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梳皖在台上说的话,这一次却没有落往台下,自那声如雷的鼓点后,擂台周围似乎出现了一片声音的真空,台下的人们只见到曾梳皖身上丝丝黑气浮现,看到她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炎鸦和轩辕彦的脸色都阴沉起来,还是炎鸦先下了结论:“那个女人也是魔族。”
“原来真的是这样吗?我还以为我的感觉出了问题……”
炎鸦白了轩辕彦一眼:“你的感觉没问题,她的力量并不纯,半魔而已。不过看血统应该是某种高等魔族的直系血亲,半人半魔的血统。”
“唔,那是我见识少了啊。”轩辕彦耸耸肩:“但是孟离没事吧?刚才那鼓声让我都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肯定大有问题啊。”
“是宣战鼓,用特殊的魔力方式传出声音后,相当于是对附近所有的魔族宣战。那女人已经手下留情了,在这里当然只针对了孟离,所以你我的感应并没那么强烈。”
林子月下意识问:“宣战后会怎样?”
炎鸦的眼中越发阴冷:“要么一方彻底认输,要么……一方彻底死亡。但是败者会一直受到胜利者的灵魂压制,但对那个扑克脸来说,被群英集的人压制住也不过是缓刑罢了。”
“我们现在认输是不是来不及了?”轩辕煜脸色也不太好看,怎么说他跟孟离的关系也越来越像是死党而不是浅淡交情的网友,现在孟离的情况不太乐观,他也自然担心起来。
“废话!那个擂台场的结界是一方面,你看那边群英集的那群人……”
炎鸦往另一侧摆了摆头,几人顺势看去,群英集的宗主这次不是望着林子月了,而是满脸计划得逞的张扬神态,目光却落在轩辕彦的身上,仿佛在警告他,他就是下一个。
轩辕煜越发忍不了了,当即手指一动就想发作,结果被林子月直接拽住了手,握着林子月的手,他的情绪才缓和下来。
“炎鸦,你之前不是告诉我要相信孟离吗?”林子月冲轩辕煜也笑了笑,示意他安心:“那我们都对孟离多些信心吧。”
虽然孟离总是冷着脸泼人冷水,但作为这个小群体的一部分,他的人缘其实从不差,好像大家都习惯了他有时毛躁外冷内热的性格。
但林子月看见的不太一样,她始终记得在西甘盟孟离被赦魔链所困,她进入了他的心魔,见到了他的痛苦与罪业。所以林子月对于孟离面对人类的时候不放心,但是当孟离面对魔族,她反而会放心,因为孟离的自我认知放在那里,他心底始终都是那个更类似人类的灵魂。
而内心感情热切的灵魂,越是恶劣的处境,越是显得珍贵,能爆发出难以言喻的力量,将局面逆转。
孟离或许曾经是个恶魔,但是现在?不完全是了。
身在人间,入世近人,最终心存人间。
擂台场上,曾梳皖又敲了一次那小巧玲珑的皮战鼓。
又是一声惊雷,但是在这声催促般的雷声里,孟离原本开始颤抖的后背稳定下来,他长舒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挺直了腰板。
背后那双蝠翼并没有出现。
曾梳皖原本温和的眉眼出现了一丝诧异,手掌继续拍在那面小鼓上,她的裙角下飞逸出的魔气越来越浓郁,她的脸色都因此苍白不少,毕竟曾梳皖不是真正的魔族,她对这方面仅仅是了解,却没真的用魔族的路子修炼过,此时强行动用魔力敲出宣战音,却没如想象中那样直接将孟离刺激得暴走。
只能说明孟离更有手段,要么是有能自我压制的强悍外物,要么就是他本体是比曾梳皖的母亲是还要高级许多的大恶魔。想到这里,曾梳皖一甩头,脑后的银发便如银瀑般摆动起来,她开始有节奏有韵律地敲起那方小皮鼓。
皮鼓轻巧,却在曾梳皖的轻拍下,发出阵阵雷暴之声,连绵不断,轰击得场外轩辕彦和炎鸦都有些恍神,有种冲上去与之一战的念头,随即他们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不是单纯的宣战传音。
场边,群英集的宗主注意到龙忠馗神色不定,为了让这个同道安心,特意解释了两句:“小曾她家传本就是音攻,类似魅惑术和音波攻击的混合体。她的击打手法和节奏一直在变化,所以那鼓声连成曲子,加强了威力。”
“不是,魏宗主……我感到不舒服的不是这个,她可是魔族吧?”龙忠馗眼中有化不开的纠结。
魏宗主点点头:“是啊,但谁说魔族就不能参加除魔了?放心吧,小曾家母改邪归正很多年了,为了融入人类社会平安度日,甚至跟我叔父签订了灵魂契约,以扞卫正道尊严。小曾是绝对信得过的,不过那个恶魔比我想象中还要能撑。”
龙忠馗没有说话了,站在他身边的大波斯猫诧异地看了眼自己这个“师父”,感觉到他的情绪不太对劲,安慰道:“没事儿,你就当作魔族打魔族,不用这么大心理负担的。”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很憋屈。龙忠馗咬着牙把最后几个字憋回了肚子里,这样利用恶魔的手段来对付恶魔,似乎没有什么毛病。
但就是有些变味儿了。
魏宗主没有说什么,这个同道就是这样的性格,太古道热肠、不够圆滑,自然为人处世会吃亏……但是也真好利用,不好好借着他的存在,自己怎么向歧宗发难呢?
