就中了人家圈套了!孙家就你这么一个嫡子,那些亡命之徒怎么值得你去拼!” “她值得。” …… “孙家和她,我都要。”百镀一下“大德云爪书屋”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 章节目录 众生皆苦(一百九十七) 董屺被绑的地方是在花神庙后山的一处破庙。这本是原先的花神庙,后来迁移新庙,这里就被荒废了下来。 后山许久不曾有人来,早就杂草丛生,这天儿又是阴云压顶,孙九芳策马而来时打远处看着那破庙只觉得一阵阴凉。 —————— 祭礼毕,帝后下祭台。 祭台下百姓要在帝后下行千阶石梯前下来疏散出去,人群里有人认出了二爷。 “王爷?” “是王爷!王爷回来了!” “陛下!平西王回来了!” 金阶上的两列玄甲军齐齐拔剑而下,拥乱的百姓霎时安静下来,眼瞧着玄甲军把他们给包围起来。 玄甲军的领将从金阶之上追了下来,见玄甲军只是包围了百姓却没有动手拿人,心下就生出了几分不安。 禁军两向让道,果然。 “王爷…” 将领没有行礼,只是站在二爷面前喊了一声;这一声,背后压住了千言万语。 祭台之上的九五之尊,祭台之下的旧主王爷;或许也不对,他的主子一直都是陛下。王爷于他于玄甲军,是知遇之恩,是津城五年同袍情谊,是西北沙场生死之交。 人和畜生的区别就是有情义。 二爷一仰头,似乎能看见祭台之上的君上那满眼不可置信和眉心川字透出来的杀意。 “陛下——” 他运足了功,穿云裂石;是用尽全力的歇斯底里。 “云磊特来请罪。” 石阶之上的百官听了声响,纷纷疾步下阶梯,厚重的祭礼衣帽乱了许多。 不知是谁的声音:“大胆逆贼,还不快拿下!” 玄甲军无一人动手。 二爷从百姓之中走出,听着耳旁渐渐躲起来的窃窃私语,一句跟着一句地涌进心里头去。 “陛下——” 他上前一步,两指一捻衣摆,撩袍一扫跪地磕头。 “请陛下听臣一言!” 百姓不信他会谋反,只要证据确凿再行处置也不迟。 这一言,不能不听。 —————— 阴云正浓,雷破云霄。 这一帮匪徒倒也不算是外人,也姓孙。 这是太爷爷那一辈里头的庶出子弟,算起来也是孙家人。据说是当时犯了大错,族长和当时的孙家嫡房给赶出了盛京,从族谱上除名了。 当年的事实在太过久远,流传的故事也盖了许多层岁月流沙,不得以辨真假。近百年里不是没有人来过,只是来过的下场都惨烈的很,这么些年消停了。 至少孙九芳出生以来就仅仅只听过族谱上的故事。 这些人就像一些地痞流氓,握着刀剑又像山野草寇,领的人脖子有一道疤,笑起来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 “孙少爷真来了,果然还是美人重要啊。”这匪吐掉了嘴里的一支草根,阴阳怪气地:“早知道就得让你带些好酒来。” 孙九芳下马,神色冷峻,黑袍下的青烟衣角由风卷起,僵硬得想一座木雕。 “她呢?” “哈哈哈哈…”这匪率先笑了起来,毫不在意地扒拉了两下子衣领,挠了挠胸口,不甚在意:“真是爱美人不爱前程啊。” “太祖心慈,念及同宗同源只是将你们驱逐出京。”他缓缓张口,阴风里透着一股逼人的气势。 太祖太过仁慈,早知今日就该斩尽杀绝。 咻! 这匪猛地挥刀,指向孙九芳,皮笑肉不笑:“你们这些人,惯是道貌岸然的。” 老一辈的恩怨自然就断在了老一辈,凭什么他们同为子孙,这命就是天壤之别。 五六人齐齐挥刀而上,使的是南蛮子的砍刀手法,带着一些流匪气直直向孙九芳杀去! —————— 不知是哪位不长眼的御史,当众说出了云磊谋逆一事,说得好像他当真见过那封书信。 “臣奉旨留守天津城,为陛下安顿南境军马,大军迟迟不到,南境军副帅言语暗示于臣…” 身旁百姓屏息凝神,再无一人私语。 