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那个最最饥饿艰难的年代。那时候,人们最亟需、最珍贵的是食物,然而,无论城市、乡村,最匮乏的也正是食物。人们总是吃不饱肚子,每天饥肠辘辘,还要不停干活,工作。严重的营养不足摧残着每个人的肌体,考验着每个人的生命。听奶奶说,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生的。母亲艰难度过十个月的怀孕期,拼着性命生下我竟昏了过去,无论我在旁边如何啼哭,挣扎,母亲却一无所知,一动不动。这下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吓坏了,奶奶、父亲、接生婆对着母亲一阵大声呼喊,拍打,依然不见母亲睁眼,动弹。接生婆试了试母亲的鼻孔依然有呼吸,便说是用力太多,太久,晕过去了,需要吃些东西补充一下气力。家里没有能吃的东西,奶奶只好跑到食堂恳请炊事员,要了一碗热面汤给母亲灌下去,她才慢慢苏醒过来。
人虽然救活了,身体却虚弱得不行,一周过去了,母亲仍不能下床走路。奶水更是一滴也没有。我饿得哇哇直哭。母亲心疼女儿,急得翻来覆去直流眼泪却毫无办法。父亲忍痛卖了祖传的两把实木椅子,换了十几块钱,请医生开了几味下奶的中药给母亲喝了,也毫不见效;再去开药,医生说,吃药没用,她是饿的。你想办法多给她吃些食物,再弄些鲜活东西吃吃,或许就有奶了。
父亲回来一说,可把全家人难住了。当下有什么吃的呢?食堂里每人每顿一木瓢照见人影的稀饭汤,除此什么也没有。鲜活的东西更是奇缺,这年头,私人不准养猪、养鸡,甚至狗也不准养,家里除了人就是苍蝇蚊子,哪有什么鲜活东西可吃?钱能买到药,却买不到食物。粮食是宝中之宝不再是形容词,也一点不夸张;因为对于饥饿将死的人,一粒米能救命,黄金珠宝却毫无作用。
为了让母亲多吃点东西,父亲和奶奶每人每顿省出半碗稀饭汤给母亲。母亲不肯多吃,因为她多吃了,父亲和奶奶就更吃不饱了;但是为了孩子,在父亲和奶奶一齐劝说下,她还是流着眼泪吃了父亲和奶奶剩下的稀面汤。然而还是没有奶水。没办法,母亲只好把食堂打来的稀饭汤喝掉稀汤,把下面稠的研碎成粥喂我。可是那能有多少营养呢?半个月下来,我饿得睁不开眼睛,连哭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了,真的到了奄奄一息。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母亲难过得抱着我痛哭不止。
父亲着急了,再也顾不得弱不经风的身体,一番思考,他决定下河捉鱼捞蚌给母亲吃了下奶。——家里没有鲜活的东西,市上也买不着,可是河里还有,天空还有。干部们只能管住村子里的人,却管不住天上和水里的动物。只是饥寒难耐、瘦弱不堪的人,要捉到依然健康、善游善飞的动物实在太困难了。
四月的河水仍然很凉,加上腹中无饭,父亲每次下到河水里,都冻得浑身颤抖,嘴脸发青,牙齿咯咯地叩响。他多么想抓几条活鱼给女儿下奶吃,哪怕是几条小鱼,小虾;可是鱼虾都比他灵活健壮得多,他在河水里冻了半天也没有捉到一条。看来捉到鱼虾希望渺茫。不得已而求其次,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螺蚌身上,因为它们栖息在水底,很少游动。他卷起袖子,一次又一次把双手伸到水底摸索,一个一个地捞上来装进衣袋里,一个上午总算捞了十几个螺蚌回来。全家高兴极了。螺蚌虽不是鱼虾,毕竟也是活物,是新鲜的,对下奶有好处。奶奶把十几个螺蚌洗净去壳,煮汤给母亲喝,有时也加一些鲜汤在稀饭里给我喝。这样喝了几次,奇迹出现了,母亲果然有了点奶水,只是不多。父亲高兴极了,更坚定了下河捞螺蚌的决心。有了父亲捞的螺蚌吃,母亲的奶水渐渐多起来,我也睁开眼渐渐有了精神。
可是,父亲的身体却更加虚弱,四肢无力,从家里走到河边要歇一两次,只是为了孩子,他拼命坚持着。奶奶和母亲心疼父亲,劝他少去几次。父亲不听,说:“我除了捞点螺蚌,还拿什么给孩子下奶?没有奶水,这孩子怕养不活。”这倒是实在话。奶奶和母亲认真想想,不便再劝。父亲仍然坚持每天下河捞螺蚌。终于有一次,父亲下河捞螺蚌再也没有回来——他淹死在河里了!