鼓点声时急时缓,像是天地间有愤怒的脚在狂踏,又像是山崩地裂天空要倾塌,直到围观人群觉得自己的耳朵已经快要聋掉的时候,曾梳皖才停下了敲击皮鼓的动作。
她鬓角早已被汗水打湿,身上缭绕的黑气也消失不见,她的魔力已经不足以支持她继续敲响那面小鼓了,即使手掌再落下,也只能发出徒劳的闷响了。
孟离却也不轻松,他也是用剑支撑着身体才勉强没有重新露出狼狈的姿态,此时听到鼓声停歇便抬起头,眼中因为太过竭尽压制自己而出现了淡淡的血丝,不过他仍然是那样冷傲的神情,甚至带着睥睨众生似的怜悯,静静望着曾梳皖。
孟离这种目光对他的对手来说,永远是最容易戳伤自尊心的刺激。
曾梳皖一扬袖子,将那号角从腰间摘了下来:“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我告诉你,你不可能不应战!只要你应战,你必定——”
孟离只用一个动作就打断了她的话,他遥遥对着曾梳皖挥出一剑,没有之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剑气,也没有撕裂阳光般的浩瀚光辉,只是一道纯粹由杀意凝结而成的剑气。
那上面的杀意太过纯粹,以至于传出的威慑让曾梳皖如坠冰窖,仿佛迎面而来的不再是剑气,而是寒冷如斯的冰锥。
作为半魔,曾梳皖体内同时存在着两种属性的力量,但是却都无法精于其中一种,所以她本人的手段也就分化成两部分,魔力驱动夔鼓,灵力驱动她手中的重明号。
当曾梳皖吹响手中的号角,传出的声音居然不是嗡响,而是如鸟鸣般尖锐的嘶鸣,随着号角声音传开,空气中荡漾着肉眼可见的波纹,那些波纹在扭曲之下化成了一只只雀鸟的形状,扑向那落往曾梳皖的剑气,很快就撕咬住了那道剑气,不过一时半刻谁都没法击溃谁,音波鸟和剑气陷入了短暂的僵局。
将号角吹响的同时,曾梳皖摸向了自己腰间的锦囊,直接从里面掏出一串手镯款式的铃铛,虽然里面的东西不只这个,但是曾梳皖情急之中随手摸到此物,便取了出来。
这是刚才群英集宗主给她的,法器从来不是东升大比上有限定的东西,只要你有,便可以用,历年来大多都是山门前辈给晚辈用于护身或者夺胜的最终手段。
一边吹着号角消耗那道杀意纯粹的剑气,曾梳皖一边将那串铃铛在手上缠了两圈,然后才运起灵力把它摇了起来。
那清脆的铃声一瞬间就盖过了号角发出的鸟鸣。
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清脆而悦耳的声音响彻擂台,但是孟离眼中却是一惊,只感觉双手一松,那把长剑居然直接脱手而出,落到了地上,狂暴的力量顺着那铃声落入孟离体内,并不是在削弱他,而是疯狂点燃并增强着他深深压抑的魔力!
像是在烈火上浇了捧油,孟离的身上瞬间冒出几米高的紫焰,散发出极其清晰的紫色热浪,一阵无声的爆裂便填满了整个擂台场,甚至就连用作防护的结界都摇摇欲坠,似乎随时会被这热浪腐蚀透彻,甚至被彻底撑爆。
他眼睛底下浮现了许久没出现过的紫色玫瑰纹,并飞快往脸上扩散着。
那道剑气崩散开来,曾梳皖停下了吹号角的举动,因为嗓子里传来的腥甜已经不允许她一心二用了,她拼命摇着手上的铃铛,自己的魔力也被带动起来,和灵力一起疯狂地灌注到那铃声里。
铃声大作,嘈杂惹人心乱,场外的炎鸦和轩辕彦却没有孟离那般强烈的反应,这个擂台场的结界阵法确实隔绝了很多东西,但是两人听着那铃声,也意识到了其中蕴含的增幅与威胁,因为力量过于强盛会暴走展露真身的威胁。
炎鸦往林子月的脑袋边上缩了缩,只有这样他才能压下身子里那股魔力的躁动:“必须得赶紧认输了,不然孟离他……”
轩辕彦的脸色也异常难看:“但是认输了,孟离就会受制于群英集那些丧心病狂的家伙吧?那个宣战鼓的威力并没散去。真亏他们想得出来还敢做,居然用这种卑劣的小人手段……”
轩辕煜握紧了林子月的手:“出手吗?”