二爷抬起头,望着祭台之上,阴云之下,那点微弱的光,一字一句:“狡兔死,走狗烹。” “臣斥责两句后,不日就收到消息,京中谣传臣收买南境军意图谋反。” 一名朱色衣袍的大臣拱手行了礼,走出一步,至石阶之上:“密信千真万确,还有从郭府搜出来的家书就是你平西王爷的王印,分毫不差!何必巧言令色,倒打一耙!” “你又不是我平西王府的人,如何能知道分毫不差!”云磊怒极,提了嗓子张口便吼了回去。 着重咬住了家书一事,道:“既说家书,又何必在家书之上盖王印?难不成我还敢对着师长下令练兵吗!” 此话不差,王印是权利的象征,不是家书的证明。 “哼!谁知你德云一门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有些人不会据理力争,总爱空口白牙编故事:“再者,他大先生再大也没有官职,若你许他些什么,以王爷身份盖上王印作为盟誓有何不可!” 声旁低语交谈再起,正是时候。 二爷侧了侧身子像是腿上旧疾再犯,掏出怀中王印,双手奉上王印,道:“此乃御赐王印,可印于雪布与那家书相做比较,恳请陛下明鉴!” 语罢,二爷俯身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身旁百姓低语之声越来越盛,有一人鼓起勇气喊着道:“王爷保家卫国,劳苦功高,不能冤枉,陛下就验一验吧!” 有一人语则众人从,民心就是最大的筹码。 收买南境军的密信是伪造的,陛下自然心如明镜,只是云磊这一副心灰意冷中透着的那股子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味道着实让陛下气得不轻。 想起了那日升起的恻隐之心尽数覆灭在从郭家搜出的家书上了,那是让陛下觉得自个儿没做错的最大的安慰。 “来人,验!” 如今圣心已经不重要了,文武百官,市野百姓通通都在,退无可退。 二爷撩开袍子,撕下一块雪布来,侧首一顿目光停在了玄甲军将领腰际的跨刀上,猛地抬手一抽! 长剑凌空一旋转,他抬臂迎上。身旁将领一声惊呼,鲜血同时由手臂溢出。 二爷用自己的鲜血,盖了王印。 数十名官员查了又查,这点头摇头几番反复,几乎就要拱手上禀这是同一个王印了。 直到这最后关头,户部的尚书大人才急急忙忙擦了把额头大汗,高声喊道:“不一样!不一样!这印是假的!” 陛下眼眸一眯,沉了沉嗓子,道:“爱卿可瞧准了,是那一张印…” “是家书!这家书是伪造的!”尚书大人有些喜难自禁,奉上家书和雪布王印,仔仔细细地扬声解释了其中不同。 “如此造假,分明居心叵测,陛下务必为王爷做主啊!”尚书紧跟后言,垂眸上奏,高扬嗓音。 百姓异口同声:请陛下替王爷做主! 喊声一阵高过一阵,陛下攥紧了书信冷眼看着祭台之下的云磊,跪得端正不苟,神情凝重带着失落。 有些人就是这样,尽管做那低人之姿,自有逼人之势。 二爷安安静静地,等着众人的喊声停了些,扬声道:“密信是何物,臣并不知晓,陛下可同验。” 朝堂之中,拥护他的不在少数,一下立场分明就都站了出来。 “这家书都是假的,想必密信也真不了!” “说得正是!郭府搜出来的都是这般陷害,那来历不明的密信就更不用说了!” 那来历不明的密信,可是陛下得的。 “来人。”陛下闭了闭眼,掌心攥紧了那所谓的家书背到身后,冷声:“南境军副帅伪造密信,陷害忠良,斩。” 禁军领命退下,快马宣旨拿下罪臣。 —————— 刀光血影,电闪雷鸣。 五流匪死于刀下,孙九芳青烟衣袍带血,碎发垂额。 一道闪电破空,正是他眸中杀意盛起。 “孙九芳,老子今天非要你的命不可!”那流匪头子倒没有挥刀直上,高声吼了一句,身旁的两小喽啰跑进了破庙里,拉出了一个血人。 