母亲和奶奶闻讯犹如晴天霹雳,悲痛欲绝,立即丢下我一齐往河边跑。当她们看到僵挺在河边上的父亲紧闭双眼,面色发青,衣服和头发上沾满泥污水草,滴着水,已经绝气了,手里还紧紧握着几个螺蚌,忍不住泪如泉涌,抚尸大哭。
啊!父亲,就为了几个螺蚌,为了能给瘦弱的妻子下奶养活濒临死亡的女儿,他竟然毫不犹豫、毫不吝惜地付出了年轻的生命!还丢下了年轻的妻子和年迈的母亲,这值得吗?也许他当时只想着救活女儿,别的什么也没有想,包括自己,妻子和母亲。他的事迹一点也不伟大,甚至还有点自私自利,没有什么值得宣扬的,但却是一个父亲对女儿最真挚的爱,最纯洁的人生感情的流露,同样感人至深。
母亲和奶奶的哭声惊天动地,死去活来,感人肺腑,一时引来许多庄邻。大家听说父亲是为了捞螺蚌给孩子下奶淹死的,十分感动,又十分惋惜:一个只有二十三岁的青年生命就这么结束了,可怜、可惜啊!看着妈妈和奶奶围坐在父亲的尸体两边哭天抢地、痛不欲生的惨状,大家十分同情,又十分痛心,一些柔情多感的女人竟跟着流出眼泪来;于是大家顾不得自己身体瘦弱无力、饥肠辘辘,一齐动手帮着把父亲的尸体抬回家里。
奶奶打来一盆清水,蘸湿毛巾,一点一点地擦拭着父亲头上、脸上、身上的泥污,一边掉眼泪,一边自言自语:“浑身上下弄了这么多污泥,这要挣扎多长时间!当时要是有个人拉他一把,也许他就能爬上来;怎么旁边就没有个人来呢?这是天意,还是人意啊?”这问题太深奥,谁也不知道,谁也无法告诉她。奶奶找不到答案,又放声大哭起来。白发人送黑发人,该是多么令人悲痛、悲伤啊!
母亲抱着我守着父亲的尸体整整哭了一天一夜,说父亲的死都是为了她,是她害死了父亲。乡亲们见母亲哭得可怜,一齐劝她:“说到底,他是为了孩子。如今他走了,千斤重担都落到你身上;为了孩子,你不能再这么哭了,如果你再有个三长两短,这孩子就真的没办法了!孩子她爸的一番苦心也就白费了!”乡亲们再三劝说,母亲这才勉强止住哭泣,帮助奶奶料理父亲的后事。
父亲要出殡了,却没有棺材——他这么年轻怎么会想到死、预先打好棺材?家里一时又打不起,只好占用奶奶的棺材。奶奶哭着说:“这棺材是打给我睡的,没曾想我还没睡,儿子倒先睡去了。老天爷啊!你快叫他醒过来吧,带着老婆孩子好好过日子;叫我这无用的人替他死吧!”然而,这怎么可能呢?黄泉路上无老少,无论谁死了也不能复生。
父亲要下葬了,却找不到抬棺的人——大家都饿得走不动路,怎么抬得动如此笨重的棺材?奶奶只是哭,毫无办法。母亲着急了,从村里找了辆板车,到牛屋里牵了头牛来,哭着跪着央求邻居帮忙把棺材弄上板车,让牛拉着去了坟地;然后和奶奶一起几经周折把棺材从车上推下来,推进墓穴,就地挖了些土盖住棺材,堆起一个小小的坟头,把父亲草草埋葬了。堆好坟,母亲和奶奶跪坐在坟前拼命地哭啊,喊啊,直到哭喊不出声音瘫倒在坟前。可是无论她们怎么哭喊,拼死拼活,父亲再也听不见、回不来了。
那年,母亲才二十一岁,正当青春妙龄。许多人劝她:你守着这一老一小今后怎么过?老的越来越老,小的是女孩,终是人家人,你将来依靠谁?母亲含着眼泪说:“为了喂活这孩子,她爸把命都赔上了,我怎么能丢下她不管呢?再说,把孩子丢给她奶奶,孩子养不活,再搭上一条老命,我不是造孽吗?到阴间,她爸也不能饶过我。”母亲坚决留下来,拼命干活,养活一老一小。
但接下来许多年农民仍然吃不饱,母亲和奶奶你省一口我省一口共同养活了我。我终于会走路了,能叫“妈妈、奶奶”了。婆媳俩脸上都有了些笑容。平时,母亲下田干活,奶奶在家带着我做家务,一家三口艰难度日。
可是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差,一冬一春咳喘不止,终因年老体衰、丧子之痛和营养不足,在我三岁那年也去世了,终年五十六岁。老人中年丧夫,老来丧子,命也真够苦的!儿子死后,她陪伴年轻的寡妇儿媳又艰难地活了三年,安抚儿媳,养活孙女。临死她抓着儿媳的手喘息着说:“把秀云(我的名字)拉扯大,她是你唯一的依靠啊!”说完直直地看着母亲却不能说话了。母亲认真地点了点头,算是对婆婆临终的承诺,这样奶奶才闭上眼睛。
奶奶去世却没有棺材——她的棺材被父亲睡去了。怎么办?像当下许多穷苦人一样死了用芦席卷?母亲不忍心,因为婆婆实在是个好人,又是个苦命人,对她和女儿都尽到了心意,她同情她,敬佩她,觉得一定要对得起她。母亲一个人忍痛拼命挖掉房前屋后的三棵大树,请木匠打了一口更好的棺材把奶奶入殓了。可是再请不起人抬棺材,这回倒不是因为人们瘦弱得不行,而是招待不起人家吃饭。她知道母女俩今年就全靠土瓮里的这点粮食度命,花费掉这一年就无法生活。请不起人还只有苦自己。于是母亲也学埋葬父亲的办法,到牛屋牵来一头牛,把奶奶的棺材拉到墓地,在爷爷的坟旁挖了一个穴,拼了命把棺材推进墓穴,掩上土,把奶奶安葬了。公公婆婆终于合葬,她代丈夫尽了孝心,也了结了自己的一桩心事,虽然她跪在墓前大哭了一场,又喘息了半天,心里却略感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