林子月咬着嘴唇,轻轻摇头:“不能为了我们这个计划牺牲孟离……他要是落到群英集那些人的手里,那个宗主恐怕就足以让他被折磨死。”
接着林子月深呼吸一口气,冲台上大喊道:“孟离——解除封印——放手去战啊——”
即使那铃声急促地塞满擂台间的每一角,却无法阻挡林子月这一声呼喊落到孟离耳中。
孟离眼中的因果之线又亮了起来,他瞬间感到原本沸腾的魔力被压制许多,甚至在这种紧张万分的关头,他望着林子月的方向自言自语吐了个槽:“还解除封印?你怎么不说定下契约的钥匙?真是个傻瓜。”
台下那群人担忧的目光穿过层层阻碍,孟离看得很清楚。
真是一群傻瓜。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好像也变成了这样的傻瓜,跟这群人待久了吧?被影响得太深了,自己早就不像是魔族了,之前帮那个望海观的小姑娘限制血脉,后来又用因果之线施展出浩然一剑,换作过去的自己,只会不屑一顾吧?
孟离将目光从林子月身上转开,他身上原版暴烈燃烧的紫色火焰渐渐微弱,重新被收纳回他的体内,被他的意志所压了回去。
林子月,也不知道这是你欠我的,还是我欠你的。
孟离俯身从地上捡起了自己的剑,望向曾梳皖,脸上的神情不再冰冷,充斥着傲慢和自得的微笑,他缓缓道:“一剑破长梦……我就不再是阿斯蒙蒂斯一族的头衔继承人。”
“我名孟离!”
随着这一声怒喝,孟离往虚空劈出一剑,剑声嗡鸣而起,像是撕裂了声波和空气。
那铃铛上传出的铃声,居然被硬生生砍顿、停滞了两秒时间,不论曾梳皖再怎么摇,都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当那铃铛重新响起的时候,孟离又往空气中劈出了一剑,依旧没有剑气只闻剑声,睥睨天下清冷似冰山。
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曾梳皖只感觉绑着铃铛的那只手一痛,接着整串铃铛碎成数瓣,从她手上掉了下去。
数道血痕在曾梳皖手上浮现。
孟离神情不变,笑容那般冷而傲:“抱歉,灵力暴走,没收住。”
曾梳皖眼睛一瞪,手下却重新拍向那面皮制夔鼓,对于玩家来说痛感被削弱,手上这点伤根本不痛不痒——
又是一剑,剑光撩过空气中无形的元素,像是游鱼穿过重重清澈的湖水。
曾梳皖的手掌落下那一刻,地上发出了“啪嗒”一声,那是半面夔鼓摔在尘土间发出的声响。
曾梳皖下意识摸向那号角,于是孟离再度挥出一剑。
号角在曾梳皖手上断成了两截。
孟离脸上傲然的微笑收敛起来,目光里却是嘲讽:“你看,正义总能战胜邪恶……多么可笑啊?”
然后他正了正神情,高声道:“我们歧宗跟你们群英集无冤无仇,你们凭什么污蔑我们是魔修!我看分明是你们仇视我们无故攀咬罢了!”
孟离这话已经算是留了情面,不然直接一口咬定曾梳皖就是魔修的话,台下的群众肯定反应更激烈,而且之前她动用魔气的时候毫无保留,想必那些大山门的长老弟子统统都看到了,恐怕只会赞成孟离的判断,而绝不会说歧宗反过来倒打一耙。
曾梳皖握着剩下的半截号角,原本一直端着的温和架子板不住了,她眼中阴狠恶毒的神情,让她原本姣好的面容变得扭曲起来。
“我知道让你认输是不可能的,你怎么可能忍受一辈子受制于人?即使你只是个半魔,但是身为高等魔族的傲气一直都亮在你脸上。”孟离的手指从剑脊上划过,清亮的剑身倒映着他自己脸上的紫色玫瑰纹,然后他看着那玫瑰纹彻底隐去,才抬头盯住曾梳皖。
“我知道你还有别的手段,但是我已经不在乎了。”
即使身前是万丈悬崖,我知道身后有一群傻瓜会拉我一把,所以我当个傻瓜也无妨。
孟离的眼中是剑光,剑光中也倒映出他的脸庞:“尽管来吧!”