衣裳破碎不堪,浑身上下鞭痕鲜血淋漓,烫伤疤痕触目惊心!披头散发毫无生气地昏迷着,任由那小喽啰拖了出来。 “哈哈哈哈…”这匪一把攥住了血人的头发,用力向后撕扯去,使人痛苦地仰头蹙眉:“孙九芳!看看你娘们,老子爽得很!” 这脸也满是血迹斑斑… 他只觉得呼吸一窒,胸口如同雷击,这一道电闪雷鸣打得他心如刀割。 “啊——” 这天地再不复暖意和煦,这日月再没有清和冷意,他孙九芳不信佛! 刀剑交错,衣帛染血撕裂。 倾盆大雨,黄泉碧落花开。 一拳难敌四手,孙九芳在十数人中颠倒发狂,杀得满目鲜血失去理智。无论身受几伤犹如不知,只管挥刀厮杀,用光这二十年来所有的冷静与淡然。 身后铁蹄踏雨声近,穿云箭破风而来! “阿树!” “阿树!” “他们都死了,死光了!” 高筱贝红着眼颤着声儿打从背后死死地抱住了他,护卫两人奋力夺下他手中已有破口的长剑。 这几声“阿树”终是让他冷静了下来。 高筱贝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努力平复着呼吸;他的印象中,阿树一直是个坐在窗下楠木椅上,浅笑安然凤眼弯弯的少年,写得一手好字且虔诚向佛的信徒。 孙九芳就脚步有些不稳,几步跌倒在地,爬到了她身边儿。 扯下身上早已被大雨淋湿还满是血腥的绣金黑披风;青烟衣袍上破的口子不断往外淌血,他熟视无睹。 这黑披把她给裹得严严实实。 他把她抱在怀里,拨开了覆住眉眼的头发,分不清是眼泪还是大雨不断地打在她脸上,晕开了血。 “我喜欢。” “特别特别的喜欢。” “我喜欢…” 呢喃到哽咽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 “陛下,臣才疏学浅,难堪重任。” “有负陛下所托!” “今日之事全因臣无能,一己之身尚不能清,如何能掌三军帅印。” “今日交出淏城兵符,请陛下降罪,贬臣为庶民,此后古卷浊酒且度余生。” 二爷叩首,沉重也郑重。 带着往日少年热血及未来心如止水。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 章节目录 大结局(一百九十八) 密信是伪造的不假,可密信上头的王印是真的。那副帅聪明得很,作假王印必定瞧得出来。孙九芳奉师命到天津城时的那副图,就是足以以假乱真的王印图,交由府上的那名老仆雕刻成型。 造王印难,造个印子总是简单的,红砂一盖可不就完事儿了吗? 住在云府上的一夜,孙九芳拿着临行前少爷送出的郭府家书,仿着字迹与二爷两人写出了几封真假难辨的逆信来,盖上假印,带回盛京。 陛下的计划自然是天衣无缝的,若非事先察觉有所防备,这一番必定有口难言。家书就是云府的筹码,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决定了是否能够绝地反击。 德云书院声名在外,大先生又是举足轻重,二爷与堂主平定西北功不可没;这众目睽睽之下验明了家书王印有假必然激起众怒。 陛下就是有心降罪也无计可施,最要紧的是那收买南境军副帅的书信本就是假的,陛下自然不会在这时候冒险一时,再验密信。否则,无论结果如何,百姓心中都烙下疑心,这不明不白且没有结果的怀疑可远比真相更深入人心多了。 这一局,赌的是圣心。 赌皇帝愿不愿意用百姓的怀疑与后世的猜测来换取云磊性命。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躲过这一劫也不能高枕无忧,二爷要的只是清白,从此以后朝堂风云再与他无关。 或许他该学学九芳九良还有老秦也成,他们都远离是非纷扰,没那么多的情非得已与无可奈何,只管做自个儿想做的,选自己想选的。 就说周九良吧,别人出门有人追着捧着这心里头指不定多高兴多得意呢,遇上了那些个儿倾心的姑娘那都是轻声细语捧着的。他啊,甭说捧着哪位姑娘,没事儿压根儿就不出门,一出门必定是设教坛还赶着回家吃饭。从不勉强自己。 再学学九芳,每日闲茶清酒,时常诵经拜佛祈愿阖家平安,做个潇洒的俗生信徒。 但这人活于世总有个例外的时候,哪有人一生随心肆意,百年过得犹如一日。 周九良的孟哥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秦霄贤的玉溪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孙九芳的董屺如果不在了,那他就亲自去把人带回来,无论如何留在身边儿。 没有责任与担当,没有无奈与牺牲。 他说的:孙家和她,我都要。 从前他们只觉得师父是个传统老派的读书人,书里写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在他们心里头就是说师父的。 后来,西北动乱,南境守卫权,盛京内乱,一桩桩一件件都逼着孩子们在心头好与家国道之间做选择。 孩子们长大了,从前年少时不上心的回忆都涌上了心头;从前师父也像他们一样,需要为了少年之志去努力,努力活着。最后师父熬过了所有的黑暗等到了黎明,等到可以“只读圣贤书”的一日。 今年德云书院的典艺日格外的盛大,倒不是说往年有什么不好,而是今年这一开春就历经变故再想想年前的盛京动乱与西北有异,那几番风雨下这半山院墙坚不摧。外出的别家的都想过来看看。 孩子们都想给大先生行个礼,谢谢他,保住了一众人的信仰。 大先生今儿一早就来了书院,坐在内堂主位上,一旁还空着于先生的位置。 原本用不着这么早就过来的,只是自从祭台事之后,先生就更是沉默寡言了一些,有时目光沉沉盯着砚台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这都一个多月了,杨九都抱着孩子从苏州回盛京来了,夫人抱着俩孩子说不清是喜极而泣还是难得心安,一下就掉了泪下来。 唯独大先生,一直沉默寡言着悲喜不明。其实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于大爷说过一回,先生一副样子几十年前有过一回。 侯老先生逝世的那几年,先生还是年少之时;举步维艰且嫉恶如仇。 如今不同,多了一个词儿,心灰意冷。 对这现世,对这众生。 时辰一到,于先生坐上了左主位,大先生于右,高先生与史先生等几位教习依次坐下,脸上都带着少见的笑意。 怎么说也是大劫之后的盛典,怎么说也为这一年开开运啊。 孩子们该上前行礼了,按着规矩这云字辈的儿徒得是头一批上来的,可今儿是典艺日又不是院庆,一会儿外头还得比赛呢,费不得时辰。 索性呢就俩科一块儿上前行礼,省省时辰。 少爷与陶阳站在了最前头,二爷和岳师哥各立一侧,三人先是拱手一鞠;三哥烧饼在右侧,堂主和九良在左侧紧随着的就是九龄和大楠,九芳几个九字辈的爷。 兄弟人,右腿一踢撩袍横扫,屈膝一跪,这动作行云流水。 “师父,先生,福寿安康。” ——————————————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百镀一下“大德云爪书屋”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 章节目录 番外 没有番外。 ———————— 《大德云》全属虚构,勿上升真人。 2018年9月5号~2019年2月10号。 感谢每一位书粉陪伴着《大德云》的每一个夜晚,从起初的三四个到如今的无数个还有未来的每一个,诚恳致谢。 感恩相遇,谢谢大家。 这一篇算是告别,算是致谢,剩下的就是解答。这就当做是大伙儿坐一块儿,煮茶闲话吧。 我从小爱好写文,又因为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而喜欢戏剧和诗词等古文化。最初写《大德云》的时候也是一时兴起,只在备忘录写了一个小篇章而已;原因是看了欢乐喜剧人第四季,当时觉得杨九郎先生很可爱,一时灵感上头。 在此之前,我对相声的记忆只有郭老师与于老师两位,其他时间听京剧、潮剧多一些。 当那一时兴起的小篇章上传之后,我在抖音有了两个小书粉,私信多次希望我能多写一些;于是,2018年9月5号《大德云》正式开书。 当时张云雷先生的粉丝是120万 孟鹤堂先生还没有参加相声节目 秦霄贤先生的粉丝不超过10万 张九龄先生和王九龙先生还没办专场。 以上是写《大德云》的原因,初衷就是因为有两位高考的小姑娘喜欢而去坚持。 写文之后,我听到了许多面的评价,能力有限,不敢讨赏赐,但是言语指责我侮辱兄弟情,这我就不敢苟同了。 相声界有句话:台上无大小,台下立规矩。 无论文中如何都不能上升真人,并且《大德云》中每一位的名字都是台上艺名,与真人无关,希望各位清醒。就如同听相声一般,他们台上说的与文中一样,但台下的他们与《大德云》无关。 阅文集团在我写《大德云》初的时候与我签约,成为了签约作家。 作家每个月都有满勤,条件是签约后,每天在0点之前更新四千字,30天缺一不可。——我是学舞蹈的,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赶在0点前更新。 但为了不让熬夜等更新的书粉失望,我仍旧每天下课之后熬夜到凌晨三点左右,现编现码字。 2018.9.5~2019.2.10 《大德云》的稿费?所有书粉的打赏,最后我收到的酬劳一共是:人民币538.16元。 写《大德云》的过程中,我有四次请假停更。第一次是生病,上吐下泻后昏睡;第二次是舞蹈毕业考试,体力不支时间不充裕;第三次是去北京看《清风亭》;第四次是爷爷重病,生活不能自理,照顾老人。 所谓的“蹭热度”、“想红”、“想赚钱”、“侮辱兄弟情”,恕我直言,都是您自己的脑补大戏。 写文的逻辑与故事情节需要贯通连接,文笔不好,水平太低,我需要加几个角色进文中助攻等,添加故事色彩。 其中:少夫人李小珍、秦夫人玉溪、余荌、婢女赵亦庄、唱曲儿清欢、医女徐晓雨,孙夫人董屺,均属于虚构。 以上女性角色纯属我本人杜撰,我本人声明:没有真人原型,绝对没有。 女角色的名字都是我随手打出来的,也有两三个是诗词中来的灵感,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切勿猜测。 我不希望德云社的黑粉来骂《大德云》。 我不希望《大德云》的黑粉去骂某一位少年。 起初是想写几篇就好,书粉越来越多,抖音私信及各个阅读软件的书评也越来越多,通过书粉的分享,我所知道的相声演员也越来越多;《大德云》的故事也越来越长。直到今天完结我仍然看到很多书粉的建议,感谢大家喜欢《大德云》。 在部分书粉的寻找下,我开了微博;从前只是在微博这个app上面看两眼,一月不超过三次。 2019.1.29我申请了微博账号,id名“a汤娘子”,收到了一些私信,同时也看到了微博上的部分网友对《大德云》的评价。 感恩喜欢也感谢批评,同时我在大年三十2019.2.4发了微博,大年夜完结并且丢弃微博与抖音账号。 大年夜网络故障,完结篇章没能顺利上传,隔天及时找人修理了。无奈的是,个人原因我受伤进了医院,手机重新码字上传不得已拖到了2月10号。 在此道歉:对不起。 就在我写这一段话时,我有收到了网名为“想嫁周九良的二奶奶”的评论:不是要完结吗还不是蹭封箱的热度说完结来吸引读者吗?当婊子还想立牌坊。 或许网名有相同的,抱歉,我写了出来。其实有很多,已经麻木了;烟火向来五光十色,人言也该七嘴八舌。 只是希望这位姑娘能看得到我这一篇解释,不求闭口不言,但求尊重文章。 不想红的我,放弃了所有的德云女孩及书粉,谢谢各位一路相伴,《大德云》结束了。 还有发生了抄袭事件,有位叫做作者看了《大德云》之后入戏太深,自己申请当作家写文,加入了《大德云》的情节及人物名。 我曾劝阻却未能得到回应,只好截图准备联系律师,她后来解释说她只是想让那些角色有个好结局并不是刻意抄袭。 我原谅了。旧事重提不为指责谁,只想和大家说一声,《大德云》是我的心血我的作品,我半年多来每天熬夜到凌晨更新出来的文,不容许任何人更改侵犯。 以后还会专心写书,只写书。 目前未完结的书有《良末未晚有喜欢这本书的读者,辛苦您在《良末未晚》底下留言建议几句让我知道是否继续。 三天之内会开新书,以《大西厢》作为背景,但故事并不相同。这是年前我与一位好友(徐婉黎)说好的新书。当时已经构思了一部分情节了,等开书;十分感谢她在我受伤绝望时,哭着联系了我喜欢的人,并且让我收到了一句安慰,我会好好活着的,谢谢。 如果有人觉得又侮辱了谁或者是想继续骂得,那就继续吧。 告辞。 ——————————番外 按着规矩,今儿是少爷给小宝上课的日子,偏生这一早就忙活得没完。 刚给小宝上了课,转头外院管事就来报,说着三里屯设教的事有了些许变动,还有那新进的学子还没分堂院儿的该上哪去?霄字辈里头的几个今年都该安排外出设教了,又该如何安排?秦霄贤是霄字辈的大师哥,他不在了该由谁领着? 一桩桩一件件,甭说给处理好咯,单是这么听着,少爷就恨不能多长几个耳朵出来,这叫一焦头烂额。 陶阳戏园子今儿也有场,没得空闲来帮他,两人一块儿吃了午饭就各忙各的去了。 正好顺道儿,陶阳抱起小宝就出了书院,正好给他送回家去。 看看头顶的日头,正是晴朗舒爽的好天气,经过闹街时陶阳抱着小宝下了马车,想着带娃娃走走算散心了。 小宝从他怀里冒出脑袋来,恨不得跳下去穿梭在人群里头跑几步,奈何人多喧嚷,这陶阳怎么都不会放下心的。 “糖!糖!叔叔有糖!” 娃娃忽地直起了身子,身子向一旁倾斜指着不远处的糖葫芦喊了起来。 陶阳被这调皮鬼的东倒西歪给带得差点儿摔了,颠了几步,佯装生气道:“再闹就把你丢这!” 宝宝一委屈,低下头瘪着嘴不说话了。 这话是这么说,可一串糖葫芦而已,孩子想吃就给买了,就是吓唬吓唬娃娃罢了。 陶阳抿唇,看这乖巧又可怜的小模样给乐得不行,抱着他几步走到了糖葫芦摊前。 “要这个!” 小孩儿一见着糖可不就高兴坏了嘛。 陶阳无奈地笑笑,侧身一偏头,小厮就掏出来银两给递了过去。 “陶阳!” 正是要走呢,陶阳抱着宝宝的身子那都侧了一半,这喊声一来,一下顿住了脚步。 转过身时虽然有些疑惑,但仍旧挂着笑。 卖糖葫芦的姑娘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看着。小厮在一旁看着有些不明就里,挠了挠后脑,上前一步,问道:“姑娘有事同我们家爷说吗?” “我…”姑娘看着陶阳,衣袖下的双手有些抖;最终这深吸一口气,道:“春日多雨,您记得带伞。” 陶阳一笑:“多谢。” 转身离去。 —————————————— 庄生晓梦迷蝴蝶。